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 只见又有一个花瓶不稳,直冲着秀秀的脑袋往下摔。
崔道之瞳孔骤缩,想都没想, 直接从楼梯口纵身跳了下去,扬手将花瓶打偏。
只听‘咣当’一声,花瓶在墙角碎成一片。
崔道之边走边伸手扯下身上的披风,飞速将秀秀从头到脚裹起来,只露出她乌黑的发丝,抱起她就急匆匆往外走去。
赵贵出来收拾残局, 瞧见崔道之眉间隐隐快要压不住的急切, 不禁微微一愣, 再仔细一看,只见 他家二爷左手臂上不知何时出现一道长长的血痕。
二爷方才从楼上跳下来时,打开了那个花瓶......赵贵心头猝然一跳, 脸色变了又变, 急忙快步跟上去:二爷——!追出去时,崔道之已经抱着秀秀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车夫抬手扬鞭, 府兵们护着马车快速离开。
赵贵跺了一下脚, 也骑马跟上。
马车上, 秀秀被崔道之抱在怀里, 双眸紧闭, 几根凌乱的发丝贴在脸上, 了无生气。
崔道之不知有无瓷块扎在她身上,因此未曾将她放下,手伸到她脑后,摸出了血。
崔道之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心, 一股十分陌生的情绪在心底悄然升起。
他敛眸,将手掌缓缓收起握紧。
怀中人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疼痛,蠕动着嘴唇,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崔道之抿唇,单手揽着她,另一只手从肩头褪下她身上那层单薄的纱衣,检查后背,索性后背上无大事,只在肩胛骨有两处地方被瓷器划破皮,见了血,颜色似是要与她左肩那块胎记融为一体。
须臾,崔道之收回视线,抬手将她衣裳穿好,沉声道:快!外头马夫高回一声是,下一瞬,马车如同离了弦的箭,飞速向崔府跑去。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在崔府二角偏门停下。
崔道之抱着秀秀进去,形色匆匆,一路上,丫头小厮们皆恭敬避在一旁行礼,对所见景象诧异不已。
二爷寻到秀秀他们不觉得稀奇,他们稀奇的是二爷竟大庭广众,不顾礼节地抱一个通房回来,幸亏薛姑娘已经走了,若是叫她给瞧见……那他们老夫人费心想给二爷说的这门亲事,怕是要彻底黄了。
未来夫君有通房妾室不可怕,可怕的是那女人得宠,早早的便攥住了丈夫的心,将来自己进门,别说是将她打发走,怕是稍微照顾不周,那边枕头风一吹,便会闹得夫妻离心,家宅不宁。
不过在他们看来,秀秀一向是个老实的,断不会做出那等恃宠生娇的事,倒是二爷,对秀秀有种越来越在意的势头,今日竟不顾身份体面,抱着人就进府里来了,若是在外头也是如此……众人细细掂量着,越想越是觉得秀秀将来在家里的前程不可限量,不少人开始动了巴结的心思。
-东厢房里,崔道之站在梨花圆桌旁,看着喜鹊流着泪褪下秀秀身上的纱裙,拿湿帕子擦她的背。
帕子刚碰上伤口,秀秀便猛地一颤,双眸紧闭,因为失血的脸色有些发白。
喜鹊哭道:好姑娘,奴婢知道疼,你且忍着些吧……说罢,小心翼翼将帕子放在伤口处。
秀秀也不知听没听见,两只手无意识地扒着床沿,嘴唇蠕动,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喜鹊凑耳过去,半晌,抬头望向崔道之,回道:二爷,姑娘在喊爹娘……崔道之听罢,唇角微抿,道:……她还喊了谁?喜鹊愣了一下,再次凑过去听,随即摇头道:回二爷,姑娘并没喊旁人。
崔道之拇指微曲,呼吸沉重了不少。
若是没记错,他带她回长安前,那一日,她也是这样昏迷不醒,嘴中除了爹娘,她还唤了‘二哥哥’。
二哥哥……他有多久没有听她这么叫过自己了?崔道之望着桌上袅袅升起的烟雾,陷入沉默,不多时,听见外头一阵脚步声,他忽然回过神来,察觉到自己方才想的是什么,脸色瞬间微沉。
他转身,扬手打开帘子,抬脚到外间去。
二爷,大夫来了。
嗯。
崔道之坐在椅上,无意识转动着手中的扳指,肉眼可见的心情不好。
喜鹊已经放下了床帐,出来领着大夫要进去,就在两人踏进里间的那一刻,崔道之却忽然张了口:不许瞧她的脸和背。
那大夫一愣。
若里间那位贵人得的是内里的病,崔将军提出的这个要求倒也没什么,瞧妇人本就比瞧男人要多些忌讳,但听闻她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脑袋和背上都流了血,说不定还需要缝针,不叫看怎么成?但瞧着崔道之那阴沉的脸色,大夫也不敢上前询问,只得进去先隔着帐子把脉,再行定夺。
大夫进去,赵贵在那里询问崔道之手臂上的伤,劝道:二爷还是先回屋里,叫丫头给您上药敷一下,奴才在这里瞧着,您大可放心。
崔道之左手手臂上有一道深深的口子,不时有血渗进衣服,传来尖锐的痛感,背上也是,被秀秀刺的那些地方有血渗出来,火辣辣的疼。
可是崔道之却全然不当一回事的模样。
那疼此刻能叫他清醒,不至于叫他太过糊涂地沉沦下去。
他转动着手中的扳指,半晌不言语。
赵贵急得不行,但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秀秀无大碍,只是脑袋受了轻微撞击,所以暂且昏迷,而目前令大夫为难的是,她后背的伤口需要缝针,可崔道之却不准她的背露出来……崔道之听罢,只淡淡道:工具给我。
大夫满脸惊讶,赵贵也劝道:二爷,您虽因行军打仗常受皮外伤,跟军医学过几年,但——崔道之微掀了眼皮,有些不耐烦。
赵贵只好朝大夫使了个眼色,大夫战战兢兢地将用于缝制的曲针、桑白皮线还有麻药包递给他。
崔道之掀帘进去,拿湿帕子净了手,坐在床边,抬手将秀秀浓密的发丝从后颈里往旁边撩过去,落满枕头。
从他的视线里,能瞧见秀秀微蹙的眉头和鼻头细密的汗珠。
他看了半晌,道:咱们的帐还没算完,你可不许死。
随即,秀秀身子一僵,被疼醒,想要挣扎,被崔道之单手按住。
半个时辰后,崔道之从里间出来,拿着帕子擦手,对大夫道:开药。
大夫惊叹半晌,回过神来,被小厮领着去抱厦写药方。
赵贵此时想再次劝崔道之去换衣上药,却见他问道:那个叫红蕊的死了么?赵贵连忙道:回二爷,被打得半边身子动不了,如今还没咽气。
崔道之转动着手中的扳指,眼中是森然的寒意:割掉舌头、手脚,做成人彘,每日喂一碗水,等死了扔去喂狗。
敢动他的人,他便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赵贵浑身一震,长安的权贵们虽有不少人纨绔子弟为了好玩儿,将人做成人彘,但是他们崔家从来就未曾做过这样的事,如今二爷却开了先例,看来这次他是当真生气了。
此时,喜鹊从里屋走出来,手中抱着从秀秀身上褪下的纱裙,就要去洗,却听崔道之道:拿个火盆来烧掉。
想着秀秀穿着这身衣裳同别的男人站在一起的模样,崔道之只觉得它恶心碍眼。
喜鹊愣了下,应道:是。
-东院的动静,崔道之一直叫人瞒着老夫人,待一切事毕,他换衣上药,不顾赵贵阻拦,走着去了老夫人那儿。
才掀帘进屋,便见老夫人冷着一张脸坐在榻上,见着他来,只别过脸去不看他。
崔道之走过去,娘。
老夫人听见儿子叫她,将头别得更狠。
崔道之只道:儿子今日回家后,陛下又招我进宫去,现如今才回来,既然薛姑娘已经离开,等来日儿子给她赔礼谢罪便是。
老夫人听得冷笑连连:我虽老了,但不糊涂,什么陛下招你进宫,怕不是瞎找的说辞,你说,是不是那丫头又惹什么事端了?从她当了他房里人,何曾有过消停的时候,隔三差五就要来上这么一遭,她猜也能猜出来。
崔道之暗自看了眼赵贵,赵贵连忙吓得要跪下,表明自己并没有与老夫人互通消息。
你不必看他。
老夫人道:我只问你,你到底还要不要娶亲,我也不要你立即打发了她,可你一直如此,容她胡作非为,今日还为了她不见薛姑娘,儿啊,你,你从来不是色令智昏的人啊,怎么就……哎……老夫人直抹眼泪。
崔道之听到她的话,感受着身上的丝丝疼痛,沉默半晌,劝慰了几句。
等他从老夫人房里出来时,已经是掌灯时分。
他站在自己院子里,看着秀秀屋里的明灯,想到她今日的所作所为,一股复杂的心绪涌上心头。
她没有打算跟那个好色之徒,但同时也不打算跟他,她宁愿跟那个人同归于尽或者进牢都不愿意向他求助,哪怕只是一个眼神。
崔道之冷笑一声。
他竟然开始对这样一个人生出那龌龊的,不可饶恕的心思。
他转身往外走,不顾赵贵叫他休息养伤的话,出门驾马去往国公府。
那种心思,是对崔家的亵渎,压根就不应该存在。
只是露出苗头也不成。
他也不点灯,只一个人走进空当无人的祠堂里,对着父兄的牌位,跪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