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最光荣6◎这个夏夜, 程家村的第一晚,青豆在傅安洲碎碎的回忆与虎子深重的呼吸中度过。
虎子劝酒,反把自己灌醉。
傅安洲喝酒止痒,结果却喝到失智。
他呼着呛人的黄酒气息, 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同青豆说了好多。
结合他时不时打结的舌头和迷糊的眼神, 青豆知道他没有装醉。
他的叙事凌乱,乱得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青豆一度想安抚他, 亦或叫停,可他怎么也停不下来。
完全就是酒多还非要拉人话当年的痴子。
他说起自己小时候没有学上, 没有未来,饥寒交迫, 有上顿没下顿。
他说自己的衣服常年是破的,鞋也是, 冬天脚总生疮会流脓, 夏天长好, 等冬天再烂掉, 好了烂烂了好, 这是他记忆里的春夏秋冬。
现在,他足趾的颜色都比别的地方肤色要深。
他妈妈是知青, 当年美得惊动十里八乡, 一次入梦深睡,再醒来, 身上迷糊糊被揭掉了衣服。
按照她的说辞是这样的。
她宁可赖在姓傅的傻子身上, 也不愿去想除此之外的任何一种怀孕可能。
知青回潮, 她也回了城。
傅安洲理所当然被当做人生污点丢下。
姓傅的傻子死得快, 快到傅安洲都没有长到能辨别他是真傻还是假傻、傻到什么程度,他就被雷劈死了。
他的尸体僵硬,硬成一个奔跑姿势,两手大摇,两腿大摆,下葬时都找不到一口合适的棺材。
怕人笑话,为棺材里能有一具全尸,奶奶含泪把他肢解,硬塞了进去。
被雷劈过的人,肯定是灾星。
那之后,村里一直孤立他们。
傅安洲记忆里,所有人都躲着他走。
奶奶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死了三个。
只活下来一个傻儿子,一个老女儿。
小姑眉眼是好看的,可惜鼻侧有颗大痦子,人言克夫,二十二了也没人说媒,最后也嫁了个傻子。
各种原因,小姑生不出孩子,九岁的傅安洲随奶奶辗转至小南城,寄人篱下。
次年,他被过继给了小姑家。
改了父姓,拿掉母姓,叫丁洲。
青豆在这里问出了第一个问题:是百花巷那里?嗯。
傅安洲牵她的那根手指先出了好多汗,后来,汗不出了,换成了出泪。
他抛下眼泪的瞬间,青豆也跟着哭了。
她想起来,自己也是九岁到的小南城,刚来也是一无所有,每日担惊受怕。
傅安洲抽了抽鼻子,问她哭什么?她摇头,我看你哭了,我就哭了。
他那颗在沸汤里煮过的硬心肠忽然软得能掐出水来。
于是,牵她的小指更用力了。
傅安洲揉揉鼻子,那双常年被镜片和镀金镜架遮住的眼睛镀满不合年龄的忧愁:豆儿,你知道吗,那天我跟顾弈说起这事,他说‘你跟豆子这点好像’,我想,还是不像的,我没有那么多朋友......真的吗?青豆听着难受,垂眼想了想,回应地用力勾住他的手指,我们是朋友啊。
嗯。
傅安洲偏头一揩,让眼泪渗进席子,喃喃重复她的话,嗯,我们是朋友。
傅安洲后来再姓回傅,就能跟校园里的流言串上了。
过去,青豆拦腰读取他的故事,不觉得突兀。
现在结合前情,反倒有些鲠住。
这似乎太过波折。
流言里,他十岁被母亲带入方家,那家待他如亲儿,给他吃给他穿,让他改姓为方。
同学们说,傅安洲很有骨气,坚定要跟亲生父亲姓。
这个男孩非常不一般!如此复杂的身世里,还有如此傲骨!难得!傅安洲却说,他顺从一切,改了姓,迎接批皮的贵公子日子。
谁知,生育大出血被断定不能再生育的母亲再度怀孕。
方安洲的好日子到头。
他形容,自己在顷刻之间失去一切。
他哭得厉害,陡峭挺直的鼻子如火山喷发前的山脉,裂开一道刺眼的红。
青豆也哭得厉害。
二哥结婚她都感觉自己失去了一些东西,遑论寄人篱下颠簸流离的傅安洲。
他抚开青豆的泪,拇指流连在酒窝一抽一吸的凹陷,反过来安抚她。
傅安洲告诉她,一直以来,他好好学习,用力做人,在乡下的这几天,是他过的最开心的日子,因为每个人对他都很真。
不求他任何,也不好奇任何。
他不用钻进黄金屋,躲避现世,眼前的每个人都是真的对他好。
我生活里有好多不确定性,所以能争就要争,不争不可能属于我。
我喜欢过一个姐姐。
话及此处,他故作迷惑,豆儿,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青豆上一秒还在哭,下一秒气得攥他手指:当然!她有一双酒窝。
他看向青豆颊侧那对儿灵动的家伙,眼神变了味。
青豆挤挤酒窝,冲他展示:嗯,后来呢?后来......她结婚了......他苦笑,却没再流眼泪,你看,我命里注定失去一切。
她大你多少啊?喜欢姐姐在这个年代,还蛮少见的。
听着有些刺激。
两岁。
青豆遗憾:那没办法,都二十多了呀,还不是怪你太大了。
这真是意外的答案。
傅安洲低笑:是啊,好像是怪我。
当时她摸摸他的头,说好啦以后嫁你,应该就是开玩笑吧。
回头想,她每次看他,更像是试探反应,如他惊喜得喘气,不知所措,她便会高兴,转圈。
傅安洲错以为她喜欢自己痴望,兴奋,喘气,实际她只是喜欢玩他。
只可惜,他当了真。
酒窝真的太有迷惑性了。
青豆:嗯。
他看着她:嗯......她傻笑:嗯!他迎着那双酒窝,再次缠绕她的小指,发痴般主动招供:我特别怕失去。
嗯!我懂的。
青豆并不是很懂,但谁不怕失去呢,他说的怕失去应该就是所有人都怕的那种吧。
顾弈就不会有。
傅安洲失笑地摇摇头,我问他有没有害怕失去的东西,他告诉我,没有。
哦,那你问他是问不到同病相怜的答案的。
如果想找难友,顾弈绝对是差生代表。
青豆想了想,你问虎子,会听到很多。
傅安洲笑:他会说什么?虎子怕太多了。
他怕这顿饭没肉吃,下顿饭没汤喝,怕娶不到媳妇,怕生不出儿子......虎子胆小怕事,一点鸡毛蒜皮都要骂骂咧咧。
隔壁地铺传来翻身声。
青豆立马噤声。
傅安洲眼皮打架,笑困了,可他死活不放开青豆的手指。
青豆哄他睡觉,像哄小孩青栀一样温柔,睡吧,睡一觉就都好了。
傅安洲跌入梦前,拜托她别走,青豆答应了。
等到指尖的手指松下劲,她确认一声,才抽身出门。
她跑到室外,大力抽鼻,总算让拥堵的鼻孔通上热气。
田野上,蛙噪蝉鸣,吵得要死。
顾弈久久没动,好像从她转身离开那刻,他就粘在了夜色中。
透过他躬背前倾的下蹲姿势,青豆能感受到他身体中有一头困兽在暴躁。
她歪头不解,这卷夜幕卷轴怎么滚不完了?你在干吗?怎么没去房顶睡觉?井到门粗估十几米距离。
她上前一步,喉头发紧地问:你能听见里面说话吗?顾弈没有回头,往田野里继续丢石子,反问她:你觉得呢?素素睡了,青豆没有实验对象,只能来回张望,假设说话的传声性。
顾弈突然出声:豆儿,我报了华西。
我知道了。
青豆复杂地看他,怎么突然想告诉我了?先前不是憋的好好的吗?他说:因为你提过我很适合做牙医。
我记得。
我还想,以后给你看牙。
你当然得给我看牙。
青豆理所当然。
但我现在不想给你看牙了。
为什么?他语气平静:我希望你蛀牙,然后牙痛到打滚。
......青豆一噎,你考上了再说吧。
这学校在《南城日报》上登过。
上一个考上的人,有一整个版面的报道,当时她和顾弈一起阅读,还就此事讨论过。
华西医科大,看报不仔细的别人不知道,但她和顾弈都很清楚,口腔专业巨牛。
青豆作为主人,看天色不早,开始张罗:你睡哪里?还去房顶睡吗?我给你搬梯子。
唔......顾弈被抽掉了力气。
他问,还有酒吗?青豆摇摇头,空桶在虎子枕边,我都懒得拿,明天我妈看到也不知会不会说什么。
嗯。
顾弈声音很沉,像困了。
青豆好笑:怎么没去睡啊?不会还在等我讲故事吧。
她小时候就是这样,虎子讲故事讲到半程,要是因为什么跑掉,只要他说等他,青豆一定会等,等到天黑也会等,等到这家伙忘了自己要讲故事,也忘了上文剧情,编出完全错乱的剧情。
就算这样,青豆也会等。
算了,就当讲完了吧。
顾弈释出一口气,反正我已经知道剧情走向了。
他坐在井边,听了一小时蛙噪蝉鸣,看了一小时星星月亮。
此时此刻,他感谢这些生物为躁念念诵的心经。
Echo你不都知道吗!有什么好讲的。
青豆眨眨眼,春水般的剪水眸好像能看透人心,抛出熬夜的钩子,我给你讲个不一样的吧。
什么?青豆小心翼翼关上房门,找到手电筒,差顾弈帮她打手电。
她拉开条凳,盘起腿子,一边蘸笔,一边抚纸,兴奋得双目炯炯。
她想到怎么推进剧情了。
上回,鱼娘和书生又吹了两张纸的耳朵,天风白衣着急得都说人话了,问她鱼娘和书生到底是什么感情?上回鱼娘勾引书生,书生换被动为主动,被鱼娘一番推拒,书生再次被动。
鱼娘再次呵耳,书生上钩!两人都快脱衣服了,怎么又穿了回去!青豆也急,她也不知道啊!她不知道脱完衣服要作甚啊!但!今日!今夜!今番这大月亮嘿!她懂了!不对......其实她还是不明白,但她知道要怎么写了!青豆提笔,给鱼娘和书生插了段三页纸的身世,其中着墨很重的除了书生寄人篱下心中苦,背水一战压力大,还加上了鱼娘大他三岁的矛盾与暧昧。
把男性体型的强势化为羸弱低泣的弱势,太动人了!这三张纸清清白白,素得没魂,青豆大大方方展示给顾弈看,看,我写的故事。
顾弈:......写的真好!简直把这晚屋内的情形再叙了一遍。
不知怎么,顾弈想到了缠绵悱恻的戏耳情节,一晚哽涩的情绪忽而烟消云散。
真的吗!青豆看他眼神怪怪的,一点也不像夸她。
算了!才不管他呢。
青豆将纸细细叠好。
她想,明天等虎子起来,可以给他看看,反正是素文。
你睡哪儿?要不睡屋里?我?他牵起唇角,我上房,揭瓦。
-虎子装半宿醉也是不容易,前面是真困了,后面给哭丧声吓醒,一时不知道要躺尸继续装死,还是诈尸吓死那对相拥而泣的男女。
等听见屋顶空洞的脚步声拖过,他赶紧起身,去找顾弈。
虎子就着顾弈那张席子躺下,同他挤了挤,拍拍他的肩,特兄弟地说:我理解你。
顾弈晦气地甩开他的手:少他妈瘟我!离我远点!暑天的阵阵热浪把一切吹得摇曳不定,顾弈这晚睡得很差。
他先梦见傅安洲苦涩的眼睛,兄弟的示好,又梦见青豆一双不谙世事的眼睛如饥似渴探寻世界。
他梦见一串回声,有好多人的声音。
再一睁眼,他站在一九九零年的八月,站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
作者有话说:大家有营养液吗!浇浇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