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崔薛两家议亲以来, 已经过去近三个月,眼瞧着就要到纳征之礼,纳征乃六礼中极其重要的一个环节, 这日聘礼一送,便表示两家婚事完全定下。
日光透过月影纱照在秀秀身上,仿若给她渡上一层朦胧的月色。
秀秀坐在窗下,歪头去瞧外头来来往往忙碌的身影,若有所思。
崔道之去了国公府,他去那里的时候, 一向是不带她的, 她也乐得轻松。
喜鹊为她端来一碟子长安时兴的蜜饯, 碟子落在矮桌上,发出‘啪嗒’的响声。
秀秀回过神来,伸手拿了一颗蜜饯放进嘴里。
姑娘别忧心, 说是前儿国公府收拾妥当了, 叫搬过去呢,姑娘只瞧着咱们如今这个宅子好,殊不知国公府比这还要大出两倍有余, 什么亭台楼阁, 花园果园, 应有尽有。
我记得从前姑娘说过在家时喜欢钓鱼、放风筝, 等咱们搬过去, 我陪姑娘一起玩儿。
秀秀听她描述着国公府的宏大瑰丽, 又拿了颗蜜饯往嘴里送。
在她看来,那不过是一个更大更坚固的笼子,她一点也不喜欢。
喜鹊见她一脸兴致缺缺的模样,不自觉便在心里叹了口气。
姑娘越来越寡言少语了, 脸上也再不见笑容,每日里在想些什么,总是叫人猜不透。
应当是因为二爷的缘故。
想到这里,喜鹊轻脚走到秀秀身边劝道:姑娘放宽些心,安安稳稳跟着二爷,我瞧着二爷对您还是有情义的,您好好抓住他的心,往后的日子也好过些,要不然等薛姑娘进门……爷们们常年在外头行走,内院全由主母把持着,因此主母背着爷们磋磨妾室通房的事不少。
虽说薛姑娘乃是大家闺秀,不一定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但二爷为了姑娘闹出来的那些事整个长安的人都知道,树大招风,再心宽的主母怕是也难以容下一个丈夫如此宠爱的人。
秀秀听着喜鹊这些话,半分反应也没有,眼见着半碟子蜜饯快没了,她才道:我累了。
随即歪在榻上阖上双眼。
见她如此,喜鹊无法,只得住了口,随手拿过一件斗篷盖在她身上,又因怕她觉得暗,睡不着,点了琉璃盏照着。
喜鹊出去后,秀秀便睁开双眼,翻了个身。
目前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崔道之主动放了她,而另一条则是自己逃。
即便最近崔道之对她已不像从前般恶劣,动不动掐脖子甩脸子,但对她的看管却严了许多,鉴于他曾经的恶劣行径,她对他能主动放过自己其实并不报多大希望。
那么就只剩下另一条路,自己逃。
然而怎么逃,何时逃,却是个棘手的问题。
前两次的逃跑太过草率,都让崔道之抓了回来,归根结底还是奴籍的问题。
经过这几个月的观察,她发现,长安的官员,尤其是武将,无诏是不能随意出京的,这些日子,崔道之唯一一次离开长安,是奉召随同皇帝前往北校场。
由此可见,只要她能恢复良籍,在崔道之找到她之前出了长安,她便能回家。
可是怎样才能恢复良籍?又有何人会冒着得罪崔道之的风险帮她?秀秀想了半晌,没想出个眉目来,掀开斗篷就要起身出去,却忘记身前有一座琉璃盏。
只听‘哗啦’一声响,琉璃盏摔个粉碎,原本盖在她身上的那件斗篷被烫了个大洞。
喜鹊在外头听见动静,连忙跑了进来,见状吓得不轻,急急查看有没有起火,又问秀秀有没有伤着。
秀秀摇了摇头,刚要同喜鹊一起收拾地上的琉璃碎片,眼睛却瞥见那被烧斗篷的洞里,好似有什么东西露出来。
这斗篷是薛昭音那日送给自己的。
秀秀默不作声,等喜鹊收拾完琉璃碎片出去,方才过去,将那件斗篷拿在手里查看。
-此时的崔道之正在国公府的祠堂里,他跪在蒲团上,望着父兄的牌位,一动不动。
外头的赵贵搓着手,面带焦急,不时扒着门往里瞧,见崔道之还是那幅模样,忍不住在祠堂门外来回转悠。
这都多少时辰了,二爷上回的膝盖才刚好,这又……哎……也不知怎么的,二爷这两个月尤其喜欢跪祠堂,一跪最短就是一整天。
先开始,他还以为二爷只是单纯履行为子为弟的职责,跪拜告慰老公爷和大爷的在天之灵,可是慢慢的,他琢磨出一丝不对劲来。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他家二爷这种行为带着一丝赎罪的味道,而且,据他观察,每次二爷过来,好似都跟秀秀姑娘有关系。
不是头晚在她那里过夜,便是她又出了什么事。
自那日秀秀姑娘被诊断出脑袋可能留有后遗症,他家二爷来祠堂的次数便明显比寻常增加了许多。
有好几次,他甚至听见他在里头对着牌位问,他做的究竟是对还是错。
这话属实叫赵贵有些摸不着头脑。
在他看来,二爷一直是个杀伐果断的人,何曾有如此挣扎怀疑、辗转反侧的时候。
这压根就不像他。
而这一切,似乎冥冥之中又与秀秀姑娘存在某种关联……他琢磨不透,正打算大着胆子进去劝劝,却见崔道之已经不知何时起身出来。
赵贵大喜过望,连忙迎上去:二爷,您可算出来了,您再这样下去,老夫人那里可就瞒不住了。
崔道之淡淡掀起眼皮,只道:瞒不住,我就揭了你的皮。
赵贵立即浑身一激灵,连忙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心中叫苦不迭。
正要说什么,却见崔道之已经抬脚出去,他连忙跟上。
两人骑了马,一起往崔府赶,走了不远,崔道之却忽然瞧见一家做蜜饯的铺子,问道:长安最出名的蜜饯铺子是哪个?赵贵一怔。
二爷一向是不爱吃甜的,怎么忽然问起这个?崔道之抬眼瞧他。
赵贵回过神来,连忙答道:回二爷,是西市的秋彤斋。
他话音刚落,崔道之已经调转马头,一路往西市跑去。
二爷——!赵贵一边唤着一便骑马追赶。
在西市下马,崔道之一路进了秋彤斋,见里头各色蜜饯,忽然顿了一顿。
他好似并不知道她喜欢哪种口味的。
他抿了唇,叫掌柜的一样包一袋。
掌柜的高声应着,直道:客官,您是给家里的娘子买的吧,嗨呀,您真是疼夫人的好郎君啊,您瞧,我这店里都是姑娘和夫人来买,像您这样的郎君,可是不多啊,哎,这个您拿好……崔道之听着这话,没否认,转动了下手上的扳指。
等他们回去时,已经傍晚,东厢房里头的烛光正亮。
崔道之在秀秀门口脚步顿了下,随即回了自己屋。
要用晚膳时,秀秀掀帘进去,见崔道之正在食案前坐着,瞧不出喜怒。
她轻脚走过去给他布菜。
听说你今日打碎个琉璃盏?崔道之看向她。
秀秀道了声是,随即便照规矩跪下。
那琉璃盏价值千金,他知道自然是要问罪了。
谁知崔道之见他如此,却皱了眉头,道:我何曾叫你跪了。
秀秀抬眼看他,崔道之与她对视,又道:还不起来?秀秀起身,被他拉在怀里坐着。
用过膳没有?他问。
秀秀摇了摇头:没有,照规矩,将军用完了奴婢方才能用膳。
从前一向如此,怎么他今日忽然问起这个来?崔道之听罢,静默半晌,捏着她水蛇一般的腰,道:往后不必了,跟我一同用膳就成。
秀秀疑心他吃错了药。
崔道之被她这一瞧,不禁抬手捏了一下她的杏腮,怎么,站着比坐着舒服?其实不是,秀秀只是不大想同他一起吃饭。
可他既如此说了,秀秀也不能拒绝,只道:谢将军。
崔道之松开手,秀秀起身在他对面坐下。
崔道之握着筷子,抿起了唇。
秀秀觉得此刻的崔道之十分烦人,却还是不得不起身,重新坐到他身边去。
崔道之这才面色稍愉。
崔道之推崇食不言寝不语,而同在河州时的活泼不同,秀秀如今也不大爱说话,两人这顿饭用得十分安静。
秀秀望着面前的珍馐佳肴,有些食不下咽。
她只希望崔道之赶紧休息,她好快些走人。
丫头们将饭菜撤下去,秀秀起身,伺候崔道之解衣沐浴。
崔道之展开双臂,仿若不在意一般对她道:今儿路过西市,给茹儿买了些蜜饯,她不要,你带回去。
秀秀思绪不在这上头,点了点头。
半晌,她问:敢问将军,您同薛姑娘何时纳征?问这个做什么?崔道之以为她没安全感,敛了眸,拿出一个制作精良的手镯给她戴上,将她揽在怀里,道:……安心待在我身边便好。
他已经为她安排好了出路。
若不能全然狠心将她交出去,那便永远不让她的身份见光,一辈子将她困在身边。
这或许对她而言,是最好的出路。
秀秀安静地被他抱在怀里,扭头去瞧不远处晃动的烛火。
烛光照在她雪白的脸上,明灭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