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王的新娘》作者:山栀子文案:楚沅转学后,去了古魇都旧址旅游,在旧城墙外的一堆乱石里,她捡起一张泛黄的旧照片。
照片上的少年身着玄金龙袍,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撩冕旒,一双漂亮的眼眸盈满锐利阴沉的神光。
照片背面写着一个日期:天旬三年,八月十五。
从魇都旧址回去后,楚沅每晚都会梦见那个坐在王座上的少年。
梦见他身为奴隶的那混沌肮脏的童年,也梦见他在泥沼中将自己彻底逼疯,步步算计,不择手段地往上爬的那些年……到他终于开辟属于自己的王朝的那一年,他用手中的剑,杀光了大殿里所有的降臣,然后坐在王座上,挑开冕旒,笑得开怀。
千年之前,奴隶魏昭灵推翻了矗立在月河平原上四百年之久的旧朝,创立了属于他的夜阑王朝。
天旬六年,四国联合讨伐夜阑暴君魏昭灵。
夜阑王朝存世六年,一朝覆灭。
——千年来,无人知晓夜阑暴君魏昭灵的下落。
但楚沅,找到了他的陵墓。
幽深地宫里,镶金嵌玉的石棺里,躺着那位沉睡千年的王。
当他睁眼,最先望见的,是那个姑娘涕泪横流,满是惊恐的脸。
——千万陶俑碎裂,陪伴夜阑王沉睡千年的臣子兵卒一同苏醒,他们将跟随永远的王,重现千年前的辉煌。
——乐观可爱女主X睡了一千年的暴君——还是个治愈系甜文,大概就是生活在爱与和平并重的时代里的女主用心教网速持续掉线一千年的暴君好好做人好好生活的故事。
——ps:架空历史架得很空一句话简介:我捡到了历史著名暴君的自拍:)立意:治愈所有不快乐内容标签: 时代奇缘 重生 甜文搜索关键字:主角:楚沅,魏昭灵 ┃ 配角: ┃ 其它:第1章 暴君的自拍 胡笳声声慢,哭我旧河山。
……夜阑国虽然只存在了六年,但1986年出土的夜阑拓片上所记载的律法却是一千多年前最为完备森严的律法……穿着深蓝衬衫的中年男人在讲台上唾沫横飞,窗外已有倾盆之势的大雨将他的声音减弱许多,敲击在玻璃窗上的雨滴更是催眠的序曲,悄然间也不知道哄睡了多少双眼睛。
直到下课铃声响起,某些昏昏欲睡的少年少女就好像突然打了鸡血似的清醒过来,看着讲台上的老师收捡好书本和杯子离开教室,他们才哄闹起来,忙着收拾自己的书包。
楚沅打着哈欠醒过来时,教室里人已经走得差不多。
她站起来慢悠悠地收拾着课本,眼睛半睁着好像还有点没睡醒。
扫帚被人扔在她脚边的时候,楚沅顿了一下,抬眼就看到了面前的女生,她身后那个戴着无边框眼镜,扎着马尾的女生拉了拉她,贺莹,我来扫就好了,你别……被叫做贺莹的女生甩开了她的手,抱着双臂还在看楚沅,喂,我今天有事,你帮我打扫教室吧?今天该我值日吗?楚沅看着她。
贺莹还没说话,她身后的女孩儿摇了摇头,你刚转过来,值日表上还没你的名字……她刚说完,就被贺莹瞪了一眼。
楚沅哦了一声,对着挡在她面前的贺莹弯起眼睛,那你在想屁吃?她踢开脚边的扫帚,也没管贺莹是个什么表情,绕开她就往教室外走。
走出教学楼,雨势仍然没有减弱的趋势,楚沅撑着伞往学校外面走,顺着人行道走到了不远处的公交站台。
她合了伞,在看从伞檐上一路滑下去汇聚在伞尖的水珠滴落在地上,湿润的气息拂面,有点刺疼。
她刚转来的这所高中和之前的高中不太一样,这里的校服是深蓝色外套加白色衬衣,搭着百褶裙,她早上起得迟,也没在衣柜里找到长袜,就光着腿捱了一天。
厚厚的围巾遮挡了她半张脸,她拉上羽绒外套的拉链,将耳机塞进耳朵里。
耳朵里音乐放得很大声,她垂着眼帘吸了吸鼻子,站台外雨声淅沥,天色也是阴郁灰暗的,湿冷的雾气渐浓,将这座城市包裹在其间,好似来往的车辆和行人都成了愈见模糊的寸寸剪影。
楚沅咬着皮筋,将自己那乱糟糟的卷发胡乱整理了两下,再随意用皮筋绑起来,眼见着公交车驶来,她连忙拿起雨伞,在公交车停稳时上了车。
昨晚没注意时间,熬夜看动漫,弄得她今天都没什么精神,在公交车上差点睡过了两站,楚沅下了车又自己撑着伞,往回走了一段路。
刚推开旧巷子最里端的那扇门,楚沅隔着层层雨幕,就看到不远处短廊下,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正躺在摇椅上,拿着个紫砂壶喝茶。
第一天上学,惹事没?在楚沅把伞晾到一旁时,那老头睨着她,慢悠悠地问。
没。
楚沅随口答一句,就要往屋里走。
她的腿已经没多少知觉了,只想赶紧洗个热水澡。
那就是打瞌睡了?老头子哼了一声。
楚沅回头看他,你在教室外面监视我了吗老聂头?沅沅,你爷爷还不是怕你去新学校不适应,在外头看了会儿!屋里走出来一个同样头发花白的老太婆,她笑盈盈地去抱楚沅的手臂,帮着她把书包拿下来。
这都被退了三回学了,我是怕她一天还没读满,就又被撵走。
老头握着紫砂壶,那张脸仿佛天生严肃。
楚沅没说话,那老太婆却皱起眉,初文,你说这些做什么?再说了,沅沅被退学又不是她自己的错,这说到底还不是你惹的事……老头把脖子一梗,又哼哼一声,赶紧去换衣服收拾东西,就等你了!等我干嘛?楚沅兴奋起来,今晚要出去吃大餐?那我想吃火锅!吃什么吃!昨天不是跟你说了吗?今天咱们得去新阳旅游去。
他显然已经是准备好了,穿得周正,还戴了顶帽子。
……你们报的夕阳红,我去干什么啊?楚沅嘟囔两声,她还不如在家看动漫啃漫画。
她刚转到春城一中就遇上了三天节假日,恰逢涂月满和聂初文报了一个去新阳的三天两夜夕阳红旅游团,说什么都要带着她去。
你看你平时除了上学就窝在家里不出门,哪像个年轻人?也不怕把自己憋坏了!聂初文又是那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你不懂肥宅的快乐……楚沅撇过脸。
但她哪拧得过那个倔老头,最后还不是匆匆收拾了东西,不情不愿地跟着他们老两口赶去了机场。
去新阳的路上,楚沅几乎都是一路睡过去的。
下了飞机,就有旅游团的人来接他们,工作人员带着他们去了预定好的旅店休息,再简单地说了一下明天的行程安排,又给了一张旅游路线图。
第二天一大早楚沅就被涂月满从被窝里挖出来,打着哈欠上了一辆大巴车,她抬眼一望,全是老头老太太。
她在位置上坐下来,拉低帽檐打算再睡个回笼觉,涂月满却从保温杯里倒了热水递到她面前,沅沅,喝点儿吧。
楚沅应了一声,接过来喝了。
老姐姐,这是你们的小孙女儿吧?坐在楚沅旁边的那个穿着貂绒衣,染了酒红色头发,还烫成了小卷儿的老太太回过身,忙跟涂月满搭话。
涂月满笑着点了点头,回了两句。
这么一来二去,她们还真聊起来了,期间导游又拿着话筒介绍着等会儿要去的第一站——夜阑古国魇都旧址的悠久历史。
历史介绍完了,导游就又开始带着车里所有的老年人们唱歌,那一首首的,可不都是老聂头平时手机里听的歌单嘛。
楚沅觉也没睡成,索性跟涂月满换了位置,让她跟那刚认识的老太太聊天去了。
这会儿聂初文也没空搭理她,正忙着跟隔着过道的另一个老头高谈阔论,平时那样严肃的脸竟也有了些笑意。
窗外的视野变得越发开阔,一座又一座苍翠的山绵延似落在白纸上忽浓忽淡的颜色,薄冷的雾色在其中皴擦出更为冷淡的色调。
大巴车终于停稳,导游招呼着大家下车往景区内走,楚沅慢吞吞地走在最后面,下车时迎面拂来的湿冷气息令她下意识地往围巾里又缩了缩。
她脚下踩着的是枯荣一岁的短茎细草,导游一边带着大家往前面的人堆里走,一边拿着喇叭喊:现在大家看到的,就是一千三百年前夜阑国王都遗址……这一片长草的荒原之上,曾经屹立着一座繁华都城,但一千三百年过去,这里却只剩下残垣断壁。
沅沅!快过来!楚沅还在看那人头躜动的远处,听到涂月满的声音就连忙往她那边跑。
和涂月满聊得来的那个老太太从兜里抽出来一条印着大朵大朵牡丹花的丝巾塞进楚沅的手里。
楚沅看她们摆出来的五角星队形还缺个角,就自觉地上去充当了最后的那个角。
笑一个!举着相机的聂初文喊。
楚沅嘴唇一弯,就是标准又灿烂的职业假笑。
连着跟一群老太太拍了好多照片,楚沅甚至还真诚地给出了不少拍照姿势的建议,弄得那些老太太个个眉开眼笑的。
魇都遗址并不是只有这一处,导游带着大家去看过了前头的断碑后,又拿着旗子招呼大家继续往另一边走。
这一回导游带大家看的,是魇都遗留下来的一处旧城墙。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楚沅看到特地为游客设立的大理石碑上镌刻着魇都的历史由来,还有一幅古城墙复原图。
那应该就是魇都旧城墙原本的模样。
由于年岁久远,这里早已经不剩下多少旧时的痕迹,荒原之间最多的,还是丛生的杂草。
但偏偏聂初文那个老头就是对这里有执念。
几乎每年他都会带着涂月满来这里一次,就站在这里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些残损的砖头乱瓦,也在看那连天的枯草。
像是只有他才能在这满目荒凉间,窥见曾经那座夜阑王都的一隅风光。
楚沅看他举着相机拍啊拍个没完,镜头又对准她这边来了,她就摆好姿势伸手比了个剪刀手,结果下一秒她看那老头儿眉头皱得死紧,往边儿上挪挪,别挡着。
……楚沅撇撇嘴,双手插兜,往旁边去了。
当天空飘起小雪时,楚沅正捧着杯子喝热水,她仰头迎着风雪,双颊都沾染了些许冰凉湿润的触感。
寒风吹得她头发乱舞,后颈的灼烧感来得很突然,如同针扎一般,让她没握紧手里的杯子,半杯热水都随着杯子掉落时,全都洒在了地上。
落雪纷纷,那原本立着残破城墙的荒草地上,在她眼里却逐渐有了一座完整城池的影子。
如同海市蜃楼般,那里不见雪飘,不见风雨。
多少穿着古旧衣衫,模样不清的人在那座城里来来去去,又有多少日月在她眼中交替来回,几经寒暑,又至岁暮。
仿佛有人握着一只铃铛慢慢地摇晃,那声音连同着那座城里的热闹全都收拢在了她的耳旁。
她好像在这一瞬,看到了另一个早湮灭在时间洪流里的人间。
神思恍惚时,那旧城里所有的一切又在顷刻间,毫无预兆地化作细碎的砂砾,被一阵拂过她脸颊的凛冽寒风吹散。
有东西擦着她的脸庞划出一道血痕来,楚沅看见它如同断翅的蝶打着旋儿飘来飘去,最终嵌在了她脚边的乱石堆里。
那是一张泛黄的旧照片。
楚沅俯身捡起来,看清照片里是一个少年,他穿着玄金龙袍,修长的指节轻撩珠玉冕旒,露出一张无暇面容。
明明是在笑,可他那双漂亮的眼眸里,却盈满阴沉锐利的神光,令人不敢逼视。
在她翻过照片背面时,淡金色的光如同长针一般避开所有人的目光从照片里流散出来,刺穿了她的腕骨。
殷红的血滴在照片上,楚沅还没来得及感受到什么疼痛。
她看到上面清晰地印着一个日期:天旬三年,八月十五。
后面再有一行朱红小字:胡笳声声慢,哭我旧河山。
第2章 为奴的少年 这水面似镜,镜中人在看她……一千三百年的时间足以淹没太多有关夜阑古国历史的硝烟。
但也总有人不远万里,从遥远的另一头跋山涉水而来,就想要看一看这曾矗立过夜阑古都的枯草荒原。
那些旧瓦残垣,都是经年斑驳的影子,就照在时间的洪流里,提醒着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这里到底埋葬过什么。
我看这地儿没什么意思,那景区也就几面旧城墙乱砖瓦……看这些东西,哪用得着跑这么远?我在网上看两眼得了。
楚沅等早餐的时候,听到邻桌有个挺着大肚腩的中年大叔抱怨。
那大叔穿着厚厚的棉衣,看起来身形就更臃肿圆润了些,他眉心就拧成个川字,耷拉着眼皮,看起来有些怏怏不乐,还大冷的天儿呢,这儿湿冷湿冷的,风都往人骨头缝儿里钻。
这话楚沅听着也觉得很是在理。
古魇都景区里的确没什么好看的,除了连天的枯草,就是几面要倒不倒的旧城墙和一些散落在草堆里的乱砖瓦。
这又是正冷的季节,她也是不太懂老聂头到底为什么一定要亲自来这么个地方。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和那大叔同桌的一个戴着眼镜的青年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又在旁边的炭盆上烤了烤,到底是年轻人,他看着精神倒很好,镜片后的那双眼睛也是清亮的,爸,网上看的哪有亲眼看的真实,咱上这儿来是看历史的,看它存在过,这就够了。
那大叔哼了一声,脸上仍旧看不出什么兴致,他剥了颗花生吃,又觉得没劲,我看那博物馆咱也别去看了,早点回吧!老板娘刚把热腾腾的一碗面端上桌,听见这话,就笑吟吟地说,咱这里可不止有夜阑古都这一个景区可看,这镇子后头还有座龙鳞山,那儿每年去的游客可多了……据老板娘所说,那龙鳞山上有个留仙洞,洞里有一石潭,石潭里盛满冰蓝粼波,那是夜阑王羽化为龙时,扯下的一枚鳞片所化。
因为史书上并没有记载夜阑王在夜阑国灭之后是生是死,就连那属于夜阑的百万强兵也神秘消失……而这留仙镇也是座历史悠久的古镇,有关夜阑王的传说从古到今流传了不少,那座龙鳞山也是因传说而得名。
楚沅默默听了会儿,又觉得荒诞。
那对父子看起来也并不像是很相信的样子,但那个留仙洞还是让那中年大叔来了点兴趣,他吃了口面,说,这个倒是可以去看看。
没再接着听,楚沅拿着打包好的早餐,将围巾拽起来点,遮了半张脸就走出早餐店,往旅馆的方向走。
她提着早餐敲响聂初文和涂月满的房门时,已经在路上连着吃了两个酱肉包。
沅沅,你手还受着伤呢,早餐我们可以自己出去吃。
涂月满心疼楚沅手腕上的伤,忙接了她手里的东西。
伤的是左手,没什么影响。
楚沅喝了口热水,又将装了瘦肉粥的塑料盒拿出来,你吃这个吧奶奶。
还挺自觉,几点出去的?聂初文在洗手间里洗漱完毕,戴好了皮帽子,随手拿起保温杯倒水喝。
六点半。
楚沅一边吃蒸饺,一边答。
聂初文打开了收音机,里头正放着他喜欢听的京戏,他坐下来拿了个包子,那张严肃的面容上看不出多少情绪,跑了多久?半个多小时吧。
楚沅吃了两三个蒸饺,把盒子往聂初文面前一推,快吃吧老聂头,我回去洗澡了。
刚吃了饭,你缓一会儿再洗。
涂月满看楚沅已经走到门口了,就忙叮嘱一句。
知道了。
楚沅用房卡刷开自己那间房之后,她先把厚厚的羽绒服脱了下来,也没急着洗澡,往床上一趟,伸了个懒腰。
也是这会儿,她才又去看自己左手腕上包裹的层层纱布。
镇上医院的医生说,她是被像针一样的东西给刺穿了腕骨,伤口看着很细微,但那种被洞穿的疼痛却还是很尖锐。
昨天她晕倒了,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医院了。
晚上回到旅馆的时候,她在衣服口袋里翻了又翻,也并没有找到那张照片,她又问了聂初文和涂月满,他们也说根本没见过什么照片。
如果那只是幻觉,那她又为什么会产生那种幻觉?她手腕的伤又怎么解释?今天夕阳红旅团的行程也依然很满,但楚沅没跟着去,她只说自己手疼,不太想出去,聂初文倒也没勉强她,和涂月满跟着旅行团的人一起去博物馆了。
楚沅在床上没躺多久就起来洗了澡,换了一身衣服,到底下让旅店老板帮着叫了一辆去古魇都景区的车。
车上坐着不少人,嘈杂的人声此起彼伏。
楚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把耳机塞到耳朵里,随意放了首不知名的音乐,再把鸭舌帽拉得更低了些。
车快开的时候,她旁边来了个穿着军绿大衣,背着一个黑色大背包的大叔。
起初他还算安静。
车开了有十几分钟,楚沅就感觉到他一直在动来动去的。
她将帽檐儿往上推了推,正见那大叔眉头发皱,牵连着眼尾都起了几道褶子,他也许是有点忍不住了,俯身就要去摸他的鞋子。
叔,别冲动。
楚沅眉心一跳,嘴比脑子快。
那大叔手指还没触碰到鞋边儿,就僵了僵,他转头看见旁边坐着的那个穿着黑色长款羽绒服,脖子上绕了一圈红色针织围巾的小姑娘,他干笑了一声,我忍着,忍着……这小姑娘模样儿长得好,看起来白白净净的,是张小圆脸,一双杏眼又大又圆,看着就乖巧讨喜。
脚底再痒,男人也到底没好意思再有什么脱鞋的举动,他局促地把手塞进衣兜里,从里头掏出来一包烟,却也没抽烟,只是撕了里头的纸,又在兜里摸索出一支笔来,在上头写了点什么,他又摸出来一支固体胶,把它粘到了一个封皮都磨得不成样子的硬壳本子里。
楚沅无意间瞟了一眼,看到上头几乎粘的都是形状不规则,且有些皱巴巴的烟盒纸,没粘牢的地方都露出了背面的银边儿。
也许是注意到了楚沅在看他的本子,男人一笑,那口牙齿出奇的雪白,我每来一回魇都,就要在上头记一笔。
楚沅听了他的话,又去看了一眼他那本子,好多页纸都有银色的边痕露出来,那看来,你已经来过很多次了。
男人摸着本子,他那张发黄的面容上带着笑容,有些发干的嘴唇抿了抿,他嗯一声,我得来……楚沅总觉得他有些奇怪,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奇怪。
从留仙镇上到古魇都京都只有二十多分钟的车程,楚沅再来这里,是想再找一找昨天她看到过的那张照片。
她去了昨天停留过的每一个地方,也在那乱石堆前头蹲着找了好久,却始终没有找到那张照片。
寒风迎面吹来,吹得她太阳穴有点发疼。
如果那照片不是幻觉,那会不会,它是被这风吹去了更远的地方?身旁不断有人来来去去,楚沅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腿,站起来环顾四周。
这荒原开阔,今天游客虽然并不算多,但楚沅只这么看也是找不到什么蛛丝马迹的。
她忽然看见了那个在车上坐在她旁边,穿着军绿棉衣的大叔。
他站在那儿,如同一尊不会动的雕塑般,在遥望不远处的旧城墙。
就好像昨天的聂初文一样,久久地看着。
楚沅也学着他去看,却并没有像昨天的自己一样,在恍惚间看见一座完整的城池,耳边除了风声,也再没有别的声音。
这一趟,楚沅是无功而返。
她回到镇上时,在外头草草吃了顿饭,就回旅店里躺着了。
浑浑噩噩地睡了一觉,她起来才发现聂初文和涂月满已经回来了,三个人在旅店旁边的餐馆里吃了顿热乎乎的羊肉汤。
回到旅店洗漱完,楚沅就躺在床上看了会儿蜡笔小新,有了困意才放下手机,裹紧被子睡去。
这就是魏家的小公子魏昭灵?不是他还有谁。
他们魏家也是风光了好些年的世家大族,这说没落,就没落了……楚沅最先听到这样的谈话声,随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立在熙攘闹市里,周遭所有的人都穿着古旧的衣衫,连周围那些房屋瓦舍都是清一色的古建筑。
周围是热闹嘈杂的声音,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而她站在人群里,他们却偏偏看不见她。
囚车从长街那头驶来,穿戴甲胄的兵士个个面无表情,双目从来平视前方,不曾为任何事物侧目。
听说魏家除了这小公子,具已当场伏法,还是新帝念其年幼,这才免于一死,充作奴籍……身旁又有人开口说话。
这样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做了奴隶,我看啊,那才是生不如死!有人唏嘘,谁说不是呢。
楚沅恍恍惚惚,在那囚车靠近时,她才看清那里头端坐着一个小少年,他乌黑柔软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露出来的半张侧脸还有乌紫破皮的痕迹,他的睫毛很长,在如此炽烈的阳光下,在他眼下投下浅薄的阴影。
他单薄的身躯只穿着白色中衣,上头已经沾染了不少脏污灰痕。
他的脊背却很挺拔,安安静静地坐在里头,像是根本听不到外头那些人吵闹的声音似的,任由所有人打量他的狼狈,议论他的不堪。
楚沅忽然听到了一支单调枯哑的曲子。
像是从她身后传来的。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见那囚车里小少年忽而抬头,朝她的方向望了过来。
他不是在看她。
也许,他只是在看她身后那个吹胡笳的人。
但当楚沅看清他那张仍显稚嫩,却已经足够精致漂亮的面容时,她忽然忘了要转身。
那小少年有一双郁郁沉沉的眼。
却仍旧好看得令人心惊。
楚沅看见他干裂破皮的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听见他开口发出一点儿声音。
他忽然又垂下眼睛。
宛如易碎的玉雕般,他一动也不动。
有风吹着他鬓前的几缕发,他却连眼睫都没有颤一下,像是被抽空了魂灵的一副血肉躯壳。
那些将他团团围在其中的兵士手中的长矛则在地面弯曲成了毒蛇一般的影子,张扬又阴冷。
乱舞的蛇影重叠,所有的画面都在这一刻像是入水的宣纸般被揉皱,勾勒了热闹街景的笔触变得越发不清晰,所有的浓墨重彩都在慢慢褪尽,逐渐晕散成了她眼前虚无的黑。
身体是彻骨的冷。
后颈又是那么突兀的灼烧感袭来,令楚沅陡然挣脱黑暗,睁开了双眼。
耳畔有水滴不断落下的声音,周遭是凹凸不平的湿滑山壁,在这样寒冷的冬日里,她却偏偏看见了如同萤火般的点滴痕迹漂浮在整个山洞里。
而她身上还穿着睡衣睡裤,却半个身子都浸泡在了这一汪碧蓝的潭水里。
它像是一颗明亮的眼睛,在这洞中漂浮的光影里,闪烁着诡秘动人的粼波,而在不远处的柱状石头上,楚沅看清了朱红的三个字——留仙洞。
楚沅变了脸色,她明明在旅店的房间里睡觉,怎么醒过来却在这这儿?!洞里除了水滴声,就再不剩些什么声音。
楚沅被这潭水冻得牙齿打颤,她刚想往上头爬,却在波光微动的水面隐约看到自己后颈在散着浅淡的金光。
她冰凉的手指轻触后颈,却并没有触摸到任何东西。
可是那种灼烫的感觉却越发强烈,在她有一瞬晃神的时候,在这样幽深空洞的山洞里,她像是又听到了那座城的热闹声音。
直到她眼前平静的水面缓缓映出一个男人的影子。
他穿着玄金单袍,一半的乌发仅用发带束起发髻,余下的都披散在他的肩头,鬓边两缕龙须发,似乎在随着拂过水面的风声而微微晃动。
楚沅见过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是她在梦里见过的那张稚嫩面容,也是她看过的那张照片上轻挑冕旒的少年。
这水面似镜,镜中人在看她。
而她也在看他。
第3章 梦游留仙洞 那个男人隔水望她,与她同……凌晨五六点的留仙镇天还不见亮,除了细如盐粒般的雪一颗颗地落,冷雾就好像是落在笔洗里的墨色般四散铺开,又好像是苍穹之上的云层坠落下来,压在小镇高矮不一的房檐间。
值夜班的前台是个三十多岁,身形微胖的女人,她前头摆着个取暖用的小太阳,也许是被这暖黄的光烘烤得更抵不住睡意,她打了个哈欠,厚厚的眼皮不自禁地耷拉下来,打起了瞌睡。
玻璃门忽然被人推开,碰撞着上头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女人骤然睁开双眼。
她揉了揉有些湿润的眼睛,定睛一看,门外头走进来的是个小姑娘。
她看起来狼狈极了。
只穿着一身单薄发皱的浅色睡衣,看起来还是湿的,连那一头卷发也湿哒哒地披在肩头,一张白皙的面庞已经冻得有些泛青,额头甚至还破了皮,她浑身都在细微地抖。
女人看到她也没穿鞋,光着一双脚,从脚上到露出的脚踝都有大大小小的擦伤。
她身上落的雪都已经在慢慢融化,女人看着她动作僵硬地走过来,就连忙站起身来,连瞌睡也都好像没了,小姑娘,有什么事吗?我在这儿住,楚沅说话时声音都还在颤,她已经在尽力地将话说得清楚些,我把房卡忘在房间里了。
这旅馆来往的住客不算少,女人对这女孩儿也实在没什么印象,但她询问身份信息,女孩儿也把身份证号码说得流利,在电脑里也的确查到了她的入住信息。
女人在给她重新找房卡的时候,看她冷得厉害,就把自己用来保暖的小毯子披到了她身上,你这小姑娘,啥时候出去的?楚沅扯了扯有些苍白的嘴唇,我认床,在外头睡不好觉,今天醒得早了些,就出去跑了几圈,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栽进雪地里了。
她说得很谨慎,也没透露具体的时间。
女人听了也没细想,她只估摸着,这姑娘应该是在她正打瞌睡的时候出去的。
她赶紧把房卡给找到,交到她手里,快上楼去吧,洗个热水澡,喝点热的暖一暖。
楚沅轻应一声,接了房卡,要走时,却又转过身来,说了声,谢谢阿姨,我一会儿把毯子还你。
随后才迈着僵硬的步子往楼上走。
微烫的水冲刷着她僵冷的身体,刺激得她皮肤稍稍泛红,也终于令她的感官不再像之前那么迟钝。
在热气氤氲的浴室里,楚沅伸手接着从上方花洒里流淌出来的水流,一簇一簇的水花在撞击到她指节后又顺势流下去。
水珠压在她的眼睫,淅淅沥沥的水声更是让她再度回想起那个阴冷山洞。
那一汪碧蓝的寒潭水,是传闻中夜阑王身化为龙时留下来的一片龙鳞。
可楚沅看它,却像是一颗坠落人间的孤星。
那颗星星里映照出来一个人的影子。
那个男人隔水望她,仿佛她才是他的镜中人。
她眼见他伸出手指,丝缎般泛着莹润光泽的宽袖自他手腕往后褪了些,在他朝她伸出手指的时候,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也如他一般怔怔地伸出手指。
隔着看似平稳,犹如镜面的碧蓝潭水,她几乎同时和他点破水面,于是水波纹荡漾铺开,镜子碎裂成斑驳的纹。
洞里类如萤火般的光仍在幽幽浮动,他的身影消失不见的瞬间,她在水里看见了一朵花的痕迹。
她曾经见过那金色的瓣痕,就在那个颠覆她对这个世界所有认知的雷雨夜。
她确信自己再一次遇上了很灵异的事,她从来没有过梦游的毛病,但昨晚她醒过来却偏偏在龙鳞山上的那个留仙洞里。
脚上和腿上的伤说明她的确是自己走过去的,那寒潭也是她自己跳下去的,就好像她被什么无端牵引着,身体不受控地去了那里。
楚沅忽然伸手去摸自己的后颈,那里仍然没有什么异样。
洗了热水澡后,吹干头发,她又自己冲了一杯红糖姜茶喝了,暖融融的温度蔓延至四肢百骸,她躺在床上,才松了一口气。
迷迷糊糊睡了没多久,楚沅就被手机定好的闹钟吵醒。
她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打着哈欠,揉了两把头发,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强迫自己清醒一些,然后就在背包里翻找出药膏来,涂了涂身上的擦伤,又在脚上贴好创可贴,避免穿鞋子的时候磨蹭到伤口。
她那头天然卷只能用气垫梳才不那么费力,也没那么费头发,楚沅也只胡乱梳了几下,才注意到自己额角也有伤,应该是她下山的时候,借着月光也没太看清路,摔了一下,磕到了石头上。
她又拆了个创可贴贴在额角,然后穿好衣服,戴上围巾出了门。
下楼的时候她先把毯子还给了前台,又道了声谢,才去旁边的早餐店里给聂初文和涂月满买早餐。
今天是这趟旅行的最后一天,上午还有趟行程,是去龙鳞山的留仙洞。
可看楚沅又是手受伤,又是下楼的时候摔破额头,眼下还是一片泛青,涂月满哪还有兴致再和聂初文去龙鳞山。
初文,这留仙镇咱们每年都有来,那留仙洞也看了好多回了,这回就不看了吧。
涂月满拍了拍聂初文的后背,又对楚沅说,沅沅,你看着精神不大好,还是睡一觉吧,等睡醒了,咱就回。
聂初文看起来还是很严肃的一张脸,他那双精神矍铄的眼像是在细细打量着楚沅,片刻后才出声问,你这两天,身体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反应?楚沅怔了怔,随即又笑,我能有什么奇怪的反应?聂初文沉默下来,楚沅知道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她的后颈,但她仍然笑嘻嘻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忽然轻微地叹了声,他似乎是有些失望,但在涂月满戳了戳他手肘,冲他摇头的时候,聂初文神情就恢复如常,你先好好睡一觉吧。
看着他们老两口出了门,楚沅才在床上坐下来。
这会儿睡意竟也没那么浓了。
楚沅偏头去看那被天光照得透亮的玻璃窗,这冬日里的阳光,也不算刺眼,但照在人的脸上,也不见有什么温度。
这个地方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老聂头一定要带她到这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第4章 桥下照人影 我,夜阑王,打钱。
水流急促地从水龙头里涌出来,楚沅漫不经心地洗着手。
她抬起眼,镜子里映出她那张有些苍白的脸,眼下还泛着浅青的痕迹,看起来精神并不好。
事实上,从新阳留仙镇回来后的这些天,她每晚都会梦到她在古魇都景区里捡到的那张照片上的少年。
昨晚更是梦到了他被人用烧红的烙铁,在后肩上烫了个奴字。
昏暗潮湿的牢房,在稻草堆里跑来跑去的老鼠。
好多人的模样她都看不清,只看得见他。
即便是被人踩着脊骨,让他的半张脸都贴在了脏泥里,即便他的后肩已经是血肉模糊的一片,他却像是个小哑巴。
好像从来不会说话,不会笑,更听不到那些人的嘲讽讥笑。
他只顾一点点蜷缩起身体,那双眼睛越发空洞起来,像是死了一般。
那样稚嫩的一张面庞再用些年岁长开些,就成了那夜她梦游留仙洞时,在那一汪碧蓝的潭水里看见过的那个男人的脸。
他们是同一个人。
一个叫做魏昭灵的人。
而魏昭灵,就是史书上记载的,一千三百年前夜阑古国那位君王的名字。
虽然她第二次去古魇都景区时并没有再找到那张照片,但她却还记得,那张照片后写着的日期——天旬三年,八月十五。
她上网查过,天旬就是那位夜阑王的年号。
至于日期后面的那句诗,她却始终没能在网上查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这会儿还是上课时间,洗手间里并没有什么人,周遭都很安静。
楚沅认真地端详了镜子里的自己半晌,又伸手去触摸自己的后颈,她冰凉的指腹一寸又一寸地来回触摸。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后颈里进了个异物。
有的时候她伸手慢慢地触摸,还会摸到皮肤底下似乎有个黄豆大小的硬物。
但在她从龙鳞山上回来的那天起,她再也触摸不到自己后颈那片皮肤之下的任何异样,那颗异物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似的。
从衣兜里拿出来一张纸巾把手上的水渍一点点擦干,楚沅刚想转身往洗手间外走时,却在镜子里看见了一个人的身影。
女生穿着和她同样的深蓝校服,生得一张清妍秀丽的脸庞,她胸前别着的校徽底下是她的名字——程佳意。
此刻的她看起来很生气,弯如柳叶般的眉紧蹙着,她质问道:楚沅,你昨天为什么要把那些专辑都寄到我家?!她显得有些过分激动了,你知不知道收件的是我妈?昨天家里大扫除的时候我才想起来,之前我搬家的时候把你寄存在我这儿的东西也搬来了,楚沅从她手里拿回耳机,也没多看她,你那些东西又挺值钱的,总放在我这儿也不太好,说着,她抬头冲镜子里的程佳意笑,同城速递其实也挺贵的,可你不接我电话,在学校里又要和我做陌生人,我也没什么办法。
程佳意的手指收紧了些,她没办法迎上楚沅的眼睛。
你……为什么转学到这儿?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
在楚沅转学过来的那一天,程佳意就已经想问她了。
缘分吧,楚沅终于转过身来,说得轻描淡写,转的学校多了,自然而然就轮到这里了。
也没有再跟她多说些什么的心思,楚沅把纸巾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绕开程佳意,往洗手间外走。
程佳意站在那儿,她没回头,却忍不住在看镜子里楚沅的背影。
在命令禁止烫染发的学校里,她的天然卷从来都很惹眼,和她做朋友的那些年里,程佳意也见过不少次因为她的头发而闹出来的滑稽事。
可是现在,她和楚沅,已经是陌生人了。
晚上睡不好觉,楚沅白天自然也就听不进去什么课,趴在课桌上也不知道睡过了几节课。
她朦胧间又好像梦到了那个男人。
就在阴冷潮湿的留仙洞里,她蹲在小石潭边,看见幽冷水波后,他动人心魄的眉眼。
明明是那样一张冷白靡丽的容颜,可那双眼睛却沉冷空洞,分毫照不进她的影子。
鬓边的龙须发微湿,贴着他的侧脸,朱砂红的单薄衣袍穿在他的身上,更衬得他脖颈到锁骨的地方肌肤更白皙。
楚沅在他手指微动间,看见那些漂浮在洞里的莹光便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收拢成她眼前的一行闪着光的字迹:我,夜阑王,打钱。
也许是被那刺眼的光晃了眼睛,又或者是刺耳的下课铃声穿透了整个无厘头的梦境,楚沅醒过来时,还被口水呛得咳嗽了好几声。
你……没事吧?拿着水杯正要路过楚沅旁边的女孩儿停下来,迟疑了一下,还是开了口。
楚沅认出来她就是那天跟贺莹说不该她值日的女孩儿张琦慧。
没事。
楚沅摇了摇头,冲她笑了一下。
睡得脑子有点发晕,楚沅索性站起来,想到外面走廊上去透透气。
可她才刚走出教室,就撞见了程佳意。
站在程佳意身旁的,是一个穿着驼色大衣,打扮得很精致时尚的长发女人。
在程佳意偏头看见楚沅,将目光僵在她身上的时候,女人也看了过来。
而她戴着的形状夸张的碎钻耳环也随之晃动。
你怎么在这儿?女人那张原本还带着些笑容的脸上,神情一瞬变得怪异起来,她又看向程佳意,佳意,她跟你在一个班?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没有告诉我?……妈,程佳意动了动嘴唇,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
走廊上来回有很多人,教室进进出出的,也有同学不免因为她们这里的动静而停下来看。
学校真是什么学生都不挑的吗?这校领导都是怎么回事……女人显然是还没从见到楚沅的冲击里回过神来,她紧紧地皱起眉头,站直身体,楚沅,我记得之前我就跟你说得很清楚了,我们佳意是好孩子,我不希望你再和她有什么交集。
下节课是班主任于荣波的数学课,他才慢悠悠地走上楼,远远地就看到高二一班的教室门口似乎聚集着不少人。
他拿着教棍快步走上去,都怎么回事?在教室门口干什么……才走近,话还没说完,他就看到了人群里的那个女人。
是程佳意的家长,王女士吧?他看见那张脸,就在记忆里将她对上了号。
王雨娴是程佳意的母亲,更是一位著名的童话作家。
之前家长会,于荣波也见过她两次。
于老师你来得正好,王雨娴一见到于荣波,脸色就更不好,我不能容许这样的人和我女儿在一个班级里……不,一个学校也不行。
她说着,再将目光落在楚沅的身上。
那王阿姨,在于荣波还没来得及说话的时候,楚沅忽然开了口,她像是有些好笑地迎上这个女人的目光,你就给你女儿转个学好了。
我转学转得挺累的,不想挪地方了。
她是如此风淡云轻。
王雨娴被她这样的神情态度气得不轻,她抬起下巴,又去看于荣波,于老师,我不太明白贵校为什么会收一个有杀人嫌疑的问题学生,我实在是担心,跟这样的人在一个班,会对我们佳意造成不好的影响,要是影响到我们佳意的学习成绩就更不好了!妈,别说了!王雨娴这话说得快,程佳意根本来不及阻止。
那一瞬,她明显感觉到嘈杂吵闹的走廊上,好多人的目光都停在了楚沅的身上,他们的目光,就好像程佳意在曾经的那个雨天里,看着警察把她带走时,那条街上好多人的眼睛。
杀人嫌疑犯这样的字眼,在周围好多人的嘴里徘徊议论,程佳意手脚冰凉,她看着楚沅,却迟迟没有办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走到她的面前去。
王女士,你何必要把这种事……于荣波还真没想到她会忽然把这件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轻飘飘地抛出来,他第一反应是去看楚沅,见她仍站在那儿,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他顿了一下,又对王雨娴道,那件事警方都已经结案了,跟楚沅没有关系,他看见围过来的学生越来越多,就又忙说,王女士,我们还是去办公室吧?别站在这儿。
于荣波匆匆叫来了班长,让他带着大家上自习,然后就带着王雨娴往办公室里去了。
上课铃来得突然。
走廊上只剩下楚沅和程佳意两个人。
外头开始下起了雨,湿润的水气从阳台上弥漫而来,程佳意抬眼去看楚沅,她似乎是犹豫了片刻,才往前走了一小步,嘴唇微张还没说些什么,却见楚沅已经转过身往教室里去了。
程佳意僵在原地,隔着玻璃窗,看见了楚沅走进去时,教室里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却是各种怪异难言的眼光。
她看见楚沅拿了书包,直接走出了后门。
原本安静的教室忽然变得吵闹起来,他们都在看楚沅离开的后门,一边看一边跟旁边的人说话。
程佳意走到阳台边,在层层雨幕里看见那个女孩儿背着书包,没有打伞,在冷雾烟雨里一步步地走远。
她忽然红了眼眶。
昨天的天气预报里提到今天会下雨,早上楚沅出门的时候,涂月满还提醒过她别忘了带雨伞。
但当这会儿她终于想起来雨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早就淋湿了。
她干脆也懒得再去取书包里的雨伞,就淋着雨,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当这座城市开始下雨,行道树的绿都开始变得越发深邃了许多,好像所有的色彩都被没收了原有的明亮度。
楚沅在公交站台坐了好久,她脑子里空空的,就在那坐着看一辆又一辆地公交车在眼前停稳又离开。
有人来,有人走,还有人在隔着公交车的车窗看她被雨水打湿全身的狼狈。
她又站起来,顺着人行道一直走。
雨势减弱的时候,她走进了路边的一间便利店里,原本只拿了一盒她平时最常吃的泡面,但看见新出了好几个口味,她迟疑了一下,干脆又每个新口味都拿了一盒。
在便利店里接了热水泡了面,她透过玻璃墙,看见外头雨已经停了。
天色却还是暗沉沉的。
她端起泡面走出便利店,再往前顺着长桥,从覆了青绿苔藓的石阶上下来,底下是穿行而过的一条溪流。
她在浸了水的石桥墩旁边的小角落里坐下来。
长桥又遮挡了几寸天光,衬得这桥下更是一片郁郁沉沉。
她待在这样安静的地方,才埋头吃了第一口泡面。
面泡得有点太软了,但她也没怎么挑拣,连着吃了好几口,盯着面前清澈的水波,她也许是不经意想起来她在课上打瞌睡时,做的那个荒诞的梦。
把泡面放在一旁还算平整的石头上,楚沅低头在书包里翻找出来一个本子。
她用嘴巴咬开笔盖,在笔记本上撕下来好几张纸,先写了个1,后面又连着写了好多个0,最后再加上个元字。
她还特地用繁体在上头写了个大大的钱字。
书包里还有发传单的人连同传单一并递给她的火柴盒,这会儿也算是派上了用场。
她把笔和本子收好,再划开一根火柴,借着那一簇乍现的火苗,点燃了那一张又一张的纸。
看着那些纸在这湿润的碎石堆里燃烧,她像是一个人自言自语,我不知道你到底是鬼还是什么,你要钱我就给你打点钱,这零我也数不清,应该够你花吧?她揉了揉鼻子,所以你就别再来打搅我了,我要是总睡不好觉,是会猝死的。
也许是又犹豫了会儿,她还是决定下个血本。
于是她从书包里翻出来一盒泡面来,也扔进燃烧的纸堆里,你要真是古代的鬼,那你应该没吃过这个吧?我把它送给你,你就别再缠着我了,行吗?可那火星子太小,转瞬即灭,怎么可能烧得了一盒泡面。
这是你不要的。
楚沅又自说自话地把那盒泡面飞快地塞回自己的书包里。
然后她又捧起没吃完的那碗泡面继续吃,却没注意到自己还绑着纱布的手腕在散出很微末的金色光芒。
好像留仙洞里漂浮的莹光不远千里掠水而来,楚沅端着泡面,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片升腾的好似萤火般的点点痕迹。
她却不知,龙鳞山上,那座留仙洞里沉在深潭之下好多年的旧魂灵再度睁开了眼睛。
潭水如镜,他看清水波一端映照着另一方的天地。
青荇在清凌凌的溪流底下来回晃动,他看到了一座旧桥,桥上携满苔痕。
那些被她烧毁的纸张却突破了水面,完整地漂浮在他的眼前。
当他的手指捻起一张来,发现那上头写了一堆他看不懂的符号,唯有那个占据了很大篇幅的钱字,最为惹人注目。
第5章 魇生花种子 姿容既殊,昆玉秀骨。
……楚沅,在一中还习惯吧?于荣波弯腰在饮水机那儿一边拿着纸杯接水,一边在问站在他办公桌那儿的女孩儿。
挺好的啊于老师。
绕在脖颈间的围巾有点勒,楚沅扯松了一点,才答。
于荣波把接来的热水递到楚沅的面前,见她接了,就又招呼她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
他也没问昨天程佳意母亲闹过之后,楚沅逃课的事情,这会儿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孩儿,却也实在看不出她那张白净面庞上有什么不高兴的,她倒是常笑着的,一笑起来,脸颊上就会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程佳意母亲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于荣波在楚沅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她不了解事实真相,对你有所偏见,但是楚沅你放心,学校这边都是清楚的。
于荣波喝了口茶,又说,那个市局的叶队长昨天也来学校了,听说是你父亲的朋友对吧?他来找你了,你不在。
叶叔叔?楚沅抬头。
于荣波点了点头,叶队长昨天跟校长谈话了,我也在场,校长也说了,既然法院都已经证明了你的清白,那学校也就不会因为那些流言蜚语而放弃你,你也不要太在意那些莫须有的东西。
楚沅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在听于荣波的话,她只是垂着头,看起来有点漫不经心,任是谁也琢磨不出来她这会儿在想些什么。
这间办公室里不止有于荣波一个人,还有好几位老师。
其他老师早就在注意他们这边的情况,看楚沅的目光也是各有各的复杂。
十六七岁的孩子心思敏感,于荣波也当了好多年的老师了,他知道有些话不能在这孩子面前直截了当地说下去,所以他也就点到为止,转了话题,那行,晚上别熬夜好好休息,看你那黑眼圈,白天上课打瞌睡你怎么学习怎么跟得上?回教室去吧。
楚沅乖乖点头,知道了于老师。
也许是因为程佳意的母亲赵雨娴昨天在走廊上闹了一通,所以今天在学校里就有了很多双在偷偷注意她的眼睛。
在楚沅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往楼梯那边走过去的时候,周围来回的学生也有不少人在看她,同时跟旁边的人窃窃私语。
我问过我以前的初中同学了,楚沅转到咱们学校来之前,就是在他们学校,她这事儿在他们学校都传疯了……在一楼楼梯转角后头那一小片被楼梯遮挡住的清净地里,一个女生用小镜子照了照自己那刚用眉笔描了几下的眉毛,又用手肘去捅旁边的人,跟她一个辅导班的那个女生死了,当时警方都怀疑她是凶手,可是后来法院又说证据不足,判她无罪释放……听说啊警方到现在都还没找到真正的凶手。
这楚沅说起来也是挺惨的,本来都不关她的事,还做了一段时间的嫌疑人……好像她爸爸还是警察呢,因为抓犯人牺牲了,还评了烈士。
扎着高马尾的女生闻言撇撇嘴,又神秘兮兮地说,你们没听好多人说吗?疑罪从无,说不定就是因为警察没找到她杀人的证据,才判她无罪的。
她这么一说,就令那个正画眉毛的女生手一抖,直接拉出好长一笔来,她一瞬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忙去看还在往脸上扑粉的短发女生,贺莹,要真是那样,那你之前……贺莹手一顿,抬头看她们,脸色也变得有点怪异起来。
虽然她总是那个常和人一起欺负别人的,但涉及到杀人这两个字,她也还是难免瘆得慌。
她和楚沅之间的过节,也就是楚沅刚转学过来的那天,她们正在洗手间里收拾一个隔壁班的小胖子。
隔间外头却有人忽然开了门,把那个小胖子拽了出去,反把她们几个锁在了狭窄的隔间里,然后就有一桶水从上头浇了下来。
我就说她看起来怪怪的,也不合群,拿着眉笔的女生也没心思再画了,她,她不会报复吧?她这是什么来着,会不会就是那种反社会人格?不要自己吓自己,忽的,贺莹忽然听到一道柔软的女声从楼梯口传来,她一抬头,就看到了那个穿着和她们同样的深蓝校服,留着一头扎眼的羊毛卷的女生。
她都快走到楼梯上了,也许是听到了她们的话,她就又后退了几步,退到她们都可以看清她的角度。
大课间的阳光越发耀眼,停在她的肩头,越发衬得她那卷发毛茸茸的,她仿佛并不在意自己就是她们口中谈论的对象,笑得弯起眼睛,似乎是在真诚地建议,既然那么想知道,问我不就好了?贺莹和那两个女生再说不出一句话,你推我我推你的走出来,绕开楚沅,匆匆上楼去了。
楚沅看着她们的背影,又慢慢地打了个哈欠,才往楼上走。
她的眼下仍衔着一片倦怠的浅青色,令她看起来精神不太好。
很显然,她昨天烧的巨款并没有什么用,她昨晚还是梦到了那个叫做魏昭灵的男人。
明明还没有到上课的时间,但在楚沅走进教室的时候,教室里还是有片刻安静得就像是上课时一样。
程佳意眼看着楚沅背着书包离开,这会儿又见她回来,教室里好多人都在看她,可她却像是根本不在意似的,在她的座位上坐下来后,就趴在桌子上打瞌睡。
程佳意握紧了手里的那支笔,半晌还是低头去看摆在面前的卷子。
于荣波来的时候在外头看见楚沅趴在桌子上睡觉,就打开玻璃窗,用教棍敲了敲她的桌面,这一下就又让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楚沅迷迷糊糊地刚要睡着,就被于荣波吓了一跳。
起来,好好听课。
于荣波把教棍收回来,几乎是踩着上课铃声从教室门走进来。
楚沅不好再睡,她吸了吸鼻子,把被于荣波推开的玻璃窗重新关上。
再到后来她还是没坚持住,下午第一节 课就不小心睡着了,但教地理的老师在上头自顾自地讲着,眼皮也不掀一下,根本没有在意她是醒着还是睡了。
楚沅再醒来时,已经是历史课。
历史老师正在上头讲夜阑古国的历史,讲着讲着就扯到了那位夜阑王,民间传闻夜阑王魏昭灵样貌生得非常好,《夜阑旧国传》里记载,魏昭灵的母亲是一位异族美人,他的父亲魏崇在当时又是出了名的才貌双绝……而《夜阑旧国传》里也有一句记载夜阑王样貌的话,说他是——‘姿容既殊,昆玉秀骨’。
班里有女生来了兴趣,能有多好看?比我爱豆长得还好看吗?因为她这一句话,班里气氛顿时活跃了些,不少人笑起来。
楚沅一手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听,倒是也认真回想了一下昨晚那个在她梦里长大了好几岁的少年的容貌。
他要是生在现代,那种容貌如果出道,应该能超过现在好多顶流了吧?下午放学,楚沅收拾好书包离开教室,在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到了路边那辆吉普车旁站着的一个男人。
男人穿着休闲的两件套,下头搭了条工装裤,他留着寸头,有一张英俊硬朗的面庞,身形看起来也很高大,站在人群里就很显眼。
沅沅。
男人在看到她的瞬间,就朝她招了招手。
坐上了叶铮的车,楚沅一手握着安全带,半晌才问,叶叔叔,你昨天也来学校找我了?嗯。
叶铮一边开着车,一边笑着说,都怪我这段时间太忙了,你转学我也没来看看你,昨天刚好有空吧,他说着看她一眼,来了就正好发现你逃课。
楚沅有点不好意思了,但是考虑到她昨天逃课的事,因为于荣波没有追究,所以家里的老聂头和涂月满并不知道,所以她就又开口道,叶叔叔,这事你就别告诉老聂头了,我不想半夜在院子里蹲马步。
这会儿知道怕了?叶铮笑了一声,片刻后他又收敛起笑意,那双眼睛仍在看着前方,沅沅,你放心,我已经跟你们校长谈过了,春城就这么几所高中,我不想你再因为本不该你承受的东西而困扰。
我知道,楚沅垂着眼睛,轻轻地说,谢谢你,叶叔叔。
你是致光哥的女儿,在等红绿灯的时候,叶铮抽空伸手揉了一把楚沅的脑袋,我答应过他,要好好照顾你。
在叶铮的口中忽然再听到父亲的名字,楚沅有些发怔。
她转头去看车窗外,这座城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飘起了雪,她发现,明明才过去两三年,父亲的名字却像是覆满了灰尘似的。
经身旁人提起,就好像覆盖在那名字上头的灰尘被风吹开来,又有些迷了她的眼睛。
跟叶铮吃完一顿火锅后,楚沅被他送回了家。
她才穿过长长的巷子,走到最里面的那扇门前,上了门前的两级石阶,她抬手刚要推开门,却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聂初文的声音:要我说,咱还是带着沅沅离开春城,到别地儿上学去,我看新阳就不错,到了那儿,总没人再在她跟前儿说三道四的了吧?你说什么呢老聂?咱当初领养沅沅的时候可是说好了的,就在春城住,不去别的地方,她爸的墓在这儿呢,沅沅怎么可能离开?你还说什么去新阳,你怎么不说留仙镇呢?在那儿你就能时时看着沅沅身上的魇生花种子开了没有,不正合你意?涂月满的声音透过单薄的木门,也并不算模糊。
老婆子你说什么呢!我哪是那意思?聂初文明显是生气了。
涂月满平复了一下心绪,才又道,老聂,我知道你是担心沅沅在学校里头被人戳脊梁骨,被人欺负……但你不也教了沅沅功夫吗?那学校里头的孩子没人能真欺负了她去,咱们总得考虑沅沅的意愿,她爸在这儿呢,她从小也长在这儿,你叫她上哪儿去?院子里一霎寂静下来,也许聂初文是被涂月满这话堵住了。
楚沅在外头站了好一会儿,她才伸手推开了大门,跟个没事人似的,双手抓着书包肩带走进院子里,我回来了。
沅沅,涂月满一见楚沅,就先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色,见她并没有表露出什么异样,她才笑着走到楚沅的面前去,摘下她的书包,跟你叶叔叔在外头吃饱了吗?用不用再吃点什么?奶奶给你做!楚沅忙说,不用了奶奶,我吃得很饱了,叶叔叔拿起菜单就盯着荤菜使劲点,我都没机会吃什么蔬菜,真吃撑了……老聂头你黑着脸干什么?她说完,又去看站在回廊里头那个双手都背在身后的老头,打麻将输啦?可不是嘛,你看他这输了就黑脸的脾气,那小茶馆里头的老头老太太,都没几个愿意跟他打牌了。
聂初文还没说话,涂月满笑着抢了先,又忙推楚沅往屋里去,你这校服裙子底下也不穿个长袜,就光着腿,也不怕冻出老寒腿,快上楼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
楚沅笑嘻嘻地应了声,飞快地上了楼,跑到自己屋子里之后,她将门关上,又靠着门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拿了衣服去浴室里洗澡。
水气弥漫的浴室里,楚沅一点点将手腕上的纱布拆开。
腕骨的伤好得很慢,她现在动一动手腕仍然会钻心地疼,但纱布之下的伤口边缘,却已经有金色光芒勾勒出的花瓣痕迹。
今早她自己换药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
那瓣痕,几乎与她那夜在留仙洞的寒潭水面看到的一般无二。
魇生花——传闻中是生长在阿璧异族所居住的名为‘旧桃源’的沙漠绿洲里的一种花,夜阑王母亲‘霰’便是阿璧族人,《夜阑旧国传》中关于夜阑王魏昭灵的身世篇中记载过天旬一年,夜阑王移植魇生花于璋,并将王都‘璋’改为‘魇’。
这是她今天上午在网上查到的,关于魇生花的百科。
一千三百年前夜阑覆灭,而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魇生花,更没有人记得那种花该是什么模样。
但此刻,楚沅看着自己手腕上显现出来的金色花瓣,她又想起来涂月满刚刚在院子里说过的话。
聂初文是为了魇生花,才带她去了留仙镇。
他是不是就是在等,那颗当初覆在她脖颈皮肉之下的种子,慢慢地,在她手腕开出一朵花的痕迹?这夜楚沅还是没睡好觉,因为她再一次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在自己的梦里看到了那个少年的过去。
他身在阴冷幽暗的水牢里,一身单薄褴褛,破损的衣料粘连着他血肉微翻的鞭痕,在另一个肩头也烙着奴字的年轻男人仗着身高和体型的优势将他按进水里,手里的那柄短匕才刚刚刺入少年的后背,他却忽然变了脸色,吃痛大叫起来。
他稍稍脱力的时候,少年半张脸已重新显露在水面,他并不管后背血淋淋的伤口,狠狠地咬着男人的手腕,几乎咬掉了一块皮肉。
那匕首在他的动作之间又下移几寸,撕开更长的一道伤口,几乎深可见骨,可他却趁此机会硬生生地转过身,将尖细的木刺抵在了男人的脖颈。
那个男人显然没有料到,这少年发起狠来,竟连自己也不顾。
楚沅并看不清男人的脸,却也能听到他极度恐惧的声音,别杀我,你别杀我……少年的后背已经是血肉翻开,狰狞一片,楚沅都不敢多看。
少年乌黑湿润的浅发都贴在他的侧脸,那张脸几乎瘦得脱了相,脸色惨白得厉害,水珠正从他眼睫滴落下来。
楚沅好像听到他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然后那根木刺就狠狠地刺进了那人的脖颈,鲜血迸溅出来,楚沅看到他将那人踩进了水底。
浑浊水面浮起来一颗又一颗颜色微红的泡泡,直到他脚下的人再没动静,牢门外有看客拍着戴满了宝石指环的手,朗声大笑,够狠,够狠……梦里的声音几乎要刺穿她的耳膜,所有的画面被揉成了像血一样红的颜色,楚沅猛地惊醒时,都还忘不了少年那双阴郁的眼睛。
她在床上呆坐了好久,始终不敢再睡。
最终她还是下了床,穿好了衣服,拿了手机,出门去了附近的便利店里买了个冰淇淋。
她才从便利店里走出来,就觉得自己手腕生疼。
有一瞬她甚至都看不清路边的灯火,那些高楼大厦都在她的眼睛里变得扭曲起来。
晕眩感越发强烈,她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却在灯火未曾照尽的那片阴影里,跌进了一道凭空出现的光幕里。
山风凛冽,阵阵似山鬼的呼号一般。
楚沅手里握着一个咬了一口的冰淇淋,站在昏暗的山洞里,眼前是漂浮如萤的光影来回闪动,照见她面前那一汪碧蓝的潭水里,映出她呆滞的面庞。
然后,她手一抖,冰淇淋啪叽一下,掉在了地上。
第6章 巫阳居玉屏 她落入了一副镶金嵌玉的石……山洞里石壁嶙峋,不甚明亮的莹光漂浮流动,在那湿滑石壁上投下阑珊扭曲的影子,风声从洞外钻进来,就好似渗人的哭嚎声一般。
楚沅浑身僵硬,后背已经有了冷汗。
她就站在那传闻中龙鳞化成的小石潭边,手腕上的伤口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开始渗血。
楚沅有一瞬好像听到了很轻的笑声,雌雄莫辨。
她双腿没由来地有些颤,背后袭来的冷风却在这种昏暗寂冷的境况下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忽然攥住了她流血的手腕。
那样的力气不容人挣扎,她双腿一屈,就摔在了小石潭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被风按进冰凉的潭水里。
这一回流血的伤口见了血,她听到犹如烧红的烙铁被扔进冰水里的那种滋滋声,明明是极度冰凉的水,却烫得她皮肉骨头都好像要被熔岩烧尽似的。
她忍不住喊叫,生理泪水隐瞒眼眶的刹那,她恍惚看见自己半浸在水里的手腕上像是有金粉从她的骨肉里浮出,洞中流光如缕,像是受到了牵引般,一点点地在她手腕上再度镌刻成一片花瓣的痕迹。
魇生花在她手腕上已经开了两瓣。
钳制住她手臂的力量在刹那消失,楚沅在水面看见自己狼狈惊恐的脸,她喘着气,眼眶里还有泪花残留,人这会儿呆呆傻傻的,反应了好久她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往洞外跑。
楚沅借着手机的光连夜下山,当她走到留仙镇上时,已经是凌晨四五点了。
没有带身份证,她住不了之前住过的旅店,只能住当地人自家腾出几个房间来招揽住客的民宅。
因为价格便宜,条件并不是很好。
楚沅什么都来不及管,把羽绒服的帽子掀起来包裹住脑袋,就那么穿着衣服躺在窄小的床上睡着了。
再醒过来时,窗外的阳光已经有些刺眼,楼下也十分吵闹。
楚沅翻身坐起来,发了会儿呆,才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底下的院子里,是这住宅的男主人拿着刀在剁猪肉,猪骨有的地方很硬,他拿着刀用足了力气往下一砍,猪骨就断成了两截。
楚沅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才发现已经没电了。
她索性下了楼,去问女主人借了个充电器,才把手机的电充上。
幸好现在手机支付很方便,否则她还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在镇上的一家饭馆里要了一碗豌豆炸酱面,楚沅坐在桌边等的时候,外头走进来一个背着大背包,穿着红色棉服的年轻女孩儿。
她看起来比楚沅大不了多少,一张青春俏丽的面庞冻得有些泛红。
正是中午吃饭的时候,饭馆里人并不少,女孩儿随意望了望四周,就径自走到楚沅这桌来了。
在楚沅和她对坐着吃面的时候,也跟她多聊了几句。
女生的确比她大两岁,今年上大二,她学校寒假放得早一些,她是昨天到留仙镇来旅游的。
吃完面,楚沅就给涂月满打了个电话,谎称自己早上出门是去了程佳意的家,又让刚刚和她一桌吃饭的女生帮忙冲电话那端说了两句话。
涂月满和聂初文都是知道程佳意的,也大约知道她们之间闹了些矛盾。
这会儿听见楚沅和程佳意和好,涂月满也是高兴的,毕竟她也知道,楚沅就只有那一个好朋友,这两年两个人闹矛盾,楚沅身边就没个同龄人跟她说什么话了。
听到楚沅说明天就回,涂月满也就不疑有他,细细叮嘱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楚沅没办法跟她解释这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荒唐事,只能说谎。
涂月满和聂初文在尽力向她隐瞒一个超出常人认知的世界,而她也在尽力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去车站的时间还没到,民宅的小房间也还没退,楚沅跟那个女生道了谢,就回东街的民宅去了。
她才走进院门里头,就看见院子里有个穿军绿棉衣的中年男人正在水龙头那儿洗头,大约是没洗发水,他竟然抓了一把洗衣粉就要往头上弄。
也许是因为那个粘满了烟盒纸的本子留给她的印象太深,楚沅这会儿一下就认出来他就是之前在车上的那个大叔。
看他真拿着洗衣粉在手里弄了水搓了搓,楚沅就走了过去,双手揣在兜里看他。
男人头发都已经被搪瓷盆里的热水浸湿了,他冷不丁地看到一双白球鞋,动作下意识一顿,脑袋一歪,就看到了那个穿着长款羽绒服的姑娘。
他半眯着眼睛,显然还没认出她来,姑娘你谁啊?话才说罢,他又稍微直起了点身子看她,觉得有点眼熟。
也许是她那头卷发太扎眼,长得又讨喜,再加上楚沅今天穿的,刚好也是那天穿过的羽绒服,他回过味来,是你啊!楚沅见他认出来了,就嗯了一声,笑着问他,叔,你用这个洗,不怕秃头吗?他听到她口中的秃字,就没由来地觉得头有点冷。
你等一下。
他还没说什么呢,就又听她丢下一句话,转身就慢悠悠地往楼上去了。
楚沅睡醒后起来洗漱,又想洗个头,却发现房间里根本没有洗发水,她就去外头的小超市里买了那种袋装的洗发膏。
她用完还剩了两袋。
男人用了楚沅给的洗发膏,坐在烧了炉子的烤火房里擦头发擦了一会儿,脑子里还在回想之前在车上遇到这小姑娘的事。
缘分啊姑娘。
他笑起来。
叔你怎么还在这儿?楚沅一边喝热水,一边问他。
男人用毛巾囫囵擦了几下头发,就坐在那儿伸手烤火,我啊,每年总有一段时间要耗在那里头。
那里头?楚沅想起他的那个本子,她捧着水杯,面露疑惑,夜阑古都吗?是啊。
男人简短地应一句,忽然开始沉默,也许是喉咙有点发干,他起来拿了温水壶倒了一杯水来,可那开水太烫,他也不敢喝,鼓着脸吹了吹。
叔,那里头有什么好看的?就几面旧城墙,一些乱砖瓦,哪值得你每年都来啊?就好像楚沅并不理解聂初文为什么每年都要来这里看一看似的,她也无法理解这个男人的行为,你到底对夜阑古国有什么执念啊?男人听了,几乎是半晌都没有开口答她,但见这小姑娘仍端正地坐在板凳上,看着他的眼睛里是毫不遮掩的好奇神色,她像是很有耐心似的,在安静等着他的回答。
这么多年习惯了一直走,他也没几个时候能跟路上匆匆遇到的人多说些什么,当然也没什么人会问他,可这会儿看着这小姑娘,他却忽然有了点想倾诉的孤独感,于是他扯唇笑了一声,哪是我啊,是我妻子。
她是做历史研究的,从98年就开始研究夜阑古国这块儿了,这一钻研,就是好些年,男人胡噜了一把头发,2004年的时候,这留仙镇上开了个墓葬群,她从里头残存的拓片上发现了一段文字。
那上头说夜阑王陵就是以前大周朝九代君王共修的地下仙宫,而那仙宫就在仙泽山,可是史书上根本没有记载这仙泽山究竟在哪里……他说他的妻子为了探究夜阑王陵是否真的存在,花了好多年的时间,跑了好多地方,也查阅了好多的资料。
后来她失踪了,就在2009年的冬天。
在留仙镇。
警方这么多年也始终没有找到她的下落,而他辗转多年,来到这里无数次,也是为了他的妻子。
你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呢?男人从背包里头掏出来那个本子,手指不住地摩挲着封皮,只要我没找到她,我就绝不相信她死了。
这个看起来沧桑又邋遢的大叔,以前也是生活在大城市里,在出版社工作的体面人,为了寻找失踪的妻子,他却把自己活成了个居无定所的流浪汉。
这原本是她的日记本,也没写个几页,男人说着,又在翻本子前头没粘烟盒纸的那些页,他低低地笑,眼睛却有点红,我拿来写了,就好像能跟她对话一样。
楚沅沉默地听着,在他翻页的时候,看到了一行娟秀的字体,上头记载的日期是2009年的十二月,后头紧跟一句:那个王朝也许从没死去,只是睡着了。
莫名的,她心头一动。
那你为什么要用烟盒纸粘在上头?楚沅又问他。
她嫌我字写得不好看,男人抹了抹眼睛,又不好意思地冲她笑,我想着,她回来了,我就把这烟盒纸给撕下来,反正固体胶粘的,也不牢靠。
他仿佛是下定了决心,要用后半生的漂泊,来等他的妻子回家。
姑娘,你不是三点的车吗?快走吧,不然来不及了。
男人收敛起情绪,又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适时提醒起楚沅。
楚沅却想起昨天晚上的那些事,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腕骨,那种灼透皮肤骨肉的疼还是令她想起来心里就发颤,她胡乱抓了把乱糟糟的卷发。
她怕她就算回去了,没待多久,就又会被莫名其妙地弄到那龙鳞山的留仙洞里去。
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她来这儿是咻地一下就来了,可要回去,她就得先坐车到新阳市里,然后再去机场坐飞机。
她家里又没矿,哪里经得起这么一趟又一趟地烧钱。
半晌楚沅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我不走了。
至少今天不走了。
她又抬头看着他说。
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越来越诡秘,她没有办法忽略这些愈演愈烈的怪异现象,她想知道,自己身上这颗魇生花的种子,到底要告诉她些什么。
她至少要弄清楚,她究竟为什么会在每个夜晚梦到一个死在一千三百年前的少年。
每每梦醒,她都不敢再睡。
怕看到他苍白脆弱的侧脸,也怕看到他被人折磨,被人殴打时,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
他好像在她梦里经历了最痛苦的人生,又好像,是她在旁观着他那些最狼狈狰狞的回忆。
她从没见过那样残酷的刑法,也从没见过血水及膝的牢狱。
她怕自己夜里睡去,就要目睹他的不幸。
本该坐上去新阳市里的大巴车的时间,楚沅却跟着那个中年大叔一起,又一次上了龙鳞山。
路上有很多行人,他们都是冲着山上的留仙洞去的。
男人说他姓孙,叫孙玉林,所以路上楚沅就干脆叫他孙叔了。
在爬了一段山路后,孙玉林气喘吁吁的,他站在那儿眺望底下蜿蜒的石阶,忽然对楚沅道,你听说过巫阳吗?什么巫阳?楚沅疑惑地问。
山风吹得他那好长时间没打理的,半短不长的头发,倒教人有点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楚辞·招魂》里有提及巫阳,她是传闻中通晓招魂巫术的女巫,苗疆的好多邪门法子,据说也是从她那儿传的。
那拓片上的故事后头,还有个传说,那也许是他的妻子在好多个夜晚都硬要在他耳边重复讲给他听的,所以他记得很牢,说的是巫阳后人居玉屏山,曾在山中招魂夜阑亡灵。
妻子对于夜阑古国的执着大约是影响了他,才令他在这么多年翻来覆去的旅途里,也对那个遥远的古国产生了浓烈的好奇心,他忽然轻叹一声,可惜,玉屏山到底在哪儿,却没有一本书上记载。
夜阑古国留存下来的史料太少,供人研究的方向也颇受限制,至少现在,他们还没有机会再将那个葬在一千多年前的王国看得更清楚一些。
两个人到了留仙洞时,那里人还很多。
那一汪潭水碧蓝清澈,阴冷的山洞里并没有昨夜楚沅看过的那些星星点点的流光影子,而那水面也再照不见那个男人的影子。
人太多洞里就比较闷,楚沅跟孙玉林说了句话,就转身往洞外去透口气。
事实上她还从来没在白天认真看过这座山,连续两次来,她都是很狼狈地连夜逃下山。
这山蓊郁苍翠,薄雪微覆,添些晶莹。
阳光不太刺眼,只是照得枝间积雪更显剔透。
因为洗完头卷发没梳顺,她的头发有点过于蓬松,冬天又多静电,她的头发看起来就好像炸毛了似的,所以楚沅才在外头的商店里买了个连着围巾的浅棕色毛绒熊帽子,这会儿在山上戴着,围巾又遮了半张脸,凛冽的风吹来她也不觉刺疼。
有积雪落在她帽子上,她伸手拍了拍,却看到一只不知从哪儿来的千纸鹤,它像是活的一般,扇动着纸叠的翅膀,牵动着她的视线。
她的脑子有片刻混沌,腕骨隐隐作痛。
等楚沅清醒了些,她就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一片林子里。
彼时山间雾色稍浓,她发现自己听不到那些游客的说话声了。
楚沅察觉到不太对,她立刻往回走。
可穿过浓雾,还是浓雾。
这里的每一棵树都像是毫无差别。
它们一样高矮,一样粗细,树杈分支都一样,连积雪残留的位置都没什么分别。
手腕又痛得剧烈。
她好像听到了枯哑的胡笳声,隐约还有像是年迈老妇嘴里发出来的拖长了调子的诡秘歌声,咿咿呀呀地重复着,带着某种令人脊背发凉的阴森感,却又教人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此刻她心神俱乱,脑子里充斥着那支苍老阴森的调子。
脚下有枯枝将她绊倒,楚沅摔下了小山坡,她脸着地,脸上沾了不少泥,鼻子最先闻到的是一种枯烂木头的味道。
那味道很浓重,她一抬头,就看到了小山坡底下的沟壑里,有一处泥土塌陷的地方。
那里有一点点流窜出来的莹光。
像是某种破土重生的生机。
那枯涩的声音像是在重复某种古旧的咒语,楚沅仿佛有一瞬听到一座城的人在唤她:去呀……腕骨的疼痛,和脑子里的声音,都在驱使着她踉跄地走到那片泥土塌陷的地方,不知疲倦地用手去挖出一块又一块的碎石朽木。
手已经很疼了,她都看到自己手指磨得破皮出血了,却始终控制不了自己的双手。
起初楚沅还能忍,可是后来手实在是太疼了,疼得她眼泪啪嗒一下就流下来了,她一边吸鼻子,一边喊,有鬼在吗?你就不能自己挖?我的手要废了……她怀疑再这么挖下去,她的手指会断掉。
可这密林就好像是被人世间遗忘的角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神神叨叨的难听调子也没人再唱了,这里寂冷到从头到尾只能听到她自己的声音。
她手指上的血染在了污泥里,楚沅眼看着自己的手不听使唤地一直往下掏,她还被迫伏低身体。
直到她垂眼看见里头露出来的……半个脑袋???楚沅倒吸一口凉气,定睛一看,才看清那原来是个陶俑神像,在一堆烂木泥土里,那神像已经有半边碎裂。
她只能勉强看清余下的半边轮廓,却实在辨别不清那到底是什么神像。
血滴在神像残存的那只眼睛里。
楚沅有一瞬觉得四周的浓雾都在刹那朝她涌来,如绳索薄纱一般将她紧紧束缚,生生挤压着她的肺部。
她好像听到了那道苍老的声音在笑,时男时女,妖冶诡异。
楚沅觉得自己没办法呼吸了。
连眼前的一切都慢慢地看不清。
在那一刻,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忽然变得很轻很轻,就好像那些包裹住她的浓雾一般轻盈飘忽。
可是骤然间,她的五感不再模糊,却又感觉自己在不断下坠。
楚沅睁开眼时,她刚好落入了四面环水的莲花玉台上,一副镶金嵌玉的石棺里。
在明亮清莹的光影里,她看着自己的双手撑在一人的胸膛上,玄色衣衫上绣的金线龙纹在她指腹底下有点偏硬,还沾染了她手指间的血液。
她曾在留仙洞隔着碧波水面遇见的男人,此刻近在咫尺的容颜似乎比那时还要惊艳风流。
楚沅眼眶里的眼泪将落未落,她浑身僵硬,满脸惊惧。
却是此刻,她却忽然见他浓密纤长的长睫轻轻颤动,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只此刹那,她在那双漆黑漂亮的眸子里,看到了她惊恐的脸。
第7章 龙凤金双镯 她穿着一件殷红的嫁衣。
……楚沅眼前一黑,意识模糊的刹那,似乎有陶瓷碎裂般的声音撕扯着她的耳膜,且像是一片一片慢慢碎裂开来,掉在地上就是清脆的响声。
也许她是走进了依山峦体势而建的桂殿兰宫,远山是隐在忽浓忽淡的冷雾中沉凝下来的青黛色,而眼前这宫阙便如伏在山脉里的巍峨雕笼般,锁着一群面目不清的人。
烟青色的薄纱长幔被风吹得掀开半边,内有身着浅黄春衫的侍女伏低身子,捧着托盘举至头顶。
头戴漆纱笼冠的宦官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替那少年整理衣袍的褶皱,再将托盘里的鞶带恭敬地奉上。
少年身着玄色的交领长袍,衣襟处露出里头一层白一层暗红的里襟,他兀自将那宦官手里递过来的皮革镶金的鞶带系在腰间,再舒展手臂,任由两个宦官将那绣着金线龙纹的玄色外袍替他穿上。
金线绣成的龙纹在这室内灯火间更添耀眼,晃了楚沅的眼睛。
有宦官拿起另一个托盘里的王冕,王冕前后的旒珠晃动碰撞着,发出悦耳的声响。
那王冕戴在他的头上,旒珠半遮半掩了他的脸,但他却仍是楚沅在这殿中唯一能看清的人。
楚沅跟着他从殿中出来,他身后跟着百名宫人,在暗下来的天色里,个个低垂脑袋,手提宫灯。
踏上长长的白玉阶,那庄重端严的大殿内一片光影沉沉。
殿内多的是身披甲胄,手持刀剑的兵士,那些穿着黑色朝服的官员们个个都被绳索束缚着,有的官帽倾斜,有的帽子干脆就掉在了地上,连发髻都乱了。
楚沅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却也能感受得到这些人的一些情绪,譬如愤怒,譬如恐惧。
她回头看见门槛外平整的地砖上还染着寸寸殷红的血渍,好多宫人拿着水桶来,伏低身子去擦。
夕阳落尽,如簇的灯火鳞次栉比。
犹如仙鹤翅膀般的屋檐下摇晃着蓝碧铜铃,这宫城仍旧华美得令人移不开眼,但又总能在明亮的灯火里找到干涸斑驳的血迹。
也许是始终驱散不去的浓烈血腥味更刺激得大殿之中的某些人心头恐惧更甚,楚沅都能看见他们止不住颤抖的肩膀。
少年一步步走上阶梯,回身时便坐在了那王座之上,旒珠摇摇晃晃,他的容颜在其后若隐若现。
她看得见他苍白的下颌,颜色极淡的唇微勾,却是先咳嗽了两声,随后她才算是第一次听清他的嗓音:诸位考虑的如何了?清泠低沉,带着些病中的虚弱无力感,又添几分风淡云轻的慵懒。
魏贼!殿中有人眼见他坐上王座便已经激动起来,但他直起的身躯很快又被旁边的兵士给硬生生按下去。
他却已经开始怒骂,你魏家百年风骨倒是教你这一号贼子给消磨尽了!魏昭灵!你怎敢!怎敢篡权窃国!老者声声谩骂,苍老的声音几乎是嘶吼般,刺激着殿中所有人的耳膜。
先王啊……他被生生按得半边脸都抵在光可鉴人的冰凉地面,还不忘大声哭嚎,您当初就不该留这竖子性命!我大盛百年基业,毁了,都毁了……然而纵是他百般哭喊吵闹,那王座上的少年却始终安安静静地坐着,旒珠遮掩了他那张面容上的情绪,他并不说话,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指时不时地轻扣几下。
那老者到底是年纪大了,没一会儿声音便哑了,势头也比不得之前了。
旒珠轻晃,楚沅似乎听到了少年轻笑了一声。
看似没什么意味,却又好像透出了些讥诮。
严相倒真是谢家的好忠臣。
他终于再度开口说话,嗓音轻缓,还知道在这殿中给谢岐哭丧。
魏昭灵!又有前朝臣子抬头,那声音里藏着的愤怒,仿佛是恨不能生啖其肉一般,什么为先太子清荣复仇,我看你根本就是觊觎我大盛基业已久!你根本就是狼子野心!这中年男人倒是中气十足,他甚至还怆然大笑,你坐在那上头又如何?你能洗去你身上的‘奴’字么?魏贼!你永远洗不掉的……此人自以为话柄锋利,深深地扎进了少年的心口,却不想他从头到尾都平静得很,像是一个在观看这场丑陋闹剧的旁观者。
所有人都知道这少年曾是云中月,却终究被碾入泥土里,成了他们眼中最轻贱的奴隶。
他们都以为,这便是魏昭灵心底最深的刺。
楚沅看到他忽然站起身来,在殿中灯火勾勒出的明亮光色里,他被身旁的年轻近卫扶着,慢慢地步下了阶梯。
在走近那哑了声音,却还在不停咒骂的老者面前时,他忽然拂开近卫的手,直接抽出近卫腰侧的长剑。
灯火照得那剑身散出凛冽寒光,原本跪在那老者身侧的另两人当即抖如筛糠,拼命往后缩了缩。
他将剑刃轻抵在老者的脖颈间,严非疾,你这把老骨头是很硬。
好啊,他说着,又徐徐一叹,尤似惋惜般,孤成全你。
抵在老者脖颈间的剑刃倏而用力,楚沅猝不及防,亲眼看见鲜血从被割破的喉管里迸溅出来,却并未沾染到他的衣角半寸。
严非疾伏在地上,身体抽搐了几下,就再没什么声息,那殷红的血液流淌出来,在地板蜿蜒。
魏昭灵!严非疾的死刺激了那中年男人更用力地挣扎,也更用力地咒骂,你灭了我大盛又如何?你一身病骨,又还能活几年?!只怕你是有命篡夺王权,却没命守住江山……男人说着便又大笑起来。
直到那带血的剑锋贴在他的脸颊,他对上了旒珠后那初登王位的少年的眼睛。
你说得很对,男人忽而见少年微微俯身,他那张苍白的面容便显露分明,可那又怎么样?少年面上浮出些许讥讽似的笑意,那双眸子郁郁沉沉,冰冷得可怕。
而那中年男人也是在此刻像是终于有了些惧意似的,他忽而喃喃,疯子……夺权,却终不为贪权。
他仅仅只是想,毁掉谢氏王朝罢了。
男人终是死在了少年的剑下,余下的那些前朝臣子们终于开始忍不住地磕头求饶,口口声声要降。
王,臣愿降……有人挪动双膝跪到了他的面前来,也顾不得地板上尚且留有余温的血液,他一下又一下地重重磕头,王,臣愿降!可年轻的王俯身,用剑锋挑起他的下巴,也许是认出来他究竟是谁,便轻轻地啊了一声,笑得意味不明,是你啊。
王……臣愿降!求王饶臣一命!下令斩杀您父亲魏崇的是大盛先王谢岐啊!臣是不得已,是不得已啊……男子抖如筛糠,声泪俱下。
你应该是误会了。
少年漫不经心地在看剑锋上滴下来的血珠,孤是给了严非疾,朱禹二人选择的机会。
他抬眼再一扫这殿内惶惶难安的一众人,可你们这些脏东西,配吗?被少年手中剑刃折射出的寒光稍稍晃了眼睛,她再睁眼时,就亲眼目睹了一场血腥的杀戮。
殿中方才还在求饶的盛国旧臣一个一个的,都死在了他的剑下。
后来大殿之中除却那遍地的死尸,就只剩下他一人。
楚沅看见他回身朝那王座一步步走上去,回身再坐下来时,他握着剑柄,带血的剑锋就抵在王座前铺设的地毯上。
偌大的宫殿内,寂寂无声。
她忽见他轻抬一手挑起旒珠,露出那张苍白的面容来,看着底下那些浸在鲜血里的死尸,他忽然笑了。
笑得尤为开怀。
楚沅在以往的好多个梦境里,还从没见过他这样笑,却令人遍体生寒。
当他的笑声逐渐变得渺远,她就发现自己的身体犹如单薄的纸片一般被风裹挟着远离了大殿,再看不清那坐在王座上的少年。
她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雕梁宫阙瞬间挤压下去,埋葬了宫城里所有的活人死尸,也埋葬了他。
烟尘四起,所有画面风化无痕,楚沅一瞬睁开双眼。
她下意识地喘气,嘴里有一颗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就趁机顺着喉咙滑下去,她哽了一下,紧接着就开始猛烈地咳嗽。
也是此刻她才发现上方垂下来数条纤薄的殷红纱幔,而在最上方纱幔的交汇处则坠着一颗浑圆的珠子。
那珠子散着柔亮的光,如月辉般银波粼粼。
而她竟穿着一件殷红的嫁衣,乱糟糟的卷发也都被人梳理成髻,弄得她头皮有些紧,鬓发上好像还压了个有些重的头冠。
楚沅瞪大双眼,才抬起自己的右手,就发现竟被人用白布包得严严实实,像个猪蹄。
……?她抬左手时却遇到了些阻力,她看到自己同样被包扎得像个猪蹄的左手手腕上戴着一个纯金凤镯,上头雕刻的凤凰翎羽纤毫毕现,栩栩如生,而那凤镯上还牵连着一条细金链。
纤细金链连接的另一边是一只修长的手。
那是一个男人的手。
他的手腕上戴着一只纯金龙镯。
楚沅在目光上移,看到躺在自己身侧的那人,有一张方才在她梦里出现过的苍白面容,刹那间,她脑海里便又是那大殿里铺陈流淌的鲜血,和那些尸体。
她浑身的血液几乎都冷透了。
第8章 吾王的新娘 双镯扣紧,魂灵相牵。
他像是睡着了。
就那么静静地躺在楚沅的身侧,连她惊慌失措下,鲤鱼打挺坐起来的时候,牵动了和她绑在一起的手时,他也没有丝毫反应。
他穿着一身与她同色的圆领喜袍,圆领里露出来一截暗红一截鸦青色的两层衣襟,圆领右侧的搭扣是金镶玉的魇生花的形状。
乌浓的长发有一半被金冠束起,垂下来殷红的发带上还有金丝勾勒出的龙纹。
柔和光色里,他容颜的苍白几乎与衣衫颜色的浓烈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却又更衬得他有一种诡秘秾丽的风情。
可楚沅看着他,却似乎还没从刚才的那场梦境里剥脱出来,满脑子都还是他坐在王座上,手握剑柄,带血的剑锋抵在地面,身体略微前倾时,那张冷白面容上阴郁冰冷的笑。
她慌忙后缩,却一个趔趄,直接摔下了床榻。
受伤的右手无意识地撑着地面,一下子痛得她眼泪流出来。
因为她摔下了床,所以她手腕凤镯的细金链就牵连地原本躺得很端正的男人身体也往床沿这边倾斜了些。
殷红的宽袖下,是他露出来的一截冷白的手腕,手腕上的龙镯中间镂空的部分,似乎还镶嵌了一颗幽蓝的珠子。
而他仍旧闭着一双眼睛,好像什么都感知不到。
楚沅又惊又怕,想擦鼻涕却只能用没有限制的右手,右手外头包裹的白布又见了血,应该是刚刚她摔下来的时候弄得指骨上的伤口又浸血了。
她擦鼻涕的时候手还止不住地在抖。
屁股底下有点冷,楚沅低头就在这光可鉴人的地面上隐约看见了自己的轮廓,她头上戴着的凤冠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金影,耳畔还有坠着珍珠宝石的金质流苏晃动碰撞,发出清晰的响声。
仿佛被一只手轻轻攥住心脏般,楚沅更觉毛骨悚然,她仓皇抬头,便正见绯红纤薄的纱幔一重又一重掩映着,朦胧映出那一片又一片形状不规则的铜镜碎片,就穿插在珍珠帘之间,将殿内的柔光切割成时明时暗的影子,而层层纱幔微遮,铜镜碎片折射出的光也并没能晃了她的眼睛。
殿内点了无数盏铜灯,那铜灯的形状几乎与魇生花一般无二,上头的火苗一簇又一簇,仿佛已在这般静默如死水般的岁月里,燃烧了好多年。
每一盏灯铜灯,都好似是一颗天上的星宿,每一簇燃烧的火焰中间透出一缕如丝线般的流光,相互连接起来,交汇成金色的两层星盘,一逆一顺地在半空徐徐转动着。
殿内静谧得可怕,好似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一般,将她困在了怪诞恐怖的阴冷牢笼里。
当她的目光随着那朱红圆柱上缠绕着的漆金龙形雕塑的龙尾蜿蜒而上,就发现那接近龙头的殿梁上还坠着一颗又一颗以单薄素纱包裹的明珠,那些珠子多到数不清,几乎缀满了整间大殿的殿梁,照得那漆金龙头更显神秘威严。
而在殿梁之上,楚沅看到了颜色如旧鲜活的彩绘图案,时有绵延起伏的山脉,时有江河湖海,连接人间烟火,勾勒出房舍长街间的民生百态。
那上面的每一处风光,每一个人物或是动物,从山川到城阙,都是那么的栩栩如生。
而在彩绘画卷尽头,是极尽潦草的大段文字。
楚沅仰着头好久,才勉强认出一句——魂魄离散,汝筮予之。
那似乎是屈原《招魂》里的一句。
彼时殿内无风,那铜镜碎片穿作的帘子却无风而动,带起一阵清泠声响。
楚沅倏忽回头,再去看那床榻上的男人。
她晕过去之前,在那石棺里,她分明见他睁开过眼睛,可是这一刻,他却又像是一个被抽去灵魂的血肉躯壳。
右手的疼提醒着她这不是梦,于是心头的恐惧便更加难以压制。
脸色越发苍白,鬓发间都有了冷汗,楚沅还是鼓起勇气伸出右手,稍稍支起身体,将手颤颤巍巍地凑到榻上那人的鼻间。
她起初还认真地感受了一会儿,后来又盯着自己那被包成猪蹄的手。
包得这么厚实,她怎么可能感受得到他到底有没有鼻息?可当楚沅刚想收回手时,眼前有殷红的衣袖忽然扬起,下一瞬她的手便被人骤然攥住。
他的力道极狠,于是她手上缠着的白布就更浸出血色来。
楚沅吃痛,眼眶里顿时积聚了生理泪水。
她看清那只手骨节修长,肌肤苍白,而那双原本还紧闭着的眼睛,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睁开。
他的眸子黑沉沉的,没有一点儿温度。
心脏紧缩,手上疼得剧烈,楚沅浑身都在细微地发颤,脸色越发苍白,连呼吸都在刹那静止。
眼泪从眼眶里不断落下来,她却无知无觉。
那泪痕几乎弄花她了脸上的胭脂粉痕,红白斑驳的颜色在她脸上看起来狼狈又好笑。
衣袍殷红的男人生得一双极为动人的凤眼,就那么冷冷淡淡地瞥她,那张冷白靡丽的面庞上好似流露出几分讥诮,像是在嘲笑她此刻的恐惧。
楚沅眼睁睁地看他轻抬起戴着龙镯的手腕,身后铜镜碎片像是发了疯似的叮铃乱撞,一霎间,殿中那铜灯火焰穿连而成的两层星盘骤然碎裂。
巨大的碎裂声袭来时,更有强烈的气流四散铺开,震得那铜镜碎片与珍珠帘尽数下坠,散落在地面,绽开清脆的声音。
红纱幔帐被气流割裂,一层又一层落下来,将楚沅整个人都包裹在其间,她隔着纤薄的红纱,看见他坐起身来。
不知从何处来的风吹着他乌浓的发,他的侧脸在楚沅眼中染上一层浅薄的红,竟也不再苍白得可怕。
彼时幔帐上方的那颗明珠坠落下来,砸在楚沅的额头上,她嘶的一声,却忽然看见扣在自己手腕上的那枚凤镯上连接着的纤细金链竟在刹那间变作了如丝线般的一缕流光。
风吹开纱幔一角,她见他指间金光如簇涌来,那一刹她的身体不受控制,被金光裹挟着腾空而起。
那些怪异的碎裂声在她耳畔模糊成了好多人的哭声。
好像她在龙鳞山上听过的,那一道时男时女的声音咿咿呀呀唱过的枯涩曲调又被人用胡笳的声音在她耳边吹响。
她眼中所见,皆是这雕梁之上的浓墨重彩。
仿佛那些鲜活的颜色被抽丝剥茧,一缕缕地在她眼前旋转融合,将她的心神都彻底吸去。
她在短暂的眩晕过后,身体再度不受控制地骤然下落。
当她的身体重重地砸在柔软的床上,倒也没觉得疼,就是眼睛被白炽灯的光刺得有些发胀,耳膜也还有些刺疼。
她倏而挪开下意识挡在眼前的手臂,怔怔地偏头。
那是她多熟悉的一扇窗,此刻外头雾蒙蒙一片,还有积雪堆在窗台,被她养死的多肉还依然放在那儿。
是做梦吗?可她这一身殷红的衣裙,还有头上重重压着的发冠都在提醒她那一切到底有多么真实。
忽然有一沓东西凭空乍现,就那么砸在她脸上。
楚沅摸起一张来,就看到那是自己撕了笔记本的纸,又在1后面添了无数个0,临时烧给那个总在她梦里出现的夜阑王的钱。
她还记得那天燃尽的火星子,可现在,她原本烧掉的每一张纸却砸了她一脸。
楚沅呆呆地躺了半晌,才坐起身来。
她这一坐,又好像坐在了什么硬东西上,屁股硌得疼,她伸手一掏,就摸出一颗浑圆莹亮的大珠子来。
木制衣柜上镶嵌的长镜映照出她那一身殷红的衣裙,上头用金线绣着与她手腕上生长的魇生花的瓣痕一般无二的纹饰,而她的头发都被梳成了与古代仕女图中差不多的发髻,镶嵌着宝石珍珠的凤冠精致华美,金丝缧成的凤尾翎羽纤毫逼真,上头坠着金质的流苏垂下来,红色的宝石在流苏晃动间闪烁着动人的光晕。
她捧着的那颗珠子散出来莹润的光,照得镜子里她那张粉痕斑驳的脸越发清晰。
楚沅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半晌,她抬起裹了白布的手,用力地擦了一下唇上的红。
绯红的色泽在她嘴角晕开,令她的脸此刻看起来更加狼狈滑稽。
彼时遥远地宫深处。
有人叩开沉重的殿门,迈着僵硬的步子,踩着满地的铜镜碎片,一步又一步地朝着殿内走来。
殿中残存的光影照见那白发婆娑的老者,他脸颊仍是饱满光洁的,只是额头上的川字纹却很明显,眼窝稍深,眼皮已经有些松弛,嘴巴上下都蓄着花白的胡须。
他的白发梳成规整的发髻,其间穿插着一枚青玉簪,他年纪虽已有些大了,可那腰背却还直挺挺的,腰间松松地系着一根宫绦,上头挂着一枚玉佩,他看着慈眉善目的,莫名更添些年岁沉淀后的文雅气。
而此人行走之间,透露着一种难言的僵硬感,仿佛是许久不曾走过路的人,根本掌握不好平衡。
当他抬首看见那龙榻上的年轻男人时,他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便顿时红透,其中光影微动。
还未走近,老者便像是已支撑不住似的,他双膝一屈,重重跪下。
老臣李绥真,拜见吾王!他的声音洪亮如钟,带着某种激动难言的情绪。
而那榻上的年轻男人却冷眼看他,忽而轻抬起左手,殷红的衣袖褪至手肘,他手腕上锁着的那枚龙镯里有一颗幽蓝的珠子在转动着散出一缕时隐时现的流光,又在慢慢地化于无形。
李绥真,你做的?他淡色的唇轻启,也许是经年未曾说过话,嗓音便透着一种颓靡的哑。
李绥真闻言,他未敢抬首去看龙榻上的王,却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于是他当即俯身磕头,吾王恕罪!龙凤双镯是阿璧异族求亲时的大礼,其间连接的细链名为‘情丝’,一旦双镯扣紧,便注定魂灵相牵。
那姑娘既是打开王陵的钥匙,她便也该是能带回您生魂的有缘人……臣本不该妄动您母族旧物,可若臣不这么做,又如何能引您生魂复归体内,从此复生?李绥真仍旧伏跪着,见龙榻上那位年轻的王并没有要再开口说些什么的意思,他便又大着胆子试探道,只是,只是这‘情丝’一系,至少三年内是解不开的……再者女子的清誉是极重要的,她既是王的有缘人,又戴了这龙凤双镯,又如何做不得王后?他大约是不知道如今已过了多少春秋年岁,还当那王座上的王仍是二十五岁的年纪,仿佛这一觉睡醒,也不过是须臾。
他心里还盘算着,此前魏昭灵忙于朝政,又从来无心女色,不说未曾立后,便是在他身边常服侍的也多是宦官。
而那姑娘模样生得讨喜,说不定王看她也顺眼。
于是便命侍女蒹绿替她换了衣裙,梳理了头发,只是她那头卷毛实在是不大好梳,李绥真都看见蒹绿给她梳掉了一小撮的断发。
心里这么想着,他又想起来那姑娘,便小心翼翼地抬头往龙榻上望了望,却并没有看到那姑娘的身影,于是他咦了一声:王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