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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魇生花再绽 二章合一

2025-03-22 06:57:34

今天是除夕的前一天。

楚沅在商店买了一束花, 推开门出来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起了雨。

店员借了她一把伞,她撑着伞走入层层雨幕里,衣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她拿出来一看, 是叶铮。

叶叔叔?楚沅接了电话, 先喊了一声。

沅沅,你在哪儿呢?叶铮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

楚沅低眼看着手里的那束花, 说,我去看爸爸。

叶铮那边先沉默了一下, 然后又说, 明天就除夕了, 是该看看你爸去, 你现在在哪儿?我去接你,咱们一起去吧。

挂了电话, 楚沅在路边等了大概有十多分钟,叶铮的车就在她面前听闻,在这样冷的冬天, 那个男人却只穿了件T恤加皮夹克外套。

他朝楚沅招手,沅沅!也许是因为要去看楚致光, 一路上两个人竟也没交谈, 或许他们的脑海里都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些关于楚致光的回忆。

雨幕里的墓园背靠嶙峋山壁, 山上苍翠的颜色在灰暗阴沉的天色里更添一种渺远朦胧的美感。

楚沅撑着伞, 站在墓碑前, 那上面的照片, 是穿着警察制服的楚致光。

他从来都是一个爱笑的人, 但穿上那身衣服,他面对镜头就笑得收敛许多,看起来既庄重又严肃。

她把花束放在墓前, 雨水滴答撞击着花束透明的包装纸,晕开一片水珠雾气。

明明是想开口说些什么的,可楚沅张张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致光哥,我和沅沅来看你了,你在那边还挺好的吧?叶铮拍了拍楚沅的肩膀,然后把自己带来的花束放下来,又倒了一杯好酒。

以前咱哥俩酒喝得少,我今天特地带了瓶好酒来看你。

叶铮将那酒杯里清澈的酒液洒在目前,又笑了笑,哥,我今天开着车呢,就不能陪你喝了。

你放心,沅沅是个好孩子,我答应过你会照顾好她,我一定会做到。

叶铮揉了揉有点发酸的眼眶,哥,我们都挺想你的,真的……楚沅静静地立着,盯着墓碑上的照片看了好久。

忽浓忽淡的雨雾缭绕,湿冷的气息像是一只冰冷的手轻轻地抚过人的脸颊,楚沅来的路上明明装了好多的话想跟爸爸说,可是一看到他,她的脑子就忽然空白了。

最终,她弯了弯嘴唇,伸手轻轻地摸了一下墓碑上的照片,说,爸爸,新年快乐。

这是我们第不知道多少个没能一起过的新年,因为你总是很忙,总是不在我身边。

楚沅抿紧嘴唇,眼眶红得不像话,却还是没有掉一滴眼泪,她紧紧地攥着伞柄,转身往阶梯下走。

叶铮撑着伞,匆忙跟上去,往墓园外走的路上,他沉默了片刻,还是开了口,沅沅,你从没做错任何事情,你也不要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而不开心。

致光哥在天上看着你呢。

楚沅听到了他的这句话,忽然就停下了脚步,她略微撤开伞檐,在她仰面望天的时候,冰凉的雨珠都砸在她的脸上。

她眼睫动了一下,还是在看那阴沉空洞的天空,雨水沾湿了她的面庞和头发。

半晌后,她又垂下眼帘,继续往前走。

爸爸,你会在天上看着我吗?你还是不要看我了吧?我不是个好小孩。

叶叔叔,我们去吃牛肉锅吧。

楚沅抹去压在眼睫上的水珠,转头看向叶铮,又弯起眼睛,我请你吃。

哪用得着你这个小孩儿请?叔叔请你吃大餐去!叶铮轻叹一声,伸手揉了一把她的头发。

——跟叶铮吃过饭之后,楚沅也没让叶铮送,因为吃饭的地方离家也不算远,她又吃得太撑,正好走回去,消消食。

雨还在下,楚沅撑着伞慢悠悠地顺着人行道走,路边的行道树积满灰尘的叶片被这一场雨冲刷出了新绿的颜色。

她看见马路对面有一家漫画屋。

楚沅正想过去看看,却看到对面从街角走过来一群人。

都是些年轻的面孔,只是打扮得却有些不伦不类的成熟。

楚沅看到那个伞檐偏离头顶,被雨水淋得很狼狈的女孩儿,那是程佳意。

她蹙着秀气的眉,像是很不情愿地被人强抓着手腕,往一家开在二楼的KTV走。

那些男男女女拥着她往楼梯上走,在转角时,她似乎看到了站在对街,撑着一把伞的楚沅。

但只是一眼,她就被身边的女生强拉着往楼上去了。

程佳意来啦?包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坐在沙发上玩游戏的寸头少年抬头一看,就笑着去看旁边另一个身形高瘦的男生,严哥快看。

程佳意被一堆人簇拥着进去,却站在那儿不肯往前多走一步。

程佳意,来都来了,你站那儿干什么?今天是严旭生日,你总得给人点面子吧?那个把她拉进来的女生在沙发上坐下来,嘴里还嚼着泡泡糖。

程佳意抓着书包肩带站在那儿,我没有要来,我跟你们也不熟。

她原本是在奶茶店写作业,却被这群人带到了这里。

你跟我们是不熟,那个寸头男生笑起来,又去看身边的严旭,可是我们严哥喜欢你啊,他过生日,我们当然得把你请来。

他们都是春城一中的学生,严旭也是出了名的学习吊车尾,总是爱打架,但这会儿面对他喜欢的女孩儿,他竟也没了平时的那种气焰,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程佳意,今天我生日,要不你……我先走了。

程佳意不等他说完,转身就想走。

离门最近的一个女生顿时挡住了她,程佳意,你就这么走?程佳意心里已经很烦躁了,她的手指紧紧地捏着书包肩带,她很不喜欢和这些人待在一起。

正在对峙的刹那,她看见包房的门被人一脚踢开,那个挡在门前的女生不防,踉跄着往前几步。

程佳意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少女,她穿着黑色的牛角扣大衣,那张小圆脸干净又白皙,乌黑的羊毛卷看起来有些蓬松,她的刘海似乎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一双眼睛明净透亮,手里还握着一把伞,雨水从伞尖不断落下来,在地面染了些水渍。

挺热闹啊?她像是好奇似的,探头往里头看了一眼。

你谁啊?那个因为门被踢开而差点摔倒的女生回头瞪她。

楚沅还没说话,就有另一个女生认出了她,她有时也会跟贺莹她们一起玩,学校里关于楚沅的事传得很厉害,于是那女生拉了拉那个要往楚沅面前走的短发女生,凑在她耳朵边说了句话。

看来我挺出名啊。

楚沅笑得弯起眼睛。

这里不欢迎你。

那个短发女生听了,也许有一瞬犹疑,但这包房里人这么多,她也没把楚沅太当回事。

不欢迎我,怎么就欢迎她啊?楚沅说着,看向程佳意。

程佳意迎上她的目光,抿了抿嘴唇。

人家不愿意来,你们还强拉来,是不是很没礼貌啊?楚沅看向这个生日会的主人。

关你屁事?那寸头站起来。

楚沅把伞一丢,直接拽住了那个要过来对她动手的女生的头发,踢了她膝盖一脚。

程佳意被吓得缩到了墙角,紧接着就是瓶子摔碎的声音,有人骂脏话的声音,还有男男女女的呼痛声。

场面一度很混乱。

这是程佳意第一次亲眼看见楚沅打架。

即便那五个人里有三个都是男生,楚沅却也并不害怕,她像是学过专门的招式,格挡或揍人都比这些只靠蛮力的家伙要利落得多。

程佳意被楚沅拽出门时,她还是懵的。

后头还有人在追,楚沅拉着她跑了几条街才甩掉那几个家伙。

一手撑在小巷的砖墙上喘了会儿气,楚沅缓过来,终于站直身体,她回头就看见程佳意正在看她。

下次再有这种事,你不要像个傻子似的被他们拉着走,大街上人那么多,你喊两声也行。

楚沅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转身就要走。

楚沅。

程佳意却在她身后叫她。

你没有杀人对不对?她看着楚沅的背影,看她就要走,情急之下,她竟然就这么问出了口。

明明这句话,她两年多都没办法问出口。

她重提旧事,楚沅的脚步果然一顿。

楚沅,程佳意看见了她在刚刚打架的时候被人打得淤青的侧脸,她手指屈起,紧握成拳,我……我其实一直不相信的,楚沅,只是我妈妈她,我妈妈她不让我和你来往,楚沅,你也知道我妈妈那个人她对我的控制欲有多强,我的一切她都要管,我的成绩,我的爱好,就连我交什么样的朋友,我都没有办法自己做主……楚沅,我其实,并不相信你会做那样的事。

从小学到初中,程佳意和楚沅曾经是那么好的朋友。

可因为两年多前的那场意外,一切都变了。

楚沅听着她的声音,沉默了好久,当她终于回头去看程佳意,她却扯唇笑了一下,这话你两年前怎么不问我呢?她这么一句话,让程佳意僵在原地。

程佳意,我们是不一样的。

她听见楚沅说,你可以有很多的朋友,你身边从来都有很多人,但我不是。

你也不用再说什么相信我的话,你到底是相信我,还是也和别人一样怀疑我,只有你自己知道。

如此直截了当的话就好像一把刀生生地割开了程佳意心里那些刻意被自己隐藏起来的不堪情绪。

她忽然想起自己撑着伞在人群里看着楚沅被警察带走,当楚沅路过她的身旁,看向她时,她莫名后退的那两步。

那时的她垂下头,躲开了楚沅的目光。

今天这事换了谁我都会上去看一眼的,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楚沅又笑,牵动了唇角的伤口,她嘶了声,淋着细雨往前走着,只朝身后的她摆了摆手,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程佳意看着她的背影,脑海里不断回荡过她末了那轻飘飘的一句话。

她的眼眶忍不住泛红,脸上也说不清到底是眼泪还是雨水。

楚沅不会原谅她的。

从这天起,程佳意终于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件事,从两年前,她消失在楚沅最需要人安慰陪伴的那个时候起,从她一句也不问,听从母亲的话远离楚沅的那个时候起,她就真的,失去这个好朋友了。

对不起,程佳意蹲在狭窄安静的巷子里,一声又一声地重复,真的对不起……那么多年的时间,只有楚沅在程佳意的生命里是绝不一样的朋友,在母亲近乎病态的控制欲下,程佳意很多时候都会有种窒息感。

临近初三,快要中考的时候,她甚至站上了学校的天台。

是楚沅找到她,伸手把她拉下来,带她去吃遍了一整条小吃街,带她玩过了游乐园里好多的东西,请她喝奶茶,带她躲在被子里看动漫,把她最宝贝的漫画全集都借给她。

明明程佳意早就已经习惯拒绝所有人的邀请,不去和他们玩乐,因为她还有好多个补习班要上,但只有楚沅发现了她下意识的拒绝里,藏着的渴望。

后来程佳意喜欢上了一个明星,攒了好久的钱,买了好多的周边和专辑却不敢拿回家,她只能全都存放在楚沅的家里,一有空就去和楚沅玩儿。

楚沅的爸爸总是不在家,她是个习惯了孤独自由的女孩儿,程佳意一边羡慕她,也一边心疼她。

因为她在家吃着年夜饭的时候,楚沅可能在只有她一个人的家里吃泡面。

楚沅是她妈妈赵雨娴最讨厌的女孩。

却是程佳意那么多窒息难过的岁月里,最宝贵的朋友。

可是,就算法院判了楚沅无罪,还给她清白,程佳意也还是同那好多人一样,在心里犹豫着,怀疑楚沅,更因为那些加注在楚沅身上的风言风语,而不敢接近她。

她太听母亲的话,她习惯了听话,最叛逆的那些事,也都是曾经的楚沅带她去体会的。

楚沅说的很对,她有很多的朋友,那些都是她母亲赵雨娴很满意的好孩子,是她一定要和他们来往的朋友,但楚沅却从头到尾,都只有她一个朋友。

可是楚沅转学来的那天,程佳意却装作不认识她,也许从那时候开始,她们就只能是陌生人了。

——楚沅顶着一脸的伤回家,免不了被聂初文指着鼻子数落一顿,他要罚楚沅在院子里蹲马步,可雨还没停呢,涂月满也拦着不让他罚。

我这是见义勇为,又不是专门打架去的……楚沅小声嘟囔。

你才学了几天的花拳绣腿你就能见义勇为了?你还一个打五个,你可真行啊楚沅!聂初文看着她那脸上的淤青和擦伤就气不打一处来。

行了初文,沅沅不是没事吗?你就少说两句!涂月满在旁边拉下聂初文指着楚沅鼻子的手,又对楚沅说,沅沅,你先上楼,等会儿奶奶来给你擦药!楚沅也没多逗留,应了一声就赶紧往楼上跑了。

不行,我要知道那帮小崽子是谁,聂初文还想去找楚沅。

涂月满忙拦他,哎哟你知道了又怎么样?你还想干什么啊老聂?小满!聂初文大声喊她一声,又往楼上指,你看看她那脸,那都肿起来了,姑娘家的,我倒要看看到底哪个崽子下的手!聂初文气急了。

也是此刻,楼上的窗户忽然被人从里推开,底下正争吵的老两口抬头就看见楚沅趴在窗户边冲他们笑,行了老聂头,你现在看我是挺惨的,但你要真见了他们,就会发现他们每一个人都比我更惨。

说完她就把窗户给关上了,留下院子里的老两口面面相觑。

晚上吃完饭,楚沅就上了楼,做了会儿寒假作业,她又一边吃零食一边看蜡笔小新,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她才穿好外套,梳了梳头发,再背上背包。

脸上贴了三个创可贴,看起来有点滑稽,楚沅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会儿,看见身后的光幕出现,她很淡定地栽了进去。

凤镯有一瞬发出极为清晰灵动的声响,楚沅摔在了厚厚的地毯上,她一抬头最先看到的,是戴着龙镯的那只手。

金丝勾连,光色如莹。

他穿着鸦青色的衣袍,宽袖间露出一层玄黑一层暗红的袖口,此刻手里正握着一盏茶,热烟漂浮,他偏头看见了她的脸。

怎么弄的?他看见她脸上贴着的创可贴,还有淤青破皮的嘴角。

他唇角微弯,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声,又抿了口热茶。

打架了。

楚沅爬起来,也不见外,直接就坐到了他的对面。

赢了?魏昭灵慢悠悠地将茶盏搁下。

楚沅也许是没想到他会好奇这个,自己倒茶喝的时候抬头看他一眼,差点没被热茶烫了手背,她反应迅速,将茶壶放下,才说,也不算赢吧,一打五我怎么打得过……虽然那三个男生力气根本没有那天在雪地里要杀了她的那两个男人的力气大,也不像那两个男人有拳脚功夫,但他们一个接一个的,再加上那两个就爱扯头发抓脸的女生,她应付起来怎么可能不吃力。

但是我跑得快啊,他们没追上我。

她说着又想笑,牵动嘴角的伤,疼得她皱起眉头。

魏昭灵看她片刻,那双眼睛却仍旧冷淡平静,却忽而极轻地笑了一声。

对了魏昭灵,楚沅说着,把锁在自己手腕上的凤镯往后移了一下,露出来她手腕上的魇生花,这个从下午开始就在发亮了,时不时的还有点疼,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魏昭灵闻声,低眸去看她手腕上的那两瓣魇生花。

果然金色的瓣痕在闪着细微的光泽。

你的魇生花,要开第三瓣了。

他只一看,便收回目光,再站起身来,掀开长幔,往殿外去了。

楚沅还坐在那儿看自己手腕上的花瓣,她一时也忘记了金丝的限制,整个人一下飞出去的时候,她脑子还是空的。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腕,是温热的指腹贴着她的肌肤。

幽冷好闻的淡香袭来,她一抬头就望见了他那张无暇的脸,距离有些近,她都能感受到他清浅的呼吸。

站好。

他垂眼睨她,嗓音低冽。

楚沅这才站直身体,有点尴尬地移开目光,跟着他走出殿外。

王。

李绥真原本在白玉台上看书,瞧见金殿里走出来两人,他便站起身先向魏昭灵躬身行礼,然后再喊了声,楚姑娘。

楚沅朝他招了招手,也许是看到李绥真,她就想起来之前他告诉她的那些话。

他说,等到她手腕上的魇生花开出第三瓣的时候,她就能唤醒地宫里更多的人。

只是现在第三瓣还将开未开,楚沅不由转头看向魏昭灵,我现在就能唤醒他们了吗?关于这颗魇生花种子的效用,魏昭灵也只是从李绥真的口中听说的,他灵魂沉睡多年,这后来的许多事,都是李绥真与张恪二人与玉屏山公输盈合谋的结果。

于是此刻,他只淡声道,你可以试试看。

楚沅还记得蒹绿与春萍从龟裂的陶片里走出来时的样子,那样的景象无论她再看多少回,都是一样的诡秘神奇。

她跑下阶梯,往四周望了望,就在白玉台下的水银渠旁,那一尊陶俑前站定。

那轮廓看起来像是一个年轻男子。

手中还握着一柄长剑,双眼像是在看白玉高台上的石棺,这一看,就是静默无声的一千三百年。

楚沅抿了一下嘴唇,试探着朝那陶俑伸出手。

当她的指腹才触碰到陶俑的肩膀,她腕骨上的魇生花有淡色的光晕散出,一晃眼,就在那陶俑身上添了裂纹。

陶俑寸寸碎裂的声音,有点像鸡蛋壳裂开的声音,却又比那声音还要有厚度一些。

藏在内里的血肉躯体逐渐从碎裂的陶片中剥脱显现,楚沅亲眼看到灰尘从陶俑里那人的眼睫上簌簌地落下。

他的脸沾着灰白的陶土。

眼皮却颤动了一下,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立在他面前的姑娘。

而在那姑娘的身后,在那长阶之上,是他甘愿守在地宫千年也要追随的王。

他最先屈下僵硬的膝盖,重重地跪在地上,伏拜高阶之上的夜阑王。

仍旧年轻的嗓音,开口说话却十分艰难缓慢:臣,容镜,拜见吾王。

第21章 卫将军容镜 一时的意乱又如何值得她这……容镜。

《夜阑旧国传》里记载, 容镜出身寒微,跟随夜阑王魏昭灵推翻旧朝,其人武功超群, 曾在旗岭一战中率领起义军大败旧朝敌军, 一战成名。

他是一早就跟在魏昭灵身边,最年轻的卫将军。

夜阑魇都城破, 夜阑王魏昭灵生死未知下落不明,而卫将军容镜也随之神秘消失。

有人猜测, 容镜早已在夜阑城破时饮剑自刎, 追随夜阑王而去, 也有人说, 夜阑王魏昭灵根本没有死,而卫将军容镜便是跟随他出逃魇都。

那夜阑百万兵卒, 还有文武大臣仿佛都是一夕之间消失的,那么多人要一齐离开,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可偏偏, 历史之中,没有人能找到有关于他们的蛛丝马迹。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 才会有后世里那么多人对夜阑旧国产生浓厚的兴趣, 所有人都想要知道它神秘消失的原由, 可历史浩浩荡荡流转一千三百多年, 能够给后人留下来的东西是少之又少。

楚沅从来都不喜欢枯燥的历史课, 但托了这段奇遇的福, 她现在能把《夜阑旧国传》里的内容记得清清楚楚。

好像那陶片, 就是历史拢在后世所有人眼前厚重的一层纱,而此时此刻,楚沅亲手撕裂了那层神秘面纱, 眼睁睁地看着纸张上记载着的,属于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一个人,再度活生生地立在她的眼前。

身穿石青长袍的年轻男人双膝一屈,跪在地上时,便有陶土灰尘乘风弥漫开来,呛得楚沅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长阶之上,那一抹鸦青色的身影终于缓步走下来。

凛风吹着他的衣袂和乌发,年轻的王走到水银渠畔,那张常年苍白的面庞上终于有了些浅淡的笑意。

凤眼微弯,他的脸庞仍旧冷淡靡丽。

起来。

他只略微抬手。

诺。

容镜再度俯身行礼,要再站起身时,却有点超乎寻常地吃力。

白玉台上的李绥真忙下来,帮着把容镜扶起来。

左相大人?容镜转了转僵硬的脖子,就看到了扶着他起来的人,正是夜阑左丞相李绥真。

李绥真点了点头,容将军。

王,您真的复生了……容镜再将目光移到魏昭灵的身上,他也许想要笑,但面部肌肉还是太过僵硬,那样一张冷硬俊美的面庞此刻表情就看起来有点奇怪扭曲。

这都要多亏了楚姑娘,你能从陶俑里醒来,也得谢谢人家……李绥真适时开口。

容镜这才看向那个穿着奇怪的姑娘,他也许是反应过来,便道,魇生花?李绥真颔首应了一声。

容镜,多谢姑娘。

他对楚沅拱手行礼。

楚沅摆了摆手,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明明这个人刚刚还只是一尊安静的,不会说话的陶俑,现在却鲜活地立在她面前,跟她说话,还朝她行礼。

李绥真这会儿已经按捺不住了,他松开容镜的手臂,便回身跑到白玉台上,指着那一尊面容苍老,看起来跟他差不多年纪的陶俑,又跟楚沅道,姑娘,快,咱们趁热,你再试试?这是谁啊?楚沅走上去,仔细端详了那陶俑片刻,又问李绥真。

我夜阑的右丞相,张恪。

李绥真站在那陶俑前,一时百感交集,虽然他总有不少时候是跟这老古板不太对付,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们到底还是同路人。

当年夜阑的左右丞相,一个是黎国来的李绥真,另一个则是大盛旧臣张恪。

他们当年同归夜阑,也是那时震动九州的大事。

同魏昭灵的父亲魏崇一样,李绥真亦是声名极盛的名士之流,他曾是黎国人,也曾做过黎国君王的臣子,怎奈黎国奸臣当道,君王昏聩,听之任之,李绥真有心报国,却始终郁郁不得志,大好的年纪,在黎国蹉跎困顿几十载。

在那个九国并起的混乱年代,收拢门客谋士是各国君王或臣子都会做的事,无论是哪国人,若能争取,便要争取。

时年李绥真被黎国君王一贬再贬,黎国边陲流放路上,正遇轻裘快马,持剑杀人的魏昭灵。

看似单薄清瘦的少年,苍白的面庞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痕,以一人之力杀尽近百追兵。

他将剑锋狠狠刺穿盛国兵卒的胸膛,鲜血迸溅出来,血珠压在他鸦羽般的眼睫,血痕蜿蜒而下,那张清癯面庞一抬,李绥真便看见一双阴郁冰冷的眼睛。

也算是阴差阳错,跟随少年而来的人杀光了押送他的兵士,那时的李绥真不得不承认的是,他身后还有家国,却到底也再回不去自己的故土。

从那时起,李绥真便成了盛国叛军匪首魏昭灵的臣子,此后推翻旧朝,创立夜阑,他先为御史大夫,后再与张恪同为左右丞相,时年六十一岁。

而张恪身为盛国旧臣,亦有天下人皆知的贤能之才,只是盛国君王谢岐残暴昏聩,他在朝中亦是被处处打压,不得重用。

他归降夜阑时,亦是引起了不小的争论,总有人骂他叛国贼,却也有人叹他识时务。

姑娘,试试?李绥真收敛神情,再看楚沅。

楚沅点了点头,试探着伸手触碰了一下面前这陶俑的手臂,在她身后,白玉台下的魏昭灵和一旁的容镜也在看着。

可是这陶俑却迟迟没有丝毫的裂痕出现,楚沅小心地观察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更不提那种龟裂的声音。

怎么没反应?楚沅又拍了拍那冰冷的陶俑,她偏头去看李绥真。

李绥真挠了挠头,又指着了指白玉长阶底下那群摆列整齐的陶俑,那你拍一拍他们?彼时,当魏昭灵走上白玉台,他静静地看着那个穿得有些臃肿的姑娘跟着李绥真往长阶下走去,在明珠柔亮的华光里,那些陶俑静默无声,恍若是天生不会动的死物。

他看到那个姑娘穿行其间,摸一摸这尊陶俑的肩膀,拍一拍那尊陶俑的后脑勺,却并没有传来丝毫陶俑碎裂的声音。

仍旧一片死寂。

楚沅已经摸了一手的灰尘,她疑惑地说,李叔,这些不会都是假的吧?里面其实根本没有人?不可能。

李绥真当即反驳,随后他看到楚沅手腕上魇生花的光芒有逐渐减淡的趋势,他连忙说,你等等啊!说完便一撩袍子,匆匆往另一边的宫门去了。

楚沅立在原地,一脸茫然,她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长阶上的魏昭灵,地宫阴冷,他没有披外袍,此刻正在咳嗽。

上来。

她听到他的声音,在这样偌大空旷的地宫内,显得尤为清晰。

只是说完,他便转身往金殿里去。

楚沅跑上阶梯时,正见行动不便的容镜此刻正被蒹绿与春萍扶着,艰难地往偏殿去。

这是这样的情况下,容镜也没忘了要握紧他手里的那柄剑。

他身上的陶土灰尘都需要清理,所以也没跟着去金殿里。

金丝的限制已经不在,楚沅也没有再不受控制地被牵引,她走近内殿里,看到了一碗早被放凉的汤药。

而那位年轻的王坐在书案前,竟在解一枚红玉九连环。

我送你的呢?楚沅在他对面坐下来,虽然可能我送你的那一整套都比不上你这九连环的一只玉环贵,但是我那个种类很多啊。

魏昭灵闻声,抬眸瞥她一眼,手指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里的那只玉连环,却并不说话。

魏昭灵,虽然我只去过山下的永望镇,但是你那天也看到了,现在的宣国和以前是不一样的,楚沅习惯了他的寡言,她也没恼,只是自顾自地说,虽然这里和我那边是两个世界,但我看宣国现在应该是一个拥有现代文明的君主制国家,这里的现代化程度和我们那里看起来好像也差不多……她倒了一杯热茶喝了一口,又跟他说,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这地宫里的人都会醒,还有李叔说的,在地宫后面,仙泽山更深处还有你们夜阑的百万兵俑,他们也是会醒的。

过了一千多年的时间,宣国皇室都还是不肯放过你,不肯放过你的臣子兵卒……那你知不知道现在那些现代化的热武器是很厉害的?魏昭灵终于再度抬眼看她,所以?他仍然是那样冷淡平静的样子,好像这世上所有的事都无法撼动他这份沉静。

总有一天,楚沅一手撑着下巴,像是想象了一下以后魏昭灵和这整个地宫的人也许会面临的那些事,他们会发现你的,也许你们和他们之间要花很多的时间周旋。

也许这片土地,终将无可避免燃起战火。

那是楚沅这样一个身在和平年代里的人并不想看到的局面,但这仙泽山底下被迫沉睡千年的每一个鲜活的生命又是何其无辜?如果宣国皇室一定要步步紧逼,那么战争终将避无可避。

虽然楚沅还不知道夜阑的百万雄兵究竟为什么会在历史之间悄无声息地失踪,转而沉睡在这失落的世界里,但根据李绥真之前所说的那些话,她猜测,这些应该都跟宣国脱不开关系。

不管怎样,你总要先了解现在的宣国吧?一千三百多年的时间,足够让这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楚沅说着,就指了指那一碗被他从头到尾忽视得彻底的汤药,在那之前,你得先活到那个时候吧?李绥真说,沉睡便等于被冰雪封冻住了时间,当这地宫里的每一个人醒来,那他们的寿命又会跟随时间而逐渐流逝。

魏昭灵也是一样。

如果存了心不肯治病喝药,他是会死的。

魏昭灵静静地听她说了好些话,也是到了这一刻,才终于明白她的用意。

他的那双凤眼轻睨着被他随手搁在一旁的玉碗。

她自顾自地说了那么多,原来就只是想要说服他喝药?轻咳了两声,魏昭灵收回目光,面上仍是倦怠慵懒的,他扯了扯淡色的唇,也许到你所想的那一步,根本用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孤没有那么多的耐心和郑家周旋。

他忽而冷笑一声,再将手里的九连环随手扔下。

那玉环一时碰撞,发出清脆好听的声响。

楚沅却听到他说,无论能活多久,收拾郑家人的时间也够用了。

他的声音如此平淡无波,犹如留仙洞里那潭死水般,令人在他的那张无暇面庞上看不到丝毫的生机。

楚沅怔怔地抬头看他,她张张嘴,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忽然又开口,竟然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楚沅,孤记得你说过,魇生花带给你的只有噩梦。

他稍稍闭了闭眼,像是在低嗅茶盏里氤氲而出的清香味道,再睁眼看她时,他淡色的唇微勾,嗓音如敲冰戛玉般清泠,既然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噩梦,那么你……便不该入梦太深,有些事你不想管,那就不要管。

否则,来日若是后悔,你也没有什么退路了。

他说得意味深长,但并不妨碍楚沅听明白他的意思,她捧着杯子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没办法替我取出魇生花,我就算再不愿意做这场梦,我也已经在这儿了。

我做什么事一向不会想那么多,她干脆再提自己倒了一杯茶,下巴有点痒,她又用手指挠了挠,既然做了,当然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想得太多,头是会疼的。

她说着就又灌了一口热茶。

然后又拿过来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掏出来一个半透明的袋子,里头装着一套衣服,她递到他面前,这个是我给你买的衣服,你可以试试,要是不合身我再拿去换,你应该还要去榕城吧?虽然永望镇上你这样的打扮并不算稀奇,但我估计去那样大的城市你还是得换身衣服……说着,她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把书包里的那堆纸币都掏出来,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啊,这些钱我都忘了给你了。

魏昭灵看着她将那一堆揉皱的纸币推到他的面前,又看了一眼那袋子里的衣服,他忽而垂下眼睫。

也许她比他想象中,还要更奇怪一些。

诡谲的巫术,死在他手里的三条人命,还有这地宫里随时会因她而复生的陶俑,竟都吓不住她。

即便真如李绥真之前所言,她也到底不过只是个十几岁的姑娘,一时的意乱又如何值得她这样?他忽然皱眉。

年轻的王从未领教过何为风月,他当然也没有办法理解这个姑娘的许多行径。

王!内殿里忽然的寂静被人打破。

楚沅一回头,就看见李绥真掀了帘子匆忙进来,而他手里还抱着……一条狗。

也是被陶土包裹着的。

王,李绥真最先对着魏昭灵俯身行礼,楚姑娘的魇生花还没长齐全,看来唤醒人是费些力,但王,老臣这黄犬伴臣多年,臣入地宫前原想将它放了,谁知它硬要跟来……这一跟,哪知道,它也是一条睡了一千多年的狗了……王,既然如今楚姑娘还无法再唤醒旁人,不知臣可否让姑娘试着,唤醒我这黄犬?魏昭灵并未言语,只是看了一眼楚沅。

……李叔,你先把它放下,我试试?楚沅站起来。

李绥真听了她的话,便忙将抱在怀里的那只看起来就像是陶土烧制出的假狗小心翼翼地放下来。

他满心欢喜地看着楚沅。

楚沅则蹲下身,仔细看了看,才伸手去摸了一下它的脑袋。

陶土的裂纹出现的很突然,就好像气球爆炸似的,烟尘散开来,直接溅了楚沅一脸。

碎陶片堆里的小黄狗还用力地摇晃脑袋和身体,把身上的陶土灰尘都甩出去,呛得楚沅直咳嗽。

汪汪汪!小黄狗摇晃着尾巴,已经开始围着李绥真打转。

那个老头高兴得脸都笑成了花儿,连忙喊,德旺啊!楚沅抹了一把脸,回头去看魏昭灵。

明珠的溶溶华光里,魏昭灵一抬眼就望见那个姑娘沾满灰痕的脸,就连她卷曲蓬松的头发上也沾染了不少尘土。

她看起来狼狈又懵懂。

魏昭灵只看一眼,薄唇微弯,那双凤眼里竟也有了微不可见的一丝笑意。

第22章 噩梦的轮回 怕什么?孤会教你。

李绥真为了给他的小黄狗买狗粮, 特地取了一幅《山溪鹿饮图》来送给楚沅,那是他曾经的画作。

作为夜阑的左丞相,李绥真在山水画上的造诣, 在当年也是天下闻名, 他擅山水画,而张恪则尤善书法。

但夜阑国倾塌得突然, 他们留下来的书画作品也并不多,因此其价值到现在就更大了。

但楚沅拿到那幅画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跟聂初文和涂月满解释, 她想推脱, 但李绥真却硬往她怀里塞。

无奈之下, 她只能收了, 并答应要给李绥真的那只小黄狗买最好的狗粮。

在楚沅走后不久,容镜便迈着缓慢又僵硬的步子走进金殿里来, 他换了身衣服,也重新梳理了发髻,手握一柄七星剑, 原想屈膝再朝魏昭灵行礼,却听他道, 免了。

坐吧。

魏昭灵竟还亲自替他倒了一杯热茶。

容镜站得笔直, 还有些犹豫, 但见魏昭灵抬眼瞥他, 他才躬身拱手, 是。

待他在对面坐下, 魏昭灵便将玉盏推至他的面前。

魏昭灵只抿了一口茶, 侧脸仍旧苍白得没有多少血色,容卿本不必随孤来这地宫里。

你可知你这一觉,睡了多少年?容镜垂首, 臣知道,左相已将一切都告诉了臣。

可有后悔?魏昭灵的嗓音轻缓。

生而为人,这一生注定要有诸多取舍,容镜想扯着嘴唇笑一笑,表情却仍是怪异的,若说没有什么遗憾,那是不可能的,臣唯一的遗憾,便是错过了家人太多的年岁……但是王,年轻的将军抬首去看坐在对面的王,好像这岁月从来也没有流逝过,他仍如当年那般坚毅锐利,臣不后悔跟随您。

无论过去多少年,赵家人永远不够磊落,他们用邪术害得您生魂飘零,躯体禁锢,更害我夜阑百万兵卒险些被活埋坑杀……这累世之仇,他们不肯罢手,臣也自当该与您共进退。

魏昭灵闻言,嘴唇微弯,那双凤眼里竟也被这金殿里的光色浸染得添了一丝暖色,他轻轻喟叹,那么孤,便多谢容卿了。

臣不敢。

容镜险些又要跪下,只是腿上力气还不够,僵硬得厉害。

彼时李绥真从殿外匆匆进来,他隔着纱幔只在内殿里看清了魏昭灵和容镜二人的身影,便知自己是来迟了,楚沅已经回去了。

何事?魏昭灵搁下玉盏。

禀王,老臣找到了另一枚情丝珠,也亏得是楚姑娘将德旺复活了,臣在房内将德旺的小碗找出来时,才发现那珠子就在碗内……也许是千年前方才进地宫时,他那只黄犬不知何时便将情丝珠拿去玩儿了,那碗内积满灰尘,他方才清洗的时候才发现情丝珠就在里头。

也幸好,德旺没给吞了。

李绥真说完,就掀了帘子,拱手将珠子奉上。

魏昭灵接过那颗幽蓝的情丝珠,又垂眼去看自己手腕上那枚龙镯里的珠子。

他将珠子攥进手里,却又忽然见龙镯里再度有金丝时隐时现。

金丝不可能一天显形两次,除非……魏昭灵神色一凛,他当即站起身来,双指并拢时,金丝割破了他的手指,极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他竟硬生生地用手撕开了一道淡金色的光幕。

王,您这是做什么?李绥真大惊失色。

魏昭灵下颌绷紧,那双凤眼紧盯着光幕之间,那边映出一片漆黑的夜色,还有急促的雨幕。

本该在房间里睡觉的楚沅是被人悄无声息地带出来的,路灯暖黄的颜色照见这一方天地里丝丝的细雨,却照不见那几乎要捏碎她腕骨的人的面容。

那人眼睁睁地看到她腕骨上的魇生花开出了第三瓣,一双颜色诡异的眸子里藏满阴戾森冷的光。

楚沅用尽力气挣扎,可她的拳脚落在这人的身上,却并没有多大的作用。

他的弹跳力超乎寻常的好,即便是扛着楚沅这么一个人,他穿行在夜色之间,竟也身轻如燕,不用凭借外力,便如生了翅一般腾云而起。

郊野之外,楚沅被重重地扔在地上。

雨珠狠狠地砸在她的脸上,她勉强看清面前多出的那几个人。

开第三瓣了。

那个把她掳来的人一开口,就是沙哑难听的嗓音,还阴测测的,听得人毛骨悚然。

另一个人兜帽里的眼睛也许正在打量楚沅,他低声道,得赶紧。

楚沅看到有一个人拿出来一柄细小的刀刃,他们围着她时,就像是在看案板上的鱼肉一般,阴冷的目光从她的脖颈,再到她的手腕。

在那人蹲下身,要用刀子划破她脖颈皮肉的时候,楚沅往后一缩,躲开他手里的刀,再一脚踢在他的腰腹。

那人闷哼一声,也踉跄地后退了一步,然后他尖细的声音响起,像是带着些不耐和气恼,按住。

话音刚落,就有几人想来控制住楚沅。

楚沅一拳打在那人的脸上,反身又踢在另一个人的膝盖,她趁机夺了一把弯刀过来,雨水压得她眼睫很重,她一刻不敢眨眼,别过来!弯刀割破了那个率先想要上前来制住她的男人的手臂,她握紧了那把刀,却又在瞬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

她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腾空而起,手指渐渐脱力,那刀从她指间落入泥土里。

她再也挣不脱这种可怕力量的束缚,被按在泥土里时,楚沅看着其中一人捏着那细小刀刃朝她走来。

你这双眼睛如果不想要,我可以帮你剜掉。

也许是见她那双眼睛仍在紧紧地盯着他们,手握小刀的男人哼笑一声。

与此同时,他的手毫不犹豫地掐住了楚沅的后颈,冰凉的指腹按着她后颈的皮肉,似乎是在寻找那颗魇生花种子最初生长的痕迹。

他们要割开她的皮肉,从脖颈到她的手臂,顺着魇生花生长的方向取出完整的金色根茎。

极薄的刀刃贴在后颈时,楚沅几乎被那种割开皮肉的疼弄得浑身颤抖,她想挣扎,可四肢却被暗色的光芒紧紧地锁着,让她没有办法动弹一下。

刀刃蜿蜒而下,从后颈到肩背,长长的口子里涌出鲜红的血液,楚沅痛得牙齿打颤,可她却没有办法发出一点儿声响。

寂静的郊野,荒草山坡旁边就是一条少有车辆经过的公路。

楚沅忍着剧痛回头,重重地一口咬在了那人的手腕,她用尽力气咬住不肯松口,几乎要将他的血肉都咬掉。

妈的!快把她拉开!男人痛得手里那柄刀掉下来,连忙喊旁边的人帮忙。

有人强硬地捏住楚沅的下颌骨,那力道之大,让她的颌骨近乎发麻,她的下巴脱臼,再也没办法咬合。

雨水冲刷着她唇齿间的血液,楚沅再也没有力气同这些人周旋,她看见那人再度举起了那柄小刀,她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靠近。

手腕上的凤镯被泥土沾染得脏污难辨,她更看不见那凤镯里有金丝闪动。

时隔两年,她再一次面临这种极端的恐惧。

哪怕之前在仙泽山雪地里的那两个人都远不如这一群穿着黑色斗篷,面目不清,又身怀异能的人更令她恐惧。

好像那个雨夜已经在慢慢同今夜重叠,淅沥的雨声,昏黄的路灯,还有一张布满伤疤的脸……刀尖上的血液被雨水冲刷干净,那人握紧刀柄,原本他可以先割断她的喉咙,但要取完整的魇生花,就必须要在她还活着的时候。

最为残忍血腥的手段,却偏偏让这些人都显得格外兴奋。

兜帽之下的每一双眼睛都在冷冷地看着那个死到临头却仍要费力挣扎的少女,像是在讥笑她的不自量力。

忽的,淡金色的丝线乍现,犹如撕裂空间一般,金色光幕凭空出现,一抹修长的身影从其间穿行而来。

公路旁的路灯并照不清他的轮廓,那些人也并没有看清他的机会,他手里的一柄剑飞出,寒光闪烁,最先刺穿要将刀尖凑近楚沅后背的那人的腰腹。

血色迸溅,血滴如雨。

他只屈起苍白的指节,便有流光洞穿那些举着刀朝他奔来的人的手掌,他们手里的弯刀落下。

他们的异能在此人的面前,就显得不堪一击。

剑锋回转,在那人手指轻勾的瞬间,便擦着空气,割破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喉咙。

耳畔忽然只剩下雨声,楚沅从混沌中找回些意识,她半睁着眼,在污泥里仰头望见那人雪青色的衣袂。

她满身血腥,陷在泥泞里,可他的衣角却自始至终未能沾染到一丝的脏污。

一柄烟青色的油纸伞遮在她的头顶,挡去诸多雨水,而那雨珠撞击在伞檐上的声音,便更显清脆可闻。

楚沅看他蹲下身来,伸手最先捏住她的下巴,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就听到骨头的脆响,她的下巴又复了位。

他要扶起她,可她看见他的手指,却忽然捡了污泥里的那柄细小的刀,好像脑子里的那根弦在此刻骤然崩断,她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发了疯似的要将那刀刺进她长着魇生花的腕骨。

他的手却偏偏攥住了刀刃。

锋利的薄刃割开了他的皮肉,殷红的血液顺着掌心流淌下来。

他静默地看着面前这个浑身是伤,发丝紧贴苍白面颊的姑娘,当他开口,清泠的嗓音便在这雨地里显得很是清晰,不是不怕吗?这世上有不怕死的人吗?她仰着苍白的脸望他,眼眶红得不像话,她明明浑身都在颤抖,连声音都不稳,可那双眼睛却头一次用这样的目光看他。

可看着他,她又忽然想起来些什么,又嗤笑一声,对啊,我怎么忘了,你就不怕。

楚沅想做一个普通人,糊涂一点也好,怎么样都好,她想远离那诡谲未知的所有事情,但从两年前开始,从她被涂月满和聂初文收养开始,她就已经逃不脱了。

她不想面对的所有事,却偏偏要接二连三地撞到她眼前来。

我收回我之前的那些话不行吗?也许是见惯他嘲讽人时的神情姿态,楚沅此刻用一双泛红的眼睛瞪着他,仿佛是泄气似的,要将自己所有的恐惧与难堪都自暴自弃地给他看。

你就算是废了你这条手臂,你也剜不出来魇生花。

魏昭灵夺了她手里的那柄刀,随手扔了,又伸手去抓住她的手臂,扶她坐起身来,真要取出魇生花,你就没命了。

他说着,又去看她,却见她那双眸子里空洞一片,再不像方才还在仙泽山地宫时那样灵动含光。

她抿紧苍白的嘴唇不肯同他说话。

魏昭灵轻轻叹了一声,他随意地用手指拂开贴在她脸颊的湿发,又将衣袖里的锦帕递到她手里,你同孤不一样。

他忽然说,那个时候,孤只有不要命,才有命活。

也许他从没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真的会跟一个人提起自己的从前。

她是那般可怜又狼狈的模样,却又偏偏又倔强得不像话。

看起来胆子小,可她见过他杀人,甚至还敢连夜走下那座原本对她就极其陌生的仙泽山,她背着她在雪地里漫无目的地走,她信誓旦旦地说,要带他回家。

现在,她还敢刺穿腕骨,想要取出魇生花。

她生了一副最为柔软可欺的模样,却又有着一副倔强的骨头,她有自己的脾性和尊严,一旦触及到她的底线,她就会变成一只会扎人的刺猬。

但你不用做那样的选择,魏昭灵强硬地扶着她站起来,极暗的光影里,他就立在她的面前,她听到他说,魇生花之所以惹人觊觎,是因为它有其不一般的力量,你可以试着掌控它,到那时,也就很难有人伤得了你。

他也许是看到了她眼眶里滑下的两行眼泪,便随意用指节极轻地抹了一下,哭什么?孤会教你。

年轻的王大约是第一次这般允诺一个姑娘。

他将纸伞塞入她的手掌里,嗓音如旧冷淡平静,楚沅,从这里离开,不要再看身后的一切,若是怕,便将这都当做一场梦,等你醒来,就什么都不存在了。

幽冷的香味近在咫尺,却又转瞬即逝。

她发现自己的身体腾空,竟被那纸伞带着跃入更深的黑暗里,耳畔不再有他的声音,只有淅沥的雨声,还有冷风。

她看不到身后那片荒草连天的境地里,如萤火般的光芒星星点点浮出飘散,一簇又一簇的流火燃烧着地上所有的尸体。

而那身着雪青色衣袍的年轻男人立在流火之间,身形又逐渐破碎得没了影子。

等在金殿里的李绥真和容镜几乎是在看到那一道金色光幕骤然出现时,便连忙迎了上去。

他们看见魏昭灵从光幕里落下来,整个人都摔在了地毯上。

王!两人齐声大唤。

李绥真看见魏昭灵的一双手掌遍布血痕,血肉被灼烧得狰狞模糊,当他和容镜将魏昭灵扶起来时,也许是气血一阵上涌,他们眼见他吐了血,那殷红的血液沾染了他原本干净整洁的衣襟,留下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李绥真和容镜将他扶到床榻之上,看他脸色越发苍白,鬓边已经有了细密的汗珠,李绥真便道,王,没有情丝珠作引,您强行突破结界是会反噬自身的!您……果然他话还没有说完,便见魏昭灵已经闭上双眼,昏睡了过去。

犹如金色的雷电缠身,他便是陷入昏睡,脖颈间也依旧青筋微显,显然那种剧烈的疼痛并没有在此时放过他。

蒹绿!备药!李绥真急得不行,忙挽起衣袖,转身朝殿外喊。

第23章 我带你回家 魏昭灵,我要送你一个礼物……楚沅被那一柄纸伞送回了家, 她没有开灯,只借着手机的光从柜子里找出来一个药箱,她自己脱了衣服, 就站在洗手间的那面镜子前, 一点一点地给自己消毒擦药,后颈到背部的伤口很长, 所幸那人的刀还只来得及轻轻划开她的皮肤,伤口并不算深。

可碘伏涂在伤口上, 原本凝固的血痂散开, 虽然不像酒精那样刺激, 但伤口的疼却还是让她忍不住弓下脊背。

涂药的手止不住地发颤, 楚沅简单地处理了伤口,把脏衣服裤子全都换掉, 然后就瘫在床上,愣愣地睁着眼睛。

她忽然爬起来,又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外, 穿过走廊,走到了另一头的那个房间门前, 她伸手握住门把手一拧。

聂初文被忽然的推门声惊醒, 他在门外壁灯昏暗的光线里, 看见了少女那张红肿且满是擦伤的脸。

睡意顿时全无, 聂初文猛地坐起身来, 他按开了灯, 顿时明亮的光线铺满了整间卧室。

涂月满被灯光刺得睁了眼, 她看见楚沅那张脸时,便也忙坐起来,掀了被子下床, 沅沅?沅沅你这是怎么了?她的下颌已经肿得不像话。

聂初文也掀了被子下床来,他在楚沅的面前站定,也许有一瞬他的目光停在了她的后颈,那里果然有伤口。

于是他神情一变,猛地伸手去握住楚沅的手腕。

他日思夜想的魇生花,居然就开在她的腕骨,浅金色的花瓣就在眼前。

……沅沅?涂月满也看见了,她再度抬头去看少女那张脸。

楚沅任由他们看着,事到如今她才发现,就算他们什么都不打算告诉她,就算她也想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该发生的,该面对的,都还是会找上她。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聂初文看着她,半晌才出声。

楚沅动了动苍白的嘴唇,开口时嗓音出奇的哑,很早。

她只肯这样简短地回应一句。

房间里寂静无声,最后还是聂初文跟涂月满说了声,小满,咱们先带她上医院去。

去医院的路上聂初文和涂月满都显得很沉默,楚沅的下颌骨脱臼又才刚复位,她也没什么说话的力气。

在医院先又处理一遍她后颈到肩背上的伤口,又用绷带给她固定住下颌骨,等一切都弄完,楚沅下巴上缠了白色绷带,脸上也贴了两块方形的医用创可贴,看起来十分可怜。

再回到家,老两口也没什么再睡的心思。

聂初文捧了杯热茶在手边却也迟迟没喝,他看着楚沅,半晌才说,是什么人带走的你,你看清了吗?没,楚沅想摇头却有点不大方便,他们都穿着很宽大的斗篷,头上戴着帽子,把脸遮得很严实。

她这话说完,客厅里又再一次陷入寂静。

你手腕上的东西,叫魇生花,聂初文终于又再一次开口,他并不知道楚沅已经知道了那颗种子的来历,我祖上,是夜阑魇都人,那颗种子是我们聂家传下来的。

传说它是能够在人的血肉里蔓延生长的奇花,一旦与人血脉相融就会使人获得神奇的力量。

聂初文说着又去看楚沅的手腕,但就算是我聂家人,也不知道究竟怎么样才能让魇生花的种子进入人的血肉。

沅沅,聂初文那张总是很严肃古板的面容,此刻满是复杂的愧意,当初有人偷走了它,可偏偏,它最终又阴差阳错的,落入了你的身体里。

你既然早就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异样,那么你也该知道,这个世界在许多人面前显露出的,不过是浮于表面的平静。

聂初文说,从千年前开始,这世上就已经有人拥有特殊的能力,他们表面看着和常人没什么两样,但却拥有了常人没有办法拥有的力量。

那你呢?楚沅被绷带限制了说话的幅度,只能小声地问。

聂初文那张苍老的面庞上神情有一瞬凝滞,随后他只说,以前有过。

什么叫以前有过?楚沅没明白。

拥有特殊能力的人并不少,强者对弱者的剥削是必然的,他们会因为异能而生出贪念,有的人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就会想要去剥夺别人的能力。

这也许是聂初文最为隐秘,也最为难堪的往事,我还不记事的时候,我就已经没有异能了。

你的魇生花开出第三瓣时,就会显露出特殊的气息,他们寻着气息找到你也就不是什么难事,我一直就怕这个,聂初文闭了闭眼睛,谁知道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他怕楚沅的魇生花显现,也怕它不显,因为魇生花能将她置于危险的境地,但同时,也能让她获得自救的能力。

祸福相依,互为因果。

在那些人发现她的魇生花种子之前,他必须要让她尽快掌握魇生花的力量,所以聂初文才会带楚沅去新阳的魇都旧址,那里是魇生花的故地,也藏着夜阑古国留下的玄机。

她踏上那里的土地,她脖颈里的种子就会感受到那里的生命力。

聂初文原想隐瞒这一切,在魇生花真的长出来之前他决定什么都不告诉她,他担心她无法面对这个世界的另外一面。

但很显然,她已经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学会独自面对了。

聂初文放下杯子,站起来走到楼上去,也不知道他在上头叮铃哐啷的找什么东西,楚沅在底下等着,等得打起了瞌睡。

沅沅,喝点豆浆吧。

涂月满端了一杯豆浆到她面前来。

楚沅睁开眼睛,想打哈欠,下巴却被绷带限制着,她略微清醒了些,捧过杯子,小心地衔着玻璃吸管小口小口地喝。

涂月满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开口道:沅沅,我和你爷爷不是有意要瞒你……奶奶,你也有特殊能力吗?楚沅却问她。

涂月满摇了摇头,我哪会那些,我认识你爷爷的时候,他也已经是个普通人了。

正说着话,聂初文就从楼上下来了。

他手上拿着个朱红的盒子,走到楚沅面前来时,他将盒子打开来,从里头取出来一根暗红色的锦带,那锦带上还绣着金线水波纹。

这里头缝着迷踪草,你戴上它,也能暂时遮掩掉魇生花的气息,免得外头那些心怀不轨的家伙找到你。

他说着便抓住了楚沅的手腕,也是这会儿他才注意到她手上戴着的金凤镯,这东西是哪儿来的?……前几天在地摊儿上几十块买的。

楚沅含混地回了句。

她答应过李绥真,不能把有关于仙泽山地宫,甚至是魏昭灵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看着还挺逼真。

聂初文多看了两眼,也没多想,忙把那锦带缠在她腕骨上,遮住了魇生花的瓣痕。

对了,你是怎么逃脱的?他又问道。

楚沅喝了口豆浆,只答,有人救我了,天太黑,我也没看清他。

听她这么说,聂初文也没再多问什么,只是眉头皱得死紧,仍像是满腹心事,但最终他只说,你喝完就去睡一觉吧。

楚沅从没想过,除夕这一天,她几乎都是睡过去的,因为缠了绷带,她也吃不了什么东西,所以晚上涂月满给她熬了浓稠的粥,让她用吸管喝,而那一桌子的年夜饭,都只有他们老两口吃。

楚沅看得眼馋,却动不了嘴。

电视里正在放春晚晚会,可他们老两口坐在桌上,却是食不知味,更笑不出来。

过年别愁眉苦脸的,老聂头。

楚沅伸手给他倒了一小杯酒,你不挺爱喝酒吗?今天喝,没人管你。

奶奶你做这么多菜你不吃就浪费了,她还想笑一下,但是缠在下巴上的绷带不允许,我想吃也吃不了。

涂月满摸了摸她的脑袋,原本有很多话想说,可话到嘴边,却又只剩一句,等你好了,奶奶再给你做一大桌子好吃的。

吃过晚饭,楚沅在院子里看了会儿远处天空里绽开的烟花,那声音听着并不明显,也许是因为距离实在过远。

巷子里有小朋友跑来跑去的笑闹声,红灯笼的光顺着门缝溜了进来。

楚沅转身上楼,一进自己的房间,她就看见了那把纸伞。

聂初文和涂月满一向睡得早,昨天半夜醒来又送楚沅去医院,回来也没休息,所以本该三个人聚在一起好好过的除夕夜,却都没有了什么意思。

时间才九点多,他们就已经睡下了。

而楚沅静等着那道金色光幕出现,她拿着那把纸伞落入光幕里,消失在了自己的房间。

她没有想到的是,她才一出现在金殿里,就看见魏昭灵躺在床榻上,穿着单薄的白色里衣,身上盖着一层锦被。

而李绥真正命蒹绿将那铜盆里的血水倒了去,他回头,又小心地将魏昭灵缠着白布的手放进锦被里。

姑娘,你这又是怎么了?他一见楚沅,先是一阵惊愕,随后也许是猜测到了什么,他又明白过来,你可是遇上了什么事?昨夜王是去救你的吧?他怎么了?楚沅说话不方便,只能点点头,简短地问一句。

王强行突破结界限制,身体受到了反噬。

李绥真叹了口气。

楚沅闻言一愣,她再将目光停留在魏昭灵的那张苍白面庞上,他闭着眼,在睡梦里都是皱着眉的。

这一夜魏昭灵都没有醒来,但李绥真已将另一颗情丝珠交给了楚沅,那颗珠子锁入她的凤镯里,她已经可以来去自如。

第二天一大早,楚沅起床后就忙着收拾东西撞进背包里,她下楼之后,看到聂初文在院子里练五禽戏。

沅沅,你这是?涂月满在短廊里坐着喝茶,看见楚沅戴着鸭舌帽,穿戴整齐,又背了一个黑色的大书包,她就站了起来。

爷爷奶奶,我想趁着还没开学,出去玩两天。

楚沅走下阶梯,站在还有些积水的院子里。

聂初文站直身体,你想去哪儿?新阳。

楚沅也没打算瞒着他们。

果然聂初文一听,他那双眼睛里便流露出复杂的神情。

涂月满哪放心她一个人出门,便想拦着,沅沅,你一个人出去多不好啊,你要是真想去,我们可以陪着你一块儿去。

不用了奶奶,我想自己去。

楚沅说着又将缠了锦带的那只手举起来,有这个在,他们找不到我的。

他们到底也没拦住楚沅,聂初文猜到楚沅也许会想再去新阳一趟,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涂月满最终只能嘱咐她,每天都要打电话发视频回来报平安。

当天中午,楚沅就到了新阳市,随便找了个地方吃了顿午饭,她又去了车站搭车到望仙镇。

在之前住过的那家旅馆办了入住,楚沅又去街上转了转,最终在一家服装店里买了一件男款的黑色长羽绒服。

她也去了东街那个民宅,但却没有在那儿找到孙玉林。

晚上跟涂月满和聂初文视频说了会儿话,楚沅掐着时间等着那金色光幕出现,也许是因为她也有了情丝珠,所以这割裂时空的光幕便显得稳定许多,她这一次是正正经经走进去的,再也不用摔来摔去。

昨夜躺在床榻上还紧闭着双眼的年轻男人此刻已经醒来,他那双冷淡的凤眼只看着上方暗红的幔帐,也许是手腕上龙镯里勾连出的金丝牵连得他手腕动了一下,于是他才稍稍偏头。

这一偏头,就正好看见了那个裹着厚重棉服的女孩儿。

白色的绷带从下巴缠到了她的脑袋上,卷曲的头发有点过分蓬松,鼻子上还有血痂,唇角也还留有淤青。

她的样子看起来狼狈又好笑。

明明才和人打过架,脸上的淤青乌紫都还在,昨夜却又差点没了命。

他看着她走到他的面前来,也听见她问,魏昭灵,你还好吗?死不了。

他动了动泛白的唇,嗓音竟然出奇的哑。

那你准备好。

她忽然说。

魏昭灵一时间还没明白她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又听她说,我带你回家。

也许是缠在下巴底下的绷带限制了她说话的音量,她的声音显得有点模糊。

但魏昭灵还是听见了。

他嘴唇微动,还什么都来不及开口,就见她忽然转身往金殿外跑了。

等她再回来,她身上已经带了一个小包袱,那里面都装着他必须要吃的药。

即便这一次的反噬还没有到要了魏昭灵的命的地步,但他不肯吃药,就要反复忍受身体的疼痛。

魏昭灵神思混沌时,她的手已经扶住他的手臂,迫使他坐起身来。

待他下了床,几乎半边身体都倚靠在她的身上,她勉强扶稳了他,又仰头望他一眼,然后就带着他走入了那淡金色的光幕里。

李绥真在殿外隔着朦胧的纱幔看到那两人消失,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对身旁的容镜道,容将军,像王这般倔强的脾性,终须有人比他更倔,才算有得治。

左相大人此言何意?容镜听了他这话却蹙起眉,像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李绥真一时无语,半晌又问一句,……容将军还没成过家吧?见容镜点了点头,他便拍了拍他的肩,也没再多说什么,背着手转身往阶梯下走,回自己的住所,逗小黄狗去了。

留下容镜一头雾水,站在那儿好一会儿也没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旅馆的房间内,楚沅扶着魏昭灵在床上躺下来,然后她匆忙去端桌上那碗泡面,她用叉子挑起一根来喂进嘴里,时间正好。

魏昭灵蹙着眉,看她坐在那儿一根一根地吃面,他咳嗽两声,又见她放下了那碗泡面,然后将包袱里那套衣服拿出来放在床边,等你好一点了,我就带你出去看看。

我还给你新买了一件羽绒服,可以穿在外面。

她说着把那件羽绒服也拿来放到他的面前,又拉过被子盖在他身上。

魏昭灵却忽然抓住她的手腕。

当他抬眼看她,犹如浸润着远山般朦胧颜色的眉微微蹙起,一张冷白的面庞看起来神情更为冷淡不耐,他的嗓音仍旧带着些病中的喑哑,你到底想做什么?楚沅被他抓着手腕,也没挣脱,她索性拿过来一个垫子就坐在他的床沿,你昨天救了我的命,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在这光线明亮的房间里,魏昭灵看清她那双清亮干净的眼眸。

他听见她说,所以魏昭灵,我要送你一个礼物。

也许是察觉到他的指节稍松,她站起来,当着他的面,拉开了那厚重的窗帘,明净的玻璃窗外,是这小镇的夜色。

檐角重重雪,遥映霓虹色。

这样的雪天里,那漆黑天幕里的一轮月竟尤为圆满,冷淡的银辉落在房檐的积雪上,就更显出晶莹的色泽。

一颗又一颗的星子点缀在夜空之间,仿佛它们已在这样的夜色里闪烁了好多年。

就好像,魏昭灵曾在他的魇都看过的每一颗。

恍惚中,他听见她说,魏昭灵,这里是望仙镇,是离你的魇都最近的地方。

第24章 重归旧时城 他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姑娘……当她开口说故乡。

魏昭灵就没有办法将自己的目光, 从那携满薄雾的玻璃窗上移开,他看着那满天的星子,也看那房檐上露出的半轮月光。

后来是什么时候睡去的, 他自己也不清楚。

等他再醒来, 那扇窗外照进来尚有些灰蒙蒙的晨光,他看见那个蜷缩在沙发上的女孩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四仰八叉地睡在了地毯上。

她的脑袋上还缠着白色的绷带, 卷发经过一夜的胡乱折腾已经蓬松凌乱得不像话,他几乎都要看不清她的脸。

适时有单调奇怪的曲子忽然响起来, 他看见刚刚还睡着的女孩儿忽然睁开了一双眼睛。

楚沅被手机的闹钟吵醒后的第一反应, 就是去看床上的魏昭灵, 却不期对上他的眼睛。

你这么早就醒了啊?她想打个哈欠, 下巴却被束缚着根本做不了大幅度的动作,她只能闭上嘴巴, 坐起身来。

对于睡下的时候还在沙发上,醒来却在地毯上这件事,她看起来也并没有很惊讶, 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情。

我要出去跑几圈,你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等我回来。

楚沅穿好外套, 再戴了围巾, 回头对他说了句。

魏昭灵看她走了出去, 房门一关, 房间里就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他垂下眼睛, 他的脸色仍然苍白无血,止不住地咳嗽了好一阵,于是他面上的神情便显得越发寡淡阴郁, 太阳穴有些刺痛,胸口像是压了块大石,他静静地躺着,像是都快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

他的脑子昏昏沉沉,也说不清到底有没有再睡着,开门的声响让他清醒了些,于是再睁开眼睛,他就看到楚沅摘下帽子,提着几样东西走了过来。

我买了粥,你吃点吧?楚沅说着,就将塑料袋里的那碗粥拿了出来,放在床头柜上。

魏昭灵看她舀了一勺粥就凑到他嘴边来,他的神情变得有些僵硬,他往后退了些,自己勉强坐起身来,接过了她手里的那碗粥,无声地拒绝了她喂粥的动作。

楚沅也没想太多,把勺子递给他,自己插了吸管喝豆浆。

望仙镇上的早餐种类有很多,她还看到了一些她之前都没吃过的早餐小点,但她现在也张不开嘴,只能看上两眼。

喝着豆浆,楚沅偷偷看了一眼魏昭灵。

正如李绥真所说,他是世家大族养出来的清贵公子,所以他的一举一动从小就被刻意教导过,那些东西刻在了他的骨子里,所以他不论做什么,哪怕只是在此刻安静地喝粥,也是那么赏心悦目。

他的食欲并不好,喝粥也只是机械地重复几口,然后就随手搁了碗,又开始无休止地咳嗽。

楚沅没再喝豆浆,她赶紧给他倒了一杯热水来递给他,然后又忙着去翻昨天夜里从李绥真那儿带来的药材。

那些药都是一副一副包好的,她拿了一包就跑到外面买了一个小锅,然后借了附近饭馆的火熬药。

药味是闻得见的苦涩,楚沅守着炉子一刻也没敢离开,等她手忙脚乱地终于将药熬好,她端着药碗一路小心翼翼地回到宾馆。

房门被打开时,苦涩的味道随之蔓延进房间里,躺在床上的魏昭灵蹙起眉头,睁开眼睛果然看见她端着碗走到他的面前来。

楚沅将手里的碗放到床头柜上,你不喝药的话,会很难受的。

她说着想要伸手去扶起他,却被他攥住手腕。

此刻他那漂亮的眉眼间是显而易见的不耐,孤的事,你最好不要多管。

他说完就甩开了她的手。

身体的不适令他少了许多耐心,眼底总是郁郁沉沉一片倦怠,他的衣衫颜色浅淡,更衬得那张面庞苍白得过分。

好像他周身都散发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意,带着某种无形的压迫感,让楚沅有一瞬无端生出几分怯意。

她沉默地看了床头柜上,还有热气从碗壁逐渐缭绕而出的那碗汤药,抿了一下嘴唇,她还是伸手捏起汤匙。

忽然被她捏住下巴的时候,魏昭灵那双阴郁冷淡的眸子有一瞬睁大了些,他的身体还很虚弱,无休止的疼痛折磨得他几乎没什么力气,她用了些力道捏住他下巴时,他竟没能挣脱。

也许他是愣住了。

她将汤匙递到他唇畔,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就抵着他的唇齿灌了进去。

他被呛得躬起脊背咳嗽,咳得他眼尾都添了些淡淡的红色,这一瞬,他那张苍白如纸的面庞添了些不太正常的血色,就好像窗外枝条招摇的树梢落了瓣梅花在晶莹白雪里,于是就有了一种冷淡里的靡丽,透出些莫名的破碎感。

我答应你,楚沅拍了拍他的肩背,替他顺气,等你有了力气可以走路的时候,我就带你去魇都。

可你要是不喝药,你是不会那么快好的。

靠在床柱上轻轻喘息的年轻男人闻言抬眼看她,也许是咳得太狠,他那双眼睛染了些浅淡的水雾,微红的眼眶更让他无端少了些阴沉锐利,连轮廓都柔和了些。

夜阑国破前,他已经有二十五岁,但如今他这一张面庞,看着却仍如少年一般,好看得令人心惊。

魏昭灵只盯着她片刻,又忽然极轻地冷笑一声。

她仗着魇生花,知道他不会杀她,所以她才什么都敢做。

连着两三天,也不管魏昭灵愿或不愿,楚沅都一天三顿熬好药,再强硬地喂他喝下,她也说过好话哄他,但他也始终没什么反应,所以楚沅后面也就懒得说了,仗着他没什么力气,她就直接灌。

李绥真用的也并不是什么普通的药材,那些都是当初从玉屏山的巫阳后人那里得来的,是温养疗愈的灵药。

魏昭灵的气色虽然还是很差,但比起之前也算好了一点。

所以这天吃过早餐,楚沅就将魏昭灵扶到了洗手间里,那面巨大的镜子映出他们两个人的模样,她看着镜子里的他,说,魏昭灵,你可以自己换衣服吧?魏昭灵还没开口,就见她单手去解自己的领口的扣子,他眉心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移开目光,竟有些罕有的慌乱,你做什么?楚沅闻声抬头,我给你演示一下怎么系扣子啊。

但见他再看向她的冷淡目光,楚沅讪讪地松开了纽扣,那,你自己能站着吧?要是你有什么事,你就叫我,我就在外面等你。

她把衣服递给他,然后就出了门,站在外面玩手机。

等了大概五六分钟,楚沅听到里面传来急促的水流声,他似乎还轻声咳嗽了两声,于是她伸手敲了敲门,你好了吗?洗手间的门被人忽然从里面打开来,楚沅最先看见他修长的双腿,深色的西裤穿在他的身上,雪白的衬衣衣角都被收进了裤子里。

他的身高大约在一米八快到一米九的样子,虽然因为常年病着,令他的身形看起来有些清瘦,但他到底也是在血腥疆场里拼杀过的,身体柔韧,宽肩窄腰,比例也非常优越,好像无论什么衣服穿在他身上都很好看。

他披散的乌浓长发看起来跟他的穿着有些不太搭,却也分毫不影响他那张过分出色的面容带给人的冲击力。

他应该是洗了把冷水脸,有水珠顺着他的鼻梁往下流到下颌骨,滴在衬衣领口的边缘,留下湿润的一点痕迹。

楚沅有一瞬看愣了,等她反应过来,又连忙去把之前在街上买来的那件长款黑色羽绒外套拿过来。

他在床沿坐下来,她就抓着衣袖替他套上衣服。

这样会不会冷?楚沅看了他一会儿,又问。

魏昭灵不习惯她的靠近,他稍稍往后了些,只轻轻摇头。

你的头发,要不我给你梳起来,梳个辫子吧?楚沅盯着他披散的长发片刻,拿了梳子过来,却见他用那双冷冰冰的眼睛看她,她就默默地又放下了梳子。

往事越千年,在她生活的这个世界里,已经很少有男性会留那么长的头发,但当楚沅坐在小镇某间理发店的沙发上,看着他那犹如丝缎般的鸦青长发,她又觉得剪了好像有些可惜。

于是趁着理发师还在那边忙着找东西没过来,她就走到他旁边去,看着镜子里的他,凑在他耳边小声说,要不还是不剪了吧?你的头发挺好看的,剪了怪可惜的。

魏昭灵在镜子里看见了她那副纠结的神情,下一秒他被她握住手腕,扶着站起来,然后就听见她讪笑着对那边刚拿了剪刀要过来的理发师说,不好意思啊,我们不剪了。

说完她就拉着他出了理发店,却又回身站上几级阶梯,将自己头上戴着的黑色鸭舌帽压到了他的头上。

这样不也挺好的嘛,正月里剪头发不吉利,会死舅舅的。

她满意地点点头。

这天的晨光照在她的身上,好像阳光终于有了些温度,还有些刺眼,他甚至看见了她那张干净面庞上细微的小绒毛。

魏昭灵,我现在就带你去魇都。

阳光里,从下巴到头顶绕了一圈绷带的女孩儿看起来有些滑稽好笑,没有了帽子遮掩,路上来往的好些人都不由将目光停在她的身上,但她却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似的,只顾牵起他的手,扶着他走。

魏昭灵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姑娘。

明明昨天夜里,他睁开眼看见洗手间的磨砂玻璃门里透出来暖黄的光,他又听见那个女孩儿在里面弄出的动静。

她应该是在自己换药,拆后颈和背上的纱布时也许撕扯到了原本结痂的伤口,他都听到了她痛得吸鼻子的声音。

他见过她的眼泪,是惊恐惧怕间,止不住的生理泪花,也是忍不住疼的时候,眼眶里憋不住的水雾。

但她却很少真的哭过,就连昨夜,他也只听到了她短暂的吸鼻子的声音。

他常见她笑,就算下巴被绷带缠紧,她也总是会忘了这回事,笑得弧度一大,他就会听见她颌骨的脆响,然后她一僵,不敢再笑了,可没过一会儿,她就又忘了。

她看起来像是没心没肺,可是她心里究竟装了多少事,谁也不清楚。

正月里的望仙镇虽然比不得平时热闹,但也还是有一些游客,楚沅带着魏昭灵坐上了一辆去魇都景区的车。

车里充斥着一种铁锈味道,还有各种人混杂在一起形成的莫名气味,这些都令魏昭灵觉得有些难以忍受。

楚沅特地先给他在座位上垫了铺展开的纸巾,扶着他座下之后,又拆了一个崭新的黑色口罩递给他。

见他迟迟不接,楚沅就干脆把口罩替他戴上。

指腹无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脸颊,他身形一僵,拧起眉看她,但见她几乎近在咫尺的脸,他的眼睫又颤了一下。

戴上这个应该会好一点。

楚沅没注意他的神情变化,只自顾自地说了一句。

然后她又去翻自己的背包,见保温杯在里面,她也就放下了心。

在大巴车行驶的路上,楚沅看到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色,脑海里想起来第一次坐上去魇都的车时,那满车热闹的声音。

那时的她,从没想过自己还会再去到那个地方。

雾蒙蒙的天色掩去了好多苍山翠色,绵延山势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她却将目光不自禁地从车窗,移到了同样在看窗外的他的侧脸。

帽檐压得很低,她并看不清他的眼睛,黑色的口罩也遮掩了他的半张脸,她猜不到此刻的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也没有刻意去打破这份寂静。

当大巴车在魇都旧址外停稳,已有人陆续下车,楚沅才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臂,魏昭灵,我们下去吧。

他始终沉默,任由她扶着下车。

脚下仍是短茎细草,可当初泛黄的颜色终于见了些绿意,楚沅听到前面不远处传来拿着喇叭的导游说话的声音。

而立在她身旁的他,迎着湿冷的风抬头,好像周围那些嘈杂的声响他都听不见,他只是久久地站在那里。

也许在那些人的眼里,眼前的这片荒原唯一的意义,就是在向他们证明传闻中的夜阑古国,是真的存在过。

可是对于沉睡了一千三百年,仿佛什么都还停留在昨日一般的魏昭灵而言,眼前的一切就像是一场不那么真实的梦。

所有人都在看残留在荒原之上的断壁残垣,只有他目之所及,便是一座完整的城。

好像那座城里最为热闹的声音,就在他的耳畔。

可他却始终没有办法挪动步子,再往前走。

他只是怔怔地立在那里,也说不清自己此刻心头究竟是怎样的感受,只是耳畔热闹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远,他眼中那座完整的城,再度化为残垣乱瓦。

历经一千三百年的岁月流转,这里早已不是他记忆里的模样,王都的子民,还有那满宫的魇生花,都被宣国人的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楚沅。

年轻的君王忽然伸出手指轻勾下遮挡了他大半面容的口罩,露出来那张苍白的面庞,此刻的他眸子里满是迷惘,他轻唤一声身旁的姑娘,问她,你说,孤为何一定要回来?一块断碑,几处砖瓦城墙,除此之外,这里什么也不剩下。

他身为夜阑的王,却没有守好他的家国,没有守好整座王城里所有子民的性命,他们的骨灰也许早就同这里的每一寸泥土相融,而他愧对的,又何止只是这一座城的人。

你来过,并且记得它原本的样子,记得这座城里的人,还有你的国家,这就已经足够了,楚沅望着他的侧脸,也许是魇生花令她听到了这里曾经最热闹的声音,她大约也能明白一个时隔千年重归故土的人,此刻心里究竟该有多么迷茫痛苦,于是她伸手轻轻地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又说,魏昭灵,你听到他们的声音了吗?他们等你很久,你来了,他们很高兴。

魏昭灵闻言,也许有一瞬发怔,他迟迟地垂眼去看她的眼睛。

一缕乌发轻拂他的侧脸,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下起了小雪,冰冰凉凉的一片雪花压在了他的眼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的影子。

第25章 荒山星月夜(捉虫) 你就是很重要的信……他那么想要回来的地方, 却早已经不是曾经的故乡,这片土地历经千年,荒芜又苍凉。

那一阵又一阵凛冽的风声, 都好像是等在这里的夜阑亡魂的声音。

魏昭灵静默地站在原地许久, 他始终没有走到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去,也没有近距离地去看那处断碑, 还有那几处旧城墙。

楚沅带他坐上回望仙镇的车,快到中午时, 街上的人又多了些, 卖各种各样的小饰品, 小玩意, 又或者是卖小吃的摊位从街头摆满街尾。

楚沅闻到了各种食物的香味,这些天她没法好好吃什么东西, 所以这会儿看到这些小吃就更加眼馋。

她忍不住买了一包糖果子,还有一串糖葫芦,红色的糖浆里包裹的不是山楂, 而是味道清甜的冬枣。

她以前吃过一次,糖浆里的冬枣又脆又甜, 比起山楂, 她更喜欢这个。

可惜这会儿买了她也不能吃, 于是她把糖葫芦凑到魏昭灵的嘴边, 你尝尝看?魏昭灵皱起眉, 推开她的手。

魏昭灵, 我吃不了, 你帮我尝尝看好不好吃。

她又把糖葫芦凑到他的面前。

她仰着头望他,明明是自己嘴馋,但是她的嘴巴张不太开, 糖葫芦稍硬,更不提那包糖果子,她一样都不能吃,但看他吃也行。

在热闹的人群里,此刻的她显得更加聒噪,一直把那串犹如琥珀般浑圆泛光的糖葫芦拿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也许实在被她吵得头疼,又或是不太想看她的那双眼睛,他竟真的低头咬了一口她的糖葫芦。

压低的帽檐遮掩了他的眼睛,当他张口去咬她手里的糖葫芦,她只来得及看清他线条流畅的苍白下颌。

甜吗?楚沅看他咬了一口,再站直身体时,他淡色的薄唇上沾了些色泽新红的糖浆。

魏昭灵没理她。

这几天你被我逼着喝了不少的汤药,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不高兴,但我这也是想让你快点好起来啊……楚沅一边跟着他往前走,一边说,你这些天喝了那么多苦的药,今天我请你吃糖,你也别生我的气。

说着,她又看到旁边的小摊上的什么东西,于是她走过去,拿起来其中的一个小龙人的挂饰。

那是一个Q版的娃娃,人身龙尾,尾巴犹如冰晶一般半透明,上面的每一枚鳞片都刻画得很精细。

她在娃娃的后背上发现了夜阑王三个字。

老板,这是夜阑王?楚沅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抬头去看那摊位后头站着的中年大叔。

那大叔眉眼和善,闻言也笑着点点头,姑娘,这可不就是夜阑王嘛,咱这儿的传说里羽化成龙的,可就只有那么一位!只要二十,买一个吗?他又说。

楚沅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人群里,那一抹清瘦修长的身影,这天的阳光好像真的有些过分刺眼,也有些太温暖。

枝头房檐的积雪在暖色的光晕里悄悄消融,天空中也不再有纷纷扬扬的雪花。

他应该是好久都没有见过这样热闹的街市,也再没见过这么鲜活的人,他立在喧嚣里,却安静得像一幅画。

楚沅静静看他,明明他原本就来自这里,可现在他站在那里,却像是无家可归的孤魂。

在望仙镇东街的尽头,有一座百年前修建的夜阑王庙,那是一座并不大的庙宇,据说,是一位姓齐的老人用了毕生的积蓄请人修建的。

据说那位老人在年轻的时候受了些打击,导致精神出了些问题,有的时候一发作就又哭又笑,谁也认不得,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他来到望仙镇住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修庙。

还是替那位在史书上并没有留下多少好名声的夜阑王修庙,这件事在当时的望仙镇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老人活了百岁,死也死在了庙里。

后来那座庙无人修葺,塌了半边,直到前些年新阳市发展望仙镇的旅游业,才拨了款将那王庙又重新修葺了一遍。

谁也不知道当年那位姓齐的老人究竟为什么要为在历史上没有留下多少痕迹的夜阑王修建王庙,这反而为离奇消失在千年之前的夜阑王更增添了许多的神秘感。

世人总是会对神秘的东西产生更多的好奇心。

楚沅也是第一次来看这座王庙,神奇的是,和她一起来到这里的,就是被这座王庙供奉着的,曾经的夜阑王。

庙里有一尊金身塑像,楚沅一踏进门槛,就看到了那尊夜阑王塑像。

那轮廓并不算很清晰,楚沅看了一眼塑像,又去看身旁的魏昭灵,令她惊奇的是,塑像的那双眼睛跟他尤为相像。

香案上常有香火不断,守庙的人基本每天都会续上。

楚沅在庙内的圆柱上看到了镌刻得极为深刻的两行字迹,虽然历经年岁,却仍能看清——胡笳声声慢,哭我旧河山。

这……她一瞬瞪大眼睛,这样熟悉的诗句,同她之前在魇都旧址里捡过的那张照片背面的朱红小字如出一辙。

魏昭灵,这句诗我见过。

楚沅拉了拉他的衣袖,望着他说,我第一次去魇都遗址的时候在那儿捡到了一张照片,那上面的人是你,照片背面除了这句诗,还有一个日期,她略微回想了一下,好像是‘天旬三年,八月十五’。

那天之后我身体里的魇生花就开始生长了,楚沅又皱起眉,可是我始终想不明白,一千多年前怎么可能会有照片呢?难道这个世上真的有穿越这回事吗?一个人真的可以回到过去,甚至去到未来?想到这里,她又问他,你想一想,八月十五那天,有没有人拿着奇怪的东西对着你拍照?她说的这些现代词汇,魏昭灵现在也都能听得明白。

听她说起天旬三年,八月十五,他那双向来清冷的凤眼里此刻也没有多少神情波动,过往的那些岁月里,于他而言,少有记忆深刻的时候,但如果真的有人拿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应该也不会没有什么印象。

于是他轻轻摇头,算是无声的回答。

那就奇怪了,那张照片算怎么回事?楚沅实在是想不明白,那张忽然出现又消失的照片,绝不可能是她一时的幻觉。

那张照片就像是打开她后来所有神奇境遇的开关,原本附着在她脖颈肌肤之下的魇生花种子从那天开始生长蔓延,在她的腕骨留下痕迹,也是那天,她捡到那张照片,就看到了一座城,看到了那座城里来来往往的人,还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看似杂乱无章的际遇,又好像总有些莫名的关联,可是现在的楚沅,还没有办法把它们完整地联系在一起。

想不明白,她索性也就暂时不再费神去想,她又看了一眼那尊金身塑像,虽然这庙宇并不大,也并没有很富丽堂皇,却自有一种年岁沉湎后的古朴清幽之美。

没有在外面逗留太久,楚沅就带着魏昭灵回到了旅馆。

他见了风总是要咳得更厉害些,楚沅回去就先熬了药端给他,她把自己买的糖果子放到他的面前,你喝完可以吃这个,就不会苦了。

但是你不能不喝。

她说这话时也没在笑,看起来是一副没商量的严肃样子,可她下巴到脑袋上还缠着一圈绷带,无论她做什么,说什么,看起来都还是有些好笑。

也许是见魏昭灵仍旧没什么反应,只冷眼看她,她也没什么耐心,就想要故技重施。

可她才朝他伸出手,还没有触碰到他的下巴,她就发现自己竟然动不了了。

坐在落地窗边的年轻男人依靠在椅背上,那张苍白面庞上总有几分冷淡慵懒,他轻睨着她,修长的指节抵在唇畔轻咳了两声,才缓缓开口:孤说过,不要多管闲事。

楚沅站在那儿,不但身体动不了,连开口说话也没有办法。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俯身去端起圆玻璃茶几上的那碗汤药,然后他站起身来,手指扣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张开嘴。

瓷碗边缘抵着她的唇齿,他面无表情地灌给她小半碗苦涩的药汁,看她的五官皱成一团,他才稍稍扬眉,弯起淡色的唇,轻轻嗤笑一声,你熬了这几日的汤药,也该尝尝它的滋味。

楚沅这辈子还没喝过中药,她没有办法形容入口的这种苦,苦得她太阳穴都发麻。

所幸他到底也没都喂给她,他搁下碗,再坐下来时,楚沅才发现自己忽然就能动弹了。

她赶紧一把抓过那包糖果子,掰碎了往嘴里喂。

果然他一有了力气,就能够动用异能,他这几天一直记着这笔账,就等着现在跟她算。

楚沅气得不行,一整个晚上都窝在沙发上不肯跟他说一句话。

虽然还记着仇,但第二天下午她还是带魏昭灵去了龙鳞山,上山的路总是多阶梯,她怕他体力不支,虽然没跟他说什么话,但她还是在默默地扶着他走。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当他们慢慢的,一步又一步地走上山去,当她看到不远处的留仙洞时,山风簌簌,卷着无数枝条间的每一片叶子发出声响,她莫名读出了整座山的喜悦。

你的魂魄之前就锁在这里,对吗?留仙洞里还有不少人,楚沅指着那一潭碧蓝的水波,回头去看魏昭灵。

魏昭灵沉默地去看那一潭死水,在他的灵魂回到躯体里之前,他的意识是不清晰的,他可能在这里睡了很久,才等到楚沅被魇生花牵引而来的那天,才隔着这碧波潭水,与她同时点破水面。

洞中有细碎的莹光忽然漂浮显现,引得游客连声惊叹,忙拿出手机拍照,而楚沅却看见那些漂亮的光影倏忽落在他的肩头。

那一霎,他整个人都好像变得不太真实。

出了留仙洞,楚沅就在往旁边的树林看,魏昭灵看她站在那儿,就开了口,你在看什么?我上次去仙泽山地宫之前,好像有什么东西引着我不受控制地去了这片林子里,然后挖出了一个神像,好像是那个神像,把我带到地宫里的。

楚沅想起来那天的事情就觉得后背发凉,那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不受控制地在泥土乱石里挖得满手是血的情形,仿佛还在眼前。

魏昭灵听了她的话,便也抬眼去看那片树林,那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但他还是迈开步子,朝着树林里走去。

楚沅看他去了,她迟疑了一下,也还是跟了上去。

但进了林子里,她却发现这里的树木参差不齐,几乎每一棵都是不一样的,而那些游客的声音隐约还能听见,山间冷雾微拢,周遭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声响,更没有忽男忽女的声音阴森地缭绕在人的耳畔。

她根本找不到什么沟渠,也找不到什么陷在泥土里的神像。

奇怪,我那天就是走的这边啊……楚沅一时间又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雾气越来越浓,几乎将他们两个人都包裹在其间,明明刚刚还听得到的那些游客的说话声在这一刻又变得不够明晰。

不过只是刹那之间,楚沅就再看不到来时的路。

天旋地转的一瞬,她晃了晃脑袋,就发现眼前的景象又有了变化,而刚刚还站在她旁边的魏昭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上了那边的小山丘。

她连忙跑过去,看见他垂着眼,在看底下那一尊半边碎裂,陷在泥土里的神像。

你认识这个?楚沅开口问他。

即便污泥已经将那尊碎裂了一半的神像弄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但魏昭灵只看一眼,便认出了那东西。

那是巫神像。

他轻启薄唇,简短一句。

话音才落,他才又将四周打量一番,也是这一刻,他才明白过来,原来传闻中的玉屏山,就是这座龙鳞山。

巫神像?楚沅听了他的话,又想起来巫阳居玉屏的传说。

龙鳞山,就是玉屏山。

这里有巫神像也就合乎情理。

天色渐渐暗下来,可楚沅却还没在浓雾里找到出口,她索性就地坐下来,看魏昭灵仍旧站在那里,她就伸手拉了他一把。

原本就是无心之举,他也许是在想些什么事情,出了神,一时不防,再加上原本就力有不逮,他竟就这么被她拉着踉跄两步摔下来。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额头,身体也重重地压在她身上。

楚沅懵了。

魏昭灵最先反应过来,他支起身体最先看见楚沅的脸时,他那双凤眼里流露出几分错愕,随后他轻拧起眉,坐起身来。

楚沅还躺在地上,气氛有一点尴尬,她瞥见他冷白的侧脸,他的神情寡冷阴郁,根本没再看她一眼。

对不起。

楚沅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她也就老老实实地道歉。

但他却并没有理她。

楚沅也没坐起来,她无聊地抬眼去看天空,明明周遭的雾气还是很浓,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夜幕里的星星每一颗都很明亮,就好像天河里的每一颗,都在这里留下了最璀璨的影子,这夜空,像是有人刻意而为的幻影。

数着星星没一会儿,她又数忘了,打算重数的时候,她想起来昨天看过的那间王庙,于是她忽然开口,说,虽然不知道百年前那个姓齐的老人究竟为什么要给你修庙,但是魏昭灵,好像对他来说,你就是很重要的信仰,她偏头去看他,你看,就算那座城没了,时间过去再久,也还是有人记得你,记得你的夜阑。

凛冽山风里,少女的嗓音清晰地传至他的耳畔。

有一瞬,他的那双眼睛里光影微动,他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她。

躺在草地上的姑娘又开始百无聊赖地数星星,在天幕里映出银河的轮廓时,那万顷的星辰在浓黑的夜色里低垂下来,冷月的银辉照见她的面庞,也照见她被冻红的鼻尖。

她吸了吸鼻子,整个人都缩在宽大的棉服里,只露出来她的那张脸,还有她卷曲蓬松的头发。

我昨天请你吃糖,你倒好,请我喝了半碗苦药,她还记着昨天的事,但因为刚刚自己让他摔倒了,她也就不好意思再记仇,于是她抬起胳膊,当着他那双漂亮冷淡的眼睛,缩在衣袖里的手一下子冒了出来,朝他舒展手掌,露出来一个小龙人挂件,就当扯平了。

魏昭灵还在看她朝他伸过来的那只手里的东西,她却已经嫌举得太酸,索性再往前了点,把那个挂件塞到他的手掌里。

这是人家望仙镇的文创产品,说是羽化为龙的夜阑王,还挺好看的,二十块也算花得值。

她又在笑了。

魏昭灵看见她不自觉弯起的眼睛,就算此刻在这样的荒山里,就算她的手已经冷得不像话,那温度触碰到他的手指,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竟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指节,握紧了那个人偶挂件。

荒山星夜,好似幻梦。

他始终不懂眼前的这个姑娘,究竟凭什么总能这样坦然地去接受发生在她身上所有的一切。

他更不懂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因为她的几句话,还有她手掌的温度而忽然忘了好多的迷茫与不堪。

第26章 误入水木阵 可她偏偏就是不够听话。

……巫阳后人不仅会巫术, 还通晓五行阵法。

曾经的玉屏山,也就是现在的龙鳞山上仍旧保有巫阳后人留下来的无数复杂的阵法,普通人看这里的花草树木并看不出什么特殊的东西来, 这里也困不住任何一个普通人。

否则这里也不会被新阳开发成旅游景点, 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

但对于身怀异能的魏昭灵,又或者是携带魇生花的楚沅而言, 这里的幻阵一重又一重,且并不是那么容易解除的。

我们就等到九点半, 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回地宫里去。

楚沅倒也并不着急, 她掏出手机看一眼时间, 而屏幕右上方显示这里根本收不到一点信号。

魏昭灵却将目光落在底下那半陷在泥土烂木里的那尊破碎的巫神像, 他只是指节稍稍一屈,便有无形的力量裹挟着那尊破碎的神像从污泥里腾空而起。

楚沅看见他指节收紧了些, 只虚虚一握,那神像就在一瞬之前彻底碎裂,细微的烟尘漂浮着, 在这溶溶月华里显得粒粒分明。

楚沅被那神像碎裂的声音吓了一跳,你这是干嘛?但话音刚落, 她却在那齑粉烟尘里隐约看见一抹影子, 像是一个女人的身身形, 那张脸却是模糊的。

只是那么一两秒的时间, 那抹幻影转瞬即逝。

地面开始颤动, 她看见周围的婆娑树影几经变换, 盘结的树根蔓延移动, 有的已经从泥土里暴露出来。

楚沅没有防备,被来回移动的树根绊倒在地。

风声越发急促,她忽然闻到了很浓重的血腥腐臭味道。

她差点干呕, 连忙捂住口鼻,又避开那些树根站起来,回头时,她看见魏昭灵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柄剑,那长剑从他的手中飞出,直接斩断了其中最为粗壮的树根。

淡色的气流荡开,震得树梢的积雪与叶片都在簌簌而落,树根突破地面,翻出来一层又一层的泥土,也让空气里的腐臭味道越发浓厚。

月光照见那被树根翻出来的泥土竟然是暗红的颜色,楚沅勉强稳住身形,却又看见泥土里露出来半个白森森的骷髅。

这片林子里的土地几乎都在繁密的树根移动间被翻了个彻底,于是她看见了还没有来得及被时间消解干净的头发,腐烂血肉里露出的白骨,还有无数的残肢断臂,还有一些残损的衣料。

好像这目之所及的每一寸泥土里,都埋着不知名的枯骨亡魂。

数目之多,楚沅根本没有办法判断那到底是多少尸体,后背寒毛直竖,她再也忍不住躬身干呕。

当魏昭灵走到她的身边来,她看见他的剑尖上还有浓绿粘稠的汁液滴下去,也许是被这空气里的味道熏晕了脑子,她差点把那绿色的汁液看成了殷红的血。

这些人……她嘴唇微动,再度抬眼时,仍是森森白骨,遍地血腥。

都是些被剥夺了异能的人,偏偏如此血腥恐怖的境地里,他的声音还是一如往常那样平淡轻缓,只是这种腐臭味道实在难闻,他的指节抵在鼻间,另一只手里的那柄剑也在刹那消失,应该有人早发现了这水木阵,便将这里当做了这些人的埋骨之地。

水木阵原本是巫阳所设的机关,传闻中曾经玉屏山也有很多人去过,却并没有人在山上发现什么巫阳后人,于是巫阳居玉屏便变得越发不可信,他们哪里知道,外人眼中的玉屏,和巫阳居住的玉屏,是有内外之分的。

玉屏山上阵法遍布,没有人可以轻易窥探有关巫阳后人的秘密。

后来玉屏山究竟在哪里已经不可考,而巫阳后人居于玉屏山的传闻就变得更加缥缈难察。

但很显然,早有人先于楚沅和魏昭灵,发现了龙鳞山就是玉屏山,更发现了这里重重阵法之一的水木阵。

要失踪的人永远失踪,最好藏匿尸骨的地方,就在这水木阵里。

楚沅听见魏昭灵的话,手脚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冰凉麻木,她觉得自己已经无从落脚,好像她踩着的每一寸泥土之下,都有一抹枉死的孤魂。

她不自禁后退两步,却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

下意识地低头一看,像是什么硬硬的卡片。

手指哆嗦地按开手机的光,楚沅看到那沾着暗红泥土的卡片上还穿着一根蓝色的系带,那像是一张工作证。

魏昭灵,你看这个。

楚沅喊了一声身旁的人。

她用铺开的纸巾裹住手指,勾着那系带将那工作证捡了起来,又把手机塞进了魏昭灵的手里,借着手机的光,她用纸巾抹去上面湿滑的泥土。

卡片上有一张照片,那照片上是个年轻女人,她留着黑色的长发,戴着一副框架眼镜,五官很清秀。

那是华国历史研究院的工作证。

楚沅看到名字那一栏上写着——叶秋彤。

她险些没握住那张工作证,她没有办法再去看半掩在泥土之下那些腐烂的尸体,手已经有些发抖。

你认得她?魏昭灵只瞥一眼那工作证上的照片,又见楚沅神情奇怪,就开了口。

楚沅摇了摇头,我不认识……她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但是这个名字,我见过。

就在孙玉林拿出来的那个旧笔记本的第一页,她无意间看到过那上面有娟秀的字体写着三个字,就是叶秋彤。

加上历史研究院的工作证,这个身份也跟孙玉林失踪的妻子十分吻合。

2009年的冬天,那个女人消失在望仙镇,整整十二年,警方没有放弃寻找她,她的丈夫也在跋山涉水,穷极半生地找她。

可是谁也不知道,她原本就在这里,哪儿也没去。

她无声地死在某一天,死在某一个人的手里,然后被掩埋在黄土之下,血肉躯体化为水木阵里所有树木的养料。

楚沅记得孙玉林谈及妻子时,那双眼睛里的爱意仍不曾被十二年的岁月磨灭半分,他仍然深爱他的妻子,他永远在寻找她的路上。

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捏着那张工作证,满脑子都是孙玉林红着眼眶说起自己妻子时的表情。

也许是他们触碰到了那个人在水木阵里留下的东西,彼时凛风袭来,冷得刺骨,这树林里的雾气也逐渐变得如血一般红。

之前楚沅是一个人被巫神像牵引进来的,那时她魇生花的力量还并不强烈,所以并没有触发这水木阵里的机关,但现在魏昭灵和她两个人都出现在这里,而她的魇生花又已经开出了第三瓣,于是血雾越发浓烈起来,越来越多人朦胧的影子在雾气里若隐若现,那像是被刻意投放出来的幻影,可当楚沅看到那张和她手里工作证上照片里一模一样的脸时,她还是吓得后退了两步。

巫神像破碎时,有东西落入了魏昭灵的手里,此刻正被他捏在掌中,他或许也并未料到这水木阵已经被人改造成了专门埋尸的地方,血雾包裹而来,他旁边的姑娘被那雾色里的幻象吓得踉跄后退,于是他便顺手扶住她的腰身,站好。

如此血腥阴森的场面,他那张冷白的面庞上却始终神色清淡,没有多少波澜,他伸手时,便有无形的气流击碎了那些幻象。

收拢的血雾又弥漫开来,衬得那天上的月亮都染了浅淡的红,可是被风吹来的细碎雪花却有着最为锋利的棱角,落在他的手背就划开道道血痕,再被温热的血迹融化成水。

楚沅看见他受伤,魏昭灵你没事吧?魏昭灵重伤未愈,今天上山走了这么久的一段路,也已经让他的身体极为疲乏,他的脸色越发苍白起来,却仍没管被扎伤的手,只是那双眼睛里透出几分阴沉,他咳嗽几声,手指抵着血色的气流,就好像他的手掌正触碰尖锐的刀刃。

出口在你的左侧。

他头上的那顶帽子早已被风卷走,此刻他鬓发间已经有了薄汗,他开口说这话时,并没有去看楚沅,只是盯着眼前那越发浓烈的血雾。

血雾聚拢时,其他地方就被月光照得分明,楚沅在听到他的声音时,就下意识地去看了一眼左边,那里的树木早已被他的长剑斩断,辟出一条道来。

你不走吗?楚沅焦急地问。

半明半暗的光影里,魏昭灵的那张面庞显得更有一种朦胧动人的风情,可偏偏他的那双眼睛太过冰冷,像是凝着浮冰碎雪一般,暗沉沉的,更照不进一点光。

你不必多管,走就是了。

她只听见他清泠的嗓音。

楚沅看了看那条路,又回头看他,暗红的血雾在他的面前收拢成似妖似鬼的狰狞形态,仿佛是吞天巨兽一般,张牙舞爪地在地上投下扭曲的影子,像是顷刻间就要将他吞噬。

脚下是血腥泥泞,还有无数人的白骨血肉。

迎着强风,楚沅勉强看清他,却见他忽而蹙了眉,随后就吐了血,那殷红的颜色染着他原本泛白的唇。

但他却还缓缓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蹭去唇角的血迹,鬓边的龙须发被吹得来回晃荡,他的侧脸在这样诡秘的光色里忽然就添了些妖冶。

淡金色的流光裹挟住那浓浓血雾,在刹那之间凝结成冰,他苍白的指节一屈,坚冰破碎,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已经有些脱力,太阳穴刺痛得厉害,神思有些不太清晰的时候,却有人忽然扶住了他的手臂。

他半垂着眼,看见了那个女孩儿的脸。

她并没有听他的话离开这里。

好像她总是这样,不够听话。

这水木阵已经被人改造过,你方才不走,现在若是后悔,也已经没用了。

他有些不耐地提醒她。

那我总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

楚沅才不管他说的什么,她往四周看了看,那些树根又在徐徐蔓延移动,她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嘴唇,只要我们能坚持到九点半,我们就能回地宫里去。

树根就像是人的手,突破泥土蔓延出来,一旦抓住什么,就会越缠越紧,直到将其绞成两截。

随着地面不断有树根翻出,也有更多的白骨与残肢从泥土里显露出来,血腥味,腐臭味,几乎要让楚沅忍不住呕吐。

她艰难地带着魏昭灵躲过一截又一截探出来的树根,但还是没能防住那一截看似细嫩的树根缠住了魏昭灵的手腕。

他神思混沌,睁不开眼。

楚沅急得不行,只能匆忙去翻书包,最后找到一把美工刀,她就拿着那把美工刀一点一点地磨断缠住他手腕的树根。

魏昭灵睁眼时,正见抱住他的姑娘捏着他的手,在看他被树根缠得乌紫破皮的手腕。

而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已经躲在了一棵巨树的树洞里。

洞口缠满树根,只要有探进来的趋势,她就会马上拿起美工刀去割断。

她怀里手机的光照着树洞,有种潮湿的木香味道。

我们不该来这儿的,魏昭灵。

也许是看到他醒了,楚沅满是伤口的手还捏着美工刀不放,她眼下有了浅浅的青色,看起来狼狈又疲倦。

魏昭灵却轻轻开口,他的嗓音像是被这树洞里潮湿的气息浸润过,又添了些沙哑,不,孤必须来。

当他舒展手掌,楚沅自他掌心看到了一枚白玉雕琢出的魇生花。

那像是一枚项坠。

这是什么?楚沅问他。

姨母应该等了孤很久,他的声音变得飘忽起来,紧接着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得他再吐了血,却握紧了那枚白玉雕琢的魇生花,他喘着气,轻声道,可惜孤,始终未能见她一面。

听见他这么说,楚沅忽然想起来那尊巫神像碎裂后出现的那个陌生女人的幻影。

他的意识再度变得混沌不清,半睁着眼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楚沅却感受到他浑身都在细微地颤抖,于是在这狭窄的树洞里,她抱住他,又用衣袖去擦他唇边的血迹,魏昭灵,你再坚持一下,千万不要睡,很快我们就可以离开这儿了。

几乎是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她从来都没有觉得时间这样漫长过。

可是外面再度有树根蔓延进来,楚沅捏着美工刀匆忙割断,尖锐的树根从缝隙里再探进来,她的手臂被缠住。

树根拼命收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生生绞断。

楚沅痛得手上没了力气,美工刀顺势掉落,魏昭灵也许是听到了她呼痛的声音,他勉强睁开眼睛,就看见那树根的木刺已经扎进了她的手臂。

于是他抬手,勉强凝出冰刺来将树根割断,可刚刚还抱着他,让他不要睡的楚沅,此刻已经在剧烈的疼痛中失去了意识。

那一刻,手机屏幕的光照见魏昭灵那张苍白无血的脸,他看见屏幕上的时间已经变成了21:30。

于是他伸出戴有龙镯的那只手,淡金色的光芒凝聚起来如水波一般的光幕,瞬间将他们两个人都包裹进去。

彼时坐在地宫金殿外打瞌睡的李绥真忽然听到了殿里像是有了动静,于是他睁大一双眼睛,第一眼正好看见趴在他旁边的小黄狗。

他顺势摸了一把狗头,忙站起身里,转身推门进了金殿里。

掀开层层长幔,李绥真果然看见了魏昭灵的身影,只是他停在绯红纱幔之后,瞪大了一双浑浊的眼。

他看见他们的王怀里抱了个姑娘。

但见魏昭灵身上沾着不少血迹,他怀里的姑娘也不省人事,李绥真便回过神来,掀了帘子进去,俯身行礼,王,您与楚姑娘这是怎么了?魏昭灵将楚沅放到床榻上,才一手撑着床沿坐下来,他闭了闭眼,像是连呼吸时心肺都是疼的。

去取药。

魏昭灵没有心思同他多说些什么,开口只是简短一句。

是。

李绥真忙点头应声,转身匆匆往殿外去了。

金殿内再度变得寂静无声。

魏昭灵揉了揉太阳穴,不知何时又将目光放在了床榻上,那个姑娘的面庞。

她过分倔强的脾性总是会让她吃些苦头。

可好像即便是这样,他竟也从没见她后悔过。

就好像今夜,她抱着他蜷缩在潮湿阴冷的树洞里,明明一双手都已经被割得伤痕累累,却还是捏着那把刀一刻都不敢放松。

明明只要她从那条路离开,就不会再有这后来的许多事。

可她偏偏就是不够听话。

抑制不住地轻咳了两声,魏昭灵那双清冷的眸子看她片刻,终是伸出手,扯过了床榻里侧的锦被,并不算温柔的,随手盖在了她的身上。

一身的血腥味道还裹着那片林子的腐臭味,这让魏昭灵很不好受,他原想起身去换了这身衣衫,却见那锦被将她整个人都遮掩了,脸也藏在里头,于是他停顿了一下,到底还是再度伸出手将遮住她脑袋的被子掀开了些。

第27章 孤独的王朝 王您合该待她好些。

……王, 您不在的这几日,有大批的人来搜山,看他们训练有素, 应该都是郑家派来的。

容镜一进金殿里, 便将这几日发生的事都悉数禀告给魏昭灵,依照王您的意思, 死在山上那三个人的尸体臣具已处理妥当,他们不会发现的。

彼时魏昭灵方才沐浴过, 一头鸦青的长发还浸着湿润的水泽, 他只穿着一身朱砂红的单袍, 里头露出来一层白色的里衣衣襟, 大约是水温足热,所以令他那张原本苍白的面庞竟也熏染出几分薄红颜色。

为了保持清醒, 他勉强吃了颗李绥真递来的丸药,太阳穴刺痛发紧,他只用指腹略微揉了揉, 听着容镜的声音,他面上却看不出多少神情。

既不是八户族的人, 便不必打草惊蛇。

他终于开口, 声音缓慢, 有些漫不经心, 盯紧永望镇上的韩家, 先找出其他六户守陵人所在的方位, 郑家的账, 之后再算。

是。

容镜垂首,低声应道。

待容镜退出金殿,李绥真抬首看一眼坐在书案后的魏昭灵, 便忍不住劝道:王,您还是早些休息吧。

他说完才像是想起来那长幔后的床榻上还睡着一个姑娘,她起先是晕厥的,后来就纯粹是睡得很沉,呼吸声也越发绵长。

蒹绿替她上了药,现下根本没有要醒来的趋势。

王,不若,臣命蒹绿和春萍将姑娘待至偏殿去……李绥真又小心翼翼地开口。

不必了。

魏昭灵喝了口热茶,眉宇间才有一瞬舒展。

李绥真只得低头称是。

只是,臣斗胆一问,王与楚姑娘究竟是遇上什么事了?怎么又是弄得这一身伤?殿内寂寂无声,他到底还是没有忍住开口。

桌案上摆着棋盘,魏昭灵用两指捻起一枚白子落于棋盘之上,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坐。

李绥真随即领会,便再躬身行礼,随后在魏昭灵的对面坐了下来,捏起棋笥中的黑子轻扣在棋盘上。

殿内安静得只剩下他们二人手中棋子轻扣玉盘的声音,李绥真正捏着黑子要落时,却又忽然听见了魏昭灵平缓的嗓音:孤曾记得母亲提过,她有一个双生妹妹,与她同出旧桃源,却意外离散。

孤此前从未见过母亲的这个妹妹,更不知她究竟在何处,是死了,又或是活着。

李绥真花白的胡子微颤,他捏着黑子落于棋盘,却忽然听得坐在他对面的王轻笑了一声,只是他并未将手伸向棋笥,李绥真却见他捏着一枚东西扣在了棋盘之上。

其音清晰,蓦地令李绥真胸口里的那颗心脏也随之一窒。

那是一枚白玉雕琢出的魇生花,花瓣间又有金色痕迹由内蔓延出来,宛如金粉浸润过一般,自有一种神秘的美感。

这世间,唯有从旧桃源出来的那对双生花,才有这绝无仅有的两枚玉。

李绥真,你可从未告诉过孤,这公输盈便是孤的姨母。

他说这话时,声音听起来仍旧是冷静平淡的,却偏偏让李绥真脑门儿上有了一层冷汗,他忙伏跪在地,垂首道,王恕罪!公输盈是这个王朝复生计划最大的谋划者,她是玉屏山的山主,一个将一生都要献给巫神的巫阳女。

孤此前一直想不明白,她究竟为何愿穷毕生之力与你二人合谋,光复夜阑。

殿中柔光照在魏昭灵那张面庞上,他看起来并没有多少情绪外露,即便是质问,他也仍旧是散漫慵懒的,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夜阑不是她的家国,她没道理那么做。

历任玉屏山主都会得到之前诸代山主的传承,不但是高绝的巫术,还能拥有更为神秘莫测的力量。

可公输盈她究竟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地将他藏在这仙泽山的地宫里,精心策划这一场千年后的复生?王,并非是臣不愿告诉您,而是当年盈夫人曾嘱咐过臣,此事若能隐瞒,便不必对王提及她曾经的身份……李绥真说着,用衣袖抹了一把脑门儿上的冷汗。

昔年天下人皆知夜阑王魏昭灵的母亲顾霰出自阿璧异族,而身为顾霰的双生妹妹,公输盈本应也姓顾。

然而在当时的乱世之中,顾氏姐妹于战火动乱之中离散,李绥真并不知道当年的顾盈究竟是因何而成了后来的公输盈。

巫阳历任山主皆姓公输,而一旦成为山主,就必须要接受其血腥变态的传承,这便导致那个韶华正好的女子在一夕之间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即便盈夫人得到了玉屏山主的传承,但只凭她,又或是巫阳后人所有的力量,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令王生魂复归的,更不提那百万兵卒化俑……李绥真再不敢藏着那些事,此刻也都尽数说与魏昭灵听了,当年宣国与其他三国是用了邪术才使王您的魂灵被强行剥离躯体,也是他们用了邪术,才使得我夜阑百万兵马险些被活埋殆尽……盈夫人曾说过,他们依靠这种不正当的手段强行扭转了天下大势,天道必是会有所惩戒的。

她是受天道指引的人,借助的也该是上苍之势,她曾说过,她是为了保住您,也为的是顺应天命,李绥真抬首,悄悄望了一眼魏昭灵,臣以为,宣国当年迁都榕城,一定要守在仙泽山附近,想来应该是在怕些什么,郑家也许是知道了什么……王,我夜阑与他们宣国,即便是迟了千年,看来也终究无可避免要翻一番这累世的旧账。

以邪祟之法改换天地,终归不由天道所容。

宣国还没来得及发展壮大,就被困于这孤清之境,周围没有邻国,没有更广阔的天地,这里就好像是被束缚的孤岛,而宣国就成了这孤岛之间,失落的王国。

即便原本身为诸侯国,郑家却在此摒弃侯国身份,自立为帝国,但他们到底也是见不得光的。

春夏秋冬有四季,但在这里,只有无穷无尽的冬日。

这注定是被白雪覆盖的国度,是永远封闭在这片土地上的孤独的王朝。

至于有关盈夫人再多的事,臣也是不知情的,她当年并未对我多提。

李绥真再说起公输盈,便又伏低身子,恭敬道。

话音落毕,李绥真静待了片刻,殿内始终是安静无声的,弄得他心里直打鼓,忍不住抿了抿干涩的嘴唇。

直到他听到棋笥里棋子碰撞的清脆声响,随之而来的就是那位君王平淡的嗓音,坐。

李绥真瞬间舒了口气,忙应声坐下。

见魏昭灵再落一子,他也忙捻起棋笥里的黑子垂眼去看棋盘的走势,略微想了片刻,他便落了子。

彼时帘内原本安静睡着的姑娘像是忽的梦呓了两声,虽未听清她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李绥真还是不由抬首去看了那长幔后若隐若现的身影。

他这一看,才见魏昭灵也侧过脸往那后头瞥了一眼,那张面庞上没有什么波澜,再回过头时,又从棋笥里捏出一颗白子来。

原本是在下棋的,李绥真也一直不敢再开口多说些什么,但过了片刻,他却忽然听见魏昭灵开口道:李绥真,你可见过像她这样的人?王……何意?李绥真冷不丁地忽然听到他这么一句,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魏昭灵兀自落了一子,连眼帘都懒得掀,纤长浓密的睫毛遮掩下,令人并看不清此刻他的眼瞳里究竟是什么神情,固执,顽劣,或是忽然瞥见那个被自己随手扔在案上的小龙人挂件,他淡色的唇微弯,却是笑意寡冷,还很幼稚,愚钝。

明知跟着他是多危险的事情,明明有很多的机会,她可以全身而退,她却非要把自己弄成现在这副狼狈的模样。

他始终无法理解这个姑娘,明明他在她的眼里看到过恐惧害怕,可她却又偏偏是个不肯轻易退缩的人。

这……李绥真终于明白过来魏昭灵是在说帘子后头睡着的那个姑娘,于是他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王,臣以为楚姑娘这般小的年纪,却有这样的胆识,是极为难得的……有了魇生花,就注定她这辈子都无法拥有普通人的生活,按理来说,这些日子发生的这些事对她这样一个小姑娘而言,她不可能不会害怕,但是很多时候,人的恐惧与无畏并非是不能共存的两个极端,有的人会因为害怕而停滞不前,而有的人却会正因为害怕而更要往前……小心地偷看一眼魏昭灵,见他垂着眼眸在看手里的那枚白子,李绥真便清了清嗓子再道,王,臣斗胆说一句,姑娘为了王,已是三番四次置身险境,王您既已知姑娘的这份心意,合该待姑娘好些……毕竟,她因魇生花而被动地卷入这一切,那本是她不能选择的,但救您,救臣或是救容将军,那都出自她的真心。

李绥真从第一次见魏昭灵那时起,他就已经是一个满手染血的少年,活得分毫没有人气儿,扭曲血腥的奴隶生涯造就了他阴郁狠戾,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子,他从未见过人间风月,那颗冰冷的心也从未爱过一个人。

或许他根本就从不知道,什么是爱。

所以他活在这世上,才会觉得人世无趣又负累,唯有仇恨是支撑他的动力。

李绥真想,如果这世上还有人能够教会魏昭灵什么是爱,也许他就不会深陷在过去的那些痛苦的折磨里,好似这活着的每一刻都如烈火烹油般。

有人爱他,才能消解他对这世间的恨。

那么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楚沅呢?臣告退。

李绥真看到魏昭灵的衣袖拂乱了玉棋盘上所有的棋子,他也明白点到即止的道理,并不再多说,便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便退出殿外去。

沉重的殿门被徐徐合上,殿内纱幔微微摇曳拂动,这里再一次寂静得不像话。

魏昭灵忽然扔了手里的那枚棋子。

桌上的小龙人挂件的龙尾被明珠的华光照得晶莹剔透,他静看片刻,又忽而拧了眉。

他站起身来,伸手掀了那帘子。

躺在床榻上的姑娘整个人都缩在锦被里,只露出她还裹着绷带的脑袋,细听之下,她的呼吸声清浅却可闻。

魏昭灵看见她的手从被角里无意识地探出来,原本包扎好的白色布条或许是因为她的胡乱动弹而散开来,露出手上的道道伤口。

他就站在床榻旁,打量她的眉眼,也看她从被角里露出来的那只手。

那个风雪夜,她自顾自地承诺他,一定会带他回家。

她做到了她的承诺,他真的回到了魇都,虽然那里早已经不是当年的光景。

也是她告诉他说,拥有记忆就已经足够了,他踏上那片土地,就算是回家。

她说那个替他修建王庙的老者,将他当做了很重要的信仰。

她妄图用她的三言两语,就要消解他内心里所有的挣扎与迷惘,可凭什么?她为什么总要注意他的心情,为什么总要猜测他在想什么?魏昭灵从不轻易相信任何人,他更不相信会有人无缘无故的,会甘愿为他去做任何事。

可李绥真却同他提及她的心意。

魏昭灵那双黑沉沉的眼瞳盯着床榻上的姑娘半晌,那张向来少有情绪表露的面庞上竟多了几分困惑。

最终,他沉默俯身,伸手将她手上松散的布条重新系好。

但在方才系好的那一刻,他也许是用的力道稍重了一些,引得睡梦中的姑娘蜷缩了手掌,她的手指刚好捏住他的指节。

那是很轻柔的触碰,她的手指是温热的,有些柔滑,只虚虚握住了他的一根食指,却令魏昭灵脊背一瞬僵硬。

像是极轻地羽毛轻轻扫在他的指节,有点细微的痒意。

他反应过来,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收回了手。

却是那一刹,他又听到了她模糊的梦呓,竟然是在唤他的名字。

魏昭灵……他看见她嘴唇微动。

你……她的声音含糊,他起初并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她却偏偏又重复着念:大郎,该喝药了…………魏昭灵凝视她那张面庞半晌,竟是气笑了。

她竟然连在梦里,都仍记挂着这回事。

第28章 银枝簪见雪(修改) 二章合一楚沅一觉醒来, 只感觉两只手火烧火燎的疼,她低头去看,才发现自己之前受伤的手都已经用白色的布条包扎好了。

上方是绯红的幔帐, 她躺在金殿的床榻上, 而环顾四周,她并没有在这内殿里看到魏昭灵的身影。

殿内寂静无声, 一颗颗明珠的光芒柔亮,她的手机早已经没电了, 也没办法判断现在究竟是什么时候。

楚沅忍着疼, 撑着手肘从床上坐起来, 就看到她原本穿在身上的外套已经被人叠放在床尾。

外套里露出来半截卡片, 让她又想起了龙鳞山上那片树林里的事情,潮湿的树洞, 不断蔓延的树根……她皱了皱眉头,伸手掀开被子下了床,又穿好外套, 掀开纱幔往外走。

乌木案几上那一尊铜炉里燃着不知名的香,那是比烂树根要好闻的味道, 金殿大门敞开, 有不知从何处来的风吹得案上那一卷书翻了页, 楚沅走过去才看到那本书似乎就是她带过来的那本通史, 正好翻开在被李绥真撕掉的那一页, 上面还残留着不平整的碎纸痕迹。

穿着朱砂红衣的年轻公子睡在乌木案几后的软榻上, 他闭着眼, 乌黑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有些遮住了他半边凝白无暇的侧脸,褪去清醒时的阴沉锐利, 此刻的他看起来竟也多添了几分朦胧的柔和。

楚沅再往前走了两步,脚步不自觉轻了些,才又发现他手指间还握着一只九连环,那竟然不是他常拿在手中把玩的红玉九连环,而是她送给他那一整套的玩具里其中的一个。

她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晃了晃脑袋再定睛一看,是她送的不锈钢平价九连环没错。

他此刻睡着,楚沅发现自己根本听不到他的呼吸声。

她轻手轻脚地在案几旁坐下,用旁边的帕子捏起风炉上茶壶的盖子,然后拿起长柄竹提勺舀了热茶到玉盏里。

茶水从竹提勺里灌入杯盏,热气升腾弥漫开来,她忽然听到噌的一声,反射性地循声看去。

软榻上的年轻男人已经睁开了双眼,他衣袖底下露出来一柄长剑,剑鞘已经在他指间后退两寸,露出其间锋利的薄刃。

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

他拧眉,那张面庞上满是警惕肃冷,身体也下意识地绷紧了些,直到对上楚沅的目光,他才一顿,身体也不再像刚刚那样好似蓄势待发的弓弦。

楚沅一开始也被他那样的目光盯得后背生寒,但见他神色再度恢复如常,她才开口,你没事吧?魏昭灵按了按眉心,轻轻摇头。

半开的朱红轩窗外有风吹着他的衣襟微翻,露出来一截白色的里襟,外面明珠的莹光常亮不熄,照得这地宫里的每一日,都如此刻这般,亮如白昼。

楚沅握着竹提勺舀了一杯热茶推到他的面前,有些不解地问道,你睡觉总抱着一柄剑干什么?魏昭灵靠着圆枕坐起来些,又忍不住咳嗽几声,伸手端了她推过来的茶盏,将要凑到唇边时,他却又停下来,轻抬那双阴沉的眸子瞥她,自然是防着你,若你不安分,孤便杀了你。

他的声音总是带着几分不经意的慵懒,又似乎还夹杂着一些未醒透的睡意,如云般飘忽。

楚沅闻言嘴角一抽,又不小心被杯子里的热茶烫得倒吸了一口气。

不安分?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他,刚想说些什么,却从他的那双眼睛里看出几分冷淡暗沉的笑意,那分明是刻意的嘲弄。

楚沅听了这话,不紧不慢地把茶盏放下来,嘴角待笑不笑,语气有些促狭:想杀你的人又找不到这里来,你不用一直抱着剑,那把冷冰冰的东西在被窝里是怎么样都捂不热的,你睡也睡不好。

他闭了闭眼,掩去眸底那些涌动的幽暗情绪,并不开口。

而此刻楚沅的余光扫到地上那柄剑,又忽然想起来,在她做过的最后一场关于他的梦里,他就是拿着这柄剑杀光了那座大殿里所有的人。

她忽然之间,好像又明白了这柄佩剑对于他的意义。

一个多年无法安睡的人,也许总需要借助外物带给他安定的感觉,时间一久,那就成了一种戒不掉的习惯。

一柄陪着他从时间最肮脏的泥潭里走到云霄最高处的佩剑,剑锋多年饮尽仇恨血,也该是最能令他心感安稳的物件。

楚沅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面上流露出一点不太自然的神情,像是在懊悔些什么。

彼时魏昭灵看见她那副表情,极轻地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抱着剑睡也没什么不好的,楚沅有点不太自然地挠了挠下巴,挺好的。

魏昭灵听到她的这句话,那双原本神情清淡晦暗的眼眸里忽然闪过了一丝光影。

金殿里变得安静起来,只有杯盏时有时无的轻微碰撞声,又或是风炉上煮沸茶水的声音。

楚沅借着低头喝茶掩饰尴尬,她又看到自己衣兜里露出来半截的那张工作证,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忙将工作证拿出来放到桌上,魏昭灵你看这个。

她盯着上面那张照片上的女人,又想起来水木阵里那么多的尸体,那些尸体有还未腐烂完全的,也还有已经化作一堆白骨的,根本辨认不出那一具才是这个工作证的主人。

她想到这里,就开口道:魏昭灵,我认识她的丈夫,那是个很好的大叔,为了找她,他已经在路上颠沛了十二年,楚沅说到这里,眼底多了一点茫然,她轻皱起眉头,像是有些苦恼,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把这个东西交给他,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该不该告诉他,他的妻子已经不在了……我感觉,他是因为相信她还活着,才坚持了这么多年,我怕我告诉他了,他会很难过。

楚沅从没见过像孙玉林那样长情的人,为了妻子甘愿放弃一切,哪怕希望渺茫,他也从来都没有放弃。

殿内溶溶的光芒透过层层的红绡照在魏昭灵的侧脸,纤长的睫羽在他眼下投出极浅的阴影,他眸底仍是疏淡清冷的,十二年的时间,也许真正的答案是什么他早就不在乎了,你将这一切告诉他,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或许孙玉林心里很清楚,要找到一个活着的叶秋彤,原本就是一种渺茫的奢望,这样无休止,也看不到尽头的寻找,对他来说,虽然不失为一种逃避现实的表现,但也是一种既残酷又浪漫的希望。

说的也是。

楚沅垂着头略微想了想,如果她真的把这件事告诉了孙玉林,他或许不会再为了这件事而来往奔忙,但同时,他也许就失去了许多原本刻意要留给自己的希望。

更何况水木阵里的事情她又不能告诉孙玉林,仅凭一个工作证,也说明不了什么。

于是她将那张工作证又重新塞到了衣兜里。

你说,水木阵里那些人都是被剥夺了异能的,为什么那个人剥夺了他们的异能,还要杀了他们?提起水木阵,她又想起聂初文,我爷爷说他是在小的时候被剥夺了异能,但那个人并没有杀他。

大约是为了永绝后患。

魏昭灵对异能的事情也并不了解,好似他从醒来之后就已经身具某种特殊的能力,但如今,他也并不清楚这些力量究竟是从何而来。

也是通过水木阵里的那些残留了异能气息的尸骨,他才发现,无论是这里,还是她的那个世界,拥有异能的人并不在少数。

那我爷爷还会不会有生命危险?聂初文并没有同她多说以前的往事,她也并不清楚当年的事情,但见水木阵里被掩埋的尸体,她又难免有些担心聂初文。

与其担心他,倒不若担心你自己。

魏昭灵轻睨一眼那根绑在她手腕上的锦带,迷踪草的效用在你的魇生花生长完全之时便会消失,届时会有更多的人嗅到它的气息,若你在那之前还未能学会掌控它的力量,便免不了被那些野狗似的东西剥皮拆骨。

楚沅知道他说的剥皮拆骨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因为要取出魇生花,那些人就只能剥开她的皮肉,拆开她的骨头,才能取出完整的根茎。

她一时握住绑着锦带的那只手,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或是终于见她沉默垂首,神情也有些不太自然,魏昭灵便放下了手里的茶盏,颇有兴致地望她,怕了?你被五马分尸的话你不怕吗?楚沅听出他凉丝丝的语气,她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魏昭灵扯了扯唇,轻抬一手,指节稍屈便有淡色的流光从他指间飞出,牵引着木架上的一只盒子稳稳地落在了楚沅的面前。

这是什么?楚沅看着那只盒子,又抬头看他。

魏昭灵那张冷白的面庞上神色淡淡,只略微轻抬下颌,示意她将盒子打开。

楚沅按开银质的锁,打开盒子时,便看到了红色的锦缎上是一根精工细巧的银簪,银质累丝穿插勾连成一朵镂空的魇生花,其中点缀了小巧浑圆的珍珠和玉珠,錾刻了漂亮的花纹,而簪身则如两条蛇一般纠缠相拧,却仍旧纤细精致,并不显得粗苯。

好漂亮啊。

她一看就忍不住用手指摸了摸,又抬头看他,是给我的?见他颔首不语,楚沅就又多看两眼手里的那枚簪子,她的神情忽然变得有点奇怪,那双眼睛在他的面庞上来回打量,无缘无故的,你送我这个东西干什么?看起来还挺贵的……魏昭灵还未开口,忽然见她忽然探身过来,一张脸忽然凑得很近,近到他都能嗅到她身上极浅的茶叶香味。

那双圆圆的眼睛微微弯起来,携满清亮如粼波般的神光,她乌黑的眼珠转了转,故意笑着说,魏昭灵,你不会是喜……楚沅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正对上他那双冰冷阴郁的眼睛,她心头忽然一窒,到嗓子眼的话咽了下去,她硬生生地蹦出另一句话,簪子挺好的,谢谢,谢谢你啊……她说着又往后退,却踉跄了一下,整个人都趴在了案几上,差点没把案上的香炉给弄得摔在地上。

魏昭灵看似是没多少表情,但耳根却已隐隐地有了些薄红,在这金殿的光线里却并看不太清,楚沅并没有看到。

敛去眼底的那一丝狼狈,他冷眼看着才从案几上直起身,坐回去的楚沅,把你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收起来。

刀剑笨重,与你防身多有不便,这个正好。

魏昭灵也是醒来后第一回 见她手里的那根簪子,可他此刻试图回想起有关于这银簪的某一部分记忆,却始终有些不太清晰。

防身的?楚沅捏着那根簪子来回地看,才看见背面似乎镌刻着两个字,她临着灯笼里的光,眯起眼睛才看清那两个字——见雪。

这不是一根普通的簪子吗?要怎么防身?她疑惑地问。

魏昭灵的语气有些云淡风轻,你可以按下一枚花瓣试试。

按花瓣?楚沅摸着银簪上的花瓣,将信将疑地按了一下,极轻的咔哒声响起,她就眼睁睁地看到银簪的簪身骤然缩短至簪头,细如银丝般的东西从中弹出来,一颗银质雪花尖锐的棱角嵌入了那朱红圆柱上。

坚硬的银丝仍旧勾连着,在这殿内的光线里,闪着凛冽的冷光,那被风吹起的红绡有边角擦着银丝,竟就那么被生生割断,落了片碎布在她的脚边。

楚沅目瞪口呆。

她忽然明白这根簪子到底为什么叫见雪了,这见的哪里是雪,怕是见血封喉的血。

魇生花喜爱日光月华,你可常带它晒一晒,至于收拢其气化为己用的方法,孤都可以教给你。

公输盈交给李绥真的一本典籍里记载了关于这枚被改造的魇生花的一切,也提过魇生花的寄主该如何将其力量化为己用。

魏昭灵看她一下又一下地按花瓣,足将那朱红圆柱上戳出好些个小孔,大约是觉得有些好笑,但那笑意终究未至眼底,只是清清淡淡的,能不能保住你的命,就看你自己的造化。

谢谢。

楚沅就当自己听不出他最后那句是在说风凉话,仍然跟他道了声谢,然后又去看自己手里的那支银枝见雪簪,这个东西,你原本是要送给谁的?看起来就是女孩子才会用的纹饰,并不像是他会用的东西。

是……你姐姐吗?她提起魏姒,语气就不由地添了几分小心。

魏昭灵以拳抵唇咳嗽了几声,面上神情寡淡,她用不上这件东西,给了你,也算物尽其用。

这支见雪,是当初魏昭灵才与魏姒重聚不久,他命人铸的。

他儿时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忽略了好多人的声音和目光,也自然忽略了他的这位长姐。

长姐抱怨他不像她的亲弟弟,不会同她说话,不会和她一起玩儿,他总是安安静静的,像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哑巴。

而后来与长姐重聚后,他们之间却比之从前还要多了几分生疏,魏昭灵想做一个好弟弟,可身为奴隶的那三年里,早已将他身上诸多的温暖都消磨干净,他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与长姐相处。

他忘了该怎样去做一个正常的人。

时年动荡,他命人找了擅长机括术的工匠特地打造了这支见雪,用来给长姐防身。

但她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触碰一下。

从那一年起,这支见雪就一直封在盒子里,再没见过天日。

当初长姐不愿收下的见雪,如今却被眼前的这个姑娘捧在手里,如获至宝一般。

好像这样东西等到今日,才终于有了它的用途。

魏昭灵扯了扯唇,笑意未达眼底。

彼时地宫里的光线仍然明亮,却是分毫看不到外面的天色交替,楚沅的手机没了电,她也不知道现在究竟是什么时候。

凤镯里的情丝珠召出那道割裂时空的光幕,楚沅穿过它,就到了她心里所想的那个旅馆的房间里。

被子乱糟糟的,窗帘也被半开的窗户外袭来的风吹得来回晃动。

晨光薄雾里,她看见一片灰蒙蒙的天色。

楚沅收拾了东西,去前台退了房,在网上买了机票,然后就去外面的早餐店里吃了个早餐,再去车站坐车去新阳市里。

回到春城之后,聂初文和涂月满也没多问她些什么,只是有的时候会偷偷地观察她几眼。

这天阳光很好,照在人的身上也是暖洋洋的。

院子里的桃树也已经有了一颗一颗的小花苞,天气再也不像之前那段时间那样冷。

涂月满在院子里给楚沅洗过头发,正拿毛巾给她擦拭,沅沅,要不咱去理发店把你这头发给弄直了吧?我看你这一天梳得也费劲。

楚沅自己拿毛巾搓了搓头发,不弄。

你自己不嫌麻烦就行。

涂月满笑得眼睛眯起来,眼尾又多了几道褶子,看楚沅的目光好像永远是这样慈爱温柔的。

对了,你爷爷给你买的新手机还好用吗?涂月满想起来这茬,他说是什么最新款的,可不便宜。

不便宜还买啊?楚沅掀开毛巾的一角,看向她。

这不是他翻以前那些东西,翻出来那幅画儿嘛,说到这儿,涂月满就不由感叹起来,你说那幅画怎么那么值钱啊?咱卖画的钱,都能在南华区买栋别墅了。

春城南华区的地段寸土寸金,那儿的房子更是贵得吓人。

说起来那幅画,楚沅也有点内心复杂。

她之前从新阳的望仙镇回来的时候,老聂头就已经发现了她特地藏到阁楼上的那幅画,他们老两口在家里大扫除,她又是放在阁楼墙角的藤编箱子里的,他们腾地方打扫的时候就给发现了。

聂初文的旧物件并不少,据说都是他们老聂家传下来的东西。

那些物件杂乱无章,他也记不清到底都有些什么了,突然翻出来一幅署名为夜阑左丞相姓名的画,他还纳了闷儿了,以前怎么都没什么印象。

楚沅回来那天,他们老两口都已经请人鉴定过那幅画的真伪,因为夜阑左丞相李绥真留下来的画作实在是不多,他这么一弄,直接都引得电视台的人过来采访了。

还有一些喜欢李绥真的山水画喜欢了大半辈子的收藏家,或者是画家,还有一些研究夜阑历史的爱好者也都过来了。

那天大概是聂家这个小院子里最热闹的一天,楚沅差点都没挤进门。

前两天老聂头一拍大腿,就把那画卖给了一个出价不菲的国画收藏家,用他的话来说就是,那画留在他这儿也没什么用,倒不如卖给会欣赏它的人。

楚沅一声不吭,只是在交接的那天被迫跟着老聂头对着摄像机职业假笑了一回。

老聂头虽然严肃,平常说话也总是硬邦邦的,但是收到巨款的那天晚上,他就戴着他的老花镜,点开楚沅的微信,十分大方地给她转了几万块钱,又给涂月满也转了几万。

楚沅原本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置那幅画,就稀里糊涂地被老聂头给卖出去了……好像给李叔买狗粮的钱也够了。

他都有钱了,知道买手机换电视换洗衣机,那为什么不干脆换个房子?楚沅把毛巾搭在肩上,她的头发被自己揉搓成了鸡窝也没在意,她走到短廊那边的石桌前倒了杯茶喝。

……老聂头泡茶就跟不心疼茶叶似的。

她只喝了一口就没再喝,实在是又浓又苦。

要真换房子,你舍得离开这儿啊?涂月满将盆里的水倒了,回头笑着看向楚沅。

楚沅望了望院子里的花草盆栽,还有结满花苞的树,她一手撑着下巴,虽然没说话,但心里仔细一想,好像也的确是这样。

学校已经开学了半个月,因为李绥真那幅《山溪鹿饮图》的关系,楚沅和聂初文还上了电视新闻。

学校里几乎很多人都知道楚沅一夜暴富了。

但碍于之前的流言,班里有些女生有时候会聚在一起偷偷谈论她,但大家仍然会刻意避开她,也没有什么人跟她来往。

她运气也太好了,我听说那幅画可珍贵了呢,虽然新闻没说具体卖了多少钱,但我觉得应该是不少……肯定不少啊,我昨天可看见她手机了啊,就那个最火的牌子,还是最新款呢,少说也一万多块,我想要我爸说什么都不给我买。

凭什么呀,她不是杀人嫌疑犯嘛?听说当时她十五岁吧?那个时候被送到福利院去,她这么大的年龄了,身上又有不清不楚的事儿,竟然也有人愿意收养她……楚沅走到教室外的时候,刚好听到聚在靠墙的课桌那儿的几个女生谈论的这些话,玻璃窗半开着,所以她也听得很清楚。

她手里还端了杯热奶茶,纸质的吸管软掉之后,纸屑在她嘴里有点怪味,不太舒服。

其中有一个女生不经意抬头看见了窗外站着的楚沅,她顿时没了声音,又去推了推旁边的人。

那两个女生也抬头,正好看见楚沅。

仍是那样扎眼的羊毛卷,穿着和她们一样深蓝色的外套,里头是白色衬衣,领口还有蓝色的蝴蝶领结,底下搭着蓝色百褶裙。

她校服外套右侧别着的校徽有点歪,底下清晰地印着她的名字,面对她们几个的尴尬表情,她也没说什么话,收回目光就往前走进教室门口。

程佳意在走进校门的时候就看到楚沅了,但她没有上前,只是默默地跟在后面,她当然也听到了这几个女生说话的声音。

佳意,你来啦?其中有一个女生总跟她一起玩,看到她出现在窗外,就笑着喊了一声。

程佳意抓着书包肩带,看了她一眼。

她听得出这女生的声音,最刻薄的话,也是她说出口的。

就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女生跟她打招呼似的,程佳意径自走进教室里,谁也没看,摘下书包放进课桌里,坐了下来。

那几个女生面面相觑,脸色奇怪。

楚沅把软掉的习吸管扔掉,也没管教室里有没有人在看她,直接掀开盖子喝了几口,咸甜的奶盖味道浓厚,还有抹茶的清香。

只要不吃纸吸管,嘴里就没什么怪味儿。

她在衣兜里摸到了老聂头给她新买的手机,她平时也没太关注这些,虽然想着应该是不便宜,但也没想到还真要一万多块钱。

大约是他之前在菜场给楚沅买二十块的衣服被涂月满抱怨了,他自己心里也觉得不太对劲,所以这些天除了给家里的电器换新,还自作主张地跟涂月满去商场给她买了不少衣服。

那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头,楚沅一直都知道。

莫名笑了一声,楚沅把手机放回衣兜里,拿出练习册来翻了翻,打算做会儿题。

上次期末考试虽然没吊车尾,但也没好到哪儿去,想起来老聂头看到她成绩单时脸黑的样子,她觉得这学期自己是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下午放学后,楚沅特地去了超市给李绥真的那只小黄狗再屯点狗粮,提了两大袋,她又买了点零食泡面。

但晚上九点半那道光幕一出现,她探头过去才发现那好像并没有在地宫里,于是她果断搁下了最重的狗粮,只背着书包走了进去。

夜风吹着脸颊,江边绿柳成荫。

对岸高楼大厦间闪烁的霓虹灯影坠落在江水粼波之间,层层涟漪铺展开来,映着融融夜色。

这里,是榕城。

第29章 此间春夜里(修改) 二章合一楚沅站在横穿江水的天桥上, 而在她正对着的靠近江水的石柱护栏旁,立着三个人。

楚姑娘来了?李绥真最先回过头来,看见站在后面的楚沅, 他笑眯眯地开了口。

容镜闻声也转过身, 这位年轻的将军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将自己的长发修剪成了利落的短发,他五官原本就生得硬朗俊美, 这样的短发更衬得他轮廓刚毅。

他穿着一身现代衣装,分好看不出他是史书上那位骁勇善战的年轻将军。

容将军你剪头发了?楚沅伸手指了指他的脑袋。

容镜有些不太自在地点了点头, 依照如今的情势, 我应该会时常下山来, 只有融入这里, 才方便行事。

楚沅哦了一声,又去看那个穿着衬衣西裤, 外面还搭着一件长款风衣,戴着帽子的年轻男人,魏昭灵, 你也剪头发了吗?她走过去,踮起脚就要掀他的帽子, 给我看看。

魏昭灵抓住她的手腕, 垂眸睨她。

楚沅盯着他的眼睛片刻, 又看到他耳畔的一缕浅发, 哦, 没剪啊。

姑娘看来是不希望王剪了头发?李绥真转了转眼珠, 想摸自己的长胡须, 却没摸到,他才想起来自己留了多年的长胡须已经在今天早晨就忍痛刮掉了。

虽然他长发短发应该都挺好看的,楚沅还真认真地想了一下, 但是他这么好的头发剪了又怪可惜的。

她是客观地在说他好看,这原本就是事实,但这样直白的话语却听得人耳热,连容镜都侧目去看魏昭灵。

魏昭灵没有什么表情,李绥真那个老头却在偷笑。

魏昭灵盯着楚沅头顶的发旋儿,想起在望仙镇上,是她带着他去镇上的理发店里剪头发,但也是她最终后了悔,又拉着他跑出去。

江永他们呢?没跟你们来吗?楚沅看见这里的高楼大厦,繁华夜景就能猜得到,这大概就是宣国的首都榕城。

至于江永,那是半个月前被她拍碎陶土后,从中醒来的曾经魏昭灵的近卫。

除了他,还有七个人。

那天地宫里陶片碎裂的声音就跟鸡蛋壳破裂的声音似的,她当天晚上做梦都是小鸡破壳的场景。

他们早出来了,容将军这头发就是刘瑜给剪的。

李绥真答了一句。

……楚沅反应过来,半个月的时间,刘瑜连这门手艺都学会了?要融入这里嘛。

李绥真嘿嘿一笑。

刘瑜是个神奇的近卫,他会失传已久的易容术,能够依靠他那些瓶瓶罐罐易容成任何人,拥有任何身份,楚沅还亲眼见他表演过变脸。

容镜跟李绥真坐到另一边的长椅上喝楚沅带过来的啤酒去了,而她就跟魏昭灵并排站在一块儿,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魏昭灵,你看这个。

最终还是她先憋不住开口。

说着,她就伸出手,好似无形的气流从她指尖飞出,激荡起桥下江水波涛涌现,犹如什么在其中炸响了似的。

我觉得我好像已经开始可以掌控它了。

这大约是楚沅这两天最开心的事情,但是好像她也没有什么可以分享的人,也只有跟身边的这个人,才能这样没有遮拦,你送我的册子,真的很有用。

她到底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开心的时候眉眼间都是掩饰不了的欣喜笑意,就像此刻她用那双清亮的眼眸望着他,微扬着下巴,看起来有点骄傲,又好像在期盼他能够给予肯定。

怎么?不抗拒它了?魏昭灵仍记得她曾经说过,魇生花带给她的,只有不平静的生活,还有挣不脱的噩梦,可现在她摸到了一点掌控它的窍门,即便只是这样的程度,也令她兴奋不已。

他的语气凉凉的。

楚沅听了这话,先是微微一震,随后她垂下眼睛,抿着嘴唇沉默下来。

人对于未知的东西总是带着一点惴惴的心理,直到此刻,她才恍然发现有些事情并不是装作不知道,或者潜意识地忽略掉,她就能回归自己所希望的生活。

从之前那些穿着黑色斗篷,面容不清的人找到她,拿着刀割开她的后颈时,她到那个时候才近乎被迫认清这个事实,世界上有很多的事不是她想逃避,就能够逃避的。

我想活着。

楚沅双手撑着护栏,偏头对上他那双漂亮的眼睛。

她很久没有见他这样弯起眼眸,那张苍白如玉的面庞多添了些生动的情态,却仍带着一种颓靡郁冷,只有杀了他们,你才有命活,可楚沅,你敢杀人吗?听到他的这句话,楚沅不由想起了两年前的事情,那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直观地面对生死。

嗯?听到他的声音,她回过神,耸了耸肩,没什么不敢的。

不敢也没关系,魏昭灵轻抬下颌,没再看她,声音里透着几分漫不经心,于这江风之中,朦胧落在她的耳畔,你听话些,孤也许会帮你。

地宫里的金银让刘瑜带了一点出来,用了别人的身份去兑换了一些钱。

楚沅在仙泽山上从那两个要杀了她的人身上搜出来的身份证都给了刘瑜,他的身形却只适合那个叫韩振的,另一个男人的身份证上是个光头,他懒得剃头,所以他常用韩振的身份。

这么做也是故意的,用以引韩家人上钩,毕竟如今他们都还不知道韩振已经死了。

楚沅是第一次逛榕城的夜市。

李叔,我想吃这个!楚沅看到了一家卖卖章鱼小丸子的店,她就拍了拍李绥真的手臂。

李绥真也瞧得眼花缭乱,但听楚沅想吃什么,他想都不想直接拿钱买。

魏昭灵走在后面,看见那个姑娘不一会儿手里就被李绥真塞满了东西,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却不妨她忽然停住脚步,回身来将那一颗用竹签扎着的章鱼小丸子送到了他的嘴边。

他蹙着眉,稍稍往后退开了些,你做什么?我在听话啊。

楚沅笑嘻嘻地再把那颗张丸子往他面前凑了凑,你先吃,我再吃,这还不听话?魏昭灵一时怔住,眼睫动了一下,他那张冷白的面庞在这一刻多了些不自然的神色,随后他便推开她的手,率先往前走去。

街上的灯光越发明亮,于是总有人不断将目光停留在他们四个人身上。

当然,大多都是在看魏昭灵和容镜。

即便魏昭灵戴了帽子,但他过分惊艳的相貌还是引得来往的行人忍不住地看向他,而容镜长相也十分出色,他们这一行人很难不引起旁人的注意。

容镜在附近的商场里买了几个手机,手机卡都是刘瑜办好的,他应该是适应这个世界适应得最快的人,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罐可乐。

却是顶着韩振的容貌。

到了酒店,刘瑜叫了烧烤外卖,李绥真和容镜都在外间吃烧烤说话。

别看刘瑜适应得好,却还没放下身份观念,一口一个左相大人先请,容将军先请,当然说的最多的还是臣下不敢。

楚沅早就被李绥真买给她的那些零食吃饱了,再没多的胃口分给烧烤。

她看魏昭灵坐在落地窗前的单人沙发上低眼在看手里的手机,她摸了摸衣兜里的东西,犹豫了好一会儿,虽然有些不太好意思,但她也还是掏了出来递到他的面前。

那也是一个新手机。

魏昭灵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个是我买给你的。

楚沅见他没接,就把手机放到玻璃圆桌上,又说,你们这里的手机在我们那儿是用不了的,要是你去那边了,这个也能用得上。

魏昭灵挑了一下眉,他垂首看了那手机片刻,才不紧不慢地伸手拿起来,再半垂着眼去看挂在手机上的那个小龙人挂件。

以为弄丢的物件,现在却挂在这个手机上。

屏幕亮起来,照着他清冷的面庞。

果然,她那边的手机在这里,是没有一点信号的。

点开通讯录,那里面已经存好了一个号码,备注着楚沅两个字。

他的目光终于从屏幕移到她的脸上。

她也在看他,眼睛干净清澈,好似不曾掺杂任何杂质的涧泉般。

这个挂件我看你扔在桌上一直也没用,我昨天就拿走了,你看它挂在手机上不挺合适的吗?多好看。

楚沅有点后悔当时没多买一个。

那个卖挂件的大叔不会知道,传闻中的夜阑王已经用上了他的周边产品。

魏昭灵将目光从挂件上收回,随手将绥真拿给他的那个手机推到了她的面前。

楚沅愣了一下,然后她抬起头,又对上他那双沉静的眼睛,给我了吗?那你呢?她拿着手机划开屏幕看了看,她还从来没在这边体验过有网的生活。

容镜会再去买。

魏昭灵只淡声回了一句,便端起手边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水。

落地窗外有忽明忽暗的霓虹光色透进来,落在他的身侧,染着他雪白的衣衫多了些明亮的颜色。

他的眉眼总是倦怠冷清的,难掩苍白病容。

坐在他对面的楚沅摆弄了一会儿新手机,没一会儿又坐到床尾的沙发凳上,找了遥控器打开电视。

这边的电视剧电影,甚至于动漫产业都发展得很成熟,楚沅随便找了一部悬疑动漫来看,明明名字,人物外形都不一样,但她越看越觉得剧情很像是她那边某部几年前很火的悬疑动漫的复刻版。

看得没意思,她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耷拉下去,最后慢慢地往后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明亮的光线里,魏昭灵看着那个躺在床上的姑娘的脸,纤长的睫羽半垂,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王。

彼时,李绥真出现在了门口,也许是见楚沅已经睡着,他便放低了些声音,江永来了。

魏昭灵颔首,并不说话。

在李绥真转身去外间后,他便站起身,慢条斯理地将衬衣的袖口解开,往手腕上挽了几寸,随后便俯身抱起床上睡着的女孩儿,穿过一道忽然出现的金色光幕,出现在了另一边截然不同的夜色里。

她的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暗黄的灯。

窗外不再有积雪压檐,好像天气也没有他来的那个地方冷。

这是一个安静的春夜,窗外树梢上还衔着将绽未绽的花苞,已经有了些湿润晶莹的露水。

他也许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动作是有些轻柔的。

将他放在床上,又扯过被子盖在她身上,随后他才像是有了空闲去打量这件并不大的屋子。

他也注意到了在她那张床的里侧,有一个差不多同她一样高的毛绒玩具熊,她也许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此刻就下意识地往被子里拱了拱,也往那只熊的怀里靠去。

魏昭灵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依赖一样东西的模样。

也许她这样的姑娘,也只有在这种无人静谧的夜里,才会放松紧绷的那根弦,不再像个刺猬。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竟弯了弯唇。

于是那样冷淡靡丽的眉眼,一霎便如这春夜里初绽的第一抹颜色般动人。

金光裹挟着他修长的身影消失在这个房间,而躺在床上的女孩儿仍在安睡。

窗外无风无雨,仍是平静安宁的夜。

——因为夜里睡太晚,楚沅第二天一早起床就尤其艰难。

她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

气喘吁吁地跑到教室门口,报告还没喊出口,她就看到了讲台前面站着一个长发少女,还有两个身形高挑的少年。

那两个少年,一个秀气精致,一个疏朗清俊,而那个少女五官生得很好,透着些清冷的气质。

一时间,教室里所有的目光都从他们三个人的身上移到了教室门口的楚沅身上。

快进来。

班主任于荣波看她还愣在外头,就朝她招了招手,可别再迟到了啊。

知道了于老师。

楚沅应了一声,走到自己的位置那儿坐下来。

她这会儿才搞清楚状况,这三个人是转校生。

这本不关她什么事,她也不关心,才把课本取出来她就打了个哈欠,她也没听到那三个转校生做什么自我介绍,就开始打瞌睡。

第一节 不是于荣波的课,英语老师也不关心她是不是在睡觉。

但当她一觉睡醒,才发现自己好像被那三个转校生包围了。

原本坐在她前桌,左边,还有后桌的同学都换了人,而他们三个人都在看着她。

……有事吗?楚沅才刚醒,就被他们吓了一跳。

那个相貌精致的少年就坐在她左边的位置,但这会儿却把凳子拉到了过道上,就坐在那儿。

他摸着下巴看着楚沅,忽然说,我总觉得我们好像认识。

楚沅刚想打个哈欠,就又被他一惊一乍的声音吓到,我就说你这名字熟悉!你叫楚沅,他的手指着她校服外套右边校徽下的名字,还是个小卷毛……咱俩小学同学啊!他拍了一下楚沅的桌子,你就说,你以前是不是在东陵区的树人小学?楚沅原本觉得他在胡说八道,但没想到他嘴里还真蹦出了她小学的名字。

她皱起眉,你是……我是简玉清啊。

少年露齿一笑。

楚沅终于想起来这号人,却没办法和眼前这个少年划等号,她有点不太确定,简玉清?那个说要找人揍我的小胖子?楚沅之所以还记得他,是因为当初那个叫简玉清的小胖子六年级的时候不但交了份大致内容为去网吧打游戏真开心的周记,被老师罚当着全班朗读,还因为楚沅看不惯他欺负同桌而骂哭了他之后,他扬言要带着一公交车的人来揍她,但是楚沅等到六年级下学期,小胖子转学了,也没人来揍她。

她这话一说出来,坐在楚沅后桌的那个少年忍不住笑出声。

……那个,当时我那是年纪小不懂事。

简玉清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挠了一把头发。

哦。

楚沅点了点头,也没想再继续说些什么,她还想趁着下课再补会儿觉,毕竟下节课是于荣波的数学课。

我真没想到会是你。

她又忽然听见简玉清说了一句。

你这话什么意思啊?楚沅奇怪地看他一眼,难道你们还是专程来找我的啊?对。

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女生忽然就开了口。

不知道为什么,楚沅忽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她也不再睡了,本能地警惕起来,再将这三个人来回打量了几眼。

楚沅,那个容颜清丽的女生用一双粼波清淡的眼定定地看着她,声音刻意放低了许多,那是只有他们就近的三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城郊公路旁边的荒草地里那几个被烧得连灰都不剩的人,是你杀的,对吗?楚沅眼睫动了一下,几乎是在听到她这句话的时候就本能地收紧了些指节,但衣袖遮掩下,她的反应也并没有被这三个人看清。

你在说些什么?她笑了一声,一脸的莫名其妙。

不是吗?女生却还不愿意放过她,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楚沅,语气近乎强硬地说,那些尸体是烧了个精光,可你的气息还留在那儿。

她白皙纤细的手指间绽出一颗透明的泡泡,包裹着一缕淡金色的气流在其中游弋,如同颜色入水时铺散开的痕迹般。

除了他们之外,其余的人都看不到她手指间的东西,楚沅瞥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她推开女生探到她眼前来的手,不以为意地说,我听不懂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话,请你们离我远一点。

她看起来困倦极了,脸上神情也不太好,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埋头趴在自己的臂弯,闭上了眼睛,谁也懒得搭理。

我们是不是搞错了?简玉清认出来楚沅是他的小学同学之后,就变得有些犹豫起来,他把两个人招到他这边来,小声地说,她哪会那些啊,我小的时候和她打架都不敢用异能的,怕把她打坏了……你和她还真是小学同学啊?没搞错?那少年歪头看着简玉清,对他的话还有些将信将疑。

小叔,我不会认错的,她那头卷毛,名字,还有脾气都和小时候差不多,单眼皮,脸也还是那么圆。

简玉清说着又望了一眼靠着窗正睡觉的楚沅,反正我觉得她不像,赵凭霜,你确定真的是她吗?我的寻踪术不会出错。

被叫做赵凭霜的少女皱了皱眉,开口说道。

那就奇了怪了……简玉清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再将目光移到那个正在睡觉的女孩儿身上。

而由于他们的样貌太过出色,三个人又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离班里最没有存在感的楚沅最近的位置,原本坐在那儿的三个同学巴不得换位置,但同时他们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新来的这三个转校生一定要坐在楚沅的周围。

楚沅本身应该是班里最没存在感的人,但她的存在却又没有办法让大家都忽略掉。

不是吧,他们干嘛要坐那儿啊?正吃着小零食的一个微胖的女生跟旁边的人说,他们不会认识吧?看起来不像啊。

有人往他们那里再看了一眼,又觉得奇怪。

坐在前面的程佳意听到了她们讨论的声音,她捏着一支笔,也忍不住往楚沅那边看了看。

简玉清看起来就像是漫画里走出来的精致美少年,班里好多女生都忍不住看他,而他旁边的简灵隽又是另一种温润俊逸的长相,也很难令人忽视。

而赵凭霜就更像是自带仙气似的,班里也有不少男生偷偷看她。

但偏偏这三个人,都围着楚沅打转。

教室里嘈杂的声音在楚沅的耳朵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原本是很困的,但这三个人的忽然出现,却令她本能地感知到了危险的气息。

她半睁着眼,纹丝未动地埋在臂弯里,瞥了一眼隔着过道的简玉清,直到急促的上课铃声响起来,她才装作被吵醒似的,慢吞吞地伸着懒腰坐直身体。

下午放了学,楚沅收拾好书包就走出教室。

走到校门外不远处的公交站台上,她拿出耳机塞进耳朵里,胡乱按了一首歌。

公交车缓缓驶来,在站台前停稳,楚沅走上去刷了公交卡,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但她在车窗外看见了一直跟在旁边的一辆黑色轿车,楚沅绷紧一张脸,还要再坐几站才到她家附近,但听到到站提示音时,她就站了起来,从后门下了车。

楚沅顺着一条寂静的上坡路一直走,道路两旁的樱花树已经盛开,在地上落了许多残损的颜色。

她走进她常会去的那家便利店里,买了一盒泡面坐在玻璃墙前面的长条高脚木桌前坐下来,一手托着腮,抬头看着那三个无头苍蝇似的家伙急匆匆地从底下跑上来,都气喘吁吁的,正东张西望。

当他们看到坐在便利店的玻璃窗里的楚沅,脸上都闪过一丝同款的尴尬。

楚沅率先打破尴尬局面,对着窗外那三个人挥了挥手,又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她掀开泡面的盖子,开始吃。

她坐在里面气定神闲地吃面,在外面的那三个人却你看我我看你,片刻后才互相推搡着推开了便利店的门,走了进来。

楚沅正吃泡面,却有人忽然捧了一大堆的零食放到她的面前,她捏着塑料叉的手一顿,抬头撞见简玉清那张刻意挂着讨好笑容的脸,楚沅,咱俩好久没见了,以前吧都是我不懂事,这些都请你吃。

你花的是我的钱。

简灵隽才扫完付款码过来,忍不住提醒他。

简玉清闻声回头,小叔,就当你借给我的,我下个月还你还不行吗?小叔?楚沅不由看向简灵隽,他的年纪看起来和简玉清看起来差不了多少。

他是我祖父和继祖母的老来子嘛。

简玉清习惯了这种疑问,他答得也非常顺口。

说完他就在他旁边坐下来,你就吃这个啊,要不我们请你吃大餐吧?我吃这个挺好的,你的东西也拿走,我们俩没那么熟。

楚沅吃了口泡面,才慢吞吞地开口。

她吃完就把泡面盒扔进垃圾桶里,又拿起书包,看了面前的这三个人一眼,若有所指地说,你们家也在这附近吗?楚沅,我们又没有恶意……简玉清一时脸红,看她走出便利店,忙捧起那堆零食跟上去。

但楚沅已经走上了天桥的阶梯。

见他们没有跟上来,她就顺着天桥往另一边走,在外面绕了一圈,她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淡。

风声吹得巷子砖墙后的绿树簌簌而动,天边雷声阵阵。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她的心里总是不安宁,在饭桌上也心不在焉,仍然在想那三个转校生的事。

他们应该也都拥有特殊的能力。

但是为什么他们会知道城郊的事?明明那天魏昭灵幻化出的流火已经将他们的尸体烧了个干净。

他们发现了她,又为什么绝口不提魏昭灵?难道他们并不能感知到他的气息?想什么呢?吃饭!聂初文用筷子敲了敲碗壁。

楚沅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懒懒地回了句,想数学题呢,没做出来我真是茶饭不思的。

聂初文哼了一声,显然并不相信她的话。

吃过晚饭,楚沅就回楼上的房间里写作业了。

她明明是在很认真地做题,眼看着一道题就要解出来了,她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看不清草稿纸上的字迹。

有种奇怪的香味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

院子里的灯光早已灭尽,涂月满和聂初文已经洗过碗,回到自己房间看电视去了,电视的声音时隐时现,而楼上楚沅的窗户不知何时已经大开,窗帘被夜风吹得微微拂动,漆黑的房间宛如深不见底的黑洞。

水滴声如同时钟的秒针一般,几乎一秒一滴。

楚沅朦胧中,听着这样的声音好像已经很久很久,可她的眼皮很重,身体软绵绵的也没有什么力气。

她的意识渐渐清晰时,又听到好像有人手指刻意拨弄出的水声,弥漫的热雾拂面,空气里好像又有那种奇怪的香味。

她眼皮颤动,终于费力地睁开眼睛,却最先看到一面被热雾熏得模糊不清的镜子,暖色的灯光投在一面嵌着朱红细纱的屏风上,映出一片绯红浓烈的的光影。

瓷白的浴缸里几乎要漫出来的热水,花洒里还有水滴时不时地掉落在浴缸满溢的水面。

她看到了那个穿着墨绿旗袍的女人。

缭绕的水雾里,她纤白的手指一寸寸地擦去镜子上的水雾,于是镜子里渐渐显露出她的脸。

那是一个仅看侧脸就很是年轻貌美的女人,她用一根发钗挽着头发,露出来坠在耳垂的,浑圆的珍珠耳环。

楚沅看到她那张柔美的面容,除却眼尾的一颗痣,她脸上没有一道褶痕,更没有丝毫的瑕疵。

她的脸没有丝毫血色,嘴唇却涂了色泽艳丽的口红。

楚沅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绑住了,她又看到旁边的木架上摆放着一整套大大小小的刀具,浴缸边摆放着的玻璃杯里是颜色乌紫的蜡烛,火苗时而跳跃,好像那种香味就是从蜡烛里传来的,她脸色一变,你是谁?你没见过我。

女人开口,嗓音温柔绵软,她微微一笑,镜子里映出的神态却显得僵硬又诡异。

她的声音又轻了许多:可你见过我的女儿。

那张漂亮的面容毫无预兆地变得扭曲起来,好像还隐隐有青筋在薄薄的肌肤底下凸起。

灯光照着她胸前那枚白玉蜂鸟胸针。

楚沅几乎是在看到那枚胸针的瞬间,脑海里就下意识地浮现出龙鳞山水木阵里那道形如蜂鸟般的气流。

她还没有来得及细想,却见女人已经在用那双没有多少神采的眼睛在打量她。

你忘了吗?她的声音听在人的耳畔显得尤为毛骨悚然:你杀了她。

第30章 深山旧村落(修改) 他伸手捂住她的嘴……现在是夜里的九点整。

简玉清打开车门下来, 一手插着裤兜,看着司机开着车往车库的方向驶去,他才不情不愿地往大门的方向走。

他还没走近, 就看见那扇雕花铁艺大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打开来, 许多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从里面匆匆走出来。

玉清少爷。

走在最前面的男人一眼就看到了简玉清。

蒋衡,你们这是干嘛?简玉清面露疑惑。

岚夫人不见了。

被叫做蒋衡的男人只来得及跟简玉清解释这么一句, 少爷,我先走了。

他们一行人匆匆地离开, 简玉清还愣在大门外有些回不过神。

岚夫人?那不就是他三婶婶吗?那个罹患精神病, 常年被关在简家西边小洋楼上的女人, 名唤钟雪岚。

他也就小的时候见过她几面, 那是一个长相极为艳丽的女人,肤色雪白, 还总爱涂颜色鲜艳的口红,总穿一身剪裁合度的旗袍,胸前也总是别着一枚白玉蜂鸟胸针。

烫了小卷的乌黑头发, 坠在耳畔的珍珠耳环,还有她那张好像永远也不会笑的面庞。

她常是沉默的, 谁也不搭理, 静静地坐在那儿, 无论怎么看都像是毫无瑕疵的一只花瓶。

是因为她不似真人般的容貌, 再加上那总是阴沉寡淡的表情, 让简玉清只见过两三次, 都还是记得很清楚。

自从简玉清的三叔死后, 他就再没见过这个女人,所以这会儿乍听到她不见了的消息,他才想起来她。

简玉清也没再多想些什么, 他迈进大门,一路走到小花园也没看到什么人,可见蒋衡他们并不是出去寻找钟雪岚的第一批人。

这偌大的简家,显得尤为寂静。

也许是听到了脚步声,简玉清不经意地一抬头,就看到有一抹身影从黑暗里渐渐走入昏黄的灯影里。

简玉清在看清那个人的刹那,差点没握住手里的手机,而他屏幕里的游戏人物已经冲到了对方的塔下,在一声提示音中丢了性命。

……楚沅?他瞪大眼睛,惊愕出声。

庭院灯光照见那个女孩儿狼狈的模样,她的额头有一点红肿,浑身都湿透了,包括原本蓬松的卷发也都还在滴水。

你这是怎么了?简玉清连忙走过去。

楚沅看到他的时候,面上也有些意外,随后她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开口却先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被水呛过的气管仍然疼得厉害,导致她的声音已经有点哑,你怎么在这儿?这是我家啊。

简玉清眨了眨眼睛,回答得很老实。

楚沅听到他这么说,那双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诧,随后就抿起泛白的嘴唇,下颌也绷紧了些,她懒得再看他一眼,绕过他就往前走。

简玉清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又忽然看见她手背上被灼烧出的一道伤口,他先是一怔,然后就皱起眉,出声叫住她,楚沅,你不是说你不会异能吗?她那伤口并不是普通的烧伤。

而他也看到了她手指间残留的淡金色的痕迹,如同细微的气流般萦绕在她的手指,如同一时熄灭不掉的火焰。

他虽然看不出那究竟是什么,但那也绝不是一个普通人所能拥有的。

更何况,她还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

楚沅听到了他的质问,她身形停顿了一下,手指还是酸麻发疼的,她也没有办法控制那些仍旧萦绕在她手指间的痕迹,她回过头看向他,扯着嘴唇笑了一下,我有说过吗?说完她转身就走。

简玉清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渐渐隐没在灯火尽头的黑暗里,也是此时此刻,他才忽然发现,这个楚沅和他想象中的,并不一样。

——路边有零星的灯火,楚沅手背上的烫伤疼得她手还在发抖,但这夜风足够冷,吹得她手背上的伤口,也能稍微缓解一丝的疼痛。

衣服还湿着,被风吹得就更像是冰块贴着她每一寸皮肤似的,让她没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

淡金色的光幕出现得突然,在这样少却人烟的地方,楚沅迈入光幕,悄无声息地消失。

她以为迈过光幕就是酒店温暖的空调房,事实却是白雪覆盖的一座深山。

楚姑娘,你这是怎么回事?容镜最先看到忽然出现的楚沅,但见她浑身湿漉漉的,就不免有些惊讶。

彼时,魏昭灵闻声回头,也正好看清她。

茫茫夜色里,他穿着白色的交领长衫,里面还露出来一截朱砂红的里衣衣襟,清瘦的腰身间系着一根红色的宫绦。

明明他看起来好像穿了三四层的衣服,可是他的衣袖却如云似雪般轻盈,在这月华之下,还泛着银丝绣线莹润的光泽。

他的长发有一半束起成髻,缠了白色的发带,而此刻他鬓边的两缕龙须发也随风微动。

怎么弄成了这副样子?魏昭灵那双清冷的凤眼微弯,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像是颇有兴致地在打量她的狼狈。

遇上了点意外。

楚沅垂下眼睛,躲开他的目光,只说了一句。

魏昭灵站直身体,偏头瞥见方才被他扔给江永的那件玄色大氅,他只稍稍抬了抬下颌,江永便立即将走上前来。

魏昭灵抬手便将那件大氅拿起来,随手朝楚沅扔过去。

仿佛还带着些温度的大氅一下子盖在了她的脑袋上,她什么都看不见,鼻尖却嗅到了只有他身上才有的幽冷香味。

她把衣服拿下来,就看见他的侧脸,在这样浅淡银辉里,他的下颌线流畅漂亮,鬓边被风来回拂动的一缕浅发更为其增添了莫名动人的风情。

如何?他此刻没再看她,而是望向从黑暗尽处匆匆走来的刘瑜。

王,再往前就是一处村落,那里有些古怪。

刘瑜此刻已经不再是韩振的那张脸,他原本就生得浓眉大眼,十分英武,此刻来到魏昭灵的面前,便俯身行礼。

魏昭灵闻言,便轻轻挑眉,语气清淡,走。

这是去哪儿啊?楚沅裹紧了身上那件大氅,跟着他们一起走时,才小声去问旁边的刘瑜。

此处是位于仙泽山东南面的一座深山,钟家人应该就在这山里。

刘瑜低声同楚沅解释。

钟家?八户族之一?楚沅反应过来。

刘瑜应了一声,又冲她笑,这还得多谢姑娘你当初捡了韩振和那应家老三的手机,他们的手机里的确有些有用的东西。

刘瑜真不愧是易容天才,他不但能够易容成韩振的模样,更在极短的时间内通过韩振和那应家老三的手机收集整理出所有碎片化的信息,然后重新分析建立韩振的社交关系,通过一些网络社交账号,或是微信聊天记录来精准地还原出韩振这个人的性格特点,还有他的某些说话习惯。

韩振是个脾气古怪,没那么多社会关系的人,比起应家老三那复杂琐碎的关系网,扮作他确实要省力一些。

因为韩振的妻子是钟家人,刘瑜就扮作韩振套了那个钟家女人的话。

但他只知道是在这座山里,却不知道更为具体的方位。

楚沅听了他的话,就说,有轩辕柏的地方,应该就是钟家人所在的地方了吧。

她还记得永望镇外的那棵轩辕柏,还有那上面一大串的铜锁。

李叔没来吗?楚沅往四周看了看,始终没有看到李绥真的身影。

左相大人年事已高,王命他不必跟来。

刘瑜回答道。

他们一行人沿着山路仍在往前走,幸而这些天没有下雨,山间的小路也并不泥泞,道路两侧连绵的树影暗沉沉的,一片压着一片,在月光里显得十分扭曲。

楚沅忽然听到了几声响动。

走在她身侧的刘瑜也听到了,所有人都不由停下来,警惕地观察四周。

那像是一个女人微弱的呜咽声,时不时的,又总有几声乌鸦渗人的叫声。

楚沅打开手机的光,照见不远处那片连天的荒草,在她手机光照过去的时候,她明显看到荒草颤动了几下。

刘瑜和江永他们反映很快,忙抽出刀剑来,往那边跑过去。

楚沅跟过去时,便毫无预兆地看到了被刘瑜他们扒开的荒草堆里,蜷缩着一个年轻女人,她穿着破烂的衣衫,嘴唇已经干裂出血,脚腕上还嵌着一个捕兽夹,殷红的鲜血从她的伤口里渗出来,她浑身都在颤抖。

她也许是被忽然出现的几个男人吓了一跳,她那双灰败的眸子满是惊恐,但见忽然探头过来的楚沅,她又有片刻的怔忡。

你不要怕,我们不是坏人。

楚沅看她浑身都在颤抖,就开口说了一句。

等刘瑜掰开嵌进她血肉里的捕兽夹,他们才把她扶起来,楚沅原本要问她些什么,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好像听到了什么划破空气的声音,她感受到面前的的这个女人身体震了一下,她看到女人胸口在顷刻间破了个血窟窿。

彼时守在魏昭灵身侧的江永还没反应过来,魏昭灵脸色一变,他注意到那颗破空而来的东西时,便迅速出手,淡色的流光从他指尖飞出,在穿透那个女人的东西即将没入楚沅胸口的时候,瞬间将其碾碎,化为齑粉。

而那个女人温热的血液溅在了楚沅的脸上,她看到了定格在女人脸上那样惊恐的表情,当她倒下去,楚沅还看见了她脖颈上一道道的旧伤疤,竟还少了一只耳朵。

她衣袖里露出来半截瘦骨嶙峋的手臂,上面也全是狰狞的伤疤。

楚沅眼睁睁地看着她倒下去,倒在压着积雪的荒草堆里,那双涣散的眼睛像是永远也闭合不上了。

面前忽然有一只手递过来一方锦帕,她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往上,看到那一截白皙的手腕,还有他宽大的衣袖。

那样干净的颜色,就如同堆叠在这山间的白雪一般,不染尘垢。

魏昭灵见她迟迟不接,便直接将帕子扔到了她的手里,擦一擦你那张脸。

随后他一挥手,便有簌簌的冰雪凭空而起在他掌中凝结成冰刺飞出,那隐藏在密林之中的那抹身影也许是没料到这里会有这么多人,他才开了枪就后悔了,正打算闷头埋在草堆里等着后面的人跟上来,却不妨被擦着草叶而来的冰刺刺穿了双目。

强烈的剧痛令这个身形干瘦的男人忍不住惨叫出声,猎/枪脱了手,他在草堆里来回得打滚,月光照着他那张丑陋扭曲的面庞,显得更为渗人。

或是嫌他聒噪,魏昭灵蹙了蹙眉,一时便有冰刺再度刺穿了他的胸膛,将他活生生扎成了个血刺猬,而那些冰刺见了温热的血液,就在顷刻间融化消失,不留痕迹。

密林深处有火光若隐若现,许多人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楚沅才用帕子擦脸,却不妨忽然被魏昭灵攥住手腕,她皱起眉头嘶了一声,被动地跟着他往另一边走。

他们躲进了更深的黑暗里,就藏在山石后面。

楚沅小幅度地动了动手指,想挣脱开魏昭灵的手,而他却极快地松了手,借着从茂密的枝叶缝隙里穿插而来的一缕浅薄的月光,他看到自己的手掌上沾染了斑驳的血迹。

他垂眼看见她手背上那一片被灼烧出的烫伤。

我……楚沅动了动嘴唇,刚要小声开口,却见他眉目一凛,忽然就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楚沅眨了眨眼睛。

不远处传来那些人的说话声,火光明灭不断,从巨石上方流泻过来些许暖色的光线。

她看到他的侧脸。

风吹得他鬓边的那一缕浅发晃啊晃,忽然擦到她的眼皮,就那么很轻的一下,有点痒。

但她也忘了挠。

那边一片吵吵嚷嚷,过了好久,才有村民张罗着把死掉的那两个人抬回去,他们四处搜寻了一番,也并没有找到这边来。

等到那边再也没有什么声音,魏昭灵捂住楚沅嘴巴的那只手才放下来,他唤来容镜,你带人跟着他们,看看那村落里到底是什么境况。

是。

容镜颔首领命,随后便带着江永和另外几人离开。

魏昭灵站起身来,复又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血迹,他再回头望向还蹲在那儿的楚沅,你在那边,和人交手了?楚沅的伤口疼得火烧火燎,她甩了甩那只手,抿着嘴唇片刻才应了一声,嗯,一个女人。

她干脆抓了一把雪要往上捂。

可他却又俯身攥住她的手腕,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一张脸,那一刹她指节稍松,白雪从指缝间簌簌而落。

龙凤镯没有反应,便证明那个人还没到能够威胁你生命的地步,他垂眼时,她都能看清他根根纤长的眼睫,她听见他清泠的嗓音:你但凡机敏些,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我在家写作业,结果她用奇怪的东西把我迷晕了,又把我捆起来把我往水里按,我能挣脱就不错了。

楚沅忍不住反驳他。

单凭异能来说,那个女人的异能其实并没有多强,相反她使用异能的时候还非常痛苦,完全是强弩之末。

但她用的那种特殊的熏香,却让楚沅没办法积蓄太多的力气。

也不知魏昭灵有没有在听她说的话,他脸上没有太多的情绪表露,只是将衣袖里的一只小的瓷瓶扔到了她的膝盖上。

随后他便再度站直身体,转身往那群人消失的地方走去。

楚姑娘,那可是好药,治烫伤也有奇效,王给你的,你可要好好收着。

刘瑜看魏昭灵已经往前走了,他就凑到楚沅的身边来笑着说了一句,然后就连忙跟了上去。

楚沅捧着瓷瓶借着月光看了又看,她站起身来,一边打开瓶塞,一边也跟着前面的两人往前走。

魏昭灵的药的确好用,她涂了一些在手背的伤口上,那种凉丝丝的感觉蔓延开来,慢慢地竟然也就不再疼了。

古旧的村落处在这山间最平坦的地界,即便现在已经是深夜,但从他们这边看过去,仍然能够看到未灭的灯火。

楚沅远远地望着,她看到了一座和村里其他的房屋都大相径庭地木楼,那木楼前前后后的飞檐上都挂着红色的灯笼,里头的光芒长亮不熄。

容镜已经回来,他身后的江永还绑着一个身形矮小的中年男人,他的眼睛已经被江永用布条遮挡起来,所以这个男人并看不清眼前的情形,更不知道他面前立了个衣衫雪白的年轻男人。

当着这个人的面,容镜并没有直呼魏昭灵,只是对他颔了颔首。

魏昭灵并未说话,只是看向容镜。

容镜当即会意,便开始盘问,钟家在哪儿?那个中年男人身体虽然在细微的颤抖,但他却还咋咋呼呼,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们上了山,就是进了钟家的天罗地网里!敢惹我们明义村,钟家人是不会放过你们的!江永从后腰抽出一把短匕来,贴在那人的脖颈,锋利的刀刃只一挨他的皮肉,就划出一道清晰的血痕,说不说?中年男人感受到了刀刃冰冷的触感,他浑身颤抖得更厉害,也不待容镜再逼问他,他就磕磕巴巴地开了口,从,从南面的一线天上去就是……那你带我们去吧。

容镜说道。

那男人听了这话,便身形一僵,随后连忙摇头,不,不行!我要是去了,钟老就会知道是我背叛了他,我会死的!我不去,我不去!那你如今就不怕死了?容镜用剑柄打在他的膝盖,在那人将要大声呼痛的时候,又卸了他的下巴,塞了布条到他嘴里。

你听好了,摘下这布后,你若敢往后看一眼,我便剜了你的眼睛。

容镜再将刀刃贴在他的脸颊,警告道。

那男人抖如筛糠,又说不出话,只能一阵点头。

在要绕过不远处的村落,往南边去时,楚沅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座挂满红灯笼的木楼,她总觉得那是一个诡异的地方。

好奇?她忽然听到魏昭灵的声音,回头撞见他那双眼尾微微上挑,形状漂亮的凤眼。

不急,等孤解决了钟家的事,你再回来慢慢看。

魏昭灵说这话时慢悠悠的。

现在还不能打草惊蛇。

他转身便往前走。

楚沅也连忙跟上去,你是不是知道那里面有什么啊?你也可以现在就去。

魏昭灵无视掉她望向他的目光。

……不了。

楚沅刚刚在密林里就觉得那些村民每一个人都很怪异,他们还异常的团结,那木楼里到底有什么她都不知道,她贸然一个人去,能不能回来还是个未知数。

好奇归好奇,但也没有命来得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