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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迷雾至深处 二章合一

2025-03-22 06:57:34

余家的大爷余庆阳死了, 清晨时分便有人敲开了楚沅的房门,那是才丧夫的荣花,她身披缟素, 一张脸苍白得可怕。

清晨的风带着些湿润的凉爽, 楚沅站在门口,见她鬓边的乱发被风吹起, 她听见荣花开口,嗓音嘶哑得厉害, 姑娘, 原本老爷子还想多留你住些日子, 可昨儿晚上我们家中出了事, 怕是也不便留你了……她说着便将提前准备好的钱和手机都交到楚沅手里,这些你拿好, 回去的路上也用得着。

荣花阿姨,我……楚沅握着那一沓纸币和手机站在那儿,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同她说些什么才好。

我还有些事要忙, 就不送你了,一会儿扎祁会来带你出去的, 你可要收拾好东西, 不要忘了什么。

荣花拍了拍她的手背, 勉强笑了一下, 说完转身便往楼下走。

楚沅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 才关上房门, 她回头看见魏昭灵站在轩窗前往下望。

楚沅走过去往下看时, 荣花正好从楼门里出来,往院门走去。

你是不是就没打算留着阿箬的性命?她忽而开口,问身边的人。

魏昭灵立在窗前, 那目光不知落在院子里的何处,怎么?是觉得可惜?楚沅摇了摇头,她也算可惜的话,那些死在她手里的无辜的人,就不可惜吗?阿箬才十六岁,手上就已经沾满了血,对她来说,杀人就好像吃饭一样容易,心里也从来没有过任何负担。

她不喜欢的人,碍她事的人,她都杀。

年纪轻,不是她可以肆意妄为,或被原谅的借口。

余绍弘都没觉得她可惜。

楚沅大概也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她半夜醒来寻着他的方向去,就在檐上看到了底下那阿箬的凄惨死状,她看了很久都没移开目光。

魏昭灵没有在第一时间杀了阿箬,楚沅原本以为他还会让她活得再久一些,谁知道他利用阿箬的时候,便已经将她的死也算了进去。

阿箬的铜锁上早有魏昭灵留下的术法,而在王雨娴被抓进余家之前,魏昭灵便也在她身上留了一枚香寇,那是一种特殊的香料,对普通人是无用的,但却能慢慢地转移到靠近她的人身上。

余甘尘身上种了香寇,而阿箬去见他时,铜锁上的术法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流窜进了余甘尘的身体里,迷其心智,乱其心神,逐渐受控。

魏昭灵走的每一步棋,仿佛都是提早算计好的,在发现余甘尘对王雨娴用情极深之际,他便顺水推舟,用一个阿箬,便彻底搅乱了余家的这潭水。

余庆阳的死,便是投入深潭之中的大石,激起的千层波涛足以令余绍弘那个老家伙乱了方寸。

可是现在他们在赶我走了诶,我再留下来是不是不太合适?楚沅朝他展示自己手里的那一沓纸币和一部手机。

魏昭灵终于将目光移到她的脸上,原本冷淡阴郁的面容便多添了些柔和的神情, 不急,该来的人估计也到了。

你说赵凭风他们啊?楚沅把手里的那些东西都收好,那我得过去凑凑热闹才行啊。

说着她又抬头看他,那你呢?我出去一趟。

魏昭灵用指腹将被风拂乱的浅发勾到她耳后,随后他又伸手将她抱进怀里,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嘱咐了句,我不在你身边,你便不要轻举妄动,一切都要等着我,知道吗?我知道了,你放心吧,我就是去看戏的,什么也不做,就等你回来。

楚沅当然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她当然不可能扰了他的计划。

用了早膳再去吧。

魏昭灵的声音越发柔和。

在这般晨光散漫的光影里,她亲眼看见他在握住她胸前那枚白竹笛吊坠时,身体化为点滴莹光,随着窗棂外的风散去,好似他从来都只存在于她的幻梦之间似的。

楚沅久久地立在窗前,还有些没太反应过来,直到她看见扎祁的身影出现在楼下的院子里。

不消片刻,扎祁便已出现在她的门口。

老太爷让我来带你出庄子。

扎祁好似一夜未睡,那双深邃的眼睛有些熬红的血丝,看起来精神也有些不太好。

好啊,但是扎祁大哥,我能不能先吃顿早饭啊?我有点饿。

楚沅还真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了,背着个黑色大背包站在扎祁面前,冲他笑。

扎祁没说话,大约是心头衡量了一下,便点了点头。

随后他拨通电话叫人送了早餐过来,楚沅坐在桌前吃了大概有二十多分钟才用纸巾擦了擦嘴,重新背上背包,对扎祁道,走吧。

扎祁大哥,昨天夜里到底出什么事了?楚沅走出院子,看见外头蔓延不断的白绸,便疑惑地问。

扎祁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昨天晚上我们余家的大爷突发急症,去世了。

啊?楚沅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随即恍然,怪不得荣花阿姨她……扎祁再没跟楚沅说什么话,他只是默默地带着楚沅往前走,但才至余家大门口,却见外头已来了一大群人。

那些少年少女都穿着世家里最正式的衣装,那为首的青年赵凭风,扎祁是认识的。

他们都带了其他四个世家家主的手信,说是来余家拜访老太爷的。

那守门人正要差人去请示,一见扎祁,便走上前去低声说道。

扎祁点了点头,在往前几步走到他们的面前,迎着赵凭风的目光,他开口道:赵少主,你们这是?赵凭风是赵松庭的长子,便担着赵家少主的身份,大约是赵家的遗传极好,他生得也是眉清目秀,看着是个朗润的青年,此刻听见扎祁的声音,便笑着说道:各家里的小辈都放了暑假,他们听说楚沅在这儿,便想跟着来看看余家的风光,再拜访一下余老先生,我听父亲令,便带着他们来了。

说着,他又看了一眼匾额上方垂下来的白绸,又道:只是不知道这里是出了什么事?昨夜大爷突发急症去世了,现在老太爷正是伤心的时候。

扎祁答了一句,心里又觉得为难,这一帮小辈可都是各大世家里含金汤匙长大的金贵人物,若是今日将他们拒之门外,怕是也会伤了其他世家的脸面。

于是扎祁只能领着他们进了门,而原本要走的楚沅也自然是用不着走了,因为那些之前同她一起进行过异能测试的小辈们一进门,看见她,便往她面前凑,都要同她搭话。

只有那林香允面露不屑地走在后面。

楚沅,你现在异能是不是又有进益了啊?有个面容清秀的男孩子话最多,那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们刘家呀?我们刘家可好了,好吃的东西多,好玩的也多,平林山水也好看,你要是来做我们刘家的内客,我爷爷得把你当宝贝似的供起来你信不信?……是吗?楚沅讪笑一声。

他们刘家不行,楚沅,你考虑考虑我们家吧!我们家可好了,你要是来林家,我爷爷也能把你当宝贝供起来!另一个女孩子还拿出了自己这趟出门专门设计制作的,招楚沅当内客的新阳林家的海报。

花里胡哨的,还整挺好。

那林香允有点看不惯自己堂姐那副上赶着讨好楚沅的样子,堂姐,你别丢人了!闭嘴!那女孩儿白了她一眼。

林香允被气得说不出话,只能率先往前走,懒得再看他们那些人。

有人要给楚沅背包,有人一大早的,还给楚沅买了奶茶,他们这些人这回出来,大约也是带着任务的,就是争取楚沅做自己家族的内客。

楚沅好不容易从人堆里出来,才看郑灵隽一直悠悠闲闲地跟在后面。

你不是跟江永他们过来的吗?楚沅在往主院走的路上,低声问他。

原本打算是要跟他们一起来的,但赵家主那儿出了这主意,我就索性代表简家过来了,这样也顺当些。

郑灵隽小声解释道。

简玉清和赵凭霜没来吧?楚沅问。

郑灵隽摇头,你放心,他们没过来。

楚沅应了一声,眼见主院大门已至,她便再不说话,只是同众人一起走了进去。

主院的大堂里已经设了灵堂,余庆阳的照片是刚送来的,就摆在那棺椁面前,荣花站在旁边,好似被抽空了魂魄般直愣愣地盯着那照片看。

大约她到现在都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明明昨天才同她说笑的丈夫,今天就已经被钉入了那棺材里。

她的一双儿女脸色也不太好,两个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少女,脸上藏不住事,但因在母亲身边,他们也只是静静地随着她站在那儿。

林香允跟荣花的儿子女儿都是相熟的,但此刻看见他们那副样子,她一时犹豫,也没有上前去同他们说话。

余庆阳的死讯,余家人当然不可能瞒着世家,这讣告发出去,其他四大世家的家主便都决定动身前来海城。

现今楚沅离不离开已经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余绍弘也清楚余家要迎来世家里的多少人。

扎祁,你不要怪我杀阿箬,那是她自己做错事,这些年我念在你和她的情分上,已经容忍过她多少次了?但这回,她害死了庆阳,我怎么能再放过她?余绍弘想起余甘尘将匕首刺进余庆阳胸口的场景,他的太阳穴便又开始隐隐作痛,仿佛这一夜过去,他比之从前,又苍老了许多,手足相残,我余家什么时候出过这样的事?扎祁,这全是因她而起。

如果阿箬不把程佳意的事告诉余甘尘,那么也就不会酿成今日之惨剧。

我知道,爷爷。

扎祁垂着头,低声说道。

余绍弘靠着床柱,再吩咐道:最近家里的事你都要多注意些,其他几位家主明日便要过来,你仔细些。

是。

扎祁应声。

家里来了这么多世家里的小辈,余绍弘自然不可能不出去见一见,他由扎祁扶着起身,拄着拐走出去。

赵凭风和赵凭月一见余绍弘,便一同喊了声:余家主。

他们后头的那些小辈也过来,七嘴八舌地唤了一声余家主。

余绍弘勉强扯了扯嘴唇,对他们点了点头,又看向赵凭风,你父亲让你和你弟弟来的?赵凭风点头,是的,他担心这些小辈们出门在外遇上麻烦,就让我和凭月带着他们。

余绍弘看着慈眉善目的,还是赵家主想得周到,这外头难保有零散的特殊能力者行剥夺异能之恶事,这些孩子出来,是需要你们多看着些的。

只是庆阳世叔怎么会走的这么突然?赵凭风应了一声,又看向那灵堂之内的照片。

余绍弘神情悲痛,苍老的声音里透着些凄凉,我近段时间身体一直不大好,家里的事都交给庆阳在处理,他这些天手上事情太多,医生说他是觉睡得太少,过度劳累所致。

请余老家主节哀。

赵凭风听了,便叹了一声。

余绍弘精神不济,只同他们说了几句话便由扎祁扶着回房间里去了,丧事都是由大儿媳一手操办的,这些世家里的小辈们来了,她当然也不敢怠慢,当即唤了人收拾出待客的院子,领着他们住下。

魏昭灵不在,楚沅知道她不离开,余绍弘的人就会一直盯着她,所以她什么也没做,只在楼上待着。

但天色才刚刚暗下来,楚沅便听轰的一声,地面震颤摇晃,木楼咯吱作响,她匆忙下了楼,还在院子里时便看到远处直冲天际的火光。

她跑到主院去时,正撞见赵凭风他们。

出什么事了?楚沅走到郑灵隽身边,低声问他。

我也不清楚。

郑灵隽也有些迷茫。

余绍弘拄着拐站在院子里,他的脸色是说不出的奇怪,但见赵凭风等人前来,他才收敛神情,道:你们受惊了,也没什么大事,是我那二儿子在闹呢,他触动了阵法。

世家里都知道余绍弘除了大儿子余庆阳之外,还有个小儿子余甘尘,这余甘尘早年精神失常,一直被余绍弘关在家里。

只是我家里这样的情况,怕是不好再留你们,你们明日回去后,便让你们家中的长辈也不必过来了,待我这庄子里收拾好了,还请他们再来给庆阳上柱香。

赵凭风闻言,面上明没有表露出任何异样,我知道了。

余绍弘看见了人群后面的楚沅,便又对她道了声:楚沅啊,实在抱歉,我余家最近实在不太平,你大老远从新阳过来,我却没招待好你……这一回,你就先去其他世家看看吧,如果以后你再想来,我余家随时欢迎你。

一时间所有人都在看楚沅,她迎着余绍弘的目光,点了点头。

正待所有人都要回去,楚沅也已经转身,林香允却撇撇嘴:她明明就没有去过我家……她声音不大不小,这么一句却叫余绍弘听得清楚。

林香允的堂姐瞪了她一眼,香允?赵凭风和赵凭月相视一眼,脸色未变,他们回头,看见余绍弘那张苍老的面容透着些诡异的阴沉。

楚沅脚步一顿,心知完了。

她叹了口气,转身便见余绍弘那双眼皮松垮的眼睛在紧盯着她。

看来你们这些孩子来我这儿,不止是拜访我这个老家伙的。

余绍弘多精明的人,只林香允这么一句话,他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端倪。

凭风,你父亲派你来,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余绍弘看着仍是一副和善的样子,可这句话说出来却透着一种阴森之感。

话音才落,院子里便涌来诸多余家的内客,楚沅却分毫嗅不到他们的异能之息,她目光停在院中的两树雪花楹上,又想起王雨娴那儿的那颗雪花楹玉扣。

在世纪大厦上她分辨不出余庆阳的异能之息,或许便是因为那颗雪花楹玉扣。

这雪花楹,怪不得是余家独有,也不知道他们家族里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才让这树异变。

除了楚沅以外,其他所有人都被关进了余家的机关楼里。

林香桔实在是被自己的堂妹林香允气得不轻,她指着林香允的鼻子骂:林香允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你知不知道你一句话害了我们所有人?林香允抿紧嘴唇没说话,她也实在没想到自己的那句话会造成现在这种局面,她忍不住偷偷地看了一眼郑灵隽,可郑灵隽却根本没工夫看她,楚沅一个人在外面也不知道被余绍弘怎么样了,他急得在屋子里直打转。

赵凭风一向沉稳,此刻也是不慌不忙,他看向那少年,简灵隽。

郑灵隽闻声回头。

你先跟我们一起走。

赵凭风一手插兜,走到他的面前。

去哪儿?郑灵隽疑惑地问。

去找样东西,这样才能替楚沅解围。

赵凭风简短地答了一句,又回头去看那些世家里的少年少女们,你们就先在这儿待着,余绍弘暂时不会把你们怎么样的,我们会来救你们的。

赵凭风从京都来时,赵松庭就已经交给他一枚扳指,那扳指同阿箬的白竹笛吊坠同出一脉,却无法带着更多的人从这里出去。

而另一边的楚沅则还在院子里与余绍弘对峙,他倒是想让人将楚沅控制起来,可她手里的见雪太厉害,那银丝瞬间便能绞断人的骨肉,再加上魇生花赋予她的异能越发强劲,余家的内客冲上来便被她打趴下了。

魇生花可真是一样好东西,可惜,现在取也是取不出来的了。

余绍弘站在台阶上看着被众人包围的楚沅,叹了口气。

终于不装了,摊牌了吗死老头?楚沅才一脚把一名内客踢倒在地,踩着他的后背,还抽了空回头嘲讽他。

你这小姑娘能力不俗,嘴也厉害,余绍弘双手握着拐杖,看着也没什么气恼的神色,我原本是打算放过你的,可你偏偏要自投罗网……说吧,那夜阑王在哪儿?你问我就说啊?楚沅笑了一声,手中见雪的银丝飞出去瞬间割伤了一个年轻男人的手臂,冰蓝色的流光灌注于银丝之上,气流散开,将包围着她的那些人全都震了出去。

扎祁见状便抽出一把短刀来朝楚沅砍过去,她忙侧身躲开,银丝缠绕在短刀之上,一道混沌一道冰蓝的气流相撞,一时罡风四起,飞沙走石。

第五瓣魇生花开之后,楚沅的异能明显比之前还要更强一些,之前在世纪大厦上还能将她制住的扎祁,此刻竟慢慢地有些力不从心。

但这到底是在余家,家宅内设有阵法,余绍弘扯下檐下的铜铃,便有罗网将楚沅困在其间。

余家的人太多了,楚沅的力气也渐渐不够,她额头上已经全是汗珠,虽被锁在网里,但她依然还要对付外面那些朝她袭来的刀剑。

我真是不太明白,你这小姑娘到底为什么一定要来我余家生事,明明我们可以井水不犯河水……郑玄离用计,让我和我的大儿子成了他灯笼上的纸影,我抓你也是不得已,可你有没有想过,这看起来将你送到郑玄离手上的,是我的人,可这背地里,也还有人在算计你?事到如今,余绍弘也没有必要再在楚沅的面前遮掩些什么了。

而楚沅听见他这句话,便回过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抓你是郑玄离的命令,我不得不去做,但谁也没说我就一定要抓得到你,郑玄离一直坐着皇帝的位子对我来说没什么好处,他死了,我和庆阳才算真的自由,所以夜阑王起兵复国,我倒还挺乐见其成的,可奈何郑玄离在我余家有人,被这些人盯着,我当然不能什么都不做,我只是派了人在世纪大厦等着你,可引你去的,却不是我的人。

余绍弘说到这儿,看见楚沅变了脸色,他才又缓缓道:你说,引你去的人,会是谁啊?事已至此,余绍弘也没有骗她的理由,楚沅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当初引她去世纪大厦的,和在世纪大厦抓她的,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不是余绍弘的人,那又到底是谁?这夜色渐渐变得更为浓深,余家那冲天的火光也终于被匆忙扑灭,太多人在庄园里进进出出,行色匆匆地搬运着一箱又一箱的货物。

另一边酒店内,刘瑜敲响魏昭灵的房门,待他开门后便低声禀报道:王,赵松庭提前过来了。

提前?魏昭灵才听江永提及余家那边的动静,将要动身前往余家,却听刘瑜这句话,他垂眸略微思索了片刻,随即神色一变,他当即对刘瑜道:告诉容镜,让他速将楚沅的祖父祖母带离鹿门别苑。

第79章 半生之棋局 我不来,你要怎么办?……余家连夜收拾东西, 便是要在赵松庭和其他世家的家主来之前逃往海城的雨林里,海城的山林很密,余绍弘早年为了以防万一便在深山里做了准备。

但那里到底不是长久的藏身之地, 余绍弘最终的去处, 是江陵的数万深山之中,世家再厉害, 手也是万万伸不到那里头去的。

但天还没亮,余绍弘才刚要让扎祁带上楚沅往山上去, 余家的庄子外面便已经被世家里赶来的人围得密不透风。

主院内灯火明亮, 余绍弘拄着拐站在台阶上, 那张满是皱痕, 犹如枯树皮一般的脸上满是阴沉的神色,他定定地看着那个穿着一身深灰西装的男人走进来, 又听其开口道:余老家主,这么晚了还拖家带口的,是要去哪儿啊?余绍弘仔细打量着走近他的那人, 他忽而哼笑了一声,苍老的嗓音里透着些讽刺的意味, 我果然是老糊涂了, 千算万算, 也没想到你这小子早将我整个余家都算计上了。

余老家主, 如果你们余家真的是清清白白, 我又怎么可能会算计到您头上?赵松庭面上没有过多的表情, 您既做了不合世家规矩的事, 我赵家身为世家之首,又怎么能坐视不管呢?你们余家暗地里养了多少外头的散户,又做了多少杀人害命的事, 难道我不该管吗?赵松庭口中的散户,就是那些不愿入世家,偏要剥夺旁人异能,刀口舔血的特殊能力者。

余绍弘和他们形成利益关系,为的就是悄悄给自家培植增添势力,他的目的,为的就是想要吞并所有世家。

一家独大的局面若是真的成了,难保您下一步不是要我们特殊能力者与普通人之间的秩序打乱,我看您啊,虽已垂暮,但野心却还大得很。

赵松庭近乎是一针见血地说出了余绍弘内心最隐秘的想法,特殊能力者在这世上只占少数,天道赐给我们这些特殊能力,也不是为了让我们去霸占这个世界,让文明倒退的。

你说得倒是冠冕堂皇,余绍弘听了他那些话便想发笑,他单手举起拐杖,指向被金丝罗网困在其间的楚沅,你口口声声是为了维护秩序,保护所谓无辜的人,那她呢?你一步步地让她走到现在,看着她陷入你提早设下的死局,这也是你对无辜之人的仁慈?赵松庭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终于注意到被扎祁悬挂于木梁之上的楚沅,他对上那金丝网中那女孩儿的眼睛,一时神色微闪。

而楚沅在看见赵松庭从主院大门走进来时,才终于确定他原来真的是藏得最深的那个做局的人。

因为她足够相信赵凭霜,所以在为了探知程佳意死因的那时候,她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赵凭霜从赵家找来的红丝阵法。

之前楚沅一直以为,她的凤镯之所以失效,是杀死程佳意的那个人所为,可今夜余绍弘的一番话,才让她恍然惊觉,凤镯的失效大抵就与她做的关于程佳意的那第二场梦有关。

那时红丝阵法在她身上应该还残留有一定的效用,所以赵松庭就利用这一点,暂时令她的凤镯失效,又刻意在梦中留下郑家要借楚沅的手去重新镇压夜阑王的线索,引她去世纪大厦,从而被余绍弘的人带去了郑玄离面前。

赵叔叔,为什么?楚沅看着底下那个儒雅端方的中年男人,她开口问道。

赵松庭叹了一口气,仰面看她,楚沅,你是一个聪明的小姑娘,我原本是不想将你牵扯进这些事情里来的,但是楚沅,魇生花进了你的身体里,就注定你会背负一些必须要背负的东西。

世家里早知道魇生花的下落的,就是你吧?这一刹,楚沅忽然想通了许多事。

曾经赵松庭替聂初文治好腿伤,多年后简平韵又在聂初文那儿盗走魇生花最终却阴差阳错地让那魇生花种子进入了她的身体里,而之后的那段平静岁月,便是赵松庭刻意留给她的。

他知道魇生花开,终将唤醒一个沉睡的王朝,他也知道曾经消失的宣国如今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背面。

他极有耐心的,从最年轻的时候,一直等,等到了现在。

可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是楚沅此刻最没有办法想明白的事,赵松庭明知道魇生花种在聂初文手里,他却偏偏不取,后来他也知道魇生花种进入了楚沅的身体里,他也并没有对她下手。

如果他的目的不在魇生花,那他等了这么多年,又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引你去世纪大厦的,的确是我,让你落入郑玄离之手,让你追着一个程佳意的死因一直走到这一步的,也是我……你有魇生花,你的力量即便是我也无法估量,再加上有那夜阑王在,他也一定能保护住你的性命。

赵松庭的声音在这海城的夜风里带着些缥缈的意味,你问我的目的,起初让宣国覆灭便是我的目的,那郑家多年来依靠着可以突破结界的纸影迅速发展出了畸形的文明,他们还想着依靠改造特殊能力者来重归故土……楚沅,你大可以想一想,如果我们世家放任这件事不管,那道结界又能封住郑家的野心多少年?所以,你知道魇生花在我身上,你也知道我能够唤醒夜阑,你为的就是让复生的夜阑和在那一边扎根千年的宣国相斗,最好是斗得两败俱伤才算好?楚沅顺着他的话,便想清楚了他这盘偌大的棋局到底下了多久。

为了让魏昭灵跟郑玄离斗得两败俱伤,赵松庭才会引她去世纪大厦,让她落入郑玄离手里,借助她魇生花的力量来重启缚灵阵对付魏昭灵。

而郑玄离他过度动用不属于自己的异能,也必将承受折损寿命之重,即便是赢了魏昭灵,也终将命不久矣。

可惜我什么都算准了,却没算到你这孩子是真的倔,宁愿自己吃苦头也不愿意用魇生花去重启缚灵阵……赵松庭也分不清此刻心头对楚沅当初的作为是遗憾的,还是佩服的,可提及夜阑王魏昭灵,他的神色便变得有些复杂,楚沅,那夜阑王和你终归不是同路人,你为了他做再多事,都是不值得的。

值不值得的,你难道比我还清楚吗?楚沅冷笑了一声。

你知不知道,夜阑重见天日意味着什么?赵松庭却问她。

郑家居于那片土地千年之久,都仍在想着回到中原,他们若是真的回来了,那这里将会面临什么,你应该也能想得到,赵松庭仍在看着金丝网里的她,你别忘了,魏昭灵他是一位君王,一千三百年前他尚且能够从一介奴隶之身,杀出血路去,夺得王位,建立新的王朝,这也证明,他身为君王的野心只会比郑家人还要大……郑家人想回来,你以为,魏昭灵他就不想带着他的旧臣们,回到曾经的故土吗?他的话几乎寸寸入心,楚沅有片刻的愣神,或是因为她想到了在茫茫雪野,她背着他往前走时,也曾真切地感受到他有多想回家。

他有多想和他的臣子们,一起回到曾经的夜阑。

楚沅,他们的归来,是要用这里的安宁去换的,你生来就在这里,在华国,你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他破坏这维持了千年之久的平衡?赵松庭看她愣神,便继续说道。

魏昭灵带着他的臣子兵卒再踏上这片土地,便注定这里要掀起血雨腥风的战乱,而那些普通人又如何能够抵挡得了那些体质特殊的夜阑人?我知道阿箬的白竹笛吊坠在你手里,楚沅,让他过来吧。

赵松庭再度开口。

楚沅握紧了手里的那枚吊坠,却始终没有什么动静,她抿紧唇,始终没有说话。

赵松庭什么都准备好了,林香允说漏嘴的事大概也在他的算计之内,不然在这样的时候,他又怎么可能会让一个本就对楚沅不满,还总是莽撞的女孩儿过来。

他借余绍弘拖住楚沅,为的就是引魏昭灵现身。

赵家主好计谋,竟连孤都算计了。

也是此刻,檐上倏忽一声清泠的嗓音传来,楚沅闻声下意识地抬头,她看见魏昭灵就站在檐上,此刻那双眸子印着檐下灯火的影子,却没沾染半点儿暖色。

他才说罢,便飞身跃至楚沅身前,手中流光散出,那金丝网便刹那消散,楚沅被他揽住腰身,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他的目的就是你,你不该来的!楚沅抓着他的衣袖,神情有些焦急。

魏昭灵却低眸看她,我不来,那你要怎么办?他所有的计划几乎都被这个赵松庭打乱,但事已至此,楚沅还在余家,他不能不来。

赵松庭则是此生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位死而复生的夜阑王,只是观其形貌,他心头便有一种诡秘的感觉随之而来,即便这世上有诸多奇人奇事,但当这位生在一千多年前的君王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胸中也还是难掩震撼。

但他什么话也没来得及开口,便见那魏昭灵手中已经由流光凝出一柄长剑来,他将楚沅送至房檐之上,转身便朝他而来。

江永和刘瑜带着人赶来,在和赵家的人打斗之时,扎祁原想带着余绍弘趁乱逃走,却被赶来的赵凭月和那帮少年少女们围困起来。

楚沅飞身下去,赵家的人和魏昭灵的侍卫缠斗着,却始终没有人朝她而来,她在人群里并没有看到赵凭风和郑灵隽的身影。

她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赵松庭要对付魏昭灵怎么可能不做完全的准备,他只让这些人来,又怎么能够真的伤得了魏昭灵?于是她抬头看向半空中正与赵松庭打斗的魏昭灵,身体一跃而起,手掌中流光乍现,朝赵松庭而去。

而赵松庭迅速翻身往后躲过了那擦着空气发出铮的声音的气流,而楚沅也趁此机会拉住魏昭灵的手腕,我们快走!但他们才刚刚跃上屋檐,那赵凭风便已经带着郑灵隽匆匆赶来,郑灵隽像是失去了自己的意识,如提线木偶一般被人带着走。

余绍弘看见郑灵隽胸前挂着的那一枚足有圆盘一般大的红玉璧时便变了脸色,他花白的胡子颤了颤,猛地看向悬身于半空的赵松庭。

那是他镶嵌在他余家地下石壁上的家传之物,如今却落入了赵家人的手里。

而那玉璧同赵凭风手中的那枚扳指用阵法连接维系起来,借由郑灵隽身体里可突破结界的异能,便有了一种余绍弘都不知道的神秘力量。

只见院中所有的夜阑人都像是被那神秘力量突破如水幕一般的空间限制,被生生推回了他们来的那个地方。

郑灵隽像个傀儡似的站在那儿,周身都在散着诡异的光芒。

而魏昭灵在这一刻便像是被一把又一把的刀刺进胸口里,胸中气血翻涌,他毫无预兆地吐了血。

魏昭灵!楚沅失声喊道。

与此同时,赵松庭也飞身落在房檐之上,楚沅见状,便本能地将魏昭灵挡在自己的身后。

楚沅,我不会杀你,我只是希望你明白,你身为这里的人,到底应该站在哪一方的立场,是要你眼前的情爱,还是要这和平的大局,你可不能犯糊涂。

赵松庭临着身后仿佛永寂的夜,那风也吹着他冷静的面容。

赵松庭,你觉得你是为了大局是吗?可是还没发生的事,你又凭什么断定他一定会那么做?楚沅紧紧地抓着魏昭灵的手腕,将他护在自己身后,你逼着我做选择,让我做你认为对的事,这就公平吗?你不要觉得我好像什么都不懂似的,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会比我更清楚吗?楚沅紧紧地盯着他,你是在纸上认识他的,你看的都是那些被他放过的人对他的口诛笔伐,可我不是。

她握紧了手中的见雪,却见魏昭灵身体一瞬失去支撑,如果不是她及时抱住他的腰,他就要掉到屋檐底下去,看他脸色苍白得不像话,唇边还染着血,意识已经有些不清晰,楚沅意识到那枚扳指应该不是普通的东西,那东西对他竟有这样大的杀伤力,她勉力扶住魏昭灵,又回头看向赵松庭,今晚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像你想的那样去做,你要敢杀他,我一定,楚沅几乎是咬着牙:一定会杀了你。

凭风凭月,把她拉开,别伤了她。

赵松庭见楚沅始终不听劝,便望向檐下的赵凭风和赵凭月。

赵凭风和赵凭风当即跃上屋檐,楚沅一手扶着魏昭灵,另一只手按出见雪的银丝,那丝线在这灯火里泛着寒冷的光色,她将异能灌注其间,操控着银丝荡开赵凭风朝她伸过来的手。

可她一面要护住魏昭灵,防备赵松庭,一面又要应对赵凭风和赵凭月,渐渐地就有些力不从心。

赵松庭捏紧那枚从赵凭风那儿拿回来的玉扳指,魏昭灵浑身的骨头就好像在这一刻被生生碾压着,他唇畔又有殷红的血液流淌出来,楚沅一惊,再顾不上赵凭风和赵凭月,只顾用一双手抱紧魏昭灵。

魏昭灵,你醒一醒!楚沅大声唤他。

也是此刻,赵凭风和赵凭月伸手想将楚沅带走,却听见底下忽然有一道女声传来:大哥二哥你们住手!他们同时回头,便见原本在春城的赵凭霜不知什么时候竟已经站在了底下,在她身旁的,还有简玉清。

他们两个没办法飞到房檐上去,赵凭霜只能站在底下,却在赵松庭惊诧的目光下,忽然拿出了一把刀来抵在自己的脖颈间。

霜霜,你这是做什么?!赵凭风神色大变。

赵凭月也忙道:霜霜你这是闹什么?赵凭霜却并不理会他们,只是看着赵松庭,爸爸,您之前明明答应过我的,您不会伤害楚沅,您不会逼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

您放楚沅走,放他们两个人走。

赵凭霜说着,把刀刃更贴近了自己的脖颈,瞬间便划出一道血痕来。

简玉清正在喊自己的小叔郑灵隽,可他却始终直愣愣地站在那儿没什么反应,他听见赵凭霜的话,回头正好看见这一幕,便瞪起眼睛:赵凭霜你……在赵松庭这一瞬愣神的刹那,楚沅抓住机会,抱着魏昭灵的腰身纵身一跃,两人便身化流光跃入了这夜色更深处。

赵松庭皱起眉头,转身要追,却听赵凭霜大声喊:爸爸!他回头看见赵凭霜那刀刃已经紧贴她的脖颈,殷红的鲜血顺着细如血线一般的伤口流淌出来。

霜霜,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些什么?赵松庭面露疲态,有些无奈。

楚沅是我的朋友,赵凭霜定定地望着屋檐上的父亲,我只是在保护我的朋友。

第80章 我很喜欢你 是生是死,我都陪着你。

……赵松庭借余家的家传玉璧和他那枚不知道是什么来历的扳指, 将郑灵隽当成勾连的媒介,让所有不属于这里的夜阑人被强制塞回他们来的地方。

赵松庭原想趁此机会将魏昭灵制住不让他回去,如此一来便好争取些时间施行他最终的计划, 可这些都被赵凭霜打乱了。

楚沅带着魏昭灵逃走了。

赵松庭只能让自己的两个儿子——赵凭风和赵凭月带着人去追查他们的下落。

因为赵松庭的阵法暂时彻底封闭了结界, 魏昭灵和楚沅的龙凤镯也再没办法感应到仙泽山的存在,更没有办法送他们回去, 所以楚沅只能连夜带着他离开海城。

她知道赵松庭可以查到她的航班记录,他也一定会派人追着她和魏昭灵, 但是在这样的境况之下, 她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只能尽己所能地抢时间。

大约是许久再未体会过这般凛冽的风, 魏昭灵在风吹过脸颊的刺痛感中清醒过来,他第一眼望见的是那个姑娘苍白的面容。

魏昭灵原本也是清醒的, 但一下飞机他就再支撑不住,失去了意识,他此刻再醒来, 便发现自己在一辆三轮摩托车的后车厢里,而她穿着宽大的黑色外套, 抱着他时也把他的上半身裹进她的外套里。

天色是阴沉的颜色, 好像随时都要下雨, 她的脸色很苍白, 一双眼睛灰蒙蒙的, 只有在看见他醒过来的这一刻, 才好像迸发了些光彩。

魏昭灵, 你怎么样?风声浸哑了她的嗓子,每说一个字就好像被刀割了一下似的,却仍难掩语气里的焦急。

这是去哪儿?他动了动苍白的嘴唇, 声音很小,所以楚沅只能俯下身来听他讲话。

去留仙洞。

楚沅听清了他的声音,又直起身看着他的脸,你的魂灵在那儿待了一千多年,你也是在那儿,被我的魇生花带回仙泽山地宫的,现在赵松庭把回去的路全都堵死了,但这条路还没有。

说完她又去捧他冰凉的脸,她有点懊恼,你是不是很冷?现在天快黑了,没有去龙鳞山的车了,我只能请这个大叔带我们去。

魏昭灵没有说话,他大约是已经没有什么说话的力气了,只是勉强用一双眼睛看着她的脸,也由着她用自己的衣服把他裹得更紧。

她的温度隔着衣料唤回他更多的意识,又让他更清楚地看见她眼下那片倦怠的浅青,魏昭灵近乎出神似的看着她,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这多像是那个雪夜,她费力地扶着他一步又一步地往石阶上走,胸前挂着的手机散出明亮的光来,照亮了面前的路。

魏昭灵,你不要睡着,你跟我说话,好不好?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腰带着他往龙鳞山上走。

她的喘息声很近,魏昭灵半睁着眼,在她胸前晃荡的手机光里看清她被汗水湿透的鬓发,还有她泛红的脸颊。

说什么?他的嗓音干哑低冽,虚浮无力。

你还冷吗?她一边扶着他往上走,一边问。

不冷。

你想不想喝水?不想。

那你喜不喜欢我?魏昭灵差点脱口而出的不字哽在喉间,他偏头去看她的侧脸,苍白的嘴唇微弯,他轻轻地答:喜欢。

楚沅笑得弯起眼睛,她停下来休息了几秒,又深吸一口气继续带着他往上走,他此刻乖的像个小孩,她问什么他都答她,或许是因为他的那句喜欢,她原本疲倦的身体好像又再度有了些力气,支撑着她一直带着他往山上去。

龙鳞山上的留仙洞湿冷空旷,好像一个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洞一般,可楚沅扶着魏昭灵走进去时,洞中却慢慢地漂浮出类如萤火一般的莹光,点滴颜色,照亮了这洞中嶙峋的石壁,也照见了那一潭幽碧的潭水。

他的魂灵千年依水而生,此刻也只有这一潭水才能缓解他时时刻刻所忍受的拆骨之痛。

楚沅扶着他走到潭水边,看着他的身体在清泠的水声激荡中没入波光水面,她跪坐在石潭边,手指还半浸在冰凉的水里。

那彻骨的冷,她早已经领教过一回。

洞中寂寂,幽深的水波之下,她再看不清他的身影,楚沅静静地呆坐了一会儿,她吸了吸因为感冒而有些堵塞的鼻子,正要起身,却忽见一只苍白的,骨节分明的手准确地冲破水波,攥住了她的手腕。

楚沅不防,身体一瞬前倾。

那一刻,她看见原本被层层水波包裹下沉的魏昭灵突破水面,乌浓的长发被尽数湿透,披在他的肩头,他雪白的衬衫浸了水,显得有些半透明。

他的面容冷白靡丽,一颗一颗的水珠从他的脸颊一直滑落到脖颈之间,湿冷的水汽氤氲出极浅的雾色,他在这一潭幽碧的水里,便好似传闻中形貌惑人的水妖一般。

他的手指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腕,那几乎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的嗓音仍旧低冽:你要去哪儿?他的语气里竟少有地带着些不安与慌乱,楚沅,你想做什么?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

楚沅却稍稍支起身体,对上他的那双眼睛,她轻声问,你是不是真的很想回来?魏昭灵迎上她的目光,苍白的唇微动,他眼睫微垂,是。

楚沅,我不想骗你,那结界之内的世界终究不是我与夜阑旧臣们的故土,我也的确有过这样的打算。

千年之前,在宣国用非自然的手段使他生魂剥离躯体之前,他也曾有过一统九国的宏愿。

正如赵松庭所说,身为君王,心向天下,他当然也有不肯屈居于结界之内的野心。

但是楚沅,我这一觉睡得有些太长了,如今这华国一统,时过境迁,再非是当年逐鹿中原,诸国并起之大势,若我真的打破这里的平静,那势必是要用无辜之人的鲜血去改换天地。

他或是想起了那被枯草覆没的魇都荒原,又想起山下她曾带着他看过的留仙镇,每一日的炊烟如旧,每一日的热闹如旧,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享受这份平静安宁的生活。

楚沅,时隔千年,这里再没有人等着我和夜阑的旧臣们回来。

魏昭灵声似喃喃,我们即便是真的回来了,这里也不再是我们的故土了。

没有夜阑的百姓在这里等着他回来,历史的硝烟早将他们埋葬在了那片荒原里,而山下的每一个人,都不会欢迎重新掀起战乱的人走进这里。

没有意义的事,我何必去做?魏昭灵说着,又看向她,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了,你也就不会陪在我身边了,是吗?他早将世事看得通透,也早将其中的利害关系想得分明,他知道自己的野心或终将他与楚沅彻底分割成两不相交的对立面。

他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做到,为了让自己回家,而去毁了她生长的家。

楚沅定定地看着他,眼眶慢慢地泛红,半晌才用手去触碰他的脸颊,我知道,你是不会那么做的。

他跟郑玄离是不一样的,身为奴隶的那些年,并没有让他在强权压迫之下成为一个一定要踩着人骨,踩着百姓,高高在上的君王,反而是在做奴隶的那些年里,他看清了百姓最深重的苦难究竟是来源于哪里,所以在推翻旧朝,坐上王位后的那一日,他便彻底废除了奴隶制度,同时设立最森严的律法来约束官员。

他吃过的苦,再不肯让自己的子民去经历,像他这样的君王,却偏被他放过的那些盛国旧臣的子孙后代以笔为刃,描摹成了一个暴君的模样。

但每一个夜阑人都不会忘记,他们的君王魏昭灵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便是千年之后,楚沅踏上那片魇都荒原,也还是能够听到那座热闹的王城里,那些夜阑子民的声音。

他们旧音仍在,跨越千年,只是在等着她来,等着她唤醒一个沉睡的王朝,唤醒他们的王。

魏昭灵。

楚沅忽然唤了他一声。

她说:我不能跟着你一起走,我必须留下来,我要拖住赵松庭,不然你回去了,也连应对的时间都没有。

不,楚沅,跟我走!魏昭灵那双清冷的凤眼始终紧紧地盯着她。

魏昭灵,你心里其实很明白的,赵松庭那枚扳指跟你一定是有很深的渊源的,否则那东西不可能会把你害成这样……楚沅回握住他的手,还弯了弯嘴唇冲他笑,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勉强,她的眼眶有些泛红,低下头,额头同他相抵,她忍着胸口的酸涩,说,我一定要留下来,那个东西害得你有多疼,我就要赵松庭有多疼。

明明他这一辈子已经活得很辛苦,却偏偏总有人不肯放过他。

你听我的,好不好?你的臣民都在那边等着你,你不能不回去。

楚沅一手捧住他的脸,赵松庭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你不要担心我。

我不想你再受伤了,这一次我和你一起把所有事情都解决了吧?我答应过你的事,我都会做到,是生是死,我都会陪着你,你不会是自己一个人的。

魏昭灵,楚沅还是没有忍住,她明明是在对着他笑的,可是眼泪还是从眼眶里跌下来,她的声音有点哽咽,我很喜欢你,我想要你活着,我还想跟你一起去瀛巳城……她俯身轻轻地亲了一下他的眼睛,又一根根地掰开他紧紧攥着她手腕的手指,同时她周身冰蓝的流光四起,托着根本不剩多少力气的他,慢慢地重新沉入潭水之下。

魏昭灵隔着层层的水波,只能看见她模糊的脸。

他朝她伸手,手指却点破了映着她面容的水波,让他再看不清她的脸。

沅沅……第81章 夜阑守陵人 楚沅,你还是做错了选择。

……楚沅连夜从龙鳞山上下来, 也没有去住宾馆,而是找了自己之前住过的那户民宅。

或许是因为神经一直紧绷着,这一夜她也并没有睡好。

第二天清晨迷迷糊糊地听到院子里剁猪骨的声音, 楚沅清醒了些, 起来洗了把冷水脸,将鸭舌帽扣在头上走下楼。

男主人蹲在院子里一边剁猪骨, 一边跟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聊天,那人穿着单薄的衣裳, 头发打理得很精神, 胡子也都剃了个干净。

楚沅第一眼看到他时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反是那人回头看向她时, 先喊了声:楚沅?他那双眼睛里迸发出惊喜的神情,再不像曾经在路上时那样的浑浊灰暗。

孙叔?楚沅听见他的声音才终于确定他就是当初的孙玉林。

清晨薄雾微浓, 楚沅跟孙玉林在镇上的一家早餐店里吃早餐,她忍不住再将孙玉林上下打量了一番,他衣着整理得干净体面, 剪掉那半长不短的头发之后,整个人看着竟也透着些斯文气。

孙叔, 您这是打算安定下来了?楚沅吃了一口包子, 开口问道。

孙玉林抬起头看她, 又笑着点了点头, 是啊。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儿了, 以后……我都不来了。

孙玉林说着, 他那张面容上不由流露出几分怅惘, 他忍不住回头望向魇都旧址的方向,楚沅,我一个月前梦见她了, 她让我别找了,让我好好生活,别再惦记她了。

他回头再度看向她,吃完这顿饭,我就回京都去了。

孙玉林将他对妻子这份长达半生的怀念与深爱都说得很简短,这么多年,他在路上一直走,也终究还是不得不去面对这最绝望的事实。

这半生的颠沛,终于还是到了要结束的时候,他要回到曾经平静安定的生活,而从此他的妻子,便永远地住在他的心里。

楚沅,之前我以为你失踪了,还报了警,可警方找半天也找不见你这个人,我还以为我们这辈子是不会再见了,出了早餐店,孙玉林站在台阶上,回头对楚沅笑,缘分有的时候真是奇妙,上次和你遇见的时候,我还做好了要一辈子找下去的打算,可转眼间,我决定要放弃的时候,你竟然刚好也在这里。

孙叔,您的妻子一定是希望您能够活得开心一些的。

楚沅到底还是没有将他妻子的死讯说出口。

但即便是她不说,孙玉林又怎么不会明白,他找了半生的人,怕是根本不会回到他身边了。

保重楚沅。

孙玉林仍是笑着的,走下石阶后,又回头来朝她招了招手。

楚沅也笑着朝他挥手。

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转角处,楚沅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感受到这阳光越发耀目刺眼,她才抬步离开。

她并没有离开留仙镇,而是在等着赵松庭来。

镇上的热闹从没变过,还跟她当初带着魏昭灵过来时一样,她在街上看见了卖糖果子的小摊,甜腻腻的香气很诱人,那个时候她下巴脱臼没办法吃硬物,但今天却可以买一包来尝尝了。

咬着糖果子往前走,楚沅又看到了那个卖小龙人挂件的摊子,每一个挂件都是人首龙身,却是颜色不一。

楚沅停在摊子前看了会儿,又想起她之前挂在魏昭灵手机上的那个小龙人,她抿着嘴唇笑了一下,十分阔气地走到那摊子面前,说,老板,每个颜色都给我来一个。

那大叔手脚麻利,迅速挑出七个小龙人来给她包好。

楚沅用手机付了款,提着一袋子的小龙人漫无目的地继续往前走,从热闹的街市,到寂静的小巷。

那王庙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有人修缮保护,怎么昨儿晚上还塌了?谁说不是呢,那动静还不小,我们家住得离王庙近,昨天夜里还听见声音了。

在石板路旁两个老婆婆一人手持一把蒲扇,坐在椅子上聊着天。

楚沅听见王庙两个字,她脚步一顿,随即转身往另一条街走去。

夜阑王庙再不是她之前跟魏昭灵来时看过的那样,墙体几乎都塌了,夜阑王的金身塑像也埋在里面,楚沅站在外面看到里面有不少人在清理。

她是不被允许进去的,只能在外面看几眼。

楚沅转身要走,却有两个男人扛着一根快要彻底断裂的木椽子出来,她刚好在那木头碎裂的缝隙里看到淡金色的痕迹闪动着。

等等!楚沅立即开口。

两个人听见她的声音回过头,其中一个身形略有些发胖的男人问道:小姑娘,怎么了?这儿昨儿晚上刚塌了,你可别在这儿逗留,很危险。

楚沅原本想说些什么,却看见那淡金色的流光好似受到牵引一般,慢慢地流淌到她的手心里。

而那两个男人却根本没发现什么异样,见楚沅不说话,便扛着木椽子走了。

楚沅看着他们走远,她才松开手掌,那流光便从她掌心飞出去,在她眼前慢慢铺展开来,凝成字痕。

这像是一个人的手札,上头零零散散地写了许多事,也记录了一个长生之人苦难的人生。

他也许就是那个姓齐的老人,修葺夜阑王庙,最终也死在王庙。

别人当他活了百岁,殊不知他原是从一千三百年前一直活到了百年之前,可长生无用,使他到死都没能留下自己的血脉。

赵家背叛了王,聂家人又下落不明,夜阑的守陵人如今竟只剩下了我……可魇生花到底在哪儿?夜阑复生的契机又在哪儿?楚沅看到这句话,眉心一跳。

在这个姓齐的老人的手札里,她看到了赵玉新,聂景生这两个名字,那应该就是当初在宣国人的围困下死里逃生的夜阑守陵人。

手札里写,聂家守着最为重要的魇生花种。

赵家守着一枚夜阑王魏昭灵的玉扳指,那是经由巫阳送祝之后,用以稳固魏昭灵生魂的物件,曾浸润过魏昭灵的鲜血,为的就是让魏昭灵生魂复归之后,再不用受缚灵阵所扰。

而齐家行监督之责,他的性命是由几十个巫阳后人牺牲自己的寿命换给他的,他一生孤独,同赵玉新,聂景生离散在这结界之外的世界后,他就一直在寻找他们的踪迹。

可当他找到赵家,赵玉新早已死了百年,而他的后人也再没将赵玉新辞世前的训诫叮嘱放在心上,反而借着因从巫阳处得来的特殊能力,在京都慢慢扎根成一个大家族。

赵家忘了自己身为夜阑人的使命,聂家人也下落不明,齐怀锦深感自己孤掌难鸣,千年岁月都被他生生耗光,楚沅在他的字里行间都体会到了他的苍凉痛苦,还有他对夜阑王的愧疚。

一千多年的时间,他看过了这片土地上的每一次纷争战乱,也眼见着当年的九国慢慢被统一成如今的华国,可他始终,还是没有忘记自己是夜阑人。

而夜阑王庙,便是他在深感自己快耗光那些巫阳后人续给他的生命时,用尽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在最靠近魇都旧址的留仙镇修建的。

楚沅记得很清楚,赵凭霜跟她说过,他们赵家的先祖名为赵玉新,他们赵家起初是找不到籍贯来处的,赵玉新携带了一批的财宝文物在京都扎根,此后许多年的时间,便让他们赵家逐渐枝繁叶茂,繁衍成了一个根深树大的家族。

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京都赵家,竟然会是当初夜阑守陵人的后代。

如果不是赵家将赵玉新的遗训抛之脑后,也许复生的魏昭灵便能拿回他的那枚玉扳指,也不会在郑玄离重启缚灵阵时身受重伤。

那扳指原本是巫阳后人公输盈留给魏昭灵的保命之物,却被赵松庭攥在手里,成了伤害魏昭灵的东西。

一时间,楚沅喉咙有些发紧。

她将那淡色的字痕再度收入掌中,回头再看了一眼那倾塌的王庙,她手指收紧,转身离开。

夜晚的魇都旧址好像显得更加荒凉,白日里的热闹早已随着游客的离开而销声匿迹,这夏夜的风吹过楚沅的脸颊,竟然还有些刺疼。

车子一辆又一辆地停在远处的公路上,车灯的长光未灭,刺得楚沅眼睛有点疼,她眯了一下眼睛,回头看见那些穿着世家衣衫的人一个个从车上下来。

看这阵势,大概世家里的所有人都来了。

几千人踏上荒原,手电的光在他们说厚重不断晃荡,那光照见荒原里那一道孤单纤瘦的身影。

楚沅,你还是做错了选择。

赵松庭看见不远处的她,便叹了口气。

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身边早已没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那魏昭灵,到底还是被她送回去了。

楚沅看着他们一点点靠近,却没有半点惧意,她对上赵松庭那双眼睛,不由嘲讽似的笑了一声:究竟是我做错了选择,还是你们赵家数典忘祖?明明是魏昭灵免了你们赵家的奴籍,让你们的先祖重获新生,明明是巫阳给了你赵家特殊能力,可你身为赵玉新的后代,你现在又在做些什么?用本该属于魏昭灵的东西,去害他?第82章 何分对与错(修改) 你总是不肯听我的……荒原之上夜风越发凛冽急促, 楚沅没有等到赵松庭的回答,耳畔却无端有断断续续的胡笳声响起。

闪动的莹光如被逐渐拉长的孤魂野鬼的影子,天空阴云密布, 迅速翻卷扭曲成巨大的漩涡。

另一个国度的影子如海市蜃楼一般在其中若隐若现, 楚沅下意识地伸手挡在眼前,整个人却仿佛失重一般被吸进去。

仙泽山的冰雪早已在夜阑复国时消融许多, 楚沅突破光幕悬在半空,在盛大银白的月光里, 她低眼便看到了满目青黑里的点滴留白。

迷雾忽浓, 几乎阻碍了所有人的视线, 楚沅也再看不清底下的状况, 但幽冷的香味近在咫尺,她一回头, 正好望见他苍白的下颌。

魏……楚沅才刚开口,他白皙修长的手指便捂住了她的嘴。

他就在她身后,一只手环着她的腰身, 犹如鬼魅一般带着她在浓雾里穿行至对面的山巅之上。

踩着薄雪,楚沅看见那黯淡混沌的浓雾里偶尔显出那些世家人的模糊影子, 而魏昭灵指尖流光飞出, 便化作道道冰刺, 擦着空气发出阵阵声响, 刺入混沌的雾气里。

你在这儿等我。

只是这么简短的一句, 魏昭灵便飞身往山崖底下去了。

他鸦青色的衣袂在风中被吹得猎猎作响, 月光映出那些青黑树木的影子, 幽绿的生气源源不断地从其间涌出来,在魏昭灵手指间辗转凝聚,强大的气流铺散开来, 几乎笼罩着整个仙泽山。

赵松庭才挣脱浓雾,迎面便被一道极寒的冰刺擦破了脸。

他猛地回头,便见那年轻男人悬在半空,他身着鸦青色的圆领袍,里头一层雪白一层暗红的衣襟更衬得他肌肤冷白无暇,金冠玉带,身长玉立,那岂是史书上简短两句便能描摹出的惊艳风流。

阿璧异族是出了名的异域美色,他的轮廓很好的融合了异域与中原的骨相,可真担得起昆玉秀骨之声名。

那双凤眼郁郁沉沉,犹带几分嘲弄,这山风湿冷,吹得他乌发间的鸦青发带来回晃动,也令他鬓边的两缕浅发染上了些许水雾,更衬得他身姿缥缈,不似真人。

冰霜凝结的声音十分清脆,那一道道的冰刺在进入浓雾里便带出浓浓的血气,染红了那团雾。

赵松庭定了定神,掌中暗红的光芒凝结,犹如燃烧的火焰一般被他推出去,与魏昭灵的冰刺相撞瞬间融化出的水便将一切都湮灭。

他眉头一皱,也来不及想更多便飞身至半空与魏昭灵打斗起来。

楚沅在山巅之上看着底下的动静,她隐约在浓雾里看见赵凭风的身影,血红的玉璧从他手中飞出,突破重重迷雾跃至高空,又散出诡秘的红色光芒。

那光芒如织,罗网逐渐蔓延流散,楚沅看见底下有不通异能的夜阑侍卫双腿便好似生了根一般,缕缕烟尘在他们的脚踝凝固成层层的陶土,好像要将他们生生地包裹起来。

赵凭风勉强借着玉璧挣脱浓雾,他看到这样一幕也并没有流露出丝毫惊诧的神情,因为他很清楚余家的血红玉璧当年是与被宣国坑杀的所有夜阑将士们埋在一起的,那些在大战中殉国,而再未复生的夜阑将士的血染红了它,上面满是忠魂残息,血气浓厚。

古书有云,玉璧同死去的人埋在一起,便能洗涤腐朽骨肉,让英魂干干净净地离开这人世。

那玉璧究竟是什么人埋在那些死去的夜阑将士身边的,现在已经不得而知,但那东西附满夜阑英魂的血气,便最能迷惑每一个夜阑人的心智,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落入这罗网之中。

楚沅见势不妙,便飞身朝那玉璧而去,但赵凭风及时上前来用手中的刀挽住了她见雪的银丝。

楚沅反手将异能注入银丝,那冰蓝的光色在银丝间流转,刹那之间竟生生割断了赵凭风的刀。

赵凭风一愣,身体失去支撑,踉跄往后,差点从半空摔下去,而楚沅趁着他慌乱之际,另一只手聚起淡色的气流打向赵凭风。

赵凭风躲闪不及,还是被那强劲的气流擦伤了手臂。

赵凭月及时赶来,先扶住自己的哥哥,两个人同时出招,朝楚沅打去。

楚沅侧身躲开赵凭风的攻击,又反手按下见雪的花瓣,操控着银丝缠住赵凭月的身体。

石化的声音越来越令人无法忽视,楚沅才看了一眼底下的情况,便见到好多人已经半身都裹上了陶土。

她只这么一瞬分神,便被赵凭月打过来的气流擦破了右脸。

刺疼袭来,她翻身一脚踢在了赵凭月的腰腹,与此同时一枚尖锐的冰刺朝着赵凭月的后背而去,赵松庭见状便立即伸手施术,替赵凭月挡掉了那致命的一击。

也是此刻,楚沅再度被人揽进怀里,赵松庭一时不察,数道冰刺几乎贯穿了他的腿骨。

他身体急速下坠,摔在地上吐了血。

父亲!赵凭月和赵凭风见状,便携带着那玉璧落在地面,匆忙去扶起赵松庭。

而赵松庭却在看半空中那位年轻的夜阑王,他一手揽着身旁的姑娘,此刻正垂着眼睛,低睨着他狼狈的模样。

赵松庭面色有些发冷,他咬紧牙关催动异能攥紧了手里的一枚扳指,果然下一秒,他看见那个年轻男人原本苍白平静的面容开始浮出异样的神情。

魏昭灵身形一震,一时间脖颈间的青筋都微鼓起来。

好似要生生拆开骨肉的疼痛骤然袭来,折磨得他头脑眩晕,眼前也有些模糊。

魏昭灵!楚沅及时扶住他的腰身,才不至于让他摔下半空。

赵松庭身为京都赵家的家主,他的异能自然是十分浑厚强劲的,也因此,他借由扳指给魏昭灵造成的痛苦便是百倍不止。

他脸颊和脖颈都有了淡金色的裂纹,脊背微躬,脸上连一丝血色都没有。

楚沅勉强扶着他落回地面,又急切地喊他:魏昭灵,你怎么样?我没事……他明明头脑都已经有些不清晰,可听见她的声音,却还不忘开口宽慰她。

与此同时赵松庭也终于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异样,他被冰刺洞穿的伤口里好像燃烧起了一簇簇的流火,灼烧着他的血肉,令他一时痛苦难当。

细如丝线般的流光蓦地显现,将所有还在血雾里同江永他们缠斗的世家里的人都串联起来,铜镜碎片坠在其间被风吹着碰撞发出叮铃哐啷的声音。

星星点点的火焰在银莲灯里漂浮,几乎将在场的所有人都包裹在其间,更照亮了这一方天地。

这是怎么回事?赵凭月看到那穿透自己掌心的光线,他不由地皱起眉头。

赵松庭那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魏昭灵,你做了什么?魏昭灵唇边还染着血迹,闻言他微微一笑,那双弯起来的凤眼里便流露出些阴郁戾色,赵松庭,你要所有的夜阑旧臣同孤一起回到地底也可以,你们这些人,就都一起陪葬吧。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明明有些虚浮无力,可每一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这仙泽山上的两重阵法足以搅得这山上山下天翻地覆,地面不断颤动着,树上浅薄的积雪簌簌下坠,飞鸟发出慌张的叫声,四散奔逃。

或许是因为魇生花的关系,楚沅听到了山下越来越清晰的石化声,那些没有特殊能力的夜阑将士和臣子,都在慢慢化为陶俑。

而混沌的血雾慢慢散开,赵松庭看见那些同他一起来到仙泽山的世家人几乎个个都受了伤。

玉璧还在依靠他们给出的异能运转阵法,而他们倒在地上却连动都难以动弹。

玉璧编织的罗网仍在蔓延,而此刻悬在他们头顶的淡金色的那一重能够绞杀所有人的阵法,却已经摇摇欲坠。

楚沅仰头望见那散着刺目金光的阵法,她再低头,不由唤了一声,魏昭灵……魏昭灵听见她的声音,便将目光缓缓移到她的脸上,他那双眼睛里的光忽然变得很温柔,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伸手触摸她苍白的脸颊,我记得才见你时,你还没有这样消瘦。

遇见我,对你来说,终归不是一件好事。

他的声音越发轻柔,又拂开她扶着他的那只手,下巴一扬,便如那夜在龙鳞山的水木阵里那样,他说,出口在那儿,你走吧。

楚沅反应过来,她摇头,我不走。

魏昭灵动了动嘴唇,还没发出声音,赵松庭借着那枚扳指给他的折磨加剧,他再也没有办法支撑自己的身体,摔倒在地,又吐了一口血。

楚沅跪坐在地上把他扶到自己怀里,此刻她已经完全慌了神,一双眼睛也已经红透,魏昭灵!她慌忙用手去擦他嘴边溢出的鲜血。

沅沅,他却看着她,声音里藏着些无奈,又是这样亲昵地唤她,你总是不肯听我的话。

楚沅抿紧嘴唇,泪花近乎朦胧了她的视线,她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脸颊,她抿着嘴唇想笑,眼泪却先掉了下来,我之前告诉过你的,好听的话我会听,不好听的我才不听。

她说着便将魏昭灵交给赶来的容镜扶着,魏昭灵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她便已经站起身,朝着赵松庭走去。

见雪的银丝飞出,瞬间便将那被赵凭风和赵凭月扶着的赵松庭捆绑住,她握着见雪的手往后一拉,赵松庭便被生生地拽到了她的面前来。

赵松庭异能强劲,但楚沅此刻手腕的魇生花也在隐隐发烫,比以往更为强大的力量在她的身体里充斥着,赵凭风和赵凭月一上前来,便被巨大的罡风震出十几米远。

楚沅释放出的异能压得赵松庭胸口生疼,银丝割裂了他的衣衫,留下一道又一道蜿蜒的血痕。

赵松庭,如果你今天一定要杀了所有夜阑人,那你们这些人也都活不了,即便是这样,你也还要那么做吗?楚沅攥紧了见雪,开口问他。

或是见他少有的流露出些许犹豫的神色,楚沅便不由嘲笑似的道:就算你愿意赔上世家里所有人的命,你也得问一问他们到底愿不愿意吧?楚沅回头看了一眼那几乎瘫倒在地上的简春梧,那老头一向是个贪生怕死的,到了这会儿他果然也慌得不行,那张老树皮一般的脸上根本遮掩不住他的惊慌失措。

你难道真的只是怕魏昭灵复归故地,搅乱华国的安宁吗?你敢说你真的就没有一点私心吗?楚沅再度看向赵松庭,这一番诘问十分尖锐,那赵松庭听了,像是被戳中了什么心事似的,脸色果然有了些变化。

但也仅仅只是一瞬,赵松庭便镇定下来,楚沅,纵然我是夜阑守陵人赵氏的后代,但一千多年过去了,我的先祖记得夜阑,可我们这些子孙后代却从来没见过什么夜阑,它在我们心里只是纸上的寥寥几行字,我当然也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夜阑王而效忠,这太荒唐了……华国是不需要君王的,我赵家也不需要。

没有任何人一定要你赵家做夜阑的臣子,楚沅不由看了一眼被容镜扶着,已经意识不清的魏昭灵,她强压下胸口的酸涩,深吸一口气又对赵松庭道:你们当然可以忘了夜阑,也可以忘记你们先祖的遗训,但是你凭什么,用本属于魏昭灵的东西来对付他?赵松庭,这种行为难道不卑劣吗?这难道就是你们世家的行事作风吗?身为世家,他们自认担着维护华国安宁的重责,可他们这些有千年百年根基的家族里又何尝没有利益之争。

如果魏昭灵真的带着夜阑的所有人重回故地,那么他们世家的地位便必将被彻底削弱,而京都赵家的声名便也岌岌可危。

毕竟赵松庭很清楚,他们赵家背叛了先祖赵玉新的遗训,一旦夜阑王魏昭灵回到华国,他们赵家又将面临何种境地,也未可知。

如果不是因为这点私心,赵松庭有何必一定要下这样的死手,楚沅心里冷笑着,便要再度操控银丝,却听一道急促的女声唤她:楚沅!她寻着声音看去,便见赵凭霜和简玉清的身影从半空坠下来,落在了厚重的一堆积雪里。

赵凭霜从雪堆里爬出来,站起身就跑了过来。

霜霜!我不是让人带你回去了吗?你怎么跑出来的?你来干什么?!赵松庭原本还算镇定的面容终究因为她的出现而显得有些慌乱。

颗颗分明的雪粒在赵凭霜发间一点点融化,她闻声看向自己的父亲,爸爸,我在家时,您也不是这么教我的。

我一直为有您这样的父亲而感到骄傲,可是现在您做的这件事,却让我觉得很羞愧。

放了他们吧,爸爸。

赵凭霜说道。

可赵松庭咬着牙关,即便身体已经被魏昭灵的术法折磨得异常痛苦,他此刻也还是没有要松口的迹象。

赵凭霜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身看他,您如果不放了他们,那您,我,还有大哥二哥都会死在这里,这样也无所谓吗?世家的几千人如今都在这仙泽山上,也入了魏昭灵的圈套之中,如果赵松庭执意要让所有的夜阑人赴死,那么这最终的后果只会是世家所有的人连同夜阑人一起死个干净。

赵松庭看着自己的女儿,他有些闪神,也只是这一瞬,他便见赵凭霜将随身带着的一把匕首的刀柄塞进了他的手里。

而那薄薄的刀刃,就悬在她的脖颈。

赵松庭瞳孔微缩,霜霜你这是干什么!赵凭风和赵凭月也慌了神,想上前,身体却已经没有力气,只能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妹妹。

而赵凭霜也是在赵松庭愣神的这一刻迅速从赵松庭手里抢来了那枚玉扳指。

霜霜你!赵松庭对自己的女儿何曾设过防,被自己攥在手里的扳指转眼到了赵凭霜手里,他一时又惊又怒,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将那枚扳指扔到了楚沅手里。

赵凭霜回头望着楚沅,只喊了一声:你们赶紧走!凭霜,谢谢。

楚沅眼睫微颤,攥紧了那枚玉扳指。

容镜,你也走。

赵凭霜没有回头去看那个年轻男人,她的声音在这凛冽的风声里好像从来这样冷静。

容镜握紧七星剑柄,垂下眼睛转身朝楚沅他们走去。

江永和沈谪星已经搀着魏昭灵站起来,所有的侍卫都挡在他们身前,警惕地看着阵法里每一个世家人,只要他们敢轻举妄动,他们便随时准备遵从王命,同这里的所有人一起玉石俱焚。

楚沅把那枚离开魏昭灵千年,象征君王身份的扳指重新戴在他的手上,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在混沌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的纤瘦背影,然后才跟随众人一起离开。

仙泽山上风烟俱净,那依靠玉璧而织就的阵法还没来得及彻底扩散至整个王国,就已经销声匿迹。

赵松庭浑身是伤,坐在雪地里发呆。

他好像一夕之间变得沧桑了许多。

他这么多年的筹谋,辛苦半生等到今天,却等来了一个两难的死局。

这所有的一切,到底还是因为自己的女儿而毁于一旦,如今那扳指回到了魏昭灵的手里,赵松庭空有玉璧,也不能伤魏昭灵分毫。

以后他如果再对付魏昭灵,就不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第83章 我会保护你 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

……殿外暴雨如瀑, 雨水撞击着木廊栏杆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天色是一片暗沉的黛色,半开的轩窗外有丝缕潮湿的风吹来。

躺在床榻上的魏昭灵眼皮微动, 缓缓睁开眼睛。

素色的幔帐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窗外的雨声更衬得殿内十分安静,可他却偏偏听见了极轻极浅的呼吸声。

他侧过脸, 便看见那个趴在他床沿熟睡的姑娘。

她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脸颊上还有一道结了血痂, 也没处理的伤口, 她的手无意识地牵着他的一根手指。

魏昭灵看到了那枚戴在自己手指上的玉扳指。

再将目光移到她的脸上, 他静静地盯着她看了片刻, 随即便动作极轻地将自己的手从她指间抽回。

胸口生疼,魏昭灵忍着咳嗽, 掀开锦被下了床,再俯身将趴在床沿的楚沅抱起来。

他将她放在床榻上,又伸手扯过锦被盖在她的身上。

随后他转身走去外殿, 安静等在门外的蒹绿和春萍便立即踏入殿门来,朝他行礼。

取些伤药来。

魏昭灵手指抵在唇边低咳了两声, 在书案后的椅子上坐下来。

是。

春萍低首应声, 随后便退出殿门去。

或是听闻魏昭灵醒来的消息, 张恪和李绥真便立即赶来了乾元殿里。

王, 如今您若再不服药, 旧疾加新伤, 您的身子……殿里极静, 见春萍端来的汤药一直搁在案上,也没见魏昭灵有什么动静,李绥真便硬着头皮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他虽然是左丞相, 但早年跟随魏昭灵与盛国交战时,他也跟军中的大夫学过医术,而在仙泽山地宫复生后,也一直是他在替魏昭灵诊病。

魏昭灵闻声才瞥了一眼案上的药碗。

或是忽有所感,他偏头望了一眼内殿,竟也什么都没说,伸手端起碗来,搁下汤匙,一口一口慢慢饮尽。

张恪。

药碗被春萍收走,魏昭灵一手撑在案上,赵松庭和他带来的那些人可都回去了?是,他们已经回到华国了。

张恪低首回道。

王,这赵家不但背叛我夜阑,如今这赵氏后人赵松庭竟敢谋害您的性命,这实在不可饶恕!李绥真拱手行礼,连忙说道。

王,这赵松庭胆大妄为,您决不能就此放过他。

张恪也随即开口。

魏昭灵那张苍白的面容上的神情好似总是倦怠的,此刻他靠在椅背上,一双眼睛漆黑沉冷,谁说孤要放过他了?他拿着孤的东西来对付孤,如今还想全身而退,魏昭灵的指腹慢慢地摩挲着那枚玉扳指,他冷静白皙的面容上不由浮出些嘲讽似的笑意,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才至殿门外的容镜听见魏昭灵的这句话,他向来沉稳的面容不由流露出一丝的慌张之色,他快步走入殿中,双膝一屈,便跪了下来,王,臣来请罪。

容将军,你这是做什么?李绥真小心地看了一眼魏昭灵的脸色,又出声问容镜。

容镜垂首道:臣在赵家已经有些时日,却从未发现赵松庭有此心思,是臣失察。

孤同你们还未曾复生时,赵松庭便已然在为今日之势做准备,他的耐心与心计实非常人可比,你进赵家才多少时日,又如何能发现这些事?魏昭灵轻抬下颌,起来吧。

可容镜却仍未有起身的打算,他稍稍抬首看了一眼王座上的年轻君王,随后便又低下眼帘,道:王,赵凭霜接连救了您与楚姑娘两次,赵松庭有罪,但臣以为,其罪不至牵连于她。

容镜,魏昭灵站起身来,拿了蒹绿取来的伤药看了几眼,才复而将目光停在容镜身上,语气有些意味深长,孤从不株连,你是知道的。

诛杀赵松庭的事便交给沈谪星和刘瑜去做,你不必插手。

他这话说罢,便再扫了一眼殿中的另外两人,都退下吧。

魏昭灵转身朝内殿走去,容镜怔怔地看着魏昭灵的背影,在听见魏昭灵将诛杀赵松庭的事交给了其他人,他便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李绥真少年时总有风流的时候,他不似张恪那般古板肃正,少时的红颜知己也够多,他又如何看不出来这位年轻的容将军到底是怎么了。

三人一同走出殿外,李绥真便对容镜道:容将军,王还真是体恤你。

可无论赵松庭死在谁手里,那姑娘和你之间,怕还是要存着一根刺。

李绥真说着叹了口气,又伸手拍了拍容镜的肩。

容镜沉默地看着那两位丞相率先走下阶梯去,有侍者上前打了伞,他们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朦胧阴沉的雨幕里。

即便赵松庭不是死在他的手上,可他终归是夜阑人,是夜阑的卫将军,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不是同一立场,更没有办法永远相安无事。

容镜接过身边人递来的伞撑开,慢慢地往湿润的雾气深处走去。

乾元殿的殿门被宫人缓缓关上,挡住了诸多嘈杂的雨声,楚沅是被脸颊上冰冰凉凉的东西惊醒的。

她睁开眼睛,最先看见坐在床沿的年轻公子。

他如缎一般的长发有半数被梳作规整的发髻,金冠后缠着两根殷红的发带,就坠在他披散在肩后的乌发里。

一身朱砂红的单袍衬得他肌肤更显冷白,此刻衣襟微斜,露出来半边漂亮的锁骨,他冷淡靡丽的眉眼在这室内重重灯影之间更添了些动人心魄的风情。

他手里捏着一只玉瓶,指腹上还沾着些颜色雪白的药膏。

他慢条斯理地用锦帕擦去指上的药膏,或是见她用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他便轻声开口:睡傻了?楚沅摇头,爬起来钻进他的怀里,抱住他的腰。

魏昭灵一顿,又随手将那药瓶搁下,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怎么了?我让你回来想办法,不是让你跟赵松庭他们同归于尽的。

她的下巴抵在他的肩上,声音有点闷。

魏昭灵眼睛微弯,你这是秋后算账?我以为我改变你了,但谁知道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不惜命?她的语气并不算好,也没抬头看他。

沅沅,魏昭灵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在那样的境况下,我只能用巫阳留在仙泽山地宫的阵法才有同赵松庭生死一搏的机会。

余家的玉璧上沾满了我夜阑将士的血,那东西历经千年已成了血气浓厚的邪物,随我复生的这些臣子将士们根本无法抵御,魏昭灵说着又垂眼看向自己手指上的那枚扳指,而我的扳指当年是被我的姨母顾盈改造过的,它在我手里能护住我,在旁人手里便能压制我……这便是当初夜阑守陵人中为何要多出一个齐家来行使监督之责的原因。

齐怀锦当年与魏昭灵同出西洲牢狱,魏昭灵先救了他的命,后来创立夜阑后又免去所有奴隶的奴籍,而曾经为奴的人,也都有专门的官员去为他们安排新的生计,开始新的生活。

齐怀锦感念魏昭灵恩德,在夜阑国灭时被公输盈选中,换来了千年的寿命,肩负起了监督夜阑守陵人的重责,可到底,这最后一环,还是毁在了宣国,也毁在了赵家。

公输盈纵是玉屏山主,巫阳后人,她的计划再周密,也终究还是百密一疏。

我只是在赌,赌赵松庭他不敢为了让我和我的臣子将士回到地底,便赔上他们所有人的性命。

魏昭灵哪里是真的要同那仙泽山上的所有人一起赴死,他只不过是在赌赵松庭的私心和不敢。

赵松庭不可能没有私心,所以魏昭灵赌他不敢让那世家里的所有人包括他和他的儿子一起为此丢了性命。

权力与地位,只有活着的时候才是有意义的。

赵松庭为此做了这么多,他又怎么可能真的愿意抛下赵家的利益,抛下一切?这些,你昨日不也都猜到了?魏昭灵低眼看她。

是凭霜添了最后一把火,不然赵松庭才不会那么轻易作罢。

楚沅伸手抓住魏昭灵的手腕,去看他手上的那枚玉扳指,要不是她把这个扔给了我,赵松庭也还是会再找别的机会。

魏昭灵却将扳指摘下来,他手指间流光微闪便凝聚成一根殷红的丝线穿起那玉扳指,然后系在她的脖颈间。

你给我干什么?楚沅惊诧地抬头。

只有放在你这里,让世家的人看到,他们才会相信我根本无意回到华国,更不想重掀战乱。

魏昭灵伸手轻触她的脸颊,他们不信我,但总该也有几分信你。

楚沅摸着那枚冰凉凝润的玉扳指,可是他们都知道这个东西可以压制你,你给了我,就不怕他们抢走?世家里少有如赵松庭那般脑子好用的,他们原本就是习惯了平静日子的人,经此一役他们便该清楚,同我作对,需要付出的代价必然不轻。

魏昭灵不杀他们,是因为这件事的起因在赵家,但如果他们一定要同赵松庭一样不肯罢休,他也不会手软。

楚沅听着他的声音,又看着自己手里的那枚扳指,她一霎间觉得自己好像是将他的性命握在了手里。

楚沅一下坐直身体,望着他的脸,信誓旦旦地说,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

或许是窗外的雨声太急促,又或者是此刻他望着她的眼睛太动人,楚沅好似受到蛊惑似的,身体前倾了一些,刹那之间,她就已经亲吻了他的嘴唇。

……怎么好像有点苦?一颗一颗才冒出来的粉色泡泡好像被微苦的药味戳破,楚沅皱起眉,下意识地要往后退。

魏昭灵那双微弯的凤眼里好似浸润着极浅的笑意,他修长的指节收紧,将她禁锢在自己怀里。

朱砂红的衣袖覆在她的肩头,他鬓边的浅发微微拂动着擦过她的脸颊,带起令人心跳加速的痒意。

唇齿相抵,气息纠缠。

好似窗外的风雨都再无法落入谁的耳畔。

第84章 刻意的蛊惑 她想起那个满是药味的吻。

从仙泽山回来之后, 赵松庭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两天,到第三天的下午,赵凭霜才敲开了他的房门。

厚重的窗帘被拉得很严实, 书房里的光线显得很昏暗, 赵凭霜看着自己的父亲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来,她沉默地将厨房准备好的饭菜摆到他的面前去。

爸爸, 您是在怪我吗?她将一杯水放在他手边,垂着眼睛轻声问。

赵松庭下巴上的胡茬没有打理, 脸上是遮掩不住的颓丧之色, 他也没有要动筷的意思, 反倒是点了根烟抽了一口。

他轻轻吐出烟雾, 才开口道:霜霜,我还没遇见你妈妈的那时候, 我就已经在计划这件事了。

这是你爷爷的遗愿,是我必须要遵从的使命,可你呢?你身为我赵家的女儿, 你看看你自己都做了什么?这话听起来像是质问,可他面对自己的这个女儿, 语气却也总是不能做到十分的严厉, 此刻更多的, 还是无奈。

我们赵家先祖的遗愿都没人遵守, 您又为什么一定要遵守爷爷的遗愿?赵凭霜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爸爸, 我已经把扳指交给楚沅了, 现在您手里也没有能够压制夜阑王的筹码了,您除了放手,没有别的选择了。

楚沅相信他不会扰乱华国的安宁, 而我相信楚沅,您又为什么不能试着也相信她呢?我们赵家是世家之首,您从前总是教我要以身作则,不能丢赵家的脸面,可是爸爸,为了一件也许根本不会发生的事,为了保住我们赵家在华国的地位,您就要杀了那些好不容易活过来的人,这真的公平吗?赵松庭指间夹着烟不说话,赵凭霜看了一眼他那猩红的烟头,她站起身来,那双杏眼还是冷冷清清的,爸爸,您吃饭吧。

说完,她便转身朝书房外走去。

而赵松庭听着她的脚步声才像是终于有了点反应,他抬头正好看见赵凭霜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半晌,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的这个女儿性子最冷静,可她到底也才十七八岁,在许多事情上仍显得有些天真。

那夜阑王是从千万杀伐里蹚过来的,坐上王座之前,他脚下也不知踩了多少枯骨血肉。

那样一位狠绝的君王,又怎么可能会放过他呢?赵凭霜将扳指交给了楚沅,殊不知,她也将自己父亲的性命,送入了夜阑王的手里。

赵松庭在书房枯坐许久,手指间的香烟已经燃尽,他扔进烟灰缸里,赵凭霜送来的饭菜已经冷了,但他还是拿起筷子一口一口吃了。

吃完后,他才又临着桌上的台灯,从抽屉里拿出纸笔来写了一封信。

直到有人在门外说楚沅来了,他才收拾好纸笔,抚平西装外套上的褶皱,走出书房下了楼。

赵凭霜见赵松庭下来了,她便对楚沅道:你们先聊吧。

随后她就站起来往后面的小花园里去了。

楚沅在沙发上坐着,静静地等着赵松庭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她才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喝了口水。

明明那日他们还剑拔弩张,差点在仙泽山上的两层阵法里同归于尽,但在这个下午,他们却偏偏又在同一屋檐下安静地相对而坐。

你怎么还敢来我这儿?不怕我把你抓起来,趁机再对付那夜阑王?赵松庭看她悠闲散漫的样子,便扯唇笑了一声。

可话音才落,他的目光便定在了她脖颈间挂着的那枚玉扳指上,一时间,他的神情多了些细微的变化。

我又不是傻子,才不会做自投罗网的事。

楚沅把杯子放下,抬头看见他凝滞的目光,她便又道,我今天来,是有些事想跟你说。

你想说些什么?赵松庭不动声色。

你可以不相信魏昭灵,但我是华国人,我从小生长在这里,如果魏昭灵是那种为了要重回故土而不惜制造战乱的人,我也不会跟他站在一起,楚沅捏着那枚玉扳指,这是他给我的,他是什么意思你应该也很清楚。

他能将这东西交给你,的确是出乎我的意料,赵松庭隔了片刻后才开口,但是楚沅,你终归还是年纪轻,你不明白你和他之间隔着的,到底是多么深的沟壑。

你来与我和谈是你自己的意思吧?楚沅,他是君王,一个原本活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君王,他知道我赵家背叛了夜阑,他更知道我为了杀他都做了些什么,你觉得,他真的会放过我吗?赵松庭无论如何都不相信,那魏昭灵会放过他赵家。

如果不是他手里还有余家的玉璧,怕是他也根本没有机会坐在这儿等着楚沅上门来同他说这些。

他也许不会放过你,楚沅细细思索了片刻,但他是不会牵连其他人的。

但是让你死容易,要换世家和夜阑之间的安宁却不容易,楚沅迎上赵松庭的目光,他根本不在意你们赵家到底是背叛他还是忠于他,因为一千多年的时间过去,他也不会要你们一定是他的臣子,但是你错就错在不该为了你们赵家在华国的这一点利益去害他。

我会让他饶你一命,但这都是为了凭霜。

楚沅说完,也不再多作停留,她站起身来也不管赵松庭到底是个什么表情,径自便往大门外走去。

离开赵家,楚沅回到来之前定的酒店,才坐下来休息了没多久,她就点开微信,给涂月满打了个视频电话。

手机屏幕里的老太太头上戴着花环,笑得眯起眼睛,一见到她就喊:沅沅。

奶奶,您今天打扮得可真不错。

楚沅也冲着她笑。

都是你爷爷,非得给我买个这个戴着,我说我又不是十几岁的姑娘了戴这个不好看,他非不听……涂月满一副嗔怪的样子,手机镜头慢慢移向了在她旁边戴着老花镜看书的聂初文。

我觉得挺好看的呀,老聂头欣赏水平可好了。

楚沅看到聂初文抬头看她,就朝他竖起大拇指,您也收拾得挺精神啊。

你说你,我们出来玩儿,你也不跟着一起来。

涂月满叹了口气。

我要高三了嘛,我让我朋友帮我补课呢,免得老聂头老拿我成绩不好说事。

楚沅笑嘻嘻地说。

合着你那成绩我还不能说了?聂初文哼了一声。

能,怎么不能啊。

楚沅点头如捣蒜。

聂初文原本也是想让她进世家里的,这样也就免去了很多的麻烦,现在见她又跟赵家的女儿相处得好,他心里也自然是乐意的。

这段时间楚沅经历的所有事她都没有对聂初文和涂月满提起,之前容镜匆忙把他们从鹿门别苑带出来,也是说楚沅又得了世家的奖励,让他安排他们老两口去国外旅游。

楚沅经常跟他们视频,他们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跟老两口聊了会儿天,楚沅挂断了视频电话,大概还有十多天学校就要开学了,但因为这些日子里事情太多,她的暑假作业也没写多少,所以她哪儿也没去,就在酒店房间里写作业。

魏昭灵早将之前取出的情丝珠还给了她,所以晚上九点龙凤双镯便再度突破空间限制勾连起了一道光幕。

魏昭灵提着食盒穿过光幕,抬眼看见她趴在桌前的背影,他走上前去将食盒放在桌上,楚沅捏着笔偏头看见了他的脸。

你过来干什么?她放下笔。

你迟迟不来,我还以为你是遇上什么事了。

如果是以前,光幕出现时魏昭灵一抬头便能看见她满心欢喜地穿过光幕朝他跑来,但今日他等了大约有五分钟,她也没有什么动静,适逢蒹绿提着食盒走上石阶来,他便随手接了,兀自迈入光幕之中,来到这结界之外的世界。

……我在做作业,没注意时间。

楚沅讪笑了一声,又忙去看他提来的食盒里都有什么。

食盒里原只是一个人的餐食,是蒹绿去膳房替魏昭灵取去照影亭的,因此里面也只放了一副玉箸和汤匙。

菜色很清淡,里头放着的那一碗粥闻着也有淡淡的药味,楚沅一瞬明白过来,你还没吃啊?药膳粥是只有魏昭灵才吃的,那也是夜阑王陵里那位跟大家一起复生的御厨和如今王宫里的太医一起琢磨出来的食补之策。

那你快吃吧。

楚沅把玉筷塞进他手里,然后拿起手机点了一份外卖。

魏昭灵倒也没什么所谓,便在桌前坐下来,慢条斯理地吃饭。

但坐在他对面的女孩儿双手撑着下巴,望着他的那双眼睛有点难以令人忽视,魏昭灵停顿了一下,夹起一片脆藕给她。

楚沅原本就有点饿了,看他给她夹菜,她也开开心心地吃了。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他好像有了些新的兴致,一筷子又一筷子地夹给她,楚沅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仿佛看穿一切,……我看你是不喜欢吃的都给我吃了吧?他根本没动过筷子夹菜吃,只用汤匙喝了几口药膳粥,显然他并不喜欢这些菜式。

魏昭灵闻言,虽没说话,但那双眼睛却弯了弯。

他的眉眼生得十分漂亮,但不笑的时候便好像和人隔着万分渺远的距离,一双眼睛清冷又阴郁,但是他一笑起来,他原本锐利沉冷的眼睛都好像变得温柔了许多,干净柔和得像春日里的风。

楚沅勉强定了定神,并在心里警告自己要抵住他的蛊惑。

可她忽然又想起那天那个满是药味的吻。

楚沅的目光定在那杯特意加多了柠檬,并且少放糖的柠檬水片刻,那是她为了让自己专心做作业,不要打瞌睡,特地买的,此刻她福至心灵,端起杯子就猛喝了一口。

这么一大口几乎酸倒了她的牙。

魏昭灵才将汤匙搁在碗壁碰撞出清晰的一声响,他一抬头便看见楚沅的脸几乎都皱成了一团。

他才开口,还没来得及问些什么,她却已经先朝他扑了过来。

就这么忽然的,她柔软微凉的唇瓣贴着他的,魏昭灵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护住她的腰,可那种闻着清香却实则酸涩的味道令他在这一刻有些发懵。

窗外的天色黯淡浓深,这夏夜的风都带着些燥热的温度。

这霓虹的灯影蔓延出去,照着这个城市的夜更显五光十色,但这热闹缤纷的光影却并未绵延至城郊的赵家。

楚沅离开后,赵松庭便又回到了书房里。

他久久地坐在椅子上,桌面上台灯的光照着他的脸隐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他不断地按着手里的打火机,擦出火焰又瞬间盖灭,如此重复许多次。

窗帘半开着,那落地窗分明是被月光照出了一片清莹莹的影子,但却又在忽然之间添了些扭曲的阴影。

骨骼扭动发出的脆响在这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那窗外怪异张扬的影子浸透了窗,慢慢地凝成了一抹漆黑的人影,就凭空出现在了这间寂静的书房里。

那影子每走一步,骨骼就会咯吱作响。

你失败了。

那影子发出的声音有些沙哑,好似程序错乱的机器人一般,咬字都是僵硬的。

我已经尽力了。

赵松庭面上连一丝神情变化也无,也没有回头看他。

怎么?你想放弃了?影子嘲讽似的笑一声,你不会真的相信,魏昭灵他会舍得放弃这外面的世界吧?现在我手里也没有什么大的筹码了,赵松庭看着自己打火机擦出的火苗被房间里不知从何处来的阴冷的风吹熄,他平静的说,我相信楚沅,她能保我赵家,我自然也没有跟夜阑王作对的理由了。

赵松庭,你的意思是,你不愿意跟我合作了?那影子的声音僵硬,却也能听出几分语气里的不悦。

合作是相互的,你给了我结界背面的消息,我也帮你延续了生命,但你没什么可以帮我的了,我也已经没什么可以再帮你的了。

赵松庭将打火机搁在桌上,仍没有回头去看那道混沌的影子。

这书房里一时静得有些诡秘,阴冷的风在房间里四处流窜,连桌上台灯的光都变得一闪一闪的。

那影子发出低低的冷笑声,无端有些渗人。

赵松庭忽然被无形的气流掐住脖颈,他骤然瞪大双眼要使出异能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力气。

你的能力怎么会……他艰难开口,却没有将话说完整。

赵松庭,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可惜啊,你还是输给了魏昭灵……影子在他身后轻叹着,好似在惋惜,你怎么可以输给他呢?他那样的人,最善心计,千年前是这样,想不到复生之后,他也还是如此。

影子好似自言自语,我等了这么久,就是要等着他走上末路,可偏偏,他竟然还灭了宣国。

赵松庭的脸已经涨得发紫,他仰着头,一双眼睛里映出来那混沌光色里半边白骨半边人皮的一张脸,他听到那影子轻声道:你说得对,你确实对我没什么用了,既然没用,那你就该死了。

殷红的鲜血迸溅出来,洒在台灯的灯罩上映出斑驳的颜色。

赵松庭脖颈间多出一道狰狞的伤口,靠在椅子上,那双眼瞳已经变得涣散无光。

而书房里一片寂静,再照不见什么阴暗的影子,只有落地窗外铺散进来的一片月光银白如旧。

第85章 万般红尘味 早知苦果,也心甘情愿地吃……京都赵家的家主赵松庭深夜惨死在自己家的书房里, 还是家里的管事一大早去敲门却很久都听不见里头有声音,叫人来撞开门才发现的。

赵松庭死状极惨,脖颈几乎都快被割断, 赵凭霜只看了一眼就当场晕了过去。

赵凭霜被扶到沙发上躺着, 客厅里满是繁杂急促的脚步声,她的两个哥哥吵得不可开交。

一定是夜阑王!除了他还能有谁!赵凭月性子急躁, 又亲眼见了自己父亲的死状,他此刻已经完全无法冷静, 哥, 这个仇我们一定要报!凭月, 你先冷静点, 是不是夜阑王还不一定。

赵凭风脑子里还有些发懵,他到现在还是有些无法接受父亲已经离开的事实。

赵松庭一出事, 赵家所有的人都赶来了大宅,这偌大的客厅也因为他们的到来而显得拥挤起来。

大家不要慌,这当务之急, 还是要先决定新任的家主才是,否则世家松散, 还怎么去对付夜阑王?说话的是赵家的二爷, 赵松庭的二叔, 他拄着拐坐在沙发上, 端得是一副沉稳的样子。

穿着墨绿旗袍的中年女人才见了自己二哥的遗容, 此刻一双眼睛都是泛红的, 大约是察觉到了赵家二爷的意思, 她便柳眉一蹙,径自开口:二叔,这继任家主的位置还用商量吗?凭风是松庭的长子, 理应由他来继承。

她是赵松庭的三妹,也就是赵凭风三兄妹的亲姑姑。

青竹,你这话不对吧?松庭他早前也不是大哥选定的。

赵家二爷的妻子不咸不淡地反驳了一句。

那是我二哥靠自己争取的!这赵家还有谁比我二哥优秀?现在他才刚过身,二叔二婶你们就惦记上了家主的位子,这是不是有些太让人心寒了?!赵青竹一向跟那讲话尖酸的二婶不对付,此刻又因为赵松庭的死,她的情绪也变得十分不稳定,听出了他们这对老夫妻的弦外之音,她就有些压不住火了。

她的大哥赵松云不成器,老太爷去时赵家出了好大的乱子,赵松云没处理好不说,反倒还添了把火,后来赵松云和外头有特殊能力的散户为着个女人争来争去,最后还丢了命。

要不是赵松庭关键时刻站出来稳住了局面,或许当初赵家就保不住世家之首的位置了。

青竹,咱们赵家这么一大家子人,其他世家可都看着咱们呢,要不是松庭走得匆忙,什么话也没留,我们哪里用得着这么着急?那赵二爷秉着一副为大局着想的姿态。

赵凭霜才清醒过来就正好听到她那位二叔公的这番话,她看着客厅里那么多熟悉的面孔,她慢慢地坐起来,好像脑海里还是父亲死去的样子,她浑身冰凉,开口说话时声音都有点干涩:叔公,您能先别说这些吗?霜霜……赵凭风和赵凭月见她醒过来就立马围了上去。

霜霜,咱们赵家太大,当然不能一日无主,叔公这么做,也是为了稳住其他世家啊。

赵二爷站起身拄着拐,走到她的面前来,端的是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

家族太大总会少了许多寻常的血缘温情,当家人一死,这些家族底下的人就蜂拥而至,谁都渴望能将最大的利益攥在自己手里,赵凭霜抿紧嘴唇,她的那双眼睛已经红肿,泪花闪烁却迟迟没有从眼眶掉出去,叔公到底有没有私心,您自己心里应该很清楚。

她这么一句话,让赵二爷脸色一瞬发沉,他正想质问这个小辈,却听有人从楼上急匆匆地跑下来。

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手里拿着一封信跑到赵凭风三兄妹的面前,说,两位少爷,小姐,这是我在家主的抽屉里找到的。

赵凭风听了便立即伸手将那封信接了过来,他一行一行字看完,又仔细确认了那的确是自己父亲的笔迹。

赵二爷原本以为赵松庭是没有留下什么遗言的,谁知道这中途竟然还找出来一封信。

信纸攥在赵凭风手里,他也看不到上面的内容,面上到底还是泄露了一丝焦急,那上头都说什么了?客厅里所有的赵家人都不由紧盯着赵凭风。

赵凭风将信纸递给了赵凭霜,随后当着所有人的面,道:我确认过了,确实是父亲的笔迹,他已经选定了下一任家主。

谁?赵二爷握着拐杖的手指收紧。

赵凭风偏头看向坐在沙发上,捧着信纸,面色苍白的妹妹,我妹妹赵凭霜。

什么?这怎么可能呢?霜霜还是个小姑娘呢,今年也才十八岁吧?她怎么能做我们赵家的家主?凭风,那信到底是不是松庭写的?赵二爷那妻子满脸的不敢置信。

赵青竹上前去看了赵凭霜手里的信纸,随即她便站直身体看向众人,这就是我二哥的笔迹,就是拿到笔迹鉴定中心也肯定是不会出错的,上一任的家主是有权力决定继任人选的,二哥他选定了凭霜一定有他自己的考量,我劝二叔二婶你们还是消停些吧,让我二哥走得安心些,行不行?我不服!要一个小姑娘来当家,这像什么话!赵二爷的大儿子沉着脸道。

其他亲戚也都开始七嘴八舌地争论这件事,他们也许是谁都没有想到过,这赵松庭竟然会把家主的位置交给自己的小女儿。

这不是胡闹吗?大房三房的几个媳妇儿都在窃窃私语。

客厅里吵闹的声音让赵凭霜太阳穴生疼,她的脑子很空,只是面前这一张张的脸在父亲在时,对她都还是和蔼可亲的,可是现在因为一封遗书,他们每一个人却都在用轻蔑的目光打量她,说她不配,说她不能。

每一个人都好像撕破了曾经的面具,露出了原本的模样,在他们眼里,她虽然是赵松庭的女儿,却异能微弱,能轻易被家里任何人比过。

嘲笑的话她不是没有听到过,但这些人以往至少还会顾着明面上的东西,从来也没再她面前说过什么重话。

可父亲一死,他们就丑态毕露。

赵凭霜闭了闭眼睛,猛地站起身来,你们说够了没有?这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她看见他们这些人看向她的目光里有质疑,有轻蔑,有嘲讽,还有许多复杂难言的东西。

他们从来都瞧不起她。

顷刻之间,赵凭霜积压多年的情绪再也压制不住,她猛地抬头怒视着他们所有人,杀了我父亲的凶手还没找到,你们却在这儿争论家主的位置应该谁坐?我父亲生前亏待过你们任何人吗?她明明是个小姑娘,异能也是赵家里排不上名号的,可是此刻当她那双冷冰冰的眼睛盯着在场那许多人的时候,他们竟有点在她身上觉察出了点赵松庭的影子。

赵凭风和赵凭月也再受不了他们这些人,便叫了人来将他们全都请了回去。

客厅里终于安静下来,赵凭霜又像是被抽走了魂灵一般地身体一下子失去支撑坐了下去。

这凶手还能是谁,一定是夜阑王,一定是他……赵凭月接过赵凭霜手里的信一看,他的手指不由的越收越紧,父亲应该是提前就察觉到那夜阑王是不会放过他的,所以他才留了这封信。

霜霜,你帮了你的朋友,帮了夜阑王,可你看夜阑王做了什么?他杀了父亲!赵凭月的情绪一瞬变得十分激动,到现在,你还觉得你没做错吗?!凭月,你别这样!赵凭风拦住他,不让他再说下去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赵凭霜,什么话也没说。

而赵凭霜一言不发,坐在沙发上发呆。

窗外开始下雨了,她忽然伸长脖子去望楼上,可双脚像是生了根,让她根本不敢上楼去,也根本不敢再去想父亲的脸。

——榕城王宫里,沈谪星飞快地跑上长阶,踏进殿门后他看见坐在书案后的王,便俯身行礼,王,赵家出事了。

楚沅还坐在魏昭灵旁边写作业,忽然听见沈谪星这么一句话,她不由抬起头。

什么事?魏昭灵语气清淡。

赵松庭昨夜死在了赵家的书房里。

沈谪星垂首禀报道。

什么?楚沅一下子站起来。

魏昭灵也有些惊诧,何人所为?昨夜他已经答应楚沅,会饶赵松庭一命,之前给沈谪星和刘瑜的命令也已经撤销,可这赵松庭怎么忽然就死了?不知道,还有落在赵松庭手里的那块余家的玉璧也已经不见了。

沈谪星将自己探听到的所有消息都尽数说了出来。

赵松庭,玉璧。

魏昭灵双眉微蹙,他屈起的指节在案边扣了扣,原来在赵松庭背后,也许还隐藏着一个更大的阴谋。

而这幕后之人,不是赵松庭,那又会是谁?去将之前宣国所有梓字部的人的名单都给孤整理出来,再派人将结界所有的出入口守住。

他忽而开口,对沈谪星道。

是。

沈谪星当即领命,转身离开了。

蒹绿,唤张恪和李绥真过来。

魏昭灵又对守在殿门处的蒹绿说道。

是。

蒹绿低首,转身走出去。

魏昭灵,我得回去看看凭霜,她现在应该很难过……楚沅也没什么心思做题了,她把笔一扔,又道,现在麻烦的是,只怕他们还以为这人是你杀的。

这有什么要紧,魏昭灵面上仍然神情疏淡,他们即便以为是我所为,可又有几个真正敢跟我做对?不行,还是得跟他们说清楚,楚沅却紧皱眉头,你可以不在意你的名声,但是我可忍不了,你没做的事,谁也别想强加在你身上。

魏昭灵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他眼底流露出些许清浅的笑意,他看着面前的姑娘朝他伸手过来抱他,他也伏低些身体,由着她抱,听着她说:我不能耽搁了,晚饭你也不要等我,你自己一定要吃,还有药,你也不能忘了喝。

嗯。

他轻轻应一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明明她最近离开前总要这样嘱咐他不要忘了吃饭,不要忘记喝药,还要叮嘱他一些琐碎的事,譬如她买来养在乾元殿里的花一定要浇水,之前他们在夜市抓的小金鱼一定要喂食,她不知疲倦地跟他讲,他也总是不厌其烦地应。

楚沅松开他,转身消失在光幕里,这殿中再度寂静下来,魏昭灵那张苍白面容上的笑意忽而收敛殆尽,他又重新坐下来,一双眼瞳幽深沉冷,好似是透过殿门外那晦暗的天光在看些什么。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夕阳沉没,夜幕降临。

结界两面都是一样浓深的夜。

自从余绍弘被世家处决之后,余家就乱了套了,偌大的家族却没有了主心骨,仅剩的那位余家二爷余甘尘又是个精神病,谁也指望不上他。

余家的主宅里不过多少天的光景,就已经显得有些荒凉了,余家其他几房忙着争家主的位置,主宅里的内客也都跑去了那几房里奔新的前程,也根本没有人在意那余家二爷余甘尘的死活。

我答应你。

昏暗的屋子里,只燃了一盏灯,余甘尘坐在轮椅上,临着灯也没回头去看身后那道混沌的影子,他只是轻轻地点头。

影子消散得很快,余甘尘的手腕却被生生地割出了好深的一道伤口,血液不断从中流淌,竟带着些诡异的莹光流散出来。

他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痛,又或许是他已经迷失在了短暂的欢喜之中,明明十几年前,他的双腿早就已经被自己的父亲亲手打断。

但现在,他却站起来了。

他站在镜子前看了自己很久,又伸手打开衣柜,在里面挑选了一套干净得体的衣服换上,又慢慢地整理着自己的袖口。

手腕的伤口染红了他雪白的衬衣,他有些不悦,但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又舒展了眉头,扣好最后一颗扣子,他便抬步走出了自己的房间。

推开沉重的木门,暖黄的灯被他按开,他一抬眼就看到了那个蜷缩在墙角的女人。

在听见吱呀声时,那女人就已经警惕地抬起头。

他看见她看向他的那双眼睛里满是怨恨,可或许是因为他没有坐轮椅,而是靠着双腿走到了她的面前,一如当年那个干净的青年出现在她面前时一样的令人惊艳,她不由地有一瞬晃神。

阿娴。

他蹲下身,就在她的面前,轻轻地唤她。

可她闻见他身上雪花楹的味道,情绪就忽然变得很不稳定,一重一重的楼门环绕出浑圆的一小片天空,她想起自己在那院子里时,就好像被关在井里的岁月。

她想开口,想说话,可是发出的声音却始终咿咿呀呀不成调子,反而难听得很,她心里愤恨更甚,却只能无助地去咬他的手臂。

阿娴,我们的女儿姓程,这说明你是不是心里,还是惦记我的?他由着她咬,甚至还用另一只手去轻轻摸她的后脑。

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就是作为程尘,遇见你的那个时候……但是我也很后悔,如果我没有一意孤行一定要跟你结婚,你也不会被我父亲带回余家来,做一个只能关在楼门里的妻子。

余甘尘遇见王雨娴的那时候,她还叫做何娴,而他则化名为程尘,如果不是因为他一定要喜欢这个普通的女人,一定要不顾家族的反对跟她结婚,也许后来,她就不会被锁在余家的楼门里被生生地逼成现在这个极端情绪化的样子。

阿娴,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出生在这样的家里,可是我没有办法选择……我知道你过得不快乐,所以我跟你离婚,我放你离开余家,他的眼眶渐渐泛红,可是兜兜转转,我们却还是要在余家再见。

深吸了一口气,余甘尘勉强地对她笑了一下,又抽出一把刀来,将刀柄塞进她的手里。

他还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她就已经发了疯似的将刀刃刺进他的胸膛里。

余甘尘喉间涌上腥甜,嘴角有了血迹,他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连倒在地上也还是没有放开。

阿娴,他一动嘴唇就有血液涌出来,我们的女儿不是我杀的。

王雨娴几乎是在听见他这样一句话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被惊雷劈中,她握着刀柄的手不断地发抖。

我大哥杀了她,所以我,他努力地睁着眼睛,想将她看得再清楚一些,所以我杀了他。

阿娴,对不起,你离开我那么多年,我也没有鼓起勇气去找你,我是个懦弱的人,从来都是,他眼眶里已经泛起泪花,让他几乎看不清她的脸,可是,至少在我死之前,你可不可以不要恨我了?他的声音藏着些哽咽,又带着些小心翼翼的期盼。

王雨娴呆愣愣地看着他的脸,也看到了他那双一如当初那样仍对她满藏深情的眼睛,她脑子里最后那一根弦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崩断,她颤抖地用手去捧他的脸,手上的血迹沾染了他的衣襟。

她崩溃地哭喊着,却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因为觉得她不快乐,因为怕她不够幸福,所以他用自己的一双腿,和用自己的余生成全余家培植雪花楹以供余家提升异能之用的代价,还给了她自由。

他错生在一个扭曲的家族,更错生了这样一副特殊的体质,植物与他声息相近,也能为他提供能量,甚至延续生命。

这就是他即便十几二十年过去,也仍然年轻的原因。

是我,是我当初一定要和你在一起,才让你被锁在余家那么多年,对不起阿娴,他伸手去摸她的脸,好像在他眼中,她还是曾经那个年轻的姑娘,今天,我就让害了你半辈子的这个炼狱,彻底消失。

他手掌中聚起一团火焰,照得他的脸更加苍白,你走吧。

火光蔓延着,灼烧在房梁木料上劈啪作响的声音离他很近,王雨娴跑到门口,面对那黑洞洞的楼门飞檐,她仰头望了一眼天井上的月亮,那房檐挡住了那圆月的另外半边,让身在这里的人永远都看不到圆融的另外一半。

她回头看见火光里,那个男人躺在地上像死了一样,动也不动。

她怔怔地看着他。

忽然之间,她转身冲进了那越发盛大的火光里。

余甘尘听到脚步声,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人朝他跑来,他瞳孔微缩,才摇头要开口,她的手却已经先拔出了那柄刺进他胸口里的刀。

鲜血迸溅,染了她半张脸。

下一秒,她竟将那刀刃对准她自己的胸口,在他还没来得及伸出手时便已经狠狠地刺了进去。

她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倒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的脸,眼泪簌簌地掉。

他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一辈子的悲哀,而爱上他,就是她这一生的悲哀。

他没有做错任何事,而当初要嫁给他,也是她自己做的决定。

早知苦果,也心甘情愿地吃了。

所以这一辈子,到底还能再怨恨谁呢?就让这一场大火烧吧,把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的才好。

烧光那些痛苦的岁月,也烧掉这世家里最肮脏的角落。

第86章 沉溺于温柔 你这眼神怎么还真跟看傻子……楚沅一回到京都就直奔赵家, 彼时正值夜里的十一点,雨势仍未有收敛的趋势,她撑着伞还没走进赵家的大门, 便见容镜也匆匆赶来。

容镜, 你来做什么?楚沅在原地站定。

王命我前来保护你。

容镜走近她,低声说道。

楚沅点了点头, 好像在这一瞬间明白了些什么。

不得不说魏昭灵思虑得的确周到,现在她在世家里已经成了众矢之的, 而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赵松庭是死在魏昭灵的手里, 这也连带着她也处在了危险的位置。

两人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赵家的大门, 巨大的水晶灯在客厅里显得晶亮耀眼, 而那少女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的, 纹丝未动。

大约是收到楚沅来赵家的消息,赵凭月也没在灵堂守着,带着人就赶来了大厅, 几乎是楚沅和容镜前脚走进来,他们后脚就到了。

楚沅还没跟赵凭霜说上一句话, 那赵凭月就按捺不住地喊, 你居然还敢来我们赵家!她闻声回头, 看见了一片黑压压的人影。

那赵凭月站在最前面, 正怒瞪着她。

我为什么不敢来啊?没做亏心事, 我还怕敲你们家门?她无谓地迎上赵凭月的目光, 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

既然你自投罗网, 我今天就……二哥。

赵凭月激愤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赵凭霜打断。

一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再度停留在赵凭霜的身上,也包括楚沅和容镜,他们都回过头去看她。

赵凭风心知自己的弟弟赵凭月是个什么脾气, 他也怕赵凭月不顾大局跟楚沅起了冲突,得到消息便赶紧跑了过来。

凭月,你别冲动。

赵凭风气喘吁吁地进门,又让赵凭月带来的那些人全都退出大厅外去。

凭霜,魏昭灵没有杀你爸爸。

客厅里安静了许多,楚沅也顾不上跟那赵凭月多说,径自看向赵凭霜,匆忙解释道。

不是他还能是谁?就凭你这一句话,我们就要相信你?赵凭月才听见她这一句话,就忍不住抢先开口。

楚沅,我承认父亲之前要将所有夜阑人全部杀死的计划是很极端,仙泽山一役已经让夜阑王与我们世家之间结下了仇怨,如我父亲生前所说,夜阑王是一定不会放过他的……赵凭风比赵凭月到底要沉稳理智些,而楚沅是他父亲生前都赞赏过的人,他也相信她没有理由专程冒险来这一趟来欺骗他们,于是他不由又道:说到底,他是什么样的人你真的了解吗?你就真的那么相信他?吾王一向磊落,他要杀谁从来不会藏着掖着怕被人知,楚沅还没开口,那容镜听见赵凭风当面诋毁魏昭灵,便冷冷地开口,正如你们所说,赵松庭所犯之罪在我夜阑的确不容饶恕,王也确实下过诛杀赵松庭的命令,他顿了一下,一双眼不自禁地看向那坐在沙发上的赵凭霜,大约一两秒,他又垂下眼睛,但因赵凭霜接连两次救了楚姑娘和王,所以王早在前日便撤销了这道谕令。

赵凭风闻言一愣,他也摸不准这容镜所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而那赵凭月却并不相信,他只冷笑,凭你的一面之词,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魏昭灵没有欺骗你们的理由,楚沅见赵凭霜仍然没有反应,而赵凭月还是如此愤懑且不听人言,她便皱起眉,回头再度看向赵凭月,他欺骗你们有什么好处吗?怕你们这些人报复他,所以才让我来走这一趟?赵凭月,你可别忘了,玉扳指在我这儿,余家的玉璧也已经丢失,你们世家里所有人加起来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赵凭月一时哑口无言,想反驳却又始终找不到什么说辞。

的确,没有了赵松庭的世家现在已经是一盘无法聚起来的散沙,世家里人人自危,各家都害怕会被夜阑王寻仇,而他们先失了扳指,又不见了玉璧,现在他们手里早已没有任何能跟夜阑王抗衡的筹码了。

夜阑王想杀他们,那还不是易如反掌吗?又为什么一定要让楚沅上门来欺骗他们?这实在是说不通的逻辑。

楚沅,真的不是他杀了我爸爸吗?赵凭霜终于开了口,同时她慢慢地抬头,看向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女孩儿。

凭霜,他答应过我不杀你父亲,这几天我也一直在他身边,原本被他派出去的人当日下午就已经回到榕城了,而你父亲是死在夜里的。

楚沅说道。

赵凭霜听着她的声音,不知道怎么的,忽然看了她身边的容镜一眼,但也仅仅只是一眼,随后她目光再回到楚沅身上,她轻轻应声,说,那好,我相信你。

霜霜……赵凭月纵然找不到反驳楚沅的理由,但他还是有些不相信楚沅的话。

大哥二哥,夜阑王要杀我父亲也不会这么大费周章,更不会让楚沅来跟我解释些什么,我们这些散沙一样的人,有什么是值得他放在眼里的?赵凭霜并不是盲目地相信楚沅,她也的确在心中思量了千百回,每一环她都思考得很清楚,也将其中的所有事都想得很明白。

赵凭风沉默不语,但心中也已经十分认同赵凭霜的话。

我看过了,书房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有任何异样,所以我觉得,杀了我爸爸的凶手一定跟他是认识的,所以爸爸才没有那么多的防备。

赵凭霜很清楚自己的父亲赵松庭在世家里的异能实力到底有多出色,即便他在仙泽山一役中受了重伤,可也远不至于轻易便被人取走性命,除非凶手是跟他认识的人,并且是让他没有那么多防备的人。

但是世家里所有人的异能之息我都已经让人一一排查过了,和父亲身上残留的气息并不相同。

赵凭风适时开口。

大哥还记不记得,爸爸他每年五月初三都要去见的那位老朋友?赵凭霜在这里呆坐了一整天,她早已经将可能是凶手的人都在心里细细地思索过多遍,但世家里找不到那一缕异样的气息,外头的散户也没什么人能跟她父亲抗衡。

她想了很久,才想起来有这么一个人。

什么老朋友?楚沅不由问道。

赵凭霜摇了摇头,除了爸爸,我们谁也没有见过那个人,只是每年五月初三,爸爸都会出门,去新阳的瑶台县赴约。

父亲身边常跟着许多人,但只有每年五月初三他出门谁也不带,每回都是自己去,自己回来,我们并不知道他的那位老朋友到底是谁,他也从不对我们提起这些。

赵凭风回忆了一下从前的事,也开口说道。

那看来我们必须要找到他才行。

楚沅总觉得事情并不简单,那凶手杀了赵松庭,又取走了余家的玉璧,那个人最终的目的,很有可能是夜阑,也是魏昭灵。

想到这里,她的心绪便有些不太宁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像前路漫漫,他们已经走了很久,可到现在,他们也还是没能挣脱那张大网。

楚沅不敢耽搁,想再回结界另外一边去,走前她回头看到站在门口的赵凭霜,她不由地将伞交给了旁边的容镜,又走到赵凭霜面前伸手抱住她,凭霜,谢谢你很认真地把我当做你的朋友,这回我们总算不再会因为各自的立场而陷入两难,杀了你父亲的凶手我们一起找,该报的仇,我们一起报。

明明她早习惯了将所有的事都放在心里,从十五岁失去父亲,又失去唯一的朋友的那时候起,她就已经做好了习惯孤独的打算。

魇生花让她的生活注定没有办法归于平静,却也让她因此而遇见魏昭灵,又遇见像赵凭霜,郑灵隽还有简玉清这样的朋友。

她再也不胆小,再也不会逃避,也再不会孤独。

而听见楚沅这么近这么近的声音,赵凭霜的眼眶禁不住骤然泛红,隐忍情绪半晌,才轻道一声:好。

楚沅松开她,转身去接过容镜手里的雨伞,见他要跟着来,她就开口道:在她这么难过的时候,你舍得跟我走啊?容镜愣在原地。

赵凭霜也听到了楚沅的话,她神情微僵,却也还是忍不住将目光停在容镜身上。

容镜回头看她,浅薄湿润的雨幕一层隔出朦胧疏淡的雾气,她穿着浅色的衣裙站在门口,他好像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眼眶通红的样子。

行了,你们王让你跟我过来,你还真以为是来保护我的啊?楚沅拍了拍他的手臂,他是给你放假呢,你就留这儿吧。

这哪里是魏昭灵的意思,只是楚沅看他才走出几步就忍不住回头的样子,就打算让他留下。

她说完也不去管容镜是什么反应,打着伞便想离开,可雨幕里却有人匆匆地跑来,才上台阶便忙不迭地对赵凭霜道:家主,余家出事了!出什么事了?赵凭霜立即问道。

余家主宅着火了,那余二爷余甘尘和他那前妻都烧死在里边了!男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道。

楚沅闻声,不由眉心一跳。

先是赵家再是余家,她本能地觉得这两件事是有关联的。

楚沅再不多作停留,也没等到晚上九点便借着白竹笛吊坠去了榕城王宫。

她才踏进乾元殿门,便看见魏昭灵正伏案用朱笔批阅奏折,或是他已经足够熟悉她的脚步声,他朱笔一顿,便抬起头看她。

那白竹笛吊坠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还是少用为好。

在她走到他面前来时,他便朝她伸出手掌,给我。

我不,楚沅急匆匆的,原本要跟他说余家的事,见他伸手朝她索要白竹笛吊坠,她就拍了一下他的手,这个东西能救急,龙凤镯只能在晚上九点之后才能起效,要是你遇上什么事情,我来的不及时怎么办?我倒宁愿你不要来,魏昭灵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一双凤眼微弯,明明以前还总是不甘愿掺和到我的这些事情里来,现在你倒是变了,也不管危不危险的,偏闷着头往里闯。

要不是我喜欢你,谁管你啊?你不感动就算了,还说得我像个傻子似的……楚沅直接一屁股坐在他旁边。

魏昭灵听着她抱怨似的话,他漂亮的眉眼间好似又添了些温澜柔波,他将朱笔搁下,顺手捏起一块瓷碟里的糕点到她嘴边。

见她很自然地张嘴咬了一口,他又不由地弯起眼睛。

她一腔孤勇地陪着他从仙泽山地宫一路走到榕城的王宫里,陪着他光复夜阑,也陪他历经生死。

她不爱哭,但有的时候也会哭,看起来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小姑娘,却偏偏能带着他跋涉千里,从海城到新阳。

他忘不了那天醒来时在那闹哄哄的三轮车的车厢里,她抱着他,用宽大的衣服裹紧他,生怕他受凉。

她在路上把自己折腾得像个脏兮兮的小孩,却一直不忘替他擦脸擦手,又半背半扶地带他去到龙鳞山的留仙洞里,送他回到最初复生的地方。

你干嘛?你这眼神怎么还真跟看傻子似的?楚沅吃糕点吃一半,见魏昭灵在看她,她不由往他面前凑了凑。

她的样子,有点可爱。

魏昭灵淡色的薄唇微弯,他极轻地笑了一声,顺势低头亲了一下她的眼睛,是啊。

他的声音清泠低冽,好似无比温柔。

第87章 忽梦少年事 他轻轻的一声,清泠动人。

……赵松庭最后的追悼会上来了很多人, 几乎世家里的人都过来了,那三个世家的老家主一同在灵堂里给赵松庭上了柱香,又跟赵凭霜三兄妹说了些安慰的话。

要我说, 这松庭到底是怎么了?他怎么会把家主的位置随随便便交给一个刚成年的小姑娘?简春梧跟其他三位家主说着话, 抬眼瞥见楼上下来的那个穿着黑色缎面连衣裙,胸前别有白色花朵的年轻女孩儿, 便忍不住说了一句。

黑色的裙装衬得她脸色更苍白了些,看着人也有些消瘦, 却偏有一种清冷精致的美感。

她身后是穿着西装的赵凭风和赵凭月, 走在最后的则是抱着一柄剑, 却也是一身衬衣西裤的容镜。

这赵家让一个小姑娘当家, 那是不是这世家之首也不该是他们赵家了?那平林刘家的老家主刘裕农低声说道。

简春梧哼了一声,那也不可能是你们刘家。

你们简家又比我们好得了多少?刘裕农气笑了。

余家出了那样大的事情, 长房的人都死了个干净,现在其他几房都在忙着争家主的位置,哪还有工夫来赵松庭的追悼会, 所以到场的也就只有他们三家的人。

简春梧和刘裕农已经开始呛声,那林山海便叹了口气, 两位老哥哥, 现在哪还是你们斗嘴的时候啊……松庭死了, 余家又遭受了这么大的重创, 他们家都乱成了一锅粥, 我们这些世家现在都成什么样了?他这番话一说出来, 简春梧和刘裕农就都沉着脸, 也不说话了。

现在的世家,哪还有之前那样的风光?外头那些有点手段的散户这个时候也已经开始蠢蠢欲动,拉帮结派地想要来世家里捣乱, 他们这个时候要是再窝里斗得狠些,怕是这世家的声名和脸面都要保不住了。

林伯伯,这时赵凭霜走了过去,站在他们面前,先喊了声林山海,又对另外两人点了点头,简伯伯,刘伯伯。

小霜啊,松庭的能力我们世家里都是信得过的,他做赵家家主这些年,对各世家的帮助都很大,我也都记在心里,林山海安慰的话早说过了,现下也不再多说些什么,只是对她和善地笑了一下,我相信他选择你,也是有他的考量的,他愿意把赵家家主的位子给你,那我也就相信你。

比起其他两位家主,林山海他还算是比较了解赵松庭的,那样一个聪明的人物,又怎么会把赵家这么多年的基业随随便便地交到一个小女孩儿的手里?他既然那么做了,那么就一定是有他的道理。

所以他在见到赵凭霜的这第一时间,就率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她就那么一点微弱的异能,怕是连简玉清都打不过吧?现在还要做世家之首的位子,真好笑……林香允早在赵凭霜出现在大厅里时就一直注意着她那边的情况,她听见了自己爷爷的话,就有些不服气地开口说了句。

香允!林山海呵斥一声,皱起了眉,他的这个孙女总是不太听话,也是年纪小的时候就被她母亲宠坏了,在外头从来都不知道轻重。

你有毛病吧林香允?简玉清忽然被提及,他先是一脸惊诧,又不由瞪起眼睛,你不会说话就别说话,赵家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啊?林香允原本还想还嘴,但看赵凭霜轻飘飘地瞥她,她又觉得自己后脊骨有点发凉,喉咙有点发紧,她忍不住偏过头避开了赵凭霜的视线。

赵凭霜的特殊能力在世家里根本排不上号,但即便是这样,她也还是没少在赵凭霜这儿吃亏。

注意到林香允的神情变化,赵凭霜好似嘲讽似的扯了一下嘴唇,也不再看她,转而迎上众人的目光,开口说道:我知道你们有很多人都不服气,你们很多人都无法理解我爸爸究竟为什么要把家主的位置交给我,的确,我异能微弱,不说在世家,在赵家我都是最弱的那一个,但是我爸爸他愿意把家主的位置交给我,就是说明他相信我可以坐得稳这个位置,所以,我愿意尝试,爸爸把家主的位子交给我容易,但要坐稳这个位子只能靠我自己,你们当然可以质疑我,但要把我从这个位子上赶下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会向你们证明我担得起这份责任。

偌大的客厅内所有人一时鸦雀无声,他们面面相觑,神情各有各的复杂。

原本还有很多人对赵凭霜做赵家家主这件事持强烈反对的态度,赵家二房的人更是不服气得很,可是现在,他们看见赵凭霜身后不但是有两个哥哥为她保驾护航,竟还有一个夜阑的卫将军容镜抱着一柄七星宝剑站在那儿。

除了容镜还有一个楚沅,他们之前在仙泽山上可都是见识过楚沅的异能到底有多强的,她跟赵松庭缠斗尚能扭转劣势,而他们这些世家里的人已经被仙泽山一役弄得像是一盘散沙,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再跟夜阑王为敌。

在楚沅身后还有夜阑王魏昭灵,他们便是有再多的疑虑和不甘,此刻也都只能缄默无声地认了赵凭霜家主的身份。

毕竟赵凭霜是异能低弱,可在她身边护着她的人可都是一等一的厉害啊。

世家里的局势已经稳住,赵凭霜便跟旁边的赵凭风道:大哥,我先去找楚沅。

去吧。

赵凭风点点头。

司机开车载着赵凭霜去了鹿门别苑的大门口,苑内不由车辆通行,她下了车便往大门里走。

赵凭霜被人领着一路走到了楚沅住着的院子,才走上石阶就看见楚沅在院子里浇花。

凭霜,你怎么来了?楚沅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她还有点惊诧。

赵凭霜走进去,才站在她面前便道:瑶台县那边有消息了。

什么?楚沅立即把手里的花洒放到一边。

我大哥派过去了很多人打听,一开始并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但是昨天我在我爸爸的卧室里找到了一些资料和照片,都是关于瑶台县的金灵山的,我爸爸年轻的时候好像在那儿,挖掘了一个古墓。

我哥哥派出去的人找到了之前住在金灵山上的人才知道,他们那个村子之所以搬迁下山,是因为他们附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贯穿山体的无底洞,那洞漆黑一片,用火光都照不见里面具体的样子,之前有人不小心一脚踏空摔进去,外面的人等了好久也没有听见什么声响。

听起来,那个洞很古怪。

楚沅思索片刻,会不会那个洞,就是你爸爸之前挖的那个古墓的盗洞?只有去看过了才知道。

赵凭霜说道。

我先跟魏昭灵说一声,你可千万别自己去。

在赵凭霜转身要走前,楚沅还不忘提醒她。

好。

赵凭霜点点头。

她也明白这里面的利害关系,知道世家的力量现在已经不够,她当然也不能轻易妄动。

——楚沅等到晚上九点才借着龙凤镯去到结界另一边的榕城王宫,她穿过光幕才发现乾元殿里灯火昏暗,寂静无声。

那身着朱砂红衣袍的年轻公子伏在案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闭上了眼睛,他的侧脸压着一本打开的奏折,朱笔还松松地捏在他的指间。

灯火映衬着他冷白的面庞,照见他那漂亮的眉眼,他好像在梦里也并不安稳,犹如浸润着远山颜色的双眉微蹙着,呼吸也并不轻缓。

她并不知道,此刻他在梦中,好像又回去了曾经的那些年,他一时身在淮阴魏家的老宅,一时又身在盛国王都的新宅。

魇生花种了满院,母亲的声音忽近忽远。

长姐因抱怨他是个哑巴弟弟而被打了手板,哭得很吵闹,让人头脑疼得剧烈。

昭灵,你早已得到了寻常人可望而不可求的东西,便是在其他方面比旁人慢一些,也是不打紧的。

青衫的少年走入月洞门里来,水门汀下波光粼粼,好像月辉和水融成了夏夜最清凉的颜色。

那少年温文和煦,如青竹一般。

可脸颊上有些冰凉的温度袭来,所有的梦境都一瞬扭曲破碎,他骤然睁开眼睛,才发现楚沅趴在案边,正歪着头在看他。

他还没睁眼时就下意识地攥住了她的手腕,用了极狠的力道,但在一看清她面容的刹那,他手指便已经松开了些。

楚沅虽然觉得有点疼,但她也没吭声,她只是缩回手在背后揉了揉,又开口问他,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等你。

他的声音无端有点喑哑,才坐直身体,却听见身边的姑娘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魏昭灵一时有点不明所以,他看着她的眼睛,多少带了些未醒的睡意和几分疑惑。

楚沅捂着嘴笑,又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来一个圆圆的小镜子递到他面前,魏昭灵垂眼,才在镜子里看清自己一侧脸颊上竟不知道什么时候沾染了些朱砂的颜色。

魏昭灵才看自己案上翻开的折子,那上头朱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他不由按了按眉心,将那折子合上,扔到一边。

那朱砂颜色明明是浅淡的,但因他肤色冷白,却反而衬出一种浓烈的风情,楚沅忍不住用指腹去蹭了几下,你不要总是等我,你也知道我不一定每天都来的。

嗯。

他靠在椅背上,由着她去擦他脸颊上沾染的红痕,也只是极为慵懒地应一声,仿佛有些漫不经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竟然不知不觉地便伏在案上睡着了,还这么多年第一次梦见了除却父母与长姐之外的另一个人。

心里多添了些怪异,又好似不自禁地沉溺在往事里,他一时有些出神。

凭霜说,赵松庭二十多年前在瑶台县的金灵山上挖了个古墓,而每年的五月初三,赵松庭都会去金灵山,以前在山上住过的村民也说见过他,魏昭灵,我们要去看看吗?楚沅一边帮他擦脸,一边说道。

魏昭灵却隔了好一会儿才茫然地对上她的目光,嗯?他轻轻的一声,尾音微扬,清泠动人,却根本没在听她刚刚说的话。

他的眼睛雾蒙蒙的,好像冷雾弥漫的夜,她看见自己在他眼睛里的模糊影子,又忍不住为他这副迷茫懵懂的样子而短暂失神。

没有听到她的声音,还见她盯着他发呆,魏昭灵便不由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轻轻地唤:沅沅?第88章 命运多可笑 你真的会一直陪着我吗?每当他这样唤她, 总不自觉地带有几分亲昵温柔。

楚沅后知后觉地回过神,又将赵凭霜告诉她的那些话跟他重复了一遍,再问, 我们要去吗?当然要去。

魏昭灵单手拿了竹提勺舀了一杯茶, 凑到唇边抿了一口,那人先杀了赵松庭, 又夺了余甘尘的异能,余家的玉璧也在他手里, 若说他不是冲我来的, 我是不信的, 只是张恪已经将郑家纸影的名单仔细排查过, 也并没有查到什么可疑的人,结界两端所有的出入口都有人守着, 如果这个人还能自由来去,那就说明,还有另外的出入口没有被我们发现。

你是怀疑那个出入口就在瑶台县的金灵山?楚沅一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魏昭灵神情很淡, 去了不就知道了?夜色变得越发浓深,楚沅也没有留下来, 她回到了京都的鹿门别苑, 和赵凭霜商量去金灵山的事。

魏昭灵在浴房里沐浴过后才回到乾元殿, 夏夜的风从轩窗外灌进来, 吹散了内殿里的几分燥热, 他只觉头脑昏沉, 躺下便睡了。

如缎的长发还有些湿润, 几缕浅发还贴着他冷白的侧脸,他大约是睡得不□□稳,连在睡梦中也不自觉地皱着眉。

梦里总有一道不甚清晰的身影在浓雾尽头晃荡, 他并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却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冷笑。

而彼时在他的梦外,远在结界另一边的深山密林里,阴冷潮湿的石壁不断有水滴落下来,打在寒潭边缘的乱石堆上,发出滴答的声响。

寒潭里的水已经被血液浸染成了殷红的颜色,被绳索捆紧,浸泡在潭水里的九个人都已经被割了头颅,没了声息。

他们的脑袋滚落在血水里再找不见,而半浸在水里的那枚血红的玉璧更透出一种红的发黑的颜色。

除了人的尸体,还有不少飞禽走兽的尸体,它们一样被割了头泡在血池里,阴冷的风一吹,便有雀鸟的羽毛被卷起来,又轻飘飘地落在水面。

淡淡的血雾不断从水面涌入玉璧之中,那暗红的光芒照着站在寒潭旁的一道影子更显出一种时虚时现的样子。

那光芒照不见黑雾里包裹的他的脸,但宽大的衣袖随着他抬手而后褪了些,露出他苍白修长的一只手。

他只是那么虚虚地一握,暗红的雾气便从那玉璧之中涌入他的手指间,随机被他捏散。

与此同时,榕城王宫乾元殿里,魏昭灵眉心有忽浓忽淡的暗红光芒闪烁,他的整颗心脏都像是在一瞬之间被人狠狠地攥住。

全身的筋骨血脉都随之震颤扭曲,他骤然睁开双眼,胸口气血翻涌,才坐起身来便禁不住一手撑在床沿,吐了血。

他的脸色变得极其苍白,缓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用手指抹去唇边的血迹。

春萍。

他强撑着身体,一手紧紧地握住床柱,勉力唤了一声。

春萍闻声,立即掀了帘子从外殿里走进来,她先行了礼,抬眼看见魏昭灵那般苍白无血的脸色她便有些惊诧,王……传李绥真。

他才说完这句话,身体便再也支撑不住,意识瞬间模糊,倒在榻上,不省人事。

春萍大惊失色,连唤两声王却也不见榻上的年轻男人有丝毫反应,她便立即转身跑出殿外去。

李绥真带着一大帮人匆匆忙忙地赶来乾元殿,才替魏昭灵探过脉,他的脸色就变得异常沉重。

魏昭灵从昏睡中醒来便听到诸多嘈杂的声音。

左相大人,王的脉象我等都一一看过了,可明明前几日还有些好转的迹象,可为何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就已经……一个在宫里做了十几年太医的老翁说这话时,花白的胡子还在颤抖。

李绥真的一双眼睛神色灰败,他好像还没有从探脉后的震惊中回过神。

孤是怎么了?魏昭灵睁开双眼,嗓音无端有些喑哑。

王……聚在内殿里的人见他清醒过来,便都跪下来,额头抵在地面。

李绥真,孤在问你。

魏昭灵看向跪在最前面的那老者。

李绥真闻声不由抬头去看那榻上已经挣扎着半坐起来的君王,他那双经年浑浊的眼睛在这一瞬竟有些泛红,王……您的身体之前明明已经开始好转,但如今却又不知为何,您如今气血急速衰竭,已有……已有油尽灯枯之兆。

这最后一句话,李绥真说得尤其艰难,他分毫不敢相信这个结果,可王的脉象的确如此,即便他错诊,这满屋子的太医也绝不会都错诊。

他伏下身体,额头与冰凉的地面相抵,眼眶里的酸涩越发难捱,夜阑好不容易复生,可他们的君王却再一次走到末路。

这天道要他复生,究竟是为补偿,还是为再让他重新经历这样的生死大劫?即便是巫阳的灵药,怕是也无法为王延续太长时间的寿命。

也是因此,李绥真此刻才会束手无策。

巫阳的灵药尚且无法压制王气血双亏的趋势,这世上平常的药石,又如何能够治愈他这致命的顽疾?这殿中一霎变得极为安静,所有的太医都跪在地上,没有人敢抬头去看榻上那位年轻的君王,他们也并不知道此刻的他究竟是怎样一副神情。

良久,他们才听见他清泠疏冷的声音传来:今日之事不可外传,违令者必受严惩。

是。

所有人都伏低身体,齐声应道。

他们陆陆续续地退出殿外去,消失在长阶底下,唯有李绥真还立在殿中。

王,臣一定会再想办法的,总有法子是能救您性命的。

魏昭灵却靠在床柱上,他那双眼睛里好似笼着冷淡的雾气,目光缥缈,也不知是在看哪儿。

李绥真,他忽然轻轻地嗤笑了一声,这殿中明亮的灯火衬得他的侧脸越发冷白无暇,都以为这天道是向着孤的……却不知它从不曾眷顾任何人。

无论是郑玄离还是赵松庭,他们都以为天道过分眷顾夜阑,才许巫阳公输盈勘破天机,赋予她上苍之能,使得她完成这场王朝复生的大计。

可夜阑的复生,终究只是因为宣国先犯下了不为天道所容的大错。

这天下本该是寻常人的天下,从冷兵器时代到热武器时代,终究还是寻常人依靠双手创造出的社会进程,而特殊能力者本该是不存在的,却因宣国的一意孤行而使得这世间异能横行,失了平衡。

宣国存在这世间千年,而夜阑复生的意义,便只是为灭宣。

如今宣国已灭,天道自然也不可能放任夜阑长久。

也许一切,都将从他的死亡而彻底结束。

王,臣一定能想出办法的!李绥真双膝一屈,重重磕头。

起来吧,魏昭灵的那双眼睛看起来死寂沉冷,好似再度成了那个在仙泽山地宫中才复生的君王,不曾沾染这人世间的丝毫温度,即便是死,孤也总要先解决了这背后捣鬼的人。

在李绥真将要退下时,魏昭灵忽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等等。

李绥真当即停下来,垂下头。

魏昭灵看着他,这件事绝不能让楚沅知道。

……是。

李绥真抬首看了一眼榻上的君王,他原想再说些什么,却到底还是只应了一声,随后便转身走出了乾元殿。

这内殿里再度安静下来,魏昭灵靠在床柱上盯着那纱幔后掩映的灯火看了半晌,才躺下来。

身体无端出现了异样,这两日睡着后的梦里也并不安宁,他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劲,可仔细思索,他却又始终没有什么头绪。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魏昭灵慢慢地闭上眼睛。

但手腕的龙镯有了些轻微的震动,他一瞬睁开眼睛,就看见穿着单薄睡衣的女孩儿不知何时已经立在了他的床前。

她的卷发乱糟糟的,一看就是在枕头上折腾来折腾去,弄乱的。

怎么又过来了?魏昭灵先是一怔,手指微动,那枕边长剑的剑鞘便噌的一声合上。

我睡了一觉,做梦梦到你了,怕你在想我,我就过来看看。

楚沅朝他笑,又很熟练地蹬掉自己的鞋子,爬到他床榻的里侧去,十分自觉地盖好了被子。

她的动作一气呵成,魏昭灵静静地看着她,不由地弯了弯眼睛。

楚沅歪头看见他在笑,就问,你笑什么?对上她那双清亮的眼睛,魏昭灵面上的笑意却在蓦然间收敛了些,他摇了摇头,一时间竟没什么话说。

楚沅去牵他的手,又往他怀里钻,我还是跟你一起去金灵山吧,不跟凭霜一路了。

为什么?魏昭灵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去金灵山要两天,我想你了怎么办?她在他怀里抬头,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她到底还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总有些时候会像这样黏人。

可此刻的魏昭灵静默地看着她的脸,他抱着她的那只手臂不由地收紧了一些,他的下颌抵在她的头顶,这一刻她再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

你怎么了?楚沅好像察觉到了他有一丝的不太对劲。

魏昭灵的睫羽微颤,他的声音听起来好似跟平常没有什么两样,他勉强地弯了弯唇,没什么。

只是这一瞬,他忽然觉得无论是千年前,还是千年后,他的人生都充满讽刺。

他在最年少的岁月,便已经开始厌倦这尘世。

可后来时间推着他慢慢走,推着他一步又一步地走上了一条推翻旧朝,解救黎民的不归路。

他厌恶自己,厌恶活着的每一刻。

可偏偏他肩上担着夜阑的黔首旧臣,他们从旧朝的桎梏里挣脱,走到他的面前来,用一双双满携期盼的目光仰望他,渴望他能够在那群雄并起的乱世里,守住夜阑的安宁岁月。

无论是作为奴隶,还是后来作为君王,他此生从未为自己而活过。

而从仙泽山的地宫里复生的那一刻,他也从来没有料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会开始留恋于那个在雪地里背着他走,又陪着他一路前行的姑娘。

留恋她的眉眼,留恋她的声音,还有此刻,她手指间的温度。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对这尘世,对她口中的未来有了期待,心生渴望,他喜欢她摆在他桌案上的那七种颜色的小龙人,喜欢她在他身边不知疲倦地同他说话,看他的眼睛。

好像窗外无论是风是雨,是雪是晴,都是最令人心生眷恋的光景。

是她让他这千年来第一次感受到活着,原来也并非只有难捱的折磨,他竟然对她口中的未来不自禁的心生向往。

可偏偏,这命运最为可笑。

他忽然开口,我这一辈子无论长短,也跨越了千年,可我觉得我的人生,好像是从复生后才真正开始的,从前我将身边的人和事都看得太少,也错过了太多,但是现在,我却觉得很好,好像从来也没有这样好过。

不堪的过往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就都被他怀里的姑娘用这么长的一段日子的相处一点点地挤出他心口最阴暗的地方。

他总能在自己的脑海里轻易想起她的脸,却已不常去记得从前的那些事。

沅沅。

魏昭灵低眼去看自己怀里的姑娘,他好像一个少年一般,如此惴惴不安,又满怀期盼地问她,你真的,会一直陪着我吗?他如此沉溺于她的目光,渴望她的眼睛里能永远映着他的影子。

我不要你陪我很久,也不要你陪着我去死,只要,在我还能活着的这段有限的岁月里,你能一直像这样看着我,只爱我,这就已经足够了。

第89章 难解的死局 末路还是归途,她都不愿让……我会的。

这夜, 年轻的王再一次如愿等到了他怀里的姑娘如此认真地答他。

她总是这样不厌其烦,愿意去安抚他所有的不安。

天还未亮,魏昭灵睁开双眼时, 身旁的姑娘还安安稳稳地睡着, 她的手无意识地抓着他的一根手指,在如此安静的内殿里, 他几乎可以听见她清浅的呼吸声。

他偏头,也不知看着她的侧脸到底看了有多久。

直到外头有殿门被推开的吱呀声传来, 他才像是回过神似的, 陡然收回目光, 再动作极轻地掀开锦被下了床。

站在雕花素纱屏风前, 魏昭灵慢条斯理地在雪白的单袍外再穿上一件玄黑金线暗纹袍,又在外头套上了一件暗红的圆领锦袍。

镶嵌着金玉纹饰的皮质鞶带束在腰间, 魏昭灵走出内殿,春萍便静默地迎上来低首行礼,她替眼前的君王戴上金冠, 再整理好坠在发间的暗红发带,发带尾端还挂着两只龙纹玉坠。

王, 一切已经准备就绪。

张恪立在殿外许久, 见魏昭灵从殿门内走出来, 他便立即走上前去行礼。

昨夜的事, 张恪身为右丞相, 李绥真断然也没有瞒着他的道理。

所以他几乎一夜未眠。

夜阑生机才现, 这命运却偏要让他们的君王再度走上一条孤独的末路, 而他们这些人失去了魏昭灵,又如何还能真的守得住一个才复生的夜阑?心中悲戚更甚,张恪此时难免红了眼眶。

走吧。

张恪低着头, 魏昭灵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只是淡声说道。

王,您真的要把楚姑娘留下吗?李绥真看了一眼那殿门内,不由开口问道。

魏昭灵闻声,他脚步微顿,回过身再望了一眼乾元殿内,那几重纱幔遮掩了内殿里所有的一切,他回过头,李绥真,你看好她,绝不能让她回去,更不能让她去金灵山。

……是。

李绥真此刻纵有诸多的话想说,但见魏昭灵这般强硬的态度,他也只能躬身领命,不敢再多言一句。

再抬首,李绥真看着一步步迈下台阶的那位君王的背影,此刻晨光微显,东方既白,淡金色的天光穿透了昏暗的层云,投注在这长阶之上,李绥真眼眶微热,手指不由的在袖间紧握成拳。

昨夜有人来报,结界已经出现了极为明显的冰裂纹,甚至还往前移动了几寸,虽然那是很微末的差别,但还是被魏昭灵派去守结界的人发现了其中的端倪。

结界有了缩小的趋势,并且已经开始有了裂纹,这并不是什么好的预兆。

如果结界继续缩小,或至某一天彻底破裂,那么生活在结界这一边的这片土地终将被另一方辽阔的世界所发现。

到那时,新的征伐在所难免,而原本生活在这片土地的百姓乃至所有复生的夜阑人都将重新陷入动荡的时局之中。

如果不找出那在背后作祟的人,他们就永远只能陷于被动之中。

所以金灵山之行于魏昭灵而言,是刻不容缓的事,即便此行充满未知的危险,他们也早已别无选择。

天色渐渐大亮,乾元殿中寂寂无声,楚沅也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她睁开眼,刚想用手去拨开挡在眼前的浅发,可才伸手,她就发现自己手腕上的凤镯里金丝蔓延出来被缠在了床柱上。

金丝时隐时现好似流光,却真真实实地锁着她,将她困在了这床榻的方寸之地。

身边已经没有另外一个人,楚沅猛地坐起身来,她不由冲着外面大声喊:魏昭灵!下一瞬,她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近了,但那人掀开帘子探身进来,楚沅才看清她是春萍。

姑娘醒了?奴婢这便去备水,让姑娘洗漱。

春萍朝她行礼。

春萍姑姑!魏昭灵呢?见她说完便要转身,楚沅立即开口叫住她。

春萍回过身来,那张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犹疑不定,仿佛是不确定自己究竟该不该回答她。

适逢李绥真掀了帘子走进来,春萍便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朝他行了礼,又再看了楚沅一眼,便出去备水了。

楚姑娘,何必问?李绥真站在床沿边,伸手指了指那将她锁在床榻上的金丝,你见了这个,又有什么是你猜不到的?他去金灵山了?楚沅在看到金丝的第一眼就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而此刻李绥真的话便让她彻底确定了她的猜测。

李绥真只是沉默,也没有反驳。

李叔,您有办法帮我解除这个限制吗?楚沅想用手去抓那金丝,指腹却生生地穿过,仿佛那从来都是她触碰不到的,虚幻的光。

楚姑娘,身为吾王之臣,王命大过天,我是绝不敢违抗的。

李绥真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垂下眼睛,没再看她。

李叔!楚沅眉眼间已经添了些焦急之色,他旧疾都还没好,现在又亲自去金灵山,那里到底有些什么,我们都不清楚,要是他遇上危险了怎么办?或是见李绥真还是不说话,楚沅隔了一会儿,又道:李叔,你知道的,他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他灭八户族的时候,不管是在翠玉岛,还是过九曲峰,他都带着我去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他哪次把我撇下过?他从来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但这一回,他也没有把握,是吗?所以,他才会利用龙凤镯之间的牵引联系,将她困在这乾元殿里,为的就是不想让她跟他一起去金灵山。

李绥真做了夜阑王那么多年的臣子,又怎么会不清楚魏昭灵的脾气秉性,所以此刻他迎上楚沅的目光,一时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他到底是无法反驳。

李叔,您真的放心让他自己去吗?楚沅认真地问他,究竟是他给你的命令重要,还是他的命更重要?李绥真虽然为人随和恣意,但王的旨意在他眼中便是最为重要的事,他这么多年来从未违背过魏昭灵的旨意。

大约也是因此,魏昭灵才会让他留下来,看着楚沅。

可此刻听着楚沅的这番话,他心中便难免有些动摇,他还在犹豫着,却听床上的噌的一声剑刃出鞘。

李绥真下意识地抬头,便见楚沅已经将魏昭灵常放在枕边的那柄宝剑抽出,剑刃瞬间逼近她被金丝锁住的手腕。

楚姑娘你这是做什么?!李绥真瞪大眼睛,忙伸手去攥住她捏着剑柄的那只手。

您要是实在没办法,我也不指望您了,反正金灵山我是一定要去的,哪怕断只手我也去。

楚沅一边说着,还一边偷偷地观察李绥真的神情。

而李绥真却在看她手腕上魇生花淡金色的瓣痕,他那张苍老的面庞上满是复杂的情绪。

这魇生花,是你跟夜阑,跟吾王的缘分,李绥真忽而开口,他的嗓音里透着几分沧桑疲累,现在想来,也许你便是天道与公输盈漏算的那一环。

公输盈为的是让他们的王重生,而天道看似给了她赋予夜阑重生之机的权力,实则生字背后,原本还是一个死字。

这场复生大计终究还是一个难解的死局。

但无论是上苍还是公输盈,都没有料想到,这魇生花最终的归属并非是魏昭灵,而是一个被无辜牵连进来的姑娘。

她算是游离在这死局外,唯一的变数了。

李绥真是平生第一次违背魏昭灵的命令,他让春萍叫来了王宫里有特殊能力的一部分侍卫,用异能辅以割魂香来暂时切断龙镯对凤镯的牵制。

他将用鲵鱼炼制的油膏一点一点地涂进凤镯嵌着情丝珠的缝隙里,幽蓝的火焰凭空在她的手镯上方燃烧着,慢慢地烘烤着束缚着她的金丝。

龙凤镯的牵制是相互的,王可以牵制你,你也可以牵制他,只是如今,他大概已经将情丝珠取出来了,说这些也是无用。

烟雾缭绕间,李绥真看着那火苗将金丝彻底烤断,于是淡金色的光丝骤然消散,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楚沅得了自由,她便立即下了床,又取出那枚白竹笛吊坠想要离开,但李绥真却叫住了她。

楚姑娘。

楚沅回头,看见未散的香雾之间,他那张神情沉重的脸。

他是我们夜阑最不能失去的君王,我身为夜阑的臣子,到底还是没有办法看着他身陷险境。

李绥真胸中明明积蓄了千言万语,但才说了一句,他就停顿了半晌,最后,他看着面前的姑娘,想了很久,还是觉得有些事,他应该告诉她。

楚姑娘,仙泽山背后的结界已经开始出现裂纹了,并且有日渐缩小的趋势,长此以往,如果不是我们这里所有的人被结界之间的空间挤压而死,就是结界破裂,让这片土地出现在外面所有人的面前,再度掀起不必要的动荡……而王他,也将临大限之期,他没有时间再去空耗,也只能殊死一搏。

所以楚姑娘,李绥真脸上再不像平日里那样乐呵呵的,你确定要去?他已经说得足够明白,这一趟的金灵山之行是摆在魏昭灵,乃至所有夜阑人面前最后的一盘棋局,生或死,都只在于此了。

而楚沅却在听到将临大限之期的时候便已经愣住了,她脑子里一片轰鸣,乱糟糟的,她站在那儿,一时根本反应不过来。

她忽然又想到昨天夜里,他同她说过的那些话。

想起他的不安,也想起他看着她时,那双漆黑的眼睛。

楚沅已经无法保持冷静,她捏着白竹笛吊坠的手掌已经被其尖锐的尾端割破,刺痛袭来,殷红的血沾了满手,流光乍现,好似撕破空间的裂缝一般。

她没有丝毫犹豫,纵身跃入缝隙里。

这辈子无论末路还是归途,她始终都不愿意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走。

第90章 尘泥掩残碑 他瞳孔微缩,心神俱乱。

……新阳瑶台县的金灵山草木丰茂, 考虑到山上的野生动物同原本住在山上的一个小山村里的村民们之间容易发生不必要的冲突,当地部门早就派人去劝说村民,让他们所有人都从金灵山上搬下来。

村民起初不肯搬, 后来不断有人掉进山上那个好像无底的洞里, 他们才觉得诡异,前些年才陆陆续续地从山上搬迁下来。

现在的金灵山已经彻底没有了人烟, 山里又多有野生猛兽,政府也就不允许再有人轻易上山。

人迹罕至的山林里, 树木生长得更为肆意, 那连天的草堆后头也不知道隐藏了多少双幽碧泛光的眼睛。

空气里满是草木清香的味道, 带着些山林里特有的湿润气息拂面而来, 手电筒的光在密林里晃来晃去,走在最前面的侍卫在不断用手里的剑去斩断挡住去路的荒草荆棘。

偶尔有乌鸦扇翅, 嘶鸣而起,搅乱这林子里表面的平静,明明是清晨白日, 但因树木枝叶太过繁茂,遮挡了大面积的光亮, 所以这林子里便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青黑色。

楚沅呢?赵凭霜远远地看见他们一行人走来, 可她持着手电筒走近, 却并没有在其中看到楚沅的身影, 于是她不由看向那个慢慢地从后头走上前来的年轻男人。

王。

容镜一见魏昭灵, 便立即走上前行礼。

魏昭灵极淡地应了一声, 随后他抬眼看向赵凭霜, 金灵山的事,你不要再管,带着你的人下山吧。

为什么?赵凭霜皱起眉。

孤还想问问你, 为何不按约定时间上山?魏昭灵轻瞥她一眼,那神色看起来并没有多少波澜,却让赵凭霜无端感受到了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压迫力。

你和你的人是在昨夜上山的,在这山上也呆了足够久的时间,可你们有没有发现任何异样?魏昭灵也不等她答,便又径自问了一句。

没有。

赵凭霜如实说道。

那就对了,魏昭灵淡色的薄唇微弯了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在这般昏暗的光影里,他的侧脸透着一种冷感的靡丽阴郁,他的目的在孤,而非是你们任何人,孤不来,他便只能等。

楚沅当你是朋友,孤也念你曾救过孤与她两次,所以这一回孤必须要提醒你,孤此行已是赌上了自己和所有夜阑人的性命,而你是华国人,你们本可以不必卷进来。

赵凭霜乍一听魏昭灵这番话还有一瞬发怔,她也许是没有写想到过,那个杀了她父亲的凶手,竟有这般大的能耐,她也是此刻才终于察觉,这件事远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复杂,还要可怕。

所以,你才不让楚沅来的,是吗?她一瞬明白了为什么今天在这金灵山上没有看到楚沅。

赵凭霜了解楚沅的脾气,也知道无论是天大的事,楚沅也都不可能因为害怕而心生退缩。

一定是这位夜阑王用了什么手段,阻止了她。

你也不该来。

魏昭灵没有答她,只是轻抬下颌,瞥了一眼容镜。

你们下山去吧。

容镜抱着七星剑站在她身侧,他大约是第一次这样鼓起勇气去仔细地打量她的脸,明明平日里那么肃正果决的一个人,这会儿对她说话时还有点紧张,我是夜阑人,是吾王的卫将军,我生死都要跟夜阑系在一起,我不能走……我也不会走。

赵凭霜打断他,我来这一趟你知道是为什么,我绝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就轻易放弃。

容镜眸光微闪,他原想再说些什么,但见眼前的姑娘是那样一副冷静倔强的样子,他又有些无奈。

他手腕一转,剑柄忽然往上,噌的一声剑刃出鞘,剑柄猝不及防地打在了赵凭霜的后颈。

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赵凭霜眼前一黑,直接摔倒在地。

容镜原想去接住她,但剑刃坠入泥土里,他又下意识地先把自己最宝贝的七星剑捡起来,看见倒在地上的赵凭霜,他又有点懊恼。

你这是做什么?!赵凭月见妹妹被剑柄打晕,便瞪大了眼睛质问容镜。

容镜才伸手要去把赵凭霜抱起来,赵凭风却已经先行将自己的妹妹抱了起来。

他沉默地握紧了剑鞘,迟疑片刻,还是将七星剑塞到了已经昏迷的赵凭霜怀里,他抬头看向赵凭风,带她走吧。

赵凭风看了一眼怀里的赵凭霜,转而将她交给身后的赵凭月,凭月,带霜霜回去吧。

哥,那你呢?赵凭月望着他。

父亲的仇,总要有一个人来报,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境况,已经不是我们任何人可以掌控的了,霜霜是家主,她在,赵家就在。

赵凭风拍了拍他的肩,走吧。

赵凭月并不想走,但是赵凭霜异能微弱,而如今的事态也非是他们上山前所预料的那样了,为了保护赵凭霜,赵凭月只能带着一部分人先行离开。

容将军,你怎么能用剑柄打人家姑娘的脑袋呢?气氛原本有些凝重,但江永见容镜走来问他要剑,便没憋住开口说了一句。

打别的地方她也不会昏迷啊?容镜接了江永递给他的剑,闻声抬头看他,一双眼睛里还添了些迷茫。

……打都打了,算了。

江永半天才憋出一句。

一行人继续在山上搜寻那赵松庭手札里所说的盗洞,疯涨的草木荆棘十分迷惑人的眼睛。

山间的风声好似孤魂呼号,湿润的雾气朦胧飘忽,时浓时淡,从搬去山下的村民口中得来的信息或许是不太准确,又或是雾气太大,林子里又没有什么人迹,所以找起来分外吃力。

沈谪星点燃了能趋避飞禽走兽的香草搁在圆短的竹筒里烧着,那烟味缕缕散出去,好像那藏在草后的眼睛都少了很多。

几乎所有人都已经有些摸不着头脑,甚至不知道下一步要迈往哪一边,但魏昭灵却越往前走,越觉得这座山很熟悉。

天空中忽然下起雨来,那细密的雨珠一颗颗穿透枝叶的缝隙,于浓雾里降落在这山林中的每一个角落。

滴滴答答的雨声落在魏昭灵耳畔,他顺势低眼去看那些滴落在地面的雨水,竟有些像是在泥泞里被冲淡的血水。

越发潮湿的雾气在他眼睛里也便得绯红起来,所有人还在像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他却已经挥开沈谪星挡在他头顶纸伞,快步朝前走去。

沈谪星虽有些不明所以,但见王越发遥远的背影,他也还是迅速跟了上去。

雨水几乎沾湿了魏昭灵的发,一颗颗极小的雨珠在他的发间好似晶莹的光,他飞身而起,跃至对面的山崖上,一层又一层青黑的树林如同裹住人身体的衣料般层层依附,阴沉的天色好似就压在山巅,也压在他的肩上。

众人终于找到那传闻中的无底洞,他们匆匆赶到时,便见魏昭灵已经孤身一人不知道在那儿站了有多久。

那地洞里好似笼着最为幽暗的颜色,连手电筒的光照进去都被彻底淹没得没了影子。

应该就是这儿了。

赵凭风手里还攥着他父亲赵松庭留下的手札,里面夹着的那张照片里的盗洞就跟眼前的这个一般无二。

他扔了石子下去,也完全听不到任何声响。

王?容镜发现了魏昭灵的异样,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唤了一声。

而魏昭灵却好像陷在了自己的思绪里,这里看起来是很陌生的,但他久久地立在那盗洞面前,又忽而朝着南边往前走了几百米。

他来回地走,来回地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们都不明白他到底是在干什么。

雨水让泥土变得足够松软,魏昭灵像是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似的,他一顿,不由低眼看向自己脚下。

容镜。

魏昭灵唤了一声。

容镜立即跑上前去,臣在。

此刻魏昭灵的脸色已经越发不好,大约是这场雨还有一些不太好的记忆令他十分不好受,如果不是江永和刘瑜及时上来扶住他,也许他下一刻便要倒在雨地里。

可他却无暇旁顾,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地面,挖。

是。

容镜没有多问,只同沈谪星对视一眼,便立即俯身用剑刃在泥土里摸索着。

青黑的密林里偶尔透进来些许闪电的光,那雷声轰鸣,一阵又一阵地在天边炸响。

闪电的光泛白,众人手电筒里的光又泛着黄,两种光影在这一片天地里交织着,所有人都在注视着沈谪星和容镜他们的动作。

王,有东西。

沈谪星忽而一顿,他抬首禀报了一声,随即跟又唤来几个侍卫跟容镜一起将深陷在泥土之下的东西给挖了出来。

那是一块残缺的石碑。

雨水不断冲刷着石碑,魏昭灵面色苍白,他止不住地咳嗽了好一阵,又俯身用手指抹开那石碑上的泥土。

交织的光影间,那石碑上的每一字每一行落入眼帘,他瞳孔微缩,心神俱乱。

第91章 莲花榆木灯 他只顾去看她的眼睛。

……朦胧的烟雨模糊了这密林青黑的色泽, 每一个人都好似被笔墨勾描出的影子,随意点缀其间,好似随时都能被这场雨冲淡。

魏昭灵那殷红的衣袍被雨水浸润成更加暗沉的颜色, 他苍白的指节还停留在那残碑上, 历经岁月被磨损侵蚀过的模糊字迹。

他如同雕塑般久久地蹲在那石碑前,沈谪星站在他身后, 默默地将纸伞往他上方移动,替他遮挡雨水。

那盗洞混沌漆黑, 如同恶兽张大了嘴, 将要吞噬一切。

魏昭灵忽然站起身来, 他的那双眼睛里好似凝着同那洞口里一样的漆黑颜色, 所有人看着他一步步朝着那洞口走去。

王,臣请命, 让臣先行下去一探究竟!容镜或是察觉了他要做些什么,便率先拱手说道。

王,还是让臣先去吧!沈谪星随即开口道。

不必。

魏昭灵终于启唇, 他的声音无端有点干涩泛哑。

所有的记忆回笼,他想起那张旧人手里铺展开来的地图, 好似过往种种, 如今想来, 竟也还历历在目。

他的身形逐渐化为一簇淡色的莹光, 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毫不犹豫地跃入那漆黑的盗洞里。

沈谪星和容镜相视一眼, 也没有多犹豫, 随即跳入洞中。

无底洞并非真的无底,只是普通人掉进去也没有什么余力挣扎,就那么直直地落下去被从底部凹陷的石缝里透出来的混沌光影束缚住,他们当然也不会有任何摔落的声音。

浓重的血腥味道伴随着腐臭袭来, 魏昭灵站立在嶙峋的乱石上,他或是听见洞口的声响,便回过头,那双清冷的凤眼里映入点滴灯影,他只虚虚一伸手,江永手中的那盏莲花木灯便已经到了他的手里。

火光烘烤着榆木所制的莲花木灯笼散出的清香能消散死怨之地的戾气,驱散长埋于地底的潮湿味道。

沈谪星和容镜从狭窄的洞口落下来,他们手里手电筒的光便照见了那一潭血水浮沫,还有其中若隐若现的人或动物的头颅。

寒气缕缕漂浮,宛如冰冷的手指一点一点地触摸着他们所有人的脊骨,令人毛骨悚然。

而魏昭灵则看到了那白玉圆台上放置的一方石棺,圆台周围的水渠里盈满水银,电筒的光照过去,便折射出一片银白的光影。

别让他们下来。

魏昭灵当即回头对容镜道。

仙泽山地宫里的江河湖海皆是水银在其间流动,公输盈早在所有跟随魏昭灵进入地宫的人身化陶俑之时便用特殊的药草为他们蒸熏过,再加上这一千多年作为陶俑,他们的体质也已经慢慢改变,自然不受水银的毒性所扰。

而楚沅之前初入仙泽山地宫,还未清醒之时便被李绥真喂了避毒的灵药,也因此,她才没有中毒身亡。

可赵凭风他们这些是家里的人虽然都是些身怀特殊能力的人,却也终究还是没有办法抵挡得住水银的毒性。

他们一旦下来,便只有一死。

是。

沈谪星当即应声,随即仰头看向洞口上方,赵凭风,底下有水银,那是剧毒,你们先不要下来!沈谪星已经用了极大的声音,但赵凭风还是只隐隐约约听到他模糊的言语,他反应了一下,随即喊了声,知道了!沈谪星听见赵凭风的回应,他才松了口气,回身却见魏昭灵不知何时已经飞身跃上圆台。

那石棺外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石龙,繁复的纹饰镌刻其间,尾端还镶嵌着一片浑圆精美的金箔。

散落在圆台后方的木箱子都是打开的,里面的金银珠宝有不少都散落在了地上,其间还夹杂着些破碎的布料以及一些挖掘要用到的工具。

看来盗掘这座古墓的人,不但未能带走任何财宝,还终将自己的性命也丢在了这里。

那石棺半开着,魏昭灵手中的木莲花灯照出里面层层明黄的锦缎,却并未看见原本封入棺椁里的尸骨。

唯有一柄青铜剑静静地躺在里面,那剑身如灵蛇一般纤细,剑柄便是蛇头的形状,两只眼睛镶嵌着湛蓝的两颗宝石。

千年前,曾有人将它整日佩在腰间,魏昭灵还记得那灵蛇剑柄的两颗蓝宝石在烈日阳光之下折射出的光华。

魏昭灵立在原地,一双眼睛紧盯着那柄灵蛇剑,也盯着那剑上青蓝色的穗子,千年前的血迹干涸,浸在穗子上,到现在也没有褪去发黑的色泽。

他近乎呆滞地久久站立,直至此刻,他终于还是不得不面对自己心中渐渐浮出的猜测。

地面开始无端震颤,那一潭血水也开始不断翻涌漫出,狭窄的洞口有雨丝不断下坠,魏昭灵还能隐约听见上面的人在惊呼叫喊。

风声好似恶鬼凄厉的惨叫声,有像是有人一声声的嘲笑。

魏昭灵持着木莲花灯站在圆台上,好似不会动的人偶一般,他攥着木灯的手指不断收紧,在这样混乱摇晃的境地里,好像根本听不到容镜和沈谪星他们的声声呼唤。

他静静地等着,目光落在那满是血污的池水里,看着那一颗颗的血泡浮起来又骤然破裂,榆木香缕缕混入寒雾里,在他周身被混沌的血光缠裹的同时,那血池里的池水涌出逐渐凝聚成了一道模糊的人影。

宽松的斗篷遮去了他的脸,暗红的血气一点点的在他□□流散开来,逐渐勾勒出更为真实的人形。

血光如丝线一般将魏昭灵束缚得更紧,容镜提剑上前想要替魏昭灵解除那绳索束缚,却始终无法触碰到那光线半分。

那混沌血红的身影一抬手,容镜便好似被无形的力量打下圆台。

你终于来了啊。

他的声音有点刻意的低哑,带着些笑意,在这样阴冷的石洞里显得有些格外清晰。

魏昭灵没有说话,只是在打量他。

时有冷风拂过他的鬓边,带起两缕龙须发来回晃荡,衬得他的侧脸更显冷白无暇,几乎没有什么血色。

外面地动山摇,可这石洞里竟然连一块碎石都没有掉落,魏昭灵听见了外面传来人的惨叫声,好似朦胧的血雾都顺着那洞口涌了进来。

魏昭灵当然不可能不做任何准备部署就贸然前来,那沈谪星听到外面的动静,便立即施术召出九转星盘。

幽蓝的光几乎弥漫在整个石洞之中,星盘一逆一顺,九层同转,巨大的光幕铺散开来,跃入洞口直冲云霄,瞬间笼罩在整座金灵山上。

也是此刻,容镜等人眼睁睁地看着石壁里不断有人影冒出来,他们没有面容,好像从来都只是混沌扭曲的影子,却能操控实物同他们打斗。

魏昭灵睁开了那血光丝线,数道冰刺于半空中凝结,缕缕寒气浮散,他飞身而起,木莲花灯的光一时闪烁不定。

冰刺迅疾地朝那影子而去,可刺破他的身影却也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伤害,冰刺嵌入石壁发出清脆的声音,那影子依旧站在他面前不远处的石头上,分毫未损。

可凛冽的风拂面,终是吹开了他兜帽的边角,露出来一半白骨,一半人皮的脸。

附着人皮的那半张脸,仍是一个少年的模样。

细长的眉眼,清峻的骨相,生在脸颊上的那颗红痣也是那样显眼,可他另外半边的脸却没有半寸皮肉,只有森森的白骨,眼球嵌在其间,更显阴森恐怖。

魏昭灵脸色陡变,他手中聚起的流光灭尽,一时站在原地,一双凤眼微瞠,神光颤动。

那年,他才从西洲的牢狱里走出来,带着后背被烙印的那个奴字,他身上手上都是雨水一时冲刷不掉的鲜血。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簇拥着他走上一座鹿鸣山。

最终立在一座枯坟的无字石碑前。

谢岐无道,因惧其或将先太子的坟墓掘开,叨扰太子安宁,所以我等一直不敢将太子生平刻于碑上,而我等身为人臣,不敢以任何人的口吻去冒犯太子,魏公子您与先太子殿下既是旧友,便请您以友之名,为其刻碑吧。

捧着太子坟墓内部地图的老者垂首立在魏昭灵身旁,言辞恳切,声泪俱下。

无字碑上终归未能留下先太子之名,可在右下方却生生用刀刃镌刻出了旧友昭立的字迹。

历经千年,那石碑残损,陷于泥淖,可他却仍能用指腹触摸到当年的字迹。

当初的鹿鸣山,原来便是如今的金灵山。

而当年与他相识与淮阴魏家,后来又被亲弟谢岐鸩杀于盛国王宫的先太子殿下谢清荣,时隔一千三百多年之久,竟再度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魏昭灵觉得自己此刻好似身在怎么也走不出的一场噩梦之中,他脑中一片轰鸣,几乎有些握不稳自己手中的莲花木灯。

那影子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颈,一双眼睛里流露出些许诡秘的快慰,他机械地握紧了右手,暗红的光影在指间散开,这一瞬,魏昭灵便像是被人生生地攥住了心脏似的,剧烈的疼痛几乎令他踉跄地后退了几步,脖颈间青筋微显,他身体前倾,蓦地吐了一口血。

王!容镜等人不由齐声大唤。

魏昭灵手中有流光凝聚成寸寸如冰的长剑,剑锋抵在石缝之间,他强撑着身体不让自己倒下,也是此刻抬首看见那少年诡异的笑容,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因何而气血双亏,大限将至。

他有很多次想过这藏在背后最深的人究竟是谁,可他谋算万千,最终却还是没有料到,这最终一定要将他置于死地的人,竟会是当初他在这世间唯一的朋友。

这多荒唐,也多可笑。

好像他当年为了旧友血亲而一定要报的仇,还有他熬了那么多年的恨,都成了最没有意义的事。

他是靠着这些仇恨,才从地狱里一步一步爬上来的。

可最终要取他性命的,竟然会是他曾最为珍视的朋友。

凛风吹得他宽袖微荡,好似那样阴冷的风都透过层层衣料钻入他的身体里,他浑身僵冷麻木,一双眼睛也越发空洞,好像彻底陷入了最为可怕的梦魇之中。

魏昭灵!可是有人忽然唤他。

那样熟悉的声音几乎令他下意识地便随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他的眼瞳里映出那道撕裂空间的光幕,他看见那个有着一头乱蓬蓬的卷发的女孩儿朝他跑来。

她的发间,身后都有最明亮的光。

他什么都忘了,只顾怔怔地去看她的眼睛。

第92章 人皮与鬼面 他宁愿做一个永远也学不会……魏昭灵十一岁时, 盛国太子谢清荣也才十四五岁的年纪,彼时盛国国君昏庸无道,谢清荣身为皇后嫡子, 顺理成章入主东宫, 却并不得国君喜爱。

纵然他母族势强,朝中拥护他的官员也有半数, 但贵妃之子谢岐却拥有了他从没有过的属于父王的疼爱。

谢清荣母后在世时便常对他耳提面命,一定要让他保住自己的太子之位, 后来他的母后死于宫斗倾轧之中, 他在最稚嫩的年纪便已经被逼着成长。

他十四五岁初至淮阴, 便常去拜访魏家, 时年魏昭灵的父亲身为魏家的家主,原本并不想卷入王权争斗之中, 但终究是谢清荣屡次不懈的执着打动了他,又或是因为,他是除了夫人顾霰以外, 第一个让魏昭灵对外界有了些反应的人。

魏家名士之流,百年风光, 魏崇最无法忍受的, 是自己唯一的儿子是一个十一二岁都学不会开口说话的哑巴。

纵然他天资聪颖, 家中藏书千万, 他只一过眼便记得清清楚楚, 可他终究学不会如何与人相处, 更没有办法像一个正常的孩子一般准确地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

昭灵, 你早已得到了寻常人可望而不可求的东西,便是在其他方面比旁人慢一些,也是不打紧的。

那年, 穿着烟青锦袍的少年从倒映着银白月辉的月洞门那头走来,那时魏昭灵正在绵绵细雨中被父亲魏崇罚跪在院子里。

人不一定要学会怎么去和更多的人相处,也并不一定要学着怎么去迎合世人的眼光。

少年将纸伞遮过他的上方,替他挡住了那夜空里不断砸下来的绵密雨滴,魏昭灵在那样浓暗的天色里,忽而听到那少年轻叹了一声,如果可以,我还真想同你换一换。

少年眉眼间的倦怠无奈,彼时魏昭灵还并不能明白,但后来,他在那条充满血腥杀伐的末路之间,回望曾经,才终于懂得了他当初的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无论是从前的谢清荣,还是后来的魏昭灵,他们都在被身边人,被时间一直推着往前走,他们都是一样的别无选择。

或是因为那时的魏昭灵是个学不会说话的哑巴,所以谢清荣在淮阴的那段日子,常是将自己的苦闷与难堪都说给他听,谢清荣得不到任何回应,但他却从来不生气,常同魏昭灵一道在院子里各解各的九连环,或各看各的书。

魏昭灵的长姐魏姒并不喜欢同自己的哑巴弟弟待在一起,但因谢清荣常来家中,她也时常同他们待在一起看书习字。

十三四岁的少女第一次情窦初开,便是为的那容色清峻,常来家中做客的太子清荣。

顾霰身为阿璧异族人,她的骨相本就与中原人是有些差别的,而与魏崇生下来的这一双儿女,更是继承了他们夫妻容貌上的优势,时年才十三四岁的魏姒便已经出落的清芳鲜妍,因为是女儿,魏崇便对她要纵容许多,也没有王都那些世家女那么多的规矩要守,性子十分活泼,谢清荣年少第一回 动心,也实属情理之中。

魏崇一心辅佐谢清荣,却终究因为谢清荣的一时犹疑而满盘皆输,淮阴魏家因此百年福荫尽毁,魏崇和顾霰都死在王都的宅院里,谢清荣则被谢岐鸩杀于王宫。

魏姒年少的情思随着谢清荣的死而消亡,她再不像曾经的自己,越发像个安静柔和的女子。

而魏昭灵也因此走上了一条最为煎熬孤苦的不归路。

此时此刻,楚沅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飞身上前抱住摇摇欲坠的魏昭灵,可他的那双眼睛却仍然是空洞的,从他手中摔落在地上的莲花木灯里散出来的光都在他的眼瞳里留不下丝毫的影子,他像是被抽去魂灵的提线木偶,被封闭在了自己那个最为安静漆黑的世界里。

魏昭灵!楚沅一声声焦急地唤他,又伸手去捧他的脸,她看清他眉心涌动的暗红血雾,也来不及多作他想,施展魇生花的能力,手掌覆在他的额头,强硬地将那雾气按下去。

浅淡的暗光在他周身铺散开来,魏昭灵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好似撕裂一般的疼,他禁不住这气血翻涌,再度吐了血。

他无意识地攥紧了她的手腕,神志才清醒了些,他看清眼前的她,苍白的唇微动,你还是来了。

她性子倔,总是不肯听话。

他早该想到的,李绥真、徐沛阳等人一向偏向于她,而她能言善道,决定了的事就一定要达到目的才肯罢休,他们那些人,又如何能够真的拦得住她?你觉得我会不管你的死活吗?楚沅明明心里有气,但见他这般苍白脆弱的模样,她更多质问的话却也一时说不出口,她只是回握住他冰凉的手。

想不到这一千多年未见,当年还是个哑巴的魏小公子,如今倒也会风花雪月了?冰凉稍哑的声音忽而传来,还带这些令人无法忽视的嘲弄意味。

魏昭灵再将目光移到那少年的身上,谢清荣当年身故时还只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而今这少年还残存人皮的那半张脸,也与当年几乎一般无二。

可当年那犹如青竹一般温润的太子清荣,如今却周身盈满混沌的血气,一半人皮,一半鬼面,阴戾森冷。

为什么?在这般空寂的石室里,魏昭灵这般飘忽的声音竟也显得足够清晰。

为什么?少年重复着他的这句话,忽而轻声笑起来,他那张脸在这般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显得更为可怖,连嵌在白骨里的整颗眼球都在颤动,昭灵,事到如今,这还很难猜吗?你背叛了我,还要问我为什么?仍是一副少年模样的谢清荣腰背直挺,一如当年那般无论何时都谨记着自己身为太子的举止,他轻抬下颌,我视你为友,可你都做了些什么?他阴沉的目光停留在那圆台之上的魏昭灵身上,你将我的旧部收入麾下,打着为我平反的旗号,却灭我盛国,创立夜阑,自立为王。

昭灵,即便当年是我棋差一招死在谢岐的手里,可我曾是盛国的太子,也永远都是谢家的人,你这么做,难道还不算是背叛?一千多年的时间,从夜阑初立那年到如今,他在这地下藏匿了太久太久,千年的怨愤早将他化为满身戾气的厉鬼。

夜阑灭于宣国之手,本该是令我最感快慰的结果,可惜公输盈一心向你,竟不惜借天道之力,筹谋了这一场大胆的王朝复生计划……谢清荣动了动僵硬的脖颈,骨骼咯吱作响,我同赵家合作,便是为了要阻止你复生,可谁知,原本足够周密的计划里,却偏偏多出了这么一个变数。

他说到变数的时候,那双眼睛是盯着楚沅的。

也怪那赵松庭,谢清荣嗤笑一声,他原本就是不够磊落的人,却偏偏要对这么一个小姑娘生出恻隐之心。

如果赵松庭早将魇生花的下落告知他,他也不会放任那枚魇生花种子在这个姑娘的身体里生根发芽,更不会让她有机会复活魏昭灵。

我从未想过要夺走你任何东西。

魏昭灵时至此刻,都还是没有办法接受这摆在自己眼前的事实,他静静地听着谢清荣所说的每一个字,半晌才迟迟开口,若你还能活着,若你能成为盛国之主,我也就没有必要走上那么一条路。

若曾经的谢清荣没有死在谢岐的手里,若他能成为盛国的君王,那该是身在西洲牢狱里的魏昭灵最为期盼的事。

那样的话,魏家的安宁也就不会被打破,他的长姐或许会嫁给她那一生第一回 喜欢的少年,再不必遇上后来的春和君郑启。

父母康健,魏家仍在,如果是那样,他也宁愿做一个永远也学不会说话的哑巴。

谢清荣却用阴冷的目光打量他,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连假话也说得这般拙劣,昭灵,我看你还是适合做一个哑巴。

楚沅没有料到,这藏得最深,在后头搅弄风云的,竟然会是死在千年前的盛国太子谢清荣,她在那一场又一场的梦境里看过魏昭灵的过去,当然也十分清楚谢清荣于魏昭灵而言是少年之交,唯一的挚友,也是因为谢清荣,因为父母的血仇,魏昭灵才会蛰伏数年,强撑着活下来。

他为仇恨而活,却最终被同他一路走来的臣子将士推上了新朝的王位,淮阴魏家的君子之风,济世之德大约是深刻在了每一个魏家男子的骨子里,他无法丢下一个才经历过战火的混乱新朝,自己撒手而去。

至少看着那些臣子和百姓的眼睛时,他无法那么做。

他这一生已经活得足够痛苦,如今竟还要被他曾经认真对待过的朋友字字诛心般的指责。

楚沅不是他,没有办法真切地去感受他此刻究竟该是怎样的心绪,可往往压倒一个久经折磨的人的,只需要一根轻飘飘的稻草。

她不由紧紧地握着魏昭灵的手,又看向那半人不鬼的混沌身影,你怎么就知道他说的一定是假话?谢清荣,你的旧部愿意拥护他,天下的忠良之士愿意跟随他,他们一定要推翻旧朝,一定要让魏昭灵创立全新的夜阑,这意味着什么?你们谢家人握着的王权已经烂到了根,推翻盛国是天下大势,即使不是他,也会是其他八国之一灭了盛国。

楚沅嘲讽似的看着他,当初明明是你自己优柔寡断,不听魏昭灵父亲的劝诫,错失先机,你自己死了也就算了,还害了魏家满门,他没有责怪你害他父母尽丧,沦为奴隶,你却还舔着脸怪他灭了你们谢家的盛国?你还要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