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兔收光3◎这天, 桑塔纳里,装载着足够粉身碎骨的东西。
那是素素交待的烟花。
顾弈驱车至指定的门店搬货,满得后备箱盖子都关不上,来回开了四趟, 才把她订的量全部搬至啤酒三厂的老厂区。
开第一趟, 一起搬货的老板问他, 这两天什么节?没听说啊。
哪里办活动?烟火除了过年,只有大型节庆才有zf机关来订购烟火, 要么就是土老板开业。
这么大量, 肯定不会往个人订单上联想。
情人节。
顾弈随口一个玩笑,老板当了真, 第二趟开回来,门口的木板子上已经写上忄青人节烟花牛寺亻介。
老啤酒厂关了, 空出一片无人废工厂。
这里算是青豆过去去到的小南城最北边,后来小南城改成了清南区, 这里也没在清南区, 而是划在了开发区, 被称为城市区改的弃子。
雨后湿泞的气味从泥土里渗出, 掺着工厂橡木桶的酸腐味道, 又生机又腐败。
荒郊的草高至青豆半腰,蚱蜢飞蛾蒲公英飞舞跳动, 她每挪动一个位置, 都有充满生机的窸窣声响拖过。
青豆和顾弈为烟花摆放的位置布置好久。
原因是啤酒厂有个巨型啤酒烟囱。
青豆考虑夜幕中烟花盛放,仰起头看, 那个洞黑的口子影响视觉效果。
所以他们又费劲地转去了相对空旷的低矮建筑群。
劳动过程中, 他们讨论起素素对虎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顾弈说, 素素应该是中意虎子。
不然, 他想不出来,为什么要费劲给虎子放烟火。
青豆说,素素应该只是想报恩。
后来素素总是念叨,虎子送过她一个一千多块钱的包,这钱她凑给他,他不要,包还给他,也不像话,一个女包,还给他算怎么回事。
可就这么算了,她又办不到。
他们各自举证,汗水淋漓地吵了起来。
顾弈表示,如果素素不喜欢虎子,以她的作风,现在肯定在招蜂引蝶。
青豆表示,虎子现在太惨,有过关系牵连之后,素素狠不下心肠,这时候如果顺虎子的意离开他,那虎子就一无所有了。
那这烟花怎么回事?报恩啊。
放屁,素素是虎子一手养大的?还是素素上学是虎子供读的?报个屁恩,他对她有个什么恩啊。
虎子给素素买过一个很贵的包。
多贵?一万?他婶过年去了趟香港,买了个一万的包。
青豆矮下声:一千多。
一千多就叫恩?顾弈也是服了,让她清醒点,你电视剧看多了。
你会为一千多块钱想着报恩,但罗素素不会。
青豆说不清楚:恩也不一定是物质,特别痴心特别好,让人产生心理负担,也叫恩嘛。
哦?顾弈抓住了重点,那你算吗?我?你叫报恩吗?青豆噗嗤一乐,你说呢?他拨掉她发丝沾上的草灰,指尖一捻一弹,一脸正经:程青豆,好好说。
怎么说?青豆半抱顾弈,仰起脸,酒窝漾得好不狡黠。
顾弈逗她,半真半假:你看,我对你这么好,百依百顺,言听计从,默默付出,不求回报。
我觉得,应该算吧。
他这样引导她。
啥?青豆拧起眉头掏耳朵:啊?你说什么?我怎么一个词都没听清啊。
顾弈抬高音量,冲她耳朵嚷道:我说——我对你——青豆捂住耳朵,连忙跑走:听不见听不见,怎么有这么会贴金的人啊。
还百依百顺言听计从,笑死了,到底有没有上过学。
百依百顺言听计从是这样的?欺负她逼迫她威胁她!是恶贯满盈!是逼良为娼!顾弈跟她杠上了,嘶了一声:我不算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哇!顾弈!你真的很夸张!你对自己有误解!青豆直摇头,虎子比你好多了。
王虎比我好?虎子从来不对素素说不。
虽然虎子看着粗里粗气,实际里子非常柔软。
顾弈一时也想不起来:我对你说过不?青豆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她眼睛一瞪,拔腿就要跑离他。
顾弈长臂一伸,把她拽进怀里,嬉皮笑脸地拿鼻尖拱她。
青豆气上心头,拼命挣扎:真是不要脸,还百依百顺!你不会真的这么觉得吧。
顾弈箍住她:我要没百依百顺,言听计从,那你为什么要跟我在一块儿?我?青豆哑口。
对啊,为什么啊?那就不是报恩?他兜了回去。
青豆来火:你对我有什么恩德!需要我报!我是你一手养大的?还是我上学是你供读的?顾弈牵起唇角,心满意足套到他要的话:那成。
青豆这才明白这是个套儿。
反手箍上顾弈颈脖,一副要勒死他的模样。
-他们手牵手在空旷的废旧工厂里遛弯。
笑闹声一层层漾开。
要是有个外人,听起来一定很吓人。
转过厂区和仓库,又走过废旧的宿舍楼,有点冒险的意思。
他说,小时候来这种地方,他能玩一个月。
青豆说,她和虎子从小就在这种地方玩,能从大清早玩到天擦黑。
青松形容,白白净净出门,乌漆嘛黑回家。
顾弈:怎么你的回忆里都是王虎啊。
青豆:那怎么办,你小时候都不理人啊。
有吗?顾弈真不记得了。
青豆翻了个白眼:你真是不了解自己。
你不知道你有多讨厌。
多讨厌?青豆想了想:高高在上。
他手伸进兜里,摸烟和火:这就讨厌了?不然呢?一个人高高在上,足以拉开距离。
你觉得我高高在上,那是你自卑。
他就是正常生活,没有哪里高高在上。
而且他挺早就稀罕程青豆了,没道理在她跟前高高在上。
倒是她,一直跟虎子粘得欢,若有若无地把他排在亲密圈子之外。
经常三个人面对面,她跟虎子是用第三人称称呼他的。
他没记恨她就不错了。
青豆一噎,生气自己居然没有话堵回去。
她确实曾经嫉妒他来着。
一阵和风在没有遮挡的荒草丛前川行,惊起信步的鸟儿。
顾弈拿手拢火,嘎达摁了两记打火机,都被吹灭了。
间歇中一抬眼,青豆沉着张脸,像是不高兴。
顾弈:生气了?青豆:哪敢啊,我自卑呢。
你哪里需要自卑啊。
顾弈哄她,漂亮的女大学生是金贵人,得高高在上。
青豆仰起头,斜睨他。
这眼神一点也不凶,骄里娇气的。
顾弈蹲下身,一边打火一边给她戴高帽儿:喏,现在你在海拔上高高在上了。
青豆垂眼,试探伸手,像摸狗一样抚上他硬茬的茂密,心理上非常爽。
这个视角,好特别。
顾弈又试着打两次火,都失败了。
这风吹不走人,但见火就杀。
他摇摇里面的汽油,正要再打,头上覆上一只温柔的手。
眉眼一抬,眼皮褶出一道深痕,正好撞上青豆笑盈盈的眼睛。
青豆翘起嘴角,得意地拍拍他的头,很享受高他一等的感觉。
原来高个儿看人是这样的。
下辈子她一定要长很高。
今日的风顽皮,一阵不算再来一阵。
青豆正调皮摸他脑袋,享受高高在上,便听南边远处呼来一阵大风。
立夏的风祭出绒绒利爪,吹斜荒草,扬起沙尘,嘭鼓裙苞。
男人的头不能随便……顾弈话没说完,鼻尖上便扬起一圈裙摆,没等反应,兜头遮住他的眼帘。
世界夹杂着少女的芳菲,罩下来一片雪白。
一瞬间,白色裙苞花一样鼓得滋润饱满,充满生机。
好风凉。
青豆哎呀一声,赶紧按下裙摆。
被扑下的裙摆下沿,露出顾弈一动没动的眼睛,像掀开盖头的新娘,还维持刚刚的眼神,直勾勾盯着程青豆。
当然,眼神早已变了意味。
青豆闪躲,不知要不要问他,看见了什么。
顾弈紧咬唇,没憋住,牵起一侧唇角。
草一丛一丛飞斜,刺着顾弈的侧脸,同时也擦过青豆腿上皮肤。
本来没什么感觉的,但突然又痒又舒服。
被风勾了魂儿似的。
青豆羞怯地加速了呼吸。
顾弈依旧没动。
拇指搭着按钮,打火的手还停在弯曲的膝盖之上。
你还点不点了。
青豆叠手要给他挡风。
别动。
顾弈说完,青豆的裙子被撩了起来。
他钻入裙摆前的一眼,叫她心肝发颤。
差点没站稳。
青豆心跳骤急,小腹绷紧。
随微妙的温热,空气中燃起焦油的气味。
她低头看着慢了数拍、自由坠落的裙摆,眼睛眨都不敢眨,你别烧着裙子。
知道。
点着烟,顾弈深吸一口,吹进她的缝隙。
那是青豆那里第一次被亲w。
隔着s密的布料,她被蜻蜓点水撕碎了意志。
偌大厂区,逛到一半,他们又回去了车里,砸得车c直震。
至于顾弈摆放烟花前说的开她去兜风,到和素素约定的时间,也没实现。
她腰酸背疼、两腿瘫软,扎进了桑塔纳的后座。
离开那片地动山摇的空地前,她扒在后座车窗,望着地上撕开的银制包装和三团散落的ru胶,问他,这个多少钱一个啊。
顾弈让她不要想钱。
青豆觉得他太浪费了。
那个包装看起来挺贵的,全是英文。
你能不能别老想钱。
做的时候就在问,结束了还问。
青豆恨恨笃定:一定很贵!下次不可以这么浪费!程青豆!你……气死他了,要不要下次洗洗再用。
她强调:我们是学生。
勤俭节约是美德。
明明一回就够了,非要纵y。
顾弈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那就毕业结婚,结婚了,这东西免费领。
青豆一怔。
顾弈没听见声,瞥了眼后视镜,扫到她皱起的眉心,眼中的玩笑消失殆尽:不愿意算了。
青豆复杂:我......还没想过呢。
顾弈不耐烦:当我没说!-傅安洲驱车,接到下班的素素和闲晃的虎子,一路往北,开了二十多分钟,抵达啤酒三厂。
素素让傅安洲在厂区兜圈,追踪至顾弈的桑塔纳,嬉笑道:五人两辆桑塔纳,真是气派。
这话让虎子不是滋味。
三个男的,只有他什么也没有。
顾弈和青豆正坐在车顶看夕阳。
青豆见他们来了,收起相机,跑向素素:为什么突然想放烟花?还买了这么多。
好看呗。
素素卖关子,就是不说。
傅安洲车上有啤酒和花生,别的没有。
是的,连啤酒起子都没。
好在顾弈花活多,就着桑塔纳的后视镜,借巧劲起开盖子。
一瓶两瓶三瓶……到第四瓶,青豆眼尖,发现了掉漆的痕迹。
素素跟着看了一眼:这补漆听说要上万呢。
顾弈没想到这车这么脆弱,又无所谓地摇摇头,能开就行。
青豆一听上万,当场气绝,一边喝啤酒一边生气。
素素调侃她小媳妇会算账,还没进门就操心家当,以后肯定要管账。
顾弈冷冷地扫了她一眼,连弄坏车的心虚都没了,还挺理直气壮。
是啊,你又没要嫁我,车掉漆管你什么事儿。
-他们无关痛痒地聊闲话,一边剥花生一边等天黑。
约莫十分钟,又是一阵晚风,吹来了闹黄昏的蚊子。
这阵飞蚊铺天盖地迎上脸颊,叫人嘴巴都不敢张。
一开口,绝对吃一嘴的虫子。
暮色四合时,他们受不了蚊虫的叮咬,默契四散。
顾弈挡住嘴巴,指着另一个地方:我都弄好了,按照那个次序点。
一左一右,隔开十来米距离。
虎子要上前执行任务,被素素拉住了。
傅安洲接过顾弈手上的打火机,往烟火堆走。
青豆手舞足蹈原地蹦跶,驱赶虫子,同时,也注意着素素和虎子。
第一束魔术弹蹿起,没有预告。
耳边炸开一声尖锐,青豆一颤,天空绽放一朵青色烟花。
傅安洲看顾弈点了,也跟着打火点燃。
他们一人两根魔术弹,左右一起,没一会,蚊虫被硝烟弥漫的火yao驱走,天很快擦黑。
顾弈和傅安洲一边放烟火,一边抽烟,放完了,拿烟头点下一根烟花,一时间,空气里雾气弥漫,看不清脚下的路。
像在天上。
那个惯来作配的虎子,在烟火盛放的场地中心,和素素斜坐在车头,一言不发。
素素本来就想安静和他看完烟火,一拍两散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虎子也这样平静、坦然,她心有不甘,于是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过年,看人家放烟火,想到你在里头,没得放,惦记着,等你出来补一趟。
虎子眼睛一眨一眨,没有接茬。
我补给你了。
一千四百块的烟花。
放完了,跟你就两清了。
虎子像雕塑一样,两手撑在身侧,始终仰头望着天上的烟花。
你要走,随便你。
她知道,他在这里待不下去。
这带发展机会不如广东多。
素素的余光里,烟火一闪一闪,但视野中央,只有虎子那张清瘦的脸。
她看看他,想想事,下意识地脱口:去了广州,吃胖点。
胖点好看。
虎子依然在看烟花。
素素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正要转头,一滴月光盛着烟火从他眼角滑了下来。
素素看着那滴烟火,嘴角释然地勾起。
虎子闷闷地出了口气,没再流第二滴。
-九十年代初,南方生机勃勃,约一半的职工都兼职摆摊卖货,其利润可见一斑。
所以流传着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的说法。
虎子去广东是投奔一个开服装厂的朋友。
他准备在夜市租个摊位,专门卖衣服。
这事儿孟庭干过,利润很大,只是比较辛苦。
虎子有什么怕苦的。
牢都坐过,摆摊可太自由了。
去的第一天,他学顾弈青豆大学第一天报道的姿势,拍了张端端正正的照片,准备寄给了程青豆。
结果当晚,差点被蚊子抬走。
他朋友说,广东蚊子专门欺负外省人,忍忍就好了。
第一周最辛苦,最想家人朋友,比在牢里还想。
尤其他就带了一千块出来,不舍得钱,吃面的时候看到苍蝇,忍着恶心,没叫老板,一筷子一撇,把面吃了个半光,才张牙舞爪地扮作生气模样,找老板退钱。
这份经历他夹在了给青豆的信里。
他说,豆子,给你的素材,你一辈子也吃不了这种苦,我替你来体验生活。
青豆收到的信的时候,正站在校门口,等一位读者。
那天正好是夏至,她计划和那位读者一起去吃碗面。
这是青豆第一次见读者,原因无他,只是此人非常喜欢她写的文章,前后来过三次信,对那篇大学生出家做和尚的故事尤为钟爱。
青豆本来没有注意到这位读者,主要是她的信件很多,时常来不及看,连信封地址的相似性都无暇顾及。
但这人很坚持,没有收到回信,担心寄丢,还打电话给出版社,确认作者是否收到他的信。
经余老师转达,青豆特意从信堆中找到他的信,仔细阅读,仿佛找到了知己。
洋洋哥哥见过几个读者,现在都维持良好的友谊,他在北京最好的朋友就是当年见过面的读者。
所以,青豆听他说想见一面,稍作犹豫后也答应了。
他和青豆是同一专业,最关键的是,他是上海海鸥公司的工程师。
青豆对海鸥照相机感情很深,能认识里面的工作人员,那是相当荣幸。
此人不年轻,三十四岁,英俊儒雅,身上有很浓的书卷气质,一点也不像个技术人员。
两人一见如故,问好后,很自然地往学校后头的面馆走去。
青豆胃口不佳,这两天早起总有些晕,粥也咽不下去。
加之站在校门口晒久了,人蔫蔫的,所以往食堂去的一路,她都没把他往故人方向联想。
等坐下后,这位张老师反复问及上山的和尚,青豆才终于感觉到不对劲。
太久了,那时候,她的记忆是如此单薄。
几乎不足以支撑起叫做回忆的东西。
她捧着瓷碗,喝了口汤,低声说:我说了,这是虚构的,所以山也是虚构的。
是吗?张老师点点头,那那个和尚现在还好吗?青豆呼吸一滞:不知道啊,应该很好吧。
他有提过......青豆猛地起身,捂着嘴巴,忽然很想吐。
她拼命往外走,张数追了上来: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没有,我有点不舒服。
青豆脸色发白,往门边靠,给后面出来的顾客让开路。
张数也往边上站了站:对不起。
没有。
青豆摇头,我真的不舒服。
我......张数看了她一眼。
青豆走出两步,又回了头,张老师,您后来大学毕业了吗?他说他是工程师,但没说是不是大学生。
张数点点头:嗯,毕业了。
青豆一句话也没说,狂奔回宿舍。
她将头埋进枕头,呼吸剧烈,心中欲要作呕的感觉一阵一阵涌了上来。
那年,那个瘦小羞怯的男孩完全无法和现在清俊的工程师对上号,但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男人会对大哥的事情关心至此。
她好恶心。
为什么她会和爹一样恶心?她明明不该这样恶心的。
不对,她恶心的不是大哥,她恶心的是那个阿树。
他居然大学毕业了,居然活得那样光鲜。
她恶心得喘不上气。
这日是夏至,南城有吃面习俗。
食堂全在打面吃。
金津和胡雪梅打完面回来,刚揭开铝饭盒盖,青豆被那股葱油味熏得又是一阵干呕。
金津这才看到被窝里的青豆:你不热吗?怎么大热天的钻进被子里。
青豆捂着嘴巴,跑到门口便是一阵干呕。
她吐得眼冒金星,抬起头,对上金津的眼睛,她连忙摆手:我这两天肠胃不好。
金津复杂地舔舔嘴,扶她起来:豆子,你要不要去看看啊,你这几天每天都吐。
可能是胃病。
不是的。
金津拉她到墙角,压低声音,你那个来了吗?青豆翻白眼,啐她:想什么呢,我今天不是去见读者了吗,恶心到我了。
金津松口气,又吊起气:怎么恶心你了?非礼你了吗?我就说跟你一起去吧!还非说什么有人生要聊。
青豆摆摆手,没有,算了,不说了。
恶心!她抹抹嘴巴,无所谓地转身。
再次埋进枕头,青豆颤抖着身体,一张脸血色尽失。
?栥??春天的故事 ?柏燊 nu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