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昭灵, 不是我说你,事情又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解决,办法多想一想总会有的, 楚沅给他包扎好伤口, 没忍住开了口,你不要把自己的命不当回事。
她指的是他孤身作饵, 宁愿忍受巫术禁锢洞穿之痛,也要亲自去取那孙家老太婆身上的银雀项链。
而如今仙泽山地宫里除了文武大臣之外, 也有一部分侍卫复生, 并不缺人手, 楚沅弄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亲自来这翠玉岛, 白白被轩辕柏上附着的巫术折磨。
他为了达到目的,几乎从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像个偏执的疯子。
若只是一个孙家, 还用不着孤亲自收拾。
魏昭灵扯了扯苍白的唇,才说了一句话,便又止不住地咳嗽了好一阵。
这翠玉岛上不就只有一个孙家吗?难道还有别家?楚沅疑惑地问。
魏昭灵摇了摇头, 平复了半晌,才徐徐道, 按照顾同舟所说, 去顾家便要过九曲峰, 而这翠玉岛与九曲峰之间的距离, 是八户族中最短。
只听他这么一句话, 楚沅反应了片刻, 她惊愕地望向他, 原来你的目的,是顾家?我还以为你是打算暂时放过顾家……楚沅也跟着李绥真研究过那九曲峰,那座山峰诡异无常, 其中回环往复,树木多有参天之势,遮天蔽日,其中藤蔓疯长,山石具怪,不要说人进去,就算是动物,也难免迷失在里头。
即便知道了大致的线路,要过九曲峰去顾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放过?魏昭灵轻笑了一声,纤长的睫毛微垂,遮掩了他眼底的阴郁戾色,他们这千百年来又何曾放过孤?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放过八户族中任何一族。
既然选择做郑家人的狗,就该付出应有的代价。
连锅端了也好,楚沅舒了口气,不然的话,你就还得受他们牵制,还要没完没了地受伤。
魏昭灵闻言抬眸看她,便见她皱了皱眉头,又说,总看你因为这个受伤,我又帮不了你什么,还挺不好受的。
他一瞬眸光微动,喉间似乎越发干涩了些,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但是,就算是我们可以从这里去九曲峰,那九曲峰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我们能在顾同舟断气之前找到顾家吗?楚沅忽然又想起来很重要的一点。
魏昭灵却反问她,谁说一定要抢在顾同舟死之前走出九曲峰?……什么意思啊?楚沅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顾同舟此时大约已经死了,魏昭灵那双凤眼微眯,唇畔多了几分冷淡的笑意,他死了,好戏才算是开始。
楚沅没听明白,闷头苦想,片刻后她一拍大腿,你就是等着顾同舟一死,好惊动顾家或者皇室?之所以要赶在顾同舟死之前解决其他剩下的孙家,吴家,丁家和韩家,甚至是钱家勇,为的就是给胡同舟的死添一把可以烧破天的火。
八户族其他七户尽灭,只余一个顾家。
这样才能引得宣国皇室为之震动,甚至派人前往顾家。
要最快穿过九曲峰,把这些人当作引路人,就是最合适不过的选择。
要是顾同舟死得不那么恰如其分,这计划不就泡汤了?楚沅想明白这所有的事情,便不由咂舌。
一个顾同舟,就是串联灭五族,与穿过九曲峰这两件事的一个环扣。
他要是死得不合时宜,可能一时半会儿还真的没办法找到顾家。
他至多也只能活这几日,孤的确是在赌,魏昭灵靠着石壁,手指轻扣在膝上,他的神情始终冷静,此时却又隐隐透出几分愉悦,成与不成,就看何凤闻和刘瑜他们,能不能及时赶到了。
你还真是厉害,搞事一级棒。
楚沅不由地感叹了一声。
也许魏昭灵早在从钟雪岚口中得知有关顾家方位的线索时,他心里就已经有了一番盘算。
两天的时间,何凤闻和刘瑜他们及时赶来,一行人再乘船去了九曲峰下的镇上。
楚沅已经开学了,白天的时候她忙着上学,并不能过去,也只有晚上的时候才能过去看看情况。
这夜她再去时,他们已经身在九曲峰之内。
传闻之中,这九曲峰是曾经好几座山峰断裂碰撞在一起,再经过漫长的时间逐渐融合为一座九曲回肠的异形之山。
那些人,就是郑家派来的?楚沅在粗壮青黑的藤蔓之后远远一望,便见底下那一行人个个都穿着黑色的斗篷。
魏昭灵轻应一声,一双凤眼仍然在盯着底下的那些人看。
楚沅忽而见其中有一人侧过脸来,在他们那些人手中电筒积聚出的光影里,她盯着他的背影,皱起眉头。
怎么了?魏昭灵注意到她神情的异样。
我就是觉得,那里面有一个人,看着有点熟悉。
楚沅已经看不太清他的脸,她自己也不是很确定,可能是错觉吧。
这九曲峰中有大大小小的石洞,还有藤蔓树根盘根错节,每一棵树都枝繁叶茂,几乎可以遮挡住那高悬于夜空之间的粼粼月光,只有细微的光影能从小的缝隙里流淌下来,被割裂成更为细碎的莹光。
如果没有顾家的人带路,怕是他们所有人都要迷失在这九曲峰上。
他们没有跟得太紧,始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几乎是走了半夜的路程,才总算看到了顾家的影子。
九曲峰极高,而顾家就在九曲峰对面的那座山峰,他们掏空了山壁,蜿蜒的栈道悬挂在陡峭的石壁之上,而被掏空的半山腰里则用一根又一根的木头就那么撑起了一座悬挂于半空之间的宅院。
而在两峰之间的深渊之下,拨开重重湿冷的浓雾,就是湍急的江流。
顾家的家宅从山壁的这一端穿过中空的石洞一直到了那座山峰的另一端,那看起来是一座已经有些年头的古朴深宅,悬在这峭壁之上,又经雾色遮掩,再有各色花树盛放,便好似人间仙境般,令人惊艳又流连。
这顾家藏在这里,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够找得到的。
楚沅只远远地看一眼,便被那样一副奇绝精妙的景象折服。
那怎么看,都像是隐在繁花里的桃源。
可见识过其他八户族血腥的手段之后,楚沅此刻看着顾家那碧瓦朱墙,雕梁斗拱,便觉得那该是一层看似华美的皮囊,谁又知道剥去这层皮囊之后,里面藏着多少蛆虫白骨?魏昭灵静静地看着那顾旸摇响了悬挂在一株华棠花树上的铃铛,清脆悦耳的声音横跨雾色掩映的深渊,随后对面便有人影摇动石壁上的机关,慢慢地将一条机械桥梁从石壁中推出来,穿过中间的深渊,与九曲峰石壁上的机关在咔哒一声响的瞬间稳稳地勾连在一起。
待他们一行人走过去,那机械桥便徐徐地收了回去。
他们对面守着人呢,我们过去的话,很难不被发现。
楚沅把望远镜凑到魏昭灵的眼前,你看。
魏昭灵真就低首,透过望远镜看了看对面的境况。
发现便发现了吧。
他无谓地丢下一句。
事到如今,八户族中只剩下顾家这么一户主家,即便顾家的轩辕柏给他的桎梏也许是最深最复杂的,但也不可能要得了他的命。
否则,一个顾家能做成的事,又为什么还要其他七户?见雪拿来。
魏昭灵朝她伸出手掌。
什么意思?不让我去?楚沅一听他这话,眉头便皱了皱。
顾家身为八户族之首,手段自然是比其他七户更厉害些,魏昭灵将目光移到她那张干净白皙的面容上,你就真的不怕吗?怕什么啊?来都来了,我不能就在这儿干等着吧?我有凤镯,要是遇到危险,我逃跑肯定是第一名你信吗?楚沅熬了这么半夜,好不容易穿过九曲峰来到这儿,又怎么可能不去对面看看。
魏昭灵,我要去。
看他没什么反应,她有点着急了,伸手去拉他的衣袖。
魏昭灵盯着她那双清亮的眼睛片刻,终于还是妥协,放银丝。
楚沅见他答应了,她连忙将见雪拿出来,按下花瓣送出银丝,深深地嵌进对面的石壁里,然后她再将见雪绑在身旁那缠着青藤,树干极为粗壮的大树上。
何凤闻。
魏昭灵唤了那梳着规整的发髻,蓄着黑色胡须的老者一声。
那老者应了一声,随即带着刘瑜和江永他们所有人以刀剑为依托,靠着银丝滑行至对面。
而楚沅则紧跟着魏昭灵施展异能,飞身往对面去。
等她稳稳地落在对面的栈道上,何凤闻他们已经和守在石台上的顾家守卫打了起来,她伸出手,冰蓝色的流光飞去对面,将她的见雪重新带回她的手掌里。
她回过身,正见魏昭灵挥袖之间,将冰刺送入几名顾家守卫的身体里,让他们在刹那之间没了声息。
山壁上的青藤垂下,在此间的罡风气流里晃来晃去,青藤上柔软的花朵掉下来,落在他的发间。
那朱红大门,则在他手掌送出去的强大气流间一瞬破裂。
那些从里面要冲出来的守卫见此,都不由握紧了刀刃,一步步地往后退,他们的眼睛紧盯着这些天外来客,目光十分警惕。
从悬挂在石壁上的外院,走到隐在洞中的内院,便多了数盏明亮的石灯,楚沅一路上都在注意着那些巫术符纹的图案,一旦见到,她便立即用见雪的银丝毁个干净。
拼杀打斗之声不绝于耳,魏昭灵轻抬手指,将一枚引路蜂弹出去,楚沅听到那引路蜂煽动翅膀的声音,她一抬眼,正见那银蜂从她的面前朝南边的月洞门飞去。
魏昭灵,我那天跟你说的话白说了是吗?她明白了他的意图,不由生气地回身望他。
他明明还受着伤,却还要用伤害自己的办法。
时间紧迫,别无他法。
魏昭灵看到她脸上似乎有些生气的表情,竟还朝她弯了弯眼睛,他的语气,也还是那么不紧不慢的。
楚沅也知道这么明着闯顾家,一定会惊动那顾家的家主,按照他们顾家人的性子,见势不对,大抵应该会先行跑路,今天要拿到顾家的法器可能不太现实,但轩辕柏,是一定要毁掉的。
这也许就是魏昭灵原本的计划。
于是她道,我去找轩辕柏。
顾家的轩辕柏也许比孙家的还要厉害,你本来就受着伤,如果再靠近轩辕柏也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受得住。
楚沅用银丝削断了那些绑在房檐树梢之间,刻满了符纹的铃铛,又看向他,没好气地道,你作死是你的事情,我想怎么做是我的事情。
魏昭灵怔怔地看她,那双眼睛里神光微动,见她转身便要追着那引路蜂去,他才反应过来,伸出手去,可指节在半空蜷缩,他连她的衣袖也没抓住。
她几乎是没有丝毫犹豫的,说完便走,在那重重的灯火里,好像只有她的背影在他眼中是最为明晰的一抹色泽。
沈谪星,魏昭灵召出长剑割破了朝他袭来的一名顾家守卫的喉咙,那鲜血却半分没有沾染到他的衣袍,但他原本结痂的伤口却再次被幽蓝的锁链洞穿,他的剑锋抵在地面,看向那蓝衣青年,跟着她。
是。
沈谪星匆匆应了一声,随后便朝着楚沅离开的方向跑去。
引路蜂只是一只能够受巫术气息牵引的机械银蜂,但它煽动翅膀的声音却与真的蜜蜂一般无二,楚沅凭借着这种声音追上了引路蜂,她几经躲藏,□□越院,却没料到再翻过一座院墙时,那后面就是一个池塘,她摔进池塘里激荡起巨大的水花,引得匆匆走上木廊的那些人全都将目光移到池塘里。
楚沅才破水而出,她一抬眼,便看见那木廊上的人群里,有一张熟悉的面容。
他与身旁的人一样身披黑色的斗篷,却遮不住那张清隽白皙的一张脸。
简灵隽?楚沅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可他的模样却与简玉清的那个小叔叔简灵隽如出一辙。
她甚至找不出一丝的不同。
而那人在对上楚沅的目光时,他的脸色也不由变了几变,像是根本没有料到,自己竟然会在这里遇见楚沅。
顾旸一见楚沅,那张原本就长得极为凶悍的面容更显出阴沉戾色,他扛着大刀便朝楚沅砍了过来。
楚沅飞身而起,躲过那柄大刀的同时,用力踩在顾旸的后背,他手中的刀刃劈开水波,而他整个人也同时落入水里。
沈谪星适时跃墙而来,帮着楚沅抵挡那些郑家派来的人和十几个顾家守卫的攻击,他回身看向她,楚姑娘,你快去!引路蜂早被她用银丝裹住,此刻见沈谪星挡在她身前,她便再将引路蜂放了出去,你打不过就跑,一定要小心啊!说完她就追着引路蜂跑了。
快拦住她!从池塘里挣扎起身的顾旸大喊一声。
轩辕柏的生长缺少不了阳光雨露,所以顾家不可能将它安置在漆黑阴冷的山洞里,也许轩辕柏就在这宅院的另一头,也就是这座山峰的另一面。
楚沅跟着引路蜂,一路上打伤了不少追赶而来的顾家守卫,这悬在山腰的深宅里,倒真是养了不少的人。
她没机会歇口气,遇见人就打,遇见巫术符纹就毁,大约这顾家也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鸡飞狗跳过。
顾家的巫术是八户族里最为厉害的,所以楚沅怕时间再耽误多一点,魏昭灵被巫术洞穿身体的痛苦就更深一层,所以她必须要更快地找到轩辕柏,毁掉它。
她终于到达了这深宅的尽头,可站在最后一重院墙之上,她却看到了对面嶙峋的石壁,那高台之上有两处流水直冲而下,一簇一簇地汇入水渠里,而在那环绕的水渠之间的石头上则刻满可密密麻麻的符纹,那上面沾染了或深或浅的血液,有的年深日久,已经浸入了石头深处。
白骨在水渠里同石壁融为一体,偶尔可见碎裂的头骨隐藏其间。
而在那流水的高处,有一个天然形成的石台,楚沅仰头看去,那石台之上依靠在山壁中的,是足有五米高的巫神像。
各色的翠鸟羽毛点缀在巫神女的石刻花冠之上,神像的眉眼雕刻得无比细致,便连裙袂也好似迎风而动一般。
巫神像全身没有描画丝毫色彩,唯有她的唇是用血点染过的,或是每天都有人用新鲜的人血替她点唇,所以那颜色一层一层铺垫,已经深入其中。
而在巫神像两旁的石壁上则燃了无数盏灯,每一盏灯,都是一个人的头骨。
青铜刀币早已经失去了它作为流通货币的价值,却偏偏在这里,做了传输巫术的媒介,刀币一串一串串联成一株完整的青铜刀币树。
正在楚沅看着那青铜刀币树时,好像有人扯动了它,于是刀币四下碰撞着发出声音,同时又散出一团又一团乌黑的气流向她袭来。
极浓的腥臭味袭来,楚沅没忍住干呕了一阵,但那些黑乎乎的气流却始终没有对她造成一丝一缕的伤害。
你是什么人?一抹娇柔的女声忽然传来。
楚沅闻声仰头,看见对面的石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立着一个少女,她乌黑的头发长至脚踝,肤色极白,可眼尾却偏偏描画着很夸张的红色鸟羽的图案,她穿着黑红两色拼接而成的裙衫,腰链上挂满了浑圆的珍珠。
青铜刀币树还在震颤碰撞着发出刺耳的声音,那少女手中暗色的光微闪,看似极为强劲的罡风朝楚沅袭来,却并未触碰到她身体半寸,便已经消弭无痕。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那少女大约是这辈子第一次遇上这般怪异的事情。
她发现自己无论如何施展巫术,那个外来的姑娘始终都没什么反应。
我还想问问你是个什么东西?整得花里胡哨的,真够丑的。
楚沅笑了一声,忽而施展异能,飞身朝高台上去的同时,按下见雪的花瓣,银丝从中飞出,朝那少女而去。
少女躲开银丝尾端棱角锋利的雪花,回头便见楚沅已经稳稳地落在高台之上。
底下追来了不少顾家的守卫,那少女抽出腰间的软鞭,朝楚沅打过来。
楚沅操纵银丝将她的软鞭轻易割断,在少女愣神之际,一脚踢在她的腹部。
那少女只会巫术,并没有异能,她那点拳脚功夫当然没有办法抵挡楚沅的攻击,底下匆匆忙忙赶来几个老太婆和老头,他们连忙摆出阵型使出巫术,可是即便他们聚集起来的巫术力量再强大,于楚沅而言,便像是拳头打在棉花上,没有任何感觉。
一大帮顾家的人都傻眼了。
他们谁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哪里来的一个姑娘,任何巫术竟都对她造不成丝毫的伤害。
周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啊?其中老太婆看到了那群身披黑斗篷的人赶来,便忙拄着拐走到那为首的年轻男人面前。
姓周的年轻男人用一双三角眼看了看那高台之上正和顾家的女儿打斗的楚沅,正要往前两步,却见身后有人走上前来。
殿下?周岩看见那少年,便颇为意外地挑了一下眉。
我去。
面容清隽的少年开口,只简短说了一句。
周岩点了点头,倒也没什么异议,朝他伸手,您请。
那少年施展异能飞身到了石台之上,彼时楚沅也正好将那少女打落下去,而他迅速上前同她缠斗起来。
简灵隽,你是宣国人?楚沅如此近距离的看他,便更确定了他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个简灵隽。
简灵隽虽看似招招都在同她打,但实质上却也并没有对她造成什么伤害,而面对楚沅的质问,他刻意压低了些声音,道,楚沅,我的事以后再说,你不要掺和进顾家的事里来,快离开这儿。
这地下密密麻麻都是人,你觉得我还走得了?楚沅有点看不明白眼前的这个人,他一会儿是简家那个老太爷的老来子,一会儿又是宣国皇室派来的人。
楚沅,我……简灵隽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楚沅打断,我要做的事还没有完成,不着急走。
她抽空低眼看了一眼底下,见沈谪星带着人来了,她便操控见雪的银丝将底下那青铜刀币树给拖入了水渠里,手中的流光飞出去,再将那水渠中间的石头击碎,霎时砰的一声炸开,烟尘四起。
底下那些要再次施行巫术的老家伙们有一瞬慌神,但也仅仅只是片刻,他们便变幻了手势,再度施展巫术。
楚沅正和简灵隽打斗,她抬头看见那巫神像周围的人骨灯里暗色的气流铺散开来,她才发觉仅仅只是毁了底下的那些东西还不够,于是她大声冲底下喊,沈谪星,你们不要靠近这里,快走!只也许只有摧毁了那尊巫神像,这里设置的所有繁复的巫术才能彻底失效。
楚沅你想做什么?简灵隽看底下的周岩好似已经看出了些端倪,他不由再度提醒她,和我一起来的那些人,每一个都有异能,你快走。
但他话音才落,那周岩已经飞身而来。
平王殿下,你还是退到一边去吧。
他嘴里恭敬地唤着殿下,手上却毫不留情地将简灵隽震出几米开外。
楚沅一边应付着这个出招凶狠的周岩,一边又在观察石壁上的那些人骨灯,也许这石壁背后,就是那棵轩辕柏。
乌鸦的声音忽然传来,楚沅看到它们像一团黑雾似的朝她袭来,她迅速用银丝割破周岩的手臂,再一跃而起,往后退开了些。
底下那些顾家人离轩辕柏如此接近,他们越是使用巫术,也许魏昭灵此时就越是痛苦难当,楚沅仅仅只是想到这一点,她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她旋身再将朝她而来的周岩踢开,飞身便落于那巫神像的肩头。
底下的沈谪星他们被巫术控制着身体,根本没有办法动弹,而楚沅趴在巫神石像上,努力地积蓄起魇生花留存在她身体里的每一寸力量,她甚至能够感受得到那些气流在她血脉之间游走,一只又一只的乌鸦朝她袭来,用尖锐的鸟喙啄伤她的后颈和肩背,但她却仍紧紧地抓着神像的边缘,逼迫自己专注地去将所有的力量汇于手掌。
简灵隽看见周岩使出异能,朝楚沅的后背打去,他什么也来不及再多想,忙上前阻止。
殿下你这是做什么?周岩的那张脸在暗沉的光色里显得更为阴戾。
简灵隽抿紧嘴唇,指间流光飞出。
底下那些由郑家派来的人见此,忙要飞上来阻止,在身体才腾空的时候,他们便被极为尖锐的冰刺刺穿了身体。
他们的身体坠落下去,没了气息。
众人只见那穿透他们胸膛的冰刺仍带着些白茫茫的寒气。
鸦青色的衣袍如掠清风一般猎猎作响,只是一瞬,他们便见那一道身影已经轻飘飘地落在石台之上。
周岩根本来不及回头,便被一柄长剑抹了脖子。
鲜血迸溅出来,喷洒在简灵隽的脸上,他愣愣地望见那人金冠玉带,一身鸦青色衣袍,正用一双薄冷的凤眼看他。
魏昭灵手中的长剑已经横至简灵隽的喉间,却在刹那间看清他手腕上露出来的一枚玉牌时,他瞳孔微缩,手指扣住剑柄,忽而收回。
那些围攻楚沅的乌鸦都已经被冰刺穿在了石壁之上,与此同时,她的手掌触碰巫神女的面庞,强大的冰蓝色气流散开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令石像寸寸生出裂纹。
魏昭灵飞身而去揽住她的腰身,同时也抓住了简灵隽的衣襟,在轰然一声,石像破裂坍塌,露出来一片豁口时,他们三人同时跌了出去。
阳光钻进来,照见嵌在石壁里的森森白骨。
沈谪星唤了一声,何将军!何凤闻立即带着人施展轻功上了石台,他们一行人从豁口一跃而出。
几乎是在他们飞出去的同时,那豁口便被层层坚冰覆盖,而那棵长在外面的轩辕柏已长成了参天之势,周身血气环绕,不知身负多少人命。
魏昭灵吐了血,仍勉力将一束流光送出,那光色环绕着轩辕柏,瞬间便成了寸寸烈火。
整座山峰在慢慢塌陷,那嵌在其中千年之久的宅院终将埋葬那其中所有罪恶的人。
依靠着楚沅的见雪,众人平安无虞地到达了对面的山崖之上。
不是让你不要来吗?楚沅背上都是被鸟喙啄出来的伤,但这会儿她也顾不上喊疼,因为魏昭灵肩胛骨处的伤口血流不止,他的脸色也苍白得不像话。
孤不来,难道换你去作死?他唇畔还染着血,似乎还隐约带了几分笑意。
我才没作死,你不来我也可以弄碎那石像,毁掉轩辕柏。
她固执地说。
那些乌鸦是食人血肉惯了的,那种疼,你也忍得了?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极为虚弱。
她却说,我忍一会儿也忍得住的。
魏昭灵看着她脸上的伤痕,他忽然意识到,好像从她遇上他的那时候起,她就总是免不了受伤,可他却也总没听见她喊疼。
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心里波澜翻覆,喉结微动,忽而轻轻一叹,傻子。
扶我起来。
他咳嗽了好一阵,几乎又咳出血来。
楚沅扶着他坐起身来,他明明意识已经有些不太清晰了,却仍勉力强撑着去看那被江永和刘瑜押着的简灵隽。
你身上为何会有那枚玉牌?魏昭灵的目光,落在简灵隽衣袖里露出来的那枚玉牌上。
简灵隽并不想回答,这一行人怎么看都怎么奇怪,但他看了一眼楚沅,最终还是开了口,这玉牌是我家传之物。
你撒谎。
魏昭灵紧盯着他,苍白的薄唇轻启。
我没有撒谎,我是宣国皇室赵家的子孙,我的祖上是春和君郑启,此物原为他的夫人魏姒所有,魏姒辞世,此物便被先祖当做家传之物,传了千年。
简灵隽说道。
魏昭灵几乎是在听见魏姒这个名字的刹那,他便眼睫一颤。
楚沅也没料到简灵隽竟然会是宣国皇室的人,还是春和君的后代,她也根本没来得及阻止他的话。
魏昭灵……楚沅不由唤了一声。
而简灵隽一听见魏昭灵这三个字,他便瞪大了眼眸,他不敢置信般地抬头重新打量魏昭灵,原本他此生从未相信过那荒诞的传闻,更不明白赵家这么多年究竟为什么一定要用八户族去守一座仙泽山,为了守这座山,为了不让夜阑王复生的传说成真,这千百年来,已经让太多的人丢了性命。
但此刻,他却偏偏听见楚沅喊出了这个名字。
而那些人分明又在声声地唤他王。
你……简灵隽呆住了。
而此刻的魏昭灵满面迷惘,他的头脑已经痛得剧烈,简灵隽的字字句句盘旋在他的脑海之中,宛如魔音一般,一点一点地刺激着他头脑里所有的记忆。
那些错乱的记忆如同一只攥紧了他所有神经的手,不断地撕扯着,令他耳畔也出现了尖锐的声音。
那些声音在嘲笑他,也在质问他。
胸腔内气血上涌,魏昭灵吐了一口血,双眼顷刻间合上,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魏昭灵!楚沅抱住他,却并没有见他有丝毫的反应。
她知道,总归是会有这么一天的。
终有一天,魏昭灵会发现他记忆里的长姐,早就死在了千年前,作为叛国的夜阑公主,也作为史书上宣国春和君郑启的妻子。
魏昭灵应是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他再度梦见自己儿时的那些岁月,那些曾经觉得再寻常不过,后来却又觉得分外美好的年月。
他梦到自己登上了王位。
也梦到国破那日,缠绵病榻,就快被巫术剥离魂魄的那日,他的长姐魏姒迈入殿门来,坐在他的床沿朝他笑。
后来却又一壁掉着眼泪,一壁说,阿昭,对不起。
我爱郑启,我必须要离开,我不能做一个与你同进退的夜阑长公主,请你原谅我的懦弱,我……想要活着。
阿昭,别恨我。
就当你从未有过我这个长姐,下辈子……我们也不要再见了。
她说着这般锋利扎人的话,却偏偏用的是最为柔弱的哭腔,这声音反反复复攥住魏昭灵的心脏,令他在无法呼吸的瞬间睁开双眼。
入目的是红色鲛纱包裹的一颗颗柔亮的明珠,空气里弥漫着冷淡的香味。
魏昭灵你醒了?他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当他偏头,正好看见楚沅那张带着几道伤痕的脸,大约他睡了很久,久到她的伤口都已经结了薄薄的血痂。
她趴在她的床沿问,你伤口还痛不痛?她一股脑地问了一堆,却看他的那双眼睛始终暗沉沉的,照不进一点儿光,他始终没什么反应,就好像根本没有在听她的话。
那你要不要喝点水?她又问了声。
可她还是没等到他开口,她沉默了几秒,又试探着说,春萍姑姑做了点粥,你要不要吃一点?他还是迟迟不说话,好像她当初在梦里见过的小哑巴。
楚沅抿唇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魏昭灵,我知道你现在可能一时接受不了这个真相,但是人不能一直活在幻想里,你可以逃避,但不能一直逃避。
可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像个什么都听不进去的人偶。
楚沅忽然有点生气,她站起来转身要走,衣袖却偏偏被勾住,她低眼一看,是他白皙的指节。
他忽然开口,声音近乎沙哑:楚沅。
第51章 心火终燎原 那到底是她的心跳,还是他……内殿里一片寂寂, 躺在床榻上的年轻男人的面容看起来苍白又脆弱,纤长乌黑的睫毛半遮下来,在他眼下投出两片浅淡的影。
即便楚沅已经重新在床沿坐下来, 他的手指也仍旧牵着她的衣袖, 好像忘了要松开。
朱砂红的单袍衬得他的肌肤更加冷白,微敞的领口露出来白色的纱布, 纱布下的伤口晕出殷红的血液,他的额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满是汗珠。
楚沅从衣兜里掏了一张纸巾来替他擦了擦,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但总憋着也不好, 你要不都说出来, 说给我听,也许会好受很多。
可魏昭灵看着她, 却忽而轻声道,那你呢?我什么?楚沅一开始并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不爱哭,很多事也不愿对人讲。
他的话是如此直白, 那双眼睛也仍在注视着她,那你, 又是怎么过来的?从魇生花意外落入她的身体里那时候起, 她的人生就已经不受自己所控, 她被迫看清这个世界最为神秘未知的另一面, 从失去至亲, 到卷入杀人案, 她从一条人声鼎沸, 热闹喧嚣的阳关道慢慢走向另一条孤清寂冷的永夜路。
可偏偏,她看起来还是那么没心没肺。
你……扯到我身上干什么?楚沅的神情变得有些不大自然,明明她并不是一个喜欢把自己所有的情绪都表露到明面上的人, 更习惯了将什么事情都放在心里压着,但此刻她再抬眼看向他,她忽然又开口,是个人都有难过的时候,以前我没什么人可以说,后来也就习惯了不说,我爷爷奶奶他们年纪大了,我也挺不想他们再为我担心些什么,很多事,我也不好对他们讲,再说了,哭有什么用?除了在乎我的人,谁管我哭不哭的?她抿了一下嘴唇,双手撑在膝盖上,有点不太好意思地偏过头去没再看他,但是如果你想听我的事,你可以跟我说你想听,我……愿意跟你讲的。
这样有公平一点吗?她摸了摸鼻子,问了声。
魏昭灵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她,看她干净的眉眼,也看她卷曲的长发。
楚沅,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恍惚,大约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有了这样想要将自己的心事剖开,说给另一个人听的冲动。
我以前在渝州牢狱里的时候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能活着从那里走出去,我一定要找到长姐,他泛白的唇微动,叹息声透出几分迷惘渺远,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了,我以为,她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我从未觉得身在牢狱,作为奴隶的那些年有多耻辱,但长姐却总要提醒我,她要我杀光那些曾经见过我最狼狈的样子的所有人,要我干干净净地去做一个淮阴魏家的儿子……他忽然轻笑了两声,透着几分讥讽,眼眶不知何时已经有些泛红,他认真地去看眼前的这个姑娘,可悠悠众口,岂因杀戮便能永远封住?我是个什么人,我的这双手到底干净还是不干净,谁又不清楚呢?他自嘲似的弯起眼睛,那眸底的光影便好似月亮落于湖面的粼波,冷淡凄清,满手血腥的怪物做得久了,我竟还以为自己可以做一个正常的人,我还以为我与长姐,仍能如寻常姐弟般,殊不知,这份血缘亲情在她眼中,原本就单薄如纸。
楚沅静静地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心头也不禁涌起了些莫名的滋味。
也许他们两个人终归还是有些相似的,在她父亲死后至今的这段岁月里,她常是孤独的,而魏昭灵在他那更为惨烈的人生里,走的那条路只会比她更为孤独难熬。
那些过分扭曲血腥的经历,令他逐渐成长为一个再也无法对任何人敞开心扉的人,但唯有儿时的那段记忆,是被他藏在心底反复触摸的温暖。
而在那世上,唯一同那段记忆有关的,就只剩下他的长姐——魏姒。
魏姒的叛国,无异于在他眼前将他悉心保护了那么多年的,有关于家的记忆亲手粉碎。
到头来,他还是孤身一人,活得像个怪物。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越发没有办法去面对那份真实的记忆,所以在巨大的痛苦中,他才精神失常,幻想出了一个从未叛国,只是恨他的长姐。
楚沅一时感受良多,她也许什么也没来得及再去深想,在一种忽然的冲动作祟下,她俯身伸手抱住了他。
她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还能再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到他,她靠在他的胸膛,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因为她这忽然的举动而身体变得越发僵直。
魏昭灵,你的重生,就是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既然觉得难受,那以前所有不好的事,你都不要再去想了,就像我一样,只要一直往前走,就别再回头看。
她半垂着眼睛,轻轻地说。
他们明明是生在不同时代的人,可有些际遇却偏偏要重合在一起,楚沅曾经以为魇生花带给她的只有噩梦,但此刻她却又很庆幸能够遇见他。
糟糕的人生不会永远糟糕,活着永远比死了好,也许知道真相,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坏的事情,只有撕破那层假象,他才能够真的走出来。
魏昭灵听着她的声音,那双眼睛从没离开过她的侧脸,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那些因为避不开的真相而翻覆难止的心绪竟开始慢慢地平静下来,好像有许多事忽然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于是温澜潮生,翻沸灼人,他鬼使神差的,忽而伸手扣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仰头。
楚沅,他开口再唤她的名字,仿佛嗓音从未如此温柔过,他朝她笑,一双凤眼弯如月亮般,星子和波光都在他的眼瞳里。
他只是这样轻轻地一笑,眼尾仍带着些未褪的薄红,宛如碎琼乱玉里悄然初绽的一抹春色,他只是看着她,便让她陷在他的那双眼睛里,神思晃荡,心跳迅疾。
她忽然听见他问:在顾家为了我那样拼命,值得吗?值得。
她仍然没回过神来,那张嘴的反应却还是很快,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
为什么?她的脑子没转过弯,一时也想不出来更多,只是固执地强调,就是值得。
那一瞬,楚沅又听见他笑。
他的嗓音褪去了几分初醒来时的沙哑,多了些清冽,低低的,偏偏又莫名有些撩人。
当他低首,那张无暇的面容离她越来越近,楚沅的睫毛止不住地颤啊颤,她也许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身体却纹丝未动,只是那么僵硬地,慢慢地看着他一点点靠近。
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她几乎可以感受到他很轻很轻的呼吸拂面,好似燎原的火,令她的脸颊越发地灼烫。
鼻尖最先相抵,楚沅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垂着眼睛去看他的唇。
轻柔的风吹着绯红的纱幔微扬,她眼睫微动的刹那,他已经稍稍偏头,温软微凉的唇轻抵她的嘴唇。
她几乎能听到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快,一声声,一阵阵,都好似敲打在鼓面上越发急促的鼓点,可此刻她却一时间分辨不出,那到底是她的心跳,亦或是他的。
气息相缠的刹那,她忽然屏住呼吸,他唇上的温度明明是冰冰凉凉的,却偏偏烧得她的脸颊烫红不止。
铜镜碎片碰撞的声音叮叮咚咚,这内殿里的轻纱轻柔曼舞,此般朦胧的光景,倒像是一场绮丽的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