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在白日的街头放歌4◎青豆知晓吴会萍在傅安洲家做工, 心头怪异。
那种怪异叠加一千块钱,变本加厉。
她成了电视剧集里苦命的丫鬟,需要他怜悯救赎。
她终于没忍住,问了吴会萍, 为什么在傅安洲家做工不跟我讲?吴会萍以为瞒她很好, 吓了一跳, 问她:怎么知道的?又说,小傅说不想让你觉得不舒服, 再说也没必要说, 又不是你去做保姆。
吴会萍满不在乎,末了还叹了口气, 反正也做不久了。
青豆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也没心情听。
噢。
青豆那一刻满脑子全是她并不存在的自尊。
她很难受。
说不出来的难受。
难受到没法入睡。
急于把钱还给他。
-距离巷口的第一排民房处, 傅安洲和青豆停下,低头拾了堆砖头, 稍稍摞稳, 坐了下来。
他说有话说, 实际坐稳, 只是看着青豆。
又疲惫又......深情?青豆不知道那撞进眼里有些压抑的眼神应该解读为什么, 但那一刻,她下意识躲开了。
傅安洲柔笑, 热吗?抬表看了眼时间, 坐一会,等会就走。
青豆问他坐着干吗呀?他说, 不知道干吗, 就挺久没看你了, 和你坐一会。
一会过去。
又一会过去。
热流在脚下熊熊滚动, 让人一会也等不了。
人突然焦躁,很多事情在此刻变急。
青豆被盯得不自在,心里又揣着负担,极度想埋个地洞去地下,一秒魂魄没收住,被小人附了体,鬼使神差,她抓上了他的手。
青豆的手不细腻,也不粗糙,是常见的会做活的姑娘的手。
掌心质感沙沙的,打人特别疼。
傅安洲的手倒是很少爷,没有粗粝的老茧和明显凸起的骨节。
青豆没想到,傅安洲这么冷静的人居然被她这个动作吓到。
他迟疑,顿住回缩的肩头,豆儿......青豆挤出酒窝:喏,那天素素跟我讲的,就是......抓上一个人的手......测试心跳......她想说,你看,我们都没有心跳加速呢,我们没有那些复杂的关系,我们这不挺简单的吗?但她忽然有些坐不住了,屁股下的砖头摇晃得厉害。
是她在摇?还是地在摇?她心中懊悔,下次长个记性,得在电风扇前做这种事。
室外真是要人命。
傅安洲问:素素说什么?测试心跳?他想了想,把她的手指搭在腕侧的脉搏上,测试心跳在这里测,又指指左胸,或者在这里。
头顶的民房有碾过瓦片的动静。
出现一片阴影,有片刻挡住右面的太阳。
青豆盯着地面怔神,须臾,缓缓抬眼,素素说......说什么来着?她怎么想不起来了?青豆再次垂眼,整理逻辑,素素说......傅安洲低笑。
她的不知所言一定很好笑。
青豆欲要挣脱,破罐破摔想,快跑吧,快跑吧,假装热疯了热傻了快跑吧。
可他还握着她的手。
素素说什么?他对此非常好奇。
素素说,青豆避开对视,两人握手,若是心跳没有加速,就是朋友。
嗯,这样说很稳妥。
是吗?这样啊......嗯......傅安洲目光落在虚握的两只手上,停顿片刻,可是我心跳加速了。
他抬眼,冲青豆笑着压低声音,跳得很快。
那就是热的。
青豆打哈哈。
她迅速收回手,掌心搭在小腹,指尖仍止不住地颤。
他问:你心跳加速了吗?没有啊。
青豆摇头,佯作无事地漾起酒窝,我的心跳一向很平稳的。
那天,我拉顾弈和虎子的手都试了一遍,就像左手摸右手,很平常。
他们也是吗?傅安洲疑惑。
是啊,大家都很平静啊。
她实在后悔做这个动作,向后避开他的热息,哈哈,我就玩玩的。
傅安洲认真说:我跳得特别快。
那一定是我没有提前说,不好意思,吓着你了!青豆的声音几乎是挤出来的,但她依然笑得很漂亮。
他不再说话,青豆也迅速沉默。
距离他口中的一会又过了一会。
谁能告诉程青豆,一会到底是多久啊?为什么她都混上中国前2%的学历水平了,还不能解答这个小学生问题?青豆想问他什么时候走啊,不是说有事吗,却不敢再打破心跳的平衡。
她不吱声,两手老实巴交缩在胸前,等他自己走。
傅安洲似乎还在纠结这件事:你没有心跳加速吗?没有呢。
是嘛......他语气有遗憾。
是的。
他在漫长的沉默里理出思路,看向青豆,豆儿。
干吗?青豆数秒数累了。
数不出这该死的心跳有多快。
豆儿。
他又叫了她一声。
青豆这才抬眼,眼尾一皱:嗯?不跳就不跳,别不理我。
傅安洲终于走了。
青豆如释重负。
她闭上眼睛,等心头瀑布砸落后的水花慢慢停歇。
像经历一场一千米的考试,气也喘不上来,心跳也停不下来,难受得她想剖开心口,给自己放放气。
民房上的瓦片再次格楞起伏。
这响动很异常,这日头有阵风都要叩谢,何况是能掀动瓦片的热浪。
如果不是风,那就是那些瓦片也嫌晒得烫,自己颠了个身。
青豆垂头未动,耳边有嗖嗖的小阴风刮过。
她没理,任那些小石子摔在她耳侧的墙,脑后的门,头顶的锁,脚下的砖。
像没有方向的冰雹,四面八方。
不见停止。
终于,没忍住:小人!青豆骂道。
我记得你有十九了吧,不小了,还要问你心不心跳,我心不心跳,高考白考了?在玩过家家?青豆脑袋猛地一抬,精准瞄击顾弈趺坐的那片房顶区域:你多大了!我记得你二十多了吧,拿石子丢女孩子很成熟吗?他们一个抬头一个低头,目光同时逮住彼此,愤怒不期而遇爆裂出火星子。
程青豆?说谎不好吧。
你呼吸这么不平稳,像是没有心跳加速?还是你不想暴露自己?你撇清关系干吗?在害怕什么?他冷冷牵起一侧唇角,不会顾忌我吧?我这么重要?青豆不说话。
她一团浆糊,迷迷蒙蒙,懒得理他。
他仍在继续,我要有这么重要,就没必要当着我的面还拉上手了吧。
这光天化日,男未婚女未嫁,行为亲密,要是碰上个老处男条子,当场把你们抓去抄市民守则。
谁是老处男!谁!青豆被他挑得冒火,我只看到了你!你!谁他妈......顾弈眼神一凛,八月飘寒,就着手心这颗盘着的小石块砸了下去。
他准星很稳,指哪打哪,刚刚他要砸左砸左,要砸右砸右,现在他失控没作他想,正中青豆印堂。
她正仰头,怒气冲冲,迎面一颗不小的石头径直往眼睛里撞。
青豆以为自己躲了。
而实际上,她一动没动,像被点住穴道,正面与那家伙刚了一下。
巨大的一声咚响。
像一根铁拐重重往空心地板上一杵,还有嗡嗡余震。
顷刻间,眼前红了。
妈呀,今年太阳也忒大了,把世界烧得血红血红的——这是顾弈从房顶上跳下、向她冲来时,青豆脑子里的想法。
在那颗石子砸中青豆的瞬间,顾弈想也没想,迅速跳下房子。
接着,一道血劈开青豆半张脸。
她眼神仍愣瞪住他,那架势,下一秒就要翻白眼一命呜呼了。
顾弈着急地捧住她的脸,不敢碰伤口也不敢摇动:你他妈怎么不躲啊!疼不疼?程青豆!说话!他急得直呼气,把她温溜溜的三十七度血都烫沸了。
脑门受了刺激,管他疼不疼,总要给你闹点脾气。
眼睛一酸,青豆痛出了两行生理泪。
她非常无语,心想,虎子是不是记错了?顾弈哪里舍不得拿球砸她,拜托,他刚刚可是拿石头亲自砸的她。
虎子别是误会了,其实当年,顾弈只是借给她伸张正义的名头,想砸虎子。
这个家伙要没点暴力因子,真干不出这事儿。
尖锐的疼痛渐渐消止,眼泪停了,血也只流了一滴半。
疼吗?豆儿?顾弈掐她人中,扒她眼球看对光反应,还去地上找那块血石头,探她后脑勺是不是被砸穿了孔。
可青豆始终没有反应。
眼珠子都不动一下。
几分钟后,青豆被他利索挂上背,一颠一颠地听他焦急:你真被砸傻了还是气我?你要是气我就骂我?你不说话什么意思?程青豆!青豆没精打采,侧脸枕他肩上装死。
切,你上半年都没跟我说过一句话,我这么一会不跟你说话,你就急了?也要让你吃吃苦头。
卫生所的护士也被脑袋开花的程青豆吓了一跳。
等酒精一擦,发现只是磕掉块皮,哎哟一声,笑话顾弈进来那架势,像背战死沙场的战友,又急又喘的。
医生也说:我以为被枪打了。
他说伤口不深,不用缝针,但是之后长好了可能会有一个缺口。
顾弈蹙眉:一定会留疤吗?这可是脸啊。
青豆腹诽,你现在知道是脸了!医生搪塞:不确定的,养养好,再看看,结痂了不要扣疤。
青豆能挨疼,消毒刺痛也不说话。
顾弈见她不语,担心下手重,砸伤了,要求进一步检查。
医生无奈,随他们:那就去拍个片子。
青豆腾地起身:不要不要,我没事,我不要拍片子!多贵啊!明白摆脸已经破功,青豆也不装了,剜他一眼径直往外走。
哼!二十岁还要拿石头砸姑娘的阴险小人!爱而不得就要毁掉。
恶毒!歹人!顾弈叫她,她也不理。
转到百花巷,经过巷口的老刺槐,听见聒噪又清凉的蝉鸣,青豆想起一茬,主动问顾弈:蝉上树一个月,在树上干吗?顾弈正想着怎么道歉,听她忽然问问题,没反应过来:啊?青豆秀眉紧蹙,心头揣着砰砰乱跳的好奇:虎子给我讲了个故事没讲完。
他讲,蝉会在地底下呆好多年。
等某一个合适的夏天上树,却只在树上呆一个月就要死掉。
那一个月,它们在干吗?顾弈心跳大震:什么?他说是你告诉他的。
不是吗?青豆回头,拿眼审视他。
额上那道血口子十分刺目,又意外有些妖娆。
夏天闷汗容易发炎,所以医生建议伤口敞着。
石头准星好,正中眉心,将青豆一双清纯点缀上妩媚。
偏她没有察觉,不知自己动人,仍好奇地歪头追问:啊?顾弈也:啊?青豆又认真重复了一遍:就是问你,知不知道蝉上树一个月在干吗?他问:你觉得在干吗?青豆本来还想继续再问一遍,谢谢这大太阳,让她没有耐心,翻了个白眼及时止损。
头上的伤口随她活动,加上照见太阳,隐隐刺痛越发明显。
印堂这种地方挨了砸,人生是要漏风倒霉的。
她越走越气,越气越疼。
一走进录像厅,她就朝虎子告状。
虎子!她大叫。
虎子正跟小徐低头说话呢,一抬眼,吓一跳,你头上怎么了?深棕色的碘伏将伤口擦得格外怖人。
像开了天眼。
青豆委屈扁嘴:顾弈站在房顶,拿瓦片砸我。
她没有夸张。
顾弈拿的就是碎瓦片。
我......擦?真的?虎子摸上青豆的额侧,左右看看,疑惑地看向顾弈,你干吗砸她?顾弈手抄兜里,无话可说。
青豆吸吸鼻子,一时也哭不出来,但她狠狠地坏了他的名声:顾弈看见我和傅安洲说话,就拿瓦片砸我。
虎子:......牛啊。
顾弈垂下眼,下颌来回活动,竟无可辩驳。
好像不是这样的,好像又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