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昭灵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还在淮阴魏家, 那座宅院很深很深,锁住了好多他好多年没再见过的人。
院子里的魇生花在阳光下被照得近乎透明,清澈的水波里还有鳞片泛光的锦鲤。
母亲指着玉简上的异形文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在他耳朵边念。
阿昭, 希望有一天, 娘能带你和阿姒回旧桃源去看看……母亲想起她的故乡,柔软的声音就添了些愁绪, 她的手抚过他的发顶。
而他的长姐阿姒就坐在他的旁边,看他静静地摆弄一只九连环, 她好像和他说了好多话, 可他却总也听不清。
他都十岁了, 还不会开口说话, 就算过目不忘又如何?记得那些书本上的死东西又如何?你看他这么多年有唤过你我一声爹娘么?!父亲的身影好像永远是一团模糊暗沉的影子,他立在那长廊里, 同母亲争吵。
他哪点像是我魏崇的儿子?后来画面陡转,魏崇手里的戒尺高高扬起,落在他的手心, 声音听起来很刺耳,但魏昭灵却一点也不觉得疼。
父亲气得掰断了戒尺, 骂他连喊疼也不会。
淮阴的深宅不知何时又变作了璋城的魏府, 魏昭灵又看到被踩碎的匾额, 不断进出的兵士盔甲碰撞着发出森冷的声响。
庭院里鲜血铺陈, 尸体遍地, 也许他的父亲与母亲就躺在其中, 可是他却不记得那天他们到底穿了什么衣裳, 更找不出他们究竟在哪里。
他和长姐被关进囚车里,长姐抓着他的手臂一直哭,浑身都在颤抖。
你看, 他姐姐都知道哭,他倒像个哑巴似的。
外头传来兵卒的冷笑。
天色像是浓墨在水里浸染出的阴郁色泽,窄巷里冷箭频发,刺穿他们身上的甲胄,有人掠影而来,踩踏飞檐翻身而下,一把长刀直接贯穿了那个方才还在嘲笑他的兵士的胸膛。
刀锋上有鲜血滴落,他看到的第一眼,就忍不住躬身干呕。
小公子,快跟我走!囚车门开,魏昭灵被其中一人攥住手腕,可他身后却有人在攥他的衣角,他在惊惧之中终于对外界有了反应,回过头就看见他的长姐苍白着一张脸,哭着说,阿昭,别丢下我,阿昭……我害怕。
长姐说,阿昭,我不想死。
魏昭灵低眼去看长姐拽住他衣角的手,眼睁睁地看着她稚嫩的手逐渐变化成一个成年女子柔白的手。
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身在一座宫殿。
他躺在床榻上,身体仿佛是被无形的力量禁锢住一般,他根本动弹不得。
阿昭,你别怪我……长姐哽咽的声音从清晰到模糊不过是刹那间的事,他根本再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
身体忽然剧烈地疼痛开来,像是被利箭刺穿胸腔般,又有绵密的针刺感在折磨着他的每一寸血肉。
魏昭灵骤然睁开双眼。
他坐起身来,掀开了锦被,赤着一双脚,也根本来不及再披上一件外衣,他近乎踉跄地走出殿外。
李绥真担心王的身体,一便命蒹绿在白玉台上给他垫了软垫,就在白玉台上搭了个小几,坐在那儿喝茶看书。
听到殿门沉重的吱呀声,李绥真抬眼便见魏昭灵已走了下来,他出声唤了一声王,却见魏昭灵并未理会他,而是走下长长玉阶,往东门去了。
他眉心一跳,心道不好。
便连忙跟了上去。
魏昭灵走过长长的宫巷,再穿过东侧门,可他却又忽然停下来,像是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孩童。
王,您这是要去见长公主么?李绥真擦了擦额角的汗,夜已深,长公主怕是已经睡下了。
王,您出来也没披件衣裳,这地宫阴冷,您可不能再受寒了……李绥真,魏昭灵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宫巷里显得有些缥缈迷惘,他没有回头,于是李绥真只能看清他单薄的背影。
他听见魏昭灵似若喃喃一般,孤……怎么好像不记得长姐住在哪里?也许是他从未见过仙泽山地宫的图纸,也并不清楚这地宫里的每一座殿宇究竟都叫什么名字,所以他的大脑就没有办法帮他将关于魏姒的这一点的逻辑弄得圆融无缺。
可孤记得,来探望过长姐。
王……这个,这仙泽山地宫是周朝人修建的,宫中各处都极为相像,连拟定的殿宇名字都多有相似的,长公主不愿见王,王来得又少,自然会忘。
李绥真说罢,又在小心翼翼地观察魏昭灵的神色。
是啊……长姐不愿见孤。
他忽而听见魏昭灵低声说。
在魏昭灵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时,李绥真忙提着灯笼跟上。
灯火映照在涂抹了朱红颜色的宫墙上,映出一片浓烈的红来,添了些温暖的亮色。
李绥真,当年是孤做错了吗?走在前面的魏昭灵又一次开口,这似乎是他从沉睡中醒来后,第一次这般怀疑自己当年的决定,若孤当年答应长姐,那郑炎会待她好吗?李绥真沉默了,他此刻并不敢妄言。
事实上,王的顾虑当然没错。
郑炎求娶长公主殿下,也许是因为一时情深,可那郑炎到底是个没什么本事的软骨头。
今日他从楚沅带来的那本通史上撕下来的一页上,记载了长公主嫁至宣国后,不过五年,便香消玉殒。
至于她到底是怎么死的,这就不知了。
当初的王也许早就看出郑炎并不值得长公主托付终生,所以才压下此事,奈何长公主她……到底还是辜负了王的苦心。
还未走出东侧门,李绥真便看见魏昭灵步履稍滞,他立即上去扶住魏昭灵的手臂,王,您怎么了?话音方落,他惊骇地发现,魏昭灵周身竟有幽蓝的裂纹一寸又一寸的时隐时现。
好像幽蓝的锁链直接穿透他的骨髓,将他的血肉躯体强制锁住。
李绥真急得满头大汗,却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魏昭灵痛苦得蜷缩起身体,晦涩的符纹不断穿梭在他的肩胛骨,宛如利刃割开血肉般,令人痛得难以忍受。
那一刻,魏昭灵在剧烈的疼痛间仿佛听到了水滴在石头上的声音,竟然无比清晰。
可李绥真却看到他的耳朵里已经流出了殷红的血液。
地宫里阴冷的风如同山间怪诞的声音般,又像是嗓子喑哑的老者在轻缓地笑。
近乎刺穿魏昭灵所有关节的锁链将魏昭灵紧紧地束缚着,就好像千年前他也只能躺在榻上任由被剥去生魂般,此刻也再度尝到了那种被剥离的切骨之痛。
他双眼紧闭时就好像在朦胧的雾色里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
那人穿着奇怪的衣衫,就坐在雪地里,在他面前的是伏卧于皑皑雪色间的巨大龙形石像,刻画的每一寸鳞片都栩栩如生。
铁索穿透龙头的下颌,而锁链上凝结出层层的寒冰。
他听到的水滴声,是从那上面滴下来的。
怎么会有融化的迹象?那人声音苍老,满携惊异。
李绥真一声一声地唤王,却见他忽然睁开了一双眼睛,他的身体在瞬间化作了浅金的流光,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当李绥真跑到那白玉高台之下,就正好看见王的佩剑从金殿里凭空飞出,追着流光而去。
明暗光影里,立在长阶之下的每一尊陶俑仍旧寂静无声。
夜幕的黑矮矮地压入白雪晶莹深处,在这样寒风凛冽的夜,纸灯笼被划开一道口子,里头的烛焰熄灭,黑色的热烟一霎被寒冷消解。
穿着军绿色冲锋衣的老头心头一窒,他当即按开手电筒来,那光柱冗长,在雪地里来回晃荡。
他面前的石龙身躯绵延起伏,从龙头到龙尾竟令人一眼望不尽。
一千多年的时间,这龙身石像竟从来不曾为风雪所掩埋,而束缚在龙身的每一寸铁索都深深地嵌进地底,好像要将它永远困在这里。
刺骨的风迎面而来,令人脸颊生疼,几乎睁不开眼。
老头隐约在黑与白的茫茫无界处看到了一抹身影,那衣衫红得浓烈,像是殷红的血液般。
他赤着一双脚踩在积雪里,肌肤的苍白与他衣袖的红形成诡秘秾丽的视觉差,刺激人的感官。
乌浓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冷风吹起几缕到他身前来,面容苍白无暇,一双眼睛空洞得像是盛不下丝毫光亮。
老头握着手电筒的手无端地颤抖起来,那光柱晃啊晃,令他的身影忽明忽暗。
这气息?!老头神色大变,那张干瘪发皱的面容上满是不敢置信。
他尝试着用手指在虚空中点化一道符纹打入面前那石龙身上束缚的锁链上,果然下一秒他就在那人的身上看到了幽蓝的裂纹,锁链的影子时隐时现,顿时令其身上各处皆有鲜血不断流出,将他原本殷红的衣衫更添深色的痕迹。
有血液顺着他的手臂蜿蜒而下,坠在他苍白的指节。
这一幕令老头瞳孔紧缩,心中更为骇然,他来不及想更多,连忙操控着符纹寸寸依附于那龙身石像的铁索之间。
霎时,沉重的铁索开始不断震颤,碰撞发出森冷刺耳的声响。
阵阵罡风牵起幽蓝光色四散,那光在老头的眼瞳里从凝聚的一团如烟火般散开,却并未如他所愿落入山上各处的婆娑树影里。
他眼见那人伸手捏碎了那团光影,于是这茫茫雪海之间,再度升起类如萤火般的冷淡莹光。
老头手指用力,符纹便在锁链间来回游弋。
魏昭灵胸腔里气血翻涌,好像那束缚在石龙身上的锁链此刻也渐渐地在他身上收紧,他被禁锢在原地。
生魂居然还在……老头迎着风雪,勉强睁着眼睛,他到现在都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活到如今这个岁数,竟然会在今夜真的见到传闻中的夜阑王。
魏昭灵分明早就死了。
死在一千三百年前,被抽离了魂魄的身躯束缚在这仙泽山中,无□□回,不得复生。
可眼前这人的气息与他守了大半生的龙身石像上被束缚的生魂气息如出一辙。
心头惊骇万分,可老头已来不及想更多,他哆哆嗦嗦地操控符纹,发了狠地屈起指节,于是锁链的声音更加急促,似乎是要生生地再将那人的魂灵从血肉躯体里剥离。
也许他毕生所学,都在今夜发挥了最大的效用。
可惜他是独自上山探查禁咒损坏与否,并没有人能多帮他一把。
石龙身上的锁链不断震颤,可老头却眼睁睁地看见方才还被禁锢在不远处的身影在刹那间就来到了他的面前。
浓烈的血腥味近在咫尺,他被掐住了脖颈。
那力道之大,几乎是要生生拧断他的脖子。
老头看见他身后的雪地上不知何时已染了星星点点的红,他双手都在操控符纹,并没有办法挣脱魏昭灵掐住他脖颈的手,于是他只能咬着牙,手指再度屈起,操控得那寸寸符纹牵引起石龙身上的锁链陡然移动。
那种像被锁链洞穿骨髓的疼令魏昭灵绷紧下颌,他脖颈间的青筋微突,指节已经泛白。
如此强烈折磨的痛苦令他下意识地仰头,冰凉的雪花砸下来,也许就落在他的眼睫。
冰冰凉凉的触感令他保持了片刻的清醒。
于是那老头眼见着他竟在这种被束缚的境况下竟还能挪动手指,一柄长剑擦着空气发出铮鸣,落入了他的手里。
老头的脸已经肿胀青紫,看起来十分扭曲。
他用足了力气,趁着魏昭灵再度被禁咒束缚的时候,挣脱开来,转身就往山下跑。
但魏昭灵就站在那里看着他仓皇的背影。
他的衣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锁在龙身石像身上的锁链像是投射了幻影在他身上,也刺穿了他的手臂,只动一下,就是剜骨穿心的痛,但他却仍旧强硬地轻抬起手,殷红的血液不断流淌下来,他将手里的长剑扔出。
剑锋刺破空气,也刺穿了那老者的身体。
看他的背影倒下去,嵌进厚厚的积雪里,魏昭灵忍不住猛烈地咳嗽,吐了血。
可依附在石龙身上符纹还没有失效,在这般空寂的雪地里,魏昭灵几乎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当他倒在地上,手腕上的龙镯牵引出一道金丝跃入一抹凭空乍现的光幕,他半睁着眼睛看见那个姑娘从光幕里掉出来,摔在雪地里。
她的脸正好埋进了积雪里,满头满身都是晶莹的白。
魏昭灵?她原本是要生气的,或许是根本没想到自己今晚过来会猛地一下栽进雪地里,但她回头,却看见他满身淋漓的血,看见他那张愈发苍白的脸。
他的身上好像被不知名的光芒灼烧出了大小不一的伤口,那光芒的形状好像串联起来的锁链,锁着他的血肉骨髓。
她连忙过去扶他,你怎么了?带血的长剑在此刻忽然飞来,就落在他身旁,剑锋深深嵌进了雪地里。
楚沅吓了一跳,却在雪地里又捡起来个手电筒,顺着电筒照射出的光柱,她看到了不远处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的一团影子。
魏昭灵,你听得到我说话吗?楚沅捧起他冰凉的脸,一声一声地唤他。
他的双眼却是涣散的,聚不起任何光影。
楚沅越发焦急,可这四周白茫茫一片,她根本没有找到李绥真和旁人的身影。
只是当她的目光落在那巨大的龙身石像身上时,缠绕在龙身的锁链一寸又一寸,上面还有闪着光的不知名的符纹在来回晃动。
楚沅再回头看他身上幽蓝的光。
她干脆拔出了那柄长剑,站起身来去砍那龙身石像上的锁链。
剑锋撞击在铁索之上,溅起一簇又一簇的火星子,可她手中的剑再锋利也始终砍不断那锁链。
她回头去看雪地里的年轻男人,他睁着眼睛在看她,又好像什么也没看,一双眼睛空洞阴沉。
楚沅握着剑柄的手不断在砍着那铁索,她的虎口被震得酸麻发疼,手指都开始打颤。
长剑从手里掉落,楚沅泄气似的徒手去抓那龙身上的锁链,这一瞬,符纹几乎是在她伸手触碰到的时候就无声消弭。
她看到自己手腕上的魇生花散出浅色的光来,以最温柔的影子,生生割断了束缚在龙身上的每一条沉重的锁链。
而当她回头,看见魏昭灵身上所有的光痕都已经消失不见。
她不由露出欣喜的神色,再跑到魏昭灵身边,蹲下身费力地将他扶起来,魏昭灵,你现在有没有好一点?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闭上了眼睛。
那么苍白的一张脸,眼尾却泛着红。
当他再度听到风的声音,意识慢慢复苏,他却发现自己竟然被那个姑娘背着。
他的身形太高大,当他覆在她的身后,她的双手紧紧地环着他的腰身,他的双腿几乎是在雪地里被拖行着。
她只能这样艰难的,带着他走。
你醒了吗?楚沅大口大口地喘气,她稍稍偏头,望见他无暇的侧脸,也看到他半垂的眼睛,于是她说,魏昭灵,醒了就千万别再睡了!也许是为了维持他的清醒,楚沅不断地同他说话,魏昭灵,我们很快就能回去的,你再等一等……听着她的声音,他也许终于有了点反应,干裂的嘴唇微不可见地弯了弯。
这茫茫雪色,仿佛来路归途都是如出一辙。
她又怎么可能知道,地宫究竟在哪个方向?魏昭灵,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即便双腿早已经麻木,楚沅还是迈着机械的步子往前走,她不知道地宫究竟在什么方向,但总好过在原地看着他死。
寒风呛了她的嗓子,此刻她的声音听起来又干又哑,你姐姐在等你。
我带你回家,回去见你姐姐。
他的呼吸都好像变得微不可闻,可不知道等了多久,楚沅终于听见他仿佛茫然地开口,回家?他忽然变得像个孩子,也许他的脑子已经变得不够清晰了,说的话都像是梦里的呓语,可我的家不在那儿……梦过的往事在他的脑海一帧帧回放,他红着眼眶,轻轻地说,长姐不愿见我,她恨我。
她说过,永远也不会原谅我。
她那是气话,是骗你的,魏昭灵,她不会不管你的,我们回去就能见到她了,你听到了吗?楚沅实在累得走不动一步,她停下来略微歇了歇,也不敢耽搁,就勉强继续往前走。
魏昭灵,地宫不是你的家,她一边走,一边偏头去看他,那我答应你,等有一天,我会带你回你的家,回魇都去看一看,好不好?虽然那里再也没有从前的宫阙城楼,但是那里还有一座留仙镇,镇上有一个传说,说你受神仙点化,羽化为龙,那里还有老一辈的人给你修了个庙,我还没去看过,等你能过去我那边了,我就带你去看。
镇上的好吃的也很多,也许你去那里随便吃点什么,也能尝到当年的味道……魏昭灵,只要你还活着,你就能回去,我会带你回去。
背着他的姑娘双颊已经被冻得通红,她的眼睫上衔了晶莹的细雪,明明是那么瘦弱的身躯,却还始终固执地背着他一步步地往前走。
她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聒噪,她不断地同他说着那个他阔别了太多年的世界究竟有了多少新奇的东西,像是要努力地驱散掉他脑子所有的沉重的枷锁,令他再变得清醒些,不要睡去才好。
魏昭灵半睁着眼睛去看她的侧脸,久久地看,像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在打量她的脸。
可是楚沅,他的声音喑哑,轻轻缓缓地落在她的耳畔,仿佛带着无尽的迷惘,我回不去了。
一千三百年的时间,他早已是无家可归的孤魂。
他忘了什么是人间的温度。
忘了淮阴的那座宅院到底在哪里,也忘了那座被烧光了所有魇生花的城阙究竟是什么轮廓。
没有子民在那座城里等他回去。
而他的臣子,还没有从千年的沉睡中醒来。
故土不再,他再也不能带他们回去任何地方。
第15章 消失的榕城 她什么时候为他夜不能寐了……当夜楚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背着魏昭灵走了多久, 她的双腿早已麻木到没有知觉,她只咬着牙努力往前走。
而他勉强轻抬手指,于是她亲眼看见一点莹光从他手指间漂浮出来, 如一只生了翅膀的蝶一般, 往茫茫雪色里去。
她跟着那一抹莹光走,终于遇到了李绥真和那两名女婢, 他们手里举着火把,燃烧的火焰吞没了那一缕光。
在李绥真朝他们跑来的时候, 楚沅终于松了口气。
李绥真和蒹绿扶着魏昭灵, 而楚沅则由春萍扶着, 回到了地宫里。
掀开层层纱幔, 楚沅被蒹绿拿来的锦被包裹成了个蚕蛹,她临着炭盆, 回身去看床榻上的魏昭灵。
李绥真正在解他的衣衫。
春萍端来了一堆药瓶,他眯着眼睛看也看不太清,还是蒹绿念给他听, 他才分辨出来伤药。
单薄的衣袍被小心翼翼地掀开来,他肩头的伤口粘连着破碎的衣料, 李绥真只能小心翼翼地去一点一点地揭开。
楚沅看着李绥真给他伤药, 从他血淋淋的每一道伤口, 目光再落在他的那张脸。
李绥真好不容易上完药, 命蒹绿与春萍扶起魏昭灵的身体, 小心地包扎好。
他将魏昭灵包扎好的手臂轻轻放下, 无意一回头才看楚沅还盯着这边在看, 竟从没避讳。
但他也没说些什么,只匆匆赶去库房里头看看还有什么药材可用。
郑家人倒真是煞费苦心,如此毒计竟也想得出!熬药的时候, 李绥真听楚沅说起那龙身石像,又谈及那束缚住龙身的锁链,心里便明白了一二,他当即气得面色发青,他们这是想完全杜绝王生魂复归的可能!那石像究竟有什么作用?为什么锁住那石龙的锁链,也可以束缚住魏昭灵的身体?楚沅疑惑地问。
如果我猜得不错,是有人用巫术以石龙为引,锁住那石龙神像,也就锁住了吾王的躯体,躯体离不开仙泽山,他的生魂也……回不来。
李绥真缓了口气,甩了甩被药罐烫到的手指,又看楚沅,但幸好,姑娘你来了,你的魇生花,阴差阳错的,倒是解了这个死局。
魇生花……那么厉害?楚沅低头去看自己手腕上的金色瓣痕。
曾经魇都王宫里有很多的魇生花,那时它不过也只是一种稀奇的异花,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但当年宣国一把火烧了王宫,烧了整个魇都,所以这世上,便唯剩一颗魇生花的种子。
李绥真一边用扇子扇着风炉,一边说,那颗魇生花的种子是被巫阳后人改造过的,据说用了她们从仙山带回的灵材滋养培育。
她们?李绥真笑了笑,你以为巫阳,只是一个人吗?玉屏山中女子皆为巫阳,她们改造了那颗魇生花的种子,即便当时我们都没有想到郑家还会找旁的巫师来设下这石龙神像禁锢王的躯体,但事实证明,那颗在千年前被改造过的魇生花种子,根本无惧他这傀儡巫术。
这魇生花开在你的手腕,融进你的血肉,姑娘,这就证明你将拥有它所有的力量,你现在才开两片花瓣,等你再有第三瓣的时候,也许就能唤醒这地宫里更多的人,你也将逐渐拥有非自然可解释的能力。
李绥真说着,又想起来那条当年陪着自己入王陵,化陶俑的黄犬来,它这会儿还在他房里待着呢,等哪天,你摸摸我那条黄犬,看能不能把它拍醒,我还挺想它的…………好。
楚沅应了一声。
李绥真将熬好的药端进金殿里,楚沅也跟着走了进去,身上还裹着被子。
躺在床榻上的魏昭灵不知何时已睁开一双眼睛。
王,您醒了。
李绥真忙将药碗递给蒹绿,又说,先喝药吧?他没有反应,或许是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动了动泛白的唇,李绥真,尸体呢?这,老臣还没来得及去处理。
李绥真顾忌着魏昭灵的身体,竟忽略了这事。
去找,魏昭灵的声音气弱无力,看看他身上有什么。
是。
李绥真拱手,当即唤来春萍,与他一同出地宫。
走的时候,李绥真还趁机朝楚沅使了个眼色。
楚沅后知后觉,等他匆匆走出殿外,才去看蒹绿手里的那碗汤药。
她走过去,将身上的被子放到一旁,然后又去端了蒹绿手里的碗,捏着汤匙递到他的唇畔。
他在看她。
也许是想起来她在路上同他说的那些话。
但下一秒,他手指微动,他与她相互牵连着的双镯丝线逐渐转淡。
楚沅端着一碗药猝不及防地掉在了她房间里的地毯上,温热的药汁撒了她一脸,苦涩的味道窜进口鼻,她五官都皱起来,差点没当场去世。
他不肯喝药的习惯还真是一如既往。
楚沅当晚就算洗了澡,睡觉的时候也总能闻到一股药味儿,弄得她睡得并不算舒服。
她忽然也有点理解魏昭灵了。
那么持久的苦味,是个人都受不了。
第二天她醒得很早,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就起来洗漱,穿好衣服出门跑步。
在巷子口的早餐店吃过早饭,楚沅照例带了早饭给涂月满和聂初文。
楚沅跟他们老两口说想回她以前的房子去住两天,聂初文和涂月满也都没有反对,他们也都知道那是楚沅和她爸爸以前一起生活的地方,现在放了寒假,她想回去看看,他们也没有拦着的道理。
不要总吃方便面,不想做饭就在外头吃点儿,知道了吗沅沅?走的时候,涂月满还嘱咐了一句。
楚沅笑着应声,朝他们招了招手,背着双肩包走出了院子。
以前住的那个房子和聂初文他们家离得并不算近,春城很大,要过去还需要坐半个多小时的公交车。
但她并没有真的回那里去。
即便已经过去了这么久的时间,她也还是怕走进那道门,怕看到挂在墙上的,穿着警察制服的爸爸的照片。
楚沅在附近的宾馆开了个房间,空调的暖气很足,她开了瓶矿泉水坐在床上看电视。
期间涂月满也有打电话来问她到了没有,吃饭没有。
楚沅一一应声,又说,奶奶,我明天要跟程佳意出去玩,要爬山,可能还要去很热闹的地方,可能接不到你的电话,但你也不要着急,晚上我会打给你的。
好好好,你们小孩子在外边玩,奶奶不打扰你。
涂月满在电话里笑着说。
挂了电话,房间里开着的电视算是唯一热闹的声音,楚沅坐在桌前吃泡面,却没有在看挂在墙上的电视,她盯着明净的窗户看,看见了好多高楼大厦里亮起的灯火,一点又一点,像是一颗又一颗落在尘埃里的星星。
每一颗星星里,都住着或完整,或不完整的一个家。
等到夜渐深了,楚沅背上包,穿好厚厚的红色冲锋衣,戴了顶帽子,再把充好电的两个暖水袋抱进怀里。
楚沅落在金殿里时,魏昭灵还睡得很沉。
乌发披散着,他静静地躺在那儿,明珠的华光照着他无暇的面庞,照得他身影如画一般,添了些不真实感。
或许是他这般出色的容貌实在难得,所以即便历史上留下来的有关夜阑的史料少得可怜,但也仍有一句关于他的姿容既殊,昆玉秀骨。
好像这般纤尘不染却又十分抽象的言辞,落在他的身上,就理所当然地变得具象起来。
楚沅爬起来站在床沿看了他片刻,便掀起来一寸被角,将暖水袋塞进他的被子里。
然后她转身,轻手轻脚地走出殿外。
彼时正坐在殿外的李绥真听到了殿门被推开的声音,他一抬头,就看见楚沅从殿门内探出头来。
李叔,楚沅走出来,又在李绥真的旁边坐下,你昨天从那个人的身上搜出什么了吗?李绥真点了点头,将放在旁边的托盘摆到她的面前。
楚沅看到了一盒被捏得不成样子的烟,一个银色的小酒壶,还有一张榕城第一医院的就诊卡。
她拿起来那张就诊卡,看到了上面贴着的标签纸上用潦草的字迹写着一个名字——钱永兴。
榕城?楚沅瞬间就想到了那个同仙泽山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历史中的榕城。
我记得那个人的穿着,还有他拿的手电筒,楚沅捏着那张就诊卡反复看了好几遍,这是不是就证明,仙泽山下的世界,和我那里是差不多的。
李叔,你要下山去吗?她忽然问李绥真。
李绥真愣了愣,然后又应了一声,不错,若是不弄清楚山下究竟是个什么境况,只怕我们会更加被动。
跟你一起去。
楚沅说得毫不犹豫,我今晚不回去了,你要是觉得可以,我们现在就下山也行。
李绥真惊诧地看她片刻,才说,姑娘,你真的愿意?还没等楚沅回答,他就一拍大腿,那感情好啊!你若与我同行,那我便是走夜路也使得!等着金丝渐渐变得微弱,楚沅便拍醒了打瞌睡的李绥真,和他一起出了地宫。
长夜无边,也许是金殿内点了安神香的缘故,魏昭灵也不知是沉沉地睡了多久,方才醒来。
锦被里像是有两样温热的东西贴着他的身体,他勉强坐起身来,于是便有乌发散落至身前来,而他掀开锦被,看到了两个毛茸茸的物件。
一个粉色,一个蓝色,他垂眸盯着看了会儿,忽然觉得那其中一个形容夸张的笑脸边缝好的浅棕色的卷曲绒毛,很像是昨晚那个背着他蜿蜒前行的姑娘的卷发。
殿中寂静,魏昭灵下了床,赤着脚踩在地毯上,随手掀起长幔,走出金殿外。
他站在殿门外,却并没有在阶梯底下的白玉台上看见任何一个人的影子,那些陶俑仍安安静静地睡着,整座地宫死气沉沉。
王。
蒹绿匆匆走上来,躬身行礼。
李绥真呢?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迎面,魏昭灵屈起指节揉了揉眉心。
李大人昨夜和楚姑娘一同下山去了。
蒹绿低垂眼眉,恭敬地答道。
魏昭灵那张原本冷淡的面容终于有了些细微的波澜,他看向蒹绿,她也去了?是。
蒹绿低声道。
——楚沅没有料到,她和李绥真这一去,花了一整夜的功夫才算是到了山下,毕竟李绥真手上的地图已经是千年前留下来的东西,荒草积雪覆盖之下,根本找不到什么路。
即便是手里有手电筒,她和李绥真也还是难免一脚踩得不对,先后不知道摔进了雪堆泥坑里多少次。
说是走下山,但楚沅也确确实实在雪地里滚了好几遭。
她背的包里带的东西还算齐全,有大的保温杯,还有压缩饼干,和其他一些应急的东西。
他们这一路,虽然冷得全身都麻木了,但至少压缩饼干保证了他们并不用忍受饥饿。
楚沅最熟悉清晨时分的朝阳。
她将枯枝踩进更深的积雪里,扶着那个才摔了一跤的老头才站起来,她回过头,就看到山崖之下薄雾缭绕。
朝阳浅金色的光芒铺散开来,那阳光照见了山下不远处模糊的城市轮廓。
山雾湿冷,雪花飘落。
钢筋水泥浇筑而成的城市就伏在山下不远处,她用望远镜还看到了立交桥上来回的车流。
她的手指僵冷得厉害,已经到了划不开手机屏幕的地步。
楚沅只好把手指放到唇边哈了哈气,然后才解了锁屏,点开照相功能,将那座在朦胧雾色间的灰白城市的轮廓定格在她的手机里。
然后她又和李绥真继续往下走,看看能不能寻找到什么人烟。
等她再和李绥真回到仙泽山上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李绥真这把老骨头在这一天一夜里已经是颠簸够了,而山下那个世界带给他的震撼更让他到这会儿还会不过神来。
他盲目地跟着楚沅往前走,不经意地一抬眼,就好像在雪地里看到了一抹颀长的身影。
王……李绥真喃喃一声。
楚沅也随着他的目光去望。
他披着一件深色的大氅,此刻抬手撑着一把月白色的油纸伞,露出来他大氅内绛紫的织锦宽袖随风而动。
雪花从他的伞檐出寸寸下落,在他身后是提着灯的蒹绿和春萍二人。
此间雪色漫漫,暖黄的灯影又将他身后的影子拉长。
他玉冠束发,鬓边的两缕龙须发迎风而动,衬得他冷白靡丽的面庞更添了些动人心魄的风情。
王啊,您怎么出来了?这天寒地冻,您昨日才受了重伤……李绥真匆忙迎上去行礼。
魏昭灵看他一眼,目光再落在楚沅的身上。
她的脸上有好多处擦伤,也许是在雪地里滚了太多回,雪花在她身上融化后添了些稍暗的水渍。
她戴着一个毛茸茸的帽子,系带紧紧地绑在下巴底下,那张脸已经冻得发红,嘴唇也破皮泛白。
你去做什么?魏昭灵开口,清泠低沉的嗓音在这凛冽寒风里显得有些朦胧。
我……楚沅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那李绥真转了转眼珠,抢先开了口,王,您看啊,是这么个情况,臣原本是打算今日一早下山的,但是楚姑娘她来的时候同臣说,她也要与臣同去……还说昨夜见王您受了重伤,若不去山下看个究竟,她寝食难安,夜不能寐,所以昨夜来了还带齐全了东西,根本也没休息,带着臣就下山去了,王您是不知道啊,这下山的路实在难找,臣与楚姑娘几乎是滚过雪地又掉泥坑的,这路上要不是楚姑娘,臣这把老骨头,要回来怕是得明日了……李绥真张口就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楚沅听得一愣一愣的。
她什么时候寝食难安,为魏昭灵夜不能寐了?楚沅正想说些什么,却又被李绥真当即打断,楚姑娘,快将你那个什么……手,手机里的东西给王瞧瞧?楚沅哦了一声,也忘了要说什么,忙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来,划开手机屏幕,点开相册。
她手指僵硬,划错了照片。
那天她闲的没事给自己绑了两个羊角辫玩儿,自拍了一张笑得傻兮兮的照片。
……点错了。
楚沅抬头看了一眼魏昭灵的脸,有点尴尬。
她迅速划过去,划到她今天早晨在山崖上拍到的那张照片,给他看朝阳薄雾里的那座城市。
魏昭灵,那就是榕城。
我和李叔到山下,找到了一个小镇,镇上的人说,这里就是宣国。
她抬头望他,现在的宣国皇帝,叫郑玄离。
多稀奇,千年前迷失在历史迷雾里的宣国皇室竟悄无声息地在另一个地界繁衍生息。
魏昭灵盯着她手机屏幕上的那张照片良久,却始终没有说话。
他再度将目光从屏幕上移到她那张满是擦伤的脸,灯影的颜色隐约映在他清冷的眼瞳里。
一时间,他竟有些看不懂眼前的这个姑娘。
没道理,她何必要替他去做这些事情?此刻她的那双眸子干干净净的,模糊映出他的影子来。
蓦地,魏昭灵想起李绥真那些荒诞的话。
第16章 失落的王国 她的手指勾着他的指节。
……虽然在山崖上的时候楚沅远远地看到了榕城的轮廓, 但真正下了山要去城里,还需要一段时间的车程。
考虑到李绥真的头发和穿着也许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楚沅过来之前就在登山包里准备了一套衣服。
那是她拿的聂初文的一套旧衣服。
李绥真换上那套衣服, 再把发髻散下来戴个帽子, 看起来也就和山下那些人没什么区别了。
按照李绥真的说话,借石龙神像行巫术控制魏昭灵的躯体, 并不是一个人就能够办到的事。
石龙神像相当于一个中心点,在围绕这个中心点的仙泽山内或者说山下, 应该还有镇压在四方星宿点上的东西。
至于那些充当巫术媒介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李绥真也不清楚。
山下危险未知, 楚沅心里也当然难免忐忑。
但她已经下来了, 就不可能再想那么多。
也许他们赶上了小镇还算热闹的时候,每隔几天小镇上的集市就会开市, 那些居住在附近村子里的人都会来镇上采买东西,再逛一逛。
可楚沅看到他们交易用的纸币跟她那边是不一样的,这里也支持手机支付, 但她的手机在这边是没有信号的,当然也扫不了他们的二维码。
小镇不大, 也并不算发达, 但这里的一切于李绥真而言, 已经算是不小的冲击。
即便楚沅之前就给他看过现代城市的一些图片, 跟他提起过这一千三百多年后的世界到底发生了多少变化, 但那些远不及他亲眼看到的来得直观。
贸然打听询问是并不理智的行为, 因为难保今天这镇上来的那么多人里, 不会有跟钱永兴一样的人。
李绥真到底是个年近六旬的老人了,他的体力透支太多,楚沅就给他找了个地方坐着等她。
楚沅装作穷游的背包客, 她那副打扮倒也像是那么回事。
集市里人很多,楚沅穿行其间,四处走四处看,她发现这些人的衣食住行,都好像和她那边没有多少差别。
但她又看到有些从她身边走过的老爷爷仍留着长发,要么用根木簪子挽起来,要么直接绑在身后,虽然大多数人都穿着现代气息十足的衣服,但也总有人身上穿着款式古旧的袍子,再在外头搭件臃肿的棉服外套,这在他们这里好像是再正常不过的装扮。
楚沅还看见一位坐在家门口晒太阳的老奶奶将花白的头发梳成规整繁复的发髻,戴着一两根银簪子或别上颜色深的簪花,而在毛茸茸的外套里,也是颜色暗沉的古旧裙衫。
裙底露出来一双脚,脚上穿着一双绣花鞋,鞋子上绣着身姿灵动的锦鲤。
好像现代与古代的两种气息,都莫名地融合在了这个小镇里的每一处。
她还能看见色彩斑驳的斗拱飞檐,也能看见石阶底下连接南北的清浅水渠,有一个大大的水车在不远处转啊转,仿佛在静默的年岁里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转了好多年,而此刻泠泠的水声却被集市上闹哄哄的减价大甩卖的喇叭声盖过。
她才发觉,李绥真就算不戴帽子,好像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有个孩子从楚沅身旁跑过,撞得她踉跄地后退了几步,那匆匆赶上来的老头也挽着发髻,身上穿了件旧袍子,刚抓住自己的小孙子,就回过身来对她道,对不住啊小姑娘,我这孙子太淘……楚沅摇了摇头,说了声没事,然后她就看着那老头抱起他的小孙子,走到前面的一个摊位那儿看。
楚沅注意到那摊位上摆了不少书本,还有不少文具。
她也走了过去。
身旁的老头还在问他的小孙子要不要买新文具,楚沅的目光在摊位上来回扫视,那上面摆着的好多都是小孩子喜欢看的童话图册,还有一些练习册之类的学习用书。
但,她的目光忽然定格在那一沓摆放整齐的儿童卡通地图。
她看到了最上面的那四个大字——宣国地图。
老板还在和那个老头讨价还价,楚沅不动声色地掏出手机,对准摊位上的地图拍了一张照片。
她旁边的老头和老板还价成功,他的小孙子瘪着嘴,不但收获了新的文具盒,还有两本必须要写完的练习册。
路过一个小卖店,好心的老板娘说可以帮她把空掉的保温杯重新装满热水,楚沅在等的时候,又看见柜台里的那台电视里正在播送新闻。
她看到了电视屏幕下方显示的时间,和她手机的年月时间都是一致的。
等老板娘接了水出来把保温杯递给楚沅,她道了谢,又状似不经意地问清了去榕城的车站的方向。
怕再耽误时间,楚沅也没在集市多逗留,去找李绥真时,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跑到街边的老头堆里,看人家在那儿打牌。
他也看不懂,但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和李绥真走出小镇,楚沅又看到了那棵好像已经有些年头的轩辕柏,那轩辕柏粗壮的树干上围着红绳,绳子上缀满了一枚又一枚的铜锁。
漫漫寒冬里,它的枝叶像是永恒的绿。
姑娘,老朽倒是想问问你,为什么愿意同我下山来?往仙泽山上走了一段路,两个人坐在石头上休息的时候,李绥真捧着楚沅递过来的热水,忽然问她。
李绥真还从没见过她这样的姑娘。
明明年纪还小,看着也柔弱,但偏偏就是她这样一个瘦弱娇小的姑娘,带着他走了一夜的山路,就算在雪地泥坑里滚过多少回,脸上手上都有了不少的擦伤,可李绥真还没真见她喊过疼。
要不是她,他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山下去。
更不提回来。
因为好奇,楚沅喝了一口热水,泛干的嘴唇湿润了些,我也想知道山下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
仅此而已?李绥真又问。
楚沅却沉默了一瞬,她也许是想起来那天夜里,躺在雪地里的那个浑身是血的年轻男人。
也可能是因为,楚沅将保温杯收好,我以前觉得自己不幸,觉得自己才活了十七年就已经感觉很糟糕,但是那天我在雪地里看到他……我又觉得我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真的算不了什么。
她背着他走,听见他说自己永远也回不去曾经的家。
他永远也无法带整座地宫里所有陪伴他沉睡千年的臣子回家。
楚沅忽然发现,这样一个生在一千多年前的人,他遭遇了混乱动荡的年代里最为惨烈的人生。
也许曾经那个自闭到话都不会说的小少年,是被那个时代,被那些加诸在他身上所有的痛苦逼迫地终于学会了开口说话。
学会如何勉强自己活下去,再慢慢地将那个烂到根里的王朝颠覆。
可当他成了夜阑的新王,他却又开始因为活着而感到折磨。
但偏偏他的肩上压着整个夜阑,他的臣民将他当做信仰,而他就只能让自己成为他们的信仰。
他连死,都无法自己掌握。
地宫里现在醒过来的只有你们四个人,我能帮一点忙,也挺好的。
楚沅收敛思绪,再将登山包背上,拄着木棍继续往上走。
……李绥真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姑娘之所以愿意和他一起下山探查,原是因为她觉得王很惨???可惜了。
李绥真看着楚沅的背影摇了摇头。
多好的姑娘,就是年纪小,还不开窍。
心里装着事,李绥真走得就很慢,他忽然看见走在他前面的那个姑娘回过头来,说,对了,李叔,我记得你说过,凤镯原本也是有一颗情丝珠的。
李绥真不知道她提这个做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
你还是再找找吧,我那天答应过魏昭灵,要带他回魇都看一看。
楚沅对他笑了笑,牵动了嘴唇上的裂纹,她又皱起眉头嘶了声,也不说话了,转身继续闷头往上走。
李绥真却在看她的背影,愣了片刻,花白的胡子抖了抖,他也无声地笑了。
他就说他看人的眼光是不会错的。
——我是在小卖店的电视新闻里看到宣国皇帝名字的,此刻坐在金殿里,楚沅将手机放到魏昭灵的面前,这个就是宣国的地图,榕城是首都,而整个宣国有9省112市。
也就是说,在古地图上缺失的那一角所有的土地,或者说当时还有没被记载发现的土地,成就了如今的宣国。
你有在听吗?楚沅说着,抬头看见魏昭灵垂眸看着她的手机屏幕,纹丝未动,也不说话,她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这本不关你的事。
魏昭灵终于抬眼看她,面前那一盏茶的热烟缭绕出来,却衬得他眉眼冷淡,还是你想要什么?若还是想要取出魇生花,那怕是要让你失望了,孤早说过,他那双漆黑的眸子静静地看她,清泠低沉的嗓音仍是那般平稳无波,孤帮不了你。
我知道,楚沅干脆将手机收起来,打算回去把地图打印出来再给他,我也没想要什么,你就当我看李叔一个老人家不容易吧。
站在长幔后头的李绥真才听到这话,就太阳穴一跳。
不好,看来他还得找补一下。
魏昭灵看着她那张被春萍涂抹了绿绿药汁的脸片刻,也许是觉得有些好笑。
他才惊觉,自己竟差点信了李绥真的那些胡言乱语。
他看清她额头上敷着的药汁就要滑落到她薄薄的眼皮,犹如浸润过远山颜色般的眉轻蹙,他也许什么也没想,只不过顺手要将桌上的锦帕扔给她。
当他才轻抬起手。
可她,又偏偏忽然朝他伸出手来。
他看着她的小指微弯,就那么毫无预兆地同他将要去拿素白锦帕的手指相勾。
或许是那走了一天一夜的路让她的骨头都冻得没了什么温度,她的小指冰冰凉凉的,轻触他的指节。
魏昭灵那双薄冷的眸子里流露出几分猝不及防的惊愕,他的身体陡然僵硬。
你放心,我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魇生花种子又不是你按进我脖颈里的,你没有办法,我再逼你又有什么用?楚沅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她清亮的眼眸里映着明珠投下的散漫光影,但是那天晚上我答应过你的事,也没有骗你,等李叔找到了那颗情丝珠,我就带你回魇都。
无论过去多少年的时间,他听见她的嗓音是如此清晰地落在他的耳畔:这世上也没有回不去的家。
她说,少了人,也还有记忆。
夜风拂动他宽大的衣袖,轻轻地擦过她的手腕,她的手指轻勾着他的指节。
她有一双干净又坦荡的眼眸,让他此刻看着,竟忘了该如何反应。
这样的举动看起来有些幼稚好笑,也从没有人同他这样过。
纤长的眼睫动了一下,他那张苍白的面容上看不出多少情绪波澜,但下颌却绷紧了些。
她手指是冰凉的温度,而他的指节微动,浅金色的光芒无声浮动,几乎是仓皇地隐没了坐在魏昭灵对面,那个女孩儿的身影。
李绥真在外头就算是隔着纱幔也还是看清了楚沅方才的动作,他这把老骨头明明已经被下山上山这么来回两趟颠簸地疲乏极了,但见这一幕,他又清醒了些。
楚沅已经被魏昭灵送走,而李绥真稍稍掀帘,就看见穿着绛紫衣袍的魏昭灵此刻正低垂着眼,在看自己的手。
王,您可千万不要信楚姑娘方才的话,她哪是因为臣才冒险啊……李绥真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开口。
魏昭灵闻声,侧过脸来轻瞥他一眼。
王您那么直接地问她,也是问不出什么的。
她啊,若非是心悦于王,又岂会……说着,他还举起了自己的小拇指。
魏昭灵看他那张老脸笑得灿烂,便轻蹙眉头,撇过脸懒得再看他,那张无暇的面庞上再度恢复了冷淡的神情,出去。
第17章 不识真面目 让你待在这儿,你还真是乖……从水气弥漫的浴室里走出来, 楚沅吹干头发,换上了厚厚的棉服,连之前涂月满买给她的秋裤都穿上了, 外面再套了条有加绒的宽松牛仔裤。
她小心地打开房门往外望了一眼, 走廊上静悄悄的,只开着一盏暖黄的壁灯。
再关上门, 楚沅走到书桌前背上书包,看着电子钟的时间变成21:30, 她低头去看手腕上的凤镯, 果然金丝显露, 下一秒浅金色的光幕凭空乍现, 她整个人就被牵引进去,彻底消失在了房间里。
因为穿得厚实, 再加上金殿里铺了地毯,楚沅摔在地上也不觉得疼,她一抬头, 就看见站在青纱屏风旁,穿了件紫棠圆领袍的年轻男人正要将玄色的斗篷披在身上。
也许是听到了动静, 他回头瞥了一眼, 一见是她, 也没说些什么, 只兀自垂眼, 整理系带。
你这是要出去吗?楚沅站起来, 问了一声。
嗯。
他应地漫不经心, 孤总要亲眼看看,这仙泽山下的变化。
楚沅惊诧,你要下山?那李叔呢?楚沅往浅薄的长幔后望了望, 却也没见到过李绥真的身影。
魏昭灵的神情越发冷淡,他太聒噪。
话音方落,他便转身往金殿外走。
你的意思是你要一个人去?可是这是晚上啊,白天去不行吗?楚沅连忙跟上去。
魏昭灵行至殿门外,忽然停下来,他转过身时,目光停在她手腕的凤镯上,金丝不会限制你的自由,你不必跟着。
他白日里昏睡许久,如今李绥真被他遣去替换石龙神像的锁链还未归,他又头疼得再睡不着,索性倒不如下去看看。
魏昭灵正要转身走下阶梯,却听她忽然说,我跟你一起去。
他一顿,那双清冷的眸子再度看向她。
我上次和李叔一来一回,也算记得路了,你一个人去,夜里也不好走,我还是跟你去吧。
楚沅还想着,自己幸好带了个大的保温杯,还装了点零食。
魏昭灵沉默地注视她那张白净的面庞,他的那双眼睛里并看不出多少神色,片刻后,他淡色的唇微勾,好。
随后便率先转身步下阶梯。
楚沅只带了一个手电筒,但幸好电是充满了的,出了地宫,她踩着厚厚的积雪,跟在魏昭灵的身后。
这仙泽山上的积雪像是终年不化,楚沅来到这里也还从没看过这浓深的夜幕里像今夜这般疏星点缀,月亮浑圆。
散漫的银辉铺满了晶莹雪地,照得这一片融融光色,宛如仙境般。
斗篷几乎遮掩了他全部的身形,兜帽半遮住了他的脸,也许是因为头疼,他一路上并不说话,就如这满目可见的冰雪般,让人觉得冰冷难近。
他不说话,楚沅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只跟着他走,适当地提醒他方向,也不多说些别的。
走了大概有半个小时,楚沅忽然见他停了下来,她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魏昭灵抬眼瞥了一眼茫茫夜色里的某一处,却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没什么。
寒风凛冽,吹得楚沅的脸颊生疼。
你在这儿待着。
他只简短地扔下一句,便绕过她,踩着窸窣的积雪,走进越发深邃的黑夜里去。
楚沅立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逐渐被夜色淹没,也再看不见他究竟去了哪个方向。
周遭静得可怕。
楚沅大概等了有五六分钟,她忽然注意到远处有光柱晃动,于是她迅速按灭了手电筒。
她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
钱家人没来找?中年男人一边走,手里拿着手电筒一边往四处照,电筒散出的强光在雪地里来回晃荡,如盐粒般的雪一颗颗地落入光束里,他猛吸一口咬在嘴边的烟,烟头猩红的颜色更亮了些。
钱家哪还有什么人,钱老头他那儿子不犯事儿了么?警局还通缉着呢。
另一个紧跟他的男人身形魁梧些,是个光头,踩在雪地里的脚印子都要深一些。
钱老头真是养了个白眼狼,这失踪了也没个人来找。
中年男人咬着烟,又将手电筒的光往周围来回照了照。
这仙泽山这么大,咱都连着找了好几天了,也没看到钱老头的影子。
光头男人也觉得奇怪,这仙泽山除了咱们几家人,外头的人是不让进的,这钱老头别是摔在哪儿了吧?这都已经多少天了,他会不会已经……钱家人不能少了,要是少了,咱们八户族剩七户族,还怎么守得住这仙泽山?中年男人的脸色一下变得难看起来。
光头男人却不以为然,韩振,话是这么说,可咱们八户族世世代代守着这仙泽山也有一千多年了吧?也没见着那什么夜阑王死而复生啊?我看皇家根本就是瞎担心,这都死了多少年的孤魂了,早不知道转生多少回了,怎么可能复生。
行了,这世上邪门儿的事还少?就说咱们这些吃饭的本事,不也是解释不清的东西?还是快找人吧,这山上冷得很。
叫韩振的中年男人已经有些不太耐烦了。
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前走,手电筒的光却在茫茫无垠的平坦雪地里照见了一个人的身影。
谁?!韩振脸色一下子变得肃冷起来,一下扔了烟头,当他和光头快步走近,才看清那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儿,穿着厚厚的棉服,背着个黑色的包,就站在那儿。
这里的地势平坦开阔,楚沅根本连能躲的地方都找不到,她看到那两个男人走近,还没张口说话,就听到那个光头开口问身边的中年男人,韩振,这姑娘也是咱们八户族的?楚沅刚要趁势点头,就算糊弄他们一下也好。
但那个韩振却是认识八户族所有子孙的,他皱着眉,不像。
你到底是谁?怎么会在仙泽山?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是禁地,皇家明确规定了,除了我们八户族,其他人是不能进山的!韩振看着她,厉声问道。
楚沅连撒个谎拖延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那我现在就走。
她试探着说了句,便要挪动步子,但她的眼睛却始终在观察着那两个人的动静。
她买了个电棒,在书包里,于是她手慢慢往后,一点点地拉开拉链,往里面摸索。
晚了,姑娘。
那光头啧了一声,也许是瞧着楚沅年纪并不大,他还有些可惜,你说你一个小姑娘,没事跑到这山上来做什么?他说着,又叹了口气,那张脸在月光里莫名看起来有些可怕,既然如此,你谁都不要怪,要怪啊,就怪你那不够听话的腿。
外人是不能从仙泽山里活着出去的,这是皇家定了一千多年的规矩,没有任何人可以例外。
他的声音越见森冷,不带丝毫的温度。
楚沅抿紧嘴唇,看见他们两个人朝她走来的时候,她转身就跑。
但她怎么可能跑得过这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其中一人抓住她的手肘,直接将她按进了雪地里,楚沅一个翻身,身体倾斜,用足了力气狠踢了一脚那个光头的腿弯。
那光头不防她有这样的力气,腿弯一曲,那条腿就跪在了雪地里。
行啊,年纪不大,倒还是练过点腿脚功夫的?叫韩振的男人有些惊讶地看了楚沅一眼,紧接着又扯着唇冷笑一声,那就更不能活着了。
面对两个男人,楚沅心里不可能是不怕的,但眼下魏昭灵还没回来,她要活着就只能靠自己。
楚沅拼了命地踢打他们。
但她从聂初文那儿学来的招式,面对他们两个人根本起不了多少作用。
就在那个光头掏出来一把短匕,映着森冷寒光的刀刃贴在楚沅的脖颈时,她用衣袖里掉出来的电棒抵在了他的身上,开关一按,电流滋滋作响。
光头手里的匕首瞬间就掉在了雪地里,他人也瘫软了。
韩振反应极快,在光头倒下的时候他就狠狠地攥住楚沅的手腕,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般,将她手里的电棒夺了过来,用力地扔出老远,小姑娘,后招挺多啊?他直接将楚沅的双手锁在背后,膝盖按住她的后颈,然后捡起来匕首,直接抵在她的脖颈,眼看就要割破她的喉咙。
偏偏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轻飘飘地撞在他的手臂,韩振才分神去看,凭空凝结的一道冰刺就那么生生地割断了他握着匕首的那只手臂。
他亲眼看见自己的右臂掉在雪地里,殷红的鲜血迸溅出来,将纯白的雪染上了斑驳的血迹。
光头还有些瘫软,看见韩振的手臂忽然被割断,他也惊骇地瞪大了双眼。
好像有轻缓的脚步声从不远处渐渐近了。
滚落在雪地里的手电筒的光,照见了那一抹身披黑色斗篷的身影从暗沉的夜色里走来。
几束光照着他,却并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在兜帽里瞥见他淡色的唇,还有苍白的下颌。
有一缕长发露出来,随着风轻轻晃动。
楚沅看见他走过来,那两个男人就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似的,他俯身看她,嗓音带着一种颓靡的低沉,让你待在这儿,你还真是乖巧。
也说不清这到底是嘲弄,还是无奈的轻叹。
你是谁?韩振忍着剧痛,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这个忽然出现的男人。
听他的声音,还很年轻。
看来你的巫术还没学到家。
魏昭灵并没有理会他无聊的问题,只是瞥他一眼,就看清了他的虚实。
两个废物,心倒是狠。
他说着,捡起来那把匕首,又轻声笑,八户族?郑家人为孤,可真是煞费苦心。
韩振和那光头面上更加恐惧,这么多年,原本就学的是家传的稀罕术法,如今却偏偏见了这么一个身怀异术,且还深不可测的神秘男人。
魏昭灵没有了跟他们废话的心思,苍白的指节握紧那匕首,直接刺进了韩振的胸口,狠狠将他踢进雪地里。
楚沅看见他再动指节,冰雪凝刺,再度刺穿了那个光头男人的胸膛。
一根又一根的冰刺,把刚刚还要动手杀了她的两个男人,扎成了血刺猬,她甚至看到了殷红的鲜血从他们的身体里流淌出来,还在升腾着热雾。
鲜血的味道并不好闻,刺激得魏昭灵太阳穴泛疼,他面无表情地轻睨那个呆愣愣地趴在雪地里的女孩儿。
她现在看起来狼狈极了。
或许此刻她终于发现,他并不是她认知里的那般模样,她也终于知道害怕了。
她以为那夜在石龙神像那里看过他狼狈的一面,就能想当然地以为那就是他的全部?他就是要捏碎她无知的幻想。
让她亲眼看看,真正的他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原本就是从尸山血海里走上王座的,他也永远不会介意脚下再添多少亡魂枯骨。
极轻地嗤笑一声。
她和那许多人好像也没有多少差别。
再也没有看过她一眼,他转身便往风雪夜色里前行。
忽的,魏昭灵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回过头,便见方才还趴在雪地里的姑娘这会儿已经捡了个手电筒朝他跑来。
也许是见他回身看她,皑皑白雪间,她也停下来,就站在不远处,冲他笑了一下。
第18章 铜锁的秘密(捉虫) 她的指腹触碰到他……这是他们的身份证, 当他立在那里看她的时候,楚沅踩着厚厚的积雪跑到他的面前来,被匕首划伤的手还在流血, 她也没多管, 捏着她从那两具尸体身上搜出来的身份证递到他面前。
另一只手里还握着一堆揉皱的零碎钞票,她鼻尖已经冻得发红, 却浑然未觉。
除了钱包,还有两个手机, 她全都拿来了。
还好他们死的时候睁着眼, 可以刷脸解锁。
楚沅蹲在那儿一阵忙活, 就是趁着解了锁, 重新录入了密码。
她还来不及看手机里都有些什么,也许能发现什么重要的信息也说不一定。
原来她现在才迟迟跟来, 是忙着将那两人身上的东西都搜刮干净。
魏昭灵那张原本阴沉冷淡的面庞,竟禁不住有一丝错愕,但兜帽遮掩了他的面容, 也令眼前的这个姑娘根本看不清他此刻究竟是什么神色。
他们想杀我,楚沅看他不说话, 就自顾自地说, 如果你不来, 今天晚上死的就是我。
刚刚那把刀多锋利啊, 割我手都那么疼, 他们这些钱就当给我付医药费了。
她说着还把手掌里的那道伤口给他看。
的确是很深的一道血口子。
这里流通的货币也跟我们那边不一样, 我刚听他们说, 他们是什么八户族的,听起来人就很多,虽然你地宫里不缺金银财宝, 但是你要拿下山换钱也可能会引起那些人的注意。
楚沅自己也并没有很需要这边的钱,但魏昭灵他们却很需要。
而魏昭灵此刻看着她手心里的那道伤口,却在想她刚刚趴在雪地里,眼眶泛红,身体瑟缩的模样。
她真的很奇怪。
明明他看到了她那双眼睛里的恐惧,也许像她这样的姑娘,也从没见过多少血腥,害怕应该是再正常不过的表现。
可偏偏,她还敢去搜那两具尸体身上的东西,然后朝他跑来。
魏昭灵收回目光,月光照见他苍白的下颌,淡色的唇轻启,嗓音仍旧听不出多少情绪,走吧。
手电筒的光束在雪地里来回晃荡,颗颗晶莹的雪花在光束里模糊成朦胧的影子,凛冽的风呼号着,周遭干瘦的枯枝颤颤巍巍,像是山鬼扭曲变形的爪子。
因为之前已经摸准了上下山的一个特定的路线,所以这回也少走了许多弯路,等走到仙泽山下附近的小镇,已经是凌晨四五点。
镇外那棵将军柏像是这仍旧未亮的天色里,一团未曾晕开的,婆娑浓烈的颜色,当魏昭灵慢慢走近,楚沅发现那缠在将军柏上的一枚枚青绿的铜锁忽然亮起短暂的光。
铜锁发了疯地碰撞出声响,迎面而来的气流吹下了他的兜帽,气流擦着他的脸颊,划出一道血痕,更削落了一缕头发。
殷红的血液渗出,魏昭灵抬眸望见那些铜锁里勾连出来的光线,他伸手握住,顿时割破了他的手掌,有血液流淌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楚沅被吓了一跳。
明明她之前和李绥真从这里经过的时候,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样。
魏昭灵控制住那道要从他指缝间溜走的光线,看向楚沅,将那些东西扯下来。
楚沅看他的手还在流血,她点了点头,跑过去就伸手用力去拽树身上那绑着铜锁的红绳。
果然,那一串铜锁被扯下来之后,魏昭灵手里的那道光根本来不及作为提醒某些人的信号,就瞬间在他指间破碎消散。
这个东西到底是做什么的?楚沅提着那一串的铜锁走到魏昭灵的面前。
魏昭灵放下手时就有血珠从他手指间流淌下来,他瞥了一眼那些铜锁,又去看那棵轩辕柏。
与石龙相勾连的,原来就是这些东西。
每一枚铜锁上都附有巫术,而轩辕柏树根在泥土之下深如密网,有足够的生命力可以让铜锁消耗,这里的每一枚铜锁,都是锁住石龙神像的重要一环。
控制神像,从而困住他躯体的,也都是这些看似颜色斑驳无甚特别的铜锁。
那就是说,这些铜锁就是李叔说的,镇压在四星点上的其中之一?楚沅明白过来,就不由再将手里的那串沉重的铜锁再细细打量一遍,怪不得遇到你的时候,它们才有反应。
如果不是她刚刚及时将这些东西拆下来,任由那道光从魏昭灵的指缝间溜走,或许现在就会有人知道他已经醒了过来。
但是,这么重要的东西,我这么容易就扯下来了?她还有点不敢相信。
魇生花能破除一切巫术。
魏昭灵稍稍活动了一下指骨,也不管伤口崩裂,神情有些倦怠。
他用手指勾着兜帽,基本遮挡了大半张脸,再继续往前走。
楚沅也没随手将那些铜锁扔了,她匆忙装进背包里,再背起来就像是背了好几斤铁似的,压得她双肩有些沉。
时间还早,镇上还没什么人。
但也有24小时营业的小旅馆开着门,里头亮着暖黄的灯火。
楚沅原本想趁着这会儿时间还早,进去开个房间睡一觉的,但她抓着书包的肩带,想起来刚被自己拽下来的那么多个铜锁。
那棵轩辕柏既然种在这里,就证明这镇上一定有八户族的人。
她才扯了铜锁,就去旅馆,也难保不会被老板注意,毕竟很少会有在这个时间点去住店的人。
这小镇古朴,现代气息并不算浓厚,在漆黑天色的笼罩下就更显得深邃古旧,安静祥和。
巨大的木制水车像是永远都不会停止般,仍在徐徐转动,淅淅沥沥的水声总在耳畔。
背包里的铜锁太重,楚沅没走一会儿,就在水渠边的长椅上坐下来。
这个给你。
楚沅在书包里翻找了好一会儿,才从里面找出来创可贴,她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脸,可以贴你脸上的伤口。
魏昭灵还在打量四周,不防她忽然递过来那一片东西,他垂眸轻瞥,却并未伸手去接。
楚沅看他迟迟不接,就有点耐不住,她干脆撕开创可贴,站起来伸手就掀开了他的兜帽。
那张苍白无暇的面庞露出来,魏昭灵还未来得及避开,她就已经伸手过来,手指勾开他鬓边的一缕发,歪着头靠近了些,将她手里的那片东西轻轻地贴在了他的脸上。
她的指腹有一瞬触碰到了他的脸颊,就只是那么极轻的一下,却让他莫名动了一下眼睫。
楚沅并没有注意到他细微的变化,她将创可贴贴在他脸上后,就坐了回去,先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去看他手上的伤口。
他们手上的伤口都有些深,还很长,用不了创可贴。
现在镇上也没有药店开门,她也买不了药。
可能走了半夜的山路实在令她疲惫不堪,只是坐了这么一小会儿的时间,楚沅就忍不住闭起眼睛。
魏昭灵将目光从那转动的水车上移开,也许是身边再没什么动静,他不经意地回眼一看,就看见那个从山上一直跟着他下来的姑娘此刻半张脸都埋在厚厚的围巾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闭上了眼睛。
脑袋一点一点的,打起了瞌睡。
他颇有兴致似的注视她半晌,临着此间的风,他忽然朝她伸手,白皙的手指却是伸向了她放在身旁的书包。
魏昭灵拉开拉链,两指从里头取出来一把铜锁。
那上头附着的巫术应该是靠着一代又一代人的传承才持续了一千多年的时间,上面混杂了太多人的气息。
他才将那铜锁捏进手里,上面残留的术法就灼烧得他手掌烫红。
但魏昭灵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似乎这种疼痛对他而言并不算是多强烈的折磨,他再回头瞥了一眼那个坐在长椅上睡着的女孩儿,转身便寻着铜锁上浓烈的血脉气息,缓步走入更深的黑暗里。
楚沅无知无觉,蜷缩在长椅上,睡得正香。
而彼时小镇东街上的某个四合院里,睡在主屋里的老头忽然从睡梦中惊醒,他一瞬坐起来,按开了灯。
那双阴鸷浑浊的眼睛下意识地去看窗外,眉头皱得死紧。
躺在他旁边的女人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的年纪,穿着真丝睡衣,忽然被灯光晃了眼睛,她清醒过来,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挡在嘴边打了个哈欠,忍不住抱怨,景山,你开灯干什么?满脸褶痕的老头此刻肃着脸,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不大宁静,他掀了被子,便起身去穿衣服。
景山你干什么去?女人抓住他的手。
应景山阴沉着一张脸,甩了她一巴掌,衣服穿上,赶紧滚回去。
女人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也不敢再说话,即便现在窗外头的天色还很黑,她也只能匆匆起来换好衣裳。
应景山站在院子里,看着那女人穿着单薄的旗袍从院门离开,等院门合上,他才背着双手转身。
但他脚下忽然一顿,像是忽然听到了院门再度被人缓缓推开的吱呀声,他再回转过身子,那张老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
那一抹披着黑色斗篷的修长身影走进来,在院子里昏黄的灯火间,应景山并看不清他兜帽遮掩下的脸。
只能看清他苍白的下颌。
你是谁?应景山眯起眼睛,本能地察觉到有些不太对劲,他手里已经握了一个镂刻了繁复花纹的银色盒子。
下一秒,他就看见那个年轻男人将手里的一枚东西随手扔了过来。
那东西落在地上发出清晰的声响,应景山低头一看,神色大变。
他应家的铜锁,锁的是镇外那棵轩辕柏,同样也锁住了仙泽山上那位传闻中的夜阑王的血肉躯体。
那每一枚铜锁上都沾着他应家人的血,没有人可以轻易将铜锁取下,也从来不敢有人敢去触碰。
可现在,他们应家的铜锁,就被这男人轻飘飘地扔在了他的眼前。
应景山握紧了手里的盒子,细密的长针从里面飞出去,同时他伸手施展术法,于虚空中描画出道道符纹。
但他却见那人手中忽然多了一柄长剑,院子里的灯光在那剑刃之上浸润出凛冽寒光,他机关盒子里飞出去的每一根针都被那人轻松挡下。
应景山的巫术少了无数鲜血浸染过的媒介,少了族人的配合,也就没有那么强大的力量了。
这院子里很安静,应景山都来不及喊人。
那原本还站在不远处的男人如风一般掠至他的眼前,踩着铜锁,将剑锋刺穿了他的胸膛。
彼时有风吹开些他的兜帽,应景山看到了他半边苍白无暇的侧脸。
那双眼睛是冰冷的,死气沉沉的。
应景山嘴唇颤抖,吐出来鲜血,想说话都说不出口。
而年轻男人将剑锋撤出,他就失去了支撑似的,踉跄地摔倒在地。
应景山勉强抬头去看那个男人。
他看见男人没有多少血色的唇似乎弯了弯,随后那带血的剑锋便已横在他的脖颈,贴着他的肌肤,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触感仿佛要钻进人的骨头里。
你到底是谁?我们……有什么仇怨?应景山勉强出声,嘴里还是不断有鲜血涌出,导致他的声音细如蚊蝇般。
但男人却还是听到了。
在他手中剑刃割破地上那个形容枯瘦的老家伙喉咙的同时,他才漫不经心地轻笑一声,却根本不屑回应那老家伙任何一句话。
鲜血迸溅,应景山低声呜咽,根本来不及再发出什么声音。
地上的死尸仍睁着一双惊恐的眼,而那人已转过身,朝院外走去。
小镇仍然安静,路上却有了些一贯早醒的老人。
楚沅被他们的声音吵醒,懵懂地睁开眼睛时,就看见了站在前面的魏昭灵,他腰背挺直如青松一般。
他似乎是在看对面那鳞次栉比的屋檐。
而他斗篷里露出来的一截紫棠色的衣袖上,还浸染了一片斑驳的新鲜血色。
可那似乎并不是他受伤的那只手。
第19章 守陵八户族 她果真心悦于孤?东街应家老头惨死在自家院子里。
天才亮了不久, 东街上就有了派出所的人赶了过去,警车就停在应家老宅外头的青石板路上,警戒线外头全是围观的人。
又过了没几个小时, 就有榕城市局的人匆匆赶来。
这应家到底是世世代代吃皇家饭的, 应景山这老家伙死了,榕城那边还派人来……围观的人群里, 有人在谈论着。
死了好,死了就不能祸害人了。
有人小声冷哼, 又被旁边的人捅了捅手肘, 别说了, 小心祸从口出!楚沅在人堆里听了好一会儿, 也算是知道了些这应家的事。
那死了的老头叫应景山,祖上到现在一直是在为皇室赵家做事, 一千多年的时间,让应家已经繁衍成了不小的大家族,但只有长子那一脉, 才能继承这份家业,替皇室看守仙泽山。
没有人知道仙泽山上到底有什么是值得皇室这千年来一定要让人守住的, 而除了八户族, 也从没有人能够被允许进入仙泽山。
应家明明是很有钱的, 但这千年来, 他们也只能住在这永望镇上的祖宅里, 守着仙泽山, 哪儿也不能去。
那应景山已经是应家的第四十几代守山人, 这么些年来也没干什么好事,在永望镇上是出了名的跋扈,年轻的时候还杀过人, 又抢人老婆又夺人家产的,竟也还是好好活了这么多年。
好像皇室颁布的律法,总有八户族的人游离其外,这么多年以来,只要是生在八户族的人,就没人敢惹。
楚沅听着身边的这些人小声的议论,抬头时又看见一辆黑色的宾利驶来,一个穿着铁灰色西装的年轻男人从车里下来,戴着金丝边的眼镜,外表冷峻,轮廓稍深,身形也很高大。
那不是闫文清闫队长吗?他可是皇室卫队的队长……楚沅旁边的一位妇女踮起脚去看,哎呀闫队长那模样看着比电视上还帅……闫队长,您来了。
市局的人迎上去,将人请进了屋里。
怎么死的?闫文清才踏进门槛,脱了手套就开口问了声。
死者有两处致命伤,一处在胸口,一处在喉咙,初步判断凶器为剑刃。
有人连忙报告刚刚检查出的信息。
闫队长。
院子里还有一个穿着藏蓝旧袍子的老者,他留着很长的白胡子,那张老脸上是难言的焦急,闫队长,这件事绝没有那么简单,应景山死在今天早晨,我儿子韩振和应家的老三进山,到现在也都没有回来。
还有老钱,从老钱开始,这事儿就变得邪门儿了……闫文清金丝眼镜下的那双眼睛将这老者打量片刻,才说,我记得钱家只有一个儿子了?那叫韩松的老人点了点头,是,前两年犯事儿了,局里的通缉令还没撤呢。
钱家人丁单薄,不像八户族其他几家子孙繁茂,原本钱永兴是有两个儿子的,钱家的家业也只能传给长子,奈何长子前两年得病死了,次子又犯了事儿,现在还在外头藏着不敢露面。
闫队长,我看还是得把人找回来,这八户族没了钱家,是守不住仙泽山的……那钱家老二虽然是次子,但如今老钱都死了,他们家也没个人继承,不如就让他来延续这一脉吧?韩松试探着说。
只是这市局的通缉令,您看……闫文清没多少表情,只说一句,先把人找到。
——从闫文清进院子里之后楚沅就再也看不清他,她也懒得再围观了,周围的人实在吵得她耳朵疼。
她从人堆里出来,就跑到水渠那边去找魏昭灵。
这里天气很冷,所以街上穿厚实斗篷的人也并不少,只是少有像他这样兜帽遮住大半张脸的。
他手里拿着个糖画,那是楚沅在街上等着那个画糖画的老人家做的第一个糖画,是马踏飞燕。
楚沅硬塞到他手里,而她让那个老人家照着她手机里的截图画的电吹风脑袋似的佩奇,她才咬了一口,就在人堆里被挤掉了。
东街那边来了好多警察。
楚沅走到他身边去,而他却垂眼在看水渠里游来游去的锦鲤,那样漂亮的鳞片在水波里泛着晶莹的光泽,似乎和他在淮阴旧宅里养的那些鱼没什么两样。
那院子里死人了。
他不说话,兜帽遮掩了他半张脸,楚沅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于是她又说了一句。
是孤杀的。
他开口的第一句,就是如此平静冷淡,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也许是因为他衣袖上沾染的新鲜血迹,又或是那个人的身份微妙,楚沅当时在应宅外就不由地想到了魏昭灵。
你……楚沅才开口,望见他苍白的下颌,她又抿了一下嘴唇,才说,在山上死了三个人,这永望镇上又死了一个,你难道就不怕八户族发现你已经复生?怕?魏昭灵嗤笑一声,嗓音轻缓,却无端教人后背生寒,孤只怕他们死得还不够快。
仙泽山的结界是公输盈当年设下的,郑家人永远入不得仙泽山一步,所以他们要守住仙泽山,要困住魏昭灵,就只能找来修习巫术的外姓人用千年传承的血脉年年加固阵法,日积月累,依靠石龙或是各族自家的巫器作为媒介形成强大的束缚之力,但巫术古老枯涩,他们八户族中,少有能将其修行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他们若各自为战,对于已经在漫长的年岁里获得异能的魏昭灵来说,就是不堪一击。
只有他们合力,才能拥有更为强大的能力。
但魏昭灵,不会给他们那样的机会。
仙泽山绵延三十平方公里,镇压魏昭灵的八户族分四星点位,永望镇上住着的应家和韩家,除此之外,还有守在另外三个星宿点上的六个家族,但现在,他也还不清楚那些人所在的具体方位究竟在哪里。
一夜奔波已经令魏昭灵眼下衔了浅淡的青色,更为其多添几分颓唐的风情,这镇上嘈杂,吵得他头更疼,他原想站起来,却听楚沅忽然说,你等一下。
他抬眼瞥她,就见她已经从书包里掏出来几样东西。
那是楚沅在药店买来的消毒液和伤药,魏昭灵此时才注意到她的手上已裹了曾白色的纱布。
楚沅直接抓着他的手腕过来,用棉签替他消毒,再涂药。
耳畔除了泠泠水声,还有镇上来来去去的那许多人的说话声,长椅边的春柳还未绿,远处石拱桥上的人是朦胧晨色里轻飘飘的影子。
魏昭灵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的姑娘垂头替他一点一点地缠上纱布,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看不透她。
她明明会害怕,却又不知道什么叫做退却。
如果不是魇生花,她也许永远也不会触碰到这个世界的另外一面,她是被动地被卷入了这些事里,却又偏偏总有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而昨夜,她原本不用跟来,而这仙泽山下的事,也原本与她无关。
她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魏昭灵一时有些想不明白。
好了。
融融冷雾里,他眼前的姑娘抬头朝他笑了一下,然后背起那个装了不少铜锁的背包,要走了吗?魏昭灵站起身来,率先转身。
再回到仙泽山上时,楚沅大老远地就看到守在雪地里的李绥真,也不知道是在那儿站了多久,他的眉毛和胡须上都凝了霜雪。
王!一看到魏昭灵的身影,李绥真就连忙迎上前来,王,您怎么独自下山了?这山下多的是郑家的眼线,您……李叔,我不是人吗?楚沅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李绥真正要跟楚沅说话,却先听到魏昭灵开口道:让你做的事,如何了?铁索具已换过,请王放心。
谈及正事,李绥真便收敛神情,躬身答道。
魏昭灵稍稍颔首,再将兜帽扯下来,有风吹着他的浅发拂过脸颊,头疼得厉害,面上神情寡淡。
他往地宫入口走去,李绥真连忙朝楚沅招招手,然后带着春萍与蒹绿跟上去。
再回金殿,楚沅在外殿坐着休息了会儿,喝了杯李绥真煮来的热茶,等魏昭灵从浴房出来时,她回头就看见她踏进殿内来,身上穿着一件朱红的织锦衣袍,一头乌浓的长发还有些湿润,披散在肩头。
朱红的颜色更衬得他肌肤苍白无暇,楚沅端着茶杯,险些晃神。
我该回家了。
她站了起来,对他道。
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她还要回去圆一个一上午都不在家的谎。
魏昭灵迈着轻缓的步子走来,听见她的声音,便轻抬眼帘,修长的手指微动,金色的光幕骤然出现,瞬间将她的身形隐没。
王。
李绥真忙起身,恭敬地躬身行礼。
魏昭灵在桌案前坐下来,旁边的蒹绿便适时替他添了一杯热茶。
此时的李绥真是大气都不敢出,也许是睡了太久,他才忘了分寸,竟敢在王的面前多言,那日之后,李绥真便不敢再说有关楚沅的那些心悦,爱慕之类的话了,连平日里开口也要小心斟酌。
他静静地立在一旁,也没敢再抬眼看坐在桌案后的王。
热烟缭绕间,魏昭灵的眼下始终衔着一片浅青色痕迹,几分倦怠,几分颓靡,他指腹轻触杯盏,目光似不经意地落在那个姑娘方才坐过的地方。
李绥真。
清泠低沉的嗓音忽然响起。
李绥真正在神游,冷不丁忽然听见魏昭灵唤他一声,他一个激灵,下意识应声,臣在。
你说,魏昭灵轻垂眼帘,像是在看自己手中那只青玉茶盏里氤氲而出的烟雾。
她果真心悦于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