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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若如幻梦好 二章合一

2025-03-22 06:57:34

魏小公子, 清荣太子视你为知己好友,而今谢岐无道,百姓苦其久矣, 我等身为清荣太子之旧臣, 愿奉魏小公子为主帅讨伐谢岐!茫茫雪夜,地上伏尸无数, 温热的鲜血几乎要将白雪融化,蜿蜒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缀夜而来的一行黑衣人跪在那衣衫单薄破旧的清瘦少年身前, 其中为首的中年男人最先拱手行礼,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 末了,他先看了一眼那少年刀锋上滴下去的血珠, 又抬头去看少年清癯苍白的面容,小心翼翼地道:难道魏小公子你……就不想为你魏家,为清荣太子报仇吗?少年明明已是形销骨立, 但那区别于中原人的深邃精致的骨相仍令他看起来漂亮得令人心惊,他浑身都沾染着斑驳的血迹, 有西洲牢狱里的那些家伙的, 还有他自己的。

一柄软剑轻轻晃动, 月亮的华光映在他肩头, 剑上, 凛冽的寒光也随着柔软的剑刃而来回摇晃。

好啊。

凛风吹着他鬓边的浅发, 少年被风雪浸哑的嗓音不甚清晰, 他慢条斯理地用剑刃挑起冰雪,又在一旁死尸的衣料上将上面的血迹擦干净,那双眼瞳漆黑又阴郁, 脸颊上残留的血迹也为他增添了些诡秘的颜色。

这一生,他已经决定要做个疯子。

哪怕满手鲜血,他也不在乎。

辽阔的雪地里,有侍卫撑着纸伞来到他身旁,小心翼翼地将宽大的披风裹在他身上,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风雪更深处去。

可少年却忽然停了下来,他大约是听到了什么不太寻常的声音,身旁有人撑着伞,提着灯,他在伞下临着灯火回头,却看见一个少女艰难地背着一个年轻男人一步步地往前走。

少女有一头蓬松的卷发,她的脸被寒风吹得已经有些泛红,可她的鬓发却被汗水湿透。

他听到那少女大声在喊那被她半背半拖着走的年轻男人的名字:魏昭灵,我带你回家,回去见你姐姐。

那年轻男人的样貌同他一模一样,他听见那个男人茫然开口:回家?可我的家不在那儿……而他又听见她说:我答应你,等有一天,我会带你回你的家,回魇都去看一看,好不好?魏昭灵,只要你还活着,你就能回去,我会带你回去。

那姑娘如此坚定,一定要背着他往前走,一定要带他回去,恍惚间,少年近乎失神地盯着她看。

他就那么怔怔地立在雪地里,眼睁睁看着那两双人影逐渐在风雪里模糊消散,可转瞬间,他又看见了她。

她穿着很厚很厚的棉袄,像是刚在雪地里滚过,头发和身上都是冰凉的雪,她手里握着个会发光的东西,就从不远处朝他跑来。

他看见她在朝他笑,眼睛弯弯的,脸上还有结了血痂的伤口,笑得像个傻子。

魏昭灵,你不要难过,我会陪着你的。

耳畔又是她的声音萦绕,少年久久地立在雪地里望她,好像这一方天地里的光,不在身畔的灯笼里,不在星影零落的夜空里,而在她的身上,在她眼睛里。

融融的月光将她的身影变得模糊,他下意识地往前,可眼前茫茫的雪夜,还有那一行为他而来的谢清荣的旧臣的影子都慢慢地风化无痕。

冷淡的熏香味道在鼻间缭绕,躺在床榻上的魏昭灵一刹睁开双眼,最先看清上方素色的纱幔。

那幔帐如云,层层叠叠铺展下来,仍然轻柔纤薄。

王……一直守在殿中的李绥真才见魏昭灵睁眼,便不由开口唤了一声。

魏昭灵闻声,才像是有了些反应,他缓缓偏头,便见李绥真就跪在不远处,他轻舒了一口气,泛白的唇微动,起来说话。

是。

李绥真连忙从冰凉的地面站起来。

孤睡了多久?魏昭灵又开口问。

禀王,您已昏睡了整整十日。

李绥真恭敬地答。

她呢?魏昭灵看向他。

李绥真如何不知魏昭灵口中的她是谁,于是他又拱手答,楚姑娘还在睡着,但请吾王放心,当日在金灵山上,楚姑娘受谢清荣重创却意外促使最后一瓣魇生花长了出来,她的伤被魇生花治愈,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如今,可是在瀛巳城?魏昭灵当然看得出这里的陈设同榕城王宫里的乾元殿是不一样的。

是。

李绥真低首应声。

当日魏昭灵陷入昏迷前曾嘱咐过李绥真,要让他们带着他和楚沅来瀛巳城。

百姓如何?魏昭灵强撑着身体要坐起身,那李绥真忙上前要扶,却被他挥开手,径自坐起来。

李绥真只好重新站回去,低首答:谢清荣一死,结界复位,受难的百姓都已经由徐太尉等人安置妥当。

至于那些死在这场动荡里的人,朝中也拨了款项出去交给他们的家人。

将张恪等人都叫来吧。

魏昭灵闭起眼睛靠在床头,忽然道了一声。

李绥真领了命,便匆匆走出去殿门去,唤来了侍从去寻各位大臣到行宫的照天殿里来。

寝殿里,魏昭灵立在巨大的镜子前,任由蒹绿和春萍等人替他换上那一身象征着夜阑王权的玄金龙袍,冕旒半遮住他苍白的面容,线条流畅漂亮得下颌在旒珠微晃间若隐若现,他脊背直挺,如青松一般。

所有的臣子跪在照天殿的大殿之中,等着他们的王慢慢地从外面一步步地走进来,直到他走上阶梯,在长案后的龙椅上坐下来,他们才伏低身体,齐声大唤:吾王万岁!起来吧。

魏昭灵咳嗽了两声,靠在椅背上,淡声道。

沈谪星一如当初那样抱着一柄剑守在他的身侧,从年少时到现在,他一直都习惯于这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是!所有臣子应声站起来,终于敢抬头去看王座上的王。

诸位随孤不论死生,甘化陶俑已有千年,虽是死而复生,但诸位的血亲却已与你们相隔了千年无法跨越的岁月,旒珠之后的那双凤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殿内所有的臣子,他停顿片刻才复又问:诸位,可有悔?那徐沛阳与何凤闻最先毫不犹豫地大声道:臣不悔!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多的人齐声大喊不悔。

如此慷慨激昂的声音几乎响彻整个大殿,甚至惊飞了外头檐上的鸟。

昨日之日不可留,魏昭灵由身旁的沈谪星扶着站起来,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这满殿的臣子,诸位也知,结界外面的世界之广,非是这弹丸之地可比,可若孤一定要带着你们重归魇都,便势必要再掀战火,搅乱时局。

孤今日想问诸位,是故土重要,还是民生重要?张恪最先上前一步,道:国之根本在于民,自是民生为要。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他们大约也明白了他们的王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当今世界已非往日九国并起之局,华国一统,风烟俱净,外面的人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平静。

魏昭灵被沈谪星扶着一步步走下阶梯,他站在自己的这些旧臣面前,道:终是孤有负众卿,尔等甘愿追随孤千年之久,可孤……却无法带你们回去。

故土经年,早已成了别人的故乡。

而他们早在历史的硝烟里,成了没有归处的人。

臣等无悔!臣等无悔!所有的夜阑旧臣再度跪下去,伏低身体齐声大喊。

他们又如何不明白,时隔千年,无论他们的王有多想带着他们回去,但王都成了荒原,故土再没有他们的痕迹,他们即便回去了,也不过只是无依的孤魂。

战争从非人愿,若可以,他们也想活在海晏河清的好时候,再不必被时局推着陷入任何征伐硝烟之中。

待其他的臣子离开照天殿,魏昭灵又被沈谪星扶着在龙椅上坐下来,冕旒后的那张脸已经苍白得难见血色。

李绥真站在底下,眼眶酸涩泛红。

诸位应该知道,孤大限将至。

魏昭灵的声音清清淡淡的,有些虚浮无力。

王……留在殿中的几位臣子全都不由跪了下去,每一个人都难掩情绪的波动。

孤留你们,是想交代你们一些事。

魏昭灵没有去看他们此刻究竟是什么神情,郑灵隽虽有一半郑家血脉,但另一半也是我魏家的,他话至此处顿了顿,又道:孤无子嗣,而今千年已过,情势大变,众卿也不该囿于血脉之见,不论这天下姓什么,只要爱惜子民便是好的。

孤以为,郑灵隽年纪虽轻,却也极有能力,他应该是担得起这国之重责的,孤传位于他,还望众卿日后好好辅佐他。

夜阑是你们的夜阑,你们还在,夜阑就在。

还有,魏昭灵撑着身体坐直了些,他咳嗽了好一阵,才道:李绥真,即便孤不在了,楚沅若要到夜阑来,你们也必定要好好照顾她,孤要你们好好守着她,她常住的寝殿要留着,孤前些日子种在她院子里的遇春树你们也要常常照管着,别枯死了。

他大约是想起她的脸,他的眉眼都不由舒展了些,他弯了弯淡色的唇,她爱吃的,爱玩儿的,你们都多替她备着。

或是又忽然想起了些什么,他脸上一时有些落寞再掩藏不住,纤长的睫羽微垂,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再有一年,她就要高考了,孤答应过她,要陪她去的,但眼下看来也是不能了,李绥真,你待她一向亲厚,到时候,你便替孤去吧。

魏昭灵抬起眼睛,看见跪在下头的每一个人,他扯了扯唇,轻声道:她爱热闹,所以你们一定要让她身边一直是热闹的才好,多带她去别的地方看看,最好少记起孤,让她过得开心些。

她也是独自忍受过太多孤独岁月的姑娘,虽然很少见她哭,可她到底年纪还轻,身边的血亲离散,朋友成了陌路,她又怎么会不难受呢?他太明白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滋味,所以他想要尽量地让她少些孤独,最好在往后半生都能过得平安喜乐。

王!李绥真最先绷不住,他眼眶里已经有泪花闪烁,他伏跪在地上,胡须颤抖,王,臣同您说过的,若能取楚姑娘的魇生花一瓣来给您,或还有一线生机啊!王!臣求您,试一试吧!王,您试一试吧!张恪等人也重重磕头。

李绥真,没有把握的事,孤不想再试。

挡住他面容的旒珠轻轻晃动,魏昭灵低垂眼帘,这样没把握的尝试,便要她被生生割开血肉,从骨缝里取花瓣,那种疼,孤不想让她承受。

倦怠盈满眉间,好像他这一生到了现在,终于是再也没有任何气力与耐心去交付给这世间了。

他已经彻底疲累了。

回到寝殿,由春萍和蒹绿替他脱去龙袍,取下冕旒,再将发髻散下来,魏昭灵便只着一身朱砂红的单袍躺在床榻上睡着。

可这回他睡眠极浅,更难以入梦,他从浅薄的睡意里惊醒,却看见那头发卷曲的姑娘此刻竟然就趴在他的床沿。

沅沅?他好似不确定般,小心翼翼地去唤她的名字。

下一刻,他便发现自己竟然被龙镯里漫出来的金色流光给束缚住了双手,他立即察觉到不对劲,便猛地抬头看她,你想做什么?楚沅却并没有回答他,而是平静地说:魏昭灵,李叔说,魇生花所有的花瓣长全之后,我就可以长生不死了。

她对上他的那双眼睛,问:你希望我长生不死吗?也不等他回答,她又自顾自地道:你是希望我一直活着,看着你死,看着李叔他们所有人死,看着我爷爷奶奶死,甚至去看着这世上所有的新生与死亡,而我永远一个人活着?你是不是以为,这世上的人,真的都向往长生?我……魏昭灵怔怔地看着她,嘴唇微动,却并未多说出一个字。

你究竟是为我好,还是折磨我?楚沅笑了一声。

沅沅,魏昭灵苍白的面容上流露出几分无奈,即便是取了你魇生花的花瓣,我也不一定能活下来。

他试图同她讲道理,几乎用了最温柔的声音,沅沅,你陪我走了这一路,已经因我而受了太多的伤,也挨过太多的疼了,你年纪轻,还是个小姑娘,我不能让你再为我去冒险。

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摸她的脑袋,却被金丝束缚着根本没有办法动弹,他只能看着她道:我知道,你是怕疼的。

只是因为我吗?楚沅却定定地望着他,仿佛要望到他的心里去:你其实是自己根本就不想活了吧?她此刻只看着他的那双眼睛,她就有些再难以压制自己心里的情绪,鼻尖酸涩得不像话,魏昭灵,我在你身边这么久,我已经很努力地想让你对这个世界多一些期望,想让你活下来,可是到最后,你却还是要放弃你自己?她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那我呢?那我怎么办啊魏昭灵?我已经习惯在你身边了,我已经是这么喜欢你了,你要我怎么办啊?如果当初她没有跟着聂初文去魇都旧址,如果她没有落进仙泽山地宫的石棺里,她就不会爱上一个跟她相隔千年的人,又和他一起经历这样不平凡的岁月。

魏昭灵近乎叹息一般,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沅沅,是你让我觉得,活在这世上也并非是煎熬难捱的。

可是沅沅,他的眼眶已经有些泛红,我这样的人,父亲厌弃,朋友背离,现在还要用你的痛苦去换我的生机,我……不能。

魏昭灵,可我不喜欢你替我做决定。

楚沅却伸手握住了他的右手,魇生花的形状在她腕骨间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她将早就准备好的匕首拿出来,这次我也不会听你的话。

魏昭灵看着她举起匕首,他瞳孔一缩,近乎失控:楚沅!他如今气血已亏,根本挣脱不开那金丝的束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毫不犹豫地将刀刃刺进自己的腕骨。

即便只是取一枚花瓣,也是有风险的,因为如今魇生花同她已经血脉相融,她只能在骨缝里挑出极细的根茎,牵扯出一枚花瓣。

整个过程只能她自己来,因为魇生花不会排斥她,在这期间,她也必须保持清醒,要极其小心地用刀尖探入骨头里。

魇生花原本该是依魏昭灵的气息而存的,虽然阴差阳错进了楚沅的身体里,但它的能力对魏昭灵也同样起用,就好像在金灵山上,楚沅最后一瓣魇生花瓣长出来时,那魇生花的力量便涌入了他的身体里,才让他能够强撑着跟谢清荣再战。

楚沅停手!你快停手!魏昭灵想挣扎,却又怕触碰到她的伤口。

可楚沅却好像根本听不到他的话似的,她勉力维持着清醒的状态,用刀尖一点一点地探入自己的骨头里,去勾住依附在其间的根茎。

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鲜血从伤处不断流淌出来,几乎将他的衣袖染成更为深沉的颜色。

她的脸色泛白,冷汗越来越多,却依然忍着疼,不敢有片刻分神。

半个小时的时间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但楚沅还是挑出了根茎,并顺势取出了一枚花瓣。

那花瓣闪烁着淡金色的光芒,被她用满是鲜血的手紧紧地按进他的掌心,她抬头看见他眼眶的红已经蔓延到了眼尾,眼里好似有极浅的水雾弥漫,他下颌绷紧,连那只被她紧紧握着,还沾满她殷红血液的手都在发颤。

楚沅,你年纪还轻,你以后也许会遇见更多更好的人,你不该这样轻易的,就要将你的一辈子……交付给我这样的人。

你是什么样的人?楚沅趴在他的怀里,明明已经疼得意识都有些混沌,却还扯着嘴唇对他笑,那要是我以后真的喜欢别人了,要是我对他这样,她说着,支起身体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又亲了一下他的嘴唇,她重新抬头望他,你也觉得没什么吗?魏昭灵神情稍滞。

我喜欢的人只能活几十年,那我也不会要什么千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就算我今天不救你,就算我以后爱上了别人,我也会为了不要长生,而取一枚花瓣出来的。

楚沅伸手去摸了一下他薄薄的眼皮,看他因此而眨眼,纤长的睫毛都颤了颤,她不由地笑了一下,我一点儿也不向往什么长生,你也不用替我觉得可惜。

她缓了一会儿,又轻轻地说,魏昭灵,你的父亲没有厌弃你,他只是对你严厉了点,至于谢清荣,他变成现在这样也根本不是你的错,是他自己困在他的执念里出不来,你对他,已经尽了你作为朋友的情分。

你不要总是这么讨厌你自己,在我心里,你就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了,你的子民即便是过去千年,他们早就化为尘烟,也还是存了执念告诉我,你是一个好王。

魏昭灵听着她的声音,那双已经有些涣散的眸子又好像慢慢地,聚起了些这内殿里的光影。

被她紧紧握住的那只手动了一下,他的指节忽然收紧了一些。

楚沅忽然听见他有些喑哑的声音:不可以。

什么?楚沅还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你不可以喜欢其他人,魏昭灵握着她的手越来越紧,他的眼睛定定地盯着她的脸,也不可以亲任何人。

那是他几乎都不敢去想象的画面。

他说着那样的话,可结果,却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坦然去接受,他面前的这个姑娘此刻看向他的这双眼睛,以后将看向某个其他人。

他无法接受,她的亲吻,她的目光,全都成了旁人的。

你死了可管不着。

楚沅却扬起下巴。

金丝渐渐失效,魏昭灵把他面前的姑娘抱进自己的怀里,他的下颌就抵在她的肩头,苍白的面庞更衬得他眼尾的红更显,他闭了闭眼睛。

她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是因为她,是因为留恋她的眼睛,她的亲吻,还有她的声音,他才会也有那么一些时候想要活着。

好像千年之前的岁月都是不作数的,他是从遇见她开始,才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有温度的人。

沅沅,若我能更早一些认识你……就好了。

也许是想起了那个荒诞的梦,魏昭灵忽然在她耳畔喃喃了一声。

那要多早才算好?楚沅问他。

我十四岁那年最好。

为什么?他轻轻地笑了一声,并不说话。

早两年他身在西洲牢狱,性命无时无刻不悬在刀尖上,若那时认识她,她大抵也是不会好过的。

而十四岁那年,他从西洲牢狱里出来,得谢清荣旧部支持,成了反谢岐的叛军主帅。

如果,就像他做过的那场梦一样,他与她相识在那个茫茫雪夜,如果她还愿提着灯义无反顾地朝他跑来,也许一切就都会不一样。

清癯的少年也许会拂开身边人挡在他头顶的纸伞,丢掉那柄饮血无数的软剑,在嶙峋灯影里,朝她张开手,等着她来。

从此她为牵挂,他再不会放任自己做个不要命的疯子。

第96章 彼此的救赎 (正文完)教会他感受,也……魇生花原本就是巫阳公输盈留给魏昭灵的。

即便阴差阳错地进入了楚沅的身体里, 魏昭灵的气息也该是与其最为融合的。

那天楚沅硬生生取出一枚魇生花瓣来融进他的掌心里致使他昏睡整整五天,期间李绥真带着人在太医署里没日没夜地熬药,巫阳的灵药果有奇效, 魏昭灵枯死的心脉也终于有了些转生之机。

灵药所剩无几, 但幸好从夜阑国复时起,李绥真便在太医署组建了一个医疗团队,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一直都在研究巫阳灵药的成分, 而梓字部的人则负责去寻找那些特殊植株。

研究出的新药虽然还没有达到更高的奇效, 但长期服用, 也能慢慢地替魏昭灵弥补缺失的气血, 延续他的生命。

这注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为了要保住魏昭灵的性命, 那些夜阑的旧臣们,每一个也都牟足了劲。

魏昭灵你袖子又挡我卷子了!楚沅已经是第不知道多少次拂开他宽大的衣袖,她的笔尖都差点落到他身上去。

魏昭灵那张面庞仍是苍白的, 眼下好似时常衔着两片有些倦怠的浅青,他不出门或不上朝时也不太喜欢束发, 就像此刻这样披散着, 一身鸦青色的衣袍穿在身上, 衬得他衣襟里露出来的脖颈更为冷白, 才被她揉皱的衣袖往后褪了些, 露出一截同样白皙的手腕, 那上头有一道狰狞的伤疤, 还未褪痂。

金灵山上的事,至今已有好几月了,但他在那日受的伤, 到现在也才堪堪结了血痂,他的身体状况还是有些不太好。

每日的汤药如三餐一般少不得,这让他的眉头时常都不得舒展,便连此刻,他面上也是不大高兴的,听见她的声音,他轻睨她一眼,又兀自用左手握着朱笔,批复奏折。

乾元殿外是朦胧婆娑的雨幕,时浓时淡地雾气穿梭缭绕其间,在这般秋末时节,金黄的银杏叶四散零落。

暗沉的天光伴随缕缕的雾气落入殿门,便衬得这里像是掩映在九霄层云之内的天阙一般。

你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个解开?楚沅也不写了,只抬起自己的左手。

她手腕上的凤镯里有极细的金丝显现,那金丝的尽头正勾连着他手腕上的龙镯,好似虚幻无形,却偏偏又始终牵制着她和他之间的距离。

这金丝从他醒来之后的那天就有了,楚沅回春城它就会自动消失,但一旦来到夜阑,它就会显现。

这样不好吗?他却语气极淡地反问她。

楚沅梗着脖子憋了一会儿,她有点没好气,我要上厕所。

魏昭灵根本没抬眼看她,目光还在奏折上,但那缕金丝却在顷刻间消散无痕。

楚沅丢了笔,看起来是真的有些急,她站起来就往乾元殿外跑。

可她才出殿门,跑下阶梯,便见到那巨大石雕后面有个老头,她忙跑过去,李叔!姑娘,快走吧,那边已经开始了。

李绥真说道。

今日榕城王宫里有魏昭灵特许的百官宴,除了仙泽山王陵里带出来的御厨,还有榕城最出色的大厨掌勺。

细雨绵绵,也用不着撑伞,楚沅才跟着李绥真走出几步,却又忽然停下来,她回过头,去看长阶之上弯弯的檐角。

姑娘,怎么了?李绥真回头瞧见她那副模样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他还是故意问了一声。

楚沅转头撞见李绥真笑眯眯的脸,她有点不太好意思地摸了一下鼻子,那个,李叔我还是不去了吧。

李绥真也没多劝,他只点了点头,笑道:姑娘不去也是使得的,我让春萍去膳房给你取晚膳就是。

楚沅点了点头,嗯。

看她转身又慢慢地往阶梯上走,李绥真看了她背影片刻,又拂开身旁侍者撑伞的手,这般细雨,淋着痛快。

他眉眼含笑地转身往底下走。

仿佛在这场雨里,他心中那许多因王而生得担忧都慢慢地消减了下去,那块从复生后就一直悬在心头的大石,也终于有了可以落地的余地。

身为夜阑的旧臣,无论是李绥真还是张恪,又或是何凤闻,徐沛阳他们,他们所有人最怕的,便是他们的王毫无生念。

夜阑是当初那十八九岁的少年魏昭灵给他们这些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或羁旅漂泊,或生死难握的人的立足之地。

时逢乱世,他们许多人都有着自己再难回去的故土,他们身如流沙一般飘零于世,唯魏昭灵是那聚起散沙的人。

夜阑并非只是他们的新国,还是他们跟随新王一同打下来的江山,每一个夜阑的臣子将士,都明白其中的艰辛难得。

而魏昭灵便是他们眼中夜阑的象征,他们的故国,在他身上,即便身化陶俑历经千年,他们也甘愿永远追随于他。

李绥真最为清楚,为了守住夜阑,他们的王几乎付出了所有的精力与康健,却从没有为自己打算过。

他走上了世间的最高处,却从头到尾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可现在却不一样,魇生花出了差错,没能如巫阳后人公输盈所料种入魏昭灵的身体里,反而长在了一个姑娘的手腕。

从仙泽山王陵,到灭八户族,再到诛杀郑玄离,李绥真看她同他们走了这一路,也看清了她的赤诚勇敢,到今日,王已然因她而变得不一样了。

殿门外雾气缓缓浮动,湿润的空气里还带着些草木的香味,端坐在王座上手持一支朱笔的年轻男人才要将笔尖的朱砂落于奏折,却听殿外有步履声传来。

也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竟然连她的脚步声都能分辨得这样清晰,他下意识地一抬眼,便见那个有着一头卷发的姑娘出现在了殿门处。

她穿着还没来得及换下的深蓝色校服,才放了假就往他这里跑,他批奏折,她就在旁边写卷子,转眼一个下午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怎么回来了?魏昭灵搁了笔,还有些疑惑。

你知道我在撒谎?楚沅跑到他的面前,隔着书案望他。

你一向爱凑热闹。

魏昭灵重新拿起笔来,蘸了朱砂在奏折上寥寥写了几字,他又蓦地停顿一下,抬首看她,怎么又不去了?我怕我不在,你把药偷偷倒掉。

楚沅朝他笑。

魏昭灵闻言,他那双凤眼微弯,似笑非笑,只是看着她,却也不说话。

你会吗?楚沅却坐到了案上,身体前倾了些,仰着头望他的脸,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不会。

他垂着眼睛,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一支玉笔,笔尖濡湿的朱砂红在他扶着衣袖来回移动的瞬间,便留下了风骨清峻的字痕。

楚沅还真没想到他会回答得如此果断,便不由好奇地问:为什么?可她话音才落,手镯震动,她低眼就看见那原本已经消失的金丝再度显现,而她没有防备,因为金丝的拉扯,身体骤然往前,险些翻到书案底下去。

魏昭灵!即便他及时伸手抱住了她,楚沅也还是生了气,她瞪起眼睛,这东西束手束脚的好玩儿吗?你用左手写字也不嫌烦?不烦。

魏昭灵单手抱着她,竟也没耽误批奏折的功夫。

楚沅从他怀里钻出去,身体偏到一旁,也不跟他说话了,自己歪着身子拿了笔闷头写卷子。

魏昭灵握着玉笔的手微顿,他侧过脸看着她的后背,明明是想说些什么,但他一向不善言辞,更不懂表达。

他低眼最先看向奏折上的朱红字迹,目光后又顺着玉笔往上落在他手腕结痂的伤口上。

楚沅写了两道题之后她有点按捺不住,偷偷地往后头瞟了一眼,正看见他左手手腕原本结了血痂的伤口竟然又崩裂开来,血液从伤口里流淌出来,几乎染了他的手,连奏折上都染了些血迹。

都结痂了怎么又裂开了?楚沅哪还顾得上生气,她忙把笔一扔,捧住他的手就开始在衣兜里找纸巾来替他擦。

药呢?楚沅抬头看他。

魏昭灵抬了抬下巴,看向案头的那只瓷瓶。

清晨他才上过药,随手便将那药瓶搁在了案头。

楚沅探身拿了药瓶来,打开木塞就将里面的药粉洒在他的伤口上,她下意识地捧着他的手腕,轻轻地吹着他的伤口,而魏昭灵就那么低垂着眼睛看她的侧脸,看她鼓起的脸颊。

都让你不要用左手写字了,现在伤口都裂开了,你现在身体还很虚弱,伤口也愈合得很慢,这又裂开一次,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好……她好似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注视,仍自顾自地碎碎念。

可他静静地听着,却也半点不觉得烦,反而弯起眼睛,无声地笑。

血几乎流了满手,可他却好像分毫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又或许这本来就是他故意为之,疼或不疼原本就不是那么重要的事。

血好不容易止住,楚沅已经是一脑门儿的汗,她才松了口气,抬头却正好撞见他那样一双漆黑的眼睛。

他的眼瞳里有她的影子,小小的,还有些模糊。

面对眼前这样一张冷淡靡丽的脸庞,楚沅忽然有点泄气了,她发现自己好像一点儿也不生气了。

你还没回答我刚刚的问题。

殿内有点太过安静,楚沅只好捡起之前的话题,你以前那么不喜欢喝药,这几个月还一天三顿都得喝,我如果不看着你,你真的会喝?她可还记得他之前把她辛辛苦苦熬给他的中药灌给她的事。

嗯。

魏昭灵看着自己被她用纱布包裹得很厚实的手腕,他也没太在意她包扎的手法是不是有碍观瞻,只将衣袖褪了下来。

为什么?她又一次这样问他。

魏昭灵的眉眼很淡,他抬首看向那殿门外的朦胧细雨,好似那潮湿的雾气都迎面而来,衬得他的面容都带着些缥缈无尘的美感,或许是因为,我已经开始惧怕死亡。

在这般寂静的大殿内,楚沅清楚地听到外头从檐角积聚而下的雨水淅沥声,又在这样的声音里,她听见他说:若我死了,就见不到你了。

只是这世间百味于我而言我从未有过多的经历,我曾将太多的时间都放在了仇怨里,忽然之间一切尘归尘,土归土,我没了来处,也实在有些茫然,该怎么活着才不算虚度你和我的臣子为我辛苦谋求来的这些光阴。

过往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忙着复仇,忙着从血腥的乱世里开辟出一条生路来,而如今山海具平,他一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去活。

此刻的他,好像个迷惘的少年,牵着她的手指,不自觉地依赖着她,好像他对未来,还藏着些不安。

没关系的魏昭灵,楚沅握住他的手指,你之前教会了我许多事,现在你不会的,我也都会教你。

每天跟我一起吃饭,跟我一起出去,看过日出,看过夕阳,只要你觉得是开心的,那么每一天都不是白白浪费的。

早餐店刚出锅的热气,夏天汽水拉环打开的那一声响,一条街道从白天到黑夜的人来人往,那些都是这尘世间最温暖平和的烟火气,而她终究要把所有平凡美好的事物都捧到他眼前去。

教会他感受,也陪伴他四季。

万般苦难,从前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承受,而重生后的这段岁月,是她陪着他将原本熬煎的日子变得越来越如水一般温柔平淡。

原本在各自不同的生活里承受同等孤独的两个魂灵,终因这一场因缘际会而成了彼此的救赎。

外面的雨渐渐没有了声响,楚沅忽然抬头亲吻他的嘴唇。

天道容许公输盈完成这一场王朝重生的计划,却又造了谢清荣这一劫来做击溃魏昭灵的最后一环。

可她偏偏是站在所有的计划之外的人,从魇生花落入她身体里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

在她无数个梦境里孤独痛苦的少年,终究要由她来拯救,还给他平静岁月,给他曾可望而不可求的普通人的生活。

从此,他不必再在历史的硝烟里颠沛无依,因为他的故乡,早随着魇生花住在了她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