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默罕默德说,我从没见过你真正相信过谁。
我想他对我真是很了解。
大约是在我父亲去世之后开始,我发觉自己渐渐变得很难再对别人产生真正意义上的信任感,有人说这叫安全感缺失症,源自过早失去长辈所给予的依靠。
但我觉得并非如此。
在这个靠着相互间所需所取才维持住信用这个词平衡运作的世界,除了利用价值,我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东西可以构成人与人之间的信赖。
由此,一旦利用价值消失,或者被另一种更有价值的东西所取代,那么背信是必然的。
包括那些曾经在我身边走得很近的人,那些曾经令我一度以为或许真的可以安心去信赖的人,他们最后无一例外都背弃了我,如同裴利安,如同小默罕默德。
所以,我的确是真的没有真正相信过谁,即使是在飞机上对小默罕默德说着我保险库密码的时候。
那时候其实我已经感觉到他可能背着我做了些什么,一些他觉得无法面对我的事,一些他需要借助过量的吗啡,以防去往机场那长长一段路程上有可能被我窥出蛛丝马迹问题来的事。
所以我故意对他说了那些话,关于我保险库的密码,关于我的遗产继承,关于我的绝望……而这过程里细细观察他脸上不断变幻着的表情,实在是一种无法言明的乐趣。
在想什么。
左前方那扇门第三次被打开的时候,我听见那个名叫希琉斯的男人的话音。
他声音有些特别,柔和却又清冷,带着面罩听时尤其如此。
因而特别好认。
我朝他方向抬了抬头,道:在想你们什么时候才会把这玩意从我脸上拿开。
他似乎笑了笑。
片刻后脚步声朝我走了过来,走到我面前停了阵,随后脸上一凉,那只在我脸上蒙了至少两三小时之久的厚重面罩终于被卸走。
不由如释重负地深吸了口气,却随即被前方突然而来的光刺得紧闭上眼睛。
见鬼,这是什么地方。
别开脸后我问。
自从被他们带上停在机场门口那辆黑色福特后,他们就用面罩将我脸蒙得严严实实,一路车开了很久,直到来到这个地方,他们将我带下车用轮椅把我推到了这里。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所在,但我嗅到了枪械和机油的味道。
正如人们常说,当眼睛无法发挥用处的时候,嗅觉会异乎寻常地灵敏,这地方有着很浓重的军人的味道,由于曾经和一些私人军队待过一阵,所以我对这味道特别敏感。
所以我猜,这可能是某个军事基地。
思忖间,眼前的光突然聚集得更强了起来。
似乎是想将我看得更清楚些,那男人把面前那盏灯的光线全部集中向我脸部,强烈的光灼得我脸上隐隐发烫,我想避开,但全身都被绑着,无能为力。
不用猜了,这里是五角大楼。
他道。
这话令我吃了一惊:五角大楼?本以为是个军事基地,却没想到会是五角大楼,既然这样,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国防部的?但默罕默德为什么要把我交给国防部的人??沉思间,似乎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希琉斯又道:虽然我们的确不是FBI,但我们同样是替美国政府工作,所以不要过多地责怪那个默罕默德,A,把你交给我们,那是因为他真的是在为你好。
是么。
我抬头望向他,视线却被刺眼的光线阻挡住,于是闭了闭眼,问:他凭什么这样认为。
因为你的遭遇让他感到害怕。
他是这么告诉你的?他认为你快死了,那具木乃伊带来的诅咒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他不希望你遭到这样的厄运。
所以他把我卖给了你们。
他只是希望能够借助我们的力量帮助你摆脱那个诅咒。
是么。
不由笑了笑:我倒不知道,原来美国国防部还会真的会有人相信古埃及木乃伊的诅咒这类莫须有的东西。
真的是莫须有么?他的反问令我沉默。
片刻后,我道:那你们为什么要冒充FBI。
是怕被别人知道国防部的人同我这个倒卖文物的人有牵扯么?的确。
这么说,在上海绑架了我,又炸毁了我家的那批人,也是你们的人了。
没错。
回答得如此干脆,倒令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只能再次沉默了下来,片刻后,听见他道: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好好谈谈了,A。
透过强烈的光,我隐约见到希琉斯拖了张椅子在我对面坐下,漆黑的身影闲靠着椅背,轮廓很模糊,模糊得像是在梦里似的。
却不知为什么这感觉忽然让我觉得熟悉。
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身影似的。
但是,是在哪儿?思索间,我随口道:你想谈什么。
谈谈你把你的木乃伊弄哪儿去了。
他的话直截了当得令我一怔。
似乎预感到我的表现,他十指交叉轻放到桌上,附身朝我方向探了探:有点奇怪是么,为什么这个男人也对你的木乃伊感兴趣。
是的,为什么。
适应了光线后我目不转睛望着他。
在朝我靠近之后,他半张脸笼罩在了灯光里,那头棕色的长发被灯光染得通红,血似的,奇怪的是这轮廓这颜色无一不令我感到眼熟。
多熟悉的感觉,一种呼之欲出的熟悉的感觉。
为什么会这样熟悉……因为我一直都在找你。
随即听见他的回答。
我微微一愣:找我?为什么。
因为……话音顿了顿,他从黑暗里朝我伸出一只手。
手指冰凉,他用它们轻轻抚在我脸上,然后顺着脸颊下滑,到我嘴唇,揉开,露出里头的牙齿:你不记得了么,真有意思,所有的一切,你都不记得了。
我由此身子突然不由自主地一阵颤抖。
希琉斯……然后突然念出他的名字,然后发觉,自己的手指也开始变得冷了起来,冷得像此时钻进齿缝里那些细细的风……而希琉斯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瞬间沉默地望向我,目光里隐隐滑过一丝闪烁。
你是希琉斯,我再道。
他嘴角微微一扬。
此时我的心跳突然间快了起来,当最终那个记忆突然间从我脑子深处显现出来的霎那,我骤然有种气快要透不过来的感觉:你……是斐特拉曼身边的大神官希琉斯……你想起来了?贴在我嘴唇上的手指被收了回去,我望见面前那张脸上隐隐露出一丝笑。
是的,我见过你。
为什么发抖。
他看向我身体,它正因我脑子里突然浮现出的记忆而亢奋得微微颤抖。
因为想起来一些不太好的东西。
比如?比如你是斐特拉曼忠实的追随者。
再比如?再比如,咽了咽干燥的喉咙,我一字一句道:就在几天之前,你是不是曾经去过一个名叫第三精神疗养中心的地方。
他目光微微一闪,不置可否。
你去那里是为了见一个人,一个女人。
我用力吸了口气,望着他在灯光里那双不动声色的眼睛:而见她的目的,是为了让这个女人从那地方的顶楼跳下去,然后活生生摔死在我的眼前。
是么希琉斯,你想让我亲眼看着我的母亲摔死在我眼前。
话音落,我听见他轻轻吸了一口气。
只是这些?然后他问我。
足够了。
不够。
不够?你还期望我能记起些什么?我的话令他身体朝后靠了回去,他靠在椅背上看着我,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期望你还能再想些什么,A,因为我和斐特拉曼不一样。
我蹙眉:什么意思。
有些东西,他做不了的,我可以。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斐特拉曼在哪里。
话锋陡地一转,他问。
我不知道。
最后的追踪记录,你和裴利安带着他上了裴利安的专机。
说到这里十指交叉,他在黑暗里幽幽望着我:而你我都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所以,我也不再同你转弯抹角,告诉我你们把斐特拉曼弄去哪里了,艾伊塔,如果你不想让自己后悔,那就坦白点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
话音落,我咬了咬我的嘴唇。
一些甜腥的味道顺着唇边滑进我嘴里,我将它们咽了下去,然后慢慢道:我不是艾伊塔。
我也的确不知道斐特拉曼到底在什么地方。
是么。
是的,不知道。
飞机失事后我昏迷了过去,之后醒来,他们全都不在了。
飞机失事,你是说那架专机坠毁了?没错。
它为什么会坠毁。
不知道,可能是碰上了气流。
而你从一架坠毁了的飞机里幸存了下来。
是的。
而飞机里的其他人全都不见了。
这一点小默罕默德可以替我作证。
那么飞机呢?不知道,它也不见了。
所以,那架飞机上的人,包括那架飞机,在失事后全都消失了,只有你一个人留了下来。
我并没有说他们都消失了,只是同我不在一个地方。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到处都没有见到飞机的残骸,那么也许它并没有坠毁。
这么说,他们把你丢在纳哈马,而自己离开了。
有可能。
呵……黑暗里希琉斯忽然轻轻笑了起来。
我看了看他隐在黑暗里的轮廓,皱眉:你笑什么。
因为我忽然想起了过去的某个时候。
什么样的过去。
那时候你也曾经对我说过类似的话,试图让我相信。
那么你信了没有。
信了。
希琉斯,我不是艾伊塔。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感觉有些疲倦,而他似乎也是。
他靠在椅背上静静看着我,慢慢地呼吸,慢慢地摩挲着他指关节漂亮的细长手指:有些东西或许可以遗忘,但心的本质不会变。
什么意思。
我问。
我太了解你。
了解我什么。
你这样一个女人,存活于世,为了自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什么样的谎言都能信手拈来。
如果可能,我真应该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杀了你,而不是等到现在。
我不是艾伊塔。
我重复这句话,觉得自己的舌头和嘴唇有些麻木。
你这个毒蛇一样的女人。
他看了我一眼又道,然后站了起来,慢慢靠近我,慢慢用那双冰冷的手捧起我的脸:我不会让你再一次害死斐特拉曼。
我从没想过要害死他。
他微微一笑,手松开往后退了两步。
就在我以为他是打算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再次朝我走了过来,随即一把将我的头发拽在手心,连人带着身下的轮椅朝着我身后那片黑暗里大步走了过去!啊!!我痛得不由自主一声惊叫。
头皮疼得仿佛随时会被他扯断,我不得不用我唯一没有被束缚着的脚紧跟着他的步子随着他朝前移动,直到突然肩膀同一样硬物撞在了一起,他脚步骤停,随后猛地将一块布迅速而熟练地缠绕在我头上,将我脸裹得几乎密不透风。
你干什么?!我慌了。
强烈预感到他要对我做什么,可手脚全都被绑着,我连挣扎的能力都没有。
只能任凭他再次抓住我头发将我狠狠朝上一提,再往前用力一推,我整个人顿时腾空朝下直跌了过去。
随即伴随扑腾一声巨响,我被一片冰冷腥臭的水淹没了,这让我条件反射地想朝上游,可即刻被身上的绳索绊住,绊得全身皮肤一阵巨痛。
这时一只手再次将我头发抓住,我被使劲从水里提了上去。
露出水面一刹那我张嘴贪婪地吸气,却被吸进的附在布上的水呛得一阵咳嗽。
而他旋即又将我扔进水里,片刻再提起,看着我呼吸,咳嗽,再扔进水中。
如此循环,反复,而我的肺经受不住如此再三的刺激,渐渐失去呼吸的能力。
我想我可能死定了,这人是如此的恨我,不同于斐特拉曼初见我时的那种恨,那决绝地要将我至之于死地。
于是渐渐放弃了挣扎和呼吸。
反正我原本也活不久了,背上的诅咒即使我能找到斐特拉曼的坟墓也未必真的就能解除,与其到了最后被烂尽全身而死,倒不如死在这里还痛快些。
正这么奄奄一息地想着的时候,希琉斯再次将我从水里提了起来。
这次没有很快将我丢进水里,他把我扔在了水池边的地上,朝我胸口按几把强迫我吐出肺里的积水,然后将布从我脸上松开:现在可以说了么,A。
你应该知道我不在乎多让你受几次罪。
我苦笑:我真的不知道。
如果知道的话我早说了,既然你这么了解我,应该知道我是个什么可样的人。
我的话令他眼里闪过一丝愠怒。
有那么瞬间我以为他捏着手里那块布要再次朝我脸上蒙过来,但没有。
他直直注视着我,从我的眼睛到我的嘴唇,再到我被水浸透了的全身,然后他突然抿着嘴唇一把撕开我的上衣仔仔细细地看着,用力摸着,直到皮肤被他手指搓得发烫,他扬手一巴掌甩在我脸上,站起身大步朝外走了出去。
贱人!门被用力关上的时候,我听见他这样骂了我一声。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这样折磨我,撕烂我的衣服,把我身体摸得发烫。
却骂我是贱人。
我和他比到底谁比谁贱。
贱人。
于是我对着他离开的方向啐了口唾沫。
此时脱离了之前的恐惧,身上被反复折腾出来的疼痛开始剧烈的反应出来了,忍不住轻轻呻吟了一阵,我努力转着身体,试图让自己找个能让自己略微好受一些的角度。
就在这时头顶上突然悉索一阵轻响。
似乎有着什么东西在那上头待着,我挣扎着想抬头看看那是什么,正在这时冷飕飕一阵风轻轻掠过,有道身影忽然间在我身边落了下来,轻轻飘飘停在离我一步之遥的空地上,低头看着我:很狼狈,女人。
这声音熟悉得叫我一怔:伊甸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