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徊紧盯着走出宅院,往廊檐方向出去的影子。
谢留马不停蹄地离开这里的动作,让他的肩背挺括得宛如笔直的门板,又僵又硬,瘦腰长腿,身量高的须得人努力抬头仰望,脚步匆匆不停才能跟上。
不看他的衣袍,一般人见了他会很迷惑他的出身。
因为谢留不喜欢戴冠,一直都是将乌发束成马尾状,白灰色的巾布会随着行走中带起的风飘扬起来。
而南朝一般是权贵阶层的成年男子要戴冠,普通庶民则以巾束发,而冠中有帻、巾的就更贵不可言。
此时云徊紧跟在他身后不远处,能看到两条飘荡的巾布下,搭在后腰上的一只手已经紧紧捏在一块。
腕上青筋凸起,往下是攥得发白的拳头。
谢留倏地停下。
云徊见此松了口气,快步跟上,就听谢留正在压抑自己的情绪,简单快速地道:别再跟了。
云徊表情变得十分犹豫,她温柔而体谅地问:你都听到了?她为刚才的事道歉,紧接着又大方承认。
听到了也好。
云徊痴痴地凝望着身前不言不语的谢留,说道:我对你抱有那样的心思,你应该早就知道的。
就在回朝的路上,我还曾想过对你说,哪儿也不去,就一直留在你身边伺候。
将军……谢留,你很好,不必为了那个女子说的话而生气,恼了自己。
她试探地上前拉住了谢留负在腰背上的左手,谢留一低眸,就能看到云徊通情达理,体贴温柔的模样。
她苦口婆心:你知道么,在军营你我称得上是相依为命,我想你这般好,怎么就有人不懂珍惜,还将一颗赤子之心弃之如敝屣?她那样对你,不值当你心中这般在意,还不如对你自己好一些。
云徊想让谢留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像那个胭脂那样,不识璞玉,不懂欣赏,满怀恶意。
谢留自身出色,胭脂不喜欢,自然阻止不了还有人欣赏他爱慕他,若是没有才叫奇怪。
这样规劝的云徊,听得出颇有几分教养学识,懂得琢磨人心。
说她是有身份的人家出身也不为过,同样也与恶语相对的胭脂有着天壤之别。
谢留看向她的眼神渐渐变得专注,云徊在做营妓时面对旁人嬉笑,未曾觉得不好意思,被谢留一本正经地盯着,渐渐低下了头。
然后她就看到骨节修长的五指,将她从手腕上挪开。
谢留:我跟她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不要再插手了。
诚然云徊是个相当正直的女子,谢留在营中的记忆并非全无,就像对方从其他军汉那听说过他,谢留也曾远远旁观过她被人欺辱。
傻子也有自得其乐的时光,并不是所有人所有事都会在意。
他更不是不懂男女之事,年轻胆大的胭脂就曾常常带他背着大人厮混,偷尝禁果。
只是在云徊被人欺辱的时候,在当时谢留的印象中,被他认为这就类似于他跟胭脂一样,云徊与其他人玩乐是件正常事。
傻子对被迫玷污和自愿欢好,并没有明确的界限。
不懂什么叫营妓,不懂她为什么会跟那么多男子在一块厮混。
这些傻子通通都不关心。
后来二人有了一次认识接触,再到云徊去他身边伺候,谢留才有了对除胭脂以外的女子的认知。
她就如寻常善良的人一样,看不惯胭脂对他的所作所为,富有同情心,抱有正义感,被欺负了也会选择隐忍和坚强。
和云徊一比,胭脂就差多了,恶毒小心眼,时常对他骂骂咧咧,说他这不好那不好,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
可谢留都不知道自己喜欢胭脂什么,看她就是与看其他人不同。
可能是那个女子的言不由衷,说得经常和做的不一样。
就像胭脂无法参与谢留跟云徊在战场的那几年时光,云徊同样无法触碰谢留同胭脂在十几年里的过去。
因为很多事情没有办法用黑的白的直接辨认是对是错。
不听话就把你带到河边丢掉、从后面推你下水淹死,让你再回不了家去、怎么别人都顶个聪明,就你生的人模狗样,偏偏是个草包,在这一堆诸如此类的辱骂背后,谁会知道是一个贪玩不知分寸的少年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然后被照顾他的小姑娘不厌其烦地整理收拾,一遍一遍为他擦手剔出指缝的泥才产生的。
半大小子,疯疯癫癫,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谁会知道那时的谢留多么难照顾?胭脂才多大,自己也是个孩子,还要照顾比自己年长很难约束的少年,她没那么好的脾气,她也会生厌也会发火。
只因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需要找到自己的发泄口,来宣泄缓解对看不到希望的未来的一点埋怨憎恨。
胭脂,胭脂。
叫魂吗,你烦不烦啊。
胭脂。
蝉,有蝉。
傻子,你把它捏死了!呀,真恶心!等胭脂忍着厌恶,带谢留洗干净手,在他又想一出别的事之前,胭脂就会对他威胁,再弄脏自己的手,我就带你去厨房,把它剁了!谢留畏惧的闪躲,不要不要,不要剁我。
这种长时间的闹腾,一直到降服不了他又感到疲累的小姑娘终于连火都发不起来,丢下棍子蹲在地上哭为结束。
只要看到胭脂掉水珠子,傻子才会知道错般期期艾艾靠过来,胭脂不哭,手,手给你吃。
吃什么,剁掉算了。
说罢便将那讨人厌的手指塞进嘴里,狠咬一口,直到听见谢留哀嚎才算解气。
从前试图遗忘隐瞒的过往一帧又一帧地窜入脑海,湿润的微风拂过手指,闭眼的谢留仿佛想起来被湿热的口腔包裹吞没的触感,彻底清醒过来。
要说胭脂那时对他不好,也不尽然。
除了谢伯卿,还会有谁有那样的能耐日日待在他身边。
更何况,那也不过是个正需要被人宠爱的小姑娘的年纪。
也许回忆中并没有那么美好。
被拒绝后,云徊咬咬牙道:是你心中将她美化了,人不是一成不变的,但是怀有恶意之人,她是永不悔改的。
谢留顿足。
云徊加快语速想要让他回心转意:她与我们不是同一类人,你还记不记得我是怎么沦落到军中的,谢留,我们才是同病相怜的那种人,和她全然不同,不要再沉湎在过去那些虚情假意的好了。
都是假的,你要向前看,还有更好的人想照顾你,你值得最好的呀!看看我,回头看看我吧。
她祈求。
说起来,云徊身世也很坎坷。
她是庞家妻妾之争,落败之后被牺牲的弃子。
她是原配所出的嫡女,被妾室所害,在街上被人掠走好几年,后来就出现在了军营之中。
但以她的自强不息才活到了今日,庞家因她不是贞洁之身,碍于原配那边的势力,又不能不将她认回去。
于是选了个折中的法子,让她以远亲的身份回来,待遇还与原来正室嫡女的相同。
她同胭脂,就是两种不同的代表了。
一个坚韧纯善对他好,一个刻薄寡毒想他死。
即便云徊感同身受的,说着他们同病相怜,经历相仿,都是苦命人。
谢留这次最终还是没有停下脚步,他心中已然有了不同的答案。
天边自午后起出现一片灰白的云海,日晕也开始黯淡。
近来被提任为副指挥使的徐亦尘忙得脚不沾地,大军归朝已有数个月,上面的封赏一一落下来。
最快得到赏赐的其实是普通将士,功绩比较好划分,最慢的就属徐亦尘这些,有家世有关系,需要好好谨慎安置的世家子弟。
入朝为官,位置不多,前景好的官职多的是人虎视眈眈。
他们世家子弟都需要用势力去争,更何况普通人。
除此以外,像谢留这样的孤兵将领,没有后台,是最吃香也是最容易被怠慢的。
谢留属于上面有势力想用他,又有人不想他起势的倒霉蛋。
在此之前,在战场上。
谢留是因能力过人,被宋霄炼他爹呈报书信到新帝桌前,被封为北征御敌将军,掌管着有近二十万人马的神风营的势力。
并且代行大将军领军布阵一职。
可惜有人不想看他这般起势,在他回京之后百般阻挠,以至于到现在,本该被嘉奖,实至名归获得册封的谢留,暂时名义挂着将军一职,实际上军籍里的职务却是一个千户长。
前段日子,以庞家为首的势力,更是极力阻止新帝重用谢留。
说谢家前身有逆谋之鉴,就算将功补过,这种罪臣之后也不可多用,并散布种种危险言论,导致暂时看不清风向的官员被暂时拉拢倒戈,反对谢留入职。
为了稳定朝臣情绪,新帝便佯装举棋不定,故意不提谢留封赏的事,暂时将他的事放置在一旁,仿佛忘了还有这样一个有才能的武将在,只等风波过后,一有机会再对谢留的封赏去处另作安排。
一直到最近,关于谢留的去处和官职才有一点眉目。
得到消息的徐亦尘仔细打听确认之后,便趁着今日抽出一些空闲时间,专门过来见他。
不想恰巧碰到宋霄炼与谢留在他的千户所里说话,是在谈论许多年前的纠葛。
宋霄炼:你们谢家最早属于拥护已故嘉仪太子的一派势力,也就是当今新帝早已故去的大伯父。
早前先嘉仪太子年幼体弱,先皇后又去世较早,天家只有这一个正统血脉,你阿翁他们许多人都担心他撑不到成年,不想他不仅活到了三十岁,还留下一个子嗣。
你父亲被聘为太孙太傅,被先嘉仪太子寄予厚望,要他在他离世之后,好生教导辅佐太孙长大成人。
谢世伯铭记在心,顶着多方压力,接下重任,太孙也与你父亲日益亲密,视作亲人,结果因此引起了太子妃一脉不满,担心你们谢家趁太孙年幼,让他更信赖于你们。
于是让太子妃与谢世伯之间对太孙的教导产生了分歧。
这也为日后先嘉仪太子一脉的消失酿下祸根。
宋霄炼拨开面前的棋盘,豪饮一口茶后,继续说着好不容易打听来的秘事过往。
太孙六岁那年,因太子妃借口带走他,害得原本那日要授课的谢世伯,白白等在太孙书房门外一整日,大雪纷飞,冰寒刺骨,谢世伯病倒后,你们两方势力的关系终于破裂。
病愈后,谢世伯找到机会,便带太孙求见了不管朝政的安荣皇贵妃,先皇后已故,先皇便没再立后,后宫之中全由安荣皇贵妃掌管。
她膝下无子,正适合代行先皇后一职,教养太孙。
谢世伯这般做毫无疑问是打太子妃的脸,亦或是想让太子妃一党知道教训,但无疑他成功了,先皇身体不适除了朝政很少过问其他,安荣皇贵妃答应暂时教养太孙后,太子妃那边再没有权利和机会随意插手太孙的事。
于是这又被太子妃一党认为,谢家这么做是要带着太孙向安荣皇贵妃的势力投诚。
本就破裂的关系变得针锋相对起来,就在两方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有一方庶出皇子的势力说是找到了太子妃与人私通的证据,怀疑太孙不是体弱多病的先太子留下的遗孤,打着维护正统名义造反了。
而谢怀拙的死,更是其中一环设好的局。
太子妃一党将计就计,并未立马澄清真相,而是想藉着庶出皇子的势力一同清理掉谢家。
就在谢怀拙计划将太孙转移到他处的时候,下属送来关有意谋害太孙势力提前行动的消息,结果未能准备周全的谢怀拙带着不多的人马提前进宫,就此步入安置朱雀门的陷阱,永远丧命于此。
庞家就是先太子妃一党的内应,是它向谢世伯提供了假消息,他们如今就是不想让你起势清算,才会对你百般设卡,宋霄炼长篇大论一堆,终于忍不住直接拿起茶壶对着嘴猛灌一通,然后笑笑道:但你要问,你们谢家还得罪了谁,那我就不清楚了。
当年那些事,牵扯的可不止一家。
你要想知道谁还与你家有仇,那还有得查,但是过去这么多年,许多知情的人都剩的不多了,更何况还有庞家在后清扫痕迹,怕是不大容易。
谢留:京都多年前,几大势力中,有没有一户人家姓盛。
如今有一个子弟叫盛云锦,你替我从这方面查起。
宋霄炼摸着下巴回忆了下,摇头,要说以前,京都高门中都以王谢两家势力为首,中上些的便是本家在江陵的卢刘氏、张章氏、陈李氏……其次便是我与徐亦尘宋徐两家,后面大多都是小门小户,姓盛的倒是不多。
倒是现今,官场有几个姓盛的,就是不知是不是同一家了。
此时,旁听许久的徐亦尘终于进来,在两道早已发现他的锐利目光下,道:我知道,你说的盛云锦,是不是在京都书院读书的书生,他叔伯是琅轩王的客人,我曾在宴请上听说过此人。
……胭脂在去前院正厅的路上,不巧与牵狗的谢愠狭路相逢。
她多日没有在正院露过面,更不曾和谢愠他们一起到正厅用早食,今日难得出现在这,不仅迎来他惊讶而抵触的目光,还收获了一句早已预料的风凉话。
谢愠:我还以为你打算一辈子躲在我兄背后不敢出来见光。
胭脂下毒的事,始终是他们当中的一根刺,比她送谢留去参军,还有过之而不及。
想必她也知道,难以面对他们,胭脂才藉着生病一直在内院偷闲。
这回大概是因为谢府多了个女子,她沉不住气了,这才抛头露面,免得家中都忘了还有她这样一个夫人存在。
胭脂没理谢愠的挑衅,她病刚好不久,不耐寒,外头风吹得面颊生凉,她不好多待,干脆先进屋躲风。
只是在踏进屋内那一刻有些愣住,后脚比前脚要慢了许多放下来。
她看到本该待在南院的云徊,就跟她才是这个府里的夫人一样,站在谢伯卿的身旁递过去一双干净筷子,对胭脂的到来毫不见怪,依旧神情自若淡定地问谢伯卿,您还想听郎君什么事,奴家一定知无不言。
胭脂不解,那天谢留走后,云徊追了出去,他们二人说了什么,胭脂无从得知,她也没有特意去打听。
只是现在来看,难道是谢留允诺了云徊什么,答应让她留下,才使得云徊这么有底气出现在谢伯卿跟谢愠的眼前,还做出一副周到温柔惯会照顾人的样子,对她视若无睹。
阿翁。
胭脂插嘴进来。
她眼神有些微试探地看向谢伯卿,在老人清亮的眼睛回望过来时,胭脂莫名又有些心虚地闪躲开。
她就像做错事的小辈,很怕谢伯卿的苛责。
对胭脂来说,谢伯卿与她也有着非凡的意义,她跟谢留、谢愠,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谢伯卿虽然年老,但在教导和吃穿上,从未亏待过她。
甚至读书识字,她也跟谢留谢愠上着一样的课,听着同样的文章。
兴许谢留训她,胭脂还会不服,但谢伯卿要说她做错了什么,胭脂还会听上一二。
她等待着对方会跟子孙一样的反应,冲她发难,但出乎意料的,谢伯卿并没有当着旁人的面对她冷嘲热讽,和出声训斥。
谢伯卿:听说你小病了些时日,既然病好了,就不要再贪凉,出了屋外该多穿几件衣裳。
说完,他端起碗,谢绝了云徊的伺候,自己拿起勺子舀着碗里的云吞。
胭脂以前会觉得谢伯卿偏心两个孙子,拿她一直当外人一样对待。
但这回,在变了脸色的云徊面前,胭脂诧异又疑惑地看着谢伯卿,有些高兴自傲地认识到,可能在谢伯卿心中,她还是有些不同的。
胭脂那股愧对他的羞耻感褪去不少,声音也大了起来,我知道,我晓得的,多谢阿翁关心。
谢愠在她背后冷哼一声,然后面色铁青地挨着谢伯卿坐下。
他至今不能接受,他兄跟他翁对胭脂的态度,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地原谅她之前的所作所为。
谢伯卿:你也坐吧。
胭脂跟谢愠同时朝云徊看过去,就听谢伯卿道:你是灵官请到家中的客人,不是府里的奴仆,这些伺候不必劳烦你来。
他到底是那种性情大度的老人,说起规劝人的话也不难听。
但触及胭脂似笑非笑的眼神,云徊还是稍微挂不住脸的,感到微微难堪地坐下。
她仿佛做了件热脸去贴冷板凳,吃力不讨好的事。
跟云徊一比,纵然做过错事的胭脂也没有想过将功补过,在早食间大献慇勤。
她依旧自我地跟往日一样,吃着自己喜好的食物,顾着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但这也是谢伯卿认知中他看着长大的胭脂。
胭脂陡然抬头,手里的包子皮刚被撕开一条缝,动作就因谢伯卿指名道姓地叫她一声而愣住。
谢伯卿:我今日要出门一趟,你若无事,便与我同行。
谢留有好几日不在家了,胭脂一直没见过他。
不知道因为什么事,谢伯卿居然不是让谢留和谢愠陪他,而是让胭脂跟着去,只不过不是一早就出门,而是到了晌午等屋外雨停,谢伯卿才派人来叫胭脂。
天呈烟雨色,空气中还透着浸了水雾的朦胧感,石板上的水洼倒映出行人的身影。
在一条屋门紧闭的空巷前,胭脂不再向前多走一步,目光难辨地盯着走在最前面的人。
谢伯卿不像是第一次来这,当他察觉到胭脂不走了,于是立在一处宅门前,指着一个方向平静地道:眼熟么?阿翁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
胭脂扯了扯唇,却发现自己脸都僵了。
谢伯卿高深莫测地看她一眼,亲自上前敲门。
眼看他这么做,胭脂倒吸一口凉气,猛地转过身苍白而无力地道:我,我先走了。
这是你出生的地方。
谢伯卿嗓子苍老有力,在她身后大声道:年年团圆节,你都要让灵官帮你撒谎,寻一个借口偷跑出来瞧一瞧这里。
这是你家,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