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半小时的路,大部分时间都是行进在一条长而狭窄的秘道里,秘道处于那张大理石桌下面,按动机关桌子会自动移开,露出通往地下的台阶。
一路上希琉斯和艾伊塔两人并排而行,彼此没有任何交谈。
我被迫仰着头,所以始终无法看清希琉斯的脸,但那女人的脸却一直看得很清楚,她就在我边上,衣摆随着步子时不时划过我的脸,那张同我一模一样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静得像一汪死水。
这样一路沉默着直到秘道尽头,推开正前方一堵略微突起的墙壁,眼前出现一条走廊。
我不确定它属于皇宫的哪一部分,从视线所能给予的角度来看,我看到了墙壁上大面积的壁画,还有一些常年被烟熏火烤后,那些炭在这种土结构的墙壁上所残留下来的黑色痕迹。
壁画采用了大量的红色和黑色,以此画出了许多连续的大规模祭祀的场面,这不禁令我想起36号坑墓墓室里的某处情景,两者所描绘的东西极其相似,充斥着神像和某种祭祀场景,但不知道究竟是针对什么而刻画的。
走廊里没有一名侍卫把守,一路前行,除了希琉斯同艾伊塔的脚步声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这样又大约走了十来分钟,眼前出现了一扇爬满了铜锈的窄门。
门里同样充斥着和走廊上一样的壁画。
大量红色与黑色相互交缠,密密层层布满房间每个角落,因而显得这本就不大的房间格外压抑,甚至令人有些透不过气。
尽管,我根本没办法感觉到自己的呼吸。
一股浓烈的、香料和树脂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蔓延着,味道来自房间正中那张锈迹斑斑的长桌,桌上也画着同样的画,虽然因为生锈而严重腐蚀了上面的颜色。
桌子两头分别雕着尊阿努比斯神像,以半跪的姿势握着手里的天枰,有意思的是,通常那天枰里一边放的是人的心脏,一边放着正义女神玛特的羽毛,而这两杆天枰里却分别放的是盾牌和一柄弯刀。
我不知道这隐喻着什么,不过相信,那应该和十七王朝时期那段短暂的宗教变革有关。
几名祭司模样的男人在那张桌子边站着,见到我们进屋,他们迅速围拢了过来,躬着身,恭恭敬敬从希琉斯手里接过了我,然后将我托在他们散发着香油味的掌心里,把我抬放到了那张桌子上。
这么做的时候我一直望着那些人。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所以我想我一直这么看着他们的话,他们总会有一点察觉,毕竟活人的眼神同死人是完全不同的。
但可惜没有。
无论我趁着他们搬动我的时候怎样紧盯着他们,他们都不曾朝我的眼睛看上一眼,只小心翼翼将我在桌子上放平,再把我歪到一边的头颅朝上放正。
随后,他们用一把锈迹斑斑的器具将我嘴巴撬了开来,塞进一些布料把我嘴里吸干。
这么做的时候我仍然没有任何知觉,好像上完了麻药后躺在手术台上任人摆弄的一种感觉,可是手术的麻醉好歹还是有一点知觉的,此时我却连那样的知觉都没有,仿佛被切去了所有的神经。
之后他们将那些布塞进了我的喉咙。
我无法形容那瞬间我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因为其实并没有任何知觉,但,没有知觉不代表我没有感觉,那种目睹别人硬生生将一团团布料塞进自己嘴巴,再填鸭般往喉咙里塞进去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我死死盯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因为这是我唯一所能做的。
也是斐特拉曼当时唯一所能做的。
为什么离得那么远,艾伊塔。
当那些人开始将一些粘稠的东西均匀涂抹到我身上的时候,我听见希琉斯道。
我不喜欢那些东西的味道。
怕它们把你弄脏是么。
不。
只是因为它们会让我想起一些我想忘记的东西。
想起?我以为你是没有记忆的。
为什么。
因为我在你身上看不到过去。
这回答令那女人一阵沉默。
涂在我身上的东西味道闻起来有点熟悉,像某种中药,虽然它们此时更为新鲜和浓烈。
那是在斐特拉曼身上保留了几千年的防腐药物的味道。
小默罕默德曾经分析过它的成分,里头包含树脂,还有一些我已经记不清楚的植物的名称。
这种淡黄色的东西在我身上被涂抹开来后不久我就感觉到了它的力量,它令我身体迅速变得更加僵硬起来,虽然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但那些人在搬动我手臂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我的手关节已经硬得像根木头。
你能相信么,他是斐特拉曼。
修长的手指在我那根硬邦邦的手腕上滑过,希琉斯再次开口:一直以来他就像个神,而我以为,神是不会死的。
艾伊塔,我突然有点想不起来……你第一次见到他到底是什么时候。
五年前。
五年,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很久么?我记得那时候你在麦德加驶往艾尔?卡比城的船上,他们把你绑在船桅的最高处,作为献给库什王撒路贝克纳的礼品。
后来他来了,带着五千名步骑兵烧毁了驻扎在艾尔?卡比城港口的全部战舰,并且在一夜间屠杀库什王的军队近两万人。
还记得他那时候说过些什么?记得,当然都记得。
那时候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艾伊塔?一个天生的王者,一个神。
那么过来点,过来再看一眼这个神,艾伊塔。
今天之后你将永远再见不到他。
一边说,希琉斯一边将一条项圈带到了我的脖子上。
那是条用整片黄金打造成秃鹫的形状,再缀以各色宝石的无比华丽的项圈,其中一部分看起来有点眼熟,我意识到那可能就是在木乃伊身上发现的那块首饰碎片的一部分。
艾伊塔最终没有过来,因为我没有听见她的脚步声。
我想那可能是因为她心里有鬼。
她亲手杀了这个她口中的神一样的男人,那个男人曾经在库什人的手里解救了她,时隔五年,她却用这种方式报答了他。
无论她这么做是出于什么起因,什么目的,这都是无法被原谅的。
此时斐特拉曼对她的恨究竟有多强烈,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如果换作我是他,我会让这个女人死无葬身之地,只要她落到我手里。
知道么,沉默了一阵,当那些祭祀开始为我套上衣服的时候,我听见那女人开口道:在我家乡,那些人死后是直接被放进了棺材里。
是么。
那样的话,他们的身体必然全都败坏,也就无法得到永恒。
他们认为保存得太过完好的尸体会变成某些东西。
某些东西?某些不详的东西,因而相比永恒,他们更深信轮回。
轮回?灵魂周而复始,死亡,再进入一个新的身体,开始新的生命。
那不就是换了一个人了。
据说他们死后会到一个叫做黄泉的地方,喝下一个名叫孟婆的女人熬的汤。
那汤会让人失去自己这一生的记忆,然后带着一无所知的空白进入到下一次生命的轮回。
这样同换了一个人有什么区别么。
那么你们所谓的永恒又是什么。
身体不灭,得到阿努比斯的判决之后,毁灭,活着在永恒的世界里继续他的生活。
但再也回不到这个世界了不是么。
这问题希琉斯没有回答。
静静等着祭司们替我把衣服穿好,他将我的头发撸到了脑后,用布一层层卷起,掖到了我的脸侧。
之后,他才又道:其实我一直都很想知道,你究竟有没有爱过他,艾伊塔。
这话令那女人再度沉默。
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片刻后她问。
希琉斯道:他建造了独立于孟菲斯和底比斯之外的最伟大的城池,却并不完全是为了他的野心。
我想你应该知道还为了什么,是为了能让你这个异族女人在完全受他控制的城市和宗教里,成为他真正意义上的妻子。
所以艾伊塔,告诉我,当你在知道这一点的时候,你心里是到底怎么想的。
怎么想?呵,希琉斯,我是你的人,这点你比谁都清楚,五年里我的身体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为什么你还要问我这样的问题。
呵,艾伊塔,我的艾伊塔。
身体是我的,心是谁的。
心是谁的。
你想知道?当然。
因为我很想知道,在他死后,究竟会由谁来继承这个王位。
这同我的心属于谁,有关系么。
你觉得呢。
这么多年,我对你的了解就像我的手对你身体的了解,艾伊塔,你这样一个女人绝对不会让自己失去强大的庇护。
告诉我他是谁,艾伊塔,告诉我。
告诉我是什么样的男人,能够让你亲手杀了斐特拉曼,以此作为祭品供奉给他!最后那句话,话音明显沉了下来,一字一句,冰刀般刺进我的耳膜。
我有点意外,因为完全没有想到这个男人竟早已透了这个女人,并且在这种时候剥掉她的皮。
而显然那女人比我更加意外。
在希琉斯将那番话说完之后,她安静了好一会儿。
之后她慢慢朝他走了过去:为什么要这么说,希琉斯,为什么要诬蔑我。
虽然连着两个为什么,我却无法从她口吻里感觉出她的情绪,她似乎总是这样冷静,无论是对着斐特拉曼,还是希琉斯。
诬蔑?听她这样说,希琉斯笑了笑:那么告诉我,艾伊塔,斐特拉曼将那个对你而言比生命更重要的人杀了以后,每次同他睡在一起,每次他进入你的身体,你究竟在为什么而□。
销魂的,迷人的□……它们像巫术一样蛊惑了他,也蛊惑了我的耳朵和眼睛,以致我迟迟都没能告诉他,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可以信任的,你,穆,或者其他任何人。
现在,他死在你的房间里,我不是傻子,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让他卸掉全部的警惕,那就是你。
所以说说,我亲爱的艾伊塔,你这来自遥远东方的女巫,告诉我你到底用什么方式杀了他,可以不在他身上留下一点痕迹。
他死于他的疾病,希琉斯大人,这是连医官都确诊了的。
你我都清楚他每次发病时的症状,或许两者很相似,但如果没有超出以往强度的痉挛,你告诉我什么才能置他于死地。
简单的头痛么,那点疼痛死不了人,他甚至可以在病发的时候参加战争,而你,美丽的艾伊塔,你就是他抱病而战带回来的最好的战利品。
这一切只是你的猜测。
你想要证据?当然。
证据就是,突然猛朝前走了一步,他一伸手指住离他不远一名祭司,提高声音对其他人提高道:给我押住他!话音未落,他身子一震,继而连退两步。
随即整个人朝我身上倒了下来,而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眼前已经因他身体的覆盖而漆黑一片。
直到片刻后他的身体被人从我身上拉走,我看到艾伊塔低头朝我看了一眼。
目光淡淡的,就像她那会儿眼睁睁看着我跌倒在她脚下。
我发觉她身后站着个人。
似乎是那些祭司中的一个,但被她身体遮挡着,我什么也看不清,只依稀看到那人一只手搭在这女人的肩膀上,指甲长而漂亮,修得像女人一样。
走吧,然后听见那人轻声道:仪式快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