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插曲2◎是赤膊叼烟的王虎。
转身那刻, 恰一阵烟雾腾起,迷了他那双日渐精明的眼。
青豆忽然觉得王虎很遥远。
与记忆里那张贴着玻璃升起的年画娃娃一比,就像换了个品种。
他新纹了一只巨大的老虎,自左肩延展至背部, 覆盖上臂, 遮住了那个爱字, 俨然已成一个货真价实的流氓。
路人见到都要退避三舍。
青豆希望有条子把他抓起来,而不是放人他站大马路上大喊自己的名字, 丢人现眼:豆子!这儿!要不要吃冷饮?青豆假装不认识, 没有上前,而是接过素素的橘子水。
青豆方才叫住傅安洲的话没传达到位, 傅安洲跟上她问:说什么?她吸了口饮料:没什么。
素素问:你要喝吗?傅安洲摇头,指了指她手上的烟, 我来根这个吧。
烟是素素帮虎子拿着的,打火机在虎子兜里。
素素朝虎子扬声要打火机。
青豆顺势抬眼, 一个更高的黑影自杂货店走出, 是白白净净的顾弈。
他仰头吹了瓶汽水, 喉结上下滚动, 一口包空, 冷眼觑向她的方向,打了个饱嗝。
青豆一动没动, 暗叫失策。
傅安洲招手:好久没见了。
回来了。
顾弈眼里射出两道冷静的光, 笑得全无芥蒂,好久不见。
他在傅安洲和程青豆之间掠了一眼, 是跟他们两个打招呼。
青豆却认为, 他在威胁她。
她生出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 源自不自在。
这种不自在在她全身挠痒, 却一点也没安慰到蚊子包。
青豆心底认为,顾弈无权干涉这些,她也不应该为此推开朋友。
青豆仰起脸,问傅安洲:考得如何?能进南城大学吗?他朝她耸肩:我无所谓的,你呢?我卷子做得很急,脑子里没有概念。
她心头发慌,要赶紧把这场的答案写下来,明天还要算分呢。
虎子手一招呼,冲校后长街的来往人群大声张罗:走咯!为庆贺程家大小姐高考结束,咱鸣宴楼大宴三日!熙熙攘攘的学生纷纷侧目,信以为真。
青豆没眼看,赶紧躲到树后去了。
丢脸!-虎子发了,天天嚷着媳妇本够了,就差个媳妇。
街坊四邻嚷遍,也没找着合适的,也不知是他不愿意找,还是全南城他没一个配得上的。
这钱花不出去,他在南城电力学院附近的巷子上,找了间铺面。
这种铺面其实就是居住用房,为添家用,会把外间用来做生意。
摆摆摊、卖卖日用品。
他租的这家就老太太一个人住,外面两间打包租,因为价高,一直无人问津。
确实,巷子里卖货,真卖不出铺面的租金。
但录像厅不同。
虎子买了台彩电录像机,稍作捯饬,发出传单,让六子青松看着。
青松六子一趟海南回来,人晒黑了不说,灵魂也晒干了。
每天摇着大蒲扇,听候翻身农奴做主人的虎子差遣。
当然,都知道这是暂时的,这两人主意多,绝对呆不住。
现在闲着,也就是个洗心革面的阶段。
虎子开了两间店,腰板硬了,非要请大家下馆子。
至于他口中说的鸣宴楼——也就是顾弈办二十岁大生日的地方,他肯定是请不起的。
不过普通的小馆子,点几个菜,他掏得起那个钱。
上来一道五香干丝,虎子介绍:这是上等的蟹黄鱼翅。
上来一道凉拌牛肉,虎子又介绍:这是有名的东坡肉哈。
上来一道半切的五香蛋,虎子说:这是清汤海参。
上来一道丝瓜炒毛豆,虎子嘿嘿一笑:这是青豆烩。
青豆,你尝尝。
一整餐饭,每个人都有发言与对话,当然,敏感如青豆,肯定察觉到顾弈与她没有直接交流。
他们隔着好友,全程使用第三人称。
她说想去旅游,素素说那去西城,有顾弈做向导。
顾弈不接茬。
虎子搭腔:一起去啊!我现在是老板了,走得开,我和豆子一起去。
豆子迟疑:他......有空吗?虎子愣了:啊?顾弈这不暑假嘛!豆子闷声:那......那边好玩吗?虎子说:上次顾弈不是说茶馆里挺舒服的嘛。
素素:茶馆玩什么?坐那聊天吗?有什么有名的景点吗?那九寨沟不是开了好多年了吗?好玩不?虎子来劲:听说西南那边大熊猫......cut......你说,我们跑一趟能遇着吗?有发财机会吗?(1)顾弈提醒他:禁止搞这些,学校都发通知了,会抓人。
他们那边人跟咱一样吗?虎子问,都喜欢干吗?他们?顾弈想了想,他们好像喜欢斗鸡斗蟋蟀,还有闲聊天。
青豆:热吗?无人接话,都在等主角说话。
顾弈当没听见。
傅安洲说:山水多,比我们这里好些。
你一句我一句,就是不对话,青豆渐渐沉下脸色。
傅安洲问顾弈,这个夏天干吗?还去割麦吗?顾弈已经有了计划:我暑假找了个活,跟人跑运输,挣点钱。
陈师傅有个亲戚下血本,花了五万块买了辆货车,找人一起开。
跑哪里?周边一带,短途运水果蔬菜什么的,长途运钢材,要是几天几夜就两人轮着开,一个月看着给,说有五六百。
没活的时候,只要把货车停在路口,不少人会上来问价。
当然,运输是个紧俏事,一般不会太空闲。
我去!难怪说方向盘一打转,给个县长都不换,虎子桌子一拍,我也要去学车!傅安洲问:什么时候开始?明早就走了。
顾弈挑眉,怎么,要不要躺我车槽里兜风。
素素拱青豆:哎哟,不对劲哎。
青豆闷不吭声。
晚上回到宿舍,金津忙拉住青豆:我今天看到顾弈了!青豆依旧不说话,心里还跟自己装傻,顾弈?谁啊?好多人铺了张席,露天去睡了。
有一批人考前占领了外文楼天台,听说是学长们沿袭下来的传统,有人没抢到,直接睡食堂,还有一波男生凑热闹,就睡在宿舍楼底下。
喧闹不绝于耳,热热闹闹,好像一切都结束了。
青豆趴在阳台,王家晔问她,要不要下来聊会天,他们打扑克呢。
几个男生不约而同抬起头,期待地看向青豆。
她本来摇摇头,不想下去。
见没讲过几句话的男生也朝她招呼,心中不好意思,硬着头皮下楼喂了会蚊子。
输了三副,非常挫败,幸好不来钱。
王家晔问她考得如何?青豆揉揉眼睛:不知道哎。
他满心都是考试,打牌还拉青豆对答案。
几个同学对得差点吵起来,听说刚刚在宿舍已经急红了一阵脸了,青豆哭笑不得,约莫十二点,撤退至床上,努力陷入睡眠。
她的枕下是翻烂了的《高考志愿填报指南》。
她的志愿在家里经历过两轮讨论,最后不管是从几轮成绩的计算,还是对女孩子出远门的不放心,都指向了一个明确的结果:南城大学。
青豆也是这么想的。
这个志愿在大家的意料之中。
她想,家里现在有东东和栀子,还有一个未来没有方向的二哥。
一个嫂子和一个妈是忙不过来的。
她最好能留在本市,有个照应。
但吴会萍翻找志愿指南时急哭了的瞬间,还是让青豆难过了好久。
她不识字的娘居然认识北京工业学院这几个字。
她捧着这本书来来去去一行行翻找,一直没找到,眼角沁着急泪问她怎么那学校没了。
中国高校在改革开放后经历好多次合并改名,大哥考上的那所在88年已经改名为北京理工大学。
青豆翻给她看,认真解释,吴会萍这才缓过劲。
青豆遗憾,要是她能考上大哥所在的学校就好了。
可她考不上。
要是她有顾弈那副脑袋,应该就稳了吧。
算分的早上有种窒息感。
这种窒息与终得解脱的空落失眠有关。
天空三点翻起鱼肚白,金辉五点耀遍大地。
青豆两年前经历过一次,对过程不算陌生。
她考得比平时要好一些,又没好多少,或许可以大着胆子往外考,但她想了想家里,没有冒任何险。
很乖巧地在一档里填了南城大学光学工程,二档填了南城口腔学院,是个二年制的专科。
填完志愿,青豆一点也没有如释重负。
她喉头发紧,拳头发痒,忽然想打人。
-今年夏收,青栀没能逃得掉。
她被吴会萍拎回了乡下。
青豆也想回去,左右犹豫,还是听了蓉蓉的,没回去。
蓉蓉说,你都要上大学了,别晒那么黑,不好看。
大学和高中可不一样,是学习场合,也是社交场合。
又笑着说,顾教授家儿子,之前晒得跟个农民似的,我差点都忘了这小伙子多好看。
今早见着他,嘿,好一个长身鹤立的秀面小生。
我以为上海滩里的周润发跑出来了呢。
青豆抱着东东,不说话。
蓉蓉靠近她,挤眉弄眼:你哥说他喜欢你。
是不是呀?青豆皱眉头:我哥胡说八道啊。
蓉蓉也觉得她年纪小,随便说说就算了。
没有青栀,家里忽然又大又安静,青豆陪东东玩了一会,奇怪起来:你今早见到顾弈?在我们这儿吗?哦。
蓉蓉点头,他转了一圈就走了。
青豆心叹,自己上午在学校算分呢。
他是不是故意的,挑她不在的时候。
怎么?真要跟她割袍断义?青豆越想越气,一头倒下去,抱着东东睡了个长长的午觉。
一醒来,她跟东东睡着睡着,睡歪了,面对面横在床尾。
夕阳醉躺草席,外间有哥哥嫂子的声音。
她心神荡漾,胸中闷着的那口气忽而释出。
欲要起身,没提起劲,头重脚轻地再栽回床上。
东东被她的动静闹醒,先是苦脸,看清是大娘娘,立马咯咯笑。
青豆喜欢他那对若隐若现的小酒窝,可劲揉揉。
她看着东东,忽然想起那年夏天,顾弈和她吃醪糟醉夕阳,也是同样布局的房间,同样位置的床铺,同样傻乎乎的笑来着。
青松推开门,见青豆醒了,蹲到床边问她:报了没?青豆揉眼睛,点头:嗯。
那好,等你通知书来,我们也要办酒。
青松乐得没了眼睛。
青豆保守:没影的事儿。
青松刮刮她鼻子:程青豆办事,我放心。
青豆噘嘴,你什么时候让我放心啊。
青松假装没听见,岔开话:豆子,有你信。
啊?青豆腾地起身,在哪儿!青豆第一反应是顾弈。
这厮果然狠不下心不理她,绕道给她写信了!哪想到,还是低估了顾弈的狼心狗肺。
来信的是失踪了一学期的小桂子。
想来是不想给她知道邮戳,等到放假回南城才寄来了回信。
信上说:酒酣白日暮,走马入红尘。
什么呀。
看不懂。
青豆不耐烦皱眉。
作者有话说:(cut:生意比较好,好多人搞张皮就能在北京买房。
(1)从清朝末年到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大熊猫遭遇接近150年的猎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