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作证1◎程青豆抠门。
顾弈拍完照片, 她特意向他强调,里面的胶卷是新的,是还给他的,刚刚那张照片是他拍的, 不能算她钱。
顾弈没所谓:行。
青豆又紧接着在后头:洗那张照片的钱我来出。
方才乌发肩头落雪的模样当真好看, 也不知道他拍成了什么样, 自己有没有好好看镜头,露酒窝了没。
顾弈斜睨她一眼:你脑子里就这些事儿是吧。
什么事儿?钱。
打个电话要算钱, 拍个照片要算钱。
钱钱钱, 都是钱。
青豆眨巴眼,小心试探:不然呢?那张照片, 你不要钱给我吗?顾弈停在录像厅门口,朝她挑眉:你猜?青豆打量他, 故意说:不会。
为什么?因为你抠门。
顾弈眉宇紧蹙:我他妈抠门?程青豆,你讲话要凭良心。
每回顾弈从西城返回的头几天, 脏话都特别多。
几乎每句都带娘骂, 要不是了解他, 青豆简直要以为他是个臭流氓了。
青豆被冲得倒退一步, 半信半疑:那你会把那照片送给我?顾弈脸色一冷, 送了她一个后脑勺:不会!顾弈后面还有半句:除非你......只不过他没好意思说出口,正要兜圈, 把话说得舒坦点, 自在点,身后已传来忿忿:我就知道!小气鬼!录像厅的招牌没换, 室内已经整理成了台球室的样子。
里外两间各置一张台球桌, 有点像当年城中村的那家, 不过明显更新, 台球桌面的绿色绒布新得亮眼,像电视里的足球场一样。
两张台球桌狼狈睡了三个人。
看得出,被子紧巴巴的。
虎子睡一张,顾弈傅安洲睡一张。
青豆进去的时候,傅安洲还阖着眼。
高考前,青豆见他眼下有疲惫淡青,问他怎么没睡好吗?他似笑非笑,又旋即正色,称自己熬夜容易有黑眼圈。
青豆转头,问门口的顾弈:你们昨天熬夜了?我们研究了一晚台球。
酸死了。
他甩了甩手,碰到灯泡想起件事,伸手拧下灯泡,看瓦数和插口。
昨晚,浊黄的低瓦灯泡在头顶上晃来晃去,他当时就想换掉。
这种亮度也就看看电影用用,打桌球根本不够,得买个瓦数高一点的节能灯。
傅安洲听见声音,没睁眼,先出的声:豆儿来了。
嗯。
我来还相机的。
青豆从抽屉里拿出两把宾馆牙刷,是上回傅安洲从广州给虎子带的。
万没想到,他这种少爷居然会帮虎子拿这种东西。
指尖在杂物堆里拨弄,找到好多几分钱硬币,就是没找到牙刷。
青豆哎呀了一声,只能问,虎子有牙刷在吗?顾弈先抢下一把,就着她手上的牙膏管,压上她的拇指,挤了颗黄豆大的牙膏,径直塞进嘴里,囫囵道:我先用。
青豆捏着牙膏管,亦步亦趋,跟他走到室外偷水。
虎子小徐早上刷牙,都是舀别家水缸的水。
此刻室外冰天雪地,青豆想说要不去买一铜吊热水回来。
哪知道顾弈一点也不讲究,干刷,不漱口。
青豆盯着他的动作,想知道他是怎么刷牙的。
身后傅安洲拽她手臂,豆儿,牙膏给我。
他们两个狼心狗肺,都要抢在虎子醒来前把牙刷占用了。
可怜虎子还在里头睡得昏天黑地,连外头下雪都不知道。
顾弈躬身,面对墙角,手速很快地捣弄口腔。
高手出招太快,青豆眼睛看不过来,摁住他的胳膊肘:你慢点,上次说要上下刷,怎么叫上下刷啊?傅安洲漱口后,沾湿牙刷,一边送进口中,一边看顾弈动作。
顾弈左右看了一眼,嘴皮子上下一咧,拿牙刷上下上下划N字。
傅安洲跟着这样动作:怪怪的。
多刷几次就不奇怪了,主要是你习惯了以前的习惯。
他面无表情又瞥了眼程青豆,这丫头看得很认真,虽然手上没有牙刷,但嘴巴很听话,跟着他咧开,正在较劲。
青豆的牙蛀得厉害,放弃装死的办法后,开始想通过刷牙弥补。
顾弈让她死了这条心,刷牙只能让你的虫洞停止扩张,但不能让它们缩小。
雪越下越大,让人兴奋,也让人寒冷。
傅安洲冷得不行,草草了事,接过顾弈手里舀水的热水瓶盖子,左右漱了漱口,哆嗦地猫进屋去。
顾弈只套了件单薄的毛衫,认真刷完,漱口时仰头朝天,脊背端得方方正正。
青豆又问:漱口要朝天漱吗?她仰面,试着包了口空气,来回鼓嘴,是这样可以漱到喉咙眼吗?顾弈仰头,只是不想看到她。
她一直盯着他,让他很难自在。
嗯。
顾弈随意应了一声。
青豆以为有理,铭记在心。
-约莫十点,虎子醒了。
他迷迷糊糊走到外间,以为神游。
玻璃窗外,是梦呓时分提到的清汤白面的老巷。
雪白雪白的世界,没有招呼就来了。
虎子痴痴贴着窗户,心道,好冷的惊喜啊。
傅安洲顾弈正在打台球。
青豆坐柜台前,帮他擦拭台面,收拾抽屉,理出乱丢的硬币,扔掉不要的垃圾。
灯泡已经换上了新的亮堂的节能灯,听顾弈说,这灯越点越亮。
灯泡贵,但电费便宜。
虎子从雪景里抽回神,左右扫视,问顾弈,灯泡多少钱啊?顾弈嘴上叼着半截烟,正握着长杆,俯身找角度瞄准。
傅安洲提着球杆跩来跩去:我和顾弈一个人买了一个,当新店开张的礼钱。
虎子有点不好意思。
身后青豆嘀嘀咕咕:我是没钱,一会开这个店一会开那个店的,我就帮你收拾收拾东西,做女工吧。
做生意就是这样,见上头的风使舵,也要受着大自然的风。
虎子跟个任人揉搓的圆子似的,忽然没了气,扁了就扁了吧,能填饱肚子就成。
他矫情话不多说,醒醒鼻子,朝柜台招呼:那个......从里面拿把牙刷给我。
他知道里面有两把备用的牙刷。
青豆闪过讪色:虎子,要不你去买一把吧。
虎子:怎么了?青豆:他们用了。
他往后扫了一眼,低骂了一句。
青豆见他出去,以为去买了,结果没30秒,外头就传来了呼哧呼哧的漱口声。
邻居奶奶还问虎子穿这么少不冷啊?虎子应她,不冷,还好。
杂货店在巷外街上,哪能这么快就有啊。
她探出头,果然,虎子手上拿的是带宾馆金色字样的乳白牙刷。
王虎!青豆恶心。
干吗!他往墙上喷了口白沫子,看也不看青豆。
里面打球的两个男的已经在笑了。
显然,他们早已料到,不会有人为了一趟牙,专门跑去买一把牙刷。
最后一个刷牙的,肯定是刷人家刷过的。
青豆手指抠门,嫌恶地咦了一声,不禁好奇道:你拿的是谁的?是傅安洲的还是顾弈的?我他妈哪知道谁的?他见横在窗边,随手拿了一把,还指着青豆,你别告诉我,我懒得知道。
天上是纷扬白雪在飘,地上是清凉牙沫飞舞。
青豆抹了把湿漉漉的脸,纠缠地招惹一脸晦气的虎子:左边的还是右边的?虎子眼疾手快,把另一把握在了手上,不给她知道。
左边的是傅安洲的,右边的是顾弈的。
青豆告诉他答案,你用的哪把?傅安洲在里面捂住耳朵,别说是我的。
我不想知道。
虎子剜她一眼,继续刷牙。
他刷牙粗鲁,半张脸都是白沫子,见青豆还一脸好事地盯着他,追问答案,他一张嘴把她堵死:我又不是你,我刷他们谁的都行。
你才该想想刷谁的牙刷。
果然,青豆不说话了。
改掐他。
掐死他。
虎子龇牙咧嘴地躲闪。
刷完牙,他拿凉水洗了把脸,随手拂开滴答的水珠,对青豆说:姑娘家头上飘雪真好看。
青豆绽放酒窝:早上顾弈也这么说。
是好看。
方才她照玻璃,黑眼珠被雪衬得晶莹剔透,雪点子落在头上,就像小仙女。
他?你头上顶屎他也说好看。
不客观。
他掐起兰花指,替她掸掉睫毛上的一粒雪,朝她挑眉,我说好看,才是真的好看。
那一刻,青豆觉得虎子变帅了。
破罐破摔的从容里,透出一股无可替代的丑帅。
-他们四个人完全没有目的,想干吗干吗。
两人打台球,两人坐在门檐下看雪。
虎子说,要是一辈子这样该多好。
青豆说:还是别了吧,中午的饭钱都是傅安洲掏的,一辈子吃人家不好。
虎子被戳中脊梁骨,迅速逃离。
过了会,换傅安洲出来。
青豆与他静坐好久,两人皆是欲言又止。
气氛摆那儿,大家都有点不自然。
青豆能感觉出他有话想说,你......他也正好提起气,终于出声。
两人撞了声,默契地避开眼。
还是青豆先说的:你一夜没回去,家里不说吗?他朝她大方摊手:我说过,家里不管我的。
哦。
青豆问完,轮到他问:吴阿姨……就是你妈妈,后来找到工作了吗?上次他问吴会萍,吴会萍一副划清界限、不想提及的样子。
安清辞还担忧念叨,家里好几个孩子,都在上学,丢了她家这份活,也不知道怎么过日子。
青豆很少提家里困难。
顾弈虎子都了解她家情况,傅安洲不了解,也不便打听,只能暗中观察。
他大概能猜到是什么事让方源一定要逼走吴会萍,但也不能明说,只能对母亲打哈哈。
某种程度,他们的生活都指在安清辞的婚姻上。
而她,也不愿意逃开这桩婚姻。
傅安洲除了帮忙粉饰,替她装点中年女人的美梦,其他别无选择。
青豆垂眸,没想到他还是会说这件事。
她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不过仍努力挤出落落大方的笑,朝他点点头。
傅安洲问:找到了?青豆:嗯。
什么工作?青豆想了想:还是帮人家家里做事。
哦。
那就好。
傅安洲松了口气。
青豆避开眼神,盯着雪地:那……你家后来那块手表找到了吗?他说:没。
青豆迅速坐直,瞪着眼睛:啊?没找到?他朝她摆手,补充:虽然没找到,但我们都知道,不是吴阿姨拿的。
真的。
青豆噎住。
真的吗?傅安洲哪里知道青豆在怀疑自己妈妈,只当她在怀疑自己。
连续说了三个真的之后,从胸口抽出一块翡翠十字架:我用这个保证。
玉石落在他葱白的手指间,格外清透。
青豆白他一眼,保证什么啦保证。
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身进了屋子。
虎子坐在柜台前,拿笔拟招牌名,他问青豆,简单直接取台球室,还是用装点逼,取娱乐馆。
青豆说:我一个都不玩,我不懂,还是问清南区知名混子顾弈吧。
顾弈下颌紧咬,冷一张脸,没有搭腔。
青豆撑着下巴,目光在他周身来回巡睃。
看似在等答案,实际心思跑到了旁的事情上。
顾弈俯身,来回拿杆瞄球,在青豆向他走来两步之后,猛一出杆,两球撞击,啪的一声,几个球对角线来回碰撞,橙色球落袋。
一连串动作颇为潇洒。
青豆干巴巴地拼命鼓掌:哇!好厉害!顾弈看都没看她,眉宇紧蹙,衔着燃尽的烟嘴,仍盯着台面上的四球。
青豆舔了舔嘴唇,有些局促:顾弈,你现在特别好看。
青豆学习能力就是好,二改了早上顾弈拍她时的对白。
......顾弈喉结滚动,这才抬眼看向她,嗯?她拿指尖隔空描下他鼻峰下颌的弧线,照在灯下,一半明一半暗,像烟雾缭绕的远峰。
顾弈当然受用,不自在地活动下颌,所以呢?真的特别好看。
青豆害羞地挤出酒窝,凑近顾弈,眼睛一眨一眨:所以……我可以帮你拍一张照片吗?手好痒。
她来回搓手,拍他就不算钱了吧。
青豆特别想定格他打球瞄球的瞬间,她觉得那一刻他比小马哥帅。
只是相机才还给他一天,她不好意思拿起来随意啪啪啪。
顾弈吐掉烟嘴,挑眉点头。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求之不得啊。
青豆眼睛一亮,一双酒窝绽开雪花儿。
不过......他拖长调子。
嗯!青豆竖起耳朵。
傅安洲抽完一根烟,推门而入,见他们在说话,自然地抄起球杆,俯下身,继续打球。
顾弈牵起一侧嘴角,朝桌角的烟盒扬扬下巴,你得帮我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