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愠恨她,胭脂可以理解,同样了然于心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她拂开贴到脸上的发丝草木,剥掉肩头的烂菜叶,在婢女要帮她清理周身杂物时摆手拒绝了她们。
她抬起头,谢愠错愕地发现,胭脂那张脸上没有丝毫悔过歉疚的神情,她总是这样,仿佛所有人都对不起她,好像她做什么都有她的理由。
胭脂回来也跟变了个人一样,她比以前更狠更冷静,也可以说是在谢愠看来更没脸没皮。
刻薄地回道:不是没死吗?你以为我不想走?那也要我走得成才行,是谢留偏要带我回来,他说过往不究,你兄都没意见,你发什么火。
不过三言两语,谢愠那张青涩稚嫩的脸就已经怒火一片。
你说的还是人话?他瞪着胭脂,我们到底哪对不起你,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为什么谢留当初要杀胭脂,谢愠会去拦呢。
因为他记得,谢留不在战场,谢府被归还后,是胭脂不声不响自己过来一个人收拾,清理出他们三个人住的屋子,才请示谢伯卿可以搬过去了。
时运不济,偏逢漏雨,也确实是她冒雨去修理,说他年纪小,谢伯卿雨天膝盖不好,不让他们帮忙。
有时他们的衣裳破了,第二天就有一两套新衣裳被放在屋里。
其实真要细数起来,胭脂不是没付出过没做过好事,不然谢伯卿不会容忍她那么久,谢愠也不会只作弄和她习惯性的拌嘴。
是因为人,总是在爱与恨之间徘徊,纠结不清是该原谅一个人,还是恨一个人。
原谅了,良心上过不去。
不原谅,心里一直膈应。
到底为什么这么做,说啊!面对谢愠无法理解气势汹汹的质问,胭脂用种能让一个至纯至真的少年郎的心都凉透的不屑语气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自然是想那么做就做了。
谢愠肉眼可见的失望流露于表,仿佛对胭脂的良善还仅存一线希望,现在是彻底被打碎了。
胭脂幽幽地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哀愁悲凉,然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勾唇微笑,故意挑衅,说完了吗?说完就让开,刚才的事看在以前情面上我就不跟你计较。
再泼脏水我就不客气了,你要实在对我不满,那就去劝说你兄,让他赶我走!胭脂撞开谢愠的肩膀,蹙眉忍着浑身馊水的酸臭气迳自向院里走去。
相比反应极大的谢愠,谢伯卿对谢留将胭脂带回来的事,却是另外一番态度。
下人将他们二人在院外的对话复述给谢留谢伯卿听,谢伯卿垂老的眼皮动了动,年老变得颜色浅淡的眼珠盯着对面的人道:她既不想留在谢家,你与她和离就是。
她这么对你痛下杀手,你心里难道对她没有一丝记恨?只有在谢伯卿面前,谢留才流露出一丝受伤的迷惘,她为什么这么恨我?从前是,现在也是。
谢伯卿自知每个人境遇不同,很多事未必能感同身受,谢留兴许就是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才一直放不下与胭脂这段孽缘。
有的人,终究要撞了南墙才知道回头。
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亦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谢伯卿:若你不知,那就去查,查个明明白白,也好给自己一个交代。
谢留一走,谢伯卿陷入对往事的沉思。
胭脂进门那年,他因得知长子的衣冠冢被刨气得病重在床,那时身边幸亏还有一个奴仆伺候。
谢留少不更事,谢愠牙牙学语,奴仆替他请来大夫,经过医治久见不好,路边听了卖弄玄机的假道士的话,请到家里宣扬鬼神之论。
说他的病要经过冲喜才能好,谢伯卿当时心如死灰,整日浑浑噩噩,意志颓靡。
奴仆前来请示,他也不怎么关心,只觉得厌烦。
没想到后来假道士真的领了一个小丫头进门,过来,给郎君磕头。
当年的胭脂瘦小伶仃,谢伯卿打量她,肉眼可见地流露出一丝挑剔,没人照顾的小孤女除了骨相标致,还没学会照顾自己,弄得一副邋遢模样。
头发不知谁给她梳的,歪歪扭扭,衣角沾着几块乌漆墨黑的污渍,穷酸而小气地拧着手指,警惕而好奇地观察周围。
谢伯卿挑剔她,是出于长辈对自家子孙的一种爱护。
他问自己,这就是谢留以后的妇人?谢家落魄,长孙没了富足无忧的生活,又为了他冲喜,娶一个不知来路无人教导的孤女,这就是他作为祖父,带给长孙的好处?胭脂的存在,当即成了一面照清现实的镜子,让谢伯卿立时意识到,他再这般颓靡下去,将无颜面对自己的孩子,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羞耻心令他振作起来,默许了胭脂给谢留当童养媳的身份,并藉以这种事提醒自己,万不可再颓靡堕落下去。
没想到,当年阴差阳错的一个决定,造就了今日让两个人牵扯不清的恶果。
胭脂不信谢留会不怪她。
她表面看上去没心没肺,心里实际噤若寒蝉,不知谢留会对她施行怎样的报复。
可是从她回来起,整个谢府都风平浪静,就连以为会闹腾不休的谢愠,在那日之后竟然没再过来找她麻烦。
倒不是她惹麻烦,而是这简直不符合他们的行事作风。
因为下药令谢留差点一命呜呼,她至今都不敢到前屋去,跟谢伯卿、谢愠他们坐一桌吃饭。
没有别的缘由,就是有些莫名的难堪。
胭脂脸皮从没这么薄过,但她装得很好,不知内情,都当她没回让婢女把吃的送到房里,是在摆架子。
可是连郎君们都没说什么,下人更不好置喙。
而今对胭脂,都当是菩萨一样供着。
这是什么?从大早起,梳洗中的胭脂就听到外面传来抬东西进来的动静。
镜子里的面庞少了几分血气,眉眼间笼罩着一股忧愁,在听到杂音后,因葵水而身子不适的胭脂脾气较大地推开婢女为她描眉的手,干脆回头叫来屋外的管事,一问才知。
这些都是郎君让小的给您送来的宝贝。
管事腆着脸赔笑:夫人要不要打开瞧瞧?胭脂抿着唇,神色平淡而怪异地挑了挑眉,谢留会对她这么好要送她东西?他是真傻还是假傻,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想着拿东西讨好她?回想起被抓回来的那天夜里,谢留低沉而阴郁,诉说着对她又爱又恨的心意的话语在胭脂耳边回响,让她闪过一道精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开始进行一场莫名其妙的比较。
她高抬下颔,他自己要送我的?那就打开看看。
谢留所谓的既往不咎,展现出来的诚意和真心仿佛都藏在了箱子里。
胭脂说不好心情如何,但无疑,没有人天生不喜欢被讨好。
谢留有时说她不知廉耻,胭脂看着眼前满箱的金银珠宝,房契地契,却觉得真正不知廉耻的是谁还不一定。
她都那么对他了,谢留是不是没有羞耻心,才会一顾地往她身上费心思。
小荷:夫人就该多笑笑,夫人好几日不笑了,还是郎君有法子,给夫人送了这些好东西,能令夫人开心。
小荷这丫头就是直心眼,话刚说出口就被小菊恼她乱说话,偷偷打了她一下。
胭脂更是愣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庞和嘴角,她笑了吗?她对着这些金银财宝笑,岂不是显得她多贪财一样?胭脂垮下脸子,把这些都给我收起来。
可是……管事补救道:还有一套郎君命人打造的首饰,夫人还没看呢。
胭脂恼火地道:我就那么缺他一套首饰?谢留走到院子里,刚好就听见屋内这句话刺耳地传出来。
他立在原地不动,身后的随从也很尴尬地站在他背后。
要他们说,他们郎君的这位夫人据说出身就不行,新婚之夜差点害死自己丈夫,跟人跑了,郎君没报官将他们这对奸夫淫.妇抓起来惩治就算不错了。
按照本朝律法私通的罪名可是要杀头的。
她到底哪儿来的底气,这般不将郎君放在眼里?简直有些过分不知好歹,招人厌的得寸进尺。
胭脂不想因为谢留这种钱财上的讨好,而轻易对他服软。
这就好像,她之前的坚持,跟盛云锦的私奔被轻贱了一样,她好歹该有点自己的坚持。
谢留不知他们有仇,没关系,她自己清楚就好,万不能因为这点身外之物,就真的望了前尘过往,否则对不起自个儿的良心。
胭脂忍痛割爱地让人把这些东西抬下去,谢留的身影恰巧就是在这时候出现在房里。
他直接将下人手上捧着的那一套首饰拿过去,余光一扫在场的其他人,吩咐道:都下去。
谢留威严很重,在府里说一不二,他醒来那天拖着带病的身子,招来自己的一众亲兵到谢府集合,气势汹汹地杀出门去,就已经让下人们见识到权利官威的厉害。
只有胭脂不懂,还在拿他当个小将一样,见了面就问:你把云锦放回去了没有?你别惹他,他家势力在这,你要想安稳做官,就别再自找麻烦。
谢留等其余人都走后,房内只剩他俩,拉近与胭脂的距离,大手盖住她娇嫩的面颊,粗粝的指腹来回摩挲着光滑的皮肤,即便胭脂轻声呼痛也不松手。
还惦记着他?他问得漫不经心,平静的表面下暗藏波涛。
胭脂提起一口气,生怕他又会做出什么来,颇为厌烦地挥开谢留的手,要说话就好好说,少来动手动脚。
没历经之前的事,胭脂对谢留的不喜通常都会掩饰得很好。
现在却仗着谢留纠缠她不肯放手,十分恃宠而骄地对他不假辞色,语态中更是尽显平常不轻易见到的泼辣与真实。
谢留眼里闪动着暗火,胭脂这种态度,只会让他更想招惹摧毁她。
瞥见胭脂正把玩她腰间的玉穗缓解心中矛盾,谢留不怎么怜香惜玉地勾住胭脂的腰带,一把将她拉扯过来,理直气壮地问:怎么就不能动?有律法规定,丈夫不能碰自个儿妇人的?胭脂挣扎,那是逼迫!谢留将她衣裳都勾乱了,胭脂扭来扭去,反倒把俩人都招出一身火气,你叫得欢畅的时候,怎么不说我逼你?胭脂一下面红耳赤地愣住。
谢留看她仿佛被自己说的话伤到了颜面,冷哼一声,松开她打开拿了许久的盒子,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同我在街上看到旁人家中娶亲……不记得!胭脂不等他说完便不给面子地驳斥。
谢留神色一凛,自顾自地说下去,你说想看那些成亲的女郎怎么打扮的,于是胆子极大地带我装作别人府里的家生子从后门混进去。
结果那家也不是什么多富贵的人家,没看到你想像中的场面便失望至极。
说以后成亲的话也绝不能是那么寒酸的样子,我答应你,要你也过上富贵的好日子,之前的婚仪我说到做到了吧?那天胭脂还是很风光的,谢留是真的没有亏待她。
他取下其中一样钗头凤,放下盒子,在胭脂头发上比了比,而今,我向你保证,不止是婚仪那天让你风光,以后的日子也让你应有尽有。
你守好妇人的本分,不要再奢想多余的人,安心与我过日子,就能享尽荣华富贵,这种平稳日子不正是你想要的?胭脂张了张嘴。
谢留抢先道:我知道你恨我,我也不想知道其中缘由。
是你自己说过两清,就是我犯了什么错,一命换一命,你也该放下了吧?他不断地反问,开始动摇着胭脂的内心。
胭脂本不该想太多,但实在是谢留过分狡猾,他有意提起他们少年时的过往,让胭脂藉着往昔回忆起旧情,就跟以柔克刚一样,不断说服她听从他的道理。
而仇恨本就因为折磨了胭脂太多年,让她想要尽快抛下。
才会在盛云锦的说服引诱之下,再次对谢留起了杀心,以便早日结束这场秘密而少有人知的恩怨。
诚心说,谢留后来的语气凝重而严肃起来,你大可好好想想,总之有我在一日,你就与其他人再无可能。
都闹成这个局面,她跟盛云锦还能有什么可能?再杀亲夫是没有机会了,谢留再傻也不会给她第三次机会。
至于盛云锦,他现在情况不知如何,但就现下这样的情境来说,要是再想把她带走,什么考取功名再娶她之类的誓言,都通通不作数了。
更重要的,谢留突然又爆出一件足够重击胭脂的事。
我那日在京都书院找他,你猜我看见什么了?大概那些道貌岸然的书院学子都知情,只有你被蒙在鼓里。
姓盛的可不止有你一个女子,他同山长的女儿同样不清不楚。
你不是有个朋友叫孙畔青?她兄长孙长风是那个人身边的走狗,你们关系这般要好,怎么他竟也不偷偷告诉你?谢留说着讽刺的冷言冷语,冰冷的面色却不露丝毫嘲笑之意。
他把浑身僵硬住的胭脂揽到怀里,细心地为她别上巧夺天工,富贵华丽的钗头凤,跟哄小孩般摇着啊摇,蛊惑道:只有傻子才会倾尽所有在爱你,不顾性命,忠心、好骗。
为什么不愿再试试骗骗他,这样你可是会拥有一个对你言听计从的夫君,他永远不会背叛你。
今日的谢留仿佛就是为了给她下蛊而来的。
这是胭脂听过最动听的言语,一个不会背叛自己,忠心耿耿又有情有意心属自己的男子,不是世间痴情女子最最妄想的么?胭脂仰头,与低头注视她的谢留面对面离得极近,只要露出一丝虚情假意,都能被轻易发现的距离,意有所指地问:只有傻子才会倾尽所有地爱我,可是他不傻了呢?谢留自始至终没怎么笑过,幽沉的眉眼坚如磐石般,不曾有任何一丝异样的改变。
挺秀的鼻梁之上,充满占有欲和侵略性的眼光始终固定在胭脂脸庞,默不作声的将她的手指放到嘴边挑逗地含咬。
胭脂难耐的动了动,得不到回应让她泄露了一点焦灼的情绪,顶着一张面无表情却晕染了欲望的脸的谢留,气势沉稳如松如引君入瓮似的,掌握着谈判的主权。
胭脂满面含春,眼珠水亮地道:就是做回我的‘谢小狗’的那样也愿意么?……少年时厮混的称呼出来,谢留眉头动了动,敛去复杂情绪,眼也不眨地将胭脂的尾指吞吐出来,带着她往室内的卧榻走去,轻轻一推,便虎视眈眈覆盖上去。
幽幽传来回应,试试不就知道了。
就如自我欺瞒一样,室内盈满了旖旎的芳香,酒不醉人人自醉。
待到晌午,床榻上一只手伸出帐外,胭脂懊恼羞怒的脸紧跟着露出来。
她身旁的位置谢留已经不在,房内只剩白日纵情后的她一个,满身痕迹更没眼看。
激.情一过,内心空虚的胭脂莫名感到后悔。
她是不是太好说话,这么快就答应谢留了?可是从送他参军到下毒,他算是赔了两条命给自己。
庭中捉鸟的谢愠看到谢留从内宅出来,赶忙躲到树后去了。
谢留就跟没看见般直直路过,谢愠扒着树皮的手指逐渐用力,陡然一只手将他从树后揪出来。
谢留直视神色不屈的半大少年郎,冷峻的面容有所缓和,什么时候变得见不得人了,兄长你也要躲?谢愠梗着脖子,倔强地偏头垂眸就是不看谢留。
谢留身形高大,手上力气不小,直接将谢愠当木偶一样提在手上晃了晃,出声。
不说为兄就走了。
谢愠猛然抬头,一声阿兄满是委屈的出现在嘴中,连日积压的愤怒都变成了埋怨,为什么不赶她走,我替你不值,她忘恩负义,刻薄寡情……郎君。
一道声音小心翼翼打断他们,谢愠哑火,谢留沉默的仿佛悬挂了一片阴影的脸色保持不动。
他淡淡问:何事。
管事道:门外有人要求见郎君。
什么人?管事面露怪异之色,断断续续道:说是……郎君在军营里的旧相识。
谢留走出门外,修长身姿立在石阶上,不曾下去,就将一道背着包袱,背对着他的身影纳入眼眸。
即使对方衣着素雅,也能从中窥探几分弱柳扶风、不胜娇怜的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