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派出去的一百三十六人全都死了,是住在永望镇附近村子的几个村民发现的。
阎文清凌晨便匆匆赶去了永望镇,据那边的警察局长说, 那些尸体整整齐齐地摆在仙泽山下, 身上都覆盖了不少冰雪,已经冻得十分僵硬。
一百多个人的尸检报告没有那么快出来, 阎文清下午赶回来就匆匆进了宫。
你让人把那些尸体都运回来交给濯缨,看看他们身上除了外伤还有没有异能之息残留。
郑玄离的那张面容上已经收敛了笑意, 那双眼睛有些泛冷, 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对外就说他们死于西北极寒之地的救援任务。
如今也正是西北受灾之际, 皇室已投注了些人力物力过去。
如果最早发现尸体的那几个人管不好他们自己的嘴,就杀了吧, 死因你去想。
郑玄离慢悠悠地说着,总之,绝不能在这种时候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任何影响我郑家千年大计的人和事都绝不能留。
眼看,这历时千年的谋划就要迎来曙光, 在这个紧要关头, 绝不能让民众发现端倪。
是, 臣明白。
阎文清低头应了一声, 随后又道, 只是陛下, 如今八户族尽灭, 只剩下一位顾家的家主,而我们派去仙泽山的人无一例外全部死亡,难道……仙泽山地宫里真的出现了什么异动?那夜阑王, 真的复生了?究竟是夜阑王复生,还是那三个守陵人的子孙作祟,只有一个人能给朕答案。
郑玄离揉了揉眉心,将一张照片从书页里抽出来。
殿外忽然传来侍女恭敬的声音:陛下,顾家主求见。
郑玄离挑眉,让她进来。
话音方落,殿门缓缓打开,穿着一身水绿裙衫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她有着凝白的肤色,未施粉黛,却偏偏涂了殷红的口红,一头柔亮的长发长至脚踝。
她似乎并不喜欢穿鞋,踏进殿门里来时,也是一双赤脚,脚踝上还绑着一根红绳,上头串着几颗被打磨得十分光滑浑圆的骨珠。
而在她身后也跟着走进来一个少年,他脸上常带着笑,笑起来时酒窝就很明显。
顾舒罗拜见陛下。
女子跪地行礼,声音总透着一股子凉意。
少年也随之跪下来,低下头。
起来吧。
郑玄离轻道一声。
是。
顾舒罗应声,随即便同身旁的少年一起站了起来。
你是孙家人?郑玄离将目光停驻在那少年身上。
是的。
少年微微一笑,两个酒窝又显露分明。
一个顾家的家主,一个孙家家主的小孙子,你们二人好巧不巧,都未曾见过灭你们八户族的罪魁祸首。
郑玄离的视线不断在他们之间来回,他面上显露出了细微的笑意,颇有些感叹,看来这千年来,是皇家让你们八户族过得太过安逸,以至于旁人打上门来,你们连人家的面都没见,便先跑了。
陛下,舒罗也的确是不得已而为之,我顾家藏在深山天堑,可这帮人却仍有本事找来……他们不只有几人那么简单,且个个身怀绝技,其中更有一人身具异能,极为厉害,一路损毁我顾家符纹无数,巫术于其毫无作用,故而舒罗才带着法器匆匆逃离。
顾氏法器是八户族之根本,舒罗必须护住它。
那你来看看,你所说的那个身怀异能,巫术又对其毫无作用的人,是不是她?郑玄离说着,便将两指间夹着的那张照片扔了出去,正好落在顾舒罗的脚边。
她俯身拾起,看见照片上是一个有着一头羊毛卷的女孩儿,随即她低首道:陛下恕罪,舒罗走得匆忙,并未与其正面相对,只是听家奴来报,连闯我顾家十八院,直入巫神台的,的确是一个姑娘。
那你呢?郑玄离再度看向顾舒罗身旁的少年。
少年轻瞥一眼顾舒罗手中那张照片,他又伸手拿过来捏在指间多看了几眼,随后他微弯眼睛,只道一声,陛下恕罪,草民当时并不在翠玉岛上,也并不认识照片上的这个人。
郑玄离听了他们两人的回答,再将阎文清从那少年手中拿回来,放到他眼前的照片打量一番。
他的眉眼神情仍是柔和的,连唇边都慢慢地浮出丝缕笑意。
朕记得,顾家除了巫蛊之术,寻踪的本事也颇有建树?舒罗的确会些寻踪法。
顾舒罗答道。
郑玄离那双眼睛里终于流露出几分愉悦的神色,他轻轻颔首,只要她出现在宣国,朕就一定要找到她。
不论是夜阑王复生,还是夜阑守陵人后代作祟,她总是脱不开关系的。
魇生花能破除一切巫术,这是郑玄离早就听过的传闻。
待顾舒罗和那少年走出殿外去,闫文清才道,陛下,平王殿下也已经失联很久了,臣派出去的人到现在都没有找到他。
郑玄离闻言,他不由看了一眼那盏灯火常亮的走马灯,他那一面纸影还在,应该还活着,继续找吧。
是。
闫文清应道。
就算是那位夜阑王真的复生了,朕也不是只有一个八户族可以用,毁了便毁了吧……郑玄离在书案后坐下来,再抚平衣角的褶皱,眉眼明明带笑,那笑意却分毫不达眼底,贪心不足蛇吞象,反正都是些蛀虫。
为保宣国基业千秋万代,他郑家祖先,又岂会将一切的希望都只寄托于一个八户族身上?——凌晨十二点的春城仍旧是车流不息,楚沅打了辆出租车去了南华别墅区。
在离简家大门不远的地方下了车,她看了一眼昏黄路灯映照着那扇铁艺大门,又回过头看向那个同她一起下了车的少年,你家到了。
谢谢。
郑灵隽有些不太自在地说了一声,但见楚沅盯着他,一副欲言欲止十分好奇的样子,他垂下眼睛,说,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楚沅听见他这么说,她也就不再犹豫,开口道:我听说春和君一脉到今天已经没落了,也是到你这儿,那宣国皇帝才封你做平王……这应该是天大的殊荣吧?但是为什么在顾家那天,你还能被自己人给打了?郑灵隽听了,面上显露出浅淡的笑意,开口却带着一种自嘲的意味,就算封王,那也不过只是一个虚名,而为了这个虚名,我付出的,是我的性命。
楚沅,郑灵隽站直身体,这夜风吹得他短发微乱,他沾了些脏污的衬衫也被吹得随风微鼓,我知道钟雪岚失踪的那几天,是你带走了她,我相信你也已经知道了顾同舟的事情。
他惨然一笑,我虽姓郑,可这千年来郑氏子孙繁衍如繁茂树枝,郑家人太多了,而郑家人内斗也从未停止过,可每一次内斗的赢家都是最先迁都榕城,最后自立为帝的宣王郑恒那一支……无论时间过去多久,郑家嫡庶之间的争斗远比寻常的大户人家还要更为血腥惨烈,但即便如此,也从来没有人能撼动郑恒那一脉攥在手心里的皇权,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楚沅问,为什么?郑恒当年专修得一门技法,而那技法一代传一代,从来都只会交给下一任的君王,郑家旁支永远没有机会修习,而每一个被郑家强制收用的特殊能力者都会被描画在一张又一张的绢帛之上,君王折纸为灯,便将他们化作了纸上的影子,从此由那灯笼之间的火光朗照着每一寸身影,生死与自由,都再也不能握在自己手里。
我拥有特殊能力,并且我的能力与宣国外部的结界磁场相同,可以撕裂结界缺口到达这里,所以即便我是郑家人,郑玄离也仍然要我替他做事,我入灯成为纸影,他还我这没落的旁支一份体面殊荣……这也算是一种交易。
当个亲王就那么好?可我看那天跟你一起去顾家的那些人也并不尊重你啊。
楚沅没有办法理解他为什么一定要用自己的性命去换一个虚名。
对我来说那是虚名,但对我的家族来说那就是枯木逢春,你既然已经去过宣国很多次,那你就应该清楚,宣国和这里是绝不一样的,这里的世界很大,但宣国却只在那方寸之地,千百年来,没有外敌,只有内斗,即使它披了层现代社会的壳子,但骨子里其实仍然是皇权贵族至上,我如果不这么做,我就保不住我的家族,也保护不了我的姐姐。
你的姐姐?楚沅乍一听到他还有个姐姐,还有些惊诧。
郑灵隽轻应一声,她叫郑灵信,在郑玄离的妹妹,也就是濯缨公主那儿做秘书工作。
他早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跟魏昭灵和盘托出,当然也没有瞒着楚沅的道理,我身上锁着一枚铜锁,再说……夜阑王他也算是我的半个先祖,你放心,我不会把他复生的事告诉任何人的。
但是……他忽而用一种复杂难言的目光打量楚沅。
但是什么?楚沅被他看得心里有点发毛。
你……郑灵隽一开始像是有些羞于启齿,但犹豫半晌,见楚沅双手抱臂皱起眉头,一副有点不太耐烦的样子,他还是开了口,我看你……好像对他很不一般。
他还记得在顾家的巫神石台上,她站在那尊依靠石壁而雕刻出的巫神像的肩头,即便那些惯食腐肉的乌鸦用尖锐的鸟喙啄得她后背一片鲜血淋漓,她也还是固执地要击碎石壁,去毁掉生长在外面的轩辕柏。
你在顾家为了他那样拼命,之前你带走钟雪岚,是不是也是为了他?没有人会这样无缘无故的为另一个人做那么多的事,你,我是说你是不是……他后半句始终也没说出来。
你想问我是不是喜欢他啊?他说不出来的话到了楚沅这儿就说的顺畅多了,她甚至都没等他反应,脑袋一点,对啊,喜欢。
也许她明白自己的心意有些迟,以前她也从没有真的想过这个问题,可当魏昭灵终于朝她迈出第一步,她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要朝着他去。
可是楚沅,你们之间相差太远了,要算起来,他现在都有一千多岁了……郑灵隽的表情变得有点奇怪。
魏昭灵是魏姒的亲弟,也就是他的半个先祖,而这个祖宗不但在千年后死而复生,还仍旧保有千年前的年轻容颜。
他睡着的这一千多年不算数,你就当他还是二十五岁吧。
楚沅才不在意这些有的没的,行了你快进去吧。
郑灵隽看着她转身离开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收回目光,他朝着简家大门走去。
最先得知他回来的消息的,是已经睡下的老太爷简春梧。
他匆忙披了件衣服,拄着拐杖从卧室走到书房里去,彼时郑灵隽已经换了身衣服,正站在落地窗前,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你这些天都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你忽然消失会引起多少人的注意?简春梧拄着拐杖走过去,脸色并不好看。
简春梧,你不会真的把我当成你的儿子了吧?郑灵隽听见他的质问,也没回头看他,我去哪儿什么时候用得着告诉你了?简春梧一顿,我还没老糊涂,只是你这样忽然消失,我就要花不少功夫去替你遮掩。
郑灵隽终于回头看他,少年俊秀的面庞看起来没有什么杀伤力,但却总有一股压迫感,那是你该做的。
——将郑灵隽送回简家之后,楚沅一觉睡到了上午十点多,她醒来时,雨滴不断敲击着玻璃窗,天色暗沉沉的,还有些散不开的雾气。
今天是周六,不用上学。
楚沅起来收拾洗漱完,时间已经快到十二点。
因为她没有早起跑步,少不了被聂初文一顿数落,她听完掏掏耳朵,又老老实实地在回廊里蹲了会儿马步,直到涂月满叫她吃午饭,她才在餐桌前坐下来。
今天晚上带好请柬,咱们去看看。
吃饭时,聂初文冷不丁地这么一句话,让楚沅才想起来今天似乎就是五大世家集会的日子。
赵松庭来了春城,也不知道容镜有没有过来。
容镜自从成了赵家的内客,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京都活动,魏昭灵让他安心待在这边,也是为了更多的了解这世家里的事情,以防万一。
晚上七点半,楚沅跟着聂初文一起到了景明酒店,涂月满不喜欢凑这样的热闹,并没有一块儿来。
景明酒店的宴会厅很大,极为夸张的水晶吊灯光线明亮,照在光可鉴人的地面,又映出很多人模糊的影子。
楚沅和聂初文走进去时,宴会厅里已经有了不少人,在轻柔缓慢的音乐声中,那些光鲜亮丽的男男女女三两成群。
长条桌上摆放着糕点食物,还有一些香槟红酒,这样的场面看起来还真像是一场舞会,可来这儿的人,都不是来跳舞的。
楚沅?一道清澈的声音传来,楚沅循声望去,正好看见简玉清端着一个瓷碟朝她招手,而在他身侧的,则是昨夜才回到简家的郑灵隽。
楚沅你怎么才来啊?简玉清跑到她面前来,因为那天家长会他见过聂初文,所以这会儿也毫不含糊地喊了声,聂爷爷好!聂初文才笑着应一声,或是简玉清的声音太大,引得那边正在和简春梧说话的赵松庭抬了头,他第一时间走了过来,老先生来了?说罢,他又对聂初文身旁的楚沅点了点头。
赵先生邀请我来,那我肯定是要来看看的。
聂初文和他握了握手,那张原本严肃的面容上也带着些笑意。
而彼时那简春梧的眉头皱得死紧,盯着楚沅的目光有些不善,大概是仍记着楚沅之前锯断了他的床,害他腰疼得进医院的那件事。
老简,那老先生和那小姑娘是谁啊?看样子你认识?注意到简春梧表情变化的林山海不由问了声。
不知道。
简春梧硬邦邦地回一句。
他再去看正和聂初文谈笑风生的赵松庭,脸上的神情越发地不好看了些。
赵松庭偏偏要在这个时候邀请这两个人,也不知道是在打什么算盘。
他想不明白,但一旁的郑灵隽却不由地蹙起了眉。
这场宴会的所有人都几乎到齐,几个世家的家主都在椅子上坐下来,简春梧作为这次世家聚会的东道主,自然是要讲几句话的。
景明酒店是赵家的产业,今日世家聚会,景明酒店也就暂停营业,而这宴会厅外也做了极好的保密工作,厅里所有的摄像头也全部都被拆除。
说是聚会,实际上还有能力的交流。
但这也不是武林大会,不用舞刀弄枪的,弄出多大的阵仗来,也不过只是让世家里的年轻一辈出来展示一下异能的强弱,也算是另一种切磋。
我三年一度的社死现场又要来了……简玉清到这会儿就吃不下任何东西了,他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又去看身边的楚沅,你等会儿可别嘲笑我啊。
说完他就站了出去。
五大世家里的少年少女都站在了一起,赵凭霜也在其中,而她身旁就是郑灵隽。
楚沅突然想起来,郑灵隽跟她说过,简春梧给了他一个合理的身份,他则在这三年一度的宴会上,帮简春梧捡起被简玉清丢掉的脸面。
虽然郑灵隽刻意隐藏了一部分异能,但总算也没让简家太丢脸,毕竟在简家后头的,总有平林的刘家垫底。
我看还少一个人。
简春梧原本要先按名册叫人上来,却忽然听到赵松庭开口说了一句。
于是所有人再度看向赵松庭。
而赵松庭却在人群里准确地搜寻到楚沅的位置,他朝她微微一笑,楚沅,你也来试试吧?楚沅忽然被所有人盯住,她一开始还有点发懵,反应过来之后,她眉头稍稍皱了一下,像是察觉到了点什么,她对上赵松庭的那双眼睛,笑着摆摆手,不了吧赵叔叔?这是你们世家里的事,我掺和什么啊。
我们一向不拘泥于什么世家不世家的,你既然有这个能力,又为什么不试一试呢?赵松庭说道。
林家的家主林山海有点没太看明白,他不由将楚沅打量了一番,又问赵松庭,松庭啊,这小姑娘也有异能?可我们怎么感受不到她的异能之息啊?新阳林家排是京都赵家之后,第二大的世家,他们的子孙修习异能之术也自是人才辈出。
那林家的小女儿林香允是出了名的天才,之前异能测试的第一名是赵凭霜的二哥赵凭月,第二名就是她。
她年纪还小,但已经比过了世家里太多的年轻人,此刻看所有人都顾着去看那个也不知道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女孩儿,她就有点不太耐烦了,赵叔叔,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参与测试的吧?您是从哪儿找来这么个人的,看起来也不怎么样,也不知道是从哪儿钻出来的灰老鼠。
她语气很不客气,楚沅还没什么反应,简玉清先变了脸色,他要上前开口,却被楚沅拍了拍手臂。
林香允原本还要说些什么,但看见赵凭霜冷冷地瞥她,她忽然闭上了嘴。
赵叔叔,我一定要测吗?楚沅抬头,再度看向那个稳稳地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语气听着很平静。
赵松庭仍然对她笑得很温和,楚沅,试试吧。
顶着这么多人的目光注视,还是一大群特殊能力者,楚沅摸了摸手腕上的锦带,魇生花已经开至第四瓣,只要她不取下这根锦带,即便她动用了魇生花的能力,这些人也根本不会发现她的能力究竟是来自于哪里。
那他们先吧。
楚沅抬了抬下巴。
赵松庭满眼笑意,看向简春梧,简老,您可以开始了。
简春梧面上带着勉强的笑容,心里却在暗骂京都赵家老的小的都是些狐狸。
所谓的异能测试,其实就是让他们每一个人操控自己异能的焰芒,异能越强,焰芒越盛,反之异能越弱,焰芒也就越发微弱。
楚沅看见简玉清憋足了一口气,死盯着自己的手掌,大概一分钟的时间才显出一抹微弱的光芒来。
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那林香允勾了勾手指,清风如缕吹过他的手掌,刹那便吹熄了他手中的焰芒。
林香允!简玉清气得不轻。
那林香允半点没有心虚的样子,还嘲笑他,三年又三年,简玉清你怎么还是这么没长进呢?香允,闭嘴。
林山海看简春梧的脸越来越黑,就忙出声制止。
测试异能并没有多消耗时间,很快那些少年少女都测试完成,其中仍然数赵凭月和林香允最强,而赵凭霜的焰芒比简玉清的还要微弱。
但林香允却是不敢嘲笑赵凭霜的,虽然赵凭霜异能微弱,但林香允以前也没少吃她的亏,她最清楚赵凭霜即便是不用异能,整人的手段也很令人抓狂。
楚沅。
赵松庭看向她。
楚沅没有说话,当着众人的面,她慢慢地抬起一只手,手掌才舒展开来,她却在人群之外看到了从大门处走进来的容镜。
他穿着一身规整服帖的西装,宽肩窄腰,俊美的五官也十分惹眼。
容镜也看见了她。
但在他要朝她走过去时,他却见被那些人围在其间的楚沅朝他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容镜脚步一顿,随后他移开目光,朝着赵松庭身后头的那些赵家内客所在的方向走去。
也是此刻,人群里发出惊呼声,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原本安静的场面顿时变得嘈杂起来。
楚沅手掌里的焰芒一簇接一簇,燃烧跳跃着,那火光照在人的脸颊便有轻微的烫意,淡金色的气流在焰芒之间来回穿行,宛如流星的尾巴。
林香允原本也没把她放在眼里,直到她看见楚沅手里的焰芒,她几乎不敢置信般地瞪着那燃烧的焰芒。
不要说是世家里这最年轻的一辈,就是在场许多成年人都未必能有她这样的焰芒,而平林刘家的家主和简春梧也都已经看直了眼。
即便是他们两个人,也不可能有这样的焰芒。
彼时林香允仍然不肯相信,她手指一动,一道气流瞬间涌向楚沅,她动作极快,而在场的人目光又都集中在楚沅的身上,所以也并没有人来得及阻止。
只是那气流才触碰到楚沅的手掌,便荡开一阵强劲的罡风,流火从她手指间散出去,直接烧着了林香允的头发。
林如海慌忙用异能招来桌上的冰水迎头浇在林香允的头上,才算保住了她的头发。
就这啊?楚沅见林香允摸着被烧焦的头发瞪她,她反倒还露出了笑容来,还是治治你这嘴欠的毛病吧,能力不行,话还挺多,不然你再长大点儿,出去是会被社会毒打的。
那林香允被气得狠了,还要开口,却听赵凭霜道,在测试的时候动真格,你还不觉得丢脸?就是,到底还是比我小个三岁,连测试的规矩都不知道守。
简玉清趁机也刺她一句。
原本嚣张跋扈的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就这么被他们三言两语的,气得眼圈都红了,最后干脆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跑了。
也没等宴会结束,楚沅就先跟着聂初文走了,一路上聂初文并没有说话,楚沅还觉得奇怪,但在下了车,他们爷孙两个沿着巷口往里走时,她忽然听聂初文开口道:楚沅,你是出息了。
干嘛?老聂头你夸我就好好夸,多说几句。
楚沅扶着他的手臂,笑了几声。
她还是这样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可聂初文看她一眼,却道,沅沅,你也该看出来了赵先生这趟说是请我,其实目的在你吧?楚沅脚步一顿,老聂头你知道你还带我去?魇生花在你身体里,你一个人单打独斗的,我总是怕你应付不来,这外头觊觎魇生花的人有多少,威胁你性命的人就有多少,如果你真能进了世家的门,也就相当于你有了庇护所,他们不会不管你的死活。
这才是聂初文今天去这场世家宴的目的。
楚沅闻言,垂下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她才笑了笑,可是老聂头,要人家庇护我,我也得付出些什么吧?不然人家做慈善也不必要做到这份儿上。
雨早就停了,巷子里的石板路还有些湿滑,楚沅嗅到空气里的草木青苔香,她又道: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多没意思,我还是比较相信我自己。
你啊,就倔吧。
聂初文摇了摇头。
爷孙两个走进了家门,楚沅才上了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她面前就有一道金色的光幕勾连而出。
她也没歇口气,抬脚就迈了进去。
大概是她今天是掐着点来的缘故,她走进去才发现自己不是在金殿里,而是在一间水雾缭绕的屋子里。
魏昭灵才从浴桶里起身,堪堪穿上一件玄黑色的单袍,那样单薄的一件衣袍遮掩不住他肩背漂亮的脊线,而还未来得及系紧的前襟露出半边白皙的胸膛,他的肩颈与锁骨之间都还有未擦干的水珠。
大约是腕骨上的龙镯发出了细微的响动,他不经意地低眼,便见龙镯里的情丝珠已不知何时牵连蔓延出一缕金丝。
他一顿,随即转身顺着那金丝勾连的另一端看去。
那个姑娘站在朦胧水雾的尽头,一双澄澈的眼睛正愣愣地盯着他看。
楚沅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看到的这样一副情形,总之这内殿里的火光有些昏暗,那水雾也忽浓忽淡,而他又穿着一身玄色的单袍,更衬得他肌肤冷白,眉眼动人。
魏昭灵扯下来外袍披在身上,他那双漆黑的眼瞳里神情也有些不太自然,嗓音经由热雾水气熏染得更添了些低沉,不是说晚些时候过来?那幸好是没来晚,不然哪能看到这些……楚沅想也不想地开了口,但话说一半她的声音又戛然而止。
一时间,四目相对。
第55章 但若为君故 我可能比我想象中还要喜欢……雪夜茫茫, 银辉散漫。
空气湿冷,在人的一呼一吸之间,又添缕缕白雾。
厚厚的障伞撑开, 便如这雪地里的一只小石亭般屹立着。
楚沅坐在厚厚的地毯上, 弯腰捧起外头的积雪来捏一个小雪人。
这个赵松庭硬要我掺和到他们那些世家里去,你说, 他到底想做什么?她一边玩雪,一边问道。
小案几上燃着一只风炉, 炉上煨着热茶, 热烟不断从其间缭绕而出, 熏染着魏昭灵的眉眼, 衬得他整个人都有些不真实感。
也许是为笼络,他的声音轻缓, 但停顿片刻,或是又想到了什么,他眉头微蹙, 你祖父之前便和他认识?对啊,当初要不是他, 老聂头那条腿可能就真的截肢了。
楚沅说着, 回头看他, 有什么不对吗?魏昭灵沉思片刻, 才又开口, 你可曾问过你祖父, 魇生花到底为何会在他的手上?楚沅一怔, 这个我倒还真的忘了问。
当初是钟雪岚的女儿将魇生花从你祖父那里偷出来的,可她又是从哪里得知,魇生花在你祖父的手上?魏昭灵几乎是一针见血地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那些擅于剥夺异能的家伙尚不清楚的事, 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又是如何知道的?……对啊,她是怎么知道魇生花在老聂头那里的?楚沅不由皱起眉头。
简平韵当时才十五岁,应该没有人会授意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去偷魇生花,何况那时简平韵的异能已经被简春梧封住了大半。
所以极有可能是她自己要那么做的。
楚沅会想起那个雨夜,她撞见简平韵时她行色匆匆,脸色也并不好。
如果简平韵是意外得知了魇生花的消息,临时起意,那么当夜,在遇见她之前,简平韵是去了哪儿?见了什么人?五月初三。
她还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日期,但此刻,她又忽然意识到,今天,也正好是五月初三。
三年一度的世家聚会,都是在五月初三。
也就是说,简平韵很有可能是在五大世家齐聚一堂的时候,不经意地从什么人口中得知了这个隐秘的消息。
简春梧那个老家伙外强中干,被郑灵隽玩弄于股掌之间,若他当年是知晓此事的,那便不可能放任你祖父这么多年,由此可见,那简平韵并不是从他那儿得知这消息的。
魏昭灵慢饮一口热茶,嗓音平静冷淡,世家里的事,你所知甚少,万幸如今容镜身在赵家,你若有什么打算,先知会他,切忌冲动行事。
你就放心吧,我不会冲动的,只要他们别再来招惹我,我也就不碰他们那里头的事,最好八竿子打不着,这样也能相安无事。
楚沅说着,又叹了口气,但我就怕那个赵叔叔,是存心想让我蹚世家的浑水。
她在火炉前烤热了一双被冰雪冻红的手,你说赵松庭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他到底是好是坏,并不是多重要的事,世人皆慕强者,即便他们不知道你身上有魇生花,但你如今的力量已非往日可比,这个赵松庭想让你入世家,也是人之常情。
魏昭灵眼底浮起微末笑意,嗓音里总添了些意味深长的意味只是他到底是如何看穿你的异能强弱的,这才是最有意思的事。
那他,是不是很有可能早就知道我有魇生花?楚沅蹙着眉头,总觉得这个赵松庭并不如表面上那样简单。
也是。
身为五大世家之首,京都赵家的家主,他又是几位家主中最年轻的一位,想来应该也有其过人之处,才能担得起那个责任。
如果他早就知道魇生花在老聂头手上,那他当初消耗异能保住老聂头的腿,就是为了它?可这也说不通啊,老聂头的异能早就被剥夺了,他如果真要从老聂头手里夺走魇生花种,那难道不是很轻易的一件事吗?可他偏偏没有。
不仅如此,他还若无其事地过了十几年的时间,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魇生花种也不是在什么人的身体里都能生根发芽,有的人为它费尽心思,但也有人从不当它是什么金贵物件。
魏昭灵轻抬下颌,徐徐说道。
且不说这个赵松庭的动机到底为何,但凭这么一点来看,这个人还真有些意思。
那到底为什么魇生花种能在我的身体里生根发芽啊?楚沅敏锐地抓住了他这句话的关键,她不由凑到他的面前去。
魏昭灵看到她忽然凑近的这样一张白皙干净的面容,他话头却忽然止住,未再开口。
凛冽夜风吹得他鬓边的龙须发晃啊晃,擦过她脸颊的瞬间,他忽见她伸手攥住,彼时她面露疑惑,仰面望他,这个也很难回答吗?那一缕发丝仍在她手心里,她虚虚地握着,仍在等着他的回答。
不难。
他眼帘低垂,薄唇轻启。
不难的话,那你还跟我卖关子啊?楚沅索性用手指绕着他的那一缕丝缎般柔亮乌黑的发丝来玩儿。
魏昭灵轻弯眼眸,视线一直停留在她的脸颊。
我听到了你的声音。
锁在深潭里一千三百年的孤魂是从那一天才于混沌中醒来,他最先听到她的声音,他在层层水波幻化出的光影里,看到了那片荒原之上的她。
什么时候?楚沅问。
你第一次出现在魇都的时候。
大约是他手指轻触那水波幻影时便自然而然地除去了什么封印,他时而清醒,时而昏睡,他却仍借由本能将她一次又一次地带到留仙洞里,他为的是找到解除深潭禁锢的办法,却阴差阳错的让他们之间产生了勾连,致使魇生花在她腕骨间生长。
那颗被改造的魇生花种子本源在他,本该依他的气息而绽,当年公输盈也并未打算让那颗种子流离世间,而是将其交给了夜阑守陵人,为的就是等待时机,寻一个机会将魇生花种送还他魂灵之身,如此便能自然而然地令其突破时空的限制,魂归躯体。
但曾经的玉屏山历经千年更迭逐渐成了后来的龙鳞山,而当初的夜阑守陵人也已经离散不见,魇生花种颠沛千年,没能归于他的灵体,却被按进了她的脖颈里。
她若不去魇都旧址,若不曾捡起那张照片,也许那枚种子永远都不会显露生机,而他也不会有机会复生。
魏昭灵并不清楚她所说的那张照片究竟怎么一回事,但此前听她描述,他便猜测,那照片上应该是残留了些术法的,更是唤醒他的关键性的一环。
也就是说,它能在我身体里生根,其实都是因为你?楚沅摸了摸自己的腕骨,魇生花已经显出第四瓣金色的痕迹,我那几次莫名其妙出现在龙鳞山上,也是你叫我去的?她不由翻起旧账,魏昭灵,你知不知道那是冬天,我连夜下山都不知道摔了多少回。
但她又忽而想起第一次凭空出现在留仙洞里的那夜,于是此刻,她忽而伸出手指,指腹轻触他的手指,再抬头望他,所以那次,那小石潭的水面映出来的你,也不是假的,对吗?那夜水面如镜,她半身陷在水里,仓皇之间在水面望见了他的脸。
嗯。
魏昭灵低眼在看她勾住他指节的手指,轻轻应她。
那你不会是在那个时候就对我一见钟情了吧?楚沅一手环抱住他的腰身,望着他笑起来。
魏昭灵闻声,抬眼看向她的笑脸,他薄唇微弯,不是。
这简短的两字答得倒是认真坦诚,楚沅觉得无趣,她也道了声,那我也不是。
这世间不是没有一见钟情,但这四个字无论是放在楚沅身上,还是魏昭灵身上都不合时宜。
他们是在不同的时代,身处不同境遇,却遭遇相同的孤独的两个人,沉重的东西背负了太多,自然而然便会压得人心门紧闭,防备太多。
而比起她来,他的那颗心就更难令人看清。
但我现在是。
魏昭灵出神之际,却忽然又听到她说了一句。
他的眸子里总像是藏了一程朦胧的烟雨,薄冷的雾气或浓或淡的,掩去了他太多的情绪,总是郁郁沉沉的,如同晦暗的天色。
但倏忽听见她这样的一句话,他心头温澜再起,浮浪声声如心跳般,在耳畔回响。
她总是要将这样的话说给他听,还总要用那样一双清澈圆润的眼睛望着他。
魏昭灵轻笑了一声,俯身低头。
楚沅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脸一点一点地近了,她不由地屏住呼吸,手指稍松,他的那缕发便被风带出她指尖,在他侧脸边被吹得来回摇曳。
但他随之而来的动作似乎跟她的预想存在着极大的出入,他低首下来,仅仅只是轻轻地抵着她的额头。
……?就这?楚沅有一瞬愣神,随后在心里偷偷腹诽着,但这样近的距离,让她看清了他好似不自禁微弯的唇角。
她忽然也笑起来,魏昭灵,我听说宣国的瀛巳城是个很漂亮的地方,等我期末考试完,我们就去那儿玩吧,好吗?好。
他稍稍抬首,将下颌抵在她发顶,那双犹如浸润过阴天冷雾般的眼瞳里不经意地流露出了些许柔色。
楚沅。
他忽然再唤一声她的名字,那双眼睛像是在看灯火照不尽的漫漫夜色,你往后,再不要像在顾家时那样了,若有危险的事,我只盼你真如你所说,第一时间先顾着你自己,逃得远一些才好。
我这辈子活得太长,也太乱,当年郑恒火烧我的魇都,屠杀我的子民,又险些将我百万将士全部活埋……我的复生,原本只为了要清算这笔累世的烂账,而无论时间过去多久,该杀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的眼眶已经有些微红,彼时长舒一口气,白烟缭绕散去,他才又道,我这一生都很无趣,以前我是为了要替谢清荣和我的父母报仇而咬牙苟活,如今我则是为了那些枉死的夜阑亡灵报仇而复生,我永远都在仇恨里抽不了身,我也甘愿为此而活,但是你不一样,你没有必要牵扯到这些事情里来……他又是这样不自禁地将自己的心事说给她听,却偏偏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他只是轻声说,楚沅,有时炼狱并不一定在地底深渊,反而顶着朝晖烈日,堂而皇之地立在人间里。
你也看到了这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你也应该清楚,我和郑家之间,终是要有个你死我活之争的,若我行差踏错一步,便会被重新埋入这仙泽山地宫里,真的变作一堆枯骨。
他说,郑玄离并非是个好对付的人,即便我如今铲除了八户族,我相信他们郑家也不可能只有那么一个筹码,如果你再参与其中,难保他不会注意到你,进而招来杀身之祸。
楚沅看不到他此时究竟是怎样的表情,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显得很平静,但几乎字字苍凉,听得她心里有些难受。
正如他所说,他这一辈子都活在仇恨里,身为奴隶的时候,别人要他死,他却偏要挺直了脊骨去活着,但当他终于替他的父母和他的朋友谢清荣报了大仇,颠覆了整个谢家王朝之际,他却发现自己仍旧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死。
他成为了夜阑的王,肩上担着臣民的希望,就只能勉强地活着。
而千年之后的这一场复生计划,虽非他所愿,但他却仍要担负这份为王的责任,去护佑那些甘愿跟随他入王陵的臣子将士们的性命。
魏昭灵,那如果没有我,你一个人,会不开心吗?楚沅靠在他的怀里,轻声问他。
魏昭灵还没有回答,却听她又说,你一定会吧?我明白那种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感受,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真的习惯孤独,你就算是夜阑王,也还是一样。
就好像我失去唯一的朋友之后,我嘴上说没什么大不了,但是我有的时候看到她,想起她,我也还是会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一点也不好。
我以前是不喜欢改变,不想去触碰这个世界的另外一面,但是你真的教会了我很多,教我变得更勇敢,也教我变得更强大……在我心里,你可能比你想象中还要好,我看过你的过去,但没能在那个年代里陪你一起去经历,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我也能明白你身上到底背负了什么,她的声音清晰地传至他的耳畔:我可能也比我想象中的要喜欢你,你以前是一个人走一条路,现在我想陪着你一起走,你要报这累世血仇,我也陪着你。
魏昭灵,不论是你还是我,现在我们都不是只有自己了。
所以曾经的不甘愿,终究因你而变得心甘情愿。
我再不是个只会逃避的人,是你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