当然所谓空中之城,并非指它是座漂浮在空中的城市,而是同巴比伦的空中花园一样,它被建造在了一处很高的地方。
那是非常大规模的一片山脉,应该同帝王谷差不多类型,充斥着几千年乃至上万年不曾风化的坚硬岩石,是一座储量相当丰厚的采石场。
却被用来改建成了一座高高凌驾于半空的城市,让人想到亚述当年同样凭借山体优势所建造的不破之城,但相比之下,安努城缺乏水源,这是个致命的缺陷。
由于所有建筑用材料只需原地采集便可,所以整座城市的建设速度很快,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斐特拉曼在位时间并不长,但却能建造出这样庞大规模的一座城市的原因,丰富的矿石资源造就了一座城市的迅速诞生,也铸就了一个神话般的传奇。
但那么一大片山脉为什么会完全消失了呢?甚至连一点废墟也没有留下。
想到这里突然脑子里一阵空白,没等反应过来,人已经完全不受控制地朝着骆驼身下一头栽了过去。
所幸离开地面不到半米距离的时候,阿努比斯出手抓住了我,让我得以避免滚到地上后被那只迟钝的骆驼踩踏的命运。
重新坐回到驼峰上的时候我神智仍是模糊的,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恍惚间背撞到了身后那男人的胸口,那厚实的感觉让我整个人骤地清醒了过来。
我意识到之前我休克了,虽然只是很短的一瞬间。
你很糟糕。
随即身后响起他的话音,靠得如此之近。
我忙使劲挣扎了一下。
试图把身体挪开,就如之前一直所做的那样,同他保持一个触及不到的距离。
但很快发觉这只是白费力气,越来越多流失的血液让我几乎感觉不到自己手脚和腰腿,于是只能继续靠在他身上,用自己所剩无几的力量勉强压制住胸口涌出来的那股强烈的憎恶和恶心感。
我真的是相当相当厌恶同这男人身体的接触,因为每一下碰触,都他妈会让我脑子里闪现出他进入我身体那刻时的全部情形,以及所有的感觉。
我不想去回想到那些东西,它们让我无法忍受。
可是这种强烈的屈辱感却又同时让我感到相当费解。
诚如他所说,我连那时候的伊甸园都没有抗拒过,为什么要抗拒他。
他同伊甸园当时的行为有什么区别?思来想去,没有任何区别。
可是伊甸园对我施加的侮辱我可以忍受,并将它们慢慢消化在自己的脑子里,他的却不行。
似乎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为此而愤怒,这种从未有过的无比屈辱的感觉,让我即使是在眼下这种状况里,满脑子想着的都是怎样可以远离他,不同他身体乃至他身上的气味有哪怕一星半点的接触。
啪!正这样僵持着的时候,脸上突然被他扇了一巴掌,然后下巴被他抬高,迫使我不得不抬头看向他低垂下来的那张脸。
你在做什么,A?之后他开口问道。
想用这样愚蠢的方式从骆驼背上逃开么?呵……他的话让我无法控制地笑了。
这个自以为是的神,他认为我刚才的休克是一种逃脱的手段。
好吧,我倒真希望自己能有这样了不起的手段,那样至少可以让我摆脱眼下的悲剧,而不是像个傀儡一样死气沉沉地靠在他身上等死。
所以在咽了咽干燥的喉咙后,我像个傻瓜一样笑呵呵地看着他,反问:你知道人流失多少血液后会死么?他微微一怔,然后摇了摇头。
你再猜猜我身上现在这些血够我背后的伤折腾多久?他沉默。
这么说吧,我咧嘴笑笑,朝他比划了下手指:一个成年人身体里血液大约有五到七千毫升,失去其中百分之三十的量,人就会挂掉。
这过程能持续多久呢,十分钟?二十分钟?你看看我……闻到血的味道了么?拜你们所赐,它一直不停在往外流着,好像一只坏了阀门的水龙头。
所以,阿努比斯,你最好别指望我能和你一起进入斐特拉曼的坟墓,因为你断掉了我的输血供应,所以,我刚才不是要逃,那只是我的身体在告诉你,我很快就要完蛋了。
一口气把话说完,他松开了我,扯住缰绳把骆驼勒停: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这次换作我沉默了下来。
还是你觉得,跟着我从那里出来后,你能找到机会从我身边逃开?我冷笑:你觉得我这样子能逃走么。
话音未落,他突然伸手朝我衣领里一把抓了进去,没等我来得及反抗,他已准确地抓住了里头那件被我小心藏着的东西,收手一甩,将它用力甩在了地上。
小心!我惊呼。
随即猛地推开他的手朝地上扑了过去,一把抓住地上那只金属罐,用力将它抱在了怀里。
这就是你的输血供应吧,我猜。
面对我的失控阿努比斯显然并不意外,他坐在驼峰上,好整以暇的神情令人无法控制自身愤怒更加强烈的蔓延。
我没有吭声,只低下头慢慢将手里的罐子擦干净了再次塞进自己衣服里,这一只小型冷藏罐,里头装着我离开‘风村’时偷偷带着的几包血浆袋。
但就算逃开,你又能走多远呢,A。
随后听见他又问我。
我继续沉默。
四周的风似乎平静了很多,抬头四顾,周围被太阳烤得灼灼发光的沙砾刺得我两眼生疼,而触目可及的范围,除了黄沙便是黄沙。
所以,能跑多远?这问题我从未想过,因为想了只能让自己轻易丧失逃生的欲望。
我猜你也没想过这个问题。
耳边听见阿努比斯轻轻补充了一句。
随后见他从驼峰上跳了下来,站在我身边,伸手在我头发上摸了一把。
这动作再次让我恶心起来:别碰我!说着起身就想跑,可没等迈步腿已经先软了下来,我不得不重新坐回地上,用力在自己发昏的头颅处狠拍了一巴掌。
正想再拍第二下的时候他抓住了我的手,然后又在我脸上掴了一掌:很抗拒我碰你么。
你让我恶心。
如果换了斐特拉曼呢。
你可以把他叫出来试试。
呵……狡猾的女人。
也许他的床上功夫比你好一些。
是么。
我没再回答,因为嗓子干得让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跟刀割似的。
要喝水么。
他看出了我的状况,问我。
我点点头。
他于是转身从背包里取出一壶水递到我面前。
朝我晃了晃,我没去接。
这反应令他嘴角扬起一丝笑:为什么不接,A?你的嘴已经干出血来了。
因为我不想在伸手的时候见到你把手收回去。
忍着痛,我一字一句勉强答道。
这回答让他大笑起来。
笑够了,在我身旁坐了下来,他看了看我:用你能拿出的任何一样东西同我交换,愿意么。
我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罐子。
这令他嘴角再次扬起,然后将腿伸到我面前,踢了踢我:吻我的脚。
我抬眼朝他看看。
想说些什么,可是喉咙干得已经连口水也吞不下去了,这种时候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想我心里非常明白。
于是慢慢低下头,我将嘴朝他□着的那只脚上靠了过去,直觉到他在注视着我,因而在碰到他脚背之前,我也抬头朝他看了一眼。
他眼睛真美,即使是在这样一种时候,这样一种境地……仍是那样如同湛蓝的海一般清澈地美。
我为自己的想法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猛张开嘴一口咬在了那只脚背上,感觉到血突地从皮肤下涌出,身体不由自主一阵颤抖,随即像吸着最甘甜的饮料般对着那些液体狠狠地吮吸了起来,直到他一脚将我踢开:你这个蛇一样的女人。
我跌滚到一边。
喉咙仍沉溺在微腥的甘甜带给它的润滑里不可自拔,但意识已清醒了过来,因而见到那男人的脚步再次朝自己靠近时,我迅速朝后退开,尽自己最大的力气爬出了一个自认为算是安全的距离,用力喘着气,抹掉嘴角的血抬头看向他。
他没有再继续跟过来。
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他任由自己脚上的血流淌着,带着丝意味深长的神情看着我,朝我笑笑:一点都没变,虽然你丢光了她的全部记忆。
你不应该和我做什么交易。
也许吧。
不过,倒也让我想起过去一些已经很淡了的东西。
说着,在原地坐了下来,他把手里的水瓶丢到我面前。
告诉我,A,如果不知道我身上这个小小的秘密,你说我们相处得还会不会这样糟糕?我迫不及待拧开盖子朝嘴里猛灌了几口水:不会。
为什么。
说说看,我和斐特拉曼的区别在什么地方?这问题让我皱了下眉。
区别在什么地方?我还真的说不出他们两者的具体区别在什么地方。
同样的外表之下,无论说话方式还是看我的神情,阿努比斯和斐特拉曼都是差不多的,如果阿努比斯不透露他们之间的秘密,不将他的本质实际地表现出来,我根本分不清楚谁是阿努比斯,谁是斐特拉曼,因为这两个人,我对他们一个都不够了解。
说不上来是么。
是的,又朝嘴里倒了两口水,我按了按自己发昏的脑门:人格分裂者都比你们更好区别,当然,那是因为人格分裂源自自身性格的强烈冲突,而不是体内存在两个灵魂。
所以如果我说现在在你面前的其实是斐特拉曼,你信么?他突兀问道。
我一怔。
没等开口,他朝我伸出一只手,指了指我怀里的冷藏罐:把那东西给我。
我迟疑了下。
想拒绝,但不知怎的下意识就将它递了过去,刚放到他掌心,他突然反手一转抓住我手腕一把将我扯到了他身边。
这变故让我大吃一惊。
以为他又要对我做些什么可怕的事情,但他只是把我推在一边,随即取过罐子将它打开,从包里取出简易输液工具很熟练地插了进去,拔出针头,准确地扎进了我手腕上的筋脉里。
斐特拉曼??见状不由自主脱口而出这个名字。
他听见怔了怔,随即手一伸,抓住我的脸一把扯到他面前:是什么让你突然觉得我是斐特拉曼?嗯?因为我刚才问你的话,还是我现在做的这些事?我哑然。
怎么会突然把他当成了斐特拉曼?这似乎同他所说的那两个原因都有点儿关系。
前者在我脑子里留下了一点点催眠,而后者就如同催化剂,让我一下子产生了他可能真的就是斐特拉曼的念头。
沉默间见他轻轻笑了声,然后甩开我的脸:看,我俩还真是很难让人分辨不是么。
所以你怎么确定你意识里在反抗的到底是我,还是斐特拉曼。
这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也是。
无论我还是斐特拉曼,眼下谁也阻止不了你生命的流失,这一点是比较可惜的。
作为一个神化解不了区区一个凡人的诅咒,不是更令人感到可惜么。
放肆!突来的喝叱令我一个惊跳。
急急朝后退开,我没想到我的话会让阿努比斯脸明显转色,这是完全没有料到的。
似乎这句一时冲动而出的话比我想象得更令他介意,他倏地站起身低头看着我,蔚蓝的眸子冷得如同两点冰晶一般。
这完全是你自己咎由自取。
然后他踩住了我的腿对我道。
今日的一切都是你自己一手造成,所以……刚说到这里,突然脸朝上一抬,两眼微微眯起,他注视着前方整个人蓦地静了下来。
这同时我感觉到身下的沙砾一阵颤动。
细微而悠长,并且随着这股几乎无法感觉到的波动,一阵奇怪的声音突然间从我身后传了过来……喀拉……喀拉拉拉拉……☆、第一百章当我回过头时,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油然而起。
因为我看到身后那大片荒漠最远处的地平线上升腾而起一片黑色的雾气。
它们无风而起,如同浓密的乌云般由那方向蔓延过来,这感觉就仿佛在海面上看到了飓风来临的前兆,可是比飓风的速度显然快上不知道多少倍。
仅仅一眨眼的功夫,随着突然而起一股冰冷的劲风卷过,那团密集的由密密麻麻漆黑色飞沙所组成的雾气带着隆隆咆哮声已近在咫尺,层层叠叠堆积在头顶上方那片失了颜色的天空里,像个巨大的躯体般慢慢蠕动着,由上而下,仿佛在俯瞰着我和阿努比斯。
而我刚刚下意识朝后一退,它们立刻轰地朝我压了下来。
我简直难以形容当时这种让我几乎窒息的感觉。
那真仿佛是巨山压顶似的,因为它们如此庞大,就好象是一片被乌云覆盖的天突然间倾塌了,然后哗啦啦一下朝我头上直倒了下来。
这种时候想逃,能往哪里逃?下意识手朝上一遮,完全凭的是本能反应,而随即手腕上被无数钢针戳了似的一片剧痛。
所幸这时边上的骆驼受到了惊吓。
突兀的恐惧让它一下子发作了起来,惊慌失措地怪叫了叫声后,它扭头撒开蹄子就想跑,试图跑离头顶那片直逼下来的阴影。
而这巨大的动静让那些原本扑向我的沙砾徒地一顿,继而一个转向朝那头惊恐得有些癫狂了的牲口身上蛇似的盘旋了上去!刹那间的飞沙走石,由此而起的滚滚沙雾几乎让我什么也看不清楚。
只听见雾团里那头骆驼一阵乱窜后发出几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随之沙雾蓦地泛红,复又变黄,然后喀拉拉一阵响,沙雾突地散开,于是一眼看到那头骆驼原本站立的地方,一堆血肉拉杂的骨架眨眼间倒了在地上。
这景象让我原本空白一片的大脑一下子清醒了。
撑着一口气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我奋力朝着前边有砂岩耸立的方向急急跑去,可是没跑两步腿一下子就软了,一头跌倒在地上,再想挣扎着起来,手脚却怎么也动弹不得,因为我看到自己面前那片沙地上正有极大一片阴影如海啸般地朝我影子吞了过来,连绵起伏,带着它们蠕动时所摩擦出来的声响——喀拉……喀拉拉拉拉……这无比尖锐的声音听得人完全乱了阵脚。
直愣愣看着那片阴影完全覆盖了过来,最近的那些已经刮擦到我两腿,它们像粗重的胳膊一样把我两条腿裹了起来,层层而上,速度快得惊人。
眼看着就要将我活活吞没,就如同之前迅速‘吞吃’掉那头骆驼时一样,就在这时突然一只手猛地将我从地上拖起,紧接着一个旋转,阿努比斯高高的身影已挡在我面前。
另一只手朝上升起,对着那团黑沙席卷过来的方向,说来也怪,那只手扬起的刹那,沙团的前行突然停止了。
仿佛我同阿努比斯面前挡着堵看不见的墙壁,而仅仅就那么极短的一刹,他将那只手蓦地一转,低头猛一锤,把手狠狠□了身下的黄沙中。
轰!他的这一动作令那团铺天遮地的黑沙骤然间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咆哮声。
原本朝着我方向的势头突然就变了,它们像被什么东西狠撞了一下般猛地朝上窜起,紧接着一声巨啸,一头朝下笔直朝地上扎了过去!激起地面扬沙立时如排山倒海般地升腾而起,一时间连头顶的天也好似被完全遮盖住了,只感觉天连着地地粘着天,恍惚间被阿努比斯推了把,倒地的时候他压在了我身上,而这同时身周的沙像落雨似的坠了下来,带着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块,小型炸弹似的将周围的沙土一片片砸开。
直到一切渐渐平息,我大半个身体几乎已经完全被浮沙给埋住,起身时更是发觉,四周已在刚才那短短几分钟的时间起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
我几乎已经完全看不出这就是我刚才所待的地方,原本平滑得如同丝绸般的地表,此时就如同伊拉克劫后余生的战场,到处都是被从天而降的沙雨砸出来的坑洞,原本起伏的丘陵也早已不在原先的位置,如果不是头顶上的阳光,这地方已经完全让人无法辨识出原先的方位。
而离我最近,密集数排大小不一的坑洞显示我刚刚逃过一场类似冲锋枪般的袭击,所幸阿努比斯的身体替我承受住了这一切。
当然,我不会因此而感谢他什么,这样做很显然并非出自他的善心,只是因为我还有活着被他所用的价值,况且这种破坏力对一个神来说并不具备什么威胁性,不是么。
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正慢慢从沙堆里爬出来的时候,我听见阿努比斯忽然开口道。
为什么?我想问,但没有问出口,因为抬头看向他时,发觉他望着远处的那种眼神让我突然隐隐有些不安。
这不是轻易解决了那些沙怪后所该有的眼神。
那些沙怪对他来说完全构不成多少威胁,这是我所没有想到的,我一直以为他之前所说的话源自他对那些怪物的忌惮。
可既然如此,他此时眼里的神情又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种从他透露了自己的身份之后,我就没在他眼睛里看到过的东西,谨慎,戒备,甚至有些不安。
我想他是在害怕什么,但那会是什么……疑惑间,忽然感觉到确实周围有些什么地方不太一样。
是天。
在经过了那些风的洗涤后,头顶那片天空已恢复了原先的清澈。
但少了些什么。
阳光。
阳光不见了,它被一大片不知何时聚集过来的浓厚云层所笼罩,周围的风也似乎越来越大,吹着更多的云层慢慢聚拢,在天空中垂挂出一团又一团乳口头状的暴风云。
这本没什么好奇怪的,沙漠和海一样,气候千变万化,前一刻晴空万里,后一刻暴风侵袭。
但眼前这片暴风云的色彩实在太诡异了,它们是血红色的。
一大团一大团血红色的乳口头状云块,倒垂在辽阔的天空,于是将那原本灰蒙蒙的天也晕染上一层铁锈似的颜色。
而这样张扬的颜色看上过去离得如此之近,不能不让人心生出一种冰冷的颤栗感来。
不由自主挪开视线,别过头的时候发觉阿努比斯在望着我,当下不由得问他:这天是怎么回事,要起风暴了么?比风暴更糟糕一点。
那是什么……龙卷风?他没回答。
再次抬头朝天上看了眼,他突然一伸手将我从地上拖了起来,打横抱起,朝着云的色彩还不怎么浓烈的那片天空方向快步走去。
这行为愈发更加深了我的不安:到底要发生什么了??圣舟。
他简短答道。
圣舟?判决之物??我莫名。
‘圣舟’是传说中被古埃及帝王用来作为判决工具的东西,我不明白它怎么会和眼下那诡异的气象产生了关联。
疑惑间阿努比斯的脚步突然一停,回头朝来时的方向看了眼,嘴里自言自语般轻轻说了一句:下雨了。
我果然感觉到一丝丝冰冷的细雨随风飘到了自己的脸上。
圣舟要来了。
然后听见他又道。
而就在他话音刚落的当口,我循着他视线的方向看到那片被落沙砸得千疮百孔的平地上,一个一身素白的人影慢慢朝着我们方向走了过来。
那白色在周围暗红的光线里显得如此耀眼,灼灼的,仿佛光耀琉璃。
随着距离的接近一阵喀拉拉的声响从他身后传了过来,是他手里那把长剑,无比巨大,在身后的沙漠里喀拉拉拖出一片巨大的尘埃。
我想我突然明白造成阿努比斯如此神色和行为的原因所在了。
来者是穆。
那个对斐特拉曼无比忠心,并为他而死的穆将军。
所谓圣舟便是法老王用来做决裁的工具。
穆是圣舟。
那么穆便是替法老王行使决裁的武器。
他是斐特拉曼的武器。
想到这里突然身体被猛地抛开!没等反应过来,人已重重跌倒在了地上,这同时身后轰然一声巨响,随之而来一阵狂烈得让我头都无法抬起的风蓦然间从我头顶处卷过,逼得我不得不一动不动匍匐在原地。
这样过了好一会儿,那风才渐渐平息下来,而我再次被埋在了半堆黄沙里。
这次挣扎出来费力得多,因为无人替我遮挡使力。
直到好容易从沙土间爬了出来,头顶炫目的阳光竟刺得我几乎昏厥过去。
云开了?意识到这点不由得一怔,随即匆匆回头朝身后看了一眼,整个人登时惊呆。
身后那片沙地上偌大一个坑。
仿佛巨大的漏斗般深陷在地面,而放眼四周一片空旷,除了我以外,竟再也不见一个人影。
阿努比斯和穆都不见了……头顶轰然一声雷响,一阵急雨倒豆般从天上冲了下来。
沙漠里的太阳雨……☆、第一百零一章雨越下越大,哗哗一阵仿佛天罗地网般模糊了整个世界。
隐约有琴声透过雨幕从一堵连绵起伏的高墙内传出,断断续续,仿佛弹奏者手指虚弱无力。
而墙外一个女人抬头听着,全身被雨浸透,似乎浑然不觉,素白的纱衣粘着乌黑的头发,她静静跪在朱漆大门前,如雕像般一动不动。
片刻琴声嘎然而止,一道沙哑的声音从里头轻轻传了出来:为什么要用奇门遁甲之术,小织。
女人身影由此微微一动,抬手将细白的指按在门背上,仿佛以此就能触碰到里面那男人一般:入宫三月有余,皇上始终不让小织觐见将军,小织只能以此方式前来。
如让人瞧见,定是死罪。
生无惧,死亦有何惧。
你总是这样任性。
如不能医好将军的病,小织纵使任性再过也是徒然。
女人的话令墙内静默了下来。
许久,一阵压抑后的咳嗽声若隐若现响起,伴着阵轻轻的脚步声,大门吱嘎开启,显出里头清瘦一道人影:病已入膏肓,再治也是枉然,趁三鼓还未响,你快回去吧。
先容小织为将军把脉。
说罢伸手探向那人的手腕,他却倏地朝后一退,长袖轻甩,看似飘飘然的力道却令那女人蓦地朝后一翻,连着几滚跌倒在门外的石阶下。
将军……雨声更大,几乎掩盖了女人的抽泣声,她匍在地上肩膀抖个不停:容小织医治将军……回去!男人的话音却陡然转厉,仿佛突然虚弱褪尽了一般:出宫!给我回去!将军!眼见那男人说完话转身要走,女人急急跪爬上台阶一把扯住他衣袖:前次西域之行,小织偶得上古神术一部,如真能炼就太岁之肉,将军病体复原指日可待……住口!挥手再次一挥,那女人如脱线风筝般斜跌了出去。
那些邪术须付出怎样的代价你知不知道!万岁留你在宫中是为了什么,你亦想过没有?!只要将军病体复原,什么样的代价不可付出?!回去!最后两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声音在庭院里金属撞击般一阵回荡,震得半空急骤而落的雨如浓烟般四散而开。
霎时四周茫茫然一片混沌了起来,高墙、竹林、人影……一时间全都消失了,只留余声的震颤还在耳边波动着,我不由自主伸手去捂住自己的耳朵,却发现视线忽又清晰了起来。
清晰地看到随风而起的沙粒在我眼前弥漫着,如之前那些雨雾似的,不一会儿被更大一阵风吹过,便散了,然后看到有个人影朝我靠近了过来:醒了?我没回答。
只挣扎着试图坐起来,但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于是只能继续安静地靠回到原地,这实在是片很舒服的坐垫,属于一辆宽敞结实的军用吉普,它在沙漠里行驶如同巡洋舰在大海里航行,极其迅速,带着优质发动机低沉的轰鸣。
车主人是裴利安,不知为什么在看清他那张美丽的面孔时,我一点也不惊讶。
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找到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几时上了他的车,但当我看到坐在他身后的伊甸园时,一切似乎也都不言而喻了。
显然是伊甸园带着他找到了我,也显然我所以为的一个小小手段,对于伊甸园这样的人来说根本不奏效。
他根本没去上海,离开只是为了配合我演好一场戏,而他同他真正联手合作的人好整以暇地等待戏演完,然后过来收拾残局。
斐特拉曼在哪儿。
短暂的沉默过后,裴利安再次问我,一边用手指将我遮在脸上的发丝轻轻掠开。
手指上有他常用的那种香水混合着烟草的味道,很好闻,此刻却令我有些烦躁。
别过头避开他的手指,我抬眼看了看天,天空一碧如洗,连一丝云也没有,更看不出一点曾下过场暴雨的迹象:不知道,我以为你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你这样让我很为难,A。
他扣住我下巴将我的脸重新扳向他: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了你,不要这样不知好歹可以么。
我不确定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情绪到底是怎样的,他话音很平静,阳光在他身后,照得他耳垂上那枚耳钉火焰似的闪闪发光,却叫我看不清他脸上哪怕一丁点的神情。
为我?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是想说,你故意花钱让我给你找到斐特拉曼的坟墓,就是为了让斐特拉曼复活,然后让我被他墓里的诅咒半死不活地纠缠到现在,是这样么。
他低笑一声,推开我的头:你不该这样说我,A,墓里那些东西是你自己搞出来的,怨不得别人。
我?想反唇相讥,因为他和斐特拉曼将艾伊塔所做的一切摊在我头上这一种行径让我已经厌烦到极点。
可是胸口突然闷得发慌,一时说不出一句话来,我张开嘴用力吸了几口气。
见状他示意身旁的随从将氧气面罩戴到了我脸上。
随从便是他酒吧里那名酒保,依旧那副温吞的模样,他微笑着小心翼翼为我将氧气罩带好,然后沉默地像个哑巴一般继续坐到一旁。
此时才发觉,我身上的伤已经被很好地处理过了,虽然不会起什么作用,而一支输液管源源不断地给我身体补充入血液,令我苟延残喘地延续着悬于一线的生命。
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缓过劲后感觉到了车身的颠簸,我转头看向车外,发觉车子已驶入一片丘陵云集的区域,到处是林立的岩石,自沙丘间贯穿而起,仿佛一块块巨大的某种野兽的骸骨。
到了你自然会知道。
裴利安答。
一边点燃了支烟轻轻吸了一口,靠着车窗望着我。
你是在存心保护他么。
然后他突然这么问道。
我怔了怔:什么?斐特拉曼。
你不愿意告诉我他的行踪,你想保护他。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我额头轻轻弹了弹:因为你忘了很多东西,所以你现在很容易被一些东西所迷惑,那些来自他身上的某些东西。
你指什么。
他很吸引你是么。
我想我不需要回答你这种问题。
他确实很吸引你,三千年前如此,三千年后,呵……再次将烟塞进嘴里轻吸了一口,他将那股淡蓝色的烟雾慢慢吹到我脸上:三千年后他对你而言是无法抗拒的,即使我为之努力再多。
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你有没有看到你在我说起他名字时你眼里的神情,A?什么样的神情。
无法形容。
那只是因为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形容些什么。
我嗤笑。
是么,他由此也朝我笑笑,将烟嘴塞进我嘴里:让我再看看你这种样子,亲爱的。
我吸了口烟,喷出。
感觉肺里燥得厉害,强忍着没有咳出,我转过头将视线从他那张神情模糊的脸上移开:我曾经现象过自己嫁给你的情形,裴利安。
是么。
什么样?忘了。
而你曾经就是我的妻子。
呵,那个人是艾伊塔。
艾伊塔……是的,艾伊塔。
我想要她回来。
她已经死了三千多年了。
她没有死。
是么?她只是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在折磨她自己。
什么方式。
不禁回头再次望向他,他侧过身将烟从我嘴里取出,塞进自己口中用力吸了一口:我希望能再见到她,A。
我渴望见到她。
因为这么多年,我始终有一些问题想当面问问她。
什么问题?他没回答,因为这时车忽然停了,而周围砰然一股浓重的尘埃扬起,罩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一阵极为兴奋的喊叫声:殿下!安努城的七莲花柱!安努城的七莲花柱!这句话让我立时从车窗口探了出去,几乎忘了自己脸上的氧气罩。
直到被它猛绊住了脸才急急将它扯脱,随即再次探身出窗,透过扑面而来的热风,透过扑面而来那片密集的尘埃,我一眼看到正前方那片停满了军车和铲车的沙地上,被一大群人所围拢着的一只硕大无比如同悬崖般的巨坑内,有一根至少三四米宽的圆锥形石柱半个身体冲破沙砾挺身而立,顶部七支含苞欲放的莲花交叠缠绕,鲜活得仿佛刹那间便要盛开。
七莲花柱……那瞬间我觉得自己心脏跳得快要裂开了,因为我知道这东西,甚至见到过这东西,虽然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它只存在于传说中。
我在老默罕默德所拍摄的那组斐特拉曼陵寝的壁画上见到过它……它们。
极其庞大而美丽的一些东西,据说当年林立在安努城巨大的城门之间,每一根有三四米宽,将近二十米高,如同神之高塔般伫立在安努城前。
美么。
一只手轻搭在我肩膀上,带着股淡淡的混合着烟草的香水味。
我下意识点点头。
他身体朝我靠了过来,下颚轻轻搁在我头发上:想必你已经发现了,安努城是一座空中之城,早在三千年前这地方是一片起伏的山脉,而安努城被建造在山脉的最顶端,如同神一般的存在。
是的,我发现了。
而就在斐特拉曼死去之后没多久,他下葬的当天晚上,安努城一夜间在凯姆特版图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的。
很多人传说,那是凯姆特人为了平息暴死帝王的愤怒,而将那座城当作了祭品献祭给了他,将之一同埋葬了。
是的。
但无论多少人,多少多的力量,也无法在一夜间将一整座城埋葬。
对……所以,那其实并非是人能所为。
那是……听得专注,于是也就没有在意他将嘴唇贴在了我耳垂上,轻轻把我抱在他怀里,轻轻对我道:那天晚上这地方发生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地震,地震摧毁了一切,也埋葬了一切,就在艾伊塔将斐特拉曼埋进那做坟墓的时候。
所以,你刚才问我,那是些什么问题,我想要问艾伊塔。
现在我告诉你。
我想要问她,亦想听她亲口回答我,那天晚上,在她将那个男人禁闭在那座墓穴里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她改变了当初的主意。
是什么让她在那做墓里设下了那些东西,是什么让她赐予那男人死而复生的机会,是什么让她要毁灭她自己!是什么……说到这儿他突然用力咬住了我的耳垂,用力地、死死地勒住了我的腰:告诉我……☆、第一百零二章傍晚最后一点夕阳把沙丘高低不平的曲线染出一层金红色的边,又沿着那些边一路而下,朝漫天飞尘中那道深不见底的坑洞内弥漫了进去,仿佛一团幽幽燃烧的暗火,吞吐着这地方经年不变的空气和尘埃,吞吐着周围来来往往忙碌运转着的机器和车辆。
那些巨大而喧嚣的铁兽,贴着坑洞边缘小心翼翼移动着,不停地从坑洞内挖出沙土和碎石,再将这些东西运送出去,机械循环。
久了,一支支参天石柱便依次从那洞穴内林立而出,慢慢抛去岁月缠裹上的镣铐,显露出曾经美丽优雅的纹理和线条来。
安努城的七莲花柱。
七支巨大的莲花石柱,原是安努城辉煌大门前张扬挺拔的标志。
据说当年来往于此的人,无论国籍,无论身份,无论高贵抑或低贱,在来到这七根石柱下时皆需卸下武器,离开座骑,步行进入或者离开这座城市。
现今,则成了这座城市废墟上最先呈现于世的七块墓碑,无声无息看守着当年这座历经风雨,辉煌一时、却又如昙花一现般迅速凋零于历史之中的古城。
亦无声无息俯瞰着它们四周那些来来往往,不知疲倦地工作着的现代化工业器具。
现代和过去的碰撞,总是很有意思的一种场面不是么。
在我独自一人被留在车上对着前方那片喧嚣的挖掘场出神观望着的时候,背后响起伊甸园的话音。
他跳上车在我边上坐下,和我一同看着前面那片挖掘场,烟灰色眼睛被夕阳的余晖染出一点琥珀的色泽,带着一点颇有些闪烁的神色。
随后指着第七根柱子脚下隐露出来的一片浅黄色的石头,又道:那应该就是传说里的黄金大道了,不知道它是不是真跟传说里讲的一样。
黄金铺成的大道么?我随口应。
他笑笑。
黄金大道是从七莲花柱下延伸至安努城三重城门内的一条非常宽广的大道。
相传埃及人喜好黄金,又拥有太多的黄金,所以这整条大道是用金沙掺杂在石板内铺设而成的。
当然,传说毕竟是传说,历来哪有奢侈至此的帝王,会舍得用黄金去铺设路面。
所谓黄金大道,只是铺设路面的石板中掺杂了硫磺类物质,再经由高超的工艺烘焙,于是烤制而出的一种色泽金黄的材料。
可想而知,在当时它尚且簇新光鲜的时候,经由天空灼热阳光的照射,会呈现出一种怎样辉煌奢华的景象。
只是时至今日,在地下被足足掩埋了三千多个年头后,那些石材早已褪去曾经的色泽,徒留一些浅浅的黄在周遭苍白的沙粒中若隐若现,随着挖掘机不停的挖凿过后,依稀仿佛还能从中看出一些曾经的面貌来。
他们沿着那些边路把那些远道带来的奴隶和女人带进那座城,这时指着黄金大道旁显露出来的一些黑色沙粒,伊甸园又对我道,他们被装在那种木质的囚笼里,好像牲口一样被带到集市,供人挑选。
有时会有人从里头逃出来,他们砍断自己的手臂或者脚踝,已挣脱那些镣铐的束缚,但很快,他们就会被闻到了血腥味的猎狗追踪到,然后被砍掉头颅,丢弃在那个地方。
边说,手指边从黑色的沙粒往北边方向移。
那方向是一片被众多挖掘机所忘却的地方,高低起伏的沙丘和石骸嶙峋密布,隐隐可见一些建筑样的残骸从被挖开的土层中□出来,虽辨别不出是个怎样的所在,但从伊甸园的言语中大致可猜出,似乎是当年惩治逃奴的一种地方。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他那样安静地坐在我身边,安静地说着这些东西,好似曾经亲眼见过,或者在哪些确凿的文献中读到过似的。
但关于安努城的文献实在少之又少,所以即便是专门研究这些东西的历史学家,只怕也很难对此有太多了解,于是我不由朝他看了眼,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为了那座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收集关于它和这座城的资料。
不过,说到这里话音微微一顿,他握起酒瓶喝了两口,朝那方向再次指了指:有些感觉,似乎是在看到它们的那一瞬自己从脑子里浮了出来。
你有过这种感觉么,A。
什么感觉?从没到过一个地方,却在看到它的一瞬,好像有一种呼之欲出的,似乎曾经在什么地方亲眼见到过它的感觉。
我没吭声。
只看着他手里的酒瓶,他见状将它递给了我。
在我接过用力喝了两口后,他再道:照眼下的进度,午夜前也许可以看到这座城内部的状况。
也可以看看在经历了那样一场大地震后,这座空中之城究竟还能保留下多少原来的模样。
你很想知道么。
我问他。
难道你不想么?我不知道。
或者应该这么说,对于一个不知道还能不能活过明天的人来讲,很多东西似乎都没太大意义了。
只要打开那道门你就不会死。
阿努比斯之门么?我笑笑。
当然不是。
他也朝我笑了笑:我指的是重生之门。
说着这句话时他目光转向了我,静静望着我。
有那么一瞬我几乎忘了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在这个地方时为了什么。
因为他目光令我莫名有种奇怪的感觉。
那种如他所说,‘从没到过一个地方,却在看到它的一瞬,好像有一种呼之欲出的,似乎曾经在什么地方亲眼见到过它的感觉。
’直至听见他再次开口对我道:斐特拉曼在什么地方,A?如此随意而漫不经心的一句话。
好似之前指着北方那片废墟静静对我描述着三千年前某段场景时的样子。
这令我苦笑着朝他摇了摇头。
然后突兀问他:伊甸园,这世上究竟有没有存在过一个你从未背叛过的人?他似乎被我问得微微一怔。
随后笑了笑,讲手里的空瓶子轻轻抛出窗外:你知道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是怎样存活到现在的么。
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法则。
是的。
所以不要再问我刚才那样的问题了。
我道。
他再次怔了怔。
随后再次将目光转向我,似乎是想对我说些什么,却在此时远处那片挖掘场内再次沸腾出一阵喧哗声。
依稀听见有人在叫,快告诉殿下!看到阿尔塔玛之心了!快去告诉殿下!!我不知道什么是阿尔塔玛之心,所以自然不能明白为什么他们的话音听上去会如此的激动并不安。
只突然间好像那片挖掘地内所有的机器全都一瞬停了下来。
骤然间的寂静令人有些不知所措,随后轰的一声巨响,那令人不安的寂静又在转瞬之间被那波响声给轻易打破。
☆、104第一百零三章过了大约两三秒的时间,我看见那道坑洞被沙丘遮挡住的部位内猛地喷出一股浓重的尘土来。
带着股巨大的气浪直冲到车前,竟把车身震得微微晃了晃。
随后就见那些沙丘仿佛瘫软了似的往地面内凹陷了下去,视线于是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我透过前方被风吹得渐渐四散开来的尘埃,望见那巨大幽深的坑洞内赫然又多出了一个洞。
它是被从底下坍塌山体的岩石上被用炸药炸开的。
这种穷凶极恶的开挖方式如果被考古学家看见,必然心痛得不行,因为炸药不光以最快的速度打开了这片被地震压埋了三千多年的古迹外厚重的石壳,也把它原本保存得还算完整的石墙、和外面那些壮观的七莲花柱给破坏了。
那些柱子历经千年,即便在大地震中都屹立不倒,却当以一种令人惊艳的方式在阳光下仅仅展露了不过几小时后,就被现代文明的武器给轻易摧毁。
离洞口最近的那两根柱子直接轰然倒地,落下的时候砸毁了数架起重机和运输车,但没人在意这点,所有人的目光一齐集中在那道刚刚被爆破出来的洞口处,那地方仍聚集着厚厚一片还没散去的尘土和硝烟。
可是负责爆破的人显然已经从那里头看到了什么东西,他们一边用望远镜朝里看着,一边兴奋地大声说着什么,随后我见到有一些白色粉末状的东西从那洞里流了出来,飞快地好像被什么给用力推挤着朝外流。
那样流了大约半吨重的份量之后,它们停了下来。
此时洞口周围的尘土和硝烟也已散得七七八八,透过逐渐变清澈了的空气,我依稀看到那洞里虽然被爆炸弄得一片狼藉,但隐约能分辨出一条路,上面堆满了那种白色粉末状的东西,那东西似乎在黑暗里能产生出磷光似的物质,所以即便里头很暗,还是能看到在离洞口很深的那条路的内部隐隐有个东西在里头矗着,且发出一种低而有节奏的嗡嗡声。
但那到底是个什么?我使劲眯着眼睛想将它看得更清楚些,但距离太远,实在分辨不出。
这当口就见几个当地的埃及人纷纷从他们躲避爆破的掩体后跑了出来,直奔向洞口处,随后一边兴奋又略带不安地仰头喃喃对着天念叨着什么,一边跪倒在地,将全身匍匐都在地上,无比虔诚地朝着洞内顶礼膜拜。
然后继续念叨,好像在诵着某种经文。
隔着数十米的距离,我断断续续听到点只字片语,发觉那些埃及人用的竟然是托勒密时期之前古埃及语言。
应是科普特语种,说得太快,令我完全听不懂一个字,只有‘阿尔塔玛之心’这个词是听得最清楚的,但那到底是什么?在我接过伊甸园朝我递来的望远镜时我不由问他。
但他没回答,只示意我用望远镜朝那方向看。
于是我举起望远镜再次朝那方向看了过去,这次,那点距离在被望远镜一下子拉近之后,洞内原本模糊一片的景象骤然便近在咫尺般清晰了起来。
我看到那个洞里到处都是那种白色的沙粒般的东西,半透明的,盈盈发亮,好像灯光打在钟乳石上反射出来的那种光线。
它们不仅铺满了整个洞,而且还一直都在微微颤动着,即便是在最初的水流般的涌动停止后,它们其实仍是在动着的,仿佛有生命一般,在洞内变幻着一些细微的姿态。
而促使它们始终这样变化着的,正是洞的深处那个发出嗡嗡声的东西。
那些人叫它‘阿尔塔玛之心’ 。
它看起来是个巨大的双向锥形体。
由上中下三个部件组成,上面和下面分别是两个巨大的椎体,中间安插着一个圆盘状的东西。
它们看似分开实则却是个整体,在被倒塌的山石封闭了在地下三千多年之久后,仍在缓缓转动着,却不知道究竟靠什么作为动力,也不知它究竟是派作什么用处。
而它的造型看上去亦真有点出人意料。
它看起来同它的实际年龄所应该生成的模样实在是有点差异,因为它的模样完全不像是个几千年前的古董,若说它原本曾是那座空中之城内的一部分,倒不如说,它更像是一种工业时代最初所设计出来的一种巨大而笨拙的机器。
从我的距离所看的大小来判断,估计那块圆盘约莫有一间七八十平米的房子那么大,所以那个‘阿尔塔玛之心’整体有多大,由此可见一斑。
这巨大的怪物如同一颗不停跳跃的心脏一样以一种非常均匀的节奏缓缓转动着,带着周围那些晶莹剔透的沙粒一样的东西在那洞内慢慢移动,并不断变化,甚至我觉得就再我边看边沉思的那点时间,它似乎连位置都有所改变了,虽然我不确定那究竟是真的,还是我眼睛发花所致。
你没听说过‘阿尔塔玛之心’么?这时听见伊甸园在一旁问我道。
而我正要回答,回头一眼望见他看着我时的眼神,却又沉默了下来。
看上去漫不经心的一问,可是望着我的目光却似乎是种审视。
于是将他递给我的烟塞进嘴里慢慢吸了一口,我再次抬起望远镜朝那坑洞看了过去。
他见状笑了笑,将望远镜从我眼前推开,道:‘阿尔塔玛之心’是游走在沙漠里的道路。
什么意思?我蹙眉,因在埃及待了那么久,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有这样一种说法。
也有种说法,说它是流动在沙漠里的血液。
是古埃及祭祀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所制造出来的一种最有效的,最令盗墓者们望之兴叹的机关。
你的意思是,它是坟墓里的机关?是的。
而且是上下数千年以来,唯一的一个被制作成功,并至今都还在维持着正常运作的机关。
可这里不是安努城的遗址么?为什么坟墓的机关会在城门附近??我立即追问。
这问题和我眼中急促的神情令他朝我微微一笑。
然后抬起头朝我身后看了一眼,道:来带她走了么?身后有人不知何时已打开了车门。
不等我回头,一只手将我手中的望远镜取了下来,随后我整个人被抱了起来。
抱出车外,然后如同只布袋一样,被裴利安一把甩上了他的肩。
☆、105第一百零四章自左塞王朝时期起有了古埃及第一座金字塔后,随着不断被后世帝王所递增、宏伟化和奢侈化,由此,被它们所代表着的财富及奢华所吸引而来的盗墓贼也日益增多。
盗墓手段亦层出不穷,到后来,猖獗得令当权者们不得不舍弃那些伟大而醒目的建筑,转而将自己的坟墓迁入荒寂的山谷里,埋在深深的地下,但是,却依旧无法抵挡住盗墓者贪婪的嗅觉和追踪而来的脚步。
于是相对的,那些服侍在法老王身边的祭司们为了保护自己的王死后不被侵扰,也都费尽心机,常年累月地在各地寻遍能工巧匠,为法老王陵墓制作了一个又一个精巧险恶的机关,以抵御那些贪婪者的侵袭。
但无论多么能干的工匠,无论做出多么设计精妙的机关,最后总会被盗墓者在屡屡失败后找到更好的方法破除掉,于是这整整数千乃至上万年来,无论古埃及也好,古中国也好,古代的任何一个帝国制国家,凡是有哪些伟大的陵墓存在,便总有保护陵墓和盗窃陵墓这两类人存在,并始终都在明争暗斗,却又好似一场打了无数个世纪都无法分出胜负的战役,至今仍未停止。
而就在那样一段被时间渐忘的历史长河里,风闻在古埃及的某一段时期中,曾经存在过一批特别强悍的机关制作者。
他们由法老王身边最伟大的祭司团,以及整块非洲大陆上最灵巧的手工艺匠人所组成。
为了抵御盗墓贼的贪婪步伐,这些人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和财力,在失败了无数次之后,制作成了一种稀世罕见的墓室机关。
据说这种机关不仅保护着法老王的陵墓不受盗墓贼的侵扰,最重要的一点是,它能有效防止陵墓所在地被那些偷盗者敏锐的鼻子所嗅到,从而令整座陵墓有效而彻底地隐匿起来,消失于所有世人的视线之外。
甚至连那些常年居住在建陵区、一步步将陵墓建造起来的工匠们也无法凭借记忆找到它,因为就连那些亲手制作了这种机关的人,一旦将机关开启并进入工作的状态,他们也将从此再无法寻觅到那座陵墓的下落。
据说那是因为机关同陵墓是连接在一起的,为一个整体。
若把整个陵墓比作一具躯壳,那么那种机关就是躯壳内勃勃而动的心脏和血液。
它引导着整座坟墓如同一个活生生的生物般蛰伏在地底,并且每一分每一时每一刻,乃至每一天每一年,都令那座坟墓在机关的操纵下以一种设定好的轨迹在地底做着非常缓慢,并且几乎找不到规律的旅行。
由此,与其说那是座坟墓,毋宁说它是一个巨大的、活动着的地下堡垒,经年累月变幻着它所藏匿的地点,亦因此无论多少年过去,它被那神奇的机关所保护着始终没被任何外来的力量干扰过,如此安然且安静地尘封着,任时光荏苒,始终完好无恙。
那个机关便是此时裴利安正一步步带着我靠近过去的‘阿尔塔玛之心’。
而那座具有如此神奇,神奇到几乎如同是科幻产物般机关的陵墓,就是建造了同样堪称为神奇的空中之城——安努城的法老王斐特拉曼的坟墓。
亦是那座在30年代时突然被人发掘出来,又在一夜间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的36号墓。
千百年来它带着它的主人在这片沙漠里不停地游走着,仿佛是个居无定所的幽灵。
但现在,它所守护的那座墓早已空了,主人不知去向,它却就那么极其突兀地出现在了我眼前。
周遭空气中充斥着三千年未被更替过的气味,脚下布满了三千年积累下来的尘埃和那些沙粒般细小又闪烁的晶体。
这些东西在被裴利安的手下刚刚清除到一边去后,就立即又重新聚拢了回来,然后沿着最初时的轨迹继续慢慢地移动,似乎是有生命的,由此可见,它们具有某种磁力,但那磁力同空气接触后会发生一些变化,这变化导致它们之前如泉水般从洞内喷涌而出,直到再次被洞中‘阿尔塔玛之心’运转时产生的某种力量稳定住。
我不知那究竟是种什么力量,也没有问。
因为就在刚才那些沙粒般的东西被清除开的短暂时间内,我被眼前的一些发现转去了自己全部的注意力。
我发现这洞内的地表上雕刻着很多花纹似的东西。
它们被篆刻在这机关所在地漆黑色的地面上,痕迹模糊,最初完全看不清那都是些什么。
直到又被裴利安肩负着往里走了一阵后,我才渐渐看出来,原来那都是些文字。
有意思的是,这地方依照裴利安所说是一处古埃及陵墓的机关,可是地上这些遍布各处的文字,却分明竟都是中国古代的篆体。
跟那从西汉墓里挖出来的锦帛上的文字一样的字体。
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不是么?就在我为此而呆看着发愣时,裴利安的脚步停了下来。
随后他用之前那些埃及人所说的古老语言对身旁紧跟在侧的酒保说了句什么,那酒保听后立即回头,同身后那些满副武装的阿拉伯人和埃及人打了个手势。
那些人见状立即也停下了脚步。
随后往后退,直退到数米远的地方才再度停了下来,一部分人继续清理着洞内那些沙粒样的东西,一部分人则进进出出,同外面那些人一起把一些粗重的石条拖运至洞口,也不知道是要做什么。
他们在做什么?见状我不由问。
裴利安没有回答,只带着我继续朝里走,但没走几步,随着一股浑浊闷热的风扑面吹来,我闻到空气里突然充斥出一股非常浓烈而刺鼻的香味。
那是一种类似树脂和熏香混淆而成的香料味,这种香闻着让人很不舒服,因为带着种蛋白质腐烂发酵后生成的味道,虽然藏在那股浓重的香气里几乎难以分辨,但两相掺杂在一起,那种怪异感令我几度作呕。
知道么,我至今都还记得艾伊塔对我说起它时的情形,这时裴利安再次停下脚步,低头看了我一眼后道。
她对我说,她将能拥有一种改变一切的力量。
你的意思是,这机关是艾伊塔制造的?我再问。
他依旧没有回答,只沉默着将我从他肩膀上放了下来。
脚一落地我立即便想朝不远处那隆隆作响的‘阿尔塔玛之心’走去,但随即眼前一黑,令我几乎跌倒在地上。
他从身后扶住了我。
那一瞬,我觉得他似乎又变成了那个我所熟悉的裴利安,他托着我的后背让我靠在了他的身上,随后带着我慢慢朝前走,在迎面又一股热风被那巨大的‘阿尔塔玛之心’鼓动出来的时候,指着它缓慢转动着的身躯,低头对我道:很精湛的技艺是么。
无论三千年前的过去,还是三千年后的现在,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制造出这么奇特的一样东西,能让一座坟墓在地下安然无恙地移动了整整数千年。
是的,的确精湛。
我道。
顺着他指的方向我见到他手指上戴着枚戒指。
鲜艳如火般灼灼生光的红宝石戒指。
戒指内似有一只金龟子在里头静静躺着,细看,却是内部的裂纹,裂纹在宝石内部天然形成的金龟子形状,而镶有这样一块奇特宝石的戒指,从古至今也只有那么一枚。
法老王斐特拉曼二世的戒指。
他的权力之戒。
此时被裴利安戴在了他自己的手指上,他想以此说明些什么。
这是斐特拉曼的戒指……于是我对他道。
他朝我笑笑:是的,但它曾经应是属于我的。
是么。
我不置可否。
而他话锋一转,问:他曾对你说过他有个兄弟么,A?这问题令我怔了怔。
随即脱口道:那个胎死腹中的婴儿么?不是。
那……同父异母的兄弟。
那个弟弟是我。
什么……一瞬间我将原本望着‘阿尔塔玛之心’的视线迅速转向了他。
他那张脸依旧是一副平静无波的样子,令我无法判断他这话究竟是真实还是仅仅只在戏弄我。
就再我为之狐疑着的时候,忽见他目光里有些许神情微微一变。
似乎他在我身后看到了什么。
某些会让他情绪上有所触动的东西,因他神色随之变得有些奇怪了起来,奇怪的令我不由自主挣脱开他的手朝后退了一步。
随后转身往他所望着的那方向看去。
而就再我一眼见到那让他神情产生变化的东西的同时,我全身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
因为我看到了一个孩子。
一个尚未完全成型的婴儿,他以在母腹中安睡着的姿势蜷缩着,在那台隆隆转动着的巨大机关中间,那个圆盘状的东西内,像一团枯黄的蝴蝶标本一样,被安置在那个东西上,随着它缓缓的转动慢慢将整个身躯朝向我转了过来。
那瞬我感到我突然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好像一下子我的鼻子我的嘴乃至我的肺都石化了,于是情绪突地失去了控制,我一声尖叫急转过身匆匆对着裴利安大喊大叫起来,并对着他做着一连串连我自己都看不清搞不明的手势。
所幸他看懂了。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很快制止了我激烈的举动,并立即将随身带着的氧气罩扣到了我脸上,为我接通了氧气。
随着一缕清淡的气流随着塑料管迅速进入我肺部后,我渐渐安静了下来。
但心脏依旧跳得飞快,好像有某种极其恐惧又慌乱的情绪在我目睹那婴儿尸体的一瞬从我身体内冲了出来。
排山倒海般冲撞着我的心脏和我的思维,令我手脚冰冷。
而裴利安依旧以他几乎平静无波的目光望着我。
在刚才情绪略微的变化之后,他很快恢复了原先的样子,低头看着我,用他那带着斐特拉曼戒指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
然后道:看,你还是留存着一些记忆的,不是么,A。
否则为什么会抖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要把一个孩子放在那里?!我无视他的话迅速问他。
他笑了笑,似有些不解地问我:孩子,哪里来的孩子?裴利安!不要跟我装傻!但那真的不是什么孩子,A。
当年这可是你自己亲口对我说的。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说它叫太岁,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年你确实是这样对我说的。
我甚至还记得你抱着它朝我走来时的样子……说到这里他话音顿了顿,随后将手指轻轻盖在我两眼上:别这样看着我,A。
好吧,我说错了,我应该说,我甚至还记得艾伊塔抱着它朝我走来时的样子,如此美丽,仿佛一场梦。
够了!我呼吸再度艰难起来,仿佛氧气罩的作用正在减弱,亦或者因为空气中浑浊的程度正在失控。
让我出去!为什么要出去?总算这三千年来,我们终于来到了这里,为什么要这样急着出去。
因为我不是艾伊塔!我想这么说,可是嘴里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似乎氧气罩的塑料管卡住了我的气管,我忙伸手想将它扯下来,却在无意中朝前望了一眼后,又立即停了下来。
我看到那被镶嵌在石盘的上‘婴儿’,此时它已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了我面前,枯黄,蜷缩,样子可怜得叫人心碎。
但它真的不是个婴儿。
它只是看起来像而已。
没有哪个婴儿是长着根须的。
它有着长长的根须,那些根须令它牢牢固定在石盘上,令它看起来就好像被固定在标本架上的一只标本。
所以,其实它只是株长得像极了婴儿的植物,仅此而已……意识到这点我腿一软一下子跌坐到了地上。
见状,裴利安也在我身旁盘腿坐了下来,似早已料定般微笑着看着我,然后从衣袋中取出支烟点燃了,轻吸了一口,将那淡蓝而清香的烟吹到我脸上:趁他们在固定这东西的时候,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么,关于三千年前一位年轻的法老王,他的弟弟,以及他们共同所拥有着的那位美丽、却又令人捉摸不透的妻子的故事。
☆、106第一百零五章公元前1617年,那是盛夏一个无比燥热的夜晚,年近五十的法老王斐特拉曼即将迎来他生命中第一个孩子。
但蔓延在底比斯宫廷内的并非是迎接王室新子嗣的兴奋和喜悦,而是一种深深的焦虑。
无论斐特拉曼本人,还是他身边的神官和妻妾,他们都跪在神庙巨大的阿努比斯像前做着祈祷,而后宫内传来的阵阵惨叫声昭示着产妇生产很不顺利,自第一次阵痛开始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一夜,婴儿始终没有被顺利诞出,御医多次隐晦地表示,若再过一晚胎儿仍不能分娩出来,那无论如何必须用人为的方式硬性将它从母腹中取出,否则不仅婴儿,恐怕产妇本人性命也将堪忧。
而法老王给予的回答始终是‘继续等’。
黎明前他们终于听见了婴儿的哭声,但母亲死于出血过多。
那是个非常漂亮的赫梯国女奴,即便疼痛令她脸色发青面孔扭曲,依旧不难看出她曾经的美丽,她静静躺在染满了她鲜血的床上,单薄的怀里紧抱着两个刚刚出生的婴儿。
两个男性的婴儿。
其中一个面目像极了她,白皙,美丽,精致……在她尚且温暖的胳膊内躁动不安地啼哭和蠕动着。
另一个却截然不同。
他非常瘦小,小得几乎看不清那张皱巴巴面孔上的五官,小得在包裹着他的襁褓内几乎找不到他存在的痕迹,就仿佛一只被层层布所包裹着的老鼠,他无比安静地躺在里面,跟他死去的母亲一样安静,因为他也死了,早在他还是个胎儿的时候,就死在了他母亲温暖的子宫内。
杀死他的凶手正是那个健康而美丽的孪生兄弟。
在匆匆将这响亮啼哭着的孩子清洗干净,再小心翼翼观察了一阵后,那些围绕在产床边忙碌了两天两夜的神官和祭司将他抱到了仍在神殿中祈祷着的法老王面前。
此时号角声四起,响彻神庙和整个底比斯,昭示着王位继承人——古埃及凯姆特王斐特拉曼的儿子诞生了。
那天举国欢庆,因为早在小王子仍是个胚胎的时候,他就被这国家最高大神官所预言,他是受阿努比斯神的祝福和庇佑而诞生的,并将拥有阿努比斯神的力量,令他成为这个在战火中动荡不安的国家最强有力的庇护者。
但只有身为父亲的斐特拉曼王、以及他所最信赖的那几名大神官,彼此间才心知肚明,他们为了这个神所赐予的孩子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这代价几乎随着一卵同生的另一个婴儿的出现而毁于一旦,所幸,在他们无数个日夜的祈祷下,在那些不足为人启齿的秘法的帮助下,这个错误在两个孩子出生前被纠正了过来。
那个不被人所期望的孩子死了,留下了日后将令整个斐特拉曼皇朝强大无比的孩子,他给他赐名为斐特拉曼二世。
斐特拉曼二世的诞生和他的健壮使得一切牺牲都有了意义,即便为之奉献上的,还包括斐特拉曼最钟爱的那个女人的性命。
天知道,他是如此钟爱着那个美丽的赫梯国女奴,却又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她死去,即便他曾有过机会将他从死神的手掌中夺取回来。
只要小斐特拉曼二世如他所愿成长起来,那么一切牺牲对他来说便是值得的。
那时候斐特拉曼是这样想着的。
在他见到那孩子睁开眼睛朝他微笑之前,他是这样想着的。
但就在第二天,在斐特拉曼终于离开祈祷了两天两夜的神坛,抱着他新生的儿子来到底比斯最高的建筑上,将这孩子高高举起给整个城池的百姓所膜拜时,那孩子忽然歪过头,在他掌心中睁开眼朝他笑了笑。
那一瞬他险些就此将这孩子从那座高耸入云的建筑上脱手扔下去。
那孩子竟长着一双蔚蓝色的眼睛。
同他那来自赫梯国的奴隶母亲一模一样的,如同大海般蓝得晶莹剔透的眼睛。
如此美丽,却也如此恐惧地如刀一般用力扎进了斐特拉曼的心脏上,令他一瞬间白了所有的头发。
他失败了……他为此而精心准备了那么多年,做出了无数的牺牲和令神所唾弃的行为,一心一意迎接到这世上的儿子……那个原本应该继承着死神阿努比斯大部分力量的儿子……他竟只是个普通人。
原来他才应该是那个在母体中时便死去的孩子。
而那个早已收缩得如同木乃伊一般的婴儿,才是斐特拉曼同他的神官们千方百计选在最恰当的时机,使用了古书上所记载的方式,将之束缚进他怀孕情人子宫内的阿努比斯。
他们犯下了近乎弑神般的罪孽。
可是到头来,却仍是一场空。
甚至为此他献上了他最爱的女人的性命。
从此他再也看不见她甜蜜的微笑,听不见她甜蜜的声音。
从此以后只有这个完完全全继承了她的笑容和她双眼的孽种常伴在他身边,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此生最大的失败,以及他所为之犯下的罪孽。
这孩子有妖之瞳!于是那天,他当着全国上下所有人的面,对那些无知又兴奋着的人大声道。
他继承了最低贱种族的血统,和象征灾难的妖之瞳孔,所以他不是我的儿子!从此以后我将以奴隶之身份待他,鞭挞他,而他必须在凯姆特最阴暗最丑陋的角落中长大,否则,他将令这国家蒙受不幸,正如他给予他的母亲此生最大的不幸!☆、107第一百零六章从那天开始,那位尚在襁褓内的王子便同奴隶们生活在了一起,由他母亲的姐姐抚养着,过着几乎和奴隶一样的生活。
而随着五年后法老王的妻子顺利产下了一名真正的王位继承人、那位具有着凯姆特最纯正高贵血液的王子——裴利安,于是,这名被皇室所遗弃的孩子日子变得更加艰难。
所有人都不再心存顾忌,因他不再是法老王唯一的子嗣,于是除了奴隶之外,任何人都敢肆意轻践他,侮辱他,以至有那么一段日子,因着他低贱的血统和那双妖之瞳的缘故,他甚至比奴隶还不如。
人们不允许他进出任何一道皇宫的正门;不允许他正眼看他弟弟裴利安王子;在裴利安王子玩乐的时候,他必须和所有奴隶的小孩一样被当做狗一般跟在裴利安身边供他玩耍……年复一年,他就这样慢慢长大,空带着一个王子的身份,却始终见不到那个整日穿着神一般金光闪闪的衣服,如神祗般唯一的男人——法老王斐特拉曼,他的亲生父亲。
于是渐渐也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如若人本身毫无希望,便会学着不再去有所期望,对于一个无依无靠手无寸铁的十二岁孩子来说,现实便是如此。
但是,本以为这样的日子可能会伴随他一生,直至他如他那奴隶母亲一样,无声无息地在凯姆特伟大的国土和宫殿的某个角落里走完他平静又混沌的一生,却未料突然有一天,一场战争的到来,令这孩子悲苦的命运突兀出现了一个变化,一个不能算好,却也不能算有多糟的变化。
那是一场发自库什国的战争。
从很久以前开始,那个极其好战并善战的国家就对埃及——即‘凯姆特’这个尼罗河畔的富庶之国垂涎很久,但因它国力强盛而始终没能轻易进犯。
时至斐特拉曼当政,此时的库什无论军事还是财力都因战争而扩张到了一定的程度,于是它终于向这个过去以来一直有所忌惮的国家借故发动了战争。
战争的结果是凯姆特惨败。
这个结果老斐特拉曼是早有预料的。
很早以前,他就明白自己所统治的这个国家空有一副奢华的外表,实则已腐朽不堪,摇摇欲坠,尤其是军事上,因多年安逸的生活,令他所有的军队早已名存实亡,更有一批还算骁勇能战的武装力量被一直觊觎着他王位的将军所控制着……无论内忧还是外患,对他和他头顶上这顶皇冠来说,都是致命的。
所以在大神官的帮助下,他甘愿冒着背叛神祗的罪孽,令自己的情人怀孕并生下了他的第一个儿子,为的就是让日益衰弱的凯姆特和他的权力因着那个特殊孩子的出生,而在自己的手中重新强大起来,回复到当年胡夫王的时代,令一切奴隶的血统安分于奴隶之身,令一切权利和力量,牢固而安定地重归于他这个王权的中心。
却没料想,那孩子并未令他如愿以偿。
所以他战败了,并为此,他几乎丧失了将近三分之一的国土。
而为了表示对这结果、以及对这场战事的毫无异议,并表达出他对库什王无条件的服从和尊重,老斐特拉曼允诺了库什王,将把自己的亲生儿子送到库什国内,作为代表他的人质,常年定居在那里。
自然,那个儿子断不可能是他那唯一的继承人裴利安。
于是在斐特拉曼二世十二岁的那年,他那将他遗弃了整整十二年的父亲,终于在神祗的面前重新承认了这个儿子,并第一次允许他抬头看自己,如一个真正地父亲对他的儿子一般,和颜悦色地同他说话,并婉转地将这孩子未来的命运告诉给了他。
他以为这孩子听后一定会极其愤怒,然后拒绝,然后直至他采取任何一种方式强迫他从奴隶之身转变为人质,被押解到那个陌生的国家,忍受新的一种常人所无法忍受的侮辱和折磨……但出乎他预料,那年近十二岁的男孩听后没有任何异样。
甚至在面对他父王允许他抬头看他弟弟这一格外的恩惠时,他都似乎没有任何感觉。
只静静站在那儿,如同他母亲第一次被俘虏进这座宫殿那天,当所有同她一样的奴隶们都在为此感到恐惧或者悲伤时,唯独她静静地站着,站在整个宫殿的中心,仿佛没有任何情绪,亦仿佛是同这世界完全隔离了开来。
这令老斐特拉曼微微有些不安。
但片刻后,孩子的回答让他松了一口气。
他说父王的决定便是他为之所必须遵循的一切,无论那决定是什么。
父王决定不要他,他便是一条狗。
父王决定将他送去库什,他便会代替父王在那个国家安安分分地待着,直到有一天父王决定是否将他领回去,或者永远地留在那个陌生的国度。
随后,这孩子带着一脸的平静,由着众女侍将他盛装打扮,然后以着一个王子应有的种种尊贵和体面,异样隆重且慎重地被送到了前来接取他的库什使者面前。
听说那一天,凡是见到这位面目一新的王子的人全都惊呆了。
所有无数次唾弃过,侮辱过,轻慢过这位王子的人,那一刻他们全都跟傻了似的站在原地,呆呆看着他坐在他那顶奢华的轿子上被缓缓抬出底比斯的城门。
他们从未想过这年少王子在他褴褛的衣衫和肮脏的污迹内,竟藏着那样一张芳华绝代的脸。
如此俊美,美得竟令那尼罗河上盛开着的莲花、那底比斯上空银辉扬撒的月光,都变得黯然失色……尤其是那双蔚蓝色的眼,眼波流转间,仿佛轻轻一触,人的魂魄便被勾走了。
妖之瞳,这便是妖之瞳。
如此妖惑人心的瞳孔……而就在那天之后,命运不知不觉中悄然奏响了它的变调。
年少的斐特拉曼二世在整个底比斯惊诧又惊艳的目光中独自一人踏进了库什的领土,并由此,他那原本注定不见天日的命运开始发生了一些奇特的变化。
那变化源自于他自身,也源自于老斐特拉曼没有坚持的信念。
而彼时,七岁的裴利安依旧在深宫中被悉心呵护着慢慢长大,他的母亲则在为他今后王位的继承,继续且有条不紊地做着一切因有的准备。
却因此而从未留意到她丈夫身上正发生着某种变化。
一种自他在同他第一个儿子见面后,就悄然开始发生的变化——他为那生产死去的女奴修建了一座小小的寺庙,寺庙叫做蓝色的莲花。
这名字是那女奴活着时他对她的昵称。
皇后并不知晓这一点。
也是,对于一个全部心思都在她儿子身上的慈爱的母亲来说,又怎会留意到这一点。
☆、108第一百零七章那之后,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十五个年头弹指而过,但对于年轻的裴利安来说,却并非如此。
在他父王当众承认小斐特拉曼的王子身份所带来的震惊过后,他很快忘记了那个身为质子的兄长的存在,也忘了去追究为何长时间以来,他父王要将一个亲生的儿子去当做奴隶般对待。
因他被更烦乱的事所困扰着。
二十二岁,是个意气风发的年纪,且因着裴利安的身份地位,原是应该更加多姿多彩的。
但不幸的是,这年轻的王子在他十岁的时候突然得了一种病。
并不严重,但无法根治,并令他终日必须靠着药物来维持正常的生活。
于是,原本他所被寄予的一切期望,便因此而变得遥远,而他日复一日那些因病症而困住了他的生活,亦令他度日如年。
他无法如他父王和母后所愿,在他十六岁开始后陪同他父王一起处理朝政;也无法像他父王一样骑在马背上统帅千军。
每次当他不得不坐在大堆奴隶所抬着的轿子上,跟在那些骑着高头骏马昂首阔步着的军人们身后,看着他父王如神祗般高高在上,并充满了强而有力的威仪……他那时是有多么羡慕他身下那些皮肤亮得折射着金属色泽的奴隶。
他们健康的身躯、他们坚硬发达的肌肉、他们通体散发出的汗水和太阳直晒出来的气味……埃及王是沙漠之子。
风和沙的子嗣,怎可以如他那般羸弱。
每每在裴利安这样望着老斐特拉曼的时候,那位法老王眼中淡淡失望的神色便是这样告诉他的。
于是他开始变得放纵。
放纵自己在宫中有时小小地任性一下。
他会为了一点小小过错去惩罚那些强壮、但在他面前唯唯诺诺的奴隶,他将他们吊起来,看着比他们更强壮的士兵用鞭子将他们抽得皮开肉绽,直至蜷缩成一团,用微弱的声音向他乞求宽恕。
这会让他有种奇特的快乐感。
虽然那快乐持续的时间并不久,有时甚至是昙花一现般。
然后面对着侍女送来的药,他会亲手去把那些奴隶解下来,随后看着他们身上那些伤,哭泣着乞求他们的原谅。
这样的过程日复一日,渐渐开始令他母亲感到担心,她不止一次来到他宫殿内,或者婉言相劝,或者厉声斥责。
不止一次地告诉他,为君王之道,不是以这种凌虐般残酷可笑的手段,王者的威仪并不是这种可憎的面目。
他这样继续下去必将令他父王失望。
但父王本就已经失望了不是么?他听后每每都会如此反问。
反问得令他母后由严厉到沉默,由沉默再到一声叹息。
随后他会再次这样对她道:王者的威仪并不是这种可憎的面目,那么当年,父王又是以怎样的面目去对待他另一个儿子的?每次那女人一定见他这句话,必然会痛哭失声,仿佛被一把无比尖锐的利器刺中了她身体最软弱的部分。
然后她一边用力地抽打他,一边大声道,你不会明白的,你是永远都不会明白他的!裴利安自然是不会明白他。
他觉得他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一个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也只有在这样的一刻,他才会突然间再次从自己尘封已久的记忆中想起那个少年,那个终日穿的破败不堪,脸比城外的流浪狗都还要肮脏的小斐特拉曼。
他都快记不得那少年究竟张得是副什么模样了,只记得在他离开这座城市的那天,他洗去污迹后惊鸿一现的容颜几乎令整个底比斯为之沉默,亦为之叹息。
于是,当有一天裴利安再次被勾起那些回想,想起了那个少年时,他不知不觉到了尼罗河边上。
那是天狼星带来大量尼罗河水灌溉着这座城市的季节,河水涨得很高,河边芦苇摇曳。
他记得那天他就是躲在这样茂密的一片芦苇丛中,目送那个应该被他乘坐兄长的少年坐在库什人的船上,头也不回地离开的。
他记得他背影美丽而挺拔,如一名行将远征的战士。
无数个夜晚他躺在自己床上,受着他经年累月所纠缠着他的疾病的折磨时,无数次将那背影想象成是自己。
他想,若自己也有这样一副健壮的身躯该多好,即便多年来被当做狗一样驱使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却依旧生成的那样一副健壮的身体。
若真是这样,父王一定会很高兴,因为他终于有一个强壮的子嗣,去为他分担那终日困扰着他的内忧和外患了。
而不是一个整日脸色苍白,虚弱不堪地坐在一边,连聆听他教诲都无法坚持太久的弱小的孩子……那样想着,他看到一个女人远远地朝他走来。
眼中闪着惊惶和不安,却如此美丽,美得令周围一切声音都仿佛一瞬间静了下来。
大人……您能高抬贵手帮帮那个孩子么?她指着她身后一个被士兵强行从一艘商船上拖拽下来的少年问他。
我可以为此为您做任何事……他做了什么?他问。
他们说他是贼。
那么他是贼么?当然不是,大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艾伊塔,大人……那么艾伊塔,你先跟我回宫吧。
同年十月,面对越来越不受控制南凯姆特要塞中那支部队,以及管辖着他们的那个地位仅此于法老王的将军,老斐特拉曼在宰相的建议下,同当时尚未建立国家的赫梯人悄悄缔结了盟约。
次年尼罗河泛滥的季节,在他们的帮助下,法老王军队出其不意从底比斯出兵,一举攻下了当时完全没有任何防备的南部要塞,并当夜便将束手就擒的那名将军斩首示众,甚至连审判都没有。
地位重新获得巩固后,凯姆特便开始了同赫梯的贸易和军事往来。
由此,亦令逐渐统一起来的赫梯人在其部落大首领的带领下,巩固了其经济和原本薄弱的军事势力,一步步也变得强大起来。
并由此与凯姆特在边疆区设立了联盟防线,亦在库什人毫无察觉的情形下增强了水上军备。
所以当有一天,赫梯在凯姆特的暗地帮助下通过水路攻破库什的军事要地拉比什,直攻进库什大门时,几乎是没费任何吹灰之力就扫平了那座曾经不可一世的王城凯尔迈。
那便是有名的拉比什战役。
据说那一场无比残酷且残忍的战役,为了报复库什军曾经的野蛮侵略,赫梯军铁骑所踏之处一片血海,一片哀嚎。
他们在战争中俘获了库什王年仅十八岁的儿子,并在远征于他国的库什王风闻此消息急急派使者前来和谈的那天,将他头颅割了下来,让使者带着这颗因‘屈辱而死’的首级回到库什王身边。
之后,正式成为赫梯王的赫梯大首领将老斐特拉曼迎进了刚被他占领下来的凯尔迈城,将城里大量的黄金和最美的女人赠送给了他。
就在他享受着这一切,几乎在那座城市中流连忘返的时候,凯姆特传来消息,说裴利安王子结婚了,娶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异族女人,叫艾伊塔。
紧跟着,在老斐特拉曼带着冲天的怒火迅速集结了人马,欲待赶回底比斯去阻止那场可笑婚姻的时候,底比斯再次传来了一个消息,一个令他怒气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比震惊的消息。
他们说,斐特拉曼王子回凯姆特了,但并非一个人回来,而是带着库什王的军队。
他带着库什王安置在凯尔迈城以北的军队,在赫梯人进攻凯尔迈城那天,以神不知鬼不觉的速度取道凯姆特,并在赫梯人如此迅速地攻破凯尔迈城门那天,轻易而迅速地攻破了没有法老王镇守,而所有的重军亦被移去孟菲斯,因而疏于防范的底比斯的大门。
☆、109第一百零八章就在赶回底比斯的途中,老斐特拉曼病倒了。
有人说他是气急攻心,有人说他只是感染了风寒,也有人说他其实是被下了毒……总之,在遥望见胡夫金字塔的那个夜晚,这个一向身强力壮的法老王突然间一病不起,最后的那点路程是被八名奴隶用肩膀做的床抬回去的。
之后他没能活着见到黎明的光辉从底比斯巨大的城墙上升起。
因为在见到城墙上高高飘扬着的那些陌生的旗帜时,老斐特拉曼带着张仿佛见到了活鬼般的脸色朝它们看了很久,然后一言不发停止了呼吸。
而他的军队亦是在他断气的那短短片刻后,就被城内如潮水般喷出的箭雨一举击溃的。
死亡一万人,伤三万人,当群龙无首的时候,剩下的便是束手待毙般的败仗。
战事结束后,败军在城下见到了那位年轻的新王。
这男人有着同老斐特拉曼一样的名字,有着同他年轻时候一模一样的强健体魄,也有着他母亲来自赫梯国的美如月光般精致的脸庞,和一双妖冶如深海般的瞳孔。
他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在那些迎风招展的属于他的旗帜下俯瞰着他们,妖冶的瞳孔里闪着与之不符的沉默和萧杀。
然后他示意人们把老斐特拉曼的遗体抬进了底比斯。
那天底比斯城内安静得可怕,每个人都被军队禁足在自己的家里,每个人都在自家窗外看着老斐特拉曼的遗体沿着城门大道一路移向卡纳克神庙。
但是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哭声,哪怕是那些跟了老斐特拉曼王一辈子的老臣们,以及他的妻子。
他们以着一种死一样的沉默面对着老斐特拉曼的遗体,直至他被卡纳克的僧侣们接去。
在那个地方他待了七十天,以完成木乃伊的制作。
七十天里裴利安只去见过他一次,离得远远的,在那扇散发着浓重的香料和腐臭味的门外看了他一眼。
他几乎已认不出他父王的样子,没有强壮的身体,没有金属光泽的皮肤,只有一具皮肤褶皱,干得仿佛树根一样的躯壳静静躺在石台上,让他微微有些恐慌。
于是他慌乱地走了,走在卡纳克悠长寂静的甬道中,脑中空空如也。
因而在见到他妻子同一道强健的身影靠在一起时,他也似乎浑然不觉,只下意识地走远了,直至再也看不见那两道身影,再也见不到他哥哥那道酷似他父王的身形,才在透过窗棂的阳光中微微喘过一口气。
才发觉自己脸上似乎有泪水在爬动,却不知这泪究竟是为了谁。
老斐特拉曼死后的第七十一天,他的木乃伊被带进金字塔,同他自杀殉情的妻子一起被封进了他十八岁时便开始建造的那座陵墓内。
这意味着斐特拉曼的朝代终于彻底结束,新的朝代篇章开启,而这一朝代的王者名为斐特拉曼二世。
斐特拉曼二世没有依照千百年来古凯姆特人的安葬习俗给老斐特拉曼进行开口仪式,这一行为曾在底比斯民众间掀起轩然大波。
有大祭司公然抗拒他的这一决定,带领众僧侣前往王宫求见裴利安,但裴利安没有出来见他们。
第二天,卡纳克神庙的僧侣团便全部被撤换,换上了年轻的僧侣希琉斯成为新一任大祭司,并由斐特拉曼二世的亲信穆将军派兵镇守卡纳克,以防激怒的民众引发暴动。
就在这半胁迫半镇压的方式下,斐特拉曼二世完成了他父亲的葬礼。
有意思的是,在他将金字塔地门封上的那一刻起,那些曾经对他行为感到怒不可遏的人民似乎已经开始习惯了朝代的更换。
他们不再抗争,也不再谩骂,仿佛那场七十天前在底比斯城墙外的杀戮,和底比斯被赫梯军队攻破所导致的沦陷,已离他们有一个世纪那么遥远,整座城市很快恢复了原先的运转秩序,亦适应了新的政权所带来的种种不适。
与此同时,对于手到擒来的战果似乎完全不屑一顾的斐特拉曼二世,则很快开始了他对凯姆特另一座主城——孟菲斯的正式出兵宣战。
那真是个充满了野心的男人,不是么。
说到这里裴利安话锋一转,看向我道。
当他站在那张代表了一切王权的座位前的时候,你根本无法认出他就是当年那个备受屈辱、在生死的夹缝里勉强过活的奴隶般的孩子。
我至今都还记得他跪在我面前看着我脚背时的样子,低垂着头,目不转睛,脸脏得几乎让人看不清他五官的样子。
我让他舔我的脚背,他就舔了,没有一丝犹豫,像条乖乖听话的狗一样。
而后来,当他指着地图上孟菲斯的方向说拿下它,紧跟着他就立刻去拿下了,像头雷厉风行的狮子。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底比斯沦陷后,你父王死了,你母后自杀了,而你却还活着的原因是么?我道,他进攻底比斯的时候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抵抗,裴利安,你这个凯姆特的王子把自己的国家拱手让人了,因为你害怕那头狮子。
话出口的一瞬我有些后悔,我想这可能会激怒眼前这个男人。
他是他故事里那个远得几乎虚无缥缈的男人,却又不是,因为现在的他和故事里的他似乎完全是两个人。
……我是说,其实这很明智,换了我也会那样做。
于是我吸了口气补充道。
他看着我,眼神看不出有过愤怒亦或者别的什么情绪,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我,随后轻轻吸了口烟。
没错,这是我的艾伊塔才会说出的话,无论你承认与否,你就是我内心的另一个我。
呵,你又……所以我俩才会同时被同一种人所吸引,那个可以像狗一样低贱,也可以像狮子一样伟岸的人。
……你不恨他?我微微有些疑惑。
疑惑着他这话究竟有几分真假。
却依旧读不出他的情绪,他低头看着指间绕动着的淡蓝色烟雾,笑笑道:恨?为什么。
我曾以为我是可以同他一起共同执掌那个国家的,靠着我和他之间互补的力量。
☆、110第一百零九章老斐特拉曼去世后的第二年春天,底比斯大军一举攻破孟菲斯大门,将常年统治着那座城市、令老斐特拉曼每每想起就经常茶饭不思的将军菲姆迪斯的首级,悬挂在了孟菲斯最高防御塔的塔台上。
取代他位置的是常年跟随在斐特拉曼身边的将军穆。
裴利安说,穆是个很年轻也很沉默的男人。
像个哑巴也像条最忠实的狗,在斐特拉曼身旁如影随形,说一不二。
他为斐特拉曼屠杀了菲姆迪斯一万三千六百二十八名忠实的部下,被当地人恐惧地称作血之屠夫,而在他屠城后不久,斐特拉曼就在那座侍奉着太阳神拉的城市里建立了一座巨大的寺庙,叫安努寺,寺内供奉着死神阿努比斯,而裴利安的妻子艾伊塔,则被从底比斯的寺庙转进了这座新建神庙,成为它的最高大祭司。
那是裴利安正式同艾伊塔分居两地的开始。
他知道斐特拉曼为什么要把艾伊塔调去上埃及。
并非因她对神的虔诚信仰,也并非为她对众祭司的领导力有如何出众。
只因她是艾伊塔,尼罗河上盛开的夜百合,所以即便她是异族人,斐特拉曼仍能力排众议封她为大祭司;即便她已经身为王子的妃,斐特拉曼仍能堂而皇之地在公众面前牵着她的手,把她领入底比斯太阳殿那扇金碧辉煌的大门。
将他跟艾伊塔分开是迟早的事,送艾伊塔去上埃及能令斐特拉曼更为无所顾忌地同她在一起,关于这一点,裴利安自是心知肚明,且在众人非议的目光中沉默而隐忍着,正如当年年少的斐特拉曼是如何一天天在底比斯王宫的最底层,沉默而不动声色地忍受着一切,直至终于能从那座桎梏着他的囚笼中离开,并有朝一日回归,将囚笼变成了他手中所玩弄着的鸟笼。
鸟笼。
是的,对于裴利安来说,那些年的日日夜夜,他就仿佛是生活在一座巨大的鸟笼里,看着那个年轻而酷似自己父亲的男人君临天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甚至把他妻子据为己有。
有人因此而唾弃他的软弱,但亦有人反而比过去更为忠诚地开始追随在他左右,因为他们觉得,相比斐特拉曼那令人恐惧的铁血统治,和对自己祖国民众生死的不屑一顾,裴利安才是真正适合统治这个国家的王者。
他是如此仁慈,如此谦恭,不像斐特拉曼那样嗜好征战,也不会像他那样摧毁这古老国家历经千年的习俗和文明。
况且他是老斐特拉曼唯一纯正王室血统的继承人,也是在斐特拉曼当权改变了全民宗教信仰之后,唯一一个敢默默坚持供奉拉神,且没有因此而被斐特拉曼怪罪的人。
但他真的仁慈而谦逊么?那些死于他之手的奴隶和战俘们恐怕不会这样认为。
每每在情绪有些失控的时候,他会退回到自己后宫最为隐秘的地方,在那里践踏着那些无力抗争的人,割下他们身上的器官,肆意玩弄他们,在他们尖叫和恐惧中发泄着日复一日被王座上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所压迫而出的愤怒。
直到情绪恢复平稳,神情褪回仁慈,他才再次回到那片人来人往的世界,在斐特拉曼的身边静静伫立着,看他做着一切对或者错的决定,看他站在烈日灼灼的光线下完美得如同一尊真正的神祗。
他知道总有一天那尊神祗会倒下,所以他会不惜一切代价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伴随着那个美丽女人的回归。
因她亲口向他许诺过,带着她的卑微,她的忠诚,她所谓的爱,对他许诺,有朝一日她会为他将一切从那个神的手里取回来,只要她能在他身上得到她一直在寻找着的东西。
那东西是什么?艾伊塔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他,每次他试图想对她知道得更多一些的时候,她就会慢慢解开她身上的衣服,一件又一件,直到露出她尼罗河水般柔软的胴体,再以尼罗河水般柔软而温婉的姿势跨坐到他身上,亲吻他瘦弱的身体上每一寸皮肤,直到他病弱的躯体开始有所反应,有所悸动,有所急于撕裂些什么、如同刀子般狠狠戳动些什么,并依此爆发的冲动。
那种无论对周围那些卑微的仆从蹂躏过多少次,也无法令他真正感到满足起来的冲动。
于是他便将一切都给忘记了,甚至忘记那令他痴迷的身体已在斐特拉曼的身躯下绽放过多少次,那令他疯狂的□声有多少次是因着那个神一样的男人而起……他忘记了,只任由那女人将自己压在身下,紧紧抓着他的双手,紧紧同他身体糅合在一起,再将他那勃发的欲望引进自己体内,然后喘息,发出那令神庙都会为之疯狂的声音,将他嘴唇咬住,将他舌头缠住,将他身下的灼热一遍遍撞进自己身体……说到这里时裴利安的面色有些不正常地潮红起来。
他轻轻呼吸着,带着同他语调一样急促的速度,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看着我。
随后在我试图朝后推开时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手指有力得令我不由自主尖叫了一声:裴利安!他瞳孔缩了缩。
定定对着我脸上的氧气罩看了片刻,然后松开了我。
你这女表口子。
然后他冷冷说了一句。
我几乎不假思索地就在他脸上和那张剥削的嘴唇上狠狠扇了两巴掌。
他嘴角被我扇出了一丝血,却笑了起来,微笑着抓着我的手,微笑着一把将我拖到他怀里,低头几乎像野兽一样狠狠地在我脖子上吸了一口。
我真该在那时就杀了你的,艾伊塔,谁听信你这女表口子的话谁就是在自掘坟墓,我如此,斐特拉曼亦是如此。
你到底想得到什么,又到底在守护什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或者事是能令你这样一个唯己主义所倾心,乃至不惜一切代价去关切的?!你告诉我,告诉我啊艾伊塔!☆、111第一百十章我自然是没办法回答他些什么。
他的质问和他近在咫尺的压迫感令我窒息,我不得不使劲推开他,尽最大的可能离得他远一点。
他目光一瞬变得哀伤起来,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望着我,直到我混乱的呼吸慢慢恢复稳定,他朝我露出一丝有些僵硬的笑:你看你现在的样子,艾伊,你就像躲着只怪物一样地躲着我。
还记得你曾说过什么?斐特拉曼才是那只怪物。
时间改变了一切,是的,时间该死的改变了一切……时间没有改变一切。
我冷冷打断他的话,如果你还是‘榆树街’里那个裴利安,我几乎以为选择嫁给你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但现在的你到底是谁,裴利安?我不认识现在的你,在你把整个世界颠覆给我看,说着一些发生在几千年前的故事,口口声声把我当做另外一个女人的时候,是你自己改变了一切。
他听完再度沉默下来。
似乎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那么点暗藏在他眼底的哀伤于是转瞬消失,他静静看着我的眼睛,静静看着我在一口气说完那些话后张开嘴用力地喘气,静静地看着我在一阵头晕目眩里几乎休克。
随后在这个洞穴突如其来一阵滚雷一样的轰鸣声中,他站了起来,抬头朝中间的阿尔塔玛之心看了一眼:快了。
什么快了……当阿尔塔玛之心即将带着这座坟墓重新走动起来的时候,它将打开通往生和死的大门。
然后?然后,他低头望向我:然后它将为你打开一个能让你想起一切的世界。
三千年前的世界……是的。
我从那个世界而来,为的就是寻找这一天,以及你。
现在我把你们两个都找到了,甚至包括那个男人。
你要把我带到那个世界去么……是的。
我是否有选择同意与否的权利?这不存在同意不同意的问题,A。
这么多年来,我所等待着的就是这一天,等有这么一个机会可以让你亲口告诉我,那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你所做的一切、以及最后的背叛,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答案对于现在的你来说,是个上了锁的密码箱,而我现在正试图把解开它的那把钥匙交给你,只要你跟着我一起进入那道门。
太可笑了!可笑么?我不是你、或者斐特拉曼、或者任何人记忆里的一件物品。
我不会为你记忆里的那些死了几千年的事物负责。
更不会为它们付出我整个人和记忆作为代价。
是么。
那么难道你不好奇么,A。
好奇什么。
对于你的过去,对于原本属于你我的那个时间和世界。
我为什么要对它们感到好奇?从这一切开始时起,它所带给我的只有灾难。
而那道门叫做重生之门。
他话锋一转。
名字听着有些耳熟:重生之门?记得我说过么,只要你进入那道门,你身上所受的诅咒之伤就会因此而停止。
所以,若问有没有选择同意与否的权利,也许我应该说有,而那个选择权就在你的手里。
这句话一出口,我蓦地沉默下来。
一时情绪变得有些混乱,以致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应答,只愣愣看着他在丢下那句话后便转身朝洞外走去,脑子里昏昏沉沉,因而不得不有些迟钝地将那话反复咀嚼了好多遍。
‘只要你进入那道门,你身上所受的诅咒之伤就会因此而停止。
’我进入他所说的那道门后身上所中的诅咒真的就能从此消失么?真的能从此彻底摆脱那些如影随形般的怪物么……?这念头让我心跳不自觉地变得很快,近乎慌乱地快。
当我意识到这点时,呼吸已经开始紊乱起来,我自知不妙,忙试图稳住呼吸,可是发觉根本做不到。
或许是情绪的关系,或者是周遭变得越来越炎热和糟糕的空气,我一下子觉得自己没办法吸进氧气了,即便氧气罩的供应相当正常,即便自己仍在呼吸着,可怎么都感觉不到空气朝自己胸腔里灌入。
仿佛胸口里一下子被卡进一块巨大的石头,我忙用力扯开自己衣领站起来,想去叫裴利安,可是他已经朝走远了,而我紧绷着的胸腔和喉咙让我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强迫自己踉踉跄跄朝他追过去,但没走两步突然肩膀上一沉,一只手将我肩膀按住了,随后猛地把我往后一扯,令我被迫连着倒退数步,直到眼前突然一下子暗了下来。
我意识到自己被拖进了一扇门里。
周围很窄也很暗,带着股尘封多年的腐臭味,而当那道我之前从未见过的门一下子在我面前无声合上后,就变得越发昏暗无比,并且原本隆隆在耳边不停运转着的那种机械声,也骤然变得细微而沉闷,令我急促的呼吸声在这狭窄的地方变得无比清晰,也迫使我胸口更加闷到发慌。
情急下我猛一回头朝身后那人用力捶打过去。
拳头刚落到那人面前,却被他一把轻易扣住,随后连着倒退两步,我被他推到身后那扇门背上,氧气罩亦被他扯了下来。
这举动急得我不由尖叫了声。
第二声尖叫还没出口,那人一低头用嘴将它给堵住了,随后一股气流顺着他嘴朝我喉咙里直冲了进去,再沿着喉咙,慢慢渗透进了我憋闷到胀痛的肺。
那一刻我终于找回了呼吸的节奏。
因此在他将我一把推开,然后后退着,将他身影慢慢隐入背后的黑暗时,我迅速直起身一把拉住了他,然后用着全身所有的力气一把将他紧紧抱住:斐特拉曼!他似乎吃了一惊。
因为在昏暗里我看到他那双蔚蓝色的眸子微微闪了闪。
随后他再次将我推了开来,直到被我再次抱住,他才迟疑而僵硬地看着我,一字一句道:我不是斐特拉曼。
我也不是艾伊塔。
我的回答令他目光再次闪了闪。
而我却不知为什么突然间对着他笑了起来。
笑得有点傻,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笑眼下这状况?还是在笑我自己?笑自己在经历了那么多糟糕透顶的事,在经历了随着他的复苏之后所带来的一切噩梦般的遭遇、甚至还几乎被他弄死在沙漠里之后,乍然在这地方见到他,我第一、也是唯一的反应,竟是这样紧紧地抱住他。
我他妈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果真是失血过度所以整个人都疯了么……这么想着,抬头将他那张在昏暗中沉默望着我的脸仔细看了一遍,我松开了紧抓着他身体的手,朝后慢慢退了一步: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以为你被那片沙漠给吞下去了,阿努比斯。
☆、112第一百十一章穆把我送到了这里。
他沉默片刻后回答,随后转身朝后面被黑暗笼罩着的地方走了进去。
这时我才有足够的精力去打量周遭的环境。
它应是个通道,之前没有在进入的地方看到有门的存在,所以想必是个隐形通道。
同外间的地面上一样,它四壁画满了灰色篆体文字,文字是以一种类似荧光体的物质写成,在完全没有光源的情形下散发着微弱的荧光,以此令这与世隔绝的空间不至于完全伸手不见五指。
它们一路在这通道内延伸着,不知道究竟通向哪里,所以重新戴上氧气罩,我拖着氧气瓶紧走几步跟了过去,追到前面大步而行的男人身后,问他,你怎么知道这地方的,你要去哪里?艾伊塔建造它时我曾进来看过,这是条密道,通往墓室的核心。
停放斐特拉曼棺椁的地方?是的。
你要去打开那里头的门?这问题他没有回答我,因为眼前一道从黑暗里显现的墙壁挡住了他的去路。
似乎是走到尽头了,那道墙和周围的通道一样狭窄,墙上有个人。
一度我以为那是幅壁画。
直到走至近前,闻到了一股淡淡松脂和沥青交杂而成的味道,我才发现它竟然真的是个人,一个死了几千年,但被松脂和沥青保存得还算完好的人。
看不清是男还是女,因为它从头到脚都被用麻布包裹着,呈祈祷的姿势被用石膏固定在身后的墙壁上。
依稀可辨手和脚上都带着镣铐,镣铐下长长的锁链一头拖在地上,一头穿透在墙壁内。
罪人。
在同我一样抬头朝那尸体一张漆黑的脸看了一阵后,我身旁的男人轻轻说了句。
犯了什么罪?我下意识问。
不知道。
他瞥了我一眼,你忘了么,我‘活着’进来时这地方还没完全建成,等到建成时再进来,那会儿我已经‘死了’。
……的确忘了。
他没再言语。
抬起手在那具尸体上轻轻一阵摸索,过了片刻也不知道碰到了什么东西,我听见墙上咔啷一声轻响,伴着脚下轰的声震动,那几根原本垂在地上的锁链突然朝墙里收了进去。
与此同时一团灰尘似的东西从墙里喷了出来,没等我回过神,他迅速背过身一把将我拉到了他怀里:过来。
透过他胳膊的缝隙我看到那堵墙哗啦一下在他身后倾塌了下来,酥软得仿佛不是岩石,而是用巧克力饼干制成的。
自然上面那具尸体更是无法幸免,当我好容易找到它时它几乎已化成了一滩脓水,黑糊糊浓稠地沿着散乱的石块滑落到地上,并散发出一股浓重的焦臭味。
怎么回事……一切平静下来后,我看着那堵碎裂的墙壁后显现出来的另一堵墙,脱口问。
阿努比斯没有回答。
在松开我后,他再次转身走到那堵墙壁前,伸手在那堵因常年密闭而显得相当簇新的墙壁上慢慢抹了一把。
死去的亡魂守护着地底亡灵的宝藏,随后自言自语般说了这样一句话,他背对着我,抬手在墙上敲了敲:她对鬼魂的信赖远胜过神。
谁?我问。
他仍旧没有回答。
只继续朝那墙壁敲着,过了片刻,朝后退开一步:我记得艾伊塔在第一次说到这座坟墓的制作方式时,曾对我说过,这坟墓的设计让她想起在她的家乡时,她曾见过的他们那里最伟大的祭司所建造出的一种古墓。
那座坟迄今没有被人找到过,也因此,迄今为止它里头所埋藏着的无数珍宝至今都未曾现世。
而我的这座墓也是如此,说到这儿,他再度伸手沿着墙壁一阵摸索,过了片刻,随着一阵细微的轻响,那墙静移动了起来,慢慢往右方推移,由此一股阴冷的风从墙壁方向扑了出来。
风过后一团光突然而至。
非常巨大的一团光,突兀从墙后显现而出的那道巨大黑洞内直冲而出,刺眼之极,逼得我不得不在那瞬间立刻伸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等好不容易适应了那片光,我看到阿努比斯已径直朝洞里走了进去。
我却没有立即跟入。
因为在一眼看清洞里的状况时,我觉得自己两条腿就好像胶着了似的钉在了原地,一步也挪动不了了。
之前的窒息感再度席卷到了我身上,以至我好一阵都无法呼吸,也没有任何知觉,似乎一切感官在面对眼前那一片金光四射的洞窟时,瞬间全都被抽出了我的身体,因为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金子,这辈子上辈子乃至下辈子加在一起都不可能见到的数量如此之庞大的金子……它们如此奢靡地铺成在那堵隐藏了几千年的墙壁后面。
一大片一大片的金块,砖头一样满地满墙壁乃至满天花板贴得到处都是,在四周骤然亮起的火把照耀下,在那至少有四五个足球场大的空间内,带着咄咄逼人的光芒,如此毫无防备地撞进我眼里,生生把我逼得如同石化了一般僵硬得无法自已。
更为奢靡的是那一堆堆如同小山般堆砌在金洞内的珠宝。
早知道古埃及法老王随葬品多到奢侈,虽然现今从他们被盗窃得几乎什么也不剩的坟墓里再看不到当年的景观,但一度觉得从图坦卡蒙侥幸保留的那座完好墓穴中应是能窥得一斑。
但时至今日,在斐特拉曼这座奇特的坟墓里,在如此突兀的状况下,我才知道,原来图坦卡蒙那可怜小国王的墓葬在这名帝王面前,竟然渺小到连冰山一角都称不上。
那些珍珠翡翠和宝石,形形j□j,闪闪烁烁,极尽妖娆。
却如同粮仓里的大米一样随意而张扬地堆放在这座墓穴里。
围在它们中间的是一匹匹玉石雕琢的骏马和奴隶,还有一台台镶满了珠宝的战车,它们通体散发出来的宝光将整个洞窟镀上了一层梦幻般的光泽,以至有那么一瞬间,站在它们面前,站在这逼人的光芒面前,我不禁想着,所罗门王的宝藏算得上什么……难怪几千年来世人一直没有将它当成一个传说而彻底遗忘,并一直不停寻寻觅觅着它们的踪迹,试图在这片辽阔的沙漠里寻得它的蛛丝马迹。
哪怕希望再渺茫,为之所付出的代价再巨大,也前仆后继。
但它们被藏匿得如此之好,若没有墓主亲手将它打开呈现于世,它们便只是世上一抹神奇的传说而已……想到这里时,忽然感到一双眼始终一动不动注视在我身上,我这才收回了游走的神智,抬头朝那目光投来的方向看了眼。
那是墓主人那双蔚蓝剔透得比这洞窟内任何一块蓝宝石都晶莹纯粹的眼睛。
他站在那堆宝藏中间不动声色望着我,似乎在观望着我此刻显露在脸上的表情,每一丝每一毫,并由此嘴角显出淡淡一丝笑。
笑中所透露出的东西令我垂下头慢慢朝里走了进去。
一步步小心翼翼踩在那片黄金铺设的路面上,这一刻的心情不知该用怎样的语言去形容。
若不是身上受着那样顽固致命的伤,我想我可能会因此而兴奋到发疯。
但现实的无奈就在于,当生命只剩下屈指可数那一点点时间时,即便脚下整片大地都变成了钻石,却又能怎样。
所以在短暂的激动过后,我脑子终于不再那么混乱,脚步也不再迟疑和颤抖。
只是在经过那一堆堆珠宝时仍忍不住伸手在它们中间挖了一把,挖出满手璀璨夺目的宝石,送到眼前仔仔细细看了一阵。
在视线因此而被染得有些发炫时,听见阿努比斯的脚步声慢慢朝我走了过来,用着一种若有所思的话音,问我:很美是么。
我点点头。
但当你变成一具尸体后,这些再美,对你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再次点头。
正要将那把珠宝丢回去,他搭住了我的手腕,从我手心中拈起一串红宝石项链,将它戴到了我的脖子上。
很适合你。
谢谢……它们本就属于你。
你是说艾伊塔。
呵……是的,艾伊塔。
她爱你么,斐特拉曼?突兀一句问话,如我所预料,令他目光在我脸上凝了凝。
随即脖子上一阵刺痛,因为他突然间将手指收紧了,扯着那根项链将我拽到他面前:你叫我什么,A?……斐特拉曼。
我说过我不是斐特拉曼。
你也不是阿努比斯。
为什么这样确定。
因为他对我不会像你这样客气。
他也不会在我将他误认成是你的时候,这么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此时在我面前的人究竟是谁。
他会不动声色地继续看我误会下去,然后在一个合适的机会里,再将真相揭露开来,以此观察我脸上身上哪怕最细微的一丝表情,并从中满足他某种变态的欲望。
闻言他手指松了开来,淡淡一笑:看来这点时间的相处让你对他了解不少。
我顺势跌坐到地上。
这一番钳制和挣扎再度消耗光了我的力气,我不得不用力对着氧气面罩吸上一阵气,随后缓过劲,抬头看了看他:其实最根本的原因是……是什么,A是穆。
是么。
在我被裴利安带到这里前,我看到穆袭击了阿努比斯。
我知道那个男人跟希琉斯一样是只效忠于你的,而并非那个死神。
所以在你刚才说到,是穆将你送到这里的时候,我基本上已经肯定,我最开始并没有将你认错,你就是斐特拉曼。
呵……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装成是他。
这句话令他牵了牵嘴角。
也不知道是在笑,还是不屑回答这问题。
我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扯下脖子上的项链扔还给了他:那么至少可以回答上个问题吧。
艾伊塔爱你么,斐特拉曼?或者也许应该这么问,她到底有爱过你们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谁么?他仍旧没有回答。
如我所料。
这些日子以来,无论他也好,阿努比斯也好,裴利安也好,希琉斯也好……他们一直在跟我说着那个女人,说他们有多么恨她。
有多恨、就曾经有多么的爱她。
但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说过一点。
很重要的一点。
她到底爱不爱他们。
无论是他们中的哪个,都从没说起过这一点。
呵……艾伊塔艾伊塔,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让这些男人在完全不去探知她究竟有没有爱着自己的情形下,疯狂地爱着她,又最终疯狂地恨着她。
即使这样一个男人,这样一个有着如此动人眼睛,仿佛海一样深邃又莫测的男人,也逃不开被她戏弄的命运。
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想到这里时,我突然发觉此时我心里也正燃烧着一种恨。
熊熊燃烧着。
我不懂为什么我要替她承担这么多的恨,承担这样一种恨意所带来的命运。
即便到头来我因为她而死,在这些人的心目中,也不过是——‘艾伊塔死了,她罪有应得’。
而我是谁?想来,他们根本无所谓知道与否,正如他们当年无所谓知道她心里究竟对他们爱或者不爱,或者怀有怎样一种情感。
所以我想,她何尝不会因此而恨他们……你在想什么?兀自沉思间,我听见斐特拉曼问我。
我摇摇头。
他蹲□伸手抬起我的脸,用他那双湛蓝的眼睛看着我:你在想,我为什么要回避你刚才那个问题,是么。
我不置可否。
他笑笑,手指划过我嘴角:你沉默的样子跟她一模一样,A。
妈的……我别过头低低骂了一句。
但他再次将我头抬了起来,看了看我:我不知道。
A,我不知道她爱不爱我。
妈的。
这回答令我不得不再骂了一声。
你蠢得叫我无法相信。
是么。
我点点头,我看到你当着她的面杀死了一个人,是么。
如果你还记得那段过往的话。
我再度点点头,感觉他捏着我下巴的手指变得有点硬冷,于是笑了笑,问他:那个蒙着脸,被你当着她面砍掉了脑袋的人是谁,斐特拉曼?是她的情人?这问题令他再度沉默下来。
我望着他那双由此而变得同他手指一样冰冷的眼睛,突然感到刚才烧灼在心里的恨消失了,转而变成一种我无法言明的情绪,那情绪搅得我心脏有点儿发疼,以至令我一度无法说出话来。
片刻后吸了口气,我苦笑:看来是的。
他松开手,用手背将我的脸推到一边: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杀了他,所以艾伊塔用活埋的方式折磨了你整整三千年。
可怜的斐特拉曼,你说你爱她,可是明明就知道她心根本不在你身上。
裴利安也是,希琉斯也是,你们都是一群自以为是的傻瓜!话音未落,突然我感到身下好像波浪起伏般狠狠一下震荡。
这奇怪的感觉叫我吃了一惊。
正要站起身,第二波震荡紧跟着又起,这一次更为直接和明显,让我一个不稳一下子倒地直往身后一堆珠宝处滚了过去,幸被斐特拉曼一把扯住,在我头险些撞在玉马上的时候将我一把拖了回去。
怎么回事??感觉到第三波震荡涌来时我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一手抓着我一手按在了地面上:是阿尔塔玛之心。
那东西怎么了??它在动,它就要带着这个墓穴离开这里了。
离开?那……那意味着时间到了。
什么时间?他低头望向我:打开墓室的时间,打开永恒之门的时间。
说着打横将我一把抱起,往后倒退了一步,与此同时他刚才所站的位置突然地面上豁开一道口子,自里头冲天而出一根石柱,如锥子状,带着阵风扇一样的巨响呈螺旋形转动着,一路攀升至石洞顶端。
刚刚同顶部契合到一起,周围火光倏然而灭,黑暗骤降,带着股巨大沉闷的寂静铺天盖地压了下来,迫使我不由自主一把抓紧了斐特拉曼的身体。
它来了。
随后我听见他道。
什么来了?我迅速朝周围扫视了一圈,但除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什么都没有看见。
当即抬头想问他,他却仿佛感觉到了般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就在这时,那阵风扇轰鸣般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在这巨大的洞窟里隆隆盘旋,带出一波波充满了土腥味的冷风。
风吹得一度令我睁不开眼,只能下意识将头埋进他怀里,随后隐隐感觉周围温度似乎缓缓升高了起来,风势也在逐渐减弱。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似乎还听见有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由远至近。
说的话是英语,焦躁又带着点儿兴奋。
随后我紧闭着的眼帘外突然骤的一道光闪过,我吃惊立即睁开眼,发觉周围竟又充斥满了火把的光芒。
不仅如此还有很多人。
欧洲人和非洲人。
他们穿着二三十年代时期欧洲非常流行的那种西装,举着手里的火把和极其老式的照相机,围成一圈在我身周惊诧地观望着。
并非是观望我和抱着我的斐特拉曼。
事实上他们对我俩根本就视而不见。
只是一味环顾着四周。
而诡异的是,就在刚刚还堆满了珠宝的这个巨大的洞窟,此时却变成了一间石室。
四四方方,非常陈旧且伤痕累累的石室。
四处可见经历过一场巨大地震后所留下的创伤,无论墙壁也好承重柱也好,坚硬的岩石表面爬满了深深的裂痕。
咔擦!又是一道闪光掠过,是其中一名欧洲人手中的相机。
他离我最近。
在朝我正前方一样东西拍摄完后,立即回头指着它朝身后那些人喊了声:看!多可怕的图腾!话音很模糊,表情也很模糊。
甚至身影也是模糊的,而就在他刚刚将那句话喊出口的瞬间,他同周围那些人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只留我同斐特拉曼两人站在那间一瞬间空荡下来的石室中,面对着正前方那根异样粗大,且色泽妖冶的柱子。
柱子通体被用颜料涂成了大红色,上面盘着条漆黑色龙。
造型同三星他拉玉龙极为相似的龙。
龙头朝下,龙尾在上,它盘踞在柱子上,仿佛正在吸水。
而就在它下面,四周围绕一圈坑,按照八卦的样式有序排列着,每个坑里九颗人头,从上到下依照大小嵌在里面,令整间石室充斥着一股历经数千年都无法散尽的淡淡尸臭。
见状我不由呆住了。
就好像第一次在老默罕默德给我的那些照片里见到它时的样子。
但震撼感却远比那一次剧烈得多。
如此近距离又直观的视觉冲击,它真实且诡异得让我气也透不过来。
苍龙压宝鼎……这就是镇在斐特拉曼主墓外的苍龙压宝鼎……几乎出自一种本能,那一瞬我浑然忘了一切从斐特拉曼身上挣扎而下,抱着氧气瓶朝它直冲了过去。
想亲手触碰一下这历史所遗留下来的残骸,尽管它如此令人颤栗。
但手刚刚触碰到那根巨大龙柱的同时,我听见空气中传来咔擦一声轻响。
极其熟悉的声音,几乎不用判断便立即让我惊觉到那是什么。
当即惊跳着朝后倒退,试图在一切还来得及前立即退到斐特拉曼身旁。
却根本就来不及了。
耳畔随即传来一阵枪响,巨大声音震耳欲聋地充斥了整间石室,亦惊得我脱手甩落了氧气瓶,与此同时一颗子弹在它从我手中脱手飞出的一瞬穿透了它,又在它被引爆的一瞬间,不偏不倚穿透了我的身体。
☆、113第一百十二章一切是在眨眼间发生的,子弹打碎了我的肩胛骨,氧气罐爆炸的声音和震荡让我两只耳朵霎时失去了全部听觉。
快到让人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但疼痛却是实实在在的。
剧烈的痛楚像只犀利又迅猛的兽,在我失聪后短短不到半秒时间,同一片骤然而来的寂静疯狂地撕碎吞没了我。
我疼得全身发抖。
紧跟着两眼一黑不由自主跪倒在地,那当口,就见斐特拉曼纵身一跃,在一片交织纵横的流弹中挡到了我面前,把我从地上抱了起来。
他低头在我耳边说了些什么,可是我一个字也听不清。
随后他转过身。
转身刹那,我看到他眼里闪出道耀眼的蓝光。
而原本苍白的皮肤隐隐透出一层漆黑色,那颜色迅速遍布他全身,并在一片层层叠叠的人影从石室幽暗处显现而出时,令他嘴里发出低低一声咆哮。
那些人穿着同阴影一样色泽的黑色军装,军装上印着美国国旗。
一眼见到斐特拉曼,为首那名军官原本指着我的枪蓦地垂落了下来。
于是我看到了希琉斯那张吃惊的脸。
也看到了他身后倚靠在一道狭窄石门前一动不动注视着我的裴利安。
那男人暗红如血的眸子里藏着一种令人费解的神情。
似笑非笑,似怒非怒。
随后伸手朝我身后方向指了指。
手指往上,又慢慢往下。
我不知道那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
立即忍着剧痛用力扭头朝那方向看去时,两眼再次发黑,视线也变得极其模糊起来。
隐隐约约见到身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蠕动,我看不清楚那是什么,但想来斐特拉曼已是看清了,因为他抱着我的那两只手突然间用了用力。
就在这时那蠕动的东西猛朝这方向冲了过来!亦在同时,我发觉那东西竟是‘苍龙压宝鼎’的柱子上那条漆黑的龙……它竟活了过来。
一件木头雕凿的东西怎么可能突然活过来?幻觉么?还是……没等我来得及辨明这一切究竟是真还是假,那条龙已骤然间带着一股巨大的压力咆哮着轰然冲到我和斐特拉曼的面前,在斐特拉曼正要试图避开那瞬,一头朝着我俩撞了过来。
巨大到可怕的力量。
随后我感到自己就像被一辆飞驰中的十吨卡车猛地刮了一下。
刮得生生从斐特拉曼紧抱着我的怀里直飞了出去,飞到了裴利安和他身后的那道窄门前。
之后,什么感觉也没了。
无论是听觉还是视觉。
等到重新恢复这一切时,是因了眼前突然而来一团光亮。
一度我以为那是来自天堂的光。
但后来,随着视线的逐渐清晰,我很快意识到我是躺在一家医院的病床上。
全身绑得像具木乃伊,床边静静坐着小默罕默德。
见到我苏醒,他看起来很高兴,高兴得仿佛他从没有背叛过我,而我俩的友情也从未因此而终止过。
他告诉我说这里是开罗市立医院,目前开罗市最安全的一个地方。
外面那些埃及人正在游行,反穆巴拉克的游行,可能会引起动乱,但只要是在这家医院里,应该不用太担心。
他还说,他是前几天在开罗城外一辆被示威者所遗弃的卡车里发现我的,那时以为我已经死了,所幸还有口气在,于是立即把我带到了这里。
但从头至尾他没有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导致全身会受那么严重的伤。
也从没提起过那些在我失去意识时同我在一起的人。
斐特拉曼,裴利安,希琉斯……他一个都没有提起。
我也没有问他。
因为无论能从他口中问出些什么来,我不确定自己真的就能因此而相信些什么。
而那之后,很多天就那么眨眼间过去了。
但直至我身上的伤完全康复,我也始终没见到他们三人中的任何一个人再度出现在我面前。
正如他们曾经如此突然地出现在我生命中,然后他们突然间消失了。
我去过‘榆树街’,去过那片埋藏着斐特拉曼坟墓的那片沙漠,也去过一次美国。
但始终没有再得到过关于他们的任何一点消息。
他们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似的。
而在斐特拉曼那座会在沙漠里游走的坟墓里所经历的一切,更如同一场梦。
当我站在当日裴利安挖掘出七莲花柱的地方,回忆着那浩大的工程场面和巨大如深渊般的挖掘现场,眼前却只有茫茫一片沙海。
干净得真是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仿佛那一切都被浩瀚的沙漠在一夕间吞没了。
或者,被重新启动运行起来的阿尔塔玛之心给带走了。
真可惜,即便差点因此而没命,我最终仍没见到那间传说中的四门之室,以及室内那两道代表着过去和未来的大门。
永恒之门。
重生之门。
管它们叫做什么门。
那天我几乎只差一点就能见到它们了,也许还能亲眼见到它们所隐藏的奇迹。
但它们就那样轻易地将我抛弃了出去。
连同我背后的那片可怕的诅咒之伤。
有意思,那伤同那三个男人一样,也在那一天突然消失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它们的消失,但我知道从此以后我不用再为我生命如同沙漏般的流逝而担心。
这大约是我从那坟墓中得到的唯一收获。
每次想到这一点时,我总会不由自主想起在那座坟墓里所见到的那片从未被世人见到过的宝藏。
那铺天盖地的黄金,那如山一般堆砌着的珠宝。
曾经它们就在我眼前,就在离我一手臂远的距离,我随手一抓就能抓起几百万美金的财富。
可惜烟消云散了。
仿佛是一场无比绚烂,且令人垂涎的美梦。
而那有着双蔚蓝色眸子的男人,何尝又不是一场美梦。
他在我的梦里出现,又在我梦里消失。
带给我一场无比可怕的噩梦的同时,又让我在今后无数的夜晚的梦里总是会梦见他。
每一次,每一次。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而每一次梦见他,我几乎都会对他说上同一句话,那句当日在他坟墓中,同他站在一起,听着他念着艾伊塔的名字,透过我的脸谈着那个女人时的神情,于是被我始终隐忍在口中,始终没有对他说出口的一句话。
我想对他说,别去打开那道门,别再想着过去。
我不是艾伊塔,我也不想成为她。
真可惜,只有在真正做梦的时候,我才有勇气将这句话对他说出来。
我想取代艾伊塔,我不想成为她,我不想要他在看着我的时候心里和口里只有她。
所以,我想我是爱上他了。
那个有着一双海一样颜色眼睛的男人。
可惜他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这一点。
况且,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
他这一生,如此漫长的一生,所有的爱和恨全都只给了艾伊塔。
所以,我应该选择忘记。
就像他和那些突兀闯入我生命的可怕的人、可怕的事那样。
干脆地消失。
消失在我眼前,消失在我生命里。
而我则要干脆地学会忘记。
忘记曾经出现过这样一个人,曾经出现过那样一些事,虽然对我来说何其艰难,但只要拥有时间,总可以忘记。
但我说不好为什么之后我仍是选择让自己留在了埃及。
尽管那地方的局势变得越来越糟糕,谋生也越来越艰难。
我仍是没有离开它。
有人说,要是对历史没有‘饥饿的人对面包’般的爱,那么没有人会喜欢埃及。
我想那些人说得没错。
这地方的保守,炎热,干燥,脏乱和落后,如果不是对它怀有某种地方的热忱,的确是无法叫人对它爱得起来的。
我在这让人爱不起来的地方待了将近十年。
最初是不得不待在这里,后来是无法再从这里离开。
现在我在一处地方级博物馆担任他们的古物分析师,主要负责木乃伊的分析和归类,工作很单调,月薪三千埃镑。
一晃眼这份无聊的工作就做了两年。
两年里埃及发生了很多事。
开罗发生j□j;总统穆巴拉克辞职并被法庭判处终生j□j;穆尔西当选了新总统;开罗再度发生j□j,穆尔西下台;军方和示威者发生冲突并造成八百多人死亡……期间小默罕默德回来找过我数次。
他邀请我跟他一起去美国,说他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给我找了份很不错的工作。
每次都被我拒绝了,但最后一次来找我时,我不得不考虑他这一条橄榄枝。
因为几天埃及刚刚发生的暴动导致暴民到处趁火打劫,并直接影响到了博物馆。
博物馆被洗劫一空。
当我在家看到这条新闻时心里有种刺痛的感觉。
那一具具被弃之在地上的棺木,那些被损坏的雕像,那一片狼藉的展厅……我想,这国家终于还是让人完全无法再继续逗留下去了。
即便对它存有如此一份我甚至无法言明的留恋。
决定离开的当天夜里,我再次去了榆树街。
它早在两年前就被转手,接任者是个意大利人,将它改成了一间充满了意大利风格的不伦不类的夜总会。
很长一段时间我完全没有勇气走近这个彻底改头换面的地方。
因为那会让我想起除了斐特拉曼以外的另一个人,一个我几乎想要嫁给他,却发觉他在我身边纯粹是个巨大阴谋的男人。
呵,有意思的是,对他来说我何尝不也是个阴谋。
拜那位伟大的艾伊塔所赐。
艾伊塔艾伊塔……如有机会遇见她,我真想替那些男人,替我自己,一刀捅死她。
但在那之前,必然还要同她问个清楚,她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会引来那么多恨,为什么要伤害那么多人,为什么以活埋的方式折磨一个如此爱她的男人还嫌不够,要以苍龙压宝鼎镇他。
当年在她同那些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此外还有很多很多的问题。
比如那块战国锦帛,为什么会绣有古埃及法老王坟墓所在地的地图。
为什么在我爸爸用太岁肉将我复活后,我妈妈会认为我已不再是原来的我。
如果不是原来的我,那现在的我又到底是谁……无解。
一切的一切,都无解。
除非我能借助时光机回到当时当地,亲眼目睹那一切的发生,亲眼看看究竟是什么导致我后来遭遇到了那无比诡异的一切事情。
时光机……想到这个,不由想起那个叫做伊甸园的男人。
他奇怪的身世似乎一点也不亚于我那些诡异的遭遇。
如他所说,那应该活了很久,也失去记忆了很久。
而他那些失去的记忆很显然同我、同斐特拉曼的坟墓,有着不可忽视的联系。
但自那天之后他也失去了踪迹。
再没有出现过,不知是同那三个人一起在那座神奇的、会自己走动的坟墓里失踪了,还是独自一人离去,继续寻找他失去的那些记忆去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一个男人在酒吧幽暗的光线里走到我身边,坐了下来。
最初我并没有注意到他。
后来我感觉总有双视线从他这里似有若无地投向我,尽管他带着墨镜,我甚至无法在昏暗的光线里看清楚他的脸。
于是带着种隐隐的不安,我站起身想离开这地方。
谁知就在这时他让酒保给我递来杯酒。
‘沙漠红’。
见到它的一瞬我不由重新坐回到了椅子上。
两年来我一直没有再喝过这种酒,也没在其它酒吧里见过它。
现在它就摆在我面前,令我无法抵挡诱惑地一口喝干了它。
直至它辛辣火热的滋味沿着我喉咙一路而下,进入我的胃,我才放下杯子重新打量那个男人。
依旧无法看清他的长相。
也不知是因为酒吧光线的关系,还是我喝得有点多的关系,他那张隐在宽大墨镜下的脸看起来如此模糊,模糊得令我有种伸出手去将那层挡在我眼前的模糊抹去的冲动。
他似乎感觉到了我这困扰。
于是朝我笑了笑。
笑的样子似乎有点眼熟,但我实在想不起他是谁。
正愣愣朝他看着,他抬起他的右手,将右手的食指放到唇边朝我再次微微一笑。
那一瞬我呆住了。
呆呆看着他的手指。
手指上套着一枚环。
白色的玉环。
确切的说,是白色的玉玦。
闪烁的黄金包裹着玦的断面,我清清楚楚记得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斐特拉曼的身上。
那块汉武帝赐予霍去病的玉玦。
意识到这点呼吸不由急促起来。
急得一度令我有点窒息。
回过神时却见那男人已站起身朝酒吧外走去,我忙起身跟上,谁知到了门外,却怎样也找不见他的踪影。
我有些着急,一边在门前的路上团团转,一边四下寻找着任何一个相似的身影,但怎样也找不见。
他又消失了……又消失了……嘴里这样反复自言自语的时候,面前突然一片光亮刺到了我的眼。
我下意识用手挡了挡,随即看到前方很多人影朝我围拢过来。
手里举着刺眼的探照灯,雪白耀眼的光照着我的脸。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是无意中撞到了示威游行的队伍?这么想着,我后退了两步,试图避开这些疯狂的人,但那探照灯依旧打在我脸上,巨大的热量照得我皮肤微微发疼。
随后为首的人一边大声喊着什么一边朝我指手画脚地走了过来,我看着他们发着愣,一时完全没听明白他们飞快的语速到底在对我说着什么,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就这么呆呆站着时,突然身后一只手猛地朝我抓了过来,一把抓在我手腕上,随后拖着我就往后飞跑起来。
喂?!刹那间回过神,我不由惊叫。
但那人力气极大,跑得也极快。
快得让我不由自主使劲跟着他,唯恐一慢就要跌倒在地被他拖着跑。
身后随即想起一阵脚步声,那些人在朝我俩追过来。
我不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会被这些人盯上。
这令我不得不全神贯注跟随在那人身后继续加快脚步,一路飞奔,完全忘了留意周围的路况,也完全不知他究竟是要带我跑到哪里去。
直到后来累得我连气都透不过来,我才意识到不对劲。
为什么这人一路跑着,却连声气都不喘。
即便是长跑运动员也不至于这么耐跑。
他到底是什么人?他到底要把我带到哪里去??这么想着,我立刻用力挣扎起来。
说来也怪,之前他抓着我手腕的力道还大得惊人,如同铁钳似的。
此刻被我用力一挣,竟轻易挣脱了,以至毫无防备间朝后一个趔趄,被巨大的惯性推得直接跌倒在地。
肩膀上的旧伤因此而生出一股剧痛。
我来不及顾忌,一个翻滚迅速从地上爬起来。
随即回头朝身后望去,想看看那将我一路拖来的人究竟是谁。
但一眼见到身后的景象,不由立即叫我惊呆在当场。
我看到身后那条原本堆满了垃圾和听着几辆破车的小马路,此时竟变成了一条崎岖冗长的碎石小道。
道路两旁暗着灯的商铺和楼房都不见了,取而代之一间间土屋,亮着忽明忽暗的火光,仿佛时空一下子倒退了数百年乃至数千年,在刹那间将我一把推进一个扭曲而古老的空间。
空间里站着很多同样古老的人,穿着古老的粗麻布衣裳,或者发着呆,或者吧嗒吧嗒抽着烟,在那些古老又简陋的土屋门前坐着,带着漠然的神情望着我,时不时朝我露出一丝有些怪异的笑。
随后我听见身旁有人在重重地喘息,好像刚刚疾跑了几千米。
我不由抬头朝他望去,随后再次一愣,因为我发觉我竟再次见到了伊甸园。
只是时隔两年,在这奇怪的、不知道到底是梦还是真实的地方,他看起来跟以前几乎判若两人,所以我不得不再次仔仔细细朝他打量了一阵。
没错,这真的是伊甸园,他金色的头发,烟灰色的眼睛……无一不属于伊甸园。
但他为什么看起来比两年前年轻了至少二十岁。
看上去至多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他两手撑着膝盖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用他那双烟灰色眼睛望着我,然后朝地上啐了口唾沫,用一种费解的神情望着我道:你疯了么,在法老王的军队前站着发呆??你从哪里来的外乡人??脑子有病么??他到底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就在他这样训斥着我的时候,自他身后的黑暗深处,一队人马远远朝这方向走了过来。
肃穆,又极为奢华的一支队伍。
将近百人,那些军人骑着整齐的黑色骏马,身上穿着的铠甲一如黄金般耀眼,在这古老简陋而肮脏的地方,被四周的火把照得熠熠生辉。
为首那人分外耀眼。
那个头戴金冠,身披金色披风的男人。
身下座骑毛色纯白,长长的鬃毛同他一席白衣交缠在一起,一路走,一路如雾气般飘摇不定。
王……吾王……路经之处那些原本或者呆坐或者站立的人群纷纷跪下,头贴着地,亲吻着他和他军队一路而过的足迹。
这情景令我全身鸡皮疙瘩一路而起。
也不知是激动还是恐惧。
以至当那匹白马近在眼前时,我依旧如一根木头般呆站着,呆呆看着马背上那如神祗般庄严又俊美的身影,以及他头顶金冠灿烂夺目的光华下,那双静静将目光投注到我脸上的蔚蓝色眼睛。
直至眼睁睁看着他和他的军队从我身侧一路而过,越行越远。
这才如梦初醒。
随后疯狂地跑了起来。
追着那支队伍的背影,追着那匹白马上宛如神祗般的背影,一路飞奔一路大叫:斐特拉曼!斐特拉曼!!第二声叫出时,我的嘴被人用力捂住了。
你果然是傻的!然后被他用力往后拖,一边哭笑不得地在我身后咒骂:活腻了么!傻子!真他妈活腻了!(木乃伊下完结)作者有话要说:木乃伊三部曲第一部《木乃伊》到此告一段落。
其余的谜题和故事发展将在第二部《死神的国都》和第三部《巫女传》里继续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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