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只应见画2◎-厚厚的棉口罩遮住他下半张脸。
青豆头呆着, 嘴开着,任他食指拇指抠动牙齿,白蚁挠心不算,喉咙眼也痒得想挠。
闭上眼睛会放大口腔内的感受, 她害怕, 于是便睁着眼睛。
实在无所适从, 只得一遍遍描摹眼前的画面——眉骨突出,眉毛英气, 目若悬珠, 鼻骨陡直。
唔,再练一遍, 重新描述。
睫羽镀金,内双的褶皱随眨动若隐若现, 眼神专注,漆黑瞳仁里各挂着一张血盆大口, 画面热闹可笑, 可即便如此, 他起伏的眉骨仍像堆雪, 眼锋很冬天。
一阵滋水, 青豆口中的温泉忽涌清凉。
顾弈抠动她的智齿,摇了摇:上次倒是没发现这颗。
拔了吧。
她的口水抑制不住, 越蓄越多。
他指了指盂盆:吐这儿。
虎子咬完模型, 吃劲地活动牙关,问顾弈:她的牙怎么说?比你的好, 你的里出外进, 咬合面有问题, 她的比较平整。
到顾弈眼皮子底下的, 基本都是烂牙,程青豆牙齿整齐,还挺难得的。
素素自夸:我的牙很齐吧!确实。
除开蛀牙,素素的牙齿外观很不错。
小时候帮我拔牙的赤脚医生说,多吃蚕豆,牙会比较齐。
素素龇出两排齐牙,真的有用!吴世康学究语气:这个说法倒是有一定依据。
适当咀嚼硬物可以让牙槽骨发育好。
虎子看素素牙,有点儿不信:是吗?吃硬的不应该伤牙吗?顾弈拿酒精棉花擦拭口腔镜,玩笑道:那不一定,你看路上的野狗,哪条牙齿丑啊?虎子想了想:还真是。
青豆接过搪瓷杯,鼓腮漱嘴。
上一次进牙科,少说是五年前了。
这里对青豆来说比百货大楼还陌生。
顾弈摘下口罩,手臂一横,揩去眉毛溅上的细水珠。
他戴口罩的时候眉眼太好看了。
青豆不由对他整张脸的画幅好奇起来。
难怪以前古人喜欢犹抱琵琶半遮面,口罩遮半张脸属实勾人。
摘下口罩,顾弈立体的五官完全显露。
轮廓分明,下颌线条收得很紧,如果这是一张人//皮//面//具,贴合度是相当的好。
青豆目不转睛,看得入神。
她忽然发现,人的半张脸一遮是完全不一样的长相。
顾弈眉眼很冷很严肃,但下半张脸很温柔,嘴角天生微翘,还挺亲切的。
有一颗智齿蛀得很深,你不疼吗?青豆问,哪一颗是智齿?顾弈指她右脸说:最里面那颗。
青豆眼睛一亮,果然是那颗。
她没事经常舔,也总有东西卡进去。
疼的。
尤其高考那阵,嘴巴都有点肿,但她能扛。
顾弈:那你不说?扛扛就过去了。
也没啥。
顾弈瞥她:那今天拔了吧。
我看你精神也挺好,这么能扛,一步到位吧。
青豆摇头,一本正经:不行,下午不能拔牙。
南城有这么一个说法:拔牙得是上午,若是下午,会大出血。
这说法可以算是深入人心。
青豆一说,在场所有非牙科专业的,都深以为有理。
虎子应声,说的也对,那明天早上来吧。
吴医生,明早上能来拔个牙吗?吴世康无所谓:我把钥匙给师哥。
顾弈没理会,扶着青豆肩,把她按回椅子,拇指食指扣住下颌,拔了吧。
青豆眼睛瞪圆,眼神发出疑问:你有病吗?会大出血的!他抬眼与之对视,书上没这说法。
说完,再次聚焦往口腔。
青豆迷瞪,看向他镀光的睫羽:真的?现在拔?她迅速认命。
眼睛眨巴眨巴,隐约放弃挣扎。
顾弈猜透她心中九九:也得你乐意啊。
你不乐意,我肯定不能强行拔。
这事儿得打配合,不是吗?青豆眼睛咕噜咕噜:阴阳怪气?顾弈眼波一柔,挠得青豆又是心痒。
他眉眼没动,但她笃定,口罩下的他笑了。
-顾弈也就是说说,没准备给她拔。
给青豆补四颗牙过程中,几人各自打道回府。
素素先走。
孟庭和她约好晚上一起去逛百货商场。
孟庭脱节长江三角洲这片的时尚许久,声称要考察考察市场情况。
虎子紧接其后,没办法,他家老母亲和老父亲正巴巴等他回家吃饭。
本来指望他狱后着家,老老实实,结果还是屁股挨凳如扎钉,每日等不及地要往外走,约好过年每日回家吃晚饭,已经是刀架在脖子上的威胁结果了。
吴世康把锁门技巧教给顾弈,也走了。
这是老门店,开关门颇有技巧,一扇老旧的双开玻璃门左右都是机关。
门锁有三处,一是玻璃门,二是玻璃门关上,门上上一把链条锁,绕三圈半,三是卷帘门,门底有一锁。
教顾弈锁门后又教他开锁。
钥匙完全送进去,再退出来一点点。
这个一点点自己掌握,很微妙,只有开惯了才懂。
青豆最晚来,最晚走,到太阳掉下地平线,月亮高高挂上天空,口腔内四颗牙齿才磨了三颗。
说实话,牙齿酸得快倒了。
上牙特别敏感,青豆听牙钻涡轮钻进头颅,酸得瞪眼干流泪,全身汗毛起立敬礼。
按照那个声势,她应该已经血流成河了。
但每次坐起漱口,她都还活着。
不得不说,人的身体真奇妙。
过程非常恐怖。
青豆几度想起小时候的猜想——牙医是世界上最像杀人犯的人。
如果眼前人不是顾弈,她那会肯定在想遗言。
后面美色已经无法支撑痛苦的过程,青豆终于闭眼,刨出记忆里美好的东西,聊慰凌迟的痛。
她脑子里关于恨啊爱啊生气啊纠结啊都消失了,一切的一切,被漫长尖厉的的电钻声覆盖。
顾弈很有职业精神地问她痛不痛,痛的话他轻点。
青豆同样具备极高的患者素质,始终摇头,表示自己可以!是水太凉了吗?你在抖你知道吗?顾弈拍拍她的肩,提醒她往盂盆里吐水。
啊?是吗?青豆疼得都不敢合拢嘴巴,漱完口又栽倒回去。
顾弈说:还有一颗,下次弄吧。
一次性弄好吧。
下次还来?太可怕了。
你累了吗?顾弈:我不累,我只是感觉......你快吃不消了。
程青豆强打精神:怎么会!只要想到我以后刷牙刷的都是好牙,我就很舒服。
要是留一颗,我会很难受的。
就像扫地扫了三个角,还剩一个角留着下回扫,那比不扫还难受嘛。
说罢,青豆张开嘴巴。
顾弈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准备摘手套。
青豆着急抬高音量:别回头!老是回头的人走不了远路!没料到她来这么一出回马枪,顾弈眉眼一弯,口罩下喷出道噗嗤。
潇洒白大褂下的身躯随笑意前后晃动。
看到他笑,酸疼缓解。
青豆勉强挤出一颗酒窝:心软的人是做不成好牙医的!来吧,别磨叽了。
我这难受呢!顾弈笑话她:不是说不难受的吗?我不一向口是心非吗?她摆烂地承认,又拉开他掰牙的手,认真看着他说,你给我弄牙的时候,我老想到小时候。
小时候什么?小时候的你!我......怎么?小时候你比现在好。
人好?小时候人也不好。
哼。
长得好。
顾弈堆雪的眉眼被笑意溶解。
磨最后一颗牙,青豆和顾弈都很安静。
除了一些提示,他一句话闲的话也没说。
青豆盯着他,大脑陷入另一层空白。
她什么回忆也刨不出来了,一颗心扑通扑通,忽然有好多想说的。
记忆深处的小顾弈和此时此刻的顾弈重影一般,缓缓重合,分散,又重合。
时间数秒式拉长刻度,两分钟不到,青豆仿佛捱过十余年。
泪横淌下好几颗,浸湿鬓角。
顾弈细细磨掉最后一点蛀掉的黑线:这颗不补也行,就两个角蛀了,你咬合看看有没有问题,没问题这颗就不补了。
好。
青豆边漱口边抽鼻水,补的时候疼吗?补牙没感觉的。
好。
终于结束,青豆边整理头发,边与顾弈确认:明天早上来拔牙吗?早上我起不来。
那什么时候补?不弄牙的时候五六七八年都不看一回牙医,弄牙的时候恨不得把命都耗进去。
顾弈没理会她的过度激进:你那颗牙长横了,要用老虎钳和榔头,你吃的消吗?吃得消,我就勉为其难早起一下。
这么多年朋友,不帮忙也不像话是吧。
送你一程。
青豆脚下一软:......顾弈不紧不慢地收拾,该浸泡器材的浸泡,要用高压锅灭菌的东西打包好,写条放台面上。
他还没正式工作,一套操作完全按照书本来。
吴世康说,实际操作起来没点慎独精神绝对偷工减料。
他才工作半年,已经从每日消毒拖拉成一周消毒一次。
青豆站门口吹风,舌头想舔补牙的地方,又不敢舔,怕把磨砂感的填充物舔掉了:我可以舔吗?舔什么?牙齿。
舔吧。
青豆腮帮子一嘬,正要大舔特舔,顾弈又说:舔掉下来我再帮你磨。
青豆立正站抄兜,哼了一声。
他点到为止,不再逗她:过半个小时再舔。
好。
青豆倚靠门,看他前后忙活,心中生出不少感慨:你长大了顾弈。
顾弈挑眉,不知道是喜是悲:你才知道?一直知道,但是今天感觉特别明显。
为什么?顾弈熄掉无影灯,关掉日光灯,拿锁开始关门。
人一旦工作,就会显得很稳重。
青豆是这么觉得的。
着白大褂、持口腔镜的顾弈,非常有迷惑性。
无影灯很像书上说的催眠灯,她盯着那灯,眼睛一眨一眨,接着这人说的每一步指令,她都会乖乖听从。
搞完一趟牙,她都快成他的信徒了。
那可能。
难怪我一直觉得你没长大。
夏天看我打字的时候,你没有觉得我很稳重吗?他一把关上门,开始绕链子锁,语气淡淡:可能吧,我没在意。
夏天的时候,我只觉得你很遥远。
青豆愉快的嘴角登时下弯:怎么遥远了?我们不是......那会天天在一起吗?顾弈疲惫地扯扯嘴角:没什么。
他拔出钥匙,伸手拽过卷帘门下的拉钩。
巨大的滚轴滚动声撕裂黑夜,十米内生物无不被这阵可怖的动静吓到。
青豆本来就怵这种突然的动静,烟火点燃的瞬间是,突然被人惊吓是,这番卷帘门动静自然也是。
她倒抽一口凉气,忍住倒牙的酸意,吓退好几米。
再缓过气,顾弈已经锁完门,往车那边走了。
她不知道要怎么继续那番话,意志消沉坐进副驾,问他累吗?不累啊。
在门诊,我经常拔一上午牙。
补牙算轻松的了。
你以后会开这样的牙科诊所还是去医院牙科啊?不知道,到时候再说吧。
他对这方面挺无所谓的。
那……青豆小心翼翼试探,真的会在西城吗?你觉得呢?两脚离合器后,车子没发动得起来,顾弈蹙起眉宇,又踩了两脚。
应该不会吧,你爸妈肯定不让吧。
我爸妈不会说什么的。
顾弈说完,右边没了声,他没憋住,打断青豆顾左右言其他的纠结,直接说,我一般只听女朋友的。
青豆没料到他会这样直白,仔细打量他的神色,那?嗯?你这么听话啊?青豆不信。
她话音一落,车子启动了。
黯淡的车厢内,年轻的两张脸随车身摇颤。
闪过一瞬恍惚。
顾弈慢速前进,交待道:我热一下车。
唔……他接道:跟你一起时,我不听话吗?青豆颇觉好笑:你也好意思问这话。
凶巴巴的,整个人和听话两个字就不搭噶。
他牵唇低笑,是吗?顾弈。
青豆认真唤他。
嗯。
应声时,顾弈偏头看了青豆一眼。
这丫头眉眼精神,身体竖得笔直,看样子就是有话要说。
我们……那个……算了。
她第一次无奈,原来复杂涌动的情感和能诉之于口的话语之间,有如此难以跨越的距离。
青豆咬唇,转而问道,你在西城是不是有人了?顾弈嘴角笑意放大:你觉得呢?青豆看他笑,又生气又释然:那就是你上回骗我咯?要不是素素一声吼,青豆差点准备给他定罪了。
实在没法解决的时候,只能凭借只言片语,昏官判案,糊涂定罪。
我什么也没说。
你说等我毕业了告诉我个事儿!什么事儿非得毕业了告诉我?然后我问你是不是有人了!你跟我说!有人了怎么说?青豆来气,声量拔高,这不就是暗示我有了吗?那就是我有人了?不然呢?随你。
顾弈懒得解释,我倒是想有呢。
那就是没有?青豆嘀咕地确认一遍。
有了我会告诉你的。
……青豆正要来气,顾弈先她发火:程青豆,我和你之间从来没有别人,你把我和你的事好好想想,别没事赖别人。
青豆故意问:别人是谁?顾弈配合,眼皮没神地一耷:……好啦,逗你的。
青豆想问,傅安洲是那个别人吗,又没问出口。
算了,没工夫管他。
青豆说:我不想你留西城工作。
顾弈受宠若惊,拐弯时弯道都因得意而拉大:为什么?太远了。
就这?是啊,那边发展没这边好,我觉得南城挺好的。
华西是我国口腔医学的摇篮,就这个专业而言,那边研究氛围比较好。
青豆被说服了:唔……真的吗?他话音一转:假的。
……道理是真的,但是我准备留那儿是假的。
我就知道!你怎么可能留那里啊!青豆绽开笑容,如释重负。
打他说要留西城那天起,她心里就堵了块石头。
但是。
嗯!程青豆,你高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