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沅回来时,天才刚亮。
彼时涂月满和聂初文都还没起床,楚沅将那足有四五层的红色嫁衣脱下来,塞进了衣柜最底下。
取发冠的时候勾得她头发断掉了好些根,她五官皱成一团,硬生生地将发冠取了下来,又将盘起的发髻放下来。
她揉了揉头皮,沾了满手的刨花水的味道,那是一种树木的清香味。
因为双手不便,她只能去浴室里随便冲了个澡,出来又费了好大的力气把头发吹干梳顺。
楚沅看着镜子里那张终于干净的脸片刻,又去看自己手腕上的凤镯。
无论她用什么方法,那镯子都扣得很紧,她根本没有办法将其取下。
而在镯子下半露出的那道伤口仍旧没有愈合,她看见了细微的金色从伤口里蔓延出来,就好像印在她手腕上的那两片魇生花花瓣的根茎已经在伤口里顺着骨肉慢慢地蔓延,缠绕住她的每一寸血脉。
一夜之间,她从千里之外的新阳,到了一座幽冷神秘的宫殿,现在却又忽然回到了春城,就在她自己的房间。
她只要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会不自禁地浮出那个男人的面容。
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却冷得吓人。
收拾好一切,再给自己的手上了药,裹了纱布,楚沅就出门去给涂月满和聂初文买早餐。
因为他们早就有给楚沅大门钥匙,而昨天楚沅又给他们打电话说了今天就回,所以他们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
只是看楚沅一双手都受伤了,他们也难免多追问几句,她就说是昨天跟程佳意出去玩的时候不小心弄伤了。
冬□□服厚,衣袖长,她将凤镯藏在衣袖里,也没被他们发现。
也许是连续很久都没有睡好觉,而昨天又经历了那么多诡异可怕的事情,这夜楚沅睡得特别沉,一夜过去,她竟然没有做梦。
今天已经是周一,楚沅一早按照惯例出去跑步,她跑得比平时还要久一些,像是要拼了命地把某些记忆赶出自己的脑子。
跑回家的路上给涂月满和聂初文带了早餐,然后自己也没顾得上吃什么东西,上了洗了澡换好校服,外头再穿一件羽绒服,背上书包就跟他们老两口打了个招呼,直接往门外跑了。
她几乎是踩着铃声到的教室,里头已经坐了不少同学了,在她从教室门走进来时,仍有好多人有意无意地在看她。
她手怎么了?怎么都包着纱布啊?程佳意听见身后的女同学在跟别人说话,她刚整理好书包抬头,正好看见楚沅从她身旁的过道走过。
她看见了楚沅包裹着纱布的一双手。
别是打架了吧?她旁边传来另一位女同学刻意压低了些的声音。
她这样的人做什么都不稀奇吧……有人撇嘴。
程佳意听得到周围人的小声谈论,她静默地看楚沅的背影,她又忍不住想,楚沅走过去的时候,听到那些话了吗?别说了。
程佳意手指收紧,回头和那几个女生说了句。
她后桌的女生一愣,又伸长脖子凑近她,程佳意,你认识她对吧?那天你妈妈在教室外面说的话是真的吗?我是说,楚沅她真的杀人了吗?诶你知不知道……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程佳意打断,不认识。
她平常是那么温柔清淡的一个人,这会儿却抿紧嘴唇,冷了脸。
程佳意回过头,不再跟她们讲话。
她没有再去看楚沅,只是怔怔地盯着桌面在看,也不管身后的几个女生是在用多疑惑的眼光在看她。
从那天起,班里几乎就没有一个人跟楚沅说过一句话。
就连之前还能跟她说上两句的张琦慧,现在也不往她面前凑了。
整个一班的人都像是在刻意忽略楚沅这个人,却又总是在不经意的,注意她任何的举动。
楚沅倒也没什么所谓。
也许是因为昨晚睡得好,所以她今天是上课的时候精神就很好,见惯她睡觉的老师竟也抽空看她一眼,却又很快收回。
可是因为脑子里仍旧装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楚沅根本静不下心,人也恍恍惚惚的。
下午放学后,楚沅背着书包走出校门,也没去赶公交,打算慢慢走回去。
春城的地势并不平坦,所以有很多桥,也有很多长长的阶梯。
楚沅从天桥上走下去,在人行道旁看到了个摆卦摊的老头。
他穿着很旧的灰袄,坐在一个小马扎上,缩成一团守在卦摊前头,鼻子冻得红红的,显然是在那儿待了挺久了。
她原本已经走出好几步去了,却又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去看他那简陋的摊子上摆着的黄符纸。
她又退了回去,就站在他的摊子前。
小姑娘,算命呀?一看来生意了,那老头把墨镜往下勾了勾,露出一双眼睛,冲她笑。
他看起来也并不想装瞎。
我买符。
楚沅摇摇头,说。
买符?那你想买什么符啊?老头笑眯眯地问。
楚沅答得毫不犹豫,能辟邪驱鬼的。
啊这个好说。
那老头麻溜地拿了一张黄符递给她,我这符可灵验着呢,你只要叠起来往身上一戴,甭管什么邪门儿的家伙,也别想近身!说着他又吹起来他那画符的手段是从哪朝哪代传下来的,还给楚沅讲了点捉鬼辟邪的故事,听得她一愣一愣的。
楚沅问他,一个要多少钱?两块五吧。
老头挠了挠下巴。
哦……那给我来五十个。
楚沅直接掏了钱给他。
……?老头人傻了,大约是还从没见过一次买这么多符的。
因为符不够卖的,楚沅还在那儿等着他现画了几十张。
等揣着几十张黄符回到家,大门是大开着的,她走进去就看见涂月满和聂初文坐在短廊里头,一个择菜,一个喝茶,还正说着话。
我就说你在菜市场给沅沅买什么衣服?那二十块钱的衣服是便宜,可你看沅沅这才穿了几天啊,就缩水成那样了……涂月满还在唠叨,沅沅这个年纪的孩子,在吃穿上咱们是绝不该贪便宜的。
行了老婆子,那不是沅沅跟我一道去买菜,我问她喜不喜欢那件儿衣服嘛,她说喜欢,那我就买了,我哪想那么多?聂初文板着一张脸。
沅沅是什么都不挑,但咱得挑啊老聂!涂月满停下了择菜的动作,看着聂初文。
奶奶!怕他们说着说着就吵起来,楚沅适时开口叫了一声。
涂月满一听见楚沅的声音,就立刻偏头,在看见楚沅的那一刹那,她就忙站起来,笑着走到她面前去,沅沅回来啦?今天怎么样,手疼不疼啊?楚沅摇摇头,不怎么疼。
晚上在饭桌上,聂初文仍是一张严肃的脸,吃了几口菜他又放下筷子,看向楚沅,等明天下午你放学了,咱们到商场里头给你买几件衣服去。
不用了爷爷,我衣服够穿。
楚沅正捏着勺子要往嘴里喂饭,听见他这话就停下来。
够穿什么啊?你冬天就那么几件外套。
涂月满哪里不知道楚沅是想替他们省钱,她爸爸楚致光不是没给她留些存款,但楚沅却很少会用,她更是不会开口向他们老两口要钱。
同年龄段的孩子也许会有很多想要的东西,就好像程佳意家里头管得那么严,却还是偷偷用零花钱追星买专辑,还不敢拿回家,都存放在楚沅家里。
但楚沅却不一样,她很少会买什么东西,好像一日三餐吃饱,她就再也没有什么世俗的欲望。
沅沅,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咱明天下午就去买衣服。
涂月满也不给她再拒绝的机会。
吃过晚饭,楚沅在底下看了会儿电视就上楼了。
她洗澡也就只能站在淋浴底下简单地冲洗一下,一双手都不能沾水,所以也没洗多久。
在换好睡衣后,她就把下午买的那五十个黄符都贴在了身上。
贴得十分紧凑整齐。
可就在她穿上更厚实一些的睡衣外套,才咬了一口苹果,她手腕上的那枚凤镯却忽然有一抹如丝线般的金色流光乍现。
那光芒不断闪烁。
楚沅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腾空而起,她慌忙挣扎时,一双毛绒拖鞋就都掉在了地板上,而她却早已落入了一道半透明的光幕里。
又是熟悉的坠落感。
阴冷的风擦着她的脸颊。
她睁开眼睛时,就正好看见底下又是那一副镶金嵌玉的石棺,石棺里空无一人,却铺满柔软锦缎。
她整个人栽进石棺里,倒也没有很疼。
还没从石棺里爬起来,她就听到了一道苍老的声音,啊,看来情丝互受牵引的时辰到了……王后娘娘来了。
楚沅才从石棺里露出脑袋,便看到那雕刻了一簇又一簇栩栩如生的莲花的白玉台的四面阶梯下,那之前她曾在慌乱间瞥过一眼的将整个白玉高台环绕其间的水渠里,缓缓流动的根本不是流水,而是水银。
她仓皇抬头,就看见不远处的那一尊巨大的青铜鼎旁,站着那个只穿着一身单薄玄衣的年轻男人。
此刻他回身望她,那双眼睛就宛如是那留仙洞中的那一潭死水般,不泛粼波。
有风吹着他鬓边丝缕的发,他衣袖浓烈的颜色,更衬得他那张面容漂亮得不像话。
他漫不经心地打量她,忽而朝她勾勾手指。
霎时有风吹着他宽大的衣袖,他身后则是在明珠华光里照彻分明的巍峨城廓。
楚沅忽觉有风托着她的身体从石棺里一跃而下。
她双腿是软的,才站在地面上,就踉跄摔倒。
那一瞬,她最先看到的是上方极高处的嶙峋石壁,数不清的明珠镶嵌其间,犹如浩瀚星空一般。
那仿佛是永远照着这里,永不会灭的光。
手腕像是触碰到了什么冷冰冰的东西,她低头就看见自己的左手贴在一尊陶俑的裙袂上。
那是一尊高髻长裙的侍女俑。
涂抹其上的颜色仍旧鲜亮。
但楚沅却忽然看见那陶俑在刹那间有了裂痕,那裂痕不断蔓延而上,她的目光也一直往上。
于是她眼睁睁地看着这陶俑一片又一片地碎裂开来。
她也看见其中竟还包裹了一副未曾腐朽的血肉躯体,那肌肤容颜宛如活人一般,裙衫衣袂也慢慢从陶片里剥脱出来,迎风微拂。
楚沅亲眼见她骤然睁眼的那一刻,她浑身寒毛直竖,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她仓皇站起来往台阶底下跑,却又看到底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站了一个衣衫黛蓝的白发老者。
她失声惊叫,手里只咬了一口的苹果被她扔出去,就砸在那老头的脑门儿上。
楚沅听见那老头哎哟了一声,她脚下不稳,直接摔下了阶梯。
她还没顾得上去揉一揉自己摔疼的腿,却忽然看见了一抹玄色的衣袂。
猛地抬头,她看见那原本站在不远处的年轻男人此刻已来到了她的面前,此刻正垂首睨她。
他赤着一双脚,锦缎织就的衣袍被明珠柔亮的光浸润得散出更莹润的光泽,身姿缥缈如谪仙一般。
楚沅抿紧嘴唇,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发颤。
姑娘……那白胡子老头揉着脑门儿,才开口,就看见那女孩儿忽然开始解外套的扣子,他有些发懵,太阳穴一跳,连忙背过身。
魏昭灵或许也有一瞬怔忡,他稍稍侧过脸去,却忽然察觉到她的手重重拍在他的脚踝。
他垂眼,便见她扒开自己的外套,露出来的里面那件米黄色的衣服上几乎贴满了朱砂笔描画得花里胡哨的黄符纸。
而他的脚踝上,正贴着她慌忙从身上抓下来的一把符纸,此刻正临风微动。
她明明已经很怕了,抓着衣襟的手还在抖,眼睛了也有了水雾,却磕磕巴巴地喊了一声,别、别过来!第10章 沉睡的王朝(捉虫) 你越挣扎,情丝就……可能批发的符纸质量是真的不太好。
四下寂寂,贴在他脚踝的符纸被风吹得散落去了水银涌动的玉渠里,而楚沅的目光顺着他的衣袂往上,对上了他的眼睛。
气氛有一点怪异。
她忽然又听到了陶片摔碎在地上的声音,下意识地回头就看见那侍女俑中包裹的中年女子满脸都沾着灰痕,连睫毛都是灰白的,从碎陶片堆里迈开僵硬的步伐走出来,她的衣裙上散出来的灰尘在极亮的明珠华光里都好似粒粒分明。
楚沅吓得双腿更软了些,她双膝扑通一下抵在地上,身体前倾,脑袋抵在了身前那人的膝盖上。
她仰头望他。
而他忽然俯身,玄色的宽袖覆在她的肩头,一种幽冷甘冽的香味若有似无迎面而来,当他的手指触碰到她的后颈。
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颈。
可出乎意料的,他手指的温度微热,并没有像她想象中的那么冷得彻骨,教人寒毛直竖。
怕什么?他淡色的唇微勾,嗓音仍带着一种慵懒的哑。
当他开口,就好像停留在她梦里的少年终于在这刹那之间击碎了留仙洞那潭无波死水,瞬间鲜活地立在她的眼前。
可他又早已不一样了。
他不再是那个哑巴似的小少年,而是在那血迹斑驳的金殿里,杀尽所有降臣的夜阑暴君。
也是此刻,他指节微屈,用了些力道,迫使她仰头。
他又慢慢地蹲下身来,像是在打量她衣服上贴的乱七八糟的那堆黄符纸,她眼睁睁看他用两指捻起一张来,苍白的面容上有了些意味难明的笑意,你画的?不防他冷不丁这么一问,楚沅有些呆愣,却迫于这张几乎近在咫尺的冷白面庞,她动动嘴唇,艰难地答,买,买的……是么?他轻轻颔首,纤长的眼睫微垂,可这看起来,似乎没什么用。
对不起……楚沅几乎哽咽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但听着他这样平淡的声音,她就吓得脑子空白了。
像是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
当他那双眼眸微弯,那张冷淡靡丽的面庞便如一夜临春般更添风情,足能令人心神晃动。
楚沅几乎被他这忽然的一笑晃了眼睛。
他的指腹并不算温柔地擒着她的后颈,魇生花既长在你的腕骨里,那有些事,你早该知道的,不是么?楚沅怔怔地盯着他。
她没有办法反驳他的话。
正如他所说,从两年前的那个雨夜,从她第一次遇见聂初文,再到她成了那么多人眼中的杀人嫌疑犯的时候开始,她就已经窥见了这个世界云波诡谲的一角。
装是装给旁人看的,骗自己又有什么意趣?如同洞悉了她所有心事般,他直截了当的一句话,更像是在嘲笑她。
你……楚沅瞳孔微缩。
或许是因为聂初文和涂月满原本就不想让她知道他们的秘密,所以她才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又或许,她到底是个胆小的人,她不愿意撕开那道口子,去好奇那些超乎寻常的东西。
她想做个糊涂的普通人,可是这样的愿望,好像在两年前就已经不可能了。
眉头微蹙,他咳嗽了几声,于是漂亮的眉眼间便添了几分倦怠,面上的神情也淡薄了许多,他忽而松了手,站直身体。
衣袂擦着她的手臂,当他走过她的身侧,楚沅回头,正好看见那方才从陶俑里剥脱出来的女婢勉强弯下僵硬的身躯,伏跪在地,朝他行礼。
他赤着一双脚,从白玉高台走下,再慢悠悠地走上那长阶。
他的背影几乎与她那日梦里穿着玄金龙袍的少年融成一种轮廓,楚沅看着他缓步迈上一阶又一阶,好像在他身后仍有无数黔首旧臣,而他的王朝,从未覆灭。
暗红的殿门徐徐打开,他走入殿中那片黑暗里,身影消融。
姑娘……耳畔忽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嗓音,楚沅一个激灵,回头就对上了那个白胡子老头的脸。
他已经在很努力地朝她表达友好,即便面部肌肉僵硬得厉害,他也还是勉强露出了个怪异的笑容来。
姑娘不必害怕,我等既非鬼怪妖邪,你那些符纸对我们自然是没用的。
他徐徐说道。
楚沅往后缩了点,她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骗子……老朽骗你这毛丫头作甚?李绥真刚想一屁股坐在她身边,却见她像是被火燎了似的,爬起来就往阶梯下跑。
李绥真眼看她跑到了那青铜方鼎旁,也见她双眼瞪大,整个人呆立在那里,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他摇了摇头,慢慢地走到她身旁去。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楚沅恐怕永远也无法想象,一个沉睡的王朝该是什么模样。
楚沅想起曾经某节历史课上,历史老师说起过,周朝共四十三代君王,后九代君王于仙泽山共修地下仙宫,收葬历代天子亡魂,以佑大周千秋万代。
古书记载,仙泽山的面积按如今的公制单位来算,大约有三十多万平方公里,是传说里西王母旧居,她曾常在此山中时,分管天下修仙之人登引成仙之事。
那是从大周朝时起,就被百姓认定的仙山。
而仙泽山地宫修筑于仙泽山中,规模足有十五平方公里。
整座仙泽山都是周朝天子认定的天子王陵,谁也不知道,除了地下仙宫,那之中到底还存在着什么。
而地下仙宫才竣工,东周最后的君主却没能守住天子之位,更来不及将代代先祖移至仙泽山。
修筑仙泽山地宫的奴隶几乎死绝,再到后来,便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传闻中的仙泽山,更不提那地下仙宫。
但历史上还是保存下来一些有关于仙泽山地宫的描述,说地下仙宫之深,几乎挖到了地下的储水层,一旦见到水,工匠便用铜液浇灌形成阻隔,而水银汇成江河,明珠点缀在地宫顶上形成万顷星辰之光,其中还安装了无数机关暗器,房屋宫室,极奢极华。
周朝未能将王陵迁移至此便轰然覆灭,而在龙鳞山上,孙玉林讲给楚沅的那个传说里,明明兵强马壮,国力日渐强盛,却于无声的烽烟里神秘倾塌的夜阑旧朝,就沉睡在了这座王陵里。
而此刻,她看见白玉长阶下立着一尊又一尊的陶俑,皆是夜阑的文武臣子,足有百人之多。
他们头戴笼冠,微躬身体,手中持着玉笏,双眼直视长阶之上。
看见那第一重宫门了么?那外头,还有数以万计的兵佣。
李绥真站在高处如她一般远远望去,正如你所见,这里的每一尊陶俑之内包裹的都是我夜阑的臣子兵卒,他们没有死,只是禁制未除,就无法醒来。
你是打开王陵的钥匙,而你的魇生花,能够唤醒这里所有的人。
明明他的声音很平和,可不知道为什么,楚沅却觉得耳膜刺疼,她浑身冷得麻木,也许是这幽深地宫里湿冷的气息太刺骨,她扯了扯唇,嗓音有点泛干,我想回家。
她还是个小姑娘,李绥真看着她就忍不住想起来自己的小孙女,心里多了些恻隐,他也明白这般年纪的姑娘,此刻亲眼看到这一切,内心里不知该承受怎样的震荡。
对不住啊姑娘,事急从权,当日是你带回了吾王的生魂,所以我以龙凤双镯为牵引,令吾王复生。
李绥真挠了挠下巴,只是这双镯扣紧,便是三年内不得解,且每晚双镯互受牵引,所以你可能……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楚沅手腕上的凤镯忽有光芒闪烁,然后骤然乍现的一缕金丝蔓延出来,直至隐没去了白玉台后,那高阶之上的殿门内。
然后他就看见眼前的姑娘被那逐渐缩短的金丝牵引着朝金殿飞去。
楚沅吓得惊叫起来,在半空中胡乱扑腾,直到她脑门儿撞上了殿门,咚的一声,她顿时眼冒金星。
哎哟……李绥真一拍脑袋,连忙提起衣袍,迈着僵硬的步子,回身便极其艰难地往白玉台后的金殿上跑。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楚沅好不容易清醒了些,她睁开眼睛就看到了李绥真那张尴尬的老脸。
这个这个,李绥真干笑一声,这龙凤双镯是阿璧族的旧物,为保新婚夫妻三年内能够少些隔阂,如胶似漆,所以每晚这情丝就会收紧,说着他还朝她摆手,你可千万要不要挣扎,越挣扎情丝就会越见缩短。
凤镯里的情丝种子我不知道丢哪儿去了,所以如今的境况便是……姑娘你单方面受龙镯牵制。
说这话时,李绥真还有点心虚。
你若实在想回,也不是没有办法,吾王如今身怀异术,他上次能送走你,这次也定然可行。
也许是这连日来的惊吓让她实在有点绷不住了,鼻子有点发酸,脑门儿上撞出来的包也还在疼。
先有魇生花,再是龙凤镯。
她总是被这些奇怪可笑的东西弄得狼狈不堪,精疲力竭。
可能她买错符了吧?她最应该买的应该是水逆退散符。
想起来买符用掉的巨款,楚沅心里就更是气得厉害,在那老头蹲下身来貌似还要和她说些什么的时候,她忽然踢了他屁股一脚。
李绥真不防,顿时身形不稳,半个身体倒过去,压着殿门徐徐打开。
她在稍暗的光线里,抬头时并没看清殿里朦胧的纱幔后有什么人的身影,楚沅着急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她的下巴抵在门槛上,来回朝里头望了好几眼。
门槛咯得她下巴生疼,她几乎忘了害怕,魏昭灵!我要回家!她不信邪地牵动了凤镯上的那一缕金丝,然后她整个人在一霎之间又再次体验了飞起来是什么滋味。
她重重地摔在了她前一天才躺过的龙榻上。
而他就站在床榻旁的屏风前,手指方才停留在腰间的系带上,那单薄的玄色衣袍松垮垮的,露出了他半边精致的锁骨。
而他的那张面容比刚刚看起来还要苍白,唇角还有些血迹,双眼半睁着,精神看起来并不好,此刻听见声响回头,看到她那一头乱糟糟的卷发几乎成了毛茸茸的一团。
他眉眼微扬,忽而轻笑,却又咳嗽了好几声。
楚沅脑子有点发懵,她身子一歪,背过身翻到床榻里侧去了。
第11章 一千三百年(捉虫) 你是不是吃了有毒……山间白雪寸寸堆积,几乎终年不化。
有人踩着厚厚积雪走向那一片白雾茫茫的更深处,偶有覆在雪下的枯枝被踩断,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山风凛冽,吹得那人玄色大氅衣袂微翻。
他也许是好多年再未体会过这般凛风拂过脸颊的刺痛感,明明清瘦的身躯早已冷得彻骨,他却偏依赖于这样的冷。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他的乌发与肩头,他竟也微扬眉眼,流露出几分快慰。
王,回去吧?一直跟在他身后,用厚厚的皮毛披风将自己裹得十分严实的李绥真迎着风雪,半眯着眼睛去看那位年轻的王。
您身子不好,还要多注意些。
至于仙泽山下的境况,臣自会设法查探。
魏昭灵闻声,眼睫未抬,李绥真,你真的以为,如今的世道还是当年的光景吗?王……此言何意?李绥真抬首。
也是这一抬头,他便亲眼看见那位年轻的王忽而伸出一只手去,寒风吹得他衣袖猎猎作响,他的手指只在虚空中虚虚一握,便有浅淡的流光流泻铺散,直冲云霄。
流散的光看似飞去了万里苍穹之上,却又偏偏被幽蓝的光幕陡然击碎。
冰雪仿佛也不是从天上来的。
而是从那幽蓝如镜面一般的光幕中凝结散落。
好像整个世间都被这时隐时现的幽蓝光幕紧紧包裹束缚。
他怎会认不出。
这结界五百年颜色一变,他见过这结界最初的颜色,是浅淡的金,而现在映入他眼帘的,却是时隐时现的幽蓝。
这……李绥真花白的胡须颤了颤。
他立在原地,这冰天雪地的寒气早已顺着骨头缝儿往里头钻,冻得他浑身麻木。
王,李绥真的目光紧盯着他的背影,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颤颤巍巍地开口,那我夜阑……齿关打颤,他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魏昭灵垂眸去看落在他掌心里,正在慢慢消融的雪粒,他鬓边龙须发迎风而动,侧脸苍白,近乎无暇,如你之前所说,结界仍在,那么宣国就还在。
看来他们郑氏子孙,是世世代代都不肯放过孤。
他忽而嗤笑。
也许是在这雪地里待得久了,他忍不住轻咳几声,回头瞥了一眼李绥真,孤以为,当年你与张恪二人同公输盈合谋时,便理应想到今日的变故。
李绥真哑口无声,他近乎失魂落魄似的,眼看着魏昭灵绕过他,迈着轻缓的步履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这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之间,他的背影融成了最为孤清渺远的影子。
而李绥真立在原地,冰雪寸寸落在他的身上,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在其间,令他再度变回那地宫里的一尊俑。
——也许是连着好些天晚上都会被凤镯忽然出现的金丝牵引到这地宫里来,楚沅已经有些麻木了,只是那水波般的光幕每次都悬在半空,她每回来都摔得很疼。
这夜她再从光幕里掉出来时,正好落在长长的书案上。
墨香味道极浓,混合着殿内金炉里燃烧着的某种香的味道,楚沅对上了立在书案前那人的一双眼。
他的眼睛形状很漂亮,眼尾稍长,微微上挑,此刻半垂眼帘时,便露出薄薄眼皮之间的内双褶皱,一双眸子神光清澈,这么倏忽一看,就让她想起了留仙镇上关于他的那个传说。
也许那小石潭的水波才不是什么龙鳞,反而更像他的眼睛。
也是此刻,他忽然皱了眉,垂眼轻瞥他手腕衣袖间露出来的龙镯,才扯了扯唇,看来是孤忘了时辰。
楚沅才发现他手里握着一支毛笔,而她身体底下正压着一张宣纸。
漆黑浓墨忽然从他柔软的笔尖滴落下来,正滴在她的脸上。
并不是很大的一滴墨。
但却滴在了她嘴角上方,像是一颗黑漆漆的媒婆痣。
魏昭灵也许是没料到这一滴墨,竟会那么的合乎时宜,于是他看着她的脸,淡色的唇微勾,一霎冲淡了些眼底的郁戾。
楚沅胡乱在脸上摸了一把,于是那墨迹就在她左边脸颊上晕开时浓时淡的颜色,令她看起来有些滑稽。
但没有人提醒她。
殿内寂静,那两位从裂开的陶土里走出来的女婢并不在殿中,楚沅忙翻身下了书案,才看到镇纸压着的那张宣纸上墨色已经糊成一团。
她回头一看,果然衣服后面已经沾染了斑驳的墨痕。
东西带来了?魏昭灵搁了笔,指节抵在唇畔又咳两声,如此倦怠的病容令他更添一种脆弱之感。
楚沅顿了一下,从衣兜里掏出来一张折叠好的地图。
上面的每一个地方从古到今换过的名字我都标注了,她将地图展开来放到书案上,至于你给我的地图,我都仔细比对查过了,根本没有仙泽山,也没有榕城这个地方。
她这些天查了很多资料,为的就是要查清仙泽山究竟在如今华国版图的哪个地方,按理来说,那么大一座山,绵延三十多万平方公里,怎么可能找不到?偏偏她收集了那么多地图,在网上找了那么久,也始终没能找到这个地方。
百科资料说,当年大献朝天子皇权倾颓,到东献时期的献裕帝昏庸无能,迫于压力只得重施分封,于是九国诸侯并起,天下大乱。
当时的一方强国——宣国联合勾陈国、梁国以及丰国灭了夜阑。
后来勾陈国,梁国和丰国又相继为宣国所灭,在夜阑国被灭后的二十五年后,宣国国君却又下令迁都榕城。
那该是历史上一次重要的迁都之行,因为宣国旧王都里的百姓也都随宣国国君而迁移榕城。
但史料残缺,谁也不知道那一次大规模的人口迁徙后,宣国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以至于比当初的夜阑国还要壮大的宣国神秘覆灭,而新王都榕城更是没有留下任何记载。
就好像有人刻意撕掉了那段历史残篇。
魏昭灵盯着那张地图看了良久,指腹所到之处,他都有些微停顿,这张华国地图与他那张羊皮卷上所绘的地图地形基本一致,但唯有一个地方像是缺了一角。
也许问题,就出在这里。
笼罩在仙泽山上的结界证明宣国的确还存在,但一千三百年的时间,他的魂灵被强行剥离躯体,只能沉在玉屏山的那一汪石潭最深处长眠。
那石潭里的每一滴水,都是困住他的锁链,可那夜,眼前这个姑娘受魇生花的指引跳入潭水里,从那以后他就能在水波之间跟随她的视线,看到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那里有太多他从没见过的新鲜事物,所有人的穿着都同她一样怪异。
九国早已覆灭,疆土一统,朝代更迭至今,成了唯一的华国。
可只要郑氏子孙的家国仍在,公输盈穷其一生设下的仙泽山结界就不会消失,但偏偏这疆域历史里,却再找不出郑氏的痕迹。
难道,公输盈当年还有什么隐秘之处并未对李绥真说明?魏昭灵正垂眸思索,却忽然听到身旁的楚沅开了口,我帮了你的忙,那你能不能把我腕骨里的魇生花取出来?魏昭灵终于将目光再度停留在她的身上,淡色的唇微弯,你就那么想将它取出来?是。
她答得很干脆。
你可知魇生花能带给你什么?他轻声问。
噩梦,也许所有怪诞的事情,都是从那一颗被人按进她脖颈皮肉里的种子开始的,如果可以,楚沅宁愿从来没有在那个雨夜出门,只有噩梦。
可它已经长在你的骨血里,魏昭灵伸手端起一盏热茶来,那热雾散开,氤氲着他的眉眼朦胧, 孤帮不了你。
楚沅看他半晌,也不说话了,转身掀了帘子就往金殿外走,凤镯上的金丝竟也没再限制她。
魏昭灵轻瞥一眼她的背影,唇畔笑意寡淡,即便殿内华光温润,那双眼睛里也始终没有多少温度。
楚沅出了殿门,就看见白玉台上有个白胡子老头坐在那儿,他手里端了一只碗,碗沿不断有热气慢慢缭绕出来。
楚沅从阶梯上走下去时,才看清他碗里的好像是熬好的蘑菇汤。
您怎么不吃?楚沅用皮筋绑好乱糟糟的卷发,见他始终捧着碗呆坐,就问了句。
也许是听到她的声音,李绥真才回过神。
他抬头看楚沅,是楚姑娘啊。
楚沅看他又不说话了,就在他对面的白玉栏杆上坐下,您愁眉苦脸的做什么?吃吗?李绥真将碗递到她面前。
楚沅摇了摇头,我晚饭吃得很饱。
姑娘,老朽想问你一件事。
李绥真忽然又说。
什么?李绥真看着她,如今……是哪年哪月?公元2021年。
楚沅如实回答。
这对他来说,该是不小的震动,楚沅看他手一抖,端着的那碗汤都差点撒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看他花白的胡子抖了抖,喃喃了一句,一千三百年……他忽然摇头笑了一声,眼眶无端有些泛红,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想不到我这一觉,竟睡了这么多年。
楚沅大概也能理解他那种物是人非的苍凉之感,于是她开口道,至少你还活着,这不是很好吗?李绥真不说话,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她的话。
你那汤你再不喝就凉了。
楚沅提醒他。
李绥真的肚子适时咕咕一声,他尴尬地朝她笑了笑,然后就大口大口地喝了汤,把蘑菇也都吃光了。
姑娘啊,有句话老朽得跟你说,他喝完汤,跟楚沅面对面地坐着发了会儿呆,也许是终于调整过来,就又开口同她说话,这魇生花无论是怎么阴差阳错地到了你这里,它也不是王所能控制的,王……他所受之苦,非常人所能想象,我不知道在你心里是如何看待吾王的,但你看看这地宫内外的臣子兵卒,若吾王不是一个好君王,又如何值得我等甘心化为陶俑,历经千年仍要追随?再者,他清了清嗓子,身体还朝她前倾了些,刻意放低声音,如今你每回离开都需吾王帮你,你何不好好与他相处?李绥真说她是唤醒王陵陶俑的钥匙,那么魏昭灵当然也不可能杀她。
而这一刻听着李绥真的话,楚沅忽然也觉得有点道理。
既然魇生花不能从她的腕骨里取出来,三年之内她又总是没有办法取下凤镯,倒不如试着和他……做个朋友?楚沅还在认真地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却忽然听见瓷碗摔碎在地面的声音。
她一抬头,就看见坐在对面的李绥真双目涣散,正歪着脑袋在看她。
他忽然咦了一声,你脑袋长挺多啊。
……啊?楚沅一时没反应过来。
一个,两个,三个……他居然还开始慢吞吞地掰着手指数。
楚沅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却没有什么反应,还在自顾自地说瞎话。
她眉心一跳,目光停在那地上的瓷碗碎片,难道……你是不是吃了有毒的蘑菇??什么菇?他半睁着眼睛。
蘑菇!楚沅放大了声音。
吃什么?他竟还掏了掏耳朵。
……楚沅累了。
第12章 捧来雪与红 她这是对王暗诉爱慕之意啊……幸好李绥真误食的蘑菇只是有些致幻的作用,胡言乱语了几个时辰也就好了。
后来还拉着哈欠连天的楚沅给她分享了自己的为官之道。
旁的不说,你在史书上查查,在我与张恪同为夜阑左右丞相之前,夜阑一年之内换国几个丞相?李绥真得意洋洋地眯起眼睛笑,我为何能够比他们长久些?这重中之重,就是得会顺君王之意,想君王之所想,忧君王之所忧……简单说起来,就是拍马屁。
你要同吾王好好相处,就得知道他喜欢什么,投其所好嘛。
与李绥真彻聊半夜,楚沅就列出来了个清单。
今天是星期天,楚沅睡了一上午懒觉,起来洗漱完下楼才发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客厅里的桌上留了五十块,底下压着涂月满的一张纸条——沅沅,我和你爷爷去小茶馆打麻将,午饭你去外边吃。
天气仍然很冷,楚沅穿了件棉服,戴了在留仙镇上买的那个浅棕色的小熊帽子,她看着镜子整理与帽子相连的围巾时,无端想起了那个为了妻子而颠沛半生的大叔孙玉林。
她那天在龙鳞山上忽然消失,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可惜当时她并没有来得及留下他的联系方式,现在想联系也没办法。
学校期末考试临近,考完就要放寒假了。
楚沅想,等放假了,她一定要再去一趟留仙镇,也许孙叔还在那里。
在巷口的面馆吃炸酱面的时候,楚沅又想起来昨天晚上喝蘑菇汤把自己喝魔怔了的李绥真。
他们是历经千年才从陶俑之中醒来的人,也许千年的沉睡早令他们的身体变得与常人不太一样,他们并不需要每天进食,基本三四天吃一次东西就行了。
但她想起金殿里的魏昭灵,她好像从没见过他吃过什么东西,除了喝茶。
灵魂复归躯体后,他好像拥有了奇怪的异能。
漫不经心地吃完一碗面,楚沅就提着个彩色编织大袋子去了附近的菜市场。
也许是楚沅的大口袋和她本人显得实在格格不入,她买菜的时候总有人在往她这边看,看她装了大半口袋的蔬菜蒜瓣,又看她咬牙斥巨资买了好多肉。
那么大的一个口袋装得满满当当,楚沅连拖带抱地出了菜市场,又招来个小三轮帮她带回了家。
涂月满和聂初文都还没回家,楚沅也就放心大胆地慢慢把那一大袋子东西搬到了楼上她自己的房间里。
在床上躺了会儿喘口气,她起来喝了一大杯水,也懒得再戴帽子,用气垫梳随意梳了几下头发,打结的地方不好梳,她也懒得梳了,直接用皮筋绑了一下,又出门去买东西了。
掏出来昨天晚上列的清单,楚沅又忍痛买了不少东西,她的背包几乎快要装满,最后她站在一家花店前,看着清单上最后一栏,她有点犹豫。
昨晚李绥真给她看了一本册子里画有一种花,也许是保存得太好,那颜色竟还鲜亮得很。
李绥真指着那图纸说,这花以往魇都王宫里也有不少呢,你若送给王,说不定也能缓解一些他对故地的思念。
是他们古代人应该不知道花语这种东西吧?楚沅想了会儿,还是走进了花店里。
买完东西回家,楚沅趴在桌前写了会儿作业,闻到楼下传来老鸭汤的香味,她就知道是老聂头亲自下厨了。
于是她站起来打开窗,窗沿瞬间有积雪簌簌剥落,如盐洒下。
沅沅,闻到味儿了?涂月满刚被聂初文从厨房里赶出来,站在短廊那儿抬眼就看见楚沅打开窗子正在往下望,于是她忍不住笑得眼尾牵起几道褶痕。
老聂头今天打麻将赢了吗奶奶?他舍得亲自下厨啦?楚沅笑嘻嘻地猛点头。
赢了,涂月满笑着应声,最主要的,还是你爷爷想着你快考试了,知道你馋他这老鸭汤,从小茶馆出来就往菜场买鸭子去了。
小满,进来帮忙!也许厨房里的聂初文听到了,他平时就不善表达,这会儿听到涂月满跟楚沅这么说,他就更不自在了。
他每次好不意思的时候,就会像以前年轻的时候那样叫涂月满——小满。
你不是不要我帮忙吗?我说你这怪脾气有几个人受得了?涂月满转头,故意笑他,却还是走进厨房里去了。
他们老两口总是这样拌嘴,楚沅捧着脸在窗台上,看着厨房那扇窗里映出来的他们的影子。
夜里吃完晚饭,楚沅还多喝了两碗汤。
涂月满和聂初文一向睡得早,所以她在他们睡下之后,又轻手轻脚地去冰箱里盛了一些老鸭汤打包好。
当她看着桌上的电子钟时间一到,转头时,那道光幕果然出现得很及时。
她先把最大的编织袋费力地扔进去,然后又扔了背包,再到她自己被牵引进去,时间还不到一分钟。
这回她摔在还算厚的地毯上,也没有摔很疼,只是才睁眼,就看见李绥真那个白胡子老头正歪着脑袋在看她。
而她面前的书案后,是手持一卷玉简的魏昭灵。
他穿着鸦青色的圆领袍,里头露出来一层暗红一层白的衣襟,腰间系着镶嵌了金玉的皮质鞶带。
今天竟没披散着长发,金冠束起发髻,显得他那张苍白的面庞少了些慵懒倦怠。
楚姑娘,你这是?李绥真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也是此刻,楚沅才醒过神,匆忙将目光从魏昭灵身上收回。
楚沅爬起来,才拉开编织袋的拉链,李绥真就伸长了脖子去看,然后他就高兴地朝魏昭灵行了礼,转身就去喊殿外的蒹绿和春萍,让她们将五格濡鼎取出来洗洗干净。
楚沅没想到李绥真说的五格濡鼎,几乎与现代的九宫格火锅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一千三百多年前虽有辣椒,但古人却还没有发现辣椒更多的妙用。
他们的火锅叫做古董羹,汤料也清淡养生。
但楚沅在背包里头塞了袋火锅料,所以今晚的古董羹,同李绥真以往所见的,便是大有不同。
这大约是楚沅第一回 去看夜阑地宫外的世界,李绥真走在最前面,一路走,一路也在旋转各处位置不同的机关,过石门,穿甬道,十分曲折蜿蜒。
古人工匠的智慧,是后人无论谁看都会忍不住惊叹的神技。
如果不是李绥真保存着地宫图纸,怕是谁走不出这里。
春萍与蒹绿早将锦缎织就的障伞撑开挡住纷纷扬扬的雪花,又扫开重重雪,添上几盏灯,再铺上几层厚实的毯子,上头放了矮木桌,木桌上的风炉炭火正旺,五格濡鼎里红汤翻滚,热烟缭绕。
李绥真说什么也不愿意和魏昭灵同坐一桌,他嘴上重复着岂敢僭越,却将楚沅推到魏昭灵对面的软垫上坐下,自己则与春萍、蒹绿两人同桌在后头吃。
锅里的热烟飘散出来,就成了冷雾,朦胧地浸润着坐在她对面的那人的眉眼,好像终于为他这般明净的脸庞添上些许烟火味道。
这里头的火锅料放得少些,应该不辣的。
楚沅拿着筷子,看他半晌没动,自己也没好意思动,犹豫了好一会儿,她抿一下嘴唇,还是先开了口。
他出来时身上披了件大氅,此刻坐在楚沅的对面,一根指节轻抵太阳穴,却仍没有动筷,只是忽而开口,你猜,从这座山走下去,能不能走回你来的地方?楚沅闻声,随着他的视线回头望了一眼那在灯影里簌簌而落的雪花,好似莹白的尽头,还是一望无际的白。
也许不能吧。
地图上怎么也找不出这座仙泽山,就好像她所在的那个世界里,只留下了有关夜阑的那段历史,其它的什么也不剩下。
楚沅一度怀疑,这里和她来的地方,或许早在历史的洪流中,不知不觉地被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她转过身来,你要是实在不吃这个,那你喝点老鸭汤吧。
说着,楚沅把婢女春萍热过的老鸭汤从保温桶里盛出来一小碗,放到他的面前,又说,我爷爷炖的汤特别好喝。
魏昭灵看她片刻,才伸手捏起汤匙,喝了两口。
怎么样?好喝吗?楚沅望着他。
魏昭灵只轻轻颔首,并不说话。
那个,楚沅这是吃今天晚上的第二顿晚饭,她也没多饿,吃了几筷子就把自己的黑色背包拽了过来,在魏昭灵闻声抬首时,她原本是想把买好的那束花拿出来,可看到有几朵已经压扁了,她就没好意思掏出来。
她把几盒泡面摆出来,还有一堆零食,泡面都是我最喜欢的口味,零食也是我最喜欢的。
她说着就把那一堆东西推到他的面前。
然后,她又从背包里掏出来一个比较大的木盒子。
我听李叔说,你喜欢九连环,她把木盒子打开来,又推到他面前让他看,这里面不但有各种各样的九连环,还有好多钟鲁班锁。
魏昭灵垂眼静默地去看那盒子的每一个木格子里放着的物件,目光却定格在那盒子里面一行令人无法忽视的字——儿童益智玩具全套。
楚沅无知无觉,她把盒盖一关,都送你了。
交朋友需要诚意,她以为这些就是她的诚意。
明明昨日她还因为他说不能帮她把魇生花取出而兀自生闷气,但今天,她却像变了个人似的,令魏昭灵倒有些看不真切。
也许是习惯了他的寡言,楚沅说完就顺手去接了李绥真从后头递过来的一杯酒,但她起初也没敢喝,这还能喝吗?放心大胆地喝,老朽自有存放好酒的法子。
李绥真朝她举杯。
楚沅还真有点好奇放了一千年的酒是什么味道,她小口小口地抿完了玉盏里的酒,竟也没觉得割喉,反而醇香得很。
但这酒劲上来的却快,她以前又从没喝过,贪了两杯就红了脸。
魏昭灵静默地看她晕晕乎乎地在那个黑色的背包里掏来掏去,等她终于掏出来的时候,一片又一片的鲜红花瓣也从里头掉出来。
她手里的花束竟然只剩下根茎。
然后他见她忙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跑到雪地里蹲下身,去将被风吹得飘散在白雪之间的花瓣一片又一片地捡起来。
她也许是有点看不太清,干脆就直接用手在雪地里那么一捧。
魏昭灵在看她毛茸茸又乱糟糟的卷发,看她把自己包裹得像个胖乎乎的春蚕,也看她忽然站起来,从暗沉沉的雪色里又跑进灯影热烟里来。
她捧到他眼前的,是一捧晶莹白雪,还有瓣瓣浓烈的红。
你想魇都吗?她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再将那白雪红瓣都安放在他面前的桌角上,魇都不在了,你看它还在。
后来风炉里的炭火烧尽,灯火越发昏黄微弱,她不知不觉躺在地毯上睡着了。
桌上晶莹的一捧雪早已融化成极不明显的水痕,绯红花瓣也开始蜷缩泛黑。
李绥真,年轻的王仍坐得端正如松,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嗓音平淡,你有没有觉得,她今天很奇怪?李绥真忙伏跪行礼,抬头时又嘿嘿地笑了两声,他摸摸胡子,不奇怪不奇怪,依老臣之见,她这是……这是在对王暗诉爱慕之意啊!第13章 温柔的旧梦(捉虫) 他好不容易活下来……今天下午是期末最后一堂考试。
因为楚沅转学过来不久,还没有成绩,所以她的考场就被安排在了最后一个。
整个考室里几乎睡倒了一半,监考老师沉着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坐在讲台前说教,却也没什么人听。
楚沅正做英语的阅读理解,险些被监考老师唠叨不断的声音给弄得分了神,她只好撕了纸巾揉成纸团塞进耳朵里,继续做题。
最后一堂英语考完,楚沅回到高二一班的教室里,就听见好多同学欢呼的声音,将要放假的这一刻,往往是每一个人最兴奋的时候。
身旁有好多人从楚沅身边匆匆跑过,她慢慢地下了楼梯,外头又开始下雪。
出了校门后,楚沅要往公交站台走的时候,看见了路边黑色轿车里下来一个穿着墨绿裙子的女人。
那是程佳意的母亲赵雨娴。
她的脸色不太好,也不知道是说了什么,楚沅看到程佳意脸上的笑容也僵了,情绪变得不太对。
楚沅收回目光,往公交站台的方向走。
回到家之后,楚沅先上楼洗了个热水澡,换了套宽松些的衣服,然后就蒙头睡了一觉。
直到涂月满来敲门叫她吃晚饭,她才打着哈欠坐起来,穿上拖鞋下楼吃饭。
快到受龙凤双镯牵引的时间,楚沅才收拾好买来的字典词典还有一本通史,就被拽进了光幕里。
这一回她掉下来的时候挂到了纱幔,于是绯红纤薄的纱将她裹在里头,摔在了地毯上。
金殿里原本是光可鉴人的地砖,但如今却铺满了柔软厚重的地毯。
她还没从绯红的纱幔里钻出来,就有人迈着僵硬的步子上来将红纱掀开来,她一抬头,就对上了蒹绿与春萍的脸。
谢谢。
楚沅道了声谢,站起来时她顺着金丝连接的方向看去,才发现魏昭灵此刻正躺在龙榻上,一双眼睛紧闭着,额角出了些细密的汗珠,那张无暇的面容越见苍白。
身上盖着锦被,他雪白的衣袖如同山间卧雪般泛着莹润的光泽。
他这是……楚沅看向蒹绿。
王今日身体极为不适,昏睡了快一天了。
蒹绿轻叹一声,又去看那桌上那碗早已凉掉的药。
厚重的锦缎长幔被她们放下来,李绥真进来时就正好看见楚沅手里抱了几本书,于是他眉心一跳,便当即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拽着楚沅的衣袖走到殿外。
因为魏昭灵尚在睡梦中,并不好控制金丝的长短,所以楚沅最多只能走到殿门外,便不能再走远。
蒹绿与春萍出来后,合上了沉重的殿门。
李绥真便和楚沅坐在门槛上。
你带来的可有史书?一坐下来,李绥真就忙问。
楚沅点了点头,想着他可能是想看有关夜阑国的历史记载,就直接帮他翻到了那页。
虽然简体字与繁体有些差异,但总有些字是没有变化的,李绥真皱着眉头用手指指着书页,一点一点地找。
终于目光定格在魏姒这个名字。
楚沅看他一脸凝重,张口刚想问些什么,却听见哗啦一声,他竟然将那页给撕了。
你这是干什么?楚沅惊了。
李绥真那张时常爱笑的面容此刻显得有些沉重,他捏着单薄的纸张,指腹落在那句公主姒嫁与宣国春和君……的字迹边缘,他喃喃道,若是王看到了,便不好了……魏姒?楚沅看到那段介绍历史人物生平的文字前面的这个名字时,她反应过来,那是魏昭灵的姐姐。
可是为什么不能让他看到这个?她并不理解。
因为王以为她还活着,他忽而抬眼去看那第一重宫门,又或是在看那重重宫门蜿蜒之后的座琼楼美殿,他以为公主还在身边,就住在东门后的某个殿宇里。
楚姑娘,你既然已经看过这上面写的什么,就应该知道,吾王的父亲魏崇出自淮阴魏氏,那是才德闻名天下的百年大族,昔年名望极盛,更有不少文人仕子竞相赞叹淮阴魏氏风骨……李绥真说,淮阴魏氏家风之严,时人谁或不知?魏氏子弟多出贤能之士,王父魏崇更是引得当时九国竞相拉拢。
而最终魏崇却成了盛国太子谢清荣的门客。
可清荣太子的处境并不好,他虽贵为太子,却并不得盛国那位老而昏庸的国君喜爱,他在朝中更是举步维艰。
当时的大盛早已是烂到根里了,谢清荣孤立无援,年少的他骨子里更还有些优柔寡断。
最终在谢岐精心设计的家宴上被杀,此后没过多久,宫中便发了丧,称老君王因太子被害,忧思过度,一夜殡天。
新帝谢岐登位第一件事,便是诛杀魏崇。
几乎整个魏府的人都惨死在新帝派来的兵卒剑下,魏崇与其夫人当场死在他们那年幼的一双儿女眼前。
因为魏昭灵和魏姒尚且年幼,新帝为了昭示所谓的仁德,便将二人充作奴隶。
在那样的年代,女子沦为奴隶,便注定会拥有比青楼女子还要悲惨的人生。
后来魏崇的护卫劫囚车,原本是要尊魏崇生前所留遗言,将魏氏长子魏昭灵救走。
在一双儿女之间,魏崇选择了魏昭灵。
但魏昭灵却并不愿意抛下他的长姐,在逃跑路上,他为了保护魏姒,孤身一人引开了追兵。
听着李绥真的话,楚沅不由想起那场梦里,他浑身泥土尘埃,坐在囚车里,从长街的另一头缓缓来到她的眼前。
还有兵卒嘲笑他是个傻子,逃跑都找不对路。
仿佛这样就能毁掉他的尊严。
不过是少了一个魏家的女儿,新帝谢岐也并没有太在意,只要魏氏长子仍在他手里,那便已经是对淮阴魏氏最大的羞辱。
为了让公主免受苦难,王他为奴三年,其间所受之苦究竟几何,我……也实在不知。
李绥真不知道,楚沅却清楚。
一时间,她脑子里乱糟糟的,闪过的全是自己梦过的那些关于魏昭灵的画面。
相比起王,公主的处境却是好了太多,她平安无虞地长到了十五岁,才算与王重聚,后来王登上王位,她便成了夜阑唯一的长公主。
可她偏偏喜欢了宣国的那位春和君,李绥真摇了摇头,时年宣国与其他三国合谋算计我夜阑,王重病缠身之际,长公主姒一意孤行,坐上了宣国春和君派来的马车,跋涉山水终至宣国,嫁给了春和君。
楚沅看李绥真将那张从通史上撕下来的纸揉成一团,她忽然问,你不是后来才当的丞相吗?为什么会那么清楚他的家事?长公主走前,曾来看过吾王,我那时候耳朵好使得很,在外头听长公主说的。
李绥真将纸团塞进衣袖里,再看向楚沅时,神情便又有些复杂,姑娘,你或许还并不了解王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平常的人谁不想活着?可王他,却偏偏拼了命的折磨自己。
先是为奴三年,后来又为灭谢氏江山步步谋算……他早已是一身病骨,却偏偏在登上王位后就再不肯喝一口汤药。
也许他杀了谢岐,灭了谢氏王朝,就开始在等自己死的那天了。
李绥真越说,心里就越发不是滋味,他选了太子清荣母家的一个少年住进魇都王宫里,我和张恪还曾做过那少年的老师,楚姑娘,你说……王他是什么意思,我等能不明白么?也许是夜阑臣民压在他的肩上,所以王才选择等死,而不是自戕……李绥真将那通史合上,王一生苦痛良多,既然现在,他以为长公主没有叛国,以为长公主还活着……那,我们就让长公主活着吧,那是他唯一的血亲,他珍视的长姐,也许这样,他就能好受些。
魏昭灵幻想出了一个活着的魏姒,那是他潜意识里创造出的影子,一个从来没有背叛过他的长姐。
他从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并不知道自己的精神状态出了问题。
他很有可能是得了幻想症,所以才会忘了他长姐的背叛,忘了她早就离开故土,成了他国黄土之下的枯骨。
楚沅无法想象的是,在她梦里慢慢长大的少年,到底是用了怎样的勇气与毅力捱过那些痛苦的岁月。
可她记得他的变化。
记得他那双好像永远也不会笑的眼睛。
自闭的小哑巴彻底逼疯了自己才算活了下来,可当他踩着血腥与尸骨一步步地走上这世间最高处时,他却又在盼着自己死。
仿佛这世间再无任何人与事,能令他听来,看见,就觉得心中热切。
好像他存在于这世上的每一秒,于他都是烈火烹油般的熬煎。
当蒹绿再热了药端来,李绥真却将药碗接过来,递给楚沅,姑娘,还是你去吧。
楚沅也没犹豫,将药碗接了过来,在蒹绿与春萍推开殿门时,她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殿中有人在咳嗽。
楚沅知道他醒了,就连忙端着药碗掀开了重重的纱幔走到内殿里。
榻上的年轻男人已经坐起身来,此刻就依靠在床柱上,一张面庞仍旧苍白得厉害,他听见脚步声,偏头便看见了楚沅。
于是他扯了扯泛白的唇,你来了。
楚沅嗯了一声,将药碗端到他的面前去,你喝药吧,喝了会好一些。
可他轻抬眼帘看她,却并不说话,眉眼间神情极淡。
你如果不喝,我就不帮你的忙了。
楚沅看他没有反应,就又添了一句。
他咳了两声,听见她的话,才又轻抬下颌,说话时嗓音更添些喑哑,你威胁孤?楚沅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想了想,才又试探着说,刚刚……你姐姐来看你了。
说这话时,楚沅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他的神情变化。
果然魏昭灵闻言便是一顿,你见过她了?嗯……楚沅指腹贴着温热的碗壁,你姐姐长得真好看,我还从来没见过她那么好看的女人。
她走的时候说了,你得喝药。
魏昭灵却垂着眸,也许在他的幻想里,他的长姐还在怪他当初没有答应让她和春和君在一起,所以即便是沉睡千年后醒来的如今,她也总不愿见他。
可眼前的这个女孩儿却说,长姐来看他了。
或许于魏昭灵而言,纵是从他喉间被烙上奴字的那时候起,他就在血腥泥潭里挣扎了好多年,可是被折磨得越发冷硬的心肠,却还是会忍不住偷偷地将血肉亲情当做一丝温柔旧梦。
而他守着这梦,近乎病态的勉强自己活着,却又希望自己可以顺其自然地死。
如果不曾醒来,如果禁制未破,他好像就跟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可他偏偏活着,而这整个仙泽山地宫里还未复生的陶俑都在等着他。
见魏昭灵始终没什么反应,楚沅手里的药已经变得温热了,她也没有耐心再等他了,干脆手指捏起汤匙,舀了一勺直接抵到他的唇畔。
苦涩的药味已经顺着唇齿蔓延。
魏昭灵那双原本没有丝毫波澜的眼睛里难掩惊愕,脊背竟也在这一刻变得僵硬起来,一时间,他倒有些不知所措。
李绥真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站在纱幔后便朦胧看到了这一幕,他忍不住瞪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
楚沅动作很快,趁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干脆直接将药碗贴到他的唇边,令他被动地喝了好几口。
魏昭灵被苦涩的药汁呛得一阵咳嗽,咳得他那张苍白的面庞竟也在这一刹添了些薄红的颜色,那双眼睛里更像是浸润了雾气似的。
他的侧脸看起来脆弱又漂亮。
楚沅将药碗搁到一旁,然后就从衣兜里掏了一颗糖扔到他手里,吃了这个你就不会觉得苦了。
她话音才落,就见魏昭灵手指虚虚一握,便有流光凭空乍现,令她眨眼间就消失在这金殿里。
殿内寂静,魏昭灵捏着那颗糖。
眼睫微垂,令人并看不清那双凤眼里更多的神情。
彼时,李绥真大着胆子将脑袋从纱幔后头探出来,王,您看老臣说的没错吧?楚姑娘这又是劝您喝药,又是怕您觉得药苦的,还给您糖吃……她定然是十分爱慕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