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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雪白的信封 二章合一

2025-03-22 06:57:34

楚沅一连消失了两天, 赵松庭的寻踪术始终没能找到她的丝毫下落。

她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世家的人找不出任何关于她的蛛丝马迹。

到底是什么人掳走了她?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怎么就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呢?简玉清在简家大宅的客厅里坐立难安。

简春梧冷哼一声, 拄着拐并不说话, 他早看出来那楚沅不简单,她那一身异能都来源于她手腕上的东西, 但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他还吃不准,但这样的能力, 不惹人觊觎才怪。

我早说她行事过于高调, 如今可不就吃闷亏了?爷爷, 测试的事可是赵叔叔一定要让她参加的, 这哪是她高调啊?简玉清也不知道简春梧对楚沅到底哪儿那么大的气性,现在人都失踪了, 您就少说些风凉话吧!我简家怎么有你这么个没出息的玩意!简春梧一向对简玉清是恨铁不成钢,这会儿听他还敢反驳他的话,他就更生气。

小叔, 你说楚沅不会出什么事吧?简玉清不敢再跟简春梧呛声,坐到另一边的沙发上, 去喊那个一直静坐在一旁的少年。

郑灵隽闻声抬头看他一眼, 也许是这两天见简玉清为此寝食难安, 担心得很, 他便摇了摇头, 道, 她不会有事的。

这听起来像是一句敷衍的安慰, 但事实上,他说的也是实话。

当夜楚沅失踪,他第一时间返回宣国, 如果楚沅真的落到了郑玄离的手里,那么皇宫是应该有消息的,但他翌日进宫时却得知郑玄离生病的消息,当天的早朝也因此作罢,他猜测,郑玄离的计划很有可能没有得逞。

楚沅如果不在皇宫,那么很有可能便在仙泽山中。

郑家人入不得仙泽山,但或许是因为郑灵隽是魏姒与郑启的后代,他的血脉里仍有同夜阑王同宗的气息,所以他才因此不受仙泽山禁制所控。

但他却没有什么时间上仙泽山一探究竟,此前被带入地宫之中囚禁时,他是昏迷的,所以即便他去了,也是找不到仙泽山地宫入口的。

小叔,你到底当不当楚沅是朋友啊?简玉清忍不住抱怨了一声,他揉了几下头发,都怪我异能太菜,什么忙也帮不上。

手机铃声来得突然,简玉清从衣兜里掏出来一看,是赵凭霜。

简玉清,楚沅在我家。

他接通电话后,只听见那端传来赵凭霜这样简短的一句话,他反应了一下,一双眼睛顿时亮起来,我马上来!匆匆挂了电话,简玉清激动地对郑灵隽道,小叔,楚沅找到了,她现在在赵凭霜家!等简玉清他们一行人到达赵家在春城的别墅里时,他们最先看到光线明亮的客厅里,那个胸前挂了缠着绷带的右手的女孩儿。

她还是那样扎眼的卷发,脸颊上有好几处擦伤,都已经结了血痂,鼻梁骨上还贴着个创可贴。

明明是这样狼狈的模样,但她看起来却神色如常,甚至在慢悠悠地用牙签去扎赵凭霜递到她面前的果盘里的苹果丁。

楚沅!你怎么搞成这样了啊?简玉清立刻冲到她的面前去。

楚沅咬了块苹果,笑着看他,哪样了?我四肢健在,行动自如,这不挺好吗?那,到底是什么人带走你的?他人呢?简玉清又忙问。

死了。

楚沅简短地抛出两个字。

死了?怎么死的啊?我杀的。

简玉清乍一听她这一句话,他先是一愣,随后还想再问些什么,却被赵松庭打断,好了,既然楚沅已经平安回来,那咱们也都可以放心了。

没有人知道那晚楚沅到底是被什么人带走,也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杀了那个人的,赵松庭没有要过问的意思,在场的几位家主面面相觑,也不好开口去问。

听说大家为了找我,这几天付出了很多的心力,谢谢。

楚沅站起来,对着大家弯腰鞠了一躬。

没事就好,这些家伙盯上你,应该是从测试那天开始的,这说起来也是我们世家的责任……林山海摆了摆手,又道一声,你以后可要当心。

楚沅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一帮人陆陆续续地离开赵家后,楚沅就去了赵松庭的书房。

赵松庭看着坐在对面的年轻女孩儿,你来,是有事找我吧?我听简玉清说,测试的第一名拥有你们赵家的鹿门别苑三年的使用权,是吗赵叔叔?楚沅也不拐弯抹角。

对,相信那笔钱你已经收到了,鹿门别苑的钥匙我正打算给你送去。

赵松庭点了点头,虽然他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年纪,但那张面容仍能窥见最年轻时的俊逸。

赵叔叔,我想请您帮我把我的爷爷奶奶送去京都的鹿门别苑休养,您看可以吗?楚沅说着,又将自己的银行卡从衣兜里拿出来,您给我的那笔钱我就不要了,这里面还有一些我的钱。

赵松庭先是一怔,随即他将目光从桌上的银行卡移到她的身上。

说实话,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他们年纪大了,我不希望因为我的事情而牵连到他们。

楚沅迎着赵松庭的目光,我爷爷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他说您是好人,说是您数年前消耗自己的异能替他保住了他的腿,我相信他至少在我爷爷这件事上,我也愿意相信您。

可我听你这话,还并不完全信任我啊?赵松庭不由笑了笑。

楚沅也回以一笑,所以赵叔叔,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赵松庭点头,什么?当初您找到我爷爷,就没有什么别的目的吗?楚沅说这话时,一瞬不瞬地看着赵松庭,似是不想错过他任何表情。

赵松庭眉峰未动,像是早就料到她会这么问,他坐正身体,竟十分坦然地点了点头,没错,大概……就是你猜的那样吧。

既然知道我当初是别有目的,那你现在,还敢把聂老先生和他的夫人放到京都我眼皮子底下?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

你们赵家好歹是五大世家之首,责任可不小,而且您又是赵凭霜的爸爸,她人那么好,您要是个坏蛋,这也挺尴尬的。

楚沅故意说着不着调的玩笑话。

赵松庭摇了摇头,又笑着叹了口气,这鹿门别苑三年之内都是你的,你想把他们送到别苑里去也没什么不好,但是这张卡你收回去,我知道你原本是不太愿意掺和进我们世家里的这些事里来的,但我那天却仍让你参与了测试……楚沅,你既然获得了这种特殊的能力,那你应该也知道,这世界并不是常人眼中看到的那么风平浪静。

而你的能力远在许多人之上,我是希望,你能够到世家里来。

这便是赵松庭唯一的目的。

这事儿我再考虑一下吧。

楚沅思索了片刻,说道。

赵松庭也不再多说,只是道,你爷爷奶奶的事我马上就让人去办,鹿门别苑也一直有人打扫,里面的东西都是齐全的,人过去就直接可以住下,你放心。

谢谢。

楚沅应了一声,又说,那我就先走了。

赵松庭微笑颔首,看她站起来转身走到书房门口,打开房门走出去,他又不由地轻叹一声。

这个小姑娘,远比他想象中的要聪明的多。

他们今天这场谈话,也还是留有余地,那件尘封的旧事,她始终没有点破,大约是不太想跟他谈及。

霜霜,站在那儿做什么?赵松庭回过神,便见赵凭霜不知何时已经立在门口。

赵凭霜走进书房,她是我的朋友,您不可以逼她做她不想做的事。

她的嗓音平静,那双秋水般的杏眸里也是清冷的神情,一如赵松庭那位亡妻一般气质清淡。

赵松庭站起来,走到自己小女儿的面前,他伸手轻拍她的肩,不由失笑,你好歹是我的女儿,你哪回看我为难过什么人了?放心,她有她的选择,我也不会强人所难。

彼时楚沅走出赵家大门,顺着人行道往右走了一段距离,便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路灯下。

容镜?楚沅快步走过去。

楚姑娘,你没事吧?容镜一见她,最先将她打量了一番,随后才松了口气,之前您失踪,我也没有办法回那边去了解情况。

只是胳膊受了点伤,也没什么事。

楚沅朝他笑了一下,她又想起刚刚跟赵松庭的谈话,神色便又收敛了些,对了,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姑娘请说。

容镜道。

我要把我爷爷奶奶送到京都赵家的鹿门别苑里去住着,你也知道我这三天两头的老有人找事,他们二老这已经是第二次因为我而受伤了,我想让他们这后半辈子好好过,少点事儿去折腾他们。

楚沅说着抬眼看他,你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京都,我想拜托你替我多注意一下他们。

好,我知道了。

容镜点了点头,随即他又道,姑娘你放心,赵家的家主赵松庭为人还是极正派的,是一个有才德的人。

他这段日子都在赵家,对于赵松庭的为人也自然是多了些了解。

嗯。

楚沅应了一声。

如果赵松庭想对聂初文下手,那么他们当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赵松庭就应该不会放过他,更不会让魇生花还留在聂初文的手里,但这么多年过去,他即便是知道魇生花的在哪儿,也始终没有要争夺的意思。

虽然楚沅不知道他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但也能确信,他是不会伤害聂初文的性命的。

我自己回去就行,你别送我了。

楚沅说了一句,率先往前走,又朝他招了招手。

容镜在原地看着楚沅的背影逐渐走远,他才回过身,将要往赵家的方向走去时,却在不远处看到了一道纤瘦的身影。

那个女孩儿有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柳叶眉,杏仁眼,五官生得古典柔美,却偏有一种霜雪般冷沁的气韵。

于这茫茫夜色里,昏黄路灯之间,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对,容镜脚步一顿,稍稍皱眉。

但不消片刻,那姑娘却又若无其事般转过身去,就好像从没看到过他一般,朝着赵家大门走去。

容镜当然知道她是赵松庭的女儿,名叫赵凭霜,之前他去学校门口找楚沅时,赵凭霜就见过他。

她知道容镜和楚沅是认识的,但后来在赵家见到他,她却也没有多问些什么,也从未对任何人说起。

容镜看她背影半晌,便也抬步往大门处走去。

——聂初文和涂月满还在医院没有醒来,楚沅没有回家,直接到了医院里去看他们。

大半夜的,她一个人坐在病房外面的椅子上剥橘子吃,受了伤的手不太方便,她剥了很久,才把一瓣橘子喂进嘴里。

聂初文的脑袋包扎得像粽子,涂月满的腿还打了石膏,两个老人在病房里躺着,到现在还昏迷着,她在病房里坐着看他们,心里就觉得很不是滋味,便索性到走廊里坐着,守在外头。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楚沅醒来时才发现自己身上披着一张薄毯子,应该是路过的哪个护士给的。

她掏出碎了屏幕的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是早上六点,慢慢地打了个哈欠,楚沅把毯子叠整齐,交给了护士站,然后走到饮水机那儿接了杯热水喝。

僵冷的身体有了些温度,楚沅又进病房里看了看两位老人,然后才离开医院,打车回家。

院子里仍然一片狼藉,楼上她房间窗户的玻璃碎掉,一部分掉在了院子里,一部分则在楼上的屋子里,碎玻璃碴子一地,她房间的书桌已经彻底散架,连那老式衣柜都倒下来压在了她的床上。

原本光洁的墙壁也被那晚她与那个男人打斗时的气流皴擦出大大小小的痕迹。

楚沅也顾不上打扫整理,在洗手间洗漱完出来,她翻出校服换上,再把压在书桌底下的书包给扒拉出来,掸了掸上面的灰尘,转身走下楼去。

到了学校,楚沅最先去的是于荣波的办公室,她还在门外,正要敲门,却听见里面有个女老师的声音:真是可惜了这个女孩子了,她成绩一向是很好的,也不偏科,人又乖巧。

现在的家长是真的不知道这些孩子的苦,就考差了一次,这就把人给逼得跳楼了,这叫什么事?有个男老师叹了口气。

于老师,那女孩儿的家长没找你闹吧?楚沅听到了于荣波的声音,没有,她在校长办公室呢,这会儿闹得正厉害。

于荣波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重。

楚沅要敲门的手在半空悬了好久,她忽然又放下来,也没进去,转身往教室的方向走去。

教室里的气氛也很怪异,班里的同学三两成群的各自围在一起,总有人嘴里蹦出跳楼、自杀、压力大这样的字眼。

楚沅!简玉清最先看见站在教室门口的她,就朝她招了招手,你快过来。

楚沅抓着书包肩带走进去,她才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简玉清就拉过椅子凑到她桌边来,郑灵隽和赵凭霜也一前一后地围过来。

你还不知道吧?我们班的程佳意昨天跳楼了!简玉清的这句话犹如落了水的炸弹,在楚沅耳边震颤闷响。

她摆弄书包的手一顿,骤然抬头看向左前方的那张课桌。

听说是因为上次考试她掉出了年级前十,她妈妈很不满意,给她找了一个又一个的辅导老师,每个老师负责一门科目,单给她上课,她每天在学校上完课,回家还要学习到很晚,更别说什么周末了,她这人就没有周末……有这么可怕的一个妈,难怪她会受不了。

简玉清又不由说道:要是我妈这么对我,我估计也得生不如死。

上课铃响起来,急促的声音催着所有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但唯独有一张课桌是空的。

那桌面光洁如新,上面空无一物,窗外透进来这春日的晨光,映照在那桌面上,却是极为冷寂的颜色。

楚沅怔怔地看着,耳朵边老师讲课的声音好像离她越来越远。

连续几天的时间,网络新闻都在播送着知名童话作家王雨娴的女儿因压力过大而跳楼自杀的内容,网上舆论一再发酵,很多人觉得异常讽刺的,莫过于是一个擅长儿童童话的女作家,用笔构造出一个又一个温柔的童话,却偏偏在现实里对自己的女儿过分严苛,甚至于逼得女儿跳楼自杀。

她把最温柔的童话世界给了其他的小孩,却严格控制自己女儿的方方面面,无论是学习成绩,还是交友爱好,她都强硬地要让她的女儿按照她规划的一切去执行,不容许自己的女儿出任何差错。

一时间,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抵制王雨娴系列童书的阵营里,书店也开始大面积下架她的所有作品。

一开始王雨娴还三天两头来学校哭闹,说是学校给的压力,是校方的错,但后来她面临越来越多的违约事项,也渐渐无暇顾及这些事情。

聂初文和涂月满已经被赵松庭送去了京都的鹿门别苑,简玉清、郑灵隽和赵凭霜一块儿帮着楚沅收拾好她家的院子,楚沅又买了新的衣柜和书桌,再叫人替她修好窗户,她开始一个人住。

楚沅,要是还有人打你异能的主意可怎么办啊?要不你还是来住我家吧?我们家房间可多了。

简玉清忙活了一下午,这会儿坐在院子里的短廊上,手里还拿着一杯奶茶。

五月份的天气已经越来越暖,阳光穿插在院子里那棵绿荫如蔽的树枝间,投下一颗又一颗明亮的光影,落在短廊的栏杆上,也落在简玉清半边肩膀上。

不用了。

楚沅摇了摇头,拿着花洒给聂初文养的那些绿植浇水。

简家那个老头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赵家的赵松庭也还在春城,她每晚都要去仙泽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难保不会被发现。

夕阳的颜色最为灿烂,在天边烧得如火一般,简玉清、郑灵隽和赵凭霜离开后,院子里就冷清得很,楚沅单手把收拾出来的纸板废品挪出院门时,纸板的边角大约是触碰到了那生了锈的信箱边缘,箱门打开,摩擦着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

她才把东西挪到墙角,抬头看见那信箱里竟然躺着一只雪白的,孤零零的信封。

前日里下了雨,那未上锁的,早被弃置了的信箱里有些潮湿,将那信封大半都湮湿了。

信封上什么也没有,干干净净的,但还带着信箱里的铁锈味。

楚沅拿着它还没拆封,收废品的老大爷已经骑着小三轮儿从窄巷的另一头来了,她匆匆将信封塞进衣兜里,忙帮着那老大爷把废品称斤论两。

等忙完这些,楚沅才走上阶梯,关上了院门,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将那卖废品的几十块钱塞进衣兜。

手指触碰到还有些濡湿的信封,她一顿,上楼找了吹风机来把那信封吹了几分钟,才撕开边缘,取出里面那张薄薄的信纸。

楚沅,我想了想,写信道歉应该会更真诚一些吧?请原谅我的胆怯,我没有办法面对面的跟你说这些话,我的手机每天都会被我妈妈查很多遍,我是个没有自由的人,没有你跟我做朋友之后,我也更不自由了。

你说的对,我早该问你那件事的,明明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最知道,可是那天看见你被警察带着走,我却退缩了,对不起楚沅,我没有在你最困难的时候陪着你,也没有选择相信你,你那个时候,一定很难过很无助吧?真的对不起,像我这样的人,一点也不配做你的朋友。

我欠你一个道歉,其实我早该说的,但还是来得晚了点。

信纸上没有名字,但楚沅看着纸上的每一字每一句,她还是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写信的那个人是谁。

她一时站在原地,久久地盯着信纸上的字迹,指节慢慢收紧。

其实无论后来到底发生了多少事情,最开始,她的确只有程佳意这么一个朋友,而她们以前作为朋友的那段日子,她也很认真地在珍惜那段友谊。

而后来程佳意选择远离她,无视旁人对她的孤立,甚至装作不认识她的时候,楚沅和她之间,就已经不可能再做朋友了。

但即便是这样,听到她从世纪大厦一跃而下,结束生命的这个消息,楚沅还是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教室里属于程佳意的那张课桌已经被人搬走,而此时楚沅手里的信纸上,那每一个字都好像还留有一个人的温度。

可这个人,她已经死了。

眼眶有点泛酸,楚沅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久久地盯着那张信纸,始终没能回过神。

程佳意的葬礼那天的天气阴沉,阳光无法穿透厚厚的云层,整个春城都好像成了黑白的画卷,透着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楚沅走进墓园里,远远地看到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盛气凌人的女人站在人群之间,那张面容像一朝苍老了太多,她静静地立在墓碑前,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好像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楚沅在那儿站了好久,在人群即将散开之前,她才转身往墓园外走。

今天是周六,她回到家之后就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的书桌前,因为右手受伤,她不好写字,就只能随意翻看课本资料。

没有心思看电视,也错过了午饭和晚饭,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桌前坐了多久,书页的内容也没看进去多少,肚子也不觉得饥饿。

她只是愣愣地坐着。

窗外的云霞逐渐沉湎成越发深沉的夜色,院子里静悄悄的,她抬头望了望,原本要拿手机定个外卖,可手机屏幕亮起来,她才看到时间已经快到九点半。

王,何将军,沈大人他们都已经带着人去了提芳城和覃州城,另外,刘瑜和江永也都已经作为刚被发现的特殊能力者,被顺利送入了榕城皇宫。

张恪立在金殿里,隔着一重纱幔,微微弯腰,恭敬地禀报,臣具已按照王的吩咐,将一切部署完毕。

他话音才落,那纱幔后便有一道淡金色的光幕忽然勾连显现,那光色被纱幔模糊成了柔和的颜色,张恪抬眼时,正见一道身影从那光幕里走出来。

你们在忙啊?楚沅看魏昭灵侧躺在软塌上,膝上还有一卷书,帘外又立着另一道身影,她不由问了声。

还有事吗?魏昭灵先看她一眼,随后又问帘外的张恪。

张恪当即垂首,臣告退。

他恭敬地行了礼,随即退出殿外去。

大约是他掀帘时触碰到了那串联起来的铜镜碎片,一时间叮铃哐啷的声音不绝于耳,碎片折射出时明时暗的斑驳光影,却又偏被纱幔挡在外头。

过来。

魏昭灵坐起身,朝她招手。

楚沅走到他的面前去,看他膝上的书已经掉在地上,她便伸手捡起来,这才发现那原是宣国的历史文献。

而他面前的桌案上则摆了一张宣国的地图,上面还有朱笔批注的痕迹,旁边一沓又一沓的资料都在昭示着,他这段日子都在谋算着同一件事情。

用膳了吗?魏昭灵将她递过来的书随手搁在案上,轻声问道。

楚沅摇了摇头,又看他,你呢?你吃饭了没?魏昭灵微弯眼睛,随后他淡声唤了蒹绿进来,让膳房里准备晚膳。

用晚膳的时间早已过去,魏昭灵不愿用膳,也没有人敢多劝他一声,但如今他却又要传膳。

蒹绿进来看见了楚沅,她心里便什么也明白了,领了命便匆匆出了金殿去。

待蒹绿与春萍将晚膳摆上桌时,楚沅还坐着发呆,她的脸色看起来并不好,也总是恍惚的,像是心里装着事。

既然已经不是朋友,又做什么惦记她?魏昭灵将她的神情收入眼底,这几日她常是这样。

话是这么说,楚沅终于回过神,她用左手捏起汤匙喝了口汤,可不管怎么说,我以前的确也只有她那么一个朋友,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忽然之间不在了,我……还觉得挺不真实的。

算了,不说了。

楚沅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但这会儿她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她左手拿起来筷子,对准那道松鼠桂鱼戳下去。

这些天她吃饭一直不是很方便,用左手握筷子实在有点艰难,夹不夹得到菜也全靠缘分。

她折腾得满头大汗,最后干脆把筷子往桌上一扔,算了不吃了!魏昭灵不由失笑,他执起放在白玉止箸上的另一双公筷,伸手夹了一块肉递到她面前的碗里。

楚沅看了看他,又去看碗里的肉。

她最终还是拿勺子吃掉了。

继续啊。

她吃完见他再没什么动静,便扬了扬下巴,颇有些理直气壮的样子。

魏昭灵轻瞥她一眼,倒也真的再度拿起来公筷,又夹了菜。

他原要将菜放到她碗里,却忽然听她说:等等!他动作一顿,才一抬眼看她,便见她已经低下脑袋,张嘴咬走了筷子上的那块肉。

放碗里多麻烦,我还要自己动手,这样才方便。

楚沅一边吃,一边又指着另一道菜,这个,我要吃这个!第59章 夜入提芳城 你找了我这么久,会不知道……王, 宣国每一年都有极为严格的异能筛查,一旦有人被检测出异能之息,就会被强制归于梓字部, 而从进入梓字部的那日始, 这些人就从没再明面上活动过,据何将军探听得来的消息说, 其中有一人是例外的,这个人就是八户族应景山的儿子应天霖。

张恪手里的拐杖嵌进白茫茫的积雪里, 他一步一步地随着魏昭灵往前走, 这个应天霖早年便同应景山闹翻了, 自己离了家, 原本是在皇室科研所里工作,但后来他被测试出了异能, 就被归入了梓字部,其他梓字部的人无一例外都成了纸影,但他却仍然留在科研所里。

魏昭灵还记得当日在翠玉岛的族会上, 韩松等人就说起过这应景山的儿子应天霖,当时八户族受创, 可应天霖却始终不肯接替应家家主之位。

郑玄离能破例将其留在科研所, 看来这个应天霖, 很不一般啊。

魏昭灵停下来, 他说话间, 缕缕白雾缭绕散开, 先去提芳城吧。

是。

张恪低声应道。

这地宫里醒来的人如今也具已慢慢适应了这一千三百年后的变化, 而因王命,他们都带着各自的任务下了仙泽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山下的世界, 这地宫便骤然变得冷清许多。

提芳城作为宣国除榕城之外的第二繁华的大都市,其市长是先帝的妹妹,阳乐公主的丈夫,也就是当今皇帝郑玄离的姑父邵子奇。

邵子奇更是邵氏企业的董事长,其财力堪称宣国首富,但在这惊人的财富背后,则隐藏着一个人口贩卖产业链。

当一个国家贫富差距过大,权力掌握在资本手里,必然会导致强者对弱者方方面面的剥削。

穷的人更无翻身之日,而富的人就更是盆满钵满。

邵子奇表面已从邵氏集团退位,只做提芳城的市长,但实际上那些见不得光的产业,仍然是他在控制。

按理来说,邵子奇贵为皇亲国戚,一个市长又有什么好当的,但提芳城不一样,不管是城里还是城外,都在西南与东北两处设有特殊机构,郑家的科研所也在城里,周围都有重兵把守,除了邵子奇和在里面工作的人,谁也没有权限进去。

应教授。

穿着白色大褂的青年戴着口罩,对从楼道另一端走来的那个身形高大的年轻男人点了点头。

嗯。

应天霖轻应一声,口罩遮掩之下,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金丝眼镜后的那双眼睛常是没有多少温度的。

推开玻璃门,白炽灯照得这实验室更显冰冷空旷,刚记在脑子里的数据被他用笔写在了报告单上,却又忽然听见外头传来呜咽声。

他回头,正见两个人押着一个看起来年纪还很轻的女孩儿,她的嘴被用布条塞住,右手应该是受了伤,还缠着绷带挂在脖颈间。

应天霖眉头皱了皱,立即推门出去,等等。

应教授。

那两人一见他,立即低头。

应天霖看清那女孩儿的半张面容,便更生气,不是说过了,我可以试验出最好的办法,不要再消耗无辜的生命了吗?她才多大?你们这么做不是丧良心吗?应教授,您也别为难我们,我们也是按照市长的吩咐做事,您一天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这儿每天就都得死人。

其中一人开口,语气有些不太和善,他说完便朝身边的人使了眼色,两个人再没管应天霖,直接带着女孩儿走了。

应天霖站在原地,脚下仿佛生了根,他看着那两个人押着那个女孩儿走入楼道尽头的那道门,他满眼疲倦,转身回到实验室呆坐。

铁门徐徐关上,弥漫的冷气铺面而来,里面几乎垫满了冰砖,冰砖之上是一个巨大的玻璃容器,里面灌满了青绿色的液体,隐约可见其中那些液体时不时地凝聚成好多只手的形状,咿咿呀呀的声音在这冰室里显得尤为诡异,偶尔还有男男女女的哭闹声。

妈的这也太臭了!男人对这些声音已经见怪不怪,但是这种腐臭难闻的味道还是让他忍不住想吐。

行了,先把她放这儿,明早再说吧。

另一个男人也十分受不了这味道。

身体绵软无力的女孩儿被他们随意扔下,他们转身匆忙离开。

各种诡异的声音不断从那容器里传出,躺在地上的女孩儿睁开眼睛,第一反应是爬起来干呕。

手指淡色的流光浸入她腕骨间的黄金凤镯里,幽蓝的情丝珠在搭扣里碰撞着发出清晰的声音,刹那间金丝勾出光幕,一行人从里面走出。

让你不要来,你总不听话。

魏昭灵才走出来,便俯身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叹了声。

我这样,他们才没什么防备心。

楚沅也没呕出什么东西来,徐叔都带着人在附近蹲守多少天了也没进来。

徐沛阳虽进不了这儿,但也没少跟踪那些天天在这儿上下班的家伙,其中有些是专在夜里上班的,目的就是把那些落单的,走夜路的男男女女给绑回来。

楚沅也是盯好了一个既不算太偏僻,又没有什么人的道儿走,她装作跟家里人闹别扭跑出来,什么委屈抱怨都演上了,果然最后她被人用帕子捂住了口鼻。

才跟魏昭灵说了两句话,楚沅一抬头再看见那玻璃容器里的液体凝聚出一只又一只的手,还有偶尔从里面浮出的头骨形状,她吓得差点没一屁股坐地上。

魏昭灵适时扶住她的腰,抬眼看见那玻璃容器时,他眉头微蹙,面上的神情也变得有些肃冷。

彼时,铁门忽然传来了声响。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沈谪星最先反应过来,朝张恪和李绥真那两个老头招招手,躲到了门框边。

长剑抽出,他们都在看着那扇铁门被人打开。

魏昭灵躲到了容器后面,楚沅趴在地上,抬头看到了那扇铁门打开后,站在门口的那个男人。

他此刻已经没戴着口罩,楚沅一见他那张脸,就认出他是摆在魏昭灵桌案上的某张照片上的人。

应天霖,28岁,八户族永望镇应景山嫡子,少年时与应景山闹翻而离家出走,毕业后直接进入宣国皇家研究所工作。

你最好忘记今天晚上看到的一切,不然的话,我能救你这一次,却救不了你下一次了。

应天霖毫无所觉地朝她走来,蹲在她的面前替她解开手腕上的绳索。

除非我脑袋撞坏了,不然还真忘不了。

在他解开她绳扣的那一瞬,楚沅随口说了一句。

应天霖一顿,他发现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孩儿看起来竟然如此镇定,那双清亮的眼眸里更没有丝毫的惧意。

他皱起眉,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于是他停了手,迅速站起身来,回头却发现那扇铁门已经关闭,而这冰室里不知何时已经多了十几个人。

楚沅才站起来,魏昭灵便从那玻璃容器后面走了出来,他伸手将她腕上的绳子抽走扔下,见她还是难以忍受这里的恶臭味道,便用衣袖挡住她的口鼻。

冰室里极冷,这么一会儿时间,她的眉毛上就已经有了几粒寒霜,她轻轻蹭去,抬头望向他时,便见他那一双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应天霖。

应天霖此刻心头也十分不安,他总觉得那个穿着深色斗篷,被兜帽遮去大半张脸的男人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莫测之感。

你们……是什么人?应天霖警惕地看着他们。

你先别管我们是什么人,楚沅拉开魏昭灵的衣袖,自己捏住鼻子,说话闷声闷气的,我看你还想着救我,人也不坏,那你为什么还要在这儿做这么恶心的事?这些项目不是我负责的,这也不是我做的。

应天霖第一时间反驳道。

那你怎么在这儿?楚沅问。

应天霖忽然沉默下来,他再度看向楚沅身边的魏昭灵,你们到这儿来,到底想做什么?沈谪星。

魏昭灵并没有要回答他的兴致,只是看向守在铁门处的沈谪星。

沈谪星当即会意,用异能破坏掉门锁,带着张恪和李绥真他们几个人轻手轻脚地出去。

彼时一枚铜锁被魏昭灵随手扔出去,那铜锁经由流光穿连,稳稳地绑在了应天霖的腿上。

应天霖作为应家的子孙,怎么可能会认不出自家的铜锁,他猛地抬头看向魏昭灵,半晌才开口,是你杀了应景山?你就这么称呼他啊?魏昭灵弯了弯眼睛,语气轻淡缓慢。

看来这对父子之间的血缘亲情,到底是单薄如纸。

你是夜阑守陵人?应天霖神情变了几变,近来宫中常有夜阑守陵人复归作乱的消息传出,这些事平常百姓不得而知,但他却是常跟在俞老师身边的,自然知道的也就多一些。

你说这些不是你做的,那你倒是说一说,这些都是谁的手笔?魏昭灵并未答他,反而问了他另外一个问题。

应天霖忽然抿紧嘴唇,闭口不言。

魏昭灵也没什么耐心同他耗,垂眼看向楚沅,让他带着你出去。

楚沅点了点头,从衣兜里掏出见雪来,走到应天霖的身后将其抵在他的后腰,走吧。

应天霖当然知道自己家的铜锁若是锁在一个人的身上会有怎样的后果,他沉默地转过身,又道,你还是像你进来时那样比较好。

楚沅想了想,也是。

她仍然装作一副虚弱无力的样子,被应天霖提溜着走下一重又一重的楼梯,但见雪却还抵在他的腰间。

应教授,您总是这样,不怕俞先生怪罪?看守楼门的人对他这样的行径已经见怪不怪,但还是难免多一句嘴。

老师那儿,我自己会去解释。

应天霖说道。

那您还是得割了她的舌头,不然她出去乱说话,可就不好了。

那年轻人建议道。

我给她吃了药,她会忘得干干净净的。

应天霖看了楚沅一眼。

守门的人也不是刚才那两个俞先生手底下的人,他们当然也不敢多拦应天霖,开了门让他带着人出去了。

从光信大楼出来之后,楚沅就在河滩边用见雪将应天霖捆了起来,大概等了有二三十分钟,她远远地便瞧见那光信楼着了火,那火势烧起来,连绵不绝。

与此同时淡金色的光幕在她面前显现,魏昭灵和他身后的那些人全都从里面走了出来。

张恪,李绥真,你们带着他回去。

魏昭灵看了一眼应天霖,便对身后的两个老者道。

是。

两人齐齐应声,唤了侍卫来,带着应天霖匆匆离开。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楚沅望着他问。

魏昭灵抬眼一望,望见那光信楼的火越少越大,连河滩都映出几分摇曳的光色,他弯了弯唇,去见见邵子奇。

彼时正抱着一个年轻女人睡觉的邵子奇被刺耳的铃声吵醒,他沉着脸按开台灯,拿过手机按下了接听键。

市长,不好了市长,光信楼着火了!电话那端是秘书慌慌张张的声音。

邵子奇顿时清醒了不少,他也不管那年轻女人如何抱怨,阴沉着脸匆匆披了衣服起来走到书房里。

不能叫消防!你给我找人,就从庆工院那边给我调人过来!让他们来灭火!快!才到书房,也不知是听到那边的秘书说了什么话,他眉头皱得死紧。

挂了电话,邵子奇在书房里走了几个来回,他思来想去,抬头去看了一眼桌上的座机,他还是拨通了皇宫那边的电话。

陛下,邵子奇打电话来了,说是光信楼着火了。

闫文清收到消息,就赶忙去了勉政殿。

郑玄离这些天身体都还没调理妥当,他脸色有些发白,听到这么个消息面上就更没什么笑意。

给他打回去。

他起身走到屏风外。

是。

闫文清立即走到桌边去拨通了电话,再将听筒交给郑玄离。

电话甫一接通,郑玄离便冷冷开口:邵子奇,你是怎么做事的?但他却并没有听到邵子奇任何声音,大概两三秒之后,他才忽而听到了一声轻笑。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郑玄离眉头微蹙,一时间他不由握紧听筒,沉声道:你是谁?电话那端的声音清泠缓慢,带着些漫不经心的嘲弄:你找了我这么久,会不知道我是谁?第60章 死因现端倪 我在这儿睡行吗?只是听到这么一句话, 电话就被挂断。

这一夜,郑玄离几乎一夜未眠,提芳城不断有消息传来, 先是市长邵子奇死在情妇家里, 光信楼和庆工院两所特殊机构全都被大火烧了个干净,他只能赶紧让闫文清带着梓字部的人去将研究所转移。

把俞平章尽快带到榕城来, 他绝不能出任何意外。

郑玄离太阳穴隐隐作痛,脑海里仍在思索着昨夜的那道声音。

是, 臣明白。

闫文清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

应天霖呢?郑玄离又忽然想起来这个人。

光信楼失火, 连守在外面的人都没有逃脱, 估计应教授他……应该已经死了。

闫文清还在找人清理失火现场, 又跟郑玄离汇报道:这里死的人太多了,尸骨都烧得面目全非, 目前还无法确定哪个是应教授。

挂断电话,郑玄离双手撑在桌案上,那张俊逸的面容此刻显得有些过分阴沉, 彼时殿外传来清晰的高跟鞋的声音,他甫一抬眼, 便见那穿着米白色衣裙, 戴着珍珠耳饰的年轻女人匆匆走了进来。

她先行了礼, 随后站直身体忙道:陛下, 提芳城的光信楼和庆工院里这些年做的到底都是些什么项目?问这个做什么?郑玄离睨着她, 语气轻淡。

大概今晨七八点钟, 网上曝光了很多关于光信楼和庆工院内部的资料, 上面清楚地记载了很多不正常的人体试验,还有关于异能的提取与强行注入,并将其应用于改造军队的可行性报告。

郑濯缨的神情十分严肃, 她说这些话时一直在盯着坐在书案后的郑玄离,现在舆论已经进一步发酵,陛下,新闻部要给出说法之前,我必须要来问一问你,这上面的资料和报告,到底是不是真的?郑玄离在听到她这番话时,脸色顿时变得更为沉冷,他在书案后坐下来,过了好半晌才冷笑了一声,原来在这儿等着朕。

这些事都不是你该关心的,你只需要用你的办法把舆论都压下去,尽量稳定民心。

郑玄离此刻已经没有什么耐心再跟郑濯缨多说些什么,他面上也越发没有多少表情。

郑濯缨只听他这样一句话,心里便有了个大概的猜测,她不由地蹙起眉,哥……那些都是真的,是吗?你为什么要那么做?郑濯缨,郑玄离此刻几乎头疼欲裂,那夜的反噬仍然没有让他恢复过来,脸色也是苍白的,他那双时常会笑的眼睛此刻看她时,再没半点柔和的温度,做好你该做的事。

郑濯缨被他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全身都在刹那冷透,也许是这几年郑玄离表现得太过温和,竟令她有些忘了曾经的他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和他一母同胞的郑濯缨,应该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了解他的过去,也更明白他为了守住这皇位到底做了些什么。

一时间,郑濯缨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她只能转过身,仓皇地朝殿外走去。

殿门关上,内室寂静下来,郑玄离靠在椅背上缓了片刻,他手指间才聚起星星点点的光色,那光色如缕,落入那走马灯之间的其中一面,上面的影子开始闪烁,而那火光照得他的脸色更添诡秘,他开口,犹如喃喃自语般,声音极轻:朕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这一回,你一定要将她带到朕的面前来。

——仙泽山下早已泛起滔天浪潮,而魏昭灵等人早已在天亮之时便回到了仙泽山地宫。

楚沅在他们回仙泽山之前就已经通过龙凤镯回到了自己家,一觉睡醒就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她在床上呆坐了会儿,才去浴室里洗了个澡出来。

刚吹完头发,楚沅放在桌上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屏幕上闪烁着简玉清三个字,她一边喝水,一边接了电话,干嘛?楚沅,出来吃饭!我请客!简玉清在那边兴冲冲地喊,他好像永远都是这么地开心快乐。

行吧。

楚沅应了声,挂了电话。

换了身衣服出门,楚沅打车到了世纪广场,简玉清说这儿的商场里新开了一家特别好吃的烤肉店,但她才下车,目光却先越过广场上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直直地去看世纪大厦的最高点。

阳光有点刺眼,模糊了世纪大厦的轮廓。

楚沅压了压头上的鸭舌帽,原本是要往商场里去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又拐了个方向,直接走进了世纪大厦的大门。

电梯一层一层地上行,有人来有人走,但楚沅一直静静地立在电梯里,盯着电子屏上的楼层慢慢变化。

但电梯却到不了顶层,在第68层就停下来。

楚沅走出去,却听见楼道里传来一道声音:就让我上去看一眼,让我看一眼不行吗?我不相信我的女儿是自杀的,一定是有人,一定是有人推她的!这位女士,顶层楼已经被封了,警方那边调查结果也已经出来了,当时没有第二个人上楼,请你不要为难我们。

我不相信!我女儿她不可能自杀的!女士,请你离开。

楚沅走到楼梯口便看见王雨娴正和几个保安在那儿理论,她那样注重打扮的一个人,今天却显得十分憔悴,失去了妆容掩盖,她的面色看起来蜡黄了许多。

保安是好说歹说,见根本不管用,索性就直接拽着她胳膊把她往电梯那边拉,他们也没功夫注意走廊边的楚沅,那王雨娴也根本没有看见她。

电梯门关上,这走廊里一瞬寂静下来,楚沅再一次走到楼梯口,看着台阶上那道被封锁起来的门,她停顿半晌转身想走,却又忽然停了下来,她忽然蹙起眉头,走上台阶去。

但门缝太窄,她并不能看清什么东西。

可那种若有似无残留的气息却让她陡然警惕,她猛地转身跑向电梯,待她下到一楼,才跑出大门,便看到王雨娴失魂落魄的背影就要淹没在人群里。

她追上去,王阿姨。

王雨娴像是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但见忽然有人挡在她面前,她才慢慢地抬头,那双眼睛定定地盯着楚沅看了半晌,她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用什么表情。

是不是你?她的声音飘忽不定。

王阿姨,你说呢?楚沅险些被气笑。

失去了唯一的女儿,王雨娴现在竟也没有力气再多说什么尖酸刻薄的话,警方那边早就排查了所有和程佳意有来往的人的嫌疑,楚沅当晚根本就没有出现在这里,但她依然不喜欢眼前这个女孩儿,更不愿意跟她多说一句话。

她直接绕过楚沅,往人群里走去。

楚沅,你干嘛呢?吃肉都不积极?在嘈杂的烤肉店里,简玉清已经吃了好几块肉,却始终不见楚沅动筷,反而是皱着眉坐在那儿,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不由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是出什么事了吗?郑灵隽看向她。

他当然知道现在的宣国是个什么情况,但跟随夜阑王魏昭灵前一夜在提芳城搅弄风云,现在却坐在这儿发呆的楚沅看起来实在有些不太对劲,他便不免担心是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楚沅回过神,见他们三个都盯着她在看,她略微思考了片刻,才道:我怀疑,程佳意并不是自杀。

她这一句话说出来,三个人都愣了。

不是自杀?那是谁杀的?简玉清从震惊里回过神,他忙压低声音问。

赵凭霜也因为楚沅忽然的这句话而放下了筷子。

我去了世纪大厦,虽然没有能到顶楼上去,但我在那儿感受到了一股残留的异能气息。

楚沅说道。

简玉清惊了,你的意思是,她很有可能是被杀,而且还是特殊能力者?还不能很确定。

楚沅喝了口柠檬水,程佳意的妈不待见我,我原本想从她那儿拿到程佳意出事当天身上戴的东西来确定一下,可她妈妈一见我,脸就臭得很,我们根本没什么好好沟通的可能。

那就去她家。

赵凭霜忽然开了口,平静地对上他们朝她看来的目光,去她家找,总能找得到。

我看行,等晚上吧。

简玉清一边烤肉,一边道。

——晚上七八点,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楚沅和简玉清他们三个人一起出现在王雨娴的独栋别墅。

简玉清和赵凭霜异能微弱,所以他们只能在外面等着。

楚沅和郑灵隽两个人飞身上了别墅二楼的阳台,用术法弄开了玻璃门锁,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没想到他们进来的这间房正好是王雨娴的卧室,大概是白天在外面耗费了太多的精力,此刻她已经熟睡。

楚沅听到她的呼吸声还吓了一跳,然后就手忙脚乱地用术法压入王雨娴的眉心,让她睡得更沉。

快找找。

楚沅小声对郑灵隽道。

郑灵隽点了点头,开了卧室房门,去其他房间找。

走进那间粉色的卧室,楚沅看到了挂在墙壁上那个女孩儿的照片,她静静地看了几秒,才走到靠着墙壁的梳妆台前。

她手上丝缕冰蓝的光指引着她打开那梳妆台的抽屉,在那堆亮晶晶的饰品里,楚沅的视线停留在那枚水晶发卡上。

她伸手将那枚发卡拿出来,手指握紧的瞬间,残留的异能气息还带着一种血腥气。

可奇怪的是,这一回她却没有办法准确地分辨这种气息。

找到了?郑灵隽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嗯。

楚沅回神,忙将东西揣进衣兜里,将一切恢复原状,再走到郑灵隽身边,走吧。

找到了程佳意死的那天戴的发卡,楚沅和简玉清他们三个一起回了自己家里,四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着桌上那枚水晶发卡。

我记得有一种阵法,可以通过死者的头发短暂重现死前最后那一瞬的事情,这东西是戴在她头上的,跟发丝有接触,应该也有用?赵凭霜忽然开口。

行啊赵凭霜,你真不愧是你们赵家的小书袋子!简玉清不由朝她束起大拇指。

那要怎么做?楚沅忙问道。

赵凭霜努力回想了一下,她站起身来,这需要借助我们赵家的红线绳,我回去取。

她说回就回,出了楚沅家的院子就打车往家里赶。

等赵凭霜再来时,便将红绳一圈又一圈地绕着柱子缠,缠出复杂的形态,上面自然而然有一缕缕的光芒流泻出来逐渐交织成六芒星的形状。

谁进去坐个十分钟,晚上做梦就能梦到了。

赵凭霜抬了抬下巴。

……我不去,我怕鬼。

简玉清抱着柱子,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我来吧。

楚沅径自走进去坐下。

郑灵隽则在一旁输送异能到线阵里,看楚沅闭上眼睛,他便对简玉清道:愣着干什么?我一个人的异能哪够?小叔,就我这么点儿的异能,怕是也不够吧?简玉清有点尴尬。

蚊子再小也是肉。

赵凭霜一边输送异能,一边说道。

……也对。

简玉清点了点头,也不磨蹭,开始输送异能。

十分钟过后,赵凭霜把东西都撤了,绕城几大圈搭在手臂上,楚沅站起来还有点将信将疑,这真的有用吗?为什么刚刚我都没什么感觉?没有头发,只是发卡,我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用。

赵凭霜如实答道。

你赶紧睡觉去吧。

简玉清走到门口又回头朝楚沅招招手,要是真见鬼了,你一个人不会害怕吧?不会。

楚沅把他推出门外,把门关上。

今夜她本不打算去另一边的,但洗漱完躺在床上好一会儿她都没关灯,最后还是下了床,用凤镯召出那道光幕。

魏昭灵已经睡下,也许是殿内忽有轻风起,铜镜碎片也碰撞出声音,他忽而睁眼,便见穿着睡衣的女孩儿站在他的床前。

不是说不过来?魏昭灵坐起身,乌浓的长发披散在肩头,那双清冷的凤眼在打量着她的眉眼神情,可是出了什么事?楚沅在他的床沿坐下来,将今天的事都跟他说了,我原本以为她是自杀的,但是现在看起来好像又不是。

既然那么想知道答案,那又为何这么晚都不睡觉?魏昭灵在初听她的这番话时,便也垂眸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思索些什么,随后他才抬眼看向她。

我在这儿睡行吗?楚沅没答他,只是问。

也不等他回答,她指了指他床榻里侧的那只玩具熊,也不用太麻烦,你把它的位置让给我就行。

第61章 山雨总欲来 令人神思晃荡,忽然心动。

……霓虹灯管的光照着那枚水晶发卡闪烁出更刺眼的光影, 穿着校服裙的女孩儿被暗红的光索锁住了脖颈。

她用尽力气挣扎,身体却向后倾斜,坠入了那黑洞洞, 冷沉沉的夜。

尖锐凄厉的叫喊声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 大厦顶楼上,那个人立在光影最昏暗的地方, 冷静地看着她掉下去,大约是听到坠落的声音, 他才轻嗤一声, 转了转手腕。

衣袖后移了些, 露出他腕骨上一道青黑的印记来。

楚沅仿佛被攫去所有呼吸般, 她骤然睁开双眼,一霎所有光怪陆离的景象全都离她而去, 而她面前的床沿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坐了个人。

她就像窒息很久之后才终于能够呼吸,喘息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魏昭灵拿了一方素净的锦帕替她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垂着眼睛看她, 梦到什么了?楚沅听着他的声音才像是找回了几分真实感,她住他的手腕坐起来, 脸色有些不太好, 我梦到程佳意了, 还有一个男人, 但我看不清他的样子, 他的确是有异能的, 手腕上还有一道印记。

那印记之所以会让她这样印象深刻, 是因为她早就见过那特殊的形状。

郑灵隽说过,那种印记,是纸影才会有的。

楚沅在郑灵隽的手腕上看过那道特殊的印记, 她记得昨夜应天霖提溜着她往光信楼外面走的时候,他衣袖卷起来了一截,腕骨内侧也露出来那样一个印记。

可是纸影不是郑家梓字部的人吗?程佳意只是一个普通人,纸影到底为什么要杀她?这是楚沅最想不明白的一点。

依你所说,这个程佳意只是一个普通人,身上也并没有任何东西是郑家可图的,那就只能说明,这并非是郑玄离或任何郑家人的授意,而是这个纸影个人所为。

魏昭灵说着,又慢条斯理地拿起竹提勺,舀了一旁风路上的茶水进盏。

按理来说,我的魇生花能够分辨每个特殊能力者的异能之息,但偏偏是这个人,我根本分辨不出来,除了那道印记之外,我还看到了他衣角上的暗纹,那种衣服是世家里的人才会穿的,也就是说,这个人很有可能还是世家里的人。

楚沅在那次世家聚会的时候就看很多人穿着那样的衣服,只是五大世家的衣服都是相同的图案样式,单靠她通过梦境看到的那一眼,她根本没有办法确定,那个人到底是世家里的哪一个人。

而世家之中鱼龙混杂,除了世家子孙之外,还有很多从外面招揽来的内客,他们也同样是穿那样的衣服。

这个人藏在世家里,同时又是郑家的纸影,魏昭灵,你说他到底想做什么?楚沅总觉得事情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样简单。

魏昭灵慢饮了一口茶,见她皱着眉头苦思冥想的样子,他不由微弯唇角,放下手里的茶盏,只淡声道:还睡吗?楚沅不明所以,抬头望他。

若是不睡,便随我去见见那应天霖。

魏昭灵朝她伸出一只手。

楚沅不由地盯着他那白皙修长的手指多看了两眼,然后果断地握住他的手,从床榻上下来。

魏昭灵顺势扯下屏风上一件厚重的披风搭到她的身上,才牵着她从内殿里走出去。

守在外头的侍卫看到他们的王和那个被披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姑娘牵着手从殿门里走出,连瞌睡都不打了,脑子顿时清醒许多,行礼的时候还偷偷盯着他们的手在看。

都走远了还看?都没见过世面似的。

李绥真从一旁的石阶走过来,看他们几人还在看已经顺着长阶下去,往东侧宫门走的魏昭灵和楚沅,便不由出了声。

侍卫们回身一见是李绥真,便先行了礼唤声左相大人。

也不怪他们觉得稀奇,这一千多年的觉睡醒,他们还当千年前的事儿都还像昨日发生的似的,也都还清楚地记得,当初的夜阑后宫里可是连一位贵人都没有,有前朝活下来的旧臣想送美人进宫,还反倒丢了官帽。

李绥真看着春萍和蒹绿跟在魏昭灵、楚沅身后提着宫灯,慢慢地,身影都没入东侧门尽头,他才背着手转过身往自己住的地方去。

地宫里不见天日,应天霖也不知道现在究竟是几点,但他的生物钟一向很准,现在正是困的时候,外面天应该也还没有亮。

可沉重的殿门却忽然一点点打开,外面镶嵌的明珠华光照进没有点灯的偏殿里,那光芒便显得更刺眼了些。

他即便是再困,在这样阴冷神秘的地方却始终睡不安稳,这宫殿深埋地底,殿中陈设却始终如新,一听见点儿动静,他就本能地睁开双眼,警惕地迎着光洒进来的方向看去。

是那个年轻的姑娘,还有她身旁穿着朱砂红单袍的男人。

在他们身后,还有两个提着宫灯,穿着古代侍女裙衫的中年女子,她们一进来,便将宫灯放到一旁,再去点燃殿中的灯火。

殿里顿时明亮许多,应天霖看着那个年轻男人率先朝他走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心里总是不由自主地升起惧意。

魏昭灵并未将他那诸多的情态放在眼里,只是走到他的面前去,俯身扯开了他的衣袖。

青黑的印记落入眼帘,楚沅快步走上来,应先生,你手腕上的印记,是纸影才有的吧?是。

应天霖见魏昭灵起身用锦帕擦了擦手,到一旁的太师椅坐下来,他才像松了一口气。

面对楚沅,他就要轻松些。

你和俞平章是什么关系?昨夜便带回来的人,魏昭灵到今日也才有功夫来问他这些事,或者说,他是存了心要先晾一晾这个应天霖。

人在一个极度陌生,十分昏暗的环境里,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总能加大许多心头的恐惧,而一个聪明人也该能在这段时间里权衡利弊,想清楚自己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

他是我的老师,同时也是皇家聘请的皇室研究所所长。

应天霖如实答道。

魏昭灵其实早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问这么一句也不过是想看看他的态度,见他答了,便又道:这个研究所就只是为了研究如何将异能运用到军队?不止,应天霖摇了摇头,他反射性地想用手去推一推眼镜框,才意识到自己手脚都被绑住,他顿了一下,继续道:从很久以前开始,郑家就一直在致力于研究如何将特殊的异能转化为一种普遍的力量,甚至将其彻底运用到军队里,但在实现这些之前,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构想。

什么构想?楚沅想一屁股坐在地上听他说,却被魏昭灵那边龙镯骤然收紧的金丝带到了他身边的椅子旁。

魏昭灵看她一眼,楚沅便乖乖在椅子上坐下来。

郑家将其命名为——延宗,宣国在一千三百年前并不是存在于这里的一个孤国,而是在群雄并起的九州大陆,但因为郑氏先祖动用了巫术强行改变了夜阑古国的国运,使其半月之内骤然倾塌,这种依靠非自然力量改变九国局势的手段不为天道所容,所以在当初大巫师的建议下,郑氏先祖才决定迁都榕城,为的就是镇压被埋葬在仙泽山的夜阑亡魂,但才迁都不久,榕城随之消失在九州大陆的版图,宣国一夕之间,被困在了神秘的结界之内。

虽然这里的国土面积跟当初的宣国一般无二,但却好像孤岛之国一样,除了宣国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的国家。

郑家并不甘心被困于此,所以这千年来他们都一直在研究如何突破那层结界,让榕城,让如今宣国所有的国土都显现在外面那所有人的眼前。

应天霖从大学毕业开始,就一直跟着俞平章在做这方面的研究,到现在也已经有好几年的时间了,他最清楚这个计划背后到底隐藏着郑家怎样病态的执拗与千年不散的野心。

一旦结界破裂,他们便要走下一步棋,就是用特殊能力者组成强大的军队,制造战争,统一华国。

梓字部中的‘梓’,便是郑氏计划里要回去的故乡。

这才是皇室最终的目的。

……你的意思是,宣国和华国,隔着的根本不是两个世界,而是一层结界?楚沅听了应天霖的这番话,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她之前一直以为,这里和她来的地方早已经成了不在同一时空的两个世界,但现在看来,这里就好像是华国人看不到的一个世外之源,而从来都没有两个世界的说法。

是,宣国发展到现在这个程度,其实都是依靠着梓字部的纸影不断通过特殊异能潜入华国,有样学样地将这边历经时间才发展成型的现代文明带回宣国,通过学来的各种技术,才改变了宣国落后千年的面貌。

事实上,宣国是从两三百年前才从极为落后的社会状态陡然转变的,在那之前郑家才刚刚掌握了可以突破结界的特殊能力,就让纸影穿透结界,潜入华国的各行各业,变成各种人,学习不一样的东西,并将其带回宣国,才让宣国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这种窃取文明的手段的确可以帮助宣国摆脱落后困窘的境地,但是在本质上,宣国还是从来都没有改变过,只是披上现代文明的壳子,看起来更扭曲了些罢了。

丑陋腐朽的骨肉是用再鲜亮细腻的皮囊都遮盖不了的,只会让骨相显得更加病态怪异。

楚沅也是听了应天霖的话,才慢慢地回想起自己在宣国看过的动漫,电视剧,或是某些文学作品,又或者是手机应用软件,大大小小,方方面面,都有极大的相似性。

电视剧、动漫名字不同,剧情雷同,各种功能性手机软件或手游也都能跟华国的很多东西对得上号。

原来这些,全都是宣国的纸影从华国学来的。

你很诚实。

相比于楚沅,魏昭灵对应天霖所说的这一切都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诧,大约他说的这许多事,他都早已经有了些猜测。

我虽然是八户族出身,但我并不想继承我家那些血腥的传承,我不想害人性命,所以我才那么努力读书,应天霖低着头,可是读完书,进了研究所,我却偏偏又被检测出异能,虽然不用真的去梓字部,但我也还是要成为皇帝那盏灯笼上的一面影子……我不想做的很多事,到底都由不得我。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脸上的表情也忽然变得平静了很多。

到了现在,身在这样的地方,他怎么可能还猜不出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份,虽然应天霖从来都不想承认自己八户族的身份,但他小时候也听过太多关于仙泽山夜阑王陵的事,八户族是为了守仙泽山而存在的,他们是为了阻止夜阑王的复活,现在八户族已经不存在了,而夜阑王,竟就在他的眼前。

史书上的君王就活生生地坐在那儿,姿容情态,无不是鲜活的。

多神奇。

在应天霖这儿接收了太多太大的信息,楚沅跟着魏昭灵回到金殿之后还坐在床沿发呆。

魏昭灵指节抵在唇边咳嗽了几声,他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太好:时辰还早,你还可以再睡些时候。

楚沅看他说着便要转身往对面纱幔后的软榻走去,她便伸手拽住他殷红的衣袖。

魏昭灵回头看她之际,便见她又忽然松了手,然后迅速地爬到床榻上去将里侧的那只大玩具熊给抱下来,再跑到纱幔后把玩具熊扔到了软榻上。

她的动作很迅速,几乎一气呵成,再掀了帘子回来站在他面前时,她理直气壮地说,你看,它想睡那儿。

魏昭灵有一瞬错愕。

随即他对上她那双清亮的眼睛,不由失笑。

地宫里看不到外面茫茫的夜,但时间却好像因此而变得更加漫长了些,楚沅的计划终于得逞,但当她真的同魏昭灵躺在一张床榻上,即便是盖着两张锦被,她也还是有些难以入眠。

这多像是那天。

她醒来时发现自己穿着一身殷红的衣裙,身边还躺着在石棺里见到的男人。

楚沅。

她忽然听到旁边的他开口。

她下意识地偏头,正好看清他无暇的侧脸,此刻他闭着眼睛,淡色的薄唇轻启:最近这段时间,你都不要过来了。

为什么?楚沅看着他。

魏昭灵沉默片刻,才道:我说过,有些事我不想你参与进来。

可是我想帮你啊,我总要帮你做点什么的。

楚沅往他身边凑了凑。

这床榻很宽,即便他们躺在一起,中间也还是隔了一段距离,此刻楚沅像个毛毛虫一样拱到了他的身边,便让魏昭灵一瞬睁开了眼睛。

他只稍稍偏头,就看到了离他很近的那张脸。

片刻的停顿后,魏昭灵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声音都好像变得更轻柔了些,可我不用你帮我做任何事。

她年纪还轻,还是这样一个纯粹的姑娘,他并不忍心让她陪着他经历那些血腥难堪的事情。

你听我的话,即便是在华国你也要小心一些,郑家的纸影延续几百年,大约也在华国有了自己的根基,也许正盯着你,你不要一个人住,去赵家要好些,我会让容镜守着你。

或是见她不肯说话,他便轻轻地叹了声气,然后伸手将她抱进怀里,下颌抵在她的发顶。

那一瞬,幽冷的香味带着他的温度拂来,楚沅在他的怀里几乎晃神。

沅沅,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对吗?那这一次,你就什么都不要管。

他又一次这样唤她。

明明仍是那样清泠的声线,却偏偏温柔得不像话。

听在人的耳畔,足令人神思晃荡,忽然心动。

第62章 风声吹满楼(捉虫) 臣等愿随吾王,光……暴雨如瀑, 雨水不断从青檐上流淌进底下的水渠里,屋内没有点灯,只有偶尔的闪电照进窗内, 模糊映出一个人的影子来。

一支接一支的蜡烛蓦地燃起一簇又一簇的火苗, 照见这内室里丝丝缕缕缠在木架上的红丝,而那一颗颗浑圆泛红的珠子坠在其间, 被火光照得就像是悬在丝上一滴滴将落未落的殷红血珠。

在蜡烛明灭不定的光影里,身穿墨绿长衫, 五官几乎都掩在黑暗里的男人站在乌木香案前, 点燃了案上的两只缠着乌黑发丝的白竹筷, 又将其扔进满是香灰的青铜鼎里, 白竹燃烧成灰,最后一丝火苗殆尽, 鼎内镌刻的铭文却忽然闪烁着淡色的光芒。

男人闻见那白竹残存的浅淡味道,再取出一柄匕首来,几乎是没有丝毫犹豫地便用那薄薄的刀刃划破了他的手指, 殷红的血液滴进了青铜鼎里。

血液入鼎,浸透铭文, 其中闪烁的光影骤然化为燃烧的火焰, 在他伸出双手施术的同时, 寸寸烧尽那些红丝, 坠在上面的珠子一颗颗炸开, 破碎成缕缕的莹光迅速流窜出窗外, 转眼之间消失在雨幕之中。

蜡烛的光一霎灭尽, 男人在黑暗之中静静地望向那扇掉了红漆的轩窗,雷声撕破天幕,阵阵闷响几乎淹没了他极轻的笑声。

彼时散乱的莹光在穿梭与厚重云层之间时逐渐交织聚拢, 最终准确地俯冲下去,浸透玻璃,化作极小的一簇光没入正沉沉睡着的楚沅的额头。

犹如一根极细的针刺进她的脑子里,楚沅脊背绷紧,骤然睁开双眼,但只是一两秒的时间,她却又闭上了眼睛。

大约是陷入了一场梦,梦里是一片昏暗的光景。

楚沅发现自己身在世纪大厦的顶楼,在融融夜色里,她看见穿着黑色斗篷,看不清面貌的那个人站在栏杆旁,用沙哑阴沉的声音问他面前的程佳意,说说吧,你都听到了什么?程佳意后退了两步,后背已经紧贴在栏杆上,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是吗?男人哼笑一声,伸手掐住她的脖颈,装傻是没用的。

程佳意仍然不肯开口,但他手上的力道却越来越狠,她挣脱不开,最终还是开了口:我听到你说……郑家要借楚沅的手去重新镇压夜阑王,但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我真的……什么宣国……你……又到底是谁……男人的笑声听起来阴测测的,令人毛骨悚然。

程佳意显然更惧怕了,她身体瑟缩了一下,只是这一瞬,她的上半身已经悬空,她惊恐地抓着那人的手腕,一张脸已经有些发紫,她挣扎着间弄掉了一颗男人身上的纽扣,同时她的目光忽然一转,冥冥之中,她的目光像是穿透了梦境,穿透了所有时空的限制,忽然看到了楚沅,那一瞬,她朝着楚沅伸手,喃喃开口:楚沅,救我……程佳意的声音随着她被扔下高楼而变得越发渺远,楚沅看见她身体下坠的前一秒,那颗滚落到狭窄缝隙里的纽扣。

她陡然睁开双眼,窗外风雨俱停,天光初绽。

楚沅猛地坐起身来,剧烈地喘息着,她已经分不清那到底是梦境还是真实,一帧帧的画面犹在脑海,几乎压得她要喘不过气。

郑家要借楚沅的手去重新镇压夜阑王。

这样一句话始终在她耳畔回荡着,她呆坐了半晌,随后起身下床,迅速洗漱完换了身衣服,在薄雾晨光里走出赵家别墅,让赵家的司机送她去世纪广场。

如果这是那天入梦之阵的后续,程佳意只是一个普通人,她身上是没有任何东西是值得特殊能力者去惦记的,那么她很有可能是无意之间发现了什么,所以才招致杀身之祸。

那程佳意说宣国郑家要借她的手来重新镇压魏昭灵,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楚沅坐在车上,一双眼睛愣愣地盯着覆了雾气的车窗看了很久,脑子里乱哄哄的。

赵家别墅在春城城郊,要去城区最热闹的世纪广场大概需要半个小时的车程,大概是因为夜里下过雨,此刻天色还是一种黯淡的鸦青色,路上雾气也很大。

世纪大厦的大门已经开了,而顶楼也已经解封,楚沅乘着电梯直接到了最高层,电梯门打开的瞬间,她从里面走出来,踩在了积聚了浅浅一层雨水的湿滑地面。

她在栏杆底下的水泥台里仔细摸索,明明她清晰地记得那颗纽扣卡进了水泥台的裂缝里,但这一刻她却并没有在那缝隙里发现什么纽扣。

难道是被警察拿走了?楚沅才站直身体,便敏锐地察觉到四周的雾气变得越来越浓,几乎将这顶楼彻底包裹,也将她彻底淹没在里面,令她有些看不清周围的事物。

地面浅薄的雨水一层一层被显现的符纹激荡起簇簇水花,楚沅不由后退了两步,她瞳孔微缩。

这地上居然设了阵法,她登时就明白过来,一定是早有人猜到她会再来这里,所以一直在这儿等着她。

楚沅来不及再多想,她迅速跑向那扇通向楼梯的门,但她还没伸腿踢开那道门,就被地上的阵法截住了脚,她膝盖一屈,重重地抵进雨水里。

楚沅重新站直身体,立即拿出见雪,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但雾气越来越浓,也将她裹得越来越紧,她根本什么都看不清。

阵法从地面弯曲成一道又一道的光束,如绳索一般将她困住,见雪根本没有办法割断这虚无的光线,同时四面罡风忽起,气流乍现。

强大的异能压得楚沅被生生震得吐了口血,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冷静地积蓄起掌中的流光,震碎了捆绑住她的寸寸光影,又迅速按下见雪的花瓣,将异能注入银丝之中,随着银丝在雾气里来回穿梭,她敏锐地听见一声衣料被割开的声音,她顿时辨准了方向,握紧见雪,朝着那个方向挥出银丝。

银丝受到阻力,楚沅奋力一扯,她看到收回来的银丝上已经染着殷红的血迹,还有血珠在往下滴。

但随之而来的,是从三个方向穿透雾气朝她袭来的气流,楚沅脚下仍被阵法禁锢不好动弹,三道气流同时打在她身上,剧烈的疼痛袭来,她失去支撑摔倒在地,再一次吐了血。

在一双眼睛快要闭上之前,她在朦胧中好像看到了三个人模糊的影子,而她手腕上凤镯里的那颗情丝珠也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光彩。

彼时,才于天亮之时回到仙泽山地宫的魏昭灵,才在金殿的床榻上躺下来,不到片刻,他便被手腕间龙镯失控般的震颤惊醒。

镶嵌在其中的那颗情丝珠不知道什么时候便已经光影黯淡,魏昭灵眼底的倦怠骤然被冲淡,他当即起身下了床榻,伸手施术却并没有一缕金丝从情丝珠里流散出来,他那张面容顿时越发沉冷,他来不及再思虑更多,便再度施术。

可凤镯却好像和龙镯失去了所有的关联一般,他根本没有办法硬生生撕裂空间的限制去到楚沅的身边。

胸口气血翻涌,魏昭灵踉跄地后退两步,吐了口血。

他扶着一旁的桌案,那张苍白的面容已经浮起细密的汗珠,一双漆黑的眼瞳更加冰冷阴郁,郑玄离……他周身有压制不住的气流四散,震得殿内摆放的诸多物件碎裂不堪,连桌案上的香炉也都倾倒摔在地上,铜镜碎片一块块掉在地上,碰撞出清晰的声响。

王!沈谪星推门进来,便见魏昭灵已提了柄剑,只穿着单薄的玄色长衫,更衬得他的肤色呈现出更为病态的苍白。

魏昭灵由沈谪星搀扶着走出殿门,文武之臣皆伏跪于长阶之下,静听王谕。

他唤来张恪,告诉何凤闻,不必再等,三日之内,孤就要他拿下南陵十三城。

可是王,如今我夜阑将士复生不过几万之数,三日之内拿下南陵十三城虽非难事,可若真与宣国交战,怕也是有风险的……原本按照计划,是还要再等半月的,张恪也实在不太明白,王到底为何要冒险提前,他不由又问: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楚沅如今怕是已经落入郑玄离之手。

魏昭灵说这句话时,喉咙都有些发紧,他无法想象若是再迟一些,她又会遭受些什么,只是这样想着,他握着剑柄的指节便一再收紧,几乎失了分寸。

什么?李绥真胡子一颤,最先惊叫出声。

那在底下伏跪着的徐沛阳等人也猛地抬头。

楚姑娘出事了?那臣等如何还能安坐地宫之中?必须要救她啊!徐沛阳变得焦急起来。

其他那些臣子也纷纷点头称是,个个摩拳擦掌。

所有的计划都已经安排妥当,他们只不过是在等待更为稳妥的时机,可如今楚沅被抓,生死未知,这又如何能再等?而夜阑与宣国之间这段一千三百年的仇怨,终是要报的。

早一些,总是比晚一些要好。

王,不能再等了!臣等愿随吾王,光复夜阑!徐沛阳最先伏拜,重重磕头。

臣愿随吾王光复夜阑!所有的臣子在这一刻全都伏跪在地,齐声大唤。

静默了千年之久的仙泽山王陵在这一日终于得见这些复生的夜阑旧人们如此气势恢宏的声音,连山林之间的鸟雀也被惊动得四散飞走。

第63章 再见孙夜融 你这么聪明,一定能活下来……连着下了四天的雨终于停了, 天色却仍是灰蒙蒙的,照得碧瓦宫墙的颜色越发黯淡,湿冷的风吹进窗棂里, 带着潮湿的草木清香。

殿内没有点灯, 光线显得有些昏暗,坐在地板上的年轻女人有着一张柔美的面容, 一身珍珠白的职业装已经沾了些脏污,她总是盘起的长发此刻也已经散乱地披在肩头, 她形容狼狈, 一双眼睛紧盯着立在窗边的那个人。

郑玄离, 一定要这样吗?她终于开口, 在这样寂静的内殿里,她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男人并不说话, 仍然在看窗外,他的身形如青松一般直挺,立在那儿便像是一道风景。

哥, 她那双眼眸里蓄起泪花,泛白的嘴唇有些抖:你是我哥, 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在如今的郑家, 没有人比我同你更亲了, 可你现在是要做什么?你要我去死?昨夜朕收到急报, 南陵十三城已接连失守, 郑玄离的声音听着并无太多波澜, 仍是那样轻缓平静:这些复活的夜阑人体质早已与常人不同, 并非是普通的武器枪支便能应付的,这天道不公,总是要眷顾这些早该死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人, 可朕不能坐以待毙,朕不能看着我郑家千年基业毁于一旦……他终于回过头,去看她,濯缨,你是朕的亲妹妹,是我宣国的长公主,这是你必须要承担的责任。

责任?眼眶里的泪珠终于滚落下来,郑濯缨忍不住冷笑,三年前就因为你一句话,我即将结婚的未婚夫就成了你灯笼上的纸影,现在又是你这一句话,我就要付出我的生命?郑玄离,究竟什么人在你心里才算是重要的?郑濯缨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近乎厌恶地看着他那张平静柔和的面容,你十八岁迎娶的皇后是你自己选的,也是你自己杀的,现在就连我这个血亲的妹妹,你也说杀就杀?即便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郑濯缨也觉得自己从来都不算了解他。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惧怕郑玄离的呢?大约,便是她发现郑玄离亲手杀了他的皇后那时起。

郑玄离十八岁那年迎娶的皇后名唤秋瑛,是辅政大臣家的嫡女,早年他们都在专为贵族子弟创办的学校读书。

原本秋瑛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他们两家早已约定好等秋瑛十八岁时便完婚,可郑玄离一即位,便直接钦点秋瑛入宫为后。

皇帝的旨意自然没有任何人敢违抗,当时郑濯缨和秋瑛也算是好友,在宫中也常目睹被郑玄离囚禁的秋瑛有多郁郁寡欢,但也许是时间真的能够改变太多事,又或是当时的郑玄离看起来足够深情,秋瑛终于还是爱上他了。

郑濯缨还记得那时候的秋瑛是如何下定决心要做一个好皇后,要如何回应郑玄离的真心。

可原来郑玄离,根本就没有什么真心,又或者说他原本就是这样一个病态的人,曾经从来都没有看过他一眼的人终于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时候,他忽然又开始觉得索然无味,最后甚至亲手杀了秋瑛。

所有人都以为秋瑛是因病而亡,只有郑濯缨知道,秋瑛到底是怎么死的。

从那个时候起,郑濯缨就知道,她的哥哥是个疯子。

所以她学会做一个懂事的妹妹,这么多年来做着皇室发言人的位子,也帮他掩盖了太多丑恶的真相。

可现在,她却还是免不了死在他手里。

濯缨,朕也不想的。

郑玄离面上从头至尾都未表现出一丝的气恼,他的面容仍是那样俊逸温柔,连那双眼睛都极具欺骗性。

他走到她的面前去,俯下身伸手要去拨弄她鬓边的乱发,却被她躲开,他的手只在半空停顿一下,便若无其事地收回,随后轻叹:可是如今只有用你献祭,才能完成朕这最后一步的计划,朕必须要将那些夜阑人重新埋进黄土之下,你与朕有一样的血脉,你能帮朕完成这个计划。

他冲她笑,又伸手轻拍她的肩膀,随后站起来,转过身时那张脸上便再没多少笑容,也不管身后的郑濯缨究竟是什么表情,他再没有丝毫犹豫地走出了殿外。

陛下……立在外面的闫文清一见他出来,便不由抬眼看了一眼殿门内,他的语气有些小心翼翼的,您真的……要将濯缨公主献祭吗?除了她,你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郑玄离手指间摩挲着一粒失去了光彩的珠子,那是他亲手从那个叫楚沅的女孩儿手腕上的桌子里取出的,纵她恨朕,朕也只能这么做。

闫文清跟在郑玄离身边已经很久,当然明白郑玄离的性子,他一时也不敢再多说,只是转而提起另一件事,平王偷入勉政殿,已被臣拿下。

郑灵隽?郑玄离那双眼瞳里光影更暗,他蓦地笑了一声,神情却冷了许多,他可真是令朕失望。

闫文清捉摸不准郑玄离对郑灵隽的态度,但郑灵隽到底是郑灵信的亲弟,于是此刻便还是开了口:陛下,平王年纪尚轻,容易受人蛊惑,臣以为……文清,他那不是年少轻狂,是他骨子里原本就有一半夜阑的血脉,这种人,终究算不得是自家人。

郑玄离打断了闫文清的话,将那颗珠子捏进手心里,这宫中虽阵法遍布,能令那夜阑王一时不得而入,但也到底只是时间问题,你让顾舒罗赶紧取出魇生花,今夜朕便要她重启缚灵阵。

……是。

闫文清只得低头应声。

——阴冷的牢狱里安装着一盏又一盏白炽灯,那样明晃晃的光线照着水牢里的水更显出冷淡的粼波,石壁上偶尔有蜘蛛爬过,还有老鼠吱吱的声音时不时地传来。

楚沅被绑在木架上,双手都被沉重的铁索压得抬不起来,她已经不知道现在究竟是什么时候,也更无暇再去想更多的事情,她半身都淹没在稍显浑浊的水里,层层水波之下,是她看不到的一条又一条的蛇。

那些蛇没有毒。

因为它们这些天来已经咬过她太多次,但她却并没有什么中毒的征兆,只是被尖锐的牙齿咬进血肉的疼痛仍不是那么好承受的。

她脚上没有绑着锁链,所以只能自己拼命地挣扎双腿躲开那些蛇的攻击,但是她越到后来,就越发没有力气,双腿在冰冷的水里失去了知觉,再被那些蛇咬的时候也就不再觉得疼了。

脑子昏昏沉沉的,她觉得自己的眼皮似有千斤重。

异能暂时被封住,她根本使不出来,也没有办法摆脱目前的困境,这里静悄悄的,除了每天给她扔馒头的哑巴,她再没见过任何人。

那哑巴走路很轻,像个没有腿,只会飘的鬼,可这会儿楚沅听到的脚步声却很清晰。

你还好吗?她忽然听到了一道声音。

楚沅勉强睁开眼睛,抬头看见站在牢门边的,是一个少年。

他留着乌黑的短发,笑时脸颊有酒窝显现,穿着浅色的衣衫,看起来干净又明朗。

孙……夜融?楚沅艰难地开了口,嗓音嘶哑得厉害。

大约是他给她的印象也算是深刻的,所以她也还记得清楚他的名字。

少年几乎是在听见楚沅准确地唤出他名字的这一瞬,那双眼睛就多添了欢欣的神采,他眼睛亮晶晶的,往前走了两步,到了水池边,你记得我的名字?他伸手施展术法,将困住楚沅的锁链解开,然后再飞身过去将她带到牢门外,她身上不断有水往下滴,孙夜融在看到她被撕咬得血肉模糊的双腿时,脸上的笑容便陡然收敛殆尽,他回头去看那在白炽灯下粼波摇晃的水面,这底下有蛇?你为什么要救我?楚沅靠在铁栏杆上,喘着气问他。

这个少年好像永远都是这样神秘,她和他之间也不过只有当时的一面之缘,而现在,他却又偏偏出现在榕城皇宫里。

孙夜融闻声回头看向她,他摇头,说,不,我救不了你,现在只有你才能救你自己。

我知道你手上的镯子是不一般的东西,可现在它也许是受了什么影响,暂时失效了,所以你要自救,就不能再指望这镯子,说着,他顿了顿,语气有些意味深长,即便外面的某个人知道你如今被困宫内,可这宫里阵法繁复,他要进来也绝非易事,所以,你必须要拖延些时间。

孙夜融说着便一只手扶着她的后肩,给她输送了些异能,你放心,我是不会害你的……但是我的异能并不纯粹,给你输送这一点,也只能让你暂时保持清醒。

你听好了,郑玄离今夜便要取你的魇生花,夜阑王陵的那些人是因魇生花复生的,而魇生花能让他们生,也就能让他们彻底死去,郑玄离是要用你的魇生花重启他先祖郑启曾经所动用过的缚灵阵来重新剥离夜阑王的生魂,让死灰复燃的夜阑再度埋入地底,缚灵阵能让夜阑覆灭一次,也能让其覆灭第二次……你如果不想让他死,那你就要想办法让自己好好活着,魇生花现在大约已经与你血脉相融了吧?一旦真的取出,你就会没命。

孙夜融把干净的帕子递到她的手里,他的眼睛清澈的就像翠玉岛上那晚的星空一般,我不想你死,可我没有太多的办法救你,可他又笑起来,定定地看她,但你这么聪明,一定能活下来吧?他是这样奇怪的一个人,让楚沅至今都看不懂他的用意,她对上他的目光,轻轻蹙起眉,你的目的是什么?他明明是被派来押她去顾舒罗那儿的,却偏要在这个时候提醒她这些话。

他既然是郑玄离的人,又为什么要帮她?让你活着,他仍然是笑着的,可语气却慢慢地变得越发缥缈,让郑家人死绝,都是我的目的。

孙夜融不再多说些什么,只是扶起她,又将她早前被夺走的见雪塞进她的手里,时间是耽搁不起了,你可要记得我说的话。

话音方落,在扶着楚沅往前走时,孙夜融不经意地回头再看了一眼那波澜已止的水池。

一缕又一缕的气流如尖刺一般击破水波,水里顿时被血液染红,水底再也没有一丝动静。

他终于收回目光,平静地带着楚沅朝地牢外面走去。

第64章 重启缚灵阵 那魏昭灵,究竟有什么是值……榕城皇宫里有一处南泷湖, 湖中央有一座祭月台,那高台足有三四十米高,是千年前郑氏先祖皇帝——郑恒命人筑成的。

高台圆如满月, 但每每月光朗照下来, 便会被台上的祭碑分割成两抹弯月的影子,照得南泷湖一片粼粼水波映在高台石壁就是有风拂过轻纱留下的涟漪波纹。

此刻天色早已经暗了下来, 晦暗的天幕里落了簌簌的雪,厚重的积雪在一声脆响间压断了一截细枝。

宫人将一盏又一盏的鬼面石灯添上鲵鱼膏, 那一簇簇燃起来的火苗泛着深红, 照得鬼面石灯的影子落在地上, 便更显得狰狞扭曲。

楚沅戴着镣铐, 被人扔到了高台中央,她低眼看见自己身下的地面镌刻着密密麻麻的符纹, 她勉强坐起身来,腿上有伤口在被人押着走上高台时再度崩裂,殷红的血液流淌出来。

月辉落在她身上, 她看见那长阶之下有两人慢慢地走了上来。

舒罗姐姐,你应该清楚, 要重启缚灵阵, 并不一定要将魇生花取出来吧?魇生花早跟她血脉相融, 你将它取出来, 可远没有在她身体里时好用。

少年步履轻缓, 状似不经意地同身旁那女子说起这话。

那女子赤着一双脚, 脚踝上的红绳上坠着一颗颗的骨珠, 行走间水绿色的裙摆微微拂动,一如春柳迎风,姿态绰约, 我当然清楚这一点,可你看看她。

她说着抬了抬白皙的下巴,示意少年去看那圆台上的姑娘,她手腕和脚踝都戴着沉重的镣铐,一双腿早就被蛇咬得没一块好皮肉,可即便是被这样折磨,她那双眼睛看起来,也还是清亮的。

她性子这样倔,会乖乖听话,投诚陛下么?顾舒罗细细的眉尾是黛绿的颜色,她轻轻一挑,便满是风情,很少有骨头这么硬的,别说是个姑娘,便是个男人,也是极稀奇的。

她走上最后一级阶梯,审视着那些宫人按指定位置摆放好的柏木斗,那些木斗都是四四方方的,但总归都是开口的方形要比底下封底的方形要大,形成上面宽阔,下面窄小的形状。

她走过去随手抓了一把木斗里的谷米,那些谷米如砂砾一般从她指缝间再度回流木斗之中,顾舒罗用帕子擦了擦手,才去看那摆在石台上的状如被剖开腹部的锦鲤瓷缸,一旁有人奉上几根竹筷,她伸手拿过来,便将那竹筷一根根立于九个锦鲤瓷缸里,小瓷缸里明明只有水,但她偏偏能将每一根筷子凭空立在水波之间,且并没有要倒下去的趋势。

在巫阳一脉的巫术里,一根竹节筷可用于招魂,九根筷子同立,便为的是锁魂,将生魂剥离肉体,永远禁锢抽离。

现在,就只需要陛下的至亲融做的血丹了。

顾舒罗擦干净手上的水渍,双眸微微一弯。

而楚沅从头至尾都在静静地观察这些围绕她而摆出来的这些物件,却又忽然听到那边的南泷湖岸传来了些声音。

楚沅遥遥一望,望见岸边绵密的一团火光,人影在灯火里攒动着,却有一道女声近乎嘶喊:陛下,求您饶了我弟弟,放了濯缨姐姐吧!被众人簇拥着正要往岸边的船上去,郑玄离却忽然听见身后那道声音,他一回头,便见那年轻的女子在斑驳的树影里被灯火映出的红肿眼眶。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他磕头。

闫文清一见到她,瞳孔便是一缩,他当即走到她面前去揽住她的双臂,灵信,陛下面前不得造次……闫文清,我弟弟呢?郑灵信仰头望着面前的这个男人,抓着他衣袖便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灵隽偷入勉政殿,犯了错,如今被关在牢里,陛下宽宏,没有治他的死罪。

闫文清看了一眼立在岸边的郑玄离,忙对郑灵信道。

郑灵信在听见他这句话时,原本僵直的脊背明显是松了一些的,可她的目光却偏又定在郑玄离身侧的侍卫手上,那只色彩斑斓的琉璃罐。

那琉璃罐里有暗沉沉的光芒映出,她眼睫颤动了一下,几乎有些不敢置信,她愣愣地望向闫文清:濯缨姐姐死了,对吗?闫文清面对她的目光注视,始终没有办法说些什么,只能沉默。

郑灵信近乎失神,她怔怔地盯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半晌,她忽然笑了一声,宽宏?他能有多宽宏?她的嗓音越发哽咽,情绪陡然变得激动起来,闫文清你是傻子吗?他把他自己的亲妹妹都杀了,你跟我说他宽宏?即便我弟弟不死,你觉得他会放过我们春和这一脉吗?灵信,闫文清制住她的手臂,这些事都跟你没关系,你不要再说了,快回去吧。

闫文清!郑灵信的眼眶早已经红透,她狠狠地瞪他,你对他忠心到连你的良心都不要了吗?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灵信……闫文清那张清逸俊美的面庞流露出几分无奈,他金丝眼镜后的那双眼睛看着她的神情仍是温柔的,灵信,你听话,回家吧。

陛下!濯缨姐姐到底做错了什么?她为了你,为了皇室付出的还不够多吗?现在你还杀了她!郑灵信却并不肯听他的劝告,她不敢再看那侍卫手里的琉璃罐,却越发压抑不住心里的愤怒。

灵信!闫文清的神情变得有些焦急,他有些不安地去看郑玄离。

郑玄离那张隽秀的面庞却仍带着笑意,仿佛从未将她此刻的冒犯放在心上,他甚至还伸手摸了摸旁边侍卫手上的琉璃罐,你提醒朕了,濯缨一个人去的孤单,不若,你去陪着她吧。

陛下?!闫文清瞪大双眼,终于有些慌乱,陛下,灵信她只是一时……他话还没说完,便听郑玄离好似恍悟一般,啊,文清,朕险些忘了,她是你的未婚妻吧?郑玄离微微一笑,那你就该管好她。

闫文清后背已然生凉:臣知道,臣一定管好她。

可下一秒,他却明显感觉到一道冰冷的气流擦着空气,掠过他的侧脸,他反射性地随之看去,便见郑灵信的腹部已经多了一个血窟窿。

他瞳孔紧缩:灵信!闫文清抱住她骤然失去支撑的身体,不过片刻,她就已经闭上眼睛没了声息,他看着她的脸,半晌才又去看郑玄离。

春和家的人都流有一半夜阑的血……文清,她不适合你,郑玄离那双眼睛里的神色仍是清清淡淡的,面上却没了笑容,郑灵隽也不必留着,今夜过后,春和一脉的人,就都杀了吧。

他分毫不担心眼前的闫文清会因为郑灵信而背叛他,因为郑玄离从来都没有真的信任任何人,即便闫文清跟了郑玄离多年,他也还是免不了要沦为郑玄离灯笼上的纸影。

只有被控制的人,才会难生背叛之心。

郑灵隽明明成了纸影却偏要背叛他,郑玄离当然不可能会原谅他,甚至连春和君同魏姒所延续的那一脉郑家旁支,他都要处理干净。

郑玄离说罢,便也不再去看那拥着郑灵信尸体的闫文清,转身率先走上船去,由一行人送至南泷湖中央的祭月台。

顾舒罗看到郑玄离走上来,便同孙夜融一齐行礼,拜见陛下。

郑玄离坐到了一旁的乌木椅上,只轻抬下颌示意身旁的侍卫将那琉璃罐送到顾舒罗的面前去。

顾舒罗拿到了那枚血丹,便去准备后续事宜。

彼时郑玄离将目光放到了那个跪坐在圆台中央的年轻姑娘身上,又饶有兴致地去打量她那双被群蛇撕咬得血肉模糊的腿,那么多的蛇,你一定很不好受吧?还行吧。

楚沅皮笑肉不笑,你要是实在好奇是个什么滋味,你也可以自己试试啊。

郑玄离只是在那日她被人送来时间过她一面,但那时的楚沅是昏迷的,他还并未领教过她的这些嘴上功夫。

他大约是觉得新奇有趣的,便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去,你不害怕?我怕的话,你就会放了我?楚沅反问他。

当然不会,郑玄离蹲下身,他朝她笑,但若是你愿意帮朕重启缚灵阵,镇压夜阑王,朕也可以不取魇生花,不要你的性命。

可偏偏你倔得很,宁愿被那水底的群蛇啃咬这么多天,也不愿意松口。

他忽而叹了一声,你死了,倒还真是一件可惜的事。

她大约也才十八岁的年纪,这么多天以来,她所受的折磨早非是常人能忍,可偏偏她是个不会哭,也不会服软的姑娘,硬是生生地挺了这么多天,连眼圈儿都没红过。

郑玄离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姑娘。

那看来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楚沅扯着苍白的唇,笑了一下。

郑玄离眉峰一剔,笑得更加温和,你改变主意了?楚沅也不急着回答他,只是双手撑在地上,身体往后一仰,你们每天就给三个馒头,真的很抠门儿,我现在有点儿饿了,能先给我弄一桌好吃的吗?再不济,泡面总有吧?给我多加两个鸡蛋就行。

她又添了一句。

孙夜融在一旁听见了楚沅说的这些话,他不由抿着嘴唇笑了一下,随后垂下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郑玄离大约是真没见过她这样的,竟然还真的命人给她准备了席面,送上祭月台来,原本坐在地上的楚沅也终于坐上了铺着软垫的椅子,她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十几道菜。

若如孙夜融所说,她的镯子是受到了什么东西的干扰,导致短暂的失效,那么她要等来魏昭灵,就还要花些时间。

可是现在摆在她面前的难题是,如果他们取出了她身体里的魇生花,她会死,魏昭灵也会因为缚灵阵而死,如果她假意答应郑玄离配合他们重启缚灵阵,那也终究拖不了太久的时间。

她一边慢吞吞地吃饭,一边细细地思考着。

而郑玄离却分毫不关心她究竟是真心投诚,还是假意逢迎,反正时间很快就到了,若她是真的愿意配合那自然是好,若不愿意,他再让顾舒罗取魇生花也是不耽误的。

但在此刻,他一手撑着下巴,看着这个姑娘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白米饭,他竟也忍不住笑意满面,朕该早些认识你的。

楚沅闻声抬头,没明白他的意思。

若知道你是这样的一个人,朕便不将你放在水牢里了。

郑玄离继续说道。

他很少会有现在这样愉悦的情绪,上一次这样面对一个人时,坐在他对面的,还是那个不愿看他的秋瑛。

秋瑛。

郑玄离蓦地蹙了一下眉,他发现自己竟已经想不起他那位皇后的脸了。

……楚沅不知道该回答什么,索性埋头认真干饭。

一顿饭吃完,楚沅险些吃撑,大约是饭吃得饱了,她还真的想出了一个办法,既然不能逃避入阵眼,也不能不释放魇生花的能力,那她索性就打乱顾舒罗阵法内的符纹排列顺序。

她在赵家看过赵凭霜练习阵法的本子,赵凭霜喜欢研究那些东西,那几天她正试着钻研怎么打乱阵法,楚沅看过她本子的几页,大概记得一些怎样才能使阵法失效的符纹排列顺序,吃饭的时候她努力地回想过了,到底准不准确她心里也摸不准,但在这样紧迫的情况之下,她也只能试一试了。

将残羹冷炙都撤了下去,天幕里的那一轮明月也已经越发圆融,时间已经到了,郑玄离看着楚沅走入阵眼,他再度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你无论做什么都是无用的,所以最好别耍花招。

顾舒罗轻瞥一眼身旁的这个姑娘。

哦。

楚沅只随口应了声,并不看她。

要启动缚灵阵,就需要顾舒罗将被鬼面石灯里的光从地面映出的那一道又一道的符纹牵引出来,以严苛的方位准确关联起来。

暗红的光几乎将顾舒罗和楚沅都慢慢地包裹在其间,顾舒罗一壁挥动手指间的银蝶笔,一壁回身看向楚沅,你怎么还不动手?楚沅翻了个白眼,手掌里涌出一簇流光。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或是真的感应到了楚沅魇生花的异能,所以顾舒罗便专心致志地去操控那些符纹一道道勾连起来,彼时红光外面,锦鲤瓷缸中的竹筷不断颤动,却始终没有倒下,那些柏木斗里的谷米间被宫人们点上了一炷又一炷的香,那烟雾缭绕,丝丝缕缕都浸入了红光之内。

此间的风声开始变得犹如鬼魅的哭嚎一般,天边雷声滚滚,闪电频出。

强大的罡风卷起高台之下临水而培的树木的枝叶,引得南泷湖里的水分流而上,汇聚于高空之间。

郑玄离微微一笑,手肘抵在扶手上,他估算着,大约此时数万的士兵都已在仙泽山下,只等缚灵阵一重启,他便要将那些醒来的夜阑人杀光,而那些还未来得及复生的,也将永远埋在仙泽山中。

夜阑人的体质再不一样又如何?他手握几十万兵卒,而夜阑如今复活的人也不过数万,那夜阑王魏昭灵别说要入榕城皇宫,他要进榕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可一个半小时的时间过去,那原本已经逐渐成型的缚灵阵却慢慢地失了颜色,如注的水流猝不及防地跌回南泷湖中,天边的雷声也小了许多。

郑玄离面上的笑意凝滞,他蓦地站起身,紧盯着那包裹住顾舒罗与楚沅二人的红光。

又是半个小时过去,那红光骤然破碎无痕。

彼时顾舒罗一掌打在楚沅身上,令其摔倒在地,吐了血。

她看向郑玄离,陛下,这姑娘果真冥顽不灵,我一心融合符纹,可她却假意提供魇生花之力,在我身后将我排列好的符纹全数打乱……致使阵法失效。

郑玄离面容霎时阴沉许多,在顾舒罗命人拿来一整套剔骨刀要取楚沅的魇生花时,他率先走上前去取出其中一柄剔骨刀来,毫不犹豫地扎进楚沅的肩胛骨里。

楚沅痛得厉害,颈间的青筋都显露出来,可她却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了,而郑玄离掐住她的脖颈,你在拖延时间啊?他手中的剔骨刀又深入几寸,看见她浑身颤抖,肩胛骨的鲜血几乎染红了他的手,他面上不由流露出几分费解的神情,可是为什么?那夜阑王魏昭灵,究竟有什么是值得你这样为他的?第65章 似幻终非幻 沅沅,你不要睡,在这儿等……楚沅已经痛得恍惚, 郑玄离虽是在问她,可掐住她脖子的手却分毫不留情,她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

顾舒罗, 取魇生花。

郑玄离将带血的剔骨刀撤下, 扔到了顾舒罗的手里,站起来转身重新走向那把乌木椅。

鲜血温热, 沾了顾舒罗满手,她握稳了那柄剔骨刀, 垂首称是。

剔骨刀整整有二十一把, 要将魇生花的根茎完好地从楚沅的身体里取出来, 这每一柄刀都会用得上。

孙夜融看着顾舒罗招来宫人将楚沅按住, 而她蹲下身,手里的刀就要割开楚沅的手臂, 他不由手指收紧,神情也有了细微的变化。

这个时间应该是够了,可是为什么他算准该来的人却还没出现?孙夜融望了一眼南泷湖岸, 那里仍是一片青黑的树影,映着几盏孤灯的光洒在粼粼水面。

不能再等了。

孙夜融蹙起眉, 刚要挪动步子, 却见楚沅手中银丝飞出, 直接割伤了顾舒罗朝她探去的手。

顾舒罗吃痛, 剔骨刀掉在地上, 楚沅挣脱宫人的手, 顺势捡起剔骨刀, 毫不犹豫地回身扎穿了她的手掌,顿时鲜血迸溅。

顾舒罗惊叫出声,那剔骨刀穿透她的手掌更深深地扎进了地面, 她眼眶痛得发红,仓皇抬头便望见那个面色苍白的姑娘冲她笑了一下。

郑玄离眉头紧皱,面色更显阴沉,偏头看向身旁的侍卫。

守在他身边的都是会异能的纸影,如今得了他的命令,便全都朝楚沅走去。

四道气流如绳索一般重新将楚沅的手脚束缚,她连手中的见雪也都再握不紧,顾舒罗此时已经被楚沅激得怒从心起,她再度拿起剔骨刀,对准楚沅的左臂,可刀尖才触碰到楚沅的皮肤,她却听见孙夜融开了口:等等。

一时间,郑玄离的目光停驻在孙夜融身上。

孙夜融对着郑玄离低头行礼,面上带着笑容,陛下,还是先让我给舒罗姐姐包扎一下伤口吧?他说着便拿出一条素净的手巾,走到顾舒罗的面前去,蹲下身抽出她手里的刀,又用手巾替她包扎那只被楚沅刺穿的手。

顾舒罗怔怔地看着他的脸,又去看自己手上的手巾,她的神情这一瞬竟然也柔和了许多。

而孙夜融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楚沅,又忽然道:舒罗姐姐,水牢里的蛇,是你的主意吗?顾舒罗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但也还是点了头。

这样啊……孙夜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下一秒,他手中的剔骨刀就刺进了顾舒罗的腹部。

尖锐的疼痛袭来,顾舒罗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去看自己的腰腹上的那柄刀。

那几名纸影反应极快,当即聚起流光打向孙夜融。

能守在郑玄离身边的纸影,异能应当是极强的,孙夜融一个人和他们缠斗,不消片刻便败下阵来。

他被罡风震出几米开外,摔在地上吐了血。

孙夜融。

郑玄离站起身看向他,你这是要背叛八户族,背叛朕?孙夜融唇畔染着血迹,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令人并看不真切他此刻的神情,我从未真的将自己当做是八户族的人,也从来没有真的臣服过你,又哪来的什么背叛?为什么?郑玄离此时根本无法理解这个少年,八户族为魏昭灵所灭,而孙夜融与顾舒罗作为八户族中幸存下来的人,应该更加明白,只有依附于他,才能重振家业。

八户族这么肮脏恶心的氏族,本来就不该存在。

孙夜融笑起来,脸颊的酒窝越发明显,还有你们郑家,也该死绝了才好。

孙夜融,你与我是定了亲的,你忘了吗?顾舒罗捂着腹部,看着那个倒在地上的少年,她仍然不敢相信,他竟然会伤了她。

孙夜融听到她的声音才从那些泥泞的记忆里回神,他又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声音很轻柔,却也很无情,舒罗姐姐,我最不肯听的,便是我祖母的话了,她说的,在我这儿都不作数的……何况,你整整大了我六岁,我可不喜欢比我大这么多的姐姐。

顾舒罗那张柔美的面容顿时僵住,她像是有些无法接受这一切。

孙夜融给她的那一刀是加注了异能的,此刻她五脏已损,躺在地上根本没有多少力气再动弹。

郑玄离在此刻却蓦地笑了一声,他走上前时,几名纸影不约而同地让开来,孙夜融见他朝着楚沅而去,便挣扎着起身想要往前。

一名纸影率先迎上去,孙夜融匆忙应对,根本再没办法靠近楚沅一步,他只能朝她喊:楚沅!你清醒一些!楚沅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但听到孙夜融的声音她就下意识地大睁了一下眼睛,她看见郑玄离在她面前蹲下来,也看见他拿起了一柄最尖锐的剔骨刀。

看来,只能朕亲自动手了。

鬼面石灯的火焰照得那刀剑好似淬了最凛冽的光,他的嗓音轻轻慢慢的,却让人脊背生凉。

楚沅本能地想要挣扎,可那道道流光化作的绳索仍然将她束缚着,令她根本没有办法躲开郑玄离越来越近的那柄刀。

只要沿着她左臂往上到肩背割开她的皮肤,就能看到与她血肉相缠的魇生花的根茎,要完整地将魇生花剥离她的身体,她大抵会被一寸一寸地割断筋骨血肉。

但在刀尖就要触碰到她手臂的一瞬,楚沅感受到她手腕上的凤镯忽然开始颤动,随后强烈的金光涌现,晃得她睁不开眼睛。

气流层层荡开,引得郑玄离连连后退。

在浓重的血腥味里,楚沅忽然嗅到了熟悉的香,她睁开眼的瞬间,正对上那张冷白的面容。

夜风吹动他鬓边的龙须发,一双漂亮的凤眼里映着她模糊的影子。

这样凛冽的风吹在她脸上都已经没什么知觉,楚沅还以为自己是死到临头触碰到了幻象,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神思已经混沌不清。

……魏昭灵?她慢慢地,终于知道唤一声他的名字。

魏昭灵握了握她冰凉的手,俯身将她抱起来,令她靠坐在祭月台中央的那尊祭碑旁,他用手指轻柔地拂开贴在她脸颊的乱发,在见不到她的这些天,魏昭灵不是没有做过最坏的打算,他知道依照郑玄离的性子,是绝不会让楚沅好过的。

可此刻真的见到她了,他几乎不敢多看她那双血肉模糊的腿,也不敢仔细打量她苍白的脸庞。

她消瘦了太多,被他抱在怀里时轻得像只有一副骨架,脆弱得像只要他在稍用些力就能让她化为泡影消失掉。

他后知后觉地去看自己手上沾染的她的血,他才注意到她的肩胛骨有一道极深的伤口,他那双眼瞳顿时更加晦暗沉冷。

沅沅,他从怀里取出一颗药丸来喂到她的唇边:吃了它。

楚沅望着他,像是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似的,他要她做什么,她就本能地去做什么。

看她吃了药,魏昭灵才用衣袖轻轻擦去她脸上沾染的脏污血迹,你不要睡,在这儿等着我。

说罢,他便站起来,转身迎着这祭月台上所有人的目光,修长的指节稍稍屈起,便有流光锻造出的一柄剑悬在他的眼前。

他殷红的衣袖浓烈如火,被此间的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郑玄离向来只问夜阑王之名,此时此刻,才算得上是他与这位死而复生的夜阑王的初次见面。

魏昭灵握紧剑柄,指节都已经有些泛白。

守在郑玄离身前的纸影冲上前来,魏昭灵抬眼,剑锋擦着空气发出铮然之音,荡开的强大气流将他们震出去,与此同时长剑脱离了他的手,飞出去的瞬间割破了他们的脖颈。

鲜血迸溅出来,却并没有沾染到他衣袂分毫。

大约是因为这祭月台上巫术符纹太多,勾动的阵法几经变换,刺激得魏昭灵太阳穴生疼,剑锋抵地,他握着剑柄稍稍缓了缓,便再度强打起精神同那些从祭月台底下跑上来的纸影缠斗。

冰刺接连刺穿了那些纸影的腰腹,长剑来回割破了他们的喉管,魏昭灵的身影如随风的影子一般飘忽变幻。

而彼时岸上的局势也变得混乱起来,有人匆匆上了高台,躬身对郑玄离道:陛下!不好了,夜阑人闯入宫门了!拼杀声渐近,郑玄离看见岸上那灯影里已经乱作一团,刀剑相接之声不绝于耳,枪声也频频传来。

郑玄离见势不妙,便伸手将顾舒罗的银蝶笔牵引到自己手中,掌中随即积聚了明暗不定的光芒,他趁着魏昭灵仍在对付纸影的功夫便操控着银蝶笔将地面的符纹一寸寸引入半空,于是暗红的光色再度显现,南泷湖中的水流直冲天际,彼时天边雷声再起,闪电从生。

王!沈谪星飞身越过湖面才至高台之上,便见漆黑的天幕里被雷电编织而成的密网降下,闪着幽蓝光色的符纹一道道嵌在魏昭灵的身上,便成了沉重的铁索压得他步履越发沉重。

郑玄离原本并没有异能,这么多年来他都是靠剥夺他人的异能来维持自身,但他至今也还没有找到什么好的办法去让自己身体里这些杂乱的异能变得圆融一些,所以此刻他强行重启缚灵阵时,自己也并不好受。

他脸上不断有蓝色的裂纹浮现,身体也在承受着极大的痛楚,但见顾舒罗奋力将楚沅推进了红光之内,他还是弯唇笑起来。

除了楚沅自愿,或取出魇生花这两种办法,其实还有一种,那就是将其整个人都绞碎在阵眼里,虽然这样做会极大地消减魇生花的力量,但也总归还是有些用处的。

魏昭灵根本来不及阻止,他的身体已经被束缚得越来越紧,曾经遭受过的那种魂魄被生生剥离时的窒息感又再度袭来,可他还是勉强稳住心神,掌中的流光凝结成一道道的冰刺,狠狠地刺穿了顾舒罗的身体。

顾舒罗再次摔倒在地,冰刺见了血便开始融化,而她睁着一双眼睛,却已经没了声息。

魏昭灵不顾被幽蓝的锁链洞穿血肉的疼痛,用剑锋抵住地面生生地往前跃入那暗红的光色里。

王!沈谪星回头便正见这一幕,他刺穿了挡在他身前的那名纸影的腰腹,回身要往那红光里去,却再度被冲上来的纸影拦住。

郑玄离操控着银蝶笔逐渐使得从南泷湖中上涌的水柱慢慢形成了层层包裹住祭月台的水幕,外面的人再进不来,里面的人也仍在拼杀。

魏昭灵勉力将楚沅推出阵眼,自己却陷在其间,那种被剥离生魂的窒息感折磨得他神思已经有些不太清晰,他不由握住剑刃,想要通过这样的痛感来维持片刻的清醒。

也是此刻,祭月台上所有的巫术阵法顷刻消失,整个皇宫之内的阵法好像在瞬息之间都同郑玄离失去了感应。

郑玄离眉头紧蹙,一时不知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但眼下缚灵阵重启在即,他也已经顾不上那许多,忙敛住心神,专心用银蝶笔勾连符纹。

失去了一些巫术牵制,魏昭灵的痛楚减缓许多,他用剑尖抵在地面勉强支撑着站起身来,可阵眼封闭,他一时没有办法出去,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符纹显现,如刀的气流擦着他的衣衫,割出一道又一道的口子。

魏昭灵闭起眼睛,掌中聚起缕缕流光,犹如白茫茫的雾气缭绕在他的身侧,他的脸庞已经被擦出几道血痕,但他蓦地睁开眼睛,周身的气流荡开,一霎烟尘四起,南泷湖中水花激荡。

困住他的阵眼骤然裂开一道口子,魏昭灵顺势一跃而出。

飞出去的长剑回到他手中来,在他将要朝郑玄离而去的那一瞬,他却看到楚沅的身体忽的腾空而起。

淡金色的光芒逐渐变得越发刺眼。

被水幕包裹的所有人都不由停下来,仰头看向她。

楚沅在落入阵眼时便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意识,此刻她双眼紧闭,身体悬在半空,金色的光芒在她腕骨间逐渐勾勒出了第五枚魇生花的瓣痕,她腿上和肩胛骨的伤口都在刹那间愈合。

周身的细碎的金色莹光随风漂浮,在触碰到包裹住祭月台的水幕时便瞬间将其击碎,层层水波急速下坠,重新落入湖中。

立了筷子的锦鲤瓷缸尽数跌落到地面,破碎成一堆的瓷片,那一盏盏的鬼面石灯也在这一瞬尽数熄灭,暗红的阵眼也陡然破碎。

郑玄离猛地吐了血,踉跄地后退了几步,若不是闫文清及时上来扶住他,他便已经跌下了高台。

第66章 长夜已更迭 夜阑重生,吾王万岁。

……第五瓣魇生花一开, 它的根茎就将永远融入楚沅的每一寸血脉里。

从此也再也没有人能够将其从她的身体里剥除。

所有的巫术阵法尽数失效,连缚灵阵的阵眼也已经被震碎,祭月台上一片狼藉, 那一根又一根的竹节筷早已在锦鲤瓷缸的碎片里融成青灰, 石灯里有融化的鲵鱼膏淌出来,在地砖上就像是凝固发黑的血迹。

楚沅身体下坠的瞬间, 魏昭灵便借着一旁的石碑一跃而起将她接住,她身上的伤口都已经结了血痂, 一双眼睛却还没睁开。

魏昭灵将她再度放下来, 才回身去看对面被闫文清扶着的郑玄离, 一千年了, 你们郑家也真是没什么长进,对付孤的手段, 也就只有这么一个缚灵阵?魏昭灵冷嗤一声,即便面色已经苍白得不像话,声音也有些虚浮无力, 却仍有一种无端的压迫力。

在这般深沉晦暗的天色里,他的衣袖仍如烈火一般殷红, 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带血的剑锋直指郑玄离。

彼时高台之下有大批的纸影匆匆跑上来, 但郑玄离还未来得及开口命令他们, 便见其中有两人率先出了手, 将周围的十几名纸影抹了脖子。

郑玄离瞳孔微缩, 却又见那两人翻身一跃, 便到了魏昭灵的身前,他们撕开脸上薄薄的一层东西,便瞬间露出另外两副容颜。

臣来迟了, 请王恕罪!刘瑜最先俯身朝魏昭灵行礼,江永也不由跟着行礼附和一声。

到了此刻,郑玄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那张脸上神色几经变换,最后才开口:夜阑王好手段,为了今日,你竟不惜让自己的臣子混入朕的纸影当中。

怪不得,这宫里的巫术符纹会忽然失效,想来一定是这两个人趁着宫中打乱之际,去了他的勉政殿,关闭了所有的机关。

魏昭灵已经有些支撑不住身体,江永当即扶住他的手臂,他咳嗽了几声,听了郑玄离这话便弯了弯眼睛,轻笑了一声,能重活一次可不容易,孤总要为夜阑打算清楚,不是吗?宫内所有的巫术阵法皆由江永、刘瑜关闭,而缚灵阵只差最后一步,却被楚沅手腕开出的第五瓣魇生花损毁。

宫内火光四起,枪声,刀剑相接的声音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郑玄离却又想起仙泽山下数十万人,他再度镇定下来,重新迎上魏昭灵的目光,天道眷顾你们夜阑人,不但让你们复生,还给了你们特殊的体质,但那又如何?魏昭灵,以你数万之兵,还真想战胜我宣国几十万大军?随着他话音才落,地面便有强烈的震颤感,即便那连天的炮火并不在榕城,但在这里,在这祭月台上,仍能看到东边那一片像是能够将夜幕灼出一个洞来的连绵火光。

郑玄离满意地笑起来,我郑家人入不了仙泽山,可朕的军队却可以,即便这炮火轰不穿那仙泽山的结界,但只要是从山上下来的人,朕一个也不会放过,那些还没复生的,朕也会让他们彻底埋在山石底下,再也没有活过来的机会!那就试试看。

魏昭灵拂开江永的手,轻描淡写。

到了现在,郑玄离那张天生温润的面容也终于不再有任何笑意,此间月辉与火光从湖面连绵交织于祭月台上,照得他那双眼睛更显阴冷,他夺过了闫文清腰间的手枪,迅速对准魏昭灵扣下扳机。

子弹从黑漆漆的枪管里飞出,却被魏昭灵的剑刃抵开,尖锐的一声响伴随着一簇火光一闪即逝,那子弹壳转瞬之间已经掉在了地上。

催动异能对郑玄离而言一直是很痛苦的事,因为他以常人之躯生生地将其他人的异能融合到自己的身体里必然是会有些难以承受的,但此刻他也已经顾不上太多,在魏昭灵飞身朝他过来的这一刻,他仍勉力释出异能,和魏昭灵在南泷湖上方打得不可开交。

彼时祭月台上,沈谪星带着江永等人也和剩下的那些纸影缠斗起来,南泷湖对岸更有拼杀之声连绵不断。

郑玄离的异能繁杂,虽然极强,却也只不过是一时之势,时间一久,他身体里四处冲撞的异能之息便令他十分难受,加之魏昭灵的异能压制越发强劲凌厉,郑玄离渐渐地就有些应对不暇。

魏昭灵周身有淡金色的气流不断涌动着,缕缕的寒气如缕缕雾色一般模糊了他的眉眼,他掌中的流光凝作道道冰刺飞出,双指并拢的刹那,那柄长剑便好似受到牵引一般也朝郑玄离而去。

郑玄离匆忙化出光幕抵住冰刺,却在下一秒便被剑锋划破右手,那剑刃触碰到他的手时便震得他虎口发麻,他晃神的瞬间,原本在他前方的魏昭灵却如鬼魅一般陡然出现在他身后,剑柄已经握在魏昭灵手中,郑玄离回头的刹那,那剑锋便狠狠地刺穿了他的肩胛骨。

鲜血迸出来,魏昭灵冷白的侧脸乃至脖颈,都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郑玄离身体失去平衡,被魏昭灵握着剑柄,生生地将他整个人都按进了南泷湖里。

层层水浪翻覆,湿冷的味道弥漫,祭月台上的闫文清回头正看见这样一幕,他不由大喊:陛下!魏昭灵还悬在半空之上,他冷眼看着那闫文清跳入水中将郑玄离带至祭月台上,那柄剑还在郑玄离的身上,而他的双腿几乎在水中已经被魏昭灵投入水中的一一道道冰刺给刺穿,冰刺见血融化,只剩破碎的衣料和数不清的血洞粘连在一起。

魏昭灵手指微屈,流光飞出去,打在闫文清身上,将其震出几米远。

随后他轻飘飘地落到地上,伸手握住剑柄,剑锋再度再深入几寸,穿透郑玄离的血肉皮肤直接嵌进了地面。

这般剧烈的疼痛,令郑玄离双眼瞪大,几乎已经有了血丝,大约是看见了被江永他们从勉政殿里带出来的那盏走马灯,其间的灯火仍在,却已有多张绢纸再也照不见一点儿光。

剩下的纸影已经不多了,郑玄离在那不断转动的灯笼间,临着那明灭不定的火光,他眼中的不甘与愤怒已经难以收敛。

手指间暗红的细丝陡然显现,牵动着那灯笼,任由细丝扎入一层又一层的绢纸。

原本正在与人打斗的江永和刘瑜瞬间僵直了身体,所有的纸影全部都倒在地上,包括闫文清,他们无一例外,身体好似被细丝勾连刺穿,此刻所有人都蜷缩着身体,发出极其痛苦的声音。

无形的烈火炙烤着他们的身体,好像他们都已经成了那走马灯上,一面又一面的绢纸,是要被那最中间的火光生生烧死的影子。

烧了他们,郑玄离便能在短时间内汲取他们的异能,但冰刺骤然贯穿了他的右臂,这一次也并未见血融化,如冰凌一般融着他的血肉将他的手臂禁锢在地面,血冰一簇一簇的,散出来的也不知是热气还是寒雾。

这样的人,也值得你如此忠心?魏昭灵偏头,轻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闫文清,彼时夜风吹着他乌浓的发,鬓边总有浅发轻拂他的脸颊,更衬得他面颊上的血迹十分鲜明。

闫文清已经没有办法再说话了,他喉间涌出大量的血液,他也无暇再去看郑玄离,只是仰着头想往南泷湖岸上看去。

那里,还有他没来得及收葬的郑灵信。

直至这一刻,郑玄离也没有等来他想要的消息,这皇宫之内火光冲天,本该为他守住宫门的臣子此刻竟也皆未出现在他身边。

我郑家千年来存于此间,到头来竟然还是无法避免这一切……郑玄离紧紧地盯着那立在他身前的年轻男人,到底是朕无用,守不住这祖宗的基业,还是这天道原本就眷顾于你们夜阑人?是你郑家先用了有违天道的手段对付孤,魏昭灵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他凤眼微弯,声音却透着清泠的冷意:又何必惋叹什么公平不公平?他回头看了一眼靠在石碑旁仍未醒来的那个姑娘,再回头对上郑玄离的脸,光线忽明忽暗,魏昭灵的双眼更显郁郁沉沉。

觉得疼吗?他忽然问郑玄离。

但他也没想着要等其回答,冰刺便再度撕裂他双腿上的每一寸伤口,如此反复撕扯,郑玄离腿上便不断有殷红的鲜血不断渗出。

看来你是等不到他们给你好消息了。

魏昭灵冷眼看着郑玄离因为那剧烈的疼痛而变得有些狰狞的脸,他忽又望了一眼南泷湖岸,手指屈起的瞬间,剑柄再度握入他的手中。

郑玄离眼瞳里映出那剑锋的凛冽寒光,可他的手臂和双腿都已经无法动弹,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长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颈间青筋凸显,郑玄离口中有鲜血流出,他躬起脊背,两三秒之后,他的后脑又重重地抵在地面。

瞳孔渐渐变得涣散,他的面部表情也定格在了最为痛苦的那一瞬间。

走马灯终于不再转动,中间的火光骤然熄灭,那一张张被锁在其间的绢纸忽而变得更为绵软,上面描画出的每一道影子都消失不见,绢纸被风吹着飘落到了南泷湖里,那走马灯便只剩下光秃秃,空荡荡的框架,每一寸都像是经年被血浸透过一般。

这一夜,楚沅腕骨间第五瓣魇生花开,散出去的点点莹光被风吹去了仙泽山里,于是原本仍是陶俑的几十万夜阑将士尽数复生,仙泽山在剧烈的震颤中山石倾倒,草木摧折,连常年覆盖于山中的冰雪都已渐有融化之势。

郑玄离的军队并不顾及仙泽山下附近百姓的死活,连续的炮火并没有轰穿仙泽山的结界,却令山下的百姓连遭负累。

越来越多的人不再顾忌着郑家皇室的禁令,拖家带口地涌上仙泽山中,却又被宣国军队的子弹扫射得死伤无数。

因为有更多的夜阑将士复生,所以这场战争到了翌日上午,便出现了新的转机,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炮火渐停,一些终于归于了平静。

王,何大将军胜了!李绥真提着衣袂,满面喜色地步上长阶,又俯身朝魏昭灵行礼。

沈谪星等人在长阶底下,他们几乎每个人都是一身血污,在听见李绥真这句话时,便全都对着高阶之上的魏昭灵跪下来。

这一战的胜利,便是魏昭灵和他所有的夜阑臣子们从此都能真正的重见天日,也是那早已被时间埋没得不剩下多少痕迹的夜阑真正的重生。

他们的王,终究带领着他们报了这累世的国仇。

此时没有一个人是不激动的,便是那一向古板肃正的张恪,也不禁红了眼眶。

而魏昭灵却在仰面看那越发强烈的阳光,这榕城皇宫里的积雪早已经融化成了水,自然而然地流淌下去,冲刷着地面并未干透的斑驳血迹。

天气明显不再那么寒冷了,竟好像在一天之间,这片土地终于罕见地迎来了阳春三月的温度。

王,何将军请命,挥师南下,清理宣国以南所有残部!有一名将士匆匆从东侧门尽头跑来,跪在长阶底下,高声禀报道。

攻破南陵十三城后,便很好地切断了南北两面的联系,而如今郑玄离已死,榕城已破,而南面却还有宣国残部试图反抗。

允。

魏昭灵轻轻颔首。

一时张恪率先俯首磕头,其他的臣子便也接连低首,他们的声音几乎响彻这禁宫:吾王万岁!宣国已灭,夜阑重生。

第67章 暮春意迟迟 没什么,亲亲你。

大抵是窗棂外有风吹来, 吹动着殿中的素色流苏帘摇曳翻飞,湿冷的气息拂面,楚沅的眼皮动了动, 忽然睁开了眼睛。

素白的幔帐上绣了银丝风铃花, 被风吹得层层开合,如水面波纹一般。

这并不是仙泽山地宫的金殿, 内殿里的陈设都很陌生,楚沅拥着被子坐起来, 拂开浅纱, 便见那半开的朱红窗棂外白雾茫茫, 掩去诸多景色, 只能隐约窥见一截探至窗前的树枝上,多添了几点柔嫩的绿意, 生着翠羽的鸟从雾气里掠过,飞去檐上看不到的地方,鸟鸣声却还是很清晰。

楚沅下了床, 穿上鞋走到殿门外面,她扶着门框便见四方朱红的宫墙, 眼前是偌大的院子, 横穿院中的流水之上是弯如月亮的石拱桥, 大约是因为这里的天气常年是寒冷的, 所以水里从未有荷花盛开过, 因而水面干净清澈, 其中游鱼清晰可见。

再往外走, 楚沅抬头看见长长的宫巷里,多的是弓着身子四处清洗地面残留的脏污血迹的宫人。

如果不是他们的穿着十分现代,用的冲洗工具也很先进, 楚沅几乎就要以为自己是重新陷在了曾经她看过的那场梦里。

初登王位的少年在背靠山峦的桂殿兰宫中,被众人簇拥着走上阶梯,冕旒晃动的旒珠几乎遮掩了他大半的容颜。

一如此刻,楚沅亲眼看见他从宫巷的另一头走来,只是当初身穿玄金龙袍,身姿清癯的少年已在她未曾陪他经历过的那些年岁里慢慢地长成了这个男人。

天空下着绵密的小雨,带着暮春里最温软潮湿的味道,身着玄金龙袍的年轻男人撑着一柄浅色的纸伞,在他身后随行的是江永和刘瑜。

春萍和蒹绿手上都提着食盒,垂着头跟在后面。

纸伞遮在她的头顶,楚沅对上魏昭灵的那双眼睛,她听见他道:什么时候醒的?刚醒。

楚沅答了声。

她还没搞清楚状况,便被魏昭灵扶住一只手臂,带回了殿里。

这里算是最干净的一处,你暂时先住着,待一切收拾妥当了再搬。

魏昭灵才在桌前坐下来,便对楚沅说道。

适时蒹绿和春萍走上前来,将食盒里的饭菜都摆上了桌。

你伤口未愈,饮食清淡些为好。

魏昭灵看她迟迟不动,便以为她是对这一桌的饭菜不满意。

楚沅捏着勺子,并不着急喝粥,郑玄离呢?死了吗?嗯。

魏昭灵颔首应了一声,随即手指又抵在唇边咳嗽了好几声,他的脸色仍然苍白得厉害,似乎是缚灵阵仍然对他造成了一定的伤害。

而在楚沅昏睡的这几天,他又忙于处理宣国余孽,还有南边送上来的战报,身体就有些不堪重负。

你不舒服啊?楚沅哪还有心思吃饭,伸手去拉他的衣袖。

魏昭灵摇了摇头,又冲她笑了笑,只淡声道,没什么大碍。

此刻春萍等人已经退出殿外去,楚沅干脆把凳子挪到魏昭灵的身边挨着他坐,她一边喝粥,一边说,你复国这么重要的时刻我居然睡过去了,大场面一个也没看到……随后她又笑着看他,那今后你和李叔他们就都不用待在阴冷又昏暗的地宫里了,可以好好见见这外面的阳光。

她回头去看殿外,清晨的浓雾已经散去些许,院子里的树枝已经添了点滴绿意,她才忽然意识到这个原本寒冷的地方,竟然也开始有了季节的变化。

而从此以后,这里不再是宣国,而是夜阑。

楚沅喝完一小碗粥就再没什么胃口,在春萍和蒹绿进来收拾碗筷的当口,她注意到魏昭灵眼下两片稍显倦怠的浅青色,便拉着他往榻上去。

把锦被盖在他身上,楚沅就双手撑着下巴在床沿边趴着,那双圆润清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你睡吧。

在她的目光注视下,魏昭灵脑中时刻紧绷的那根弦好像变得松懈了些,他久久看她,也不闭上眼睛,又忽然开口:沅沅,你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害怕吗?怕啊,楚沅想起那阴冷的水牢,还有浑浊的水底那些看不清到底在哪儿的蛇,还是难免有些发憷,要是郑玄离这会儿还活着,我非把那牢里的蛇都塞他嘴里不可。

魏昭灵一手撑着床榻坐起身来,他伸出手将趴在床沿的她拉起来坐下,又道:我本不想让你参与其中,却总有人一定要将你推入死局,是我未能早些察觉,才令你受了苦。

世纪大厦一直有人在等着我走进那个圈套,那很有可能就是杀死程佳意的凶手,而郑玄离要借我来发挥缚灵阵最大的效用,所以世家里,绝对有人是跟郑玄离有勾结的。

楚沅在水牢里时就已经把之前的事都已经梳理清楚。

那个莫名其妙的梦未必就是入梦之阵的后续,而是有心人刻意透露给她的消息,为的就是引她去世纪大厦。

魏昭灵思索着每一缕的细节,手指不经意地在锦被上扣了扣,如孙夜融所说,华国的世家里的确是有人同郑玄离有勾结,你之前说杀程佳意的凶手身上有纸影的特殊印记,同时他又是世家里的人,而此刻郑玄离一死,纸影的控制解除,要找到此人并不容易。

楚沅回忆道:我记得我当时被那几个人带到宣国皇宫之后,我有一会儿是有些意识的,我听到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儿的声音……是那个少女极为粗鲁地想要取下她手腕上的凤镯,那镯子磨得楚沅皮肤生疼,所以她才能勉强半睁起眼睛。

她当时并看不清他们的模样,只听那男人唤她阿箬。

为了这个镯子,那女孩儿还想把我这只手臂都砍掉,要不是那个男人催促她赶紧走,我可能真的就成独臂人了……楚沅想起来这事儿后背就有点发凉。

她好像认识这个镯子,还知道阿璧族,知道你。

魏昭灵闻声便垂眼去看她手腕上的凤镯,那颗原本落入郑玄离手中的情丝珠此刻正好好地嵌在里面。

不着急,藏得再深的蛇虫鼠蚁,也都会有忍不住露头的时候。

他半垂着眼睛,声音轻缓疏淡。

窗外雨声淋漓,逐渐盛大,仿佛是要将这深宫里所有陈腐肮脏的角落全部洗净,魏昭灵重新躺下来,几乎沉浸在窗棂外那潮湿朦胧的雾色里。

但他瞧见了床沿边的姑娘,她时不时地一直在往殿门外面望。

他忽然弯起眼睛,轻声唤,沅沅。

楚沅闻声回头,嗯?很想出去看看?他一下就猜中她的心事。

她向来是个不那么坐得住的姑娘,安静的时候总是很少。

我听蒹绿姑姑说,李叔他们这会儿在吃烤乳猪,我也想去凑热闹……楚沅冲他笑。

那你等我睡着了再走,好吗?他的手指轻轻牵住她的手,嗓音轻柔得不像话。

此刻他玄衣乌发,一张面庞冷白无暇,眉眼褪去了原本的冷淡阴郁,好像那双眼瞳里像是有最柔软清澈的水波一般,令楚沅只看他一眼,只听见他这一声轻轻的话语,便下意识地点头,好……恍惚间,楚沅还以为自己又看到了梦里的少年,那少年在最稚嫩的年纪仍学不会什么叫听话,什么叫示弱。

所以她见他一直被打骂,被折辱,被人按着脑袋埋进浑浊的水里去喝那肮脏的血水。

他永远是那样坚硬的脊骨,在最不堪的年岁里长成最尖锐冰冷的模样。

可是这一刻,他却在她的面前不自禁地表露出自己的贪恋与小心翼翼的期盼,还像个青涩的少年。

楚沅没有忍住,俯身去抱了抱他。

原本闭上眼睛的魏昭灵一瞬睁眼,他看着埋在自己怀里的姑娘,又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怎么了?楚沅闻声,抬起头看他。

她探身往前亲了一下他的脸颊,没什么,亲亲你。

她还是那样理直气壮。

魏昭灵轻声笑了起来,那双眼睛弯弯的,在她眼中便比月亮还要漂亮,而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大抵这辈子很少是有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觉得心中欢喜的。

你快睡吧,我守着你,你再不睡着,我就没有烤乳猪吃了。

楚沅催促他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你可以现在去。

魏昭灵说。

楚沅摇摇头,我不,你快睡!看她如此坚持,魏昭灵便也很听话的闭上了眼睛,手指还牵着她的手指。

楚沅由着他牵,就坐在床沿看他。

窗外雨声未断,但此刻只这样看着他的脸,她心里便觉得十分平静圆满,她最不后悔的,就是这一路来,能够陪着他走。

大概过了有半个多小时,楚沅坐得屁股都麻了,她静静地听了一下魏昭灵的呼吸声,确定他已经睡着,才轻轻地挣脱开他的手,转身朝殿门外面走去。

蒹绿就守在门外,一见她便笑着迎上来,姑娘,李大人他们给你留着肉呢,此刻过去也是使得的。

随后便撑起纸伞来,带着楚沅往外走去。

但在长长的宫巷里,楚沅在急促的雨幕间又间对面有一道清瘦的影子撑着伞走过来,待走得近些,楚沅才认出来。

孙夜融?楚沅开了口。

我还不知道,魇生花开到第五瓣,竟能治愈你身上所有的伤,孙夜融撑着伞在她面前站定,又冲她露出笑容,真是神奇。

谢谢你救我。

楚沅还惦记着孙夜融那天在水牢里跟她说过的那些话,也记得他后来在祭月台上把剔骨刀捅进了顾舒罗的身体里,只是我有些疑问,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回答?我是孙家的人没错,但我的母亲死在我祖母手里,我的朋友也死在她手里,那个地方没交给我任何人性,只让我觉得恶心。

孙夜融仿佛早知道她要问些什么,而时至现在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并不是我父亲原配妻子的亲生儿子,他自己的妻子不能生,他在外头装作未婚,骗了我母亲生的我,然后又将我母亲像垃圾一样处理掉,把我带回了翠玉岛。

那年孙夜融才八岁,在翠玉岛上见的血腥扭曲的事情越多,他就越发厌恶那个家族,厌恶郑家的桎梏。

在楚沅他们摧毁翠玉岛之前,这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他有异能,靠着装病装弱,他躲过了很多次的异能筛查,而在孙家被灭之后,他又去找了顾舒罗,和她一起进入榕城皇宫里,为的就是等待这样的时机。

在楚沅被困水牢,和外界失去联系之时,也是他通过在翠玉岛上敏锐地嗅到那刘瑜伪装的韩振身上特有的一种药草味道,才发觉纸影里混入了夜阑人。

也是因此,他才能给魏昭灵传递信息,并帮助江永刘瑜准确地找到皇宫巫术阵法的机关位置。

我做这些说起来也都是为了我自己,你也不用谢我什么,如果只是我一个人,我根本不可能毁掉八户族,更不提扳倒郑家。

孙夜融大抵是从来都没有这样轻松过,在层层雨幕间,他长舒一口气,现在这个结果,对我来说是最好的了。

随后,他又看向楚沅,既然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那我也该走了,我这会儿来,本来就是想跟你告别的。

你要去哪儿啊?楚沅问。

孙夜融那张清秀干净的面庞上满是闲适的笑意,不知道,去哪儿都好,虽然是暮春,但这里总算是有季节的变化了。

我知道的事都已经跟夜阑王说了,但我还是想提醒你,你那边世家里的水也许比郑家的水还要浑浊,一切要小心。

我知道了,谢谢你。

楚沅应了一声。

孙夜融再也没有什么要说的话,对她点了点头,转身便往雨幕更深的地方去,但在宫巷尽头,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烟雨朦胧的天色里,他几乎都看不太清她的身影,可他还是朝她招了招手,笑起来时,脸颊露出浅浅的酒窝。

大约是看见她也朝他招手,他终于转身,垂下眼睛,撑着伞往前走。

那天,他在银白的月辉里看见了房檐上的姑娘。

她的卷发很张扬,笑起来也很漂亮。

让躲在檐下的少年忍不住抬头偷偷地看了她好几眼。

可是认识她,终归是迟了一些,所以这辈子,他们大抵是不会再见了。

第68章 夏日蝉鸣时 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楚沅一连失踪了好多天, 任由简玉清和赵凭霜他们怎么找都没有找到,最后却还是她自己回来的。

谢谢你啊赵叔叔,帮我瞒着我爷爷奶奶。

楚沅看着ipad屏幕里的中年男人, 感激道。

他们二位年纪大了, 不好再为你担惊受怕了。

赵松庭对着屏幕另一端的女孩儿笑了笑,随后又露出疑惑的神情:我几乎动用了所有世家里的关系去找你, 但却始终找不到一点儿消息,所以我想问问你, 你这么多天都去哪儿了?楚沅喝了口简玉清买给她的奶茶, 道, 在江陵的深山密林里, 抓我的人也真的很会找地方,春城和江陵一个南一个北, 中间隔了那么远的距离,我跑回来也真是不容易。

赵松庭面上看不出怀疑的神色,他低着眼沉思了片刻, 神情变得严肃了些,世家里一直有不安分的家伙, 这事我也清楚, 但我没料到, 这次他们竟然把手伸向你……可是他们抓你又到底是为了什么?要知道我们世家里每年都有严格的筛查, 要是有人敢剥夺旁人的异能, 就一定会遭受严格的惩处。

赵松庭蹙起眉头, 如果不是为了剥夺你的异能, 那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楚沅并不清楚赵松庭到底有没有发现她的魇生花,又或者说他知道她身上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她到现在还不敢确定, 所以她不能向他透露任何有关宣国郑家和夜阑的事情,此刻也只能故作不知。

我们班有一个同学叫程佳意,都说她是死于自杀,但我却在世纪大厦感受到了残留的异能气息,楚沅说着又抬头看向赵松庭,相信凭霜已经跟您说了吧?我们用了你们家的阵法回溯了她死前的那一刻,我亲眼看见那个杀了她的凶手身上穿着你们世家里的衣服,而之后也是在那里,我被人暗算,然后被带去江陵……如果不是我的异能意外进化增强,也许我就没命跑回来了。

这件事我知道,你们那位同学的母亲闹得很厉害,身为世家之首,我们赵家是绝对不会允许破坏规则的特殊能力者逍遥法外,这件事我已经在着手调查了。

赵松庭说着又叹了口气,五大世家里的每一个家族都根深树大,我也知道世家里有害群之马,可我一直都没能查清这在背后搅混水的到底是谁……但我既然是赵家的家主,又担着约束世家的责任,我就一定不会放任这件事不管。

这世上到底还是普通人多,为了维护这个社会的安宁,世家本该以身作则,可偏偏他们内部却总有人暗地里做些阴私勾当,赵松庭也是这两年才发现了些蛛丝马迹,察觉到世家里出了问题。

对了,赵叔叔,楚沅又想起来那个想要取走她凤镯的少女,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过‘阿箬’这个名字?她就是把我带到江陵的人之一,虽然我没有看见她的脸,但听声音,应该是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儿。

阿箬?赵松庭细思了片刻,却依然没有什么印象,他抬头道:世家里人太多了,何况各家里内客无数,你如果真想查这么一个人,我可以让人去找找看。

事情都谈完之后,赵凭霜上来挂断了视频通话,坐在沙发那边的简玉清冲她们喊:快,我点了小龙虾和烧烤,都来吃点儿!楚沅和赵凭霜走过去坐下来,简玉清先递给楚沅一串烤串,你被抓到江陵的大山里去,一定受了很多苦吧?这第一串肉就给你吃!可不是嘛,那江陵的山你又不是不知道,可大可密了,我在里面都迷路了,饿了没办法,就啃啃草啊树皮什么的。

楚沅顺嘴接了话,说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

啊?真这么惨啊?简玉清拿串的手微微颤抖,一时呆住了。

赵凭霜弯弯的眉毛蹙了蹙,不由将刚剥好的小龙虾也喂到楚沅的嘴边。

楚沅刚吃了一块肉,又笑眯眯地咬住了赵凭霜喂到她嘴边的龙虾肉。

树皮是什么味儿啊?好吃吗?简玉清咬着肉串,又忽然回头看向她,发出了疑问。

甜的。

楚沅答得认真。

简玉清不敢置信,真的?你们家外面就有树,你啃啃不就知道了?楚沅真诚建议。

……不了。

简玉清果断拒绝,他又看到一直坐在落地窗那边的郑灵隽,就压低声音说,也不知道我小叔这两天是怎么了,从国外回来就不高兴,我叫他过来吃东西他也不来。

楚沅闻声,也不由看向郑灵隽。

此刻他正在看落地窗外的小花园,身体纹丝未动,像一尊雕塑。

她听刘瑜说了,郑灵隽在那边的亲姐姐在宫变当晚被郑玄离给杀了。

楚沅脱了塑料手套,站起身走到郑灵隽的面前去,她的声音很轻,只有郑灵隽和她两个人听得清,你为什么还要回来?郑玄离一死,纸影的桎梏解除,而魏昭灵也将他身上的铜锁去掉,并且新封他为阳辛君,他不用再受任何人的控制,也当然不必要再回到春城来。

我还有个傻侄子在这儿呢,郑灵隽终于有了反应,他回头看了一眼正专心吃烤串的简玉清,虽然是假的,但我在这儿也有好多年了,习惯了和他们待在一起的生活。

他是带着目的来到这儿的,可却越发觉得这里比宣国更有温度,这里常有四季,也有朋友,人与人之间更不必有那么多的防备,每天的生活都很简单,简单到他不由地生出留恋。

现在也是不一样了,宣国成了夜阑,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郑灵隽脸上添了些浅淡的笑意,大约是真的看到了那些曾经生活在水深火热的贵族桎梏下的百姓们终于有了希望。

而新的夜阑,也终于在五月末尾,开始显露出入夏的迹象。

走,过去一起吃吧。

楚沅拍了拍他的肩膀,率先走到沙发那边去。

而郑灵隽回头时,正见简玉清和赵凭霜都在朝他招手,叫他过去。

他在这一刻才终于反应过来,从此以后他再也不用紧绷神经,再也不用背负任何目的,只是为了这些人而留在这里。

——五月一过,就快要到期末考试,楚沅失踪的事学校并不知情,因为赵松庭让人帮着给她请了假。

高二下学期其实已经没什么新的内容了,所以楚沅回来也没落下多少功课。

为了带给他们即将升入高三的紧迫感,每周的课堂小测验开始增多,楚沅在跟聂初文和涂月满视频的时候就答应过他们,这次一定要考好。

但第五瓣魇生花虽然令她所有的外伤都结痂愈合,但她的右手却在之前用见雪去扎顾舒罗手掌时也伤了腕骨,所以她现在写字不太灵便,还去医院打了石膏。

班主任于荣波允许她可以不用完成所有的作业,但楚沅这会儿还是坚持着用左手在卷子上歪歪扭扭地划来划去。

魏昭灵才走到殿外,抬眼便看见楚沅坐在他的书案前,左手里握着一支笔,正聚精会神地写字。

王,郑家剩的贵族子弟,还有宣国的一些旧臣都说愿降……沈谪星随着魏昭灵走上阶梯,并继续低声禀报道。

还算清白的便先留着,其他那些不干净的,就都杀了吧。

魏昭灵面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嗓音也是疏淡清泠的。

是。

沈谪星应了一声,随即便行了礼转身离开。

魏昭灵的脚步声很轻,楚沅一开始还没注意到,只是忽然嗅到幽冷的香味,她一抬头才看见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她的身侧。

看什么?大抵是发现魏昭灵在瞥她卷子上那些歪歪扭扭,奇形怪状的字,她有点不太好意思,伸手挡了挡,我左手能写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你那是什么眼神啊?魏昭灵眼底浮出笑意,他摇了摇头,还没开口,却先咳嗽了一阵。

你还是得好好休息,前几天才累倒,你今天就又忙得不可开交,这样你怎么吃得消啊?楚沅看他脸色仍然很苍白,不由地搁下笔,用左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替他顺了顺气,又忙着倒一杯茶给他喝。

夜阑初复,百废待兴,他身为君王要处理的事情更是数不胜数,但他此前在祭月台上强行突破空间限制来到她这里本就害他身体所受反噬加剧,再加上缚灵阵的作用,他身体承受不住,前些天便在处理政务时昏迷过去,卧床了几天才恢复了些精神。

书案后的椅子很宽阔,楚沅往右边挪了挪,又拉住他的衣袖让他也坐下来。

魏昭灵喝了口茶,眉心才舒展了些,随后他道:其实也没什么大碍,巫阳的药有奇效,我这些天已经好多了。

那药是吃一次少一次,楚沅没好气,怕是根本经不起你这样不惜命的人吃。

她有点不太高兴了,卷子上根本没写几道题,左手已经酸得厉害,她索性把笔塞到他手里,我自己解题,你帮我写上去。

魏昭灵垂眼去看自己手里多出来的那支笔,他停顿半晌,蓦地笑了一声,一双眼睛里添了些无奈的神情。

让夜阑王代笔写卷子,楚沅竟还十分理直气壮,你不愿意吗?魏昭灵摇头,他原本清冷的眉眼仿佛都因她的目光而变得温柔了许多,他轻声应,好。

时值六月,这宫里也越来越有初夏的样子,窗外的细枝绿意更浓,阳光越发耀眼,照得琉璃碧瓦,朱红宫墙更添一种绮丽辉煌之色。

楚沅原本是在看卷子的,她才说出一道题的答案,目光却慢慢地移向了身旁那人的侧脸。

他没有穿那身玄金龙袍,而是一身黛蓝的圆领袍,圆领里露出一截黑色一截白色的两层衣襟,玉冠束带,发髻规整,他此刻垂着眼睛,从她的角度看,他的睫毛浓密又纤长,鬓边的两缕浅发迎着殿门外吹来的风轻轻拂动,她就那么傻傻地盯着他细腻无暇的侧脸看。

再没等到她开口,魏昭灵便有些疑惑,但在他才稍稍偏头时,身旁的姑娘却忽然一手抓住他的手臂,踮起脚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这一瞬,魏昭灵眼睫微动,连他握着笔的指节都不由松了松,他偏头,看见她仰面望着他的模样。

他看见她在笑,于是他胸口的心跳忽然有点凌乱。

也许再也没有这样好的时候,令他看着她的笑脸,就无端的,也不由弯起眼睛。

好像只是看着她的这个时候,他才能感受到那照在她身上,落在她发间,肩头的阳光是有温度的,他会不由自主地欢喜,会因为她的亲吻而心生雀跃。

这一刻,魏昭灵握着笔的那只手指节松开,笔掉在了书案上,而他的手重新抓住了她的手腕,侧过身,低下头亲吻她的嘴唇。

第69章 相拥此夜眠 你是不是想我了?值此深夜, 玉宸殿内燃着宁神的香,可魏昭灵却还未睡下,他穿着一件鸦青色的锦缎单袍, 坐在那一方书案后面, 轻瞥几眼手上的折子,笔尖的朱砂落于纸上, 他并未抬头,却开口道:虽然郑家已除, 但华国那边, 可仍有人在盯着我们。

只是不知, 这些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李绥真摸了摸胡子, 不由地皱起眉头。

臣只怕,他们是早将这边的境况摸清楚了, 而我们在华国,却无任何根基。

张恪仍是那样板正严肃的模样。

江永,刘瑜。

魏昭灵抬首唤了声。

原本站在一旁的二人当即走上前, 行礼应声,臣在。

容镜在华国, 你们带些人跟着郑灵隽去华国, 今后你们便跟着容镜留在京都。

魏昭灵说道。

是。

两人异口同声。

魏昭灵适时将笔扔到盛着清水的笔洗里, 他站起身才又像是想起了些什么似的, 便又问张恪:瀛巳城那边如今可清理干净了?逃跑的郑氏子弟如今都已经被抓回来处决了, 各地郑家的残余势力也都已经收拾干净, 瀛巳城自然也已经恢复安定。

张恪答道。

自夜阑复国后起, 魏昭灵便将那些被郑玄离和他的先祖纵容的贵族连根拔起,被贵族垄断的企业接连被查处,那些藏在暗地里的勾当也都尽数暴露出来, 如腐肉一般被魏昭灵生生地割去。

而亡国的百姓却分毫不眷恋他们的故国,千年来被蛮横的贵族与上层的资本家们欺压,再努力生活的人也没有办法翻身。

可如今却是不一样了,夜阑王魏昭灵重施法度,免去了一切所谓的特权,再也没有人能够游离在法律之外,赋税也随之减轻。

只是……王为何忽然提起瀛巳城?张恪面露疑惑。

没什么。

魏昭灵垂下眼帘,神情疏淡。

张恪与李绥真相视一眼,不敢再多问,随即行礼,道:夜深了,还请王早些歇息,臣等告退。

张恪话罢,便与众人一同退出殿外去。

一时间殿内寂静下来,魏昭灵走回内殿里,他立在那雕花屏风后,随手往浴缸里扔了几粒鱼食。

他眼眉变得柔软了些,唇角不自禁地弯了弯,他咳嗽几声,回身走到床榻边,又注意到了里侧的那只玩具熊。

魏昭灵明显有一瞬发怔,想来是李绥真带着人回仙泽山地宫时,连同金鱼缸和这只玩具熊都一同带了出来。

他在床上躺下来,扯过一旁的锦被后,便闭上了眼睛。

复国后的每一天他几乎都没怎么好好休息过,直到这两天压在他身上的政务才减轻了许多,头脑里的那根弦一旦松懈下来,他便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大约是做了不太好的梦,夜半惊醒时,他额头已有了细密的汗珠,撑着身体下了床,魏昭灵走到朱红的窗棂边,推开了窗。

六月底的夜风只余凉爽,吹得他宽袖生风,猎猎作响,外面的月光洒在廊桥下的水波里,曾经宣国人洒进水底的莲花种子终于在这一年的六月开了花。

魏昭灵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忽觉夜长,转身之际,他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那枚龙镯,情丝珠在其中闪烁着幽蓝的光芒,瞬间有金丝涌来勾勒出一道光幕,他赤着脚走进去,穿越了空间的限制,停留在另一边蝉鸣聒噪的夜。

素色的窗帘半开着,遮挡不住那扇窗外银白如霜的月光,魏昭灵看了一眼窗外,又去看床上的姑娘。

他走过去将地上的薄被捡起来,重新扔到她身上。

楚沅原本睡得也不是很沉,晚上忘了插上蚊香液,害得她一晚上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包,冷不丁地有被子砸在身上,楚沅一下子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想去摸枕边的见雪,可才摸到,她就看见了魏昭灵的脸。

两人一时面面相觑。

……你怎么半夜跑过来啊?楚沅把台灯按开,伸手拉住他的衣袖,让他在床沿坐下来。

想来看看。

面对她的目光注视,魏昭灵有点不太自然地侧过脸。

楚沅盯着他片刻,忍不住笑起来,伸手去抱住他的腰,趴在他怀里仰头看他,你是想我了吧?她向来如此直白,可魏昭灵却总是不善表达,他听见她的这句话,又躲不开她的笑脸,她的目光,于是耳廓难免有些发烫。

我其实也很想你的,要不是期末考试,我每天都会过来的,楚沅的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所以你也不用不好意思。

魏昭灵不由笑了一声,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这夏夜也不算安静,那透过纱窗钻进来的夜风吹起窗帘的边角,层层散开的涟漪像是能钻进人的心里。

后天我们就去瀛巳城。

他忽然轻声说。

瀛巳城?楚沅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她抬头望向他。

不是你说的想去?这才过去多久,你自己便记不得了?魏昭灵垂眼看她。

他的话唤起了楚沅的一些记忆,她恍然,这事我还真忘了……明明他看起来冷冷淡淡的,又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可她忘记的事,他却原来一直好好地记在心里。

心里难掩欢欣雀跃,楚沅不由的又笑,那你今天不回去了吧?我明天是最后一天考试,你就在这边等我,行吗?好。

魏昭灵环着她的腰身,应道。

楚沅却还觉不够,更得寸进尺,那你可以来学校门口接我吗?好。

他仍耐心地应。

像是在回应一个小孩子任何的请求,包容她的天真,也纵容她的所有。

那快睡觉,要是睡不好,我明天考试可怎么办。

楚沅非常大方地让出了自己床外侧的位置,她翻身滚到里面。

魏昭灵停顿半晌,对上她的眼睛,他还是躺了下来。

楚沅把被子往他身上一遮,还嘱咐他,你再热都不可以蹬被子,你身体不好,着凉了就又得喝药。

她把关心的话说得已经太多,可每回魏昭灵听着,都还是会忍不住去看她的眼睛。

大约是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人同他念叨过这些,他竟也从没觉得烦,反而心里越发安宁欢欣。

台灯按灭,室内再度变得昏暗起来。

魏昭灵闭上眼睛静默许久,身旁的姑娘却忽然翻身缩进他的怀里,他一瞬睁开眼睛,借着浅淡的月光,他看见她闭着眼睛,却在抿着嘴唇偷笑。

她不说话,他便也重新闭上眼睛,只是薄唇也不由微弯了弯,伸手把她抱在怀里。

蝉鸣在他们的睡梦中慢慢消弭,好像这夜也从此刻开始变得安静。

天色渐渐转亮时,楚沅被床头的闹钟吵醒,她本能地伸手却没有探到床头柜去,而是摸到了冰凉丝滑的衣料,她睁开眼睛,魏昭灵刚好按掉了闹钟那聒噪的声音。

她还迷迷糊糊地在打哈欠,魏昭灵一手揽着她的腰扶着她坐起来,又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起来。

楚沅之前起床远没有这样磨蹭,大约是因为他在。

她下了床拿了校服去洗手间换好,又洗漱了一番,才走出来在衣柜里找到之前给他买的衣服放在床头。

下午五点来接我。

楚沅打开院门走之前还不忘回头提醒他。

魏昭灵才点头,那双眼睛却忽而定定地看着门外。

楚沅有点疑惑,一回头就看见了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三个人,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捧着煎饼果子,还有一杯豆浆,除了郑灵隽之外,简玉清和赵凭霜都已经呆住了。

一时间,楚沅和他们大眼瞪小眼。

魏昭灵一抬手,楚沅身后的院门便砰的一声关上,她吓了一跳,回头只能看见紧闭的大门。

楚沅走下阶梯,你们大早上的干嘛啊?不去学校还往我家跑?给你带煎饼果子啊……简玉清跟上去顺嘴回了一句,随即他又甩了甩脑袋,不对,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刚刚那个人是谁啊楚沅??你还让他来接你,你自己又不是路痴你要什么人接啊?楚沅接过赵凭霜递过来的豆浆和煎饼果子,才喝了一口豆浆,她听见简玉清这话差点没被呛住。

你懂什么?郑灵隽拍了简玉清肩膀一巴掌。

简玉清回头看他,我是不懂啊,不懂就要问嘛小叔。

楚沅,你快说,那个人是谁啊?虽然我一直觉得我长得挺帅了,但是刚刚那个男人那张脸简直……简玉清话说一半找不到形容词了,他半晌才憋出一句,总之我还没见过能长成他那样的。

楚沅吃了口煎饼,深表赞同地点了点头,说:我男朋友。

说完她就率先往前跑了。

简玉清只觉得自己咬进嘴里的不是煎饼,而是忽然塞进他嘴里的瓜,他瞪起眼睛,然后赶紧追上去,楚沅!你居然早恋!赵凭霜也是一脸震惊,可她回头看见郑灵隽,你早知道?郑灵隽也没反驳,只点了点头。

下午五点多,阳光却依然炽烈,浓荫里偶有光线顺着叶片之间的缝隙头下去细碎的影,有些晃眼。

楚沅走出校门便看见了马路对面树荫下的魏昭灵,他一身休闲装,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

绿灯亮起,楚沅顺着斑马线走到他身边去,却又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女人的身影。

她陡然停住。

怎么了?魏昭灵注意到她的视线,便也不由抬头瞥了一眼那个女人。

那就是程佳意的母亲。

楚沅看着她的背影,对魏昭灵说道:程佳意死后,她几乎每天都要跑警局,找记者,还有来学校,现在保安都不让她进去了。

她一直坚持程佳意不是自杀而是他杀,闹得这件事到现在在网上都还留有余温,有人说她只是不想面对自己逼死了女儿的事实,可是我总觉得,她坚持自己的女儿是被人杀死的,把这件事闹得这么大,应该是有原因的。

王雨娴一直在找媒体,一直在网上发帖,她像是故意在闹大这件事,且分毫不在意网友怎么骂她,说她是疯子。

她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活在媒体的关注之下,她仿佛是刻意要让那无数的镜头注意她。

可惜她挺不待见我的,我要是去问她的话,她估计也是不会跟我说什么的。

楚沅撇了撇嘴。

魏昭灵看着那女人半晌,却又将目光停留在她手臂间的米白色挎包上。

你感受不到吗?他凤眼微眯,嗓音清泠稍低:她身上有样东西。

第70章 陶瓷厌胜钱 和疯子讲道理是最没趣的事……原本打算是去吃饭的, 楚沅也没来得及,她和魏昭灵一路跟着王雨娴回了家。

王雨娴坐在客厅里发呆,楚沅在外面的小花园里透过落地窗看了一眼她的背影, 她身上能有什么东西啊?我没有感受到什么异能的气息啊。

不是异能, 倒是跟巫术沾点边。

魏昭灵的语气平淡,一双眼睛黑沉沉的。

他牵起楚沅的手走进客厅里, 呆坐在沙发上的王雨娴才听到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还没回头, 便有一缕细丝般的流光渗入她的眉心, 她什么都来不及想, 直接昏迷过去。

楚沅看见王雨娴倒在沙发背上, 便松开魏昭灵的手,走上前去打开了王雨娴的包, 在里面翻找了一下,才摸出来一枚陶瓷的物件。

王雨娴的包里除了手机、钱包和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之外,便是这枚陶瓷做的钱币模样的物件最惹人注目。

那钱币是镂空的, 上面镌刻的是一个人的模样,而这个人的身体又被烈火困住, 脖颈间还有一条紧束的绳子, 那绳子很紧, 于是那人的脸就被镌刻得十分扭曲, 甚至吐出了长舌。

怎么看, 这陶瓷钱币上的图案都显得诡异渗人, 上面还有四个字, 可那却是楚沅看不懂的篆体。

你认识吗?楚沅把那枚陶瓷钱币递到魏昭灵眼前。

不得好死。

魏昭灵只看一眼,便轻飘飘地吐露出四个字。

楚沅越发觉得阴森恐怖,险些没握住那枚钱币, 她不由地问: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厌胜钱。

魏昭灵将她手中的陶瓷钱币接过来,随意打量了几眼,便又道:厌胜钱可以趋吉辟邪,也可以诅咒压制,很显然,这枚厌胜钱便是用来诅咒他人的。

诅咒?楚沅觉得自己后脊骨都有点发凉,她再将那枚陶瓷的厌胜钱看了一眼,这玩意真的能咒死人吗?有的可以,但这枚还够不上咒死人的程度,但被诅咒的人也不会太好过。

魏昭灵仿佛是对这枚陶瓷币来了点兴趣,这种陶瓷做的厌胜钱并不常见,也还算稀奇。

那她明明是个普通人,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东西啊?楚沅又看向沙发上昏迷过去的王雨娴。

问问她,不就知道了?魏昭灵将那枚厌胜钱收入掌中,随后便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

楚沅看到王雨娴眉心的光痕散去,紧接着她眼皮动了动,悠悠转醒。

楚沅?王雨娴睁开眼睛最先看见楚沅,她又一瞬惊愕,随即又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手指间还把玩着一枚陶瓷的钱币。

她一惊,反射性地去看自己的包,随即她便瞪起眼睛,嗓音变得尖刻起来:快把我的东西还给我!你们这是擅闯民宅,我要报警!她往包里伸手,要拿手机。

王阿姨,别这么激动。

楚沅在她拿出手机的瞬间就夺了过来,又冲她笑了一下,我们没什么意思,就是你这枚陶瓷币挺特别的,想问问你在哪儿买的。

与此同时,王雨娴发现自己身上宛如缠了细丝一般,根本再动弹不得,她内心的恐惧扩大,可这偌大的别墅只有她一个人,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救她。

一时间,王雨娴抿紧嘴唇,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阿姨,你为什么那么肯定你女儿程佳意不是自杀的?楚沅一直盯着她的脸,网上声讨你的舆论那么大,可你却偏要往那些媒体的镜头里钻,偏要制造话题让自己陷在舆论中心,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你的身上,楚沅说着,一双眼睛便看向了王雨娴背后不远处的置物架,你家里的摄像头也有点多啊,你是在怕什么?还是说,你在等什么人?王雨娴家里藏着太多的针孔摄像头,仅这么一会儿的时间,楚沅就发现了好几个。

而听见楚沅的这番话,王雨娴脸上的神情变了几变,但她从来都讨厌面前这个女孩儿,我凭什么告诉你啊?楚沅,我是没想到啊,原来你还真是个不简单的人,怪不得之前那桩命案落在你身上,警察却又迟迟找不到凶手,你本来就有能够逍遥法外的能耐啊……我早就跟佳意说过,让她不要跟你这个杀人嫌疑犯来往,她不听,她不肯听!一提起程佳意,王雨娴便变得更加激动起来,不过只是几个月的时间,这个原来打扮入时,精致漂亮的女人现在不但苍老了许多,脸上还难掩松弛疲态。

楚沅听着王雨娴的声音就跟听蚊子嗡嗡叫似的,她掏了掏耳朵根本没放心上,但还没开口讲话,那边魏昭灵掌中流光顿起,如一只无形的手一般瞬间掐住了王雨娴的脖颈。

尖锐的冰刺散着缕缕的寒气,就悬在王雨娴的眼前,顿时吓得她还没骂出来的话一下子卡在嗓子眼里。

让你说话,不是说些没用的废话。

魏昭灵站起来,挥开茶几上的那些东西,坐了下去,长腿交叠时,他将那枚陶瓷的厌胜钱扔出去,准确地投进了摆在另一边的玻璃鱼缸里。

那厌胜钱带着陶瓷莹润柔白的釉感,上面青蓝笔触勾描出的却是诡秘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图案,在入水的刹那,竟有殷红如血液般的颜色从中铺散出来,原本活泼的金鱼在一瞬之间翻了肚皮,死在水里。

还以为你自己有多干净?一口一个杀人犯,到底谁的手上才沾了命债?魏昭灵轻笑了一声,看向王雨娴,他那双凤眼里带着分明的嘲弄。

王雨娴无端地害怕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身上的汗毛一寸一寸倒竖起来,她嘴唇颤抖,连面部的肌肉都在细微地抖动。

魏昭灵面无表情,可锁住王雨娴脖颈的流光却骤然收得更紧,令她的面色发胀,泛着些紫色,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

王阿姨,无论你怎么看我,我都无所谓,因为我看你也挺不顺眼的,但是有一件事至少我们是一致的,我想查清杀害程佳意的凶手,我看你也挺想的。

楚沅看王雨娴脖颈间的流光松懈了一些,便开口说道。

王雨娴猛烈地咳嗽了好一阵,一双眼睛几乎憋出泪花来,她听见楚沅的声音,朦胧间抬眼看她。

自己的身体仍然无法动弹,脖颈间也因为那无形的桎梏而生生泛疼,喉咙像是被刀割过似的,王雨娴起初还是不肯说话,但对上魏昭灵那双漆黑阴郁的眼瞳,她还是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最终颤抖地开了口:那是厌胜钱,是我去求的。

我原本以为我女儿是被我逼死的,只是后来警方交给了我一些佳意的遗物,那里面有一颗雪花楹的玉扣,这世上,我只在一个地方看到过雪花楹。

楚沅只见过蓝花楹,红花楹,还从来没有见过什么雪花楹,她不由问,你在哪儿看到的?不知道,王雨娴摇了摇头,此刻她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再那么尖刻激愤,反而多了些平静,我在那儿住了五年,却像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一样,我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后来我出来,也是被蒙着眼睛送出来的。

那里的深宅高楼带着一种经年沉淀的腐朽木味,重重木楼堆砌包围形成一个或四方,或圆满的天井,所有的光只依仗那井口投射下来,却越发衬得那些高楼的屋檐显得漆黑又空洞。

斗拱雕刻出神神鬼鬼各种各样的脸,在那样的光线里,就更像是吃人的鬼蛰伏在梁上,时时刻刻都能化作巨大的身形,从上面一跃而下,张开血盆大口将她吞噬其间。

和前夫离婚前,我一直住在那里面,那不是个普通人能待的地方,我以为他愿意送我出来,至少还是留着些良心在的,可是,王雨娴憋红的眼眶里不断有泪珠一颗又一颗地砸下来,仿佛是触及到了那段她曾经最想忘记的可怕记忆,她浑身都止不住地发抖,嗓音也变得有些嘶哑:可是他竟然自己的亲生骨肉都杀……楚沅一时呆住,她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是这样一个走向。

她以前没怎么听程佳意提起过她的父亲,好像从楚沅认识她的那时候起,她就已经是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

对于父亲,程佳意也没有什么印象,她说她母亲不愿意提,她也不敢问。

你确定吗?真的是你前夫做的?楚沅问道。

除了他们家,没有人会有雪花楹的玉扣,王雨娴虽然不知道那玉扣的用途到底是什么,可她很确定,那东西只是他们家才有的,我只是个普通人,我只能把事情闹大,让世家里的那些人都看看,他们那里头到底出了什么样的畜生……我只有一直往大家的视线里钻,才能多活一些时候,用这厌胜钱,把那个黑心肝的畜生引到我面前来。

然后亲口问问他,为什么要杀了自己的女儿。

可你也不能为了这个,去害别人的命啊,那厌胜钱上沾着人血,你整天带在身上你都不会觉得良心不安吗?楚沅当然明白那瓷白的厌胜钱在水里散出的血气代表着什么。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王雨娴竟然变得越发的冷静,她脸上没有丝毫的愧疚,反倒有些麻木,反正我什么都没有了,活也是活不长的,一命还一命吧。

楚沅皱起眉,却被身旁的魏昭灵按住了手背,随后她便看见一道光色浸入王雨娴的眉心,她再度昏迷了过去。

和疯子讲道理是最没趣的事,魏昭灵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我们先帮她一把,把她想等的人引来。

楚沅点了点头,看魏昭灵一伸手便令那落在鱼缸里的厌胜钱突破水波,落到他掌中,淡色的流光将厌胜钱包裹得彻底,随后又消弭无痕。

用一条人命灌注的力量终归还是薄弱的,这样才是最好。

魏昭灵终于满意,随后便将那厌胜钱扔到王雨娴的身上,他双双眼微弯,用素净的帕子擦干净了手,才牵起楚沅的手,对她道:走吧,去吃饭。

走出王雨娴的家,楚沅和魏昭灵打车去了一家春城有名的餐厅,里面的中式餐据说做得很不错,但楚沅一直也没尝过。

我们今晚还走吗?楚沅一边夹菜,一边问。

魏昭灵舀了一碗汤放到楚沅手边,若走了,不就看不成今晚的好戏了?楚沅捏着汤匙,喝了口汤,你确定那个人今晚一定会来吗?来不来的,得看那女人的本事。

魏昭灵咳嗽几声,面上明明已经有了些倦怠之色,神情却还算愉悦。

那吃完我们先回家一趟吧。

楚沅道。

做什么?魏昭灵抬眼看她。

给你熬碗药喝,不然你总咳嗽。

楚沅记得自己上回就在李绥真那儿拿了几包中药回来。

魏昭灵眉心一跳,薄唇微抿。

小孩子才耍赖不喝药,你是夜阑王,勇敢点行不行?楚沅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说出的话却十分揶揄。

魏昭灵盯她片刻,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笑了一声,嗓音轻轻慢慢的,带着些漫不经意,好啊。

……楚沅忽然感觉有点不太好。

她莫名想到了在留仙镇的那个旅馆里,他捏着她的下巴把她花力气熬给他的汤药都灌进了她的嘴里。

两个人吃晚饭走出餐厅时,外面天色已经变得浓黑,人行道旁的路灯早已亮起,但此刻的夜风吹在人的身上却还带着些热烘烘的气息。

来了。

魏昭灵牵着楚沅的手才往前走了几步,便忽然一顿,帽檐下的那双凤眼犹带浅淡的笑意。

与此同时,王雨娴家中所有的灯泡尽数碎裂,光线变得无比昏暗,只有落地窗外投射进来的银白光芒才隐约照见一抹朦胧的影子。

王雨娴却仍端端地坐在沙发上,手里还托着一本她曾经出版的童话书,室内的光线已经不能让她看清纸页上的字迹,可她的眼睛却还直勾勾地盯着手里的书。

你来了?她蓦地开口,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冷冰冰的像个靠程序运转的机器。

第71章 前往海城后(捉虫) 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如果楚沅和魏昭灵一直待在王雨娴家或者是附近, 那个人便很有可能会察觉,所以魏昭灵在王雨娴身上放了东西。

只是他们再去王雨娴家里时,客厅里黑沉沉的, 却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很整齐, 也没有什么挣扎的痕迹。

看来不是一个人。

魏昭灵立在昏暗的客厅里,目光停在那本被好好放置在玻璃圆桌上的儿童读物。

王雨娴的电脑需要密码, 楚沅打不开,她扶着腰站了一会儿, 又在置物架上翻找出一枚针孔摄像头。

这种东西一般肉眼很难发现, 楚沅之所以会察觉到, 也完全是因为客厅里的窗帘掩去了太多的光线, 她站在置物架面前跟王雨娴说话时无意间看到了手机屏幕上有一瞬闪烁的光斑。

楚沅找到了摄像头,把其中一个的卡拔掉, 我们先回去看看这个上面有没有拍到什么东西吧?魏昭灵轻应一声,同楚沅一起走出门去。

打车回到家,楚沅搬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又用了转换器插卡,点开内存卡上保存的视频画面, 楚沅挪动鼠标将进度条往后拉。

直到原本明亮的客厅里灯泡全部碎裂, 画面变得灰暗起来, 楚沅停了手, 她刚好听到王雨娴开口:你来了?但除了王雨娴以外, 那一刻出现在客厅里的并不是一个人, 而是两个人。

王雨娴大约也发现了, 她将那本书合起来扔到桌上,你们是什么人?他呢?就是到了现在,他也不敢来见我吗?他那样的人, 也会怕见我吗?他说你想见他,所以叫我来接你。

藏在宽大斗篷下的男人有一副粗犷的嗓子,兜帽遮住了他的脸,让人并看不清。

我不要去,那种鬼地方我一辈子都不要再去!也许是他的话触动到了王雨娴脑子里的什么神经,她像个疯子一样不断地重复着这样的话。

这么一个普通女人你也要我来帮忙?另一边少女的身形显露,她穿着一身连衣裙,头发披散在肩头,声音里透露着她的不耐烦。

王雨娴只是个普通人,当然也没有什么过分挣扎的余地,在少女话音方落的瞬间便见什么光束闪过眼前,她的身体一瞬软了下去,那披着斗篷的男人便上来将她扛在肩上,刹那间他们的身影便消失干净。

楚沅合上电脑,对魏昭灵道:我很确定,这个男人还有这个女孩儿,就是在世纪大厦上暗算我,又把我弄到郑玄离那儿去的人,我记得她叫阿箬。

虽然之前楚沅并没有看清他们的脸,但是他们的声音她却是熟悉的,尤其是那个阿箬,她那副矫揉的嗓子,可真是怪独特的。

关于阿箬,赵松庭也帮楚沅在世家里查过了,根本就没有这号人,可是为什么她又会跟世家的人搅在一起?厌胜钱既被她拿走,要找她,并不难。

魏昭灵还记得刚刚在电脑屏幕里看那少女好奇地将那枚东西收入掌中的情形。

随后他手指间便有淡色的莹光跃出窗外,散入黑夜里。

因为在王雨娴的身上找到了新的线索,所以楚沅和魏昭灵去瀛巳城的计划职能暂时搁置,花了大概半天的时间,魏昭灵散出去的莹光才带回来消息。

那女孩儿一定是有什么特殊的物件,如龙凤镯一般能够突破空间限制从千里之外的海城带着那男人来到春城,又悄无声息地和那个男人一起将王雨娴带去海城。

海城?我记得在海城的世家……是余家?楚沅对那位姓余的家主印象并不深刻,那位老家主寡言得很,在他们世家的聚会上也并不怎么开口说话,但人看着还是和善的,之后她被郑玄离的纸影暗算,那余老家主也跟赵松庭他们一起帮着找了她很久。

魏昭灵端着玻璃杯喝了口水,想知道和郑玄离有勾结的是不是余家,还要先去海城。

楚沅点了点头,便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

龙凤镯并不能凭空将他们两个人一起传送到另一个地方,之所以能将他们传送去仙泽山,是因为魏昭灵本就在那里醒来,那里也是龙凤镯最初开始生效的地方。

因而这次去华国海城,他们只能选择坐飞机。

海城靠海,满是热带风光。

下了飞机,楚沅和魏昭灵就打车去了提前订好的酒店,把行李放进房间,楚沅瘫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空调的凉爽温度很好地缓解了高温天气的热,她走进洗手间里洗了把脸,又拿出来防晒霜涂好防晒。

她换了身花俏的裙子,又戴上提前准备好的墨镜,在脑袋上扣了顶渔夫帽,站在镜子前审视了片刻,才拿着防晒霜和另一副墨镜跑出去,敲响了隔壁房间的门。

魏昭灵打开门,看见穿着一身红白条纹裙子的女孩儿站在他的门口,抬头看见他,还用手指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

外面太阳很毒的,这些你也用得到。

楚沅朝他展示自己手里的东西。

落地窗底下不远处就是酒店的一处游泳池,楚沅走进魏昭灵的房间里站在落地窗边,就看到了好多泳装美女和帅哥。

她回头看见魏昭灵从洗手间里走出来,穿着立领的白色衬衣,搭着深色西裤,他的头发仍然很长,披散在身后却也并没有显得多不伦不类。

我们现在就要去找阿箬吗?楚沅问。

魏昭灵在沙发上坐下来,喝了口冰水,才摇头,她并不知道你我已经发现了她,所以也没有必要那么着急。

那我们来这一趟是干什么的?楚沅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来。

魏昭灵指节握着的玻璃杯已经浮了些冷雾,还有些水珠顺着杯壁往下滑,他闻言便抬眼看她:你喜欢这里吗?楚沅一开始还没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点头了:喜欢啊。

海城是旅游胜地,每年来这里度假的人是数不胜数,这里的水果也尤其丰富,景色也很漂亮,楚沅还是第一次来。

瀛巳城我们只能之后再去,魏昭灵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你若喜欢这里,也是好的。

楚沅一时看着他的眼睛,又忍不住笑,其实去不去得了瀛巳城也没有那么重要,你不用一直替我记得那么清楚,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这已经很好了。

她从前总不会将自己的心事说给人听,大概是从父亲经常不在家,她必须要自己一个人管好自己的生活的那个时候起,她就已经习惯这样了。

但是他,总让她变得不像从前的自己。

魏昭灵那双凤眼微弯,连清冷的光影也在他眼瞳里变得温柔了些,他的声音仍是冷静的,走吧,沅沅。

楚沅最听不得他这样叫她的名字,她这样惯常会开玩笑打趣的人这会儿脸腾的一下红了,她有点不太好意思,却还佯装镇定,戴好墨镜,仰着下巴站起来,那我们先去吃顿饭吧,有点儿饿了。

酒店的餐厅后面就是大海,咸咸的海风味道很近,楚沅吃顿饭的功夫,净顾着看那边晒太阳的男男女女了。

还有小孩子抱着个沙滩球玩儿,楚沅看他玩一会儿球,又拿铲子开始铲沙子堆城堡,她正看得津津有味,却蓦地听到很大的吸气声,带着某种阴冷的气息,有点毛刺刺的。

像是窒息的人忽然有了氧气般,猛吸一口,那声音弄得楚沅刚喝了一口椰汁,就呛得咳嗽不止。

无形的气流被魏昭灵打散,所有的普通人也都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楚沅咳嗽的同时,看到个脑袋锃光瓦亮的中年男人转身往餐厅另一边跑,她都来不及跟魏昭灵讲话,站起来就追了上去。

魏昭灵用纸巾擦了擦手,一手插在裤袋里站起来跟了上去。

他才追上楚沅,便见她皱着眉头站在洗手间门口。

魏昭灵,那个卤蛋进男洗手间了!这就是楚沅望而却步的原因,倒也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怕进去长针眼。

魏昭灵摸了一下她的卷发,并没说些什么,只是走进了洗手间里。

洗手间里人并不算多,魏昭灵在第三个隔间门前停了下来,与此同时,凭空凝结的冰刺已经悬在里面那个瑟瑟发抖的中年男人颈间。

出来。

魏昭灵瞥了一眼那扇门。

可里面的人却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洗手间里陆陆续续有人离开,最后除了隔间里的那个光头男人和魏昭灵以外,洗手间就再没什么人了。

见里面的人迟迟没动静,魏昭灵那双眼睛黑沉沉的,添了些不耐。

对不起,我错了,我……我不敢了!男人终于憋不住开口,连声音都在发抖。

明明他手上也是沾过不少人血的,剥夺人异能也是剥夺惯了,今天也是察觉到那个女孩儿的异能之息纯粹得很,他就动了心思,却没想到这个年轻男人分明没有半点异能之息显露,能力却如此强大。

他现在是万分后悔,不该动这样的心思。

可魏昭灵却已经没有什么耐心听他在里面说这些没用的废话了,冰刺毫不犹豫地穿透那中年男人的脖颈,魏昭灵垂下眼睛,看见从隔间里蜿蜒流淌出来的鲜血。

他面无表情,手指微动,一簇淡色的流火落入隔间之中,悄无声息地将那人的尸体燃烧得了无痕迹。

魏昭灵转过身走出去便在盥洗台前慢条斯理地洗手。

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那个卤蛋呢?楚沅连忙凑上去。

死了。

他轻描淡写,明明手上从头到尾都没有沾染任何脏污血迹,可他却还是洗得十分细致。

楚沅听到他这句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才道:我还说我想揍他一顿的,你怎么就给杀了……我原本是这么想的。

魏昭灵擦干净手上的水渍,看向她,叹了声,但他好像并不愿意。

第72章 夜半三更时 至少我能早些陪着你。

一整天的时间, 楚沅和魏昭灵还真就没有忙着去找阿箬,她躺在沙滩遮阳伞底下吃西瓜,又跟几个小孩儿一起铲沙子玩儿, 她不小心弄散了其中一个小孩儿用沙子堆起来的小城堡, 那小孩儿看着身量不大,哭声倒是震天响。

沙滩上好多人都在往这边看, 楚沅忙买了冰淇淋来分给他们,那小孩儿吃着冰淇淋才吸了吸鼻子, 奶声奶气地说原谅她了。

不就一沙堡嘛, 哭得跟瀑布似的……楚沅也没再跟小孩玩儿了, 她用勺子挖着冰淇淋吃了一口, 回到魏昭灵身边坐下来时还不由地掏了掏耳朵。

魏昭灵有些忍俊不禁,站起来去牵她的手, 回去吧,你的脸都晒得有些红了。

楚沅原本没什么感觉,听见他这句话, 她伸手摸了一下脸颊,才有点细微的刺疼, 她忙站起来, 跟着他走。

吃了晚餐, 楚沅洗完澡在房间里跟简玉清他们打了会儿游戏。

楚沅你自己一声不吭地跑出去旅游, 都不带我们!简玉清在队伍语音里嚷嚷个不停。

傻侄子你能不能识趣点, 人家那是一个人去的吗?我们跟着去不合适。

郑灵隽声音里多少带了点儿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我忘了她不是单身狗这事儿了。

简玉清半晌才反应过来。

赵凭霜一向话少, 打游戏也并不怎么说话, 最多是听简玉清闹腾得不行才喊几声别吵。

楚沅一边敷面膜,一边跟他们打了几局。

面膜纸都有点干了她才放下手机去洗脸,涂护肤品。

熄了灯躺在床上很久, 楚沅抱着个枕头翻来覆去好久,她还是一屁股坐起来,按开了灯,跑出去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等了有半分钟,楚沅才见里面的人开门。

怎么了?魏昭灵看着站在门外的姑娘。

我来看看你睡了没。

楚沅望着他说。

看过了?魏昭灵半靠在门框,轻声问道。

他见她点了点头,却没有要走的意思,那双眼睛便不由地弯了弯,他极轻地叹了一声,随后便站直身体,往后退了几步,进来吧。

楚沅目的得逞,自然也笑得灿烂,她抬头挺胸地走进去,在沙发上坐下来按开电视来看。

此刻已经是夜里的十点,外面都变得很安静,魏昭灵坐在楚沅的旁边陪着她看电视,两人之间并没有说些什么。

大抵是白天玩儿得有点累,又或是他在身边本来就是一件令人心安的事,所以楚沅的困意来得有些快,没一会儿她就靠在沙发背上睡着了。

魏昭灵关掉电视,俯身将她抱到床上去时,才一放下她,他便见她又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睛看他。

她看了他一会儿,又很自觉地往床的里侧拱了拱。

魏昭灵在她身侧才躺下来,她就又翻身到了他的怀里,埋在他的脖颈。

他听见她那带着些睡意的声音伴随着拂过他脖颈间的气息传来:魏昭灵,有件事我一直想知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魏昭灵的声音仿佛是浸在她梦里一般,朦胧又轻柔。

你是什么时候开口说第一句话的?关于魏昭灵的过往,楚沅也并非全部都梦到过,她只记得他家破人亡的时候还是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小哑巴,无论开心或是难过,他都不会表达,而后来再梦到他,他就已经成为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旁人的生死都在他的言语之间。

她有点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学会开口说第一句话的。

而对于魏昭灵自己来说,他的过往并非是什么不可触碰的禁忌,可难堪的事再回忆起来总归也是不愉快的。

但此刻听着她的声音,他心里却很平静,也没有什么犹豫的,便开口道:我并非天生的哑巴,一朝落入泥潭里,便总有些好事者想方设法地想逼我开口,他的语气清淡,仿佛说的从不是自己的过去,用长针刺进我的十指里便是他们想出来的好办法,也的确是因为那些长针,我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话。

他是这样轻描淡写,可楚沅听了却睡意去了大半,她抬头望着他,长针?多长啊?有这么长吗?她说着还伸手比划了长度。

差不多。

只随口应了一声,魏昭灵按下她的手,觉得她那双圆圆的眼睛瞪起来还真有些好笑。

他们真不是东西!楚沅只要想到那样的针刺进手指里,她自己都有些幻痛了,她忍不住抓着他的手腕,开始一根根打量他的手指。

他的手指骨节修长又白皙,好像无暇的美玉一般,看不出一点儿瑕疵,千年前的针孔怎么可能还会留下来。

你把他们杀了吗?她又问。

嗯。

魏昭灵屈起指节握住她的手指,所以你不必气恼,我这人记仇得很,他们无一例外,全都死在我手里。

原本就是由仇恨支撑着活下来的一个人,那些仇啊怨啊,他该是记得最清楚的,无论早与晚,他该报的,也都报了。

楚沅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抱住他,在这样的时刻,她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说些什么。

她只能这样抱他。

沅沅,睡吧。

魏昭灵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发顶,这样温柔的嗓音像是带着催眠的力量,让从楚沅这里逃走的睡意又渐渐回笼。

你等我今晚再做个梦。

她迷迷糊糊的时候,最像个小孩子,有些不经意流露的天真傻气。

什么?魏昭灵轻声问她。

我要批发一大箱子的针把那些狗东西扎成刺猬……如果能够分享我的梦给你,我最希望这样在你那些痛苦孤独的记忆里,添进去我这一笔,至少我能早些陪着你。

这样的话,楚沅再没有跟魏昭灵说,她的呼吸渐渐地变得均匀清浅,大约已经去了她所设想好的那场梦里。

如果他肯睡,如果他没有像现在这样久久地盯着她看,也许,他今夜就能如她所期望的那样,去到她的梦里。

但魏昭灵却小心地挣脱开她的手,下了床,慢慢地扣好自己衣衫的袖口,再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姑娘,他便走出了房间。

时值深夜十二点,海城柳渔区的某栋新中式别墅里只咋水门汀处亮着几盏昏暗的壁灯,照得水渠波光尽显,层层铺展。

穿着一身浅紫色睡裙的少女悠闲地步下地下室,灯光折射在木架上摆放的红酒瓶身,偶尔透出里面浓得像血一般的酒液颜色。

除了好多的红酒架,还有一个足有三四米高的书架,那上面摆放了许多关于夜阑王朝的历史资料,或是民间有关夜阑的野史记载,又或者是她东拼西凑收集来的关于夜阑文物的剪报资料。

少女咬着巧克力饼干,在电脑桌前坐下来,戴起框架眼镜打开了空白的文档,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键盘。

看起来倒像是个普通的网瘾少女。

那枚陶瓷的厌胜钱就放在她的手边,而被那厌胜钱压着的,是一张由电脑绘制出的一双龙凤镯的图样。

阿箬,不是我说你,这边老太爷给你开出了那么好的条件,你又为什么不答应?接起一通电话,那边传来男人粗犷的嗓音。

扎祁,让你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男的,你愿意啊?阿箬笑了一声,她涂了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剥开一颗糖果扔进嘴里,我给你们家办事是承你们家当年的情分,但我爸死的时候也没说,我要靠嫁人还啊。

这件事你最好别再跟我提了,不然下回,我可不高兴帮你们做那些脏活累活了。

她咬着糖果,脸上的笑意慢慢地收敛殆尽。

阿箬,你这些年在外头做了多少脏事儿,老太爷可不是没长眼,今天他能替你遮掩过去,明天他就能给你抖落出去,你自己掂量着。

男人的声音越发冷硬。

可阿箬却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她忍不住笑起来,那声音甜腻腻的,又带着点儿阴森劲儿。

扎祁你可别吓我,你们知道我的事,我就不知道你们家的事?要抖落就大家一起啊,反正赵松庭这节骨眼儿不正查着呢吗?正好让他查到你们家来。

说完,阿箬便掐断了电话,也不管那边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脸色,有没有在怒骂她不识好歹,她自己坐在电脑面前倒还是悠闲自得的。

又剥了颗糖放进嘴里,阿箬才在键盘上敲出了十几个字,手却忽然一顿,她大约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当即站起来,才一转身,便见身后不远处的楼梯上已立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雪白的衬衣,衣角都规整地收进深色的西裤里,他宽肩窄腰,双腿修长,乌浓的长发披散在耳后,一双清冷的凤眼生得最为靡丽惹眼。

他只静立在那儿,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仿佛是在看一件在寻常不过的死物。

可阿箬看见他的脸,却不由地失声惊叫:……夜阑王?第73章 照片萍踪现 我才意识到,你也是个小孩……地下室里静悄悄的, 阿箬僵直地站在那里,她并不确定自己看到的夜阑王究竟是不是真实的,可揉了一下眼睛, 他的身影也没有被楼梯口的风吹散。

也是此刻, 她桌上的那张描画着龙凤双镯的图纸连同着压在纸上的那枚陶瓷厌胜钱仿佛被风带起来,轻飘飘地落入了他的手中。

你认得孤?魏昭灵低眼轻瞥那图纸, 又将那枚厌胜钱攥进手心里把玩,声音清泠缓慢, 听在阿箬的耳侧便如笼上了层层纱雾似的, 带着些不真实的感觉。

从六年前开始, 她就一直在收集所有关于夜阑的资料, 为的就是要研究这位夜阑王身上的秘密。

而直至宣国灭亡之后,她才知道夜阑王复生的事。

我早见过你的照片。

阿箬心头堆积了太多难言的感觉, 她曾一直在纸上寻找的人,今夜就这样活生生地立在她的面前,这是多不可思议的事。

她脸上难掩兴奋。

而魏昭灵初听她提起照片两个字, 便想起之前楚沅同他说过,她第一次去魇都旧址时, 捡到过一张照片, 而那上面的人, 就是他。

只是后来魇生花种有了生机, 她晕倒后再醒来, 便再也找不见那张照片了。

阿箬才往前迈了两步, 她想说的话还没说出口, 便见凭空凝结的冰刺已经悬在她的脖颈间。

缕缕的寒气缭绕着,衬得他的眉眼有些朦胧冷淡,她满脸的笑意僵住, 竟有些莫名害怕他那双漆黑阴郁的眼睛。

魏昭灵不紧不慢地摩挲着手里的厌胜钱,照片是哪儿来的?阿箬是个骄纵蛮横惯了的,她不高兴的时候便什么也不想说,此刻也是如此。

可魏昭灵却没那个耐心等着她开口,原本悬在半空的冰刺骤然刺入了她的右肩,与此同时另一根冰刺迅速凝结,又刺中她的左肩。

那样强大的异能气息释放出来,阿箬几乎避无可避,生生被冰刺钉在了墙壁上。

冰刺表面有淡色的流光缭绕,那大抵便是它遇血没有立即消融的原因。

阿箬痛得惊叫出声,可魏昭灵却恍若未闻,他慢慢地走到她的面前去,看她被钉在墙上无法动弹的样子,竟还扯了扯唇,嘲讽似的笑了一声,但也只是那么一瞬,他收敛神情,再度变得面无表情,说。

是我爸爸……阿箬痛得眼眶里都积聚了泪水,或是因为她活了十七年还从来没有被这样对待过,她气愤却又不敢表露,只是惊恐地看着他,他六年前在新阳留仙镇的魇都旧址看见过夜阑的海市蜃楼,他在那里面看到了你,并拍下了一张照片……只是照片才拿到手,一晚上的时间就不见了。

那是拍立得拍下来的照片,她只来得及看过一眼,就从此再也没见过。

至今她与自己的父亲都没能搞清楚,那忽然出现的海市蜃楼,到底是什么原因所致,而此后他们再去魇都旧址多少次,也都没有再看到过当日那样的奇景。

可那样波澜壮阔,如一帧帧的电影一般展现在她眼前的景象,却仍给她心头留下了难以消散的震撼。

更不提那照片上的少年君王拥有多动人的眉眼,叫她当初只看过那一眼,便清楚地记了好多年。

可那少年君王此刻却就站在她的眼前,用最冷漠阴沉的神情打量她,便好像是在看一只垂死挣扎的蝼蚁般,生生地击碎了她年少诸多的幻想。

暗算她的,也是你。

这句话并非是在问她,而只是用以陈述。

他将那张图纸随手丢掉,看它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他便不由想起在祭月台上看到的,楚沅被磨得血肉模糊的手腕。

他脸上的神情一时更沉冷了些,那双眼睛里仿佛透不进一点儿光影,他苍白的面容在此间的灯火里更显无暇,修长的手指微动,便有一道冰刺深深地扎进阿箬左手的手腕。

她疼得尖叫起来,眼眶通红,情绪有些失控,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没害过你!魏昭灵却根本不屑答她,冰刺再度刺穿她右手腕,殷红的鲜血流淌出来,阿箬还没来得及喘息,便见如长针一般的两根冰刺已悬在她的眼前。

阿箬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史书上姿容既殊,昆玉秀骨的夜阑王,手段竟然也真的如此残忍可怕。

他明明生得这样一副好容颜,可此刻阿箬却觉得他的目光,他的笑意,全都如噩梦一般令人惊惧。

悬在眼前的冰刺未融,阿箬便见他又慢条斯理地取出一把铜锁来,那铜锁被异能灌注生出凝结了铜锈一般的细丝绑在她的脚踝上,也是此刻她才听见他开口道:这铜锁可是好东西,它能提醒你活着的时候该识趣些,不该说的话,你若是说给旁人听了,它便能生生地绞断你的这条腿,这细丝也能顺着你的血肉筋骨,把你整个人撕碎。

大约是他形容得足够有画面感,阿箬听了,那张脸一时间便更加煞白,她身体不由地颤抖了一下。

到底还是个十七岁的姑娘,从小到大借着自己得天独厚的异能,只有她杀人折辱人的份儿,小半生活得顺风顺水,还从没像今夜这样任人鱼肉,挣扎不得的时候,她所有尖锐古怪的脾气都收敛起来,根本无法勉强自己保持镇定。

让你将楚沅带去宣国的,是余家?魏昭灵再度问道。

阿箬乍一听楚沅这个名字,她才反应过来魏昭灵刚刚说的暗算,也是指的楚沅,你这样对我,是为了替她报仇?她答非所问,令魏昭灵皱了一下眉,灯影照着他冷白的侧脸,那一瞬锁在阿箬脚踝上的铜锁细丝便收紧了一些。

阿箬吃痛,眼眶里又多了些生理泪花,她哆哆嗦嗦地说道:是,是余家,是余家的老太爷的指令,不只是我,那天在世纪大厦的,还有扎祁他们。

扎祁?扎祁是余家老太爷身边的人。

魏昭灵思忖片刻,你去过余家?阿箬摇头,没有。

那就去吧。

魏昭灵双眸微弯,可却没有显露出多少温度。

阿箬静默无声,那些刺穿她手腕和肩膀的冰刺在刹那消融无痕,她整个人没了支撑,摔在了地上。

她终于看清了锁在自己脚踝上的那枚铜锁,身体几乎冷得彻骨,阿箬忽然听见了一些细微的动静,她一抬头,便看见魏昭灵手腕间的那枚龙镯里幽蓝的珠子勾勒出淡金色的光幕。

光幕里走出来一个姑娘,她那一头卷曲的头发乱成一团,一双眼睛好像还带着些没醒透的睡意。

魏昭灵你大半夜的跑出来……她话还没说完,就注意到了这间奇怪的地下室,也看到了趴在地上,形容狼狈的阿箬。

楚沅一见阿箬,就明白了魏昭灵这是干什么来了。

你怎么醒了?魏昭灵一开始有些意外,他或许是没想到这个平日睡得那样沉的姑娘,会在半夜醒来。

翻身摔床底下了,脸着地,给我弄清醒了。

楚沅没好气地回一句,关于他瞒着她自己来找阿箬的这件事,她还暂时憋着没跟他计较,只是注意到地上的那张图纸,她捡起来,在背面又看到了铅笔素描出的一个人的轮廓,她看了看那张纸,又看了看魏昭灵,这不是你吗?楚沅不由转头去看阿箬,你画的?这总不可能是你刚画的吧?楚沅看了看她还在流血的手腕,你早就认识他?阿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看到的情形,那夜阑王魏昭灵几乎是在这个楚沅出现的瞬间,他的气息,神态都无意识地缓和了许多,仿佛刚刚那个要用冰刺戳瞎她的双眼,说要生生绞断她一条腿的人,根本不是他。

所以此刻,阿箬心中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她只是咬紧牙关,不肯回答楚沅一句话。

可楚沅却注意到了她的电脑屏幕。

文档里只有寥寥几行字,可楚沅扫了一眼,她就不由点开了桌面的一个文件夹,随手点开其中一个文档。

……整挺好啊,还写小说呢?楚沅有点不太好形容自己这会儿看到这些文字的感觉,她挠了一下鼻子,问魏昭灵:你要看看吗?这男主角好像是你诶。

楚沅也没看多少,只大致扫了小半章,发现是个穿越小说,还是以夜阑王朝为背景的。

她都有点想坐下来追更了。

魏昭灵有一瞬怔愣,随即他便走过去牵起楚沅的手,要带她离开,可大约是想到了什么,他脚步一顿,回身再瞥阿箬一眼,那一瞬阿箬脖颈间的一枚袖珍的竹笛吊坠便落入了他的手中,打电话给扎祁,说你明天就去余家。

说完,他也不管那阿箬究竟是个什么表情,只带着楚沅走上楼梯,离开别墅。

魏昭灵,你不是说不着急吗?在回酒店的路上,楚沅终于忍不住了,她没好气地笑了一声,怎么还瞒着我熬夜搞事啊?被她甩开手,魏昭灵也一点不气恼,他知道她的脾性,便弯了弯眉眼,轻声道:因为这个,你便同我置气?还因为这个。

楚沅把那张揉皱了的图纸铺展开,可上面的素描人像已经皱巴巴的不能看了。

她竟然一直攥在手里没扔。

魏昭灵觉得有点好笑,又觉得她这副样子有点可爱,于是他停下来,就站在她的面前,用手指替她梳理她那乱糟糟的的头发,其实我原本没想瞒着你的。

那你是临时起意?为什么?楚沅在路灯下,望着他的脸。

魏昭灵的那双眼睛是在看她,可又好像是想起了些白日里的画面,他的神情是缥缈的,白日里见你同那些小孩儿玩得很开心,我才意识到,你也是个小孩儿。

我十八岁成年了,算什么小孩儿?楚沅把那张纸又揉成一个纸团,差点没把它扔他脑门儿上。

可我原本就不想让你帮我做任何事,我想你去过你喜欢的生活,就像你曾经告诉过我的那样,你喜欢平凡的,普通的,没有波澜的日子,你想做个普通人。

魏昭灵曾经不通爱欲,便也有过冷眼旁观她因魇生花而面临人生变故时的无措与恐惧,他记得她曾经是那么想要他将魇生花从她身体里剥除,她是那么害怕面对这个世界最为云波诡谲的那一面。

他曾经并不能理解她的心情,因为曾经的他就是那样没有退路,只能踩着刀尖往前走。

那时他也只是带着些兴致,去教她不要逃避,教她面对被魇生花打破平静后的一切因果。

可是现在,他却越发不能再如当初一般,看着她经历过那些血腥与疼痛的所有事,看着她被搅入这罗网不明的风雨里。

他想要还给她平静,给她喜欢的生活,盼着她开心快乐。

第74章 生气也没用 这次你听我的,行吗?你就当我以前说的都是屁话不行吗?楚沅把手塞进衣兜里, 我以前只想着逃避,觉得装得像样点就真的万事大吉了,但是好多事不是我能控制的, 我那会儿就是再不愿意, 不也还是搅进来了吗?他的手冰冰凉凉的,她说着就也将他的一只手往自己的衣兜里塞, 牵着他在被路灯照亮的人行道上一直走,我现在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至少我觉得现在比以前要过得开心很多。

她说, 我也想让你过得开心, 你总是为夜阑, 为李叔他们想的太多,算的也太多, 但是你有什么时候,是想过自己的?即便是到了现在,埋葬千年之久的夜阑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他也仍要为了那片打下来的新土,和那些跟随他好久好久的旧臣而殚精竭虑。

大约是从那一千三百多年前始, 他早在不知不觉间, 就已经忘了该为了自己而思虑些什么了。

人世倥偬多少年, 江山改换多少遍, 他跨越的, 又何止是一个时代那么简单?但偏偏, 他的前半生同再醒来后的这段时光加起来, 也不过只是二十五载。

二十五载,他好像从没为自己活过。

再美味的食物于他都是味同嚼蜡,再好的天光春景在他眼中也向来没什么特别, 他感受不到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温度来自于哪里,他更是从没注意过四季轮转之间的光景有多不同。

没有人教他,也没有人知道,当年的小哑巴除了失去自己的血亲外,还失去了什么。

其实也没关系的,魏昭灵,楚沅在自己的衣兜里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侧过脸去看他,我想着你也行。

她相信这样的岁月还会很长,所以她迟早是能教会他的。

对于现在的楚沅来说,她很庆幸当初是魏昭灵教着她该怎么去面对一个完全超出常人认知的全新世界,那对她来说也并非是一个有多残忍的过程,相反,那反而让她变得越发勇敢。

这世上的许多事,都是逃避解决不了的。

魏昭灵教会了她这个道理。

生活到底是要伪装出的无波无澜,静好无声,还是风来挡风,雨来挡雨,活得明快恣肆些?自欺欺人,原来是最没意思的事。

魏昭灵从不知道楚沅自己默默地在心里都想了些什么,可也的确从来都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些,也没有人为他考虑这些。

心口温澜丛生,在此间被路灯照得显露出纤薄颜色的雾气缭绕着,他忽而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脸,轻声说,此刻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他朝她笑,一双凤眼弯起来,连淡色的唇瓣都带着轻柔的笑意。

在他最为年少的那些年,他还从未来得及看过这人间的风月,所以一颗少年人的心在他的胸腔里,也从未被埋葬。

遇见喜欢的姑娘,他也终会不自禁地表露出些许纯粹青涩的心性。

只是看见她的眼睛里映着他的影子,竟也会觉得欢喜。

海城的夜风大概是最温柔的,吹着人的脸颊也不觉得冷,楚沅和魏昭灵回到酒店,没睡几个小时天就已经渐亮。

魏昭灵大抵是没怎么睡的,他起来坐在落地窗边喝茶时,眼下还衔着几分浅淡的青色。

楚沅也只比他晚起一个小时,她在洗手间里简单地洗漱了一下,换了身衣服出来便给赵松庭打了电话。

你说余家?赵松庭听了楚沅的话明显有些诧异,这怎么可能?那余老先生一向做派清正,他怎么会……他们家到底有鬼还是没鬼,查一查不就知道了?楚沅喝了一口温水。

你想怎么做?赵松庭在电话那端问道。

您说,我去余家做客的话,他们会欢迎我吗?楚沅弯起眼睛,笑着问了一声。

楚沅,如果真是余家,他们之前就想抓你,你现在去了不是正中他们下怀?赵松庭不免有些担心。

那不一样,我光明正大的去,要是进去了出不来,不就正好说明了他们余家的确有问题?再说了,他们家能在你们眼皮底下这么多年,我敲锣打鼓地去,他们肯定也不会把我怎么样,毕竟您和其他世家都知道我在余家,不是吗?楚沅并不提魏昭灵的事,赵松庭便只以为她是自己一个人,他在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才拿定主意,我手头上的事最近太多,实在有些脱不开身,这样吧,我让我的两个儿子带些人去海城,你可以先去余家,但要跟他们一直保持联系。

这件事,你就别跟凭霜说了,赵松庭叹了口气,你跟她既然是朋友,也应该知道,她啊就是看着冷冷清清的,性子也跟你似的,倔得很,又好强,可她的异能如今仍无进益,我怕她因为你而掺和进这些事里来。

我知道,赵叔叔你放心吧,我不会说的。

楚沅应了一声。

她也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赵凭霜和简玉清卷进这些复杂的事情里来,这是她跟郑灵隽都心照不宣的事。

挂了电话,楚沅走出房间去敲响了隔壁的门,又跟魏昭灵一起去餐厅吃早餐。

你别犹豫了,就算有个阿箬,你我不亲自去余家看一看,又怎么能知道那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玄机呢?楚沅刚咬了一口面包,见魏昭灵坐在她对面垂着眼睛不说话,便知道他是在想些什么,余家能帮郑玄离做事,当然也该知道我有魇生花的事了,而现在魇生花开了五瓣,根茎已经彻底跟我的血脉融为一体了,他们要动歪心思也翻不出什么浪,也许还会多谢忌惮,我晚上九点去就好了,到时候你不也能悄悄过来了吗?只怕余家人早已从阿箬那儿得知你腕上那枚凤镯的秘密,你一去,他们便知道我也在。

郑玄离那一环扣一环的计谋是从楚沅和他之间的龙凤镯开始的,是余家的人发现了楚沅手腕上的便是阿璧异族的凤镯,是阿箬告知了他们那是阿璧异族的圣物,所以他们才会想方设法地让凤镯的情丝珠失效,让双镯之间的勾连短暂消失,而郑玄离取出凤镯的情丝珠,更是为了防止双镯之间的感应恢复。

可是他们终究未能料到,这龙凤镯即便是少了一枚情丝珠,也是能够突破空间限制的。

此刻魏昭灵忽然站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坐下来。

他握住她的手腕,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按开她腕上凤镯的搭扣,取出了里面的那枚情丝珠。

取出这颗情丝珠的话,你要怎么过来啊?楚沅摸着镯子,抬头看他。

不取出来,他们是不会放松警惕的。

魏昭灵将那颗珠子收入掌中,你不用担心,我会过来的。

你是又要强行突破空间限制吗?魏昭灵,那么做的话,你会被反噬的,那种疼你还没受够吗?楚沅顿时便明白了他的用意,她眉头皱起来,不行,你不是说阿箬那枚白竹笛吊坠也可以越过空间限制吗?她那个东西,比我们的镯子好用多了。

那东西是要鲜血去喂的,沅沅,若心性不坚,便压不住它,他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头发,那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怎么可能会让你去尝试?可你已经因为我而被反噬了好多次,你是一个人,没有人天生是不怕疼的,谁知道这种反噬承受得太多,你会不会没命?楚沅脸上再没有一点笑意,摆在面前的早餐也再不能让她有分毫的食欲。

没把握的事我向来不会去做。

魏昭灵对上她那双眼睛,嗓音清泠,却又透着些柔和。

楚沅再吃不下早餐,她吨吨吨地灌完一杯牛奶,只丢下一句:我补觉去了。

她气冲冲地回了房间,却分毫没有睡意,在床上呆坐了好一会儿,一双眼睛愣愣地看着落地窗外。

阳光倾落进来,刺得她眼睛有点发酸。

她一下子躺倒在床上,脑子里乱糟糟的,只是睁着一双眼,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一整个上午她都没出门,连午餐也是服务生主动送到房间里来的,说是隔壁房间订给她的,下午她跟简玉清和赵凭霜他们一起打了会儿游戏。

你怎么都不说话啊?简玉清在队伍语音里问她,你跟你男朋友吵架了吗?你吵赢了吗?……没吵。

楚沅只简短地说了一句。

打了两三局楚沅就没什么兴趣了,才放下手机,便听见了微信的提示音,她拿起来一看,是郑灵隽。

你和我那半个祖宗怎么了?你们不是要去余家吗?楚沅打字:你怎么知道这事儿的?昨天夜里容将军那边跟我说的,我之前是郑玄离的纸影,我当然也知道这边的世家里也有他的纸影,我刚来这儿的时候,便是他们接应我的,只是他们捂得很严实,我也没看清他们的样貌,我现在已经在机场了,准备跟江永他们来看看,毕竟王的安危才是最主要的。

跟郑灵隽聊了一会儿,楚沅放下手机,迷迷糊糊睡了一觉。

再醒来天色已经有些见黑,她打了个哈欠从床上爬起来,一看手机已经八点半了。

服务生送来了晚餐,楚沅站在过道里,看了一眼旁边的那扇门,她转身走进自己房间,看服务生将晚餐都摆上桌,她才坐下来,拿起筷子吃饭。

她才吃了几口,又注意到自己手腕上的凤镯,搭扣里面已经没有情丝珠了,她垂下眼睛将玻璃杯凑到嘴边喝了一口水。

手机屏幕上显示时间已经到了九点,大约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楚沅一时更卖力地扒饭,匆匆吃完之后,她才用纸巾擦了擦嘴巴,看着面前出现的淡金色光幕,楚沅站起身来,走了进去。

隔壁的房间没有开灯,只有未曾拉严实的窗帘外面透出了交织而来的霓虹月辉,楚沅隐约可以看见窗外波光粼粼的一片海,那些光影照着床上的那一道身影,他竟仍然沉沉地睡着,并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楚沅迈着极轻的步子走到他的床边,一双眼睛像是在搜寻着什么。

忽的,她的目光定在了那件被他随手仍在里侧的外套。

她记得,阿箬的那枚白竹笛吊坠,就在他外套的口袋里。

于是她放缓呼吸,低下身,伸手越过他去够那件外套,她并不敢直接将衣服拿起来,生怕惊动他,就只能用手指去小心翼翼地探那外套的口袋。

大约是摸到了白竹笛吊坠的边缘,她没注意呼吸有些不稳,如稍凉的风一般轻轻拂过他的脸庞。

这一瞬,魏昭灵眼皮微动,骤然睁开了双眼。

你做什么?他的声音有些低,仿佛还带着些朦胧的睡意,可在他的目光顺着她的那只手看去时,他不由眉头一皱,才要伸手,楚沅却已经握住了那枚白竹笛吊坠,同时闻声回头看见他的眼睛,发觉他的动作,她便想也不想地低下头吻住他的嘴唇。

也是这一刻,他身体僵硬的瞬间,那被楚沅握进手心里的白竹笛吊坠尖锐的尾端已经刺进了她的手掌里,一霎她鲜血满手,一滴又一滴地坠在他雪白的衣衫上。

她的唇还贴着他的,气息如此相近,她用手蒙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看到她握着白竹笛吊坠的那只手。

这次你听我的,行吗?值此长夜,昏暗的房间里,她的声音离他很近很近,魏昭灵,你当初教我那么多,也不是为了让我只能躲在你身后的,不是吗?有些事我究竟可不可以,你总要让我试了才知道,我不用你一直保护我,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是为了她,他才会数次不顾性命,不顾反噬地一定要去到她的身边,在那么多个他们一起经历的日夜里,他这样寡言的人,从前也很少会同她说什么温柔的话,可是因为他,楚沅才觉得父亲走后的日子,到现在才变得没有那么难过孤独。

不管你答应还是不答应,都已经这样了,楚沅低头又亲了他一下,你生气也没用。

第75章 余氏重重楼 不听话的后果,你现在知道……夜里下起了连绵的雨, 房间里只亮着一盏颜色泛黄的台灯,那光照见床上那个女孩儿的面庞。

她的脸颊带着不正常的红,额头满是汗珠, 明明身体烫得厉害, 可却好像有钻进骨子里的寒意令她止不住地牙关打颤,即便身上已经裹紧了两床被子, 她也还是冷得直哆嗦。

魏昭灵从洗手间里走出来,手里拿着才用热水浸湿过的毛巾, 他在床沿坐下来, 将她被白竹笛吊坠扎伤的手从被子里拿出来, 垂着眼睛替她一点一点地擦干手上的血迹, 又替她上药。

包扎好之后,他再将她的手放进被子里, 又起身去换了热毛巾来替她擦额头上的汗,他此刻是沉默的,在昏暗的光线里, 他的那双眼睛更是郁郁沉沉。

不听话的后果,你现在知道了?或是见她勉强睁开了眼睛, 他瞥她一眼, 开口时声音透着些冷淡。

楚沅根本没有什么说话的力气, 那枚吊坠是靠鲜血养了百年的东西, 上面沾着的血腥煞气冲撞着她的神识, 引得她脑子胀痛难捱, 连听他说话, 她都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她的手从被子里慢慢地探出来,去牵住他的手指。

明明魏昭灵那时看到她那满手的鲜血,看她因为那枚白竹笛吊坠而陷入昏迷之中, 他便一时又气又急,而此刻心头纵是有再多的不悦,在被她轻轻牵住手指的刹那,他也不由地神色微动,到底还是软了些心肠。

他将毛巾搁到一旁,再俯身连同着被子一起裹着她,把她抱进怀里,这长夜于她而言该有多漫长,他也只能这样陪着她慢慢熬。

她的眼皮禁不住这夜的浓深,慢慢地合上,魏昭灵低首轻轻地亲了一下她的眼皮,才将她放下来,自己揉了揉发麻的手腕,站起身走到洗手间里去。

他手上还残留了她的血迹,他在柔亮的灯光里,慢慢地洗去自己手上所有斑驳的红,又对着镜子一颗颗地揭开衬衣的纽扣。

那衣衫也沾染了大片殷红的颜色,他将其扔到脏衣篓里,在浴室里逐渐升腾的水雾里,他转身走到花洒下,后背漂亮的脊线也渐渐没入白茫茫的热烟里,那镜子也变得模糊不堪。

洗去了一身的疲乏,魏昭灵再换了身衣服出来,一头乌浓湿润的长发披在肩后,他只堪堪用毛巾擦了擦,便在床上躺下来,再度把楚沅抱进怀里。

她一整晚都不太好过,意识也不太清晰,好像所有的痛苦都是在半睡半醒间反反复复地折磨,天色渐亮时,魏昭灵才见她的体温和脸色慢慢恢复了正常。

但直到下午五六点时,她才真的睁开眼睛。

魏昭灵那张常年苍白的面容上有些倦怠之色,坐在落地窗边才喝了口茶,偏头便见躺在床上的女孩儿正歪着脑袋在看他。

她面色如常,也再没有那种冷透骨髓般的感觉,最多是坐起来的时候,或是因为睡得太久,脑子有点发昏。

她竟真的靠着自己,生生地将那白竹笛吊坠上头所附着的阴森血气压了下去。

魏昭灵,我脑袋好晕。

楚沅也摸不准魏昭灵此刻到底还有没有在生气,但见她醒来,他竟还坐在那儿,连话也不同她讲,她眼珠转了转,一手扶着脑袋皱起眉,装作一副难受的模样。

魏昭灵捏着杯子的手指微顿,片刻后他还是站起身来,走到她的面前去,坐下来,用指腹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太阳穴,这不是你自己选的?如今又指望我做什么?明明他的动作轻柔又小心,可偏偏还不忘嘲讽似的笑一声。

楚沅却在他话音才落时便抱住了他的腰,这一霎,他纤长的睫毛微动,不由低眼去看此刻已经埋进他怀里的姑娘。

气性这么大做什么?我不是好好的吗?楚沅仰头望他,特意朝他笑。

她笑起来的模样落在他的眼睛里,她的手还环在他的腰身,这一刻魏昭灵那张疏淡清冷的面庞上神情到底还是禁不住柔和了一些,他抿起薄唇,再未说一句话。

有了那枚白竹笛吊坠,楚沅便不用再借助龙凤镯,在去余家之前,楚沅先跟赵松庭的长子赵凭风取得了联系,时间抵达晚上九点,她便孤身一人出现在了余家大门口。

向这样有数百年传承的世家,一般都还留存着些从前的气息与习惯,他们偏爱古色古香的宅院,更喜欢将山水顽石都收拢进自家的院子里。

楚沅背了一个大背包,戴了顶鸭舌帽,手里还拿着一份郑灵隽从赵松庭那儿带给她的地图。

余家并不在繁华的闹市,位置也并不好找,任谁也想不到,在旧城区的某个青石巷子里,那逼仄狭窄的一个宅门后头,原是别有洞天。

底下的破房子也有人守着,见楚沅带着赵松庭的手信,又握着世家里的地图,便点了灯笼请她往里去。

这破旧的老房子后面的一整座山原赖都是余家的,那山上石路蜿蜒,一般常被浅淡的湿雾笼罩着,犹如藏在人间里的仙境似的,缥缈朦胧。

那古宅颇有雅正之风,门前的石狮子也凛凛生威,楚沅才一踏上阶梯,那守在门口的人便已经注意到了她。

提灯的老人率先走上去,同那守门的人道:这孩子是带着赵家主的手信来的。

那人听了便先将楚沅打量了一番,又接过她递来的手信看了看,才点了点头,请先随我进庄子里吧。

只在楚沅跟着他走过第一重院门的这一刻,那早早睡下的余绍弘便被外头大儿媳的敲门声吵醒:父亲,有个女孩儿带着赵家主的手信上门来了。

女孩儿?余绍弘撑着身体坐起来,看向门外那道影子。

是个叫楚沅的姑娘,看着年纪还挺小的,我问过了,她说是放暑假没事可做,便从赵家主那儿求了手信,来拜访咱们世家的。

大儿媳荣花是个温柔娴静的女人,在外头说话也是轻言细语,恭恭敬敬的。

楚沅……余绍弘几乎是在听见这个名字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便有一瞬透露出些锐利的光。

他穿上外衣,打开门走出去,便见荣花垂首站在柱子旁,他问:她是先奔我们余家来的?荣花摇摇头,不是,我听她说,她先去的是新阳的林家。

新阳林家?新阳离海城并不算接近,但五大世家原本就住得不近,这一点也没什么好推敲的,于是余绍弘沉吟片刻,便再对荣花道:我记得你同新阳林家的三房媳妇儿是相熟的,你打个电话问问她,看看是不是有个叫楚沅的姑娘才去过他们家。

是。

荣花恭敬道。

余绍弘这才拄着拐杖走下阶梯,往前厅去。

楚沅这辈子还没有真的亲眼见过这样的古宅,走进来这第三重院子,一重一重的木楼四方相对,天空便被收拢得只有四四方方的那么一块,此刻天色已经黑透,若非是飞檐之下点着一盏又一盏的灯笼,楚沅便要以为自己是身在一口深井之中,仰头之时才能窥见那一方天色。

院内种着一棵雪花楹,那花瓣层层叠叠如白雪一般堆积在平整的青砖上,在此间的灯火里被照得有些半透明的晶莹,香风花雾里,这里便更如被重楼深锁住的一片天地。

楚沅啊,来了怎么就站在这院子里发愣?院门处忽然传来一道慈和的声音,还透着些笑意。

楚沅回头看见余绍弘,他正拄着拐走过来,又在问那提灯的老者,老丁,怎么不让这孩子进屋坐着?是您院子里的这棵雪花楹太漂亮了,我才想在这儿多看会儿。

那老丁还没开口,楚沅便先笑着说道。

我这么晚来,是不是打扰到您休息了?楚沅说着露出了些不太好意思的神情,她有些局促,又有点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余老先生,我原本来海城是打算先自己在外面玩儿两天再来拜访您的,可是我今天在外面钱包手机都被偷了,酒店也没续房费,所以……余绍弘一副恍然的模样,原来是这样。

他拄着拐将楚沅迎进厅里,邀她坐下来,又命人给她倒了杯水来,这夜还长着,你小姑娘家家的,晚上就别喝茶了,不然耽误睡眠。

说着他又笑叹:你还年轻,可不知道我们这些老家伙要睡个好觉现在是有多难喏……你是今年异能测试的第一名,是少年英才之辈,来了我余家便是我们的座上宾,你在这儿住多久也是无妨的。

余绍弘一壁说着这样的话,一壁又用那双眼睛不经意地去看她衣袖里露出来的半截凤镯。

里面并没有那颗幽蓝的珠子。

他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脸上并没有表露出过多的神情变化。

那就谢谢您了,我其实也就是好奇你们世家到底是什么样的,所以才去找赵叔叔要了手信,趁着这回放假四处看看,我也没想着这边的小偷这么厉害,我手机钱包都能给丢了……一会儿还得麻烦您借我个手机和银行卡,我让我爷爷打点钱过来,不然我怕是连回都回不去了。

楚沅一副不太好意思的模样。

这些都不是问题,你也不用担心钱的事,这些啊我也是出的起的,只是你这小姑娘见了新阳林家的气派门庭,可还瞧得上我们余家这老宅啊?他开玩笑似的,像是在说宅院的事,可楚沅却听得出其中的深意,于是她笑了笑,林家是旧西式的洋楼别墅,您这儿可跟旧朝的雅致园林似的,都是各有各的风韵。

是啊,我还记得林家南边儿有个棋楼,那里头收藏的可全都是林山海那老家伙搜罗来的棋子棋盘啊。

余绍弘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这话。

楚沅脸上不由流露出了些疑惑之色,她望向余绍弘,那棋楼我也去过的,但是好像不在南边啊,是在西边的花园后面。

是吗?余绍弘随即抚掌一笑,也是我老糊涂了,一两年没去林家,便忘了那儿的东南西北了。

楚沅脸上仍然挂着职业假笑,忍着没翻白眼。

荣华适时从外头走进来,见她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他才又笑着对楚沅道:时间已经不早了,这上山的山路也是不好走的,你怕是也累了,便让我这大儿媳先安排你住下来吧,有什么都明日再说。

好,谢谢余老先生。

楚沅站起来说道。

荣花唤了人来接了楚沅的背包,然后便让那人提着灯笼走在前头,带着楚沅往客房去。

楚沅已经离开,可余绍弘却还坐在厅堂的太师椅上,直到门外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他才开口道:庆阳,你说这姑娘是发现了什么,还是真就是来拜访我的?余庆阳在余绍弘的面前站定,她的凤镯里没有情丝珠,想来那珠子落入郑玄离手里又还有什么能被她拿回去的可能?估计已经被郑玄离给毁了,那位复活的夜阑王也不可能通过她来到这里,我们没有什么把柄落在那边,现在郑玄离给我们余家的桎梏也已经解除,我们又还有什么可怕的?她在这儿的这些天你都盯着些,叫下面的人最近也都安静些。

余绍弘面露疲乏之色,拄着拐杖站起来,嘱咐余庆阳道。

儿子知道。

余庆阳低声答道,但见余绍弘抬步要走,他便又忙唤了声,父亲。

余绍弘闻声便再次看向他。

您真的要让甘尘娶阿箬?阿箬才十六岁,您觉得甘尘会愿意吗?余庆阳即便知道父亲并不想听他提起余甘尘,可此刻他也还是禁不住开了口。

阿箬只能成为我们余家人,才能真正为我们所用,余绍弘的脸色有些发沉,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盯着余庆阳,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他让扎祁又把那个女人带回来了,这一回,那个女人决不能活着离开我们余家。

父亲……您就不能放过甘尘吗?余庆阳那张向来阴沉冷戾的脸此刻却因为自己的弟弟余甘尘而显露出几分心酸之色,甘尘他被您关了这么多年,这还不够吗?庆阳,做好你该做的事。

余绍弘只扔下这么一句话,便冷着脸离开了。

这夜越发的浓深,一重又一重的深院里从不缺少雪花楹的身影,那么茂密的一簇开在每一重的院子里,雪白的花瓣落得到处都是。

荣花叫人收拾好了房间出来,将楚沅的东西放好,又听她说没吃晚饭,便让厨房做了一顿饭送来。

饭菜端上桌,屋子里只剩下楚沅一个人,她拿着筷子才吃了几口,便瞟了一眼那轩窗。

她站起来走过去开了窗,低眼便见那一道纤瘦的身影踩着飞檐上的瓦片,缩在窗下。

她不由笑了一声,这么快就找来了?楚沅知道这楼底下一定有眼睛在盯着她,而阿箬缩在窗下的那片阴影里,倒是与这夜色也融为了一体。

她回头端了碗过来,装作看外面的风景,阿箬却忽然将衣袖里的一条毒蛇放出来,那毒牙都已经龇出来了,楚沅把碗往窗台一放,见雪的银丝飞出瞬间穿透了那毒蛇的身体,她一把将蛇抓住,与此同时,见雪的银丝已经彻底将阿箬缠住,让她根本动弹不得。

楚沅握紧见雪,将她紧紧地禁锢在窗台下面,又将那条还没死掉的蛇凑近阿箬的脸,你是不是以为我很好惹啊?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此刻探身往下,那些在黑暗里盯着她的人也根本看不清她到底在做些什么,她都快把蛇脑袋贴近阿箬的嘴巴了,看阿箬鼓起眼睛有无可奈何的样子,楚沅不由弯起眼睛笑,郑玄离之前也用蛇对付过我,我最遗憾的,就是没能把那些蛇塞进他的嘴巴里,今天你特地给我送条蛇来,是不是想让我在你这儿圆梦啊?王雨娴在哪儿,说。

楚沅收紧银丝。

阿箬心中有再多的不甘与愤懑,也只能如实说道:她被关在卓云院里,那是余家二儿子余甘尘的住处。

余甘尘。

那大概,就是程佳意的亲生父亲了吧?余家的地图你画了吗?楚沅又问她。

阿箬咬紧唇瓣,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开口,在我袖子里。

你袖子里没蛇了吧?要是有,我就抓出来直接塞你嘴里。

楚沅说着还把那条被她捏的奄奄一息的蛇再往她面前凑了凑。

阿箬虽然玩蛇,但也从没试过这样近距离地被那冰冷的蛇信擦过鼻尖,她忍不住颤了一下。

楚沅从她衣袖里摸出了地图,再度将见雪握紧,她用手肘抵住阿箬的脖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还记得你之前还想砍了我的手,我这个人很记仇的,所以你最好别再动什么歪心思,你现在可打不过我。

没你事了,走吧。

说完,楚沅便站直身体收回见雪,将那条蛇扔下房檐,同时憋足了劲,大喊:救命啊!有蛇啊!!阿箬已经离开,院子里灯火通明,那扎祁从院门外面跑来,便见楼上的女孩儿端着饭碗站在窗前,而在距离他不远处的地面上,有一条还在动来动去的竹叶青。

你没事吧?扎祁抬头问了声。

楚沅拍了拍胸口,又扒了口饭压惊,扎祁大哥,你们这儿怎么还有蛇啊?它刚刚都差点儿钻我饭碗里了!第76章 静听楼外雨 我是在夸你,吹彩虹屁。

……余家人哪有玩蛇的, 这庄园里每日也都有人打扫,当然不可能藏着什么蛇虫鼠蚁的,但前日阿箬上余家来了, 这竹叶青不用问, 必是阿箬那丫头的。

但扎祁当着楚沅的面,也没多提什么阿箬, 只是命人将楼里仔细地打扫了一遍。

阿箬,这是在余家, 不是在外头, 那楚沅是光明正大进余家来的客人, 你放蛇过去是什么意思?少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扎祁看着她的后背,脸色并不算好。

你说我是什么意思?阿箬并没有转身, 声音听着也不咸不淡的。

我警告你最好别轻举妄动,你要是坏了老太爷的事,可就没命活了。

扎祁一向是肃冷的, 但说到这儿,他的语气却又缓和了一些, 阿箬, 你以为老太爷会怕你这么个小姑娘?你以为你握着余家的把柄, 可他如果想要你的命, 那也是轻而易举的……你别看老太爷现在对你礼遇有加, 那是因为他还指着你好好地做二爷的新妻, 你若是再摆谱拿乔, 他可是会不耐烦的。

扎祁,那余甘尘比你都大十几二十岁呢,阿箬仍枕着那软枕, 侧躺在床上背对着他,说着又笑一声,我以为至少你是不会像他们一样逼我的。

扎祁有一瞬怔忡,他看那少女终于从床上坐起来,转头看向他,一时间他觉得自己竟有点不太敢看她的眼睛。

扎祁是个孤儿,尚在襁褓中时便被丢弃在川藏公路上,碰巧余老太爷从锦州回来,在路上看到了他,并发现他有异能,便将他捡了回来抚养。

而阿箬十一岁时没了父亲,她父亲是余家的内客,而她又在异能上颇有天资,所以这些年来,她的一切全有余家资助。

扎祁和阿箬算是搭档,这些年也帮余老太爷做了不少事情,对扎祁来说,他在余家从来也没有多少说得上话的人,而阿箬同他一起做事五年,在他心里她便早如妹妹一般,她性子古怪难驯,这些年做的所有出格的事儿都是扎祁帮忙遮掩的。

扎祁,这么多年来我惹了很多事,那余家主不让我杀的人我也杀了很多,你明明每次都帮了我,为什么这一回,你却不帮我了?阿箬站起来,慢慢地走到他的面前去,仰头看着他。

他是藏族人的长相,骨相都生得十分硬朗深刻,皮肤也是黝黑的,身形高大得很,只是一副嗓子大约是儿时便在那公路上被高原的风吹坏了,所以总是粗粝难听的,阿箬,这是老太爷的意思,他一定要这么做,那我也没有资格阻止。

他都算不上是余家的养子,又怎么能够在老太爷面前多嘴呢?当然这么多年来,他也习惯了只听从命令,从来不会过问老太爷的事。

你们都在逼我,那怎么不去逼你们二爷呢?他念念不忘他的前妻,你就听话地把她接来了,你们余家是想怎么样啊?要我嫁给他,又要替他养着他那位前妻?阿箬到底还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半点藏不住自己的情绪。

她的喜恶都表现得十分极端,她向来都是这样不服管的,即便余家对她家有些恩德,但她自认这几年自己为余家做了太多的事,她又为什么一定要用自己去还?阿箬,老太爷做的决定,没有任何人可以违抗,你受了余家的恩惠,就该还给他。

扎祁避开她的目光,声音仍旧粗犷。

你自己不觉得离谱吗扎祁?你以为这是哪儿?这不是宣国,是在华国,那余绍弘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要我一个未成年嫁人?你又算是怎么回事?余家养大你,就还真的把你养成了一条听话的狗?阿箬忍不住笑起来。

老太爷也不是要你现在就嫁,是先同你订下来,等你二十岁之后再说。

扎祁分毫没将她的话放在心里,面上也并没有什么生气的情绪表露。

他也再没有要跟阿箬继续说下去的耐心,转身便要走,才到门口,他又脚步一顿,却没回头,只是说,阿箬,你和我一样,很多事都是由不得自己的。

我们不一样,阿箬却盯着他的背影冷笑,你是余家的狗,我可不是。

扎祁没再说话,径自迈出门槛。

——万籁俱寂的夜,所有的声音都仿佛在这重重木楼里消止,所有的门窗都关严实之后,屋子里没有开灯,楚沅操控着白竹笛吊坠,才见那幽绿的光犹如鬼火一般烧在吊坠的尾端,她拿在手里一时间便像点了根烟似的。

只是那火光刹那即逝,楚沅坐在床上还有点儿没反应过来,也没听到什么声响,她不由疑惑,难道这东西坏了?她试图再次操控吊坠,却忽然被一只手准确地握住了手腕,那人的手指冰冰凉凉的,楚沅吓了个激灵,但闻到幽冷的香味,她又试探着开口:魏昭灵?她刻意把声音放得很低,像是凑在人耳畔说悄悄话的音量。

嗯。

他也轻轻地应她。

白竹笛吊坠不能隔空让另一个人过来,是魏昭灵用了些手段将那吊坠跟他的龙镯之间产生了些维系,所以才有了这么个效用。

楚沅听见他的声音就松了口气,然后她摸索着抓住他的手,把他往床上拉。

余家的院子都是古色古香的,房间里的陈设也是一样,连这床都是雕花四柱床,楚沅在黑暗里摸着把那有些厚度的幔帐解开遮下来,才从自己的衣兜里摸出来一颗浑圆的珠子。

那珠子在夜里散出柔亮的莹光,终于照见这被幔帐遮掩掩饰的床榻内部,也照见了魏昭灵那张无暇的脸。

他垂眼瞥着她手里的那颗珠子,便也想起来,那应该是李绥真擅作主张让人替她换上喜服,与他成婚的那日,从殷红幔帐上头落入她怀里的那颗。

幸亏我出门的时候把这颗珠子翻出来了,现在还真派上用场了。

楚沅没注意他的神情,只捧着那颗珠子,有些得意。

她的声音还是压得很小声,为了让他听清她说话,她还往他面前凑了凑,又把自己兜里的地图拿出来给他,这是阿箬画的地图,她说王雨娴就关在余家的二爷余甘尘住的卓云院里。

魏昭灵将地图展开看了几眼,却道,即便我们知道卓云院的所在,也不能贸然前去,这余家的每一座楼都设有复杂的机关,说是铁网也不为过,若是一步走错,可就什么也查不出了。

再者,魏昭灵双指捏着那张地图,唇畔笑意极淡,这地图到底准不准确,也很难说。

你是说阿箬她很有可能诓骗我们?楚沅问。

魏昭灵摇头,她便是想,也得先看看自己有几条命够活,只是她也不过才来余家,她又不是余家人,这些年她替余家做事,也知道了他们不少的阴私,余家又岂会不留个心眼防着她?毕竟余家百年的家底可都在这儿,他们怎么会让一个外人轻易知道这家宅里的事?这地图是阿箬画的,但她只是画出了部分的院落分布,可再往里的,她去不得也看不到,那不见世面多少年的余家二爷余甘尘到底有没有住在卓云院里,她怕是也并不确定。

这也是他们世家里的事,赵松庭不会坐视不管,魏昭灵伸手摸了摸楚沅的头发,先等着吧,等明日赵凭风他们上门之后,我们再做打算。

我听郑灵隽说了,跟赵凭风一起来的,还有之前跟我一起测试异能的那些世家里的少年少女,这样也挺好的,看起来还真像是来参观拜访的。

楚沅一手撑着下巴,可我看余绍弘那老头心思缜密得很,也不知道能不能行。

赵松庭能做赵家的家主,定然有其过人之处,想来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差错,魏昭灵靠在床柱上,那明珠莹润的华光照得他面容冷淡,楚沅见他微微一笑,又听他道:再不济,我便索性将余家人都杀了就是。

人死了,那藏在这家宅里再多的阴私也终将彻底暴露出来,又何苦费力,一定要去寻求一个答案。

可余家知道结界后面的另一个世界,也知道你,要是你真那么做,他们肯定狗急跳墙,把这些事都捅给世家。

楚沅的脑子一下转过弯来,世家要是发现这些,难保不会惹出更大的乱子来。

关于结界,关于另外一面的世界,终归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所以这才算是个麻烦事。

魏昭灵轻轻颔首,神情极淡。

他一定要亲自来处理这件事,是因为余家知道夜阑和他的存在,也是因为他们在世纪大厦设局,害楚沅被郑玄离生擒折磨。

魏昭灵大约是又想起那夜在祭月台上看见楚沅那双血肉模糊的腿,一时间他那张苍白的面容便显得有些阴晴不定,眸底透着阴郁的冷。

这桩事,可从未因郑玄离的死而结束,每一个参与者,都该死。

他忽而想到了什么,眉眼弯起来,楚沅只见他手指间流火乍现,好似凝结成一行字迹,又在他手指往前一推的瞬间,便消散无痕。

你这是在干嘛?楚沅好奇地问。

那阿箬说余甘尘被关了十八年,王雨娴离开余家也正好十八年,他之前未必知道自己还有个女儿,如今王雨娴即便是在他的院子里,但我估计那余绍弘也根本不会给她开口说话的机会,所以谁杀了他女儿,还要个人去告诉他才好。

魏昭灵刚刚就是在催动阿箬身上那枚铜锁里附着的术法。

你知道?楚沅惊诧地看着他。

魏昭灵摇头,不,但只要让他知道是他们余家人做的,便足够了。

那可有好戏看了。

楚沅听说那余甘尘到现在也没有再娶,所以膝下也并没有什么儿子女儿,只有一个程佳意,他却并不知道她的存在。

楚沅想起程佳意,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到现在也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程佳意居然会是余家二爷的女儿,可她却好像并没有继承任何异能。

夜深了,你休息吧。

楚沅神思还飘忽着,却听魏昭灵忽然说道,她回过神便见他已经伸手过来,要去握她脖颈间挂着的那枚白竹笛吊坠,她想也不想地抓住他的手,你还要回去吗?我觉得余家的楼门里就跟鬼屋似的,我一个人待着可能会睡不着,怪渗人的。

楚沅真诚地建议道:你别走了吧?她也没等他回答,直接钻进他怀里去,她手里还捧着那颗珠子,她仰头看见他被光照亮的半张脸,她不由地感叹:其实要是真有鬼能长成你这个样子,我也就不怕了。

魏昭灵却还记得当初在仙泽山地宫里,她战战兢兢地掏出一把黄符纸往他身上贴的狼狈模样,于是他不由轻笑一声,语气意味不明,是吗?……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容易把天聊死。

楚沅可能也想起来自己最窘迫的那些事,她把珠子搁下,伸手去捧他的脸,我是在隐晦地夸你,吹彩虹屁,你怎么还听不明白?第77章 一环扣一环 这狗咬狗,好看吗?……捧在她手心里的明珠如从天上摘下来的浑圆的月, 冷淡的银辉散漫,照着她平静的睡脸,在这静谧无声的夜里, 魏昭灵却久久不能安眠。

身旁的姑娘无意识地蹬掉了被子, 他极轻地叹了声,伸手再将那薄被收拢过来盖在她的身上。

她手中还攥着那颗珠子, 魏昭灵伸手取出,放在里侧, 她的枕边。

随后他掀开半边的锦帐, 赤着脚下了床。

窗外不再寂静, 反倒多了些杂乱的脚步声, 虽有些渺远,可他却仍是听清了。

外头那些在暗地里守着的人大约是有了急着要去处理的事, 魏昭灵静等着他们一个个离开,才伸手推开了那扇窗。

夜风灌进来,他乌浓的长发被这并不算凉爽的清风吹得微微拂动, 而他那双清冷的凤眼越过了几重院落,直直地盯着那灯火通明的主院。

不过刹那之间, 他的身影便化作极浅的莹光随风跃入窗外那明灭不定的灯火连绵处。

现今也才是凌晨的两三点, 那原本就被楚沅吵醒过一次的余绍弘终究是睡不好这一觉, 听了大儿媳在门外头的声音, 他瞬间睡意便去了大半, 铁青着一张脸从屋子里出来, 便见外头所有的灯都亮了起来, 那坐轮椅的男人穿着干净的月白长衫,就在院子里头静等着他出来。

大半个余家的人都聚在了主院,余绍弘才见那男人, 一双眼睛便微眯了眯,他拄着拐走下石阶,甘尘,这大半夜的,你闹什么?那男人原来便是余甘尘。

他虽已有四十二岁,可那张脸看着却仍像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岁月好像还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过多的痕迹。

他骨相生得柔和,人看着也清癯瘦削,同他哥哥余庆阳有着极大的差别,那或许是因为他们的生母不是同一人所致。

父亲,我只是想来看看,您睡得可还安稳?余甘尘开口,嗓音轻如风声一般。

我关了你这么多年你也没出来过,怎么今晚偏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余绍弘也是到了今夜才知道,自己用来锁住余甘尘的手段,原来根本就没多大用处。

父亲,我叫您父亲,如果在您心里,我余甘尘还是您的儿子,那么就请您如实告诉我,余甘尘用一双眼睛紧盯着他的父亲余绍弘,我和阿娴,是不是有一个女儿?余绍弘那张干枯如树皮一般的脸上肌肉跳动了几下,他不由皱起眉,一双锐利的眼睛扫向院子里的众人,是谁在你面前乱嚼舌根子?扎祁垂下脑袋,到底还是走上前去,当着众人在余绍弘的面前跪了下来,爷爷,对不起,是阿箬说想先见一见二爷,所以我才……他话还没说完,又抬头去看余绍弘,顿了顿才道,爷爷,阿箬她还小,很多事她都不懂,请您原谅她这一回。

这已经算是扎祁第一次鼓起勇气,在余绍弘的面前替人求情。

他虽然称呼余绍弘为爷爷,但他自己心里也很清楚,他到底算不得是正儿八经的余家人。

可养育之恩,在他心中堪比天大。

扎祁,你糊涂啊!余绍弘这夜被连续搅扰了两次睡眠,他原本心头就有怒意,此刻更因为眼前的这些事而气得不轻。

父亲,请您回答我,是不是?余甘尘却根本没有耐心听他再多说旁的什么。

余绍弘面对自己这个二儿子的目光注视,他却并不想多提这件事,只是道,甘尘,你并不了解事情的原委,如今家里还有客人,你最好不要生事,该你知道的,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父亲!余甘尘握着轮椅扶手的那只手不由地越收越紧,指节寸寸泛白,纵然余绍弘此刻没有正面回答他,他也还是从这字里行间中嗅到了些真相,他再也无法冷静,几乎有些失控地喊:那是我的亲生骨肉,是您的亲孙女!您怎么下得了手!您告诉我您怎么下得了手!余甘尘!余绍弘将拐杖往地面拄了好几下,他的脸色越发不好,你这是做什么?我可是你的父亲!余家重家规,在长辈面前不能大声呼喝,更不能没有规矩。

怪不得,怪不得您要让扎祁弄哑阿娴的嗓子,您是怕我知道这件事啊?余甘尘双目泛红,已经泛起了些泪花,他或是想到了那个女人看他时的那双满是恨意的眼睛,他好像到了此刻才忽然明白,她那样的恨,到底从哪儿来。

您配吗?您配做我的父亲吗?他的声音再度变得很轻。

甘尘!你怎么能这么跟父亲说话?余庆阳匆匆赶来主院时便正好听到了余甘尘的这句话,他看了一眼脸上越发铁青的余绍弘,便走到余甘尘面前,对他道,甘尘,你看看这会儿天都还没亮,你就别再闹了,有什么事,等家里的外人都走了再说,好吗?大哥,他杀了我的女儿!我女儿长那么大了,可我还没见过她……他把她杀了!余甘尘冷了多年的心,仿佛在这一刻因为那个他从不知是何模样的女儿而好似被烈火灼烧一般难以止沸。

余庆阳见他越发激动,便伸手按住他的双臂,脱口而出,甘尘!你错怪父亲了,你女儿不是父亲杀的,是我,是我错杀了她!他这样一句话,令余甘尘瞬间安静下来,他那双眼睛满是惊愕,过了好半晌才慢慢地看向余庆阳,你说什么?余庆阳有些愧于面对他的目光,但话已至此,如今这主院里里外外都被自家人守着,他便也没再隐瞒余甘尘,对不起甘尘,我那时并不知道她是你的女儿,你也知道我与父亲此前都是郑家的纸影,郑玄离要我们做的事,我们不能不做……程佳意她听到了不该听的话,看到了不该看的人,按照惯例,这样的人必须死,我也是杀了她之后,才知道她是你女儿。

程佳意是个普通人,可她身体里到底有一半余家人的血,她没有异能,却偏偏能无意识地穿透术法设下的结界。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她那天就不会听到他们说的那些话,更不会知道他们要对付楚沅的计划。

那天她才将没有那封署名的信放进楚沅的信箱,当晚便被余庆阳亲手推下了世纪大厦的顶楼。

未满十八岁的女孩儿,死在了那个深夜。

对不起甘尘,如果那时候我知道她是我们余家人,是你的女儿,我肯定不会……余庆阳望见了余甘尘的那双眼,后面的话忽然就再说不下去。

余甘尘恍惚之间,觉得这余家的空气里都带着难闻的血腥味,他半晌才像是有反应似的,喃喃一声,是你啊……甘尘,你大哥他也不是故意的,你那女人改了名字,换了身份,这么多年我们谁知道她在哪儿啊?甘尘,你若还喜欢她,那我答应你把她留来就是了,只是这件事,咱们谁都不要再提了好吗?余绍弘觉得自己是退了一步,毕竟按他原本的打算,那何娴,也就是现在的王雨娴,是要死的。

可余甘尘听了他这话,却垂着眼睛笑了一声,留她来做什么?恨我吗?甘尘,那你想怎么样?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你无论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虽然余庆阳跟余甘尘的母亲不是同一个人,但他们从小便是关系极好的兄弟,在余庆阳心里,余甘尘一直都是他的弟弟。

什么都答应我?余甘尘终于再度抬起眼睛看他。

余庆阳点头,是。

而此刻,他们却都没有注意到散碎的莹光在不远处的屋檐之上浓暗的阴影里凝成一道若隐若现的身影。

那人白皙修长的手指微动,那余甘尘的后颈便有一道细弱的光芒微闪,这一瞬余甘尘胸口积蓄多年的情绪终于崩断了他脑海里最后那根弦。

他一手抓住余庆阳扶着他肩膀的手,袖子里的短匕握入他手里,迅速刺进了余庆阳的胸口。

鲜血迸溅,沾了余甘尘满脸。

荣花瞪大双眼,惊声尖叫,忙喊:庆阳!余绍弘也是满脸震惊,余甘尘!你做什么!而余庆阳此刻也瞪着眼睛,仿佛不敢置信一般地看着那个脸上沾着星星点点血迹的男人,你……余甘尘紧紧地握着余庆阳的手臂,让他一时不至于摔倒在地,大哥,你还是不明白我究竟为什么宁愿被父亲锁着,像坐牢似的活着也不向他服软,我讨厌这个家,讨厌父亲,也讨厌你……余绍弘上来将余庆阳扶住,又狠狠地甩了余甘尘一巴掌,他是你大哥!余甘尘!那一巴掌力道极大,余甘尘耳畔轰鸣,却并没有看余绍弘,而是仍在盯着被一群人围住的余庆阳。

你所娶之人正好是你所爱之人,你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可我呢大哥?余甘尘那张面容上露出些讥讽的笑,你杀了我唯一的女儿,还要跟我兄友弟恭?他大概是这些年压抑地太久了,此刻眼眶红透,又哭又笑,其声难掩悲怆,我也不想这样的,是你和父亲逼我的。

失去何娴,已经让他痛苦半生,他甘愿不要后半辈子的自由,就这么行尸走肉地耗到生命尽头。

可是兜兜转转十八年,他还未曾见过面的女儿,却死在了他这些自家人的手里。

余甘尘将手里那柄带血的匕首扔下,他冷静地坐在轮椅上,看着余绍弘大吼着叫人去请余家雇佣的医生来。

可医生还没来,余庆阳就已经断了气。

余庆阳明明是世家里颇有声名的出色之辈,可偏偏,他在最不设防的时候,死在了自己弟弟的手里。

荣花哭天抢地,声音一阵比一阵凄厉。

余绍弘大受打击,被扎祁扶着站起来时身形还有些不稳,他看着那被大儿媳抱在怀里已经没了声息的大儿子,心中切痛难当,可手里的拐杖高高举起来,却终究没有打在那轮椅上的二儿子身上。

对余甘尘,余绍弘和余庆阳都是多有歉疚,此刻看见他那双平静死寂的眼睛,余绍弘便有些下不了手。

把阿箬给我带过来!最终余绍弘大声唤了人来。

扎祁在听到余绍弘这句话时,神情便有些变了,他忙道,爷爷,阿箬她真的不是有意的,还请您……扎祁,你话太多了。

余绍弘冷着声音打断他。

阿箬到底还是被人强行带来了,她还从没在余家看过这样的场面,也更没见过余绍弘那般阴沉铁青的脸色。

余家的大爷余庆阳躺在地上,已经是个死人了,阿箬看到了在余甘尘脚边的那柄带血的匕首,她也看到了他手指间的鲜血。

她不由地瞪起眼睛,显然是没有料到余甘尘竟然会杀了自己的大哥。

到底是年纪轻,她此刻才终于发觉魏昭灵的那道指令有多不对劲,她以为余甘尘就算知道了真相,依照他那样软弱的性子,也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的,所以魏昭灵要她去将那消息告诉余甘尘,她便去了。

可是现在,事情却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

阿箬,你是小叶的女儿,所以我才一直忍着你,还让你做我余家的儿媳,为的就是完成小叶的心愿,好好照顾你,让他放心……可你呢?你都做了些什么?余绍弘拄着拐杖站在那儿,双手放置在拐杖上,他的身形便显得更佝偻了些。

余爷爷……阿箬嘴唇动了动,她到此刻才觉得眼前这个老人阴测测的,有些莫名的阴森可怕。

你这样的性子,我余家是要不起的。

余绍弘的声音苍老,并未带着平日里刻意显露的慈和语气。

爷爷……扎祁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他话还没有说完,便见余绍弘手掌中已经有流光忽起。

余爷爷,我也没想这样的,都是……阿箬终于晃了神,她想将一切和盘托出,可檐上那抹未被人发现的半透明的影子却手指一收,那所在她脚踝上的铜锁便有丝线蔓延至她的血肉里游走,令她一时再张不开嘴。

而她终究也再没有张嘴说出实情的机会,那余绍弘手中的流光朝她打来,瞬间便将其胸口灼出一个血洞,整颗心都被灼烧着发出了难闻的味道。

余绍弘大约是将大儿子余庆阳的死都算在了这个女孩儿的头上,他下手极狠,根本没有丝毫犹豫。

扎祁站在原地,看着地上那已经没了声息的阿箬,她胸口的血洞还不断有殷红的血液流淌出来,他全身几乎冷透,一时间喉咙发紧。

今夜终究是余家的不眠夜,魏昭灵看着这场戏终于到了要散场的时候,那双凤眼里终于添了些冷淡的笑意。

阿箬的价值便从今夜止,所以她的死,原本也是他计划里的一环。

彼时立在房檐上的魏昭灵忽觉身畔多了一人,他偏头轻瞥一眼身旁的姑娘,原本在睡梦里的她,不知因何醒来,而见她在看那不远处的院落里的两具死尸,他淡色的唇微弯,清泠的嗓音仿佛要揉碎在风里:这狗咬狗,好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