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天就是因两侧山峰石壁夹峙, 所形成的狭窄石巷,这般陡峭逼仄的自然景观与蜀地的奇峰多有相似,山势奇绝, 颇有一夫当关, 万夫莫开之势。
上面有钟家人守着呢,我们一般是不让上去的。
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只望了一眼那石巷里往上绵延的石阶, 就停住了脚步,他反射性地想回头, 却被一柄匕首抵在了脖颈处, 他浑身一颤, 不敢再转头。
敢出声, 我就杀了你。
容镜抬头瞥了一眼那狭窄巷道最漆黑的高处,压低声音再度警告道。
说罢他便回头看了江永一眼。
江永颔首, 立即带着三个人手脚轻快地顺着石阶往上走。
他们穿着现代的衣装,也都戴了口罩,所以那中年男人并没有看清他们究竟是什么模样, 只来得及看清他们手里握着的刀剑。
楚沅站在魏昭灵的身边静静地听,却始终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忽的, 石巷里有一道手电筒的光线自上而下, 来回摇晃。
容镜便回身来看魏昭灵, 见他点头, 他才叫两名近卫押着那个中年男人往前走。
楚沅跟着魏昭灵走近那狭窄石巷里, 几百极的阶梯有些长, 但无论是容镜还是这些近卫他们个个都身轻如燕, 似乎他们从陶俑中醒来后,身体就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们的弹跳力, 力气,反应力,还有其它方面的身体机能,都比普通人要强数倍。
她走到最上面去,眼前的一切便豁然开朗。
还算平坦的山石地面躺着几具尸体,他们应该就是那个带路的中年男人口中所说的,钟家守山的家仆。
江永一路上带着人已经解决了不少巡夜的家仆,尸体全都被掩埋在积雪之下,根本看不出什么异样。
钟家的宅院坐落在四峰包围之间,形成的一片盆地之上,他们从从一线天上来,就立在了四峰之一的山巅,而钟家那座尤其古朴的深宅大院就在这山巅之下。
四峰之间,唯有通过一线天,才能上到这里来。
但如果要下到钟家那座宅院去,就只能通过底下连接到山峰石壁上的铁索。
这对于普通人而言是一件并不容易的事,但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却是易如反掌。
容镜将带路的中年男人用剑柄打晕,他走到魏昭灵的面前拱手道,王,臣先下去探路。
随后他便唤来江永和刘瑜他们,飞身下去的同时以剑鞘与铁索相抵,双手分别握住剑柄和剑鞘的尾端一路滑下去。
楚沅在上面远远地望着,还能在时浓时淡的寒雾里看到铁索与剑鞘摩擦出的火星子。
到她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形时,她转头正见身旁衣袖雪白的年轻公子忽而伸手扯下来系在发髻间的那根发带,于是鸦羽般的长发披散下来,他手中的发带转瞬间就缠在了她的腰间。
他并未借助任何东西,带着她一跃而起,轻盈地落在铁索之上。
急促的寒风拂面,楚沅在被动地跟随他往下的时候,撇开重重的雾气,她眼见那座宅院越来越近。
王,这钟家足有十二重朱门,每一重门上都布有天宫十二罗星纹,若轻易靠近,必会打草惊蛇。
容镜匆匆走到魏昭灵的面前来,垂首低声说道。
天宫十二罗星纹,也是古老阵法之一,常被修习阵法之人用在家宅之内的每一重门上,其形成的符纹便能密如蛛网般的编织在整座宅院的上空,若有生人不走正门,□□越院,轻易靠近,便会触及天宫十二罗星纹,从而引起主家的警惕。
这种镇宅的阵法,已经并不常见了。
有这阵法在,他们当然就更不能硬闯,于是魏昭灵唤了刘瑜来,让他带着人换上了那些家仆的衣服,又用极短的时间简单地易容了一下。
楚沅和魏昭灵仅仅只是穿上了家仆的衣服,并没有易容,所幸这夜色掩映之下,那昏黄的灯火也无法窥见他们脸上更多的细节。
守在大门前的家仆原本就已经有些困倦,巡夜的低等奴仆回来,他们打着哈欠也没多看两眼,毕竟下等奴仆都是割了舌头的,他们也自然不会有什么交谈。
有个身形微胖的男人看着他们走进来,便沉默地走到那第一重朱门前,用一把蜂鸟形状的钥匙开了锁,然后就木着脸站在一旁等着他们走进去。
楚沅一看那蜂鸟的形状,就眉心一跳。
这宅院里阴森寂静,路上来回的奴仆都是垂着头,沉默不语。
提着刀的大汉站在院子里就跟木桩子似的,每一个都目不斜视,站在灯火明灭处。
有女人惊恐的叫喊声由远及近,楚沅下意识地抬头看了过去,那边正有几名奴仆拖着一个用铁索困住的女人往他们这边来。
她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一张脸几乎被长发给遮掩完全,她被拖行在地上,身后便是蜿蜒的血迹。
她的舌头已经被割掉了,想说话也说不出什么,只能发出尖利浑浊的声音。
好像她已经知道了,等待着她的将是什么。
这里是阴暗的转角处,并没有什么人,在他们路过楚沅等人身边的时候,魏昭灵却忽然抬首,转过身。
他的这一举动引起了那些人中的某一个人的注意,他回头看向魏昭灵,却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就被冰刺刺穿了胸口。
容镜反应极快,在魏昭灵出手后便同江永迅速抽出藏在衣服里的刀剑,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就抹了他们的脖子。
等刘瑜将那些尸体藏好后,他们原本是要带那个昏死过去的女人往第二重朱门去,但楚沅见那个女人近乎奄奄一息,她又想起来那个被猎/枪打死的女人,她拦住容镜,容将军,要不你们把我绑起来吧?容镜一顿,下意识地抬首去看魏昭灵。
魏昭灵在听见楚沅这句话时,便已将目光移到她的身上,那双凤眼里或有一丝讶异,但也只是片刻,他开口问她,你想好了?楚沅点了点头,然后就自己脱下了外面那件衣服,再特意蹲下身弄了些泥土到身上,又把头发弄得更乱一些,教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她不知道自己把头发揉成了毛茸茸的一团,还抬头看魏昭灵,这样还行吗?魏昭灵唇角微不可见地弯了弯,他轻轻颔首,走吧。
刘瑜只是虚虚地将铁索捆在她的身上,楚沅还时不时地学着那个女人发出含混不清的叫喊声,装作挣扎不开的样子。
她演得十分认真,甚至还有点入戏了,刘瑜勉强忍住笑,努力摆出一副呆滞麻木的表情。
魏昭灵走在后面,看着前面的那个姑娘假装挣扎的模样,灯火照不见他微弯的眼睛。
第二重朱门依然有人守在那里,蜂鸟形状的钥匙打开门,所有人都静等着他们走进去。
魏昭灵看见那钥匙的纹路,每一把应该都是不一样的。
即便他们现在拿到一把也没有任何作用。
这座宅院很深,每一重门就是一道阵法,院中树木花草皆是阵中棋子,若无人引领,便很容易陷入迷局。
他当然可以不费力地毁掉这些阵法,但那么做,只会引起那位钟家家主的警觉,这座大山是钟家的天地,虽然这些阵法并困不住魏昭灵,但钟家人若要逃,却是易如反掌。
没了轩辕柏作为媒介,他们八户族的人也还能找到别的东西作为媒介重新控制石龙神像,所以在没有见到那位钟家家主之前,当着这一重又一重的院子里那么多双眼睛,他们只能更为小心。
更何况这宅院太大,朱门分布的位置并不相似,每一重院落都是绝不一样的,他们并不能准确地判断出哪里才是主院。
但在他们带着楚沅走到第九重朱门之前时,守在院门前的人却不让他们再往前,朱门打开,从里头出来了几个奴仆,他们的衣服颜色同下等奴仆的并不一样,他们也并没有被割了舌头,一个年轻男人只瞥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刘瑜一眼,就道,人给我们,你们下去吧。
容镜一怔,本能地稍稍偏头往后看向魏昭灵。
这样的情况实在不是能够一直僵持着的,楚沅深吸一口气,她偷偷地拽了拽魏昭灵的衣袖,用很小的声音说,我先进去,龙凤镯有反应的时候你可得来救我。
说完她也不等魏昭灵反应,就又开始表演呜咽的哭声,还把铁索弄得声声作响。
魏昭灵还未开口,便见她已经被人粗鲁地拽了进去。
男人拽住她胳膊的时候就用力一折,让楚沅的左胳膊脱了臼,她没防备,疼得叫出声。
安分点!男人又拽住她的头发。
魏昭灵被黑色斗篷的兜帽遮掩住的那双眼睛盯着那个男人抓住她头发的手,神情变得越发阴郁冰冷。
朱红的门掩上,他再看不到她的身影。
眉宇间有了烦躁之色,他忽然就少了几分耐心。
穿过一重又一重朱红的院门,楚沅几乎要被院子里那些奇怪的树木给迷了眼,拽着她的两个人揍得飞快,而她为了装作没有力气,几乎是任由他们拽着她的手臂,一路拖着双腿被动地跟着他们走。
拽着她头发的人下手不轻,楚沅觉得自己的头发很可能被他拽掉了一小撮,她也不忍着疼,一声一声地叫喊着。
爸,我说了我想跟韩振离婚!你为什么不让!他就是个窝囊废!最后一重朱门打开,楚沅听到一抹激动的女声,她一抬头,透过半遮着脸的头发,她看到了那院子里横穿着连接两处楼阁的长廊上,立着一个穿着碧绿衣裳的女人,而在她的面前,则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那老头穿着一件石青色的长衫,拄着一根拐杖,后头还站着几个抱着枪的年轻男人。
这间院子里的光线足够明亮,楚沅看见那棵茂盛的轩辕柏就矗立在庭院的中央,粗壮的树干上竟然裹缠着一缕又一缕的头发,还坠着一颗又一颗的犬牙。
她看见冒着黑气的符纹在上头来回打转,每一片树叶都是不正常的青黑色。
雪曦,婚姻不是儿戏,这哪是你说离就能离的!老者苍老的声音传来,但在底下的楚沅并看不清楼上他的那张脸。
就因为他们韩家也是八户族?可是咱们钟家是他们韩家能比的吗?!那女人尖刻的声音十分刺耳。
好了雪曦,你忘了钟家的祖训了?夜里女子不得外出,快回房去!老者也许是看到了底下被奴仆押来的楚沅,他便懒得再同那女人多说些什么,只看了一眼身旁的人,那人便对她道,二小姐,请回房。
女人仍有些忿忿不平,但她却是最知道自己这位父亲的古怪脾气,于是她也不敢再多说些什么,只好转身。
而楚沅却在她转身的刹那,好像在她胸前看到了一枚东西。
她没有看清。
但当那老者拄着拐,从吱吱呀呀的木楼上一步步地走下来时,当他走入这更为明亮的光线里,楚沅在他的胸前看到了一枚白玉蜂鸟胸针。
她的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惊诧的神情,脑海里最先想到的,是今夜把她绑去简家的那个女人。
为什么?明明是两个世界,为什么那个女人胸前的蜂鸟胸针,和眼前这个老头的蜂鸟胸针如出一辙?她脑海里又浮现出水木阵里形如蜂鸟般的气流。
原本毫无关联地几件事,好像在这一刻,都被一枚胸针莫名其妙地串联在了一起。
什么时候送来了个这么小的?老者那双阴鸷浑浊的眼睛细细地将眼前的这个女孩儿打量一番,声音粗哑难听。
也许是赖二他们抓了外头的。
抓着楚沅头发的奴仆终于松开了手,恭敬地回答。
外头的?老者低低的笑声带着浓重的阴森气,姑娘,那就带你见见咱们这儿的世面?楚沅看着他手掌里有了汹涌的黑气,那干瘪的皮肤好似每一分褶皱都染了浑浊幽绿的痕迹,连掌心的脉络都是乌青的。
院子里摆了好多奇形怪状的石灯,在他手指符纹涌动的瞬间,便燃起一簇又一簇的青绿火焰。
那两个奴仆忽然松开了楚沅,退开老远。
显然,他们已经知道这老者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楚沅看他的手已经朝她伸了过来,便果断地按下从衣袖间滑出来的见雪花瓣,银丝飞出,割断了束缚住她的锁链,也擦着老者的脸,银质的雪花潜入了那棵轩辕柏粗壮的树干里。
老者脸上笑容在顷刻间变得僵硬,他后退几步,再看向楚沅时,那双眼睛就显得更加森冷渗人。
楚沅揉了揉自己的头皮,把头发往后拨了拨,露出一张沾了泥土的脸来,不是要让我见见世面吗?我得看得更清楚些才行。
你是谁?老者警惕起来,铜铃被人摇响,一处连接一处,一重门连接一重门,传遍整个钟家宅院。
于是一时间,朱门被人打开,院外进来了许多人。
楚沅捏紧了手里的见雪,看见这乌泱泱的一大片人,她心里还是难免有些发怵,但面上却仍然没有表露出多余的情绪。
巫术和异能是两种不一样的东西,老者并非没有见过身怀异能的人,所以他将楚沅打量片刻,便再往后退了几步,朝旁边的人抬了抬下巴。
拿了刀的那些家仆连忙围上去。
楚沅操纵着手里的见雪,银丝收缩来回,快到根本让这些人看不清楚,她敏捷地避开他们的攻击,银丝同时割破他们的血肉,指尖的气流涌出覆于银丝之上,更将他们震出老远。
与此同时,老者伸手施展巫术,那些石灯上的火焰再次燃烧,于是便有一道又一道的光线穿插束缚在了她的身上。
可是那些光线触碰到她的身体不到半分钟,就全都消失了。
反而是那棵轩辕柏的枝叶开始莫名颤动,上面的头发就好像有生命一般收紧,犬牙碰撞,发出混乱的声响。
怎么会?那老者的眼睛里终于添了些难以置信的神色,他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来没有见过能够不受巫术所控的人。
无论是普通人,还是拥有特殊能力的人,谁也不可能会对巫术没有丝毫的反应。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楚沅回头看他,故意弯起眼睛。
老者的那张脸在这一瞬变得更为阴沉,他只看了身后的人一眼,下一秒那两个人就挡到他身前来,将手中的东西对准楚沅。
楚沅看到那黑漆漆的枪/管,身体就僵硬了一些。
既然巫术伤不了你,那你就试试子/弹的滋味。
老者脸上再没有分毫的笑意。
他说完,转身拄着拐就要匆匆离开。
眼看那老者就要消失在楼梯边缘,她却没有办法往前一步,而面前的人手指已经摸到扳机,就要扣动。
也是此刻,守在门口的那群人忽然被强大的气流震得倒在地上,楚沅还来不及回头去看,就觉得微凉的风擦着她的脸颊,那一刹,冰刺已经刺穿了那两个举着枪的家仆的身体。
殷红的血液在他们的胸膛晕开,楚沅后退了两步,又见一柄长剑飞出去,刚好嵌入那老者将要路过的那面墙,他就差一步,脖颈就与那剑刃紧贴。
老者浑身一震,转头时,就看见院门处有人迈着轻缓地步子走进来。
他一边走进来,一边将下等奴仆穿的黑色斗篷解下来,随手扔到一旁,仿佛他已经忍了那衣服的血腥气很久,此刻他露出一张玉白无暇的面容来,唇边却还染着血迹,脸色也十分不好。
楚沅在看到他的一瞬,就想起来之前在望仙镇上,他路过那轩辕柏时,就被那上面的铜锁弄得很不舒服。
刚刚那老者施展巫术,没有伤到她,却引得轩辕柏有了动静,想来也应该引得魏昭灵身体出现了些不适的状况。
此般光影里,所有人都看见那个披散着长发,穿着一身如雪般的长衫缓步而来的年轻男人。
他像是越过了时空的桎梏,从遥远的年代,走到了他们的面前来。
也许是看见楚沅按出见雪的银丝费力地去割轩辕柏上的那些缠了多年的头发,他染血的唇弯了弯,忽而开口,楚沅。
楚沅闻声看向他。
转过去。
站在灯影下的雪衣公子只朝她抬了抬下巴。
楚沅有点不明所以,但还是换了个方向,继续用力地去割轩辕柏上的头发,每一缕头发都代表了一个无辜女人的性命,她们死在历代钟家人的手里,也成了被钟家禁锢的鬼气,依附在这些头发上,年深日久,越发坚硬。
而魏昭灵看见匆匆赶来的容镜已经带着江永将那老者拦了下来,他才漫不经心地去看这院子里的人。
直到他认出那个将楚沅的手臂拧脱臼的人。
于是刚刚还嵌在墙壁上的那柄剑在他轻抬手指的瞬间就回转剑锋,擦着空气,在所有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的瞬间,砍下了那个男人的一只胳膊。
第32章 烈火烧天阔 去成全你的好奇心。
沾染了血迹的长剑化为流光消失在众人的眼前。
断了一只手臂的男人蜷缩在地上, 翻来覆去地连声惨叫。
楚沅本能地想要回头,却见魏昭灵忽然抬手,朝她勾了勾手指, 过来。
轩辕柏树干上缠裹着的头发已经被银丝彻底割断, 楚沅看了看他,直接收回了见雪, 然后走到他的面前去。
那个男人还在呻/吟,楚沅下意识地要偏头, 却被魏昭灵的手扣住下巴, 硬生生把她的脑袋扳了回来。
就在楚沅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 魏昭灵忽然握住她那只脱臼的手臂, 楚沅瞬间皱起眉头,想说的话全部卡在嗓子眼, 她听见骨头的一声脆响,她一时痛到失语,眼眶里已经有了生理泪花在打转, 但在那种骤然的剧痛过后,她的手臂却变得轻松起来。
楚沅试探着活动了一下, 已经不疼了, 她眼睛一亮, 不由抬头看向魏昭灵, 行家啊……一张白净的面庞刻意沾了些泥土, 卷曲的头发也被她自己揉得像个鸡窝, 她却浑然未觉, 还朝他笑了一下。
那模样,有点傻。
魏昭灵咳嗽几声,将她拉到身后去, 再对上那站在木楼长廊下的老者一双阴冷的眼睛。
你是何人?身形有些佝偻的钟裕德不由握紧拐杖,他的目光在魏昭灵的身上停留片刻,似乎是有些忌惮,他沉声问道,此番闯我钟家,意欲何为?魏昭灵却根本不想答他,鼻间年深日久积累在这地砖之下的血腥气太过浓厚,于是他皱起眉,太阳穴有些刺疼,天宫十二罗星纹?比起应家,你们倒是有点意思。
八户族有衰有荣,如永望镇上鼠目寸光的应家,人丁单薄的钱家,又如这窝在深山密林里,好似土皇帝一般的钟家。
钟裕德乍一听他提及应家,眉峰一剔,他那双浑浊的眼里神光微动,随即一个大胆的猜测浮现于脑海,应景山是你杀的?魏昭灵只是轻睨着他,并不开口说话。
钟裕德看着那张苍白郁冷的面容,越发确定心中所想,于是他面上更多了几分惊骇。
他又想起在仙泽山上莫名失踪的钱永兴,还有应家的老三,又或是他那个失踪后却又莫名出现在榕城的女婿韩振……钟裕德看着魏昭灵的神情越发阴戾。
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怀疑这个人的身份,进而又怀疑此人的动机,仿佛他已身在一个巨大的谜团,其中充斥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年轻人,你知道你这么做的后果吗?钟裕德到底是活了七八十载的人,他久经风霜,早年于三教九流中也是混得如鱼得水,于是此刻他面上分外镇定,语气冷硬,我们八户族乃是皇室麾下,伤我八户族的人,可是重罪!嗯。
魏昭灵脸上神色未变,看起来没有丝毫波澜。
你不妨告诉我你的来意。
钟裕德见他迟迟不语,又开口道。
魏昭灵只是看了容镜一眼。
其他四户守陵人在哪儿?站在钟裕德身旁用剑刃抵在他脖颈间的容镜问道。
宣国之内,鲜有人知道,守着仙泽山的八户族,守的并不是那一座巍峨绵延的大山,而是仙泽山地下的王陵。
你这是要把我八户族赶尽杀绝?钟裕德那张面容上神情有一丝龟裂,终于显露出慌张之色。
你说是不说?容镜再将剑刃往前移动了两寸。
钟裕德面上的镇定全都烟消云散,看着站在明亮灯火里的魏昭灵,你可要想好了,我八户族的人从来都是受皇家庇佑的,你若敢伤我,皇家必定不会放过你!楚沅听见他的话,忍不住嘲讽,好狗。
钟裕徳闻言,脸色微变,他看向楚沅,可横在他脖颈间的剑刃又凑近了半寸。
也是此刻,他借着光,勉强看清了容镜剑刃上的镌刻的七星纹路,这种镂刻出的星宿相连的图案并不多见。
钟裕德素日爱收集一些古旧的物件,对于刀剑也颇有研究,这剑刃上的图案,他分明是在兵器图谱上见过的。
要熔铸成这样一柄七星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在一千三百多年前,唯有跟随夜阑王的那位年轻的将军,才拥有这样一柄举世无双的宝剑。
史书记载,那是夜阑王赐予那位卫将军的。
钟裕德的神情一瞬变得怪异起来。
看来你是不想说。
魏昭灵厌恶这宅院里驱散不去的血腥味道,他也逐渐没了耐心。
年轻人,这么着急做什么?钟裕德转眼之间便收敛了神色,又笑了笑,我说过,万事好商量。
你想知道剩下的四家守陵人所在的位置也不是不可以,但咱们总要先拿出个章程来,你必须答应我,放过我钟家。
他虽是说着这样的话,手指却在衣袖间微不可见地敲击了几下,像是在小幅度地施展某种术法。
断臂的男人看到石灯的烛焰摇曳了一下,他当即会意,转身冲向最近的那一盏螣蛇石灯,迅速扭转了底座上的蜂鸟石雕。
与此同时,那些家仆也再度蜂拥而上,将楚沅和魏昭灵都围在中间。
于是密如蛛网般的光幕显现,从夜空之间不断下压,迅速将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包裹在了其间。
每一盏石灯都在徐徐转动,藏在这宅院里的另一重阵法顷刻启动,密网收拢的瞬间,钟裕德手中的黑气再度显现。
在他伸手打向容镜之时,容镜反应极快,迅速躲避开来。
而钟裕德也是趁此机会迅速逃离了那蛛丝般的密网,看他们所有人都被逐渐收拢的网阵困在里面,他一笑,脸上的褶皱挤压出更深的痕迹。
家主,家主救我!断了臂的男人在网阵里眼睁睁地看见钟裕德拄着拐,慢慢悠悠地走上了楼梯。
可当钟裕德再度站在楼上的长廊间,往下看时,他看见院子里所有被困在密网里的人,除了魏昭灵一行十一个人,剩下的都是他钟家的家仆,但他却分毫没有要救那些家仆的意思。
年轻人,你认得那天宫十二罗星纹,那你又知不知道这织灵阵?钟裕德那张苍老的面庞上流露出阴森的笑意。
埋在这地砖底下的每一条人命所积压出的鬼气不但是禁锢仙泽山地宫中那位夜阑王的躯体重要一环,也同样是这织灵阵的能量来源。
阵法不属于巫术,即便是那个体质奇特的姑娘,也挣脱不开。
楚沅被收紧的网丝弄得踉跄了一下,额头抵在了魏昭灵的后背,她扶着他的手臂,勉强站稳,才见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立即按下见雪的花瓣,银丝飞出,却穿透网丝,根本无法割断。
魏昭灵,楚沅抬头去看他,这个根本割不断。
魏昭灵的手指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臂,不紧不慢地看向长廊上的钟裕德,他那双清冷的凤眼里连一丝慌张也无,仍如死水一般,不显波澜,却又忽然冷笑了一声。
钟裕德眼见着被困在织灵阵里的那个年轻男人轻抬起手,淡色的莹光从他手指间弥漫铺散开来,犹如流水一般四散奔涌,同时强烈的冷粉袭来,吹得这院落里的灯笼都从檐下跌落,摔在地上燃烧起来。
院子里灯泡声声破裂,火光却渐盛。
钟裕德的脸色一变,下一秒他就看见如簇的光芒朝他涌来,于是长廊在这强大的罡风气流涌动间彻底断裂。
烟尘四起,钟裕德在长廊断裂陷落的时候随之摔了下去。
吐了口血,他才勉强推开压住他的木板木桩,就看见织灵阵已经在那个年轻男人弹指之间,破碎无痕。
也是到了此刻,他才发现,这个陌生的年轻男人也许拥有比他想象中还要更加强大的特殊能力。
钟裕德眼看着身着雪衣的年轻男人迈着轻缓的步子朝他一步步走来,他那张满是皱痕的老脸上终于显露出了惊惧之色。
想清楚了?绵延的火光里,那些家仆却早已死在织灵阵里,一具又一具的尸体被烧得恶臭难闻,魏昭灵立在他的面前,仿佛已经被耗光了耐心。
钟裕德咬紧牙关,仍旧不肯开口。
魏昭灵站直身体,好像他雪白的衣袂从未沾染此间的半点血腥尘埃,仍如晶莹霜雪般,还泛着冷淡的光泽。
他手指微屈,便有一柄长剑凭空出现在他的手里。
魏昭灵看他时便如同俯看蝼蚁时的平淡神采,但眉眼间的阴郁戾色却越发浓重。
但站在火光之间的楚沅却并没有看清他接下来的动作,因为那一瞬他衣袖里的发带好似乘风飞出,朝她而来,就在那迎面而来的风声里,轻轻覆在了她的双眼上。
她只听见钟裕德含混惊恐的一声呜咽,然后就有轻风携来幽冷的香味,那似乎是这满院腐臭的味道里唯一清冽好闻的香味。
有人攥住了她的手腕。
当她随着他乘风而起,覆在她眼前的发带滑落,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那柔软轻盈的一抹白往下,望见的便是那座宅院里燃烧的火光,那烈焰灼烧着那一棵茂密的轩辕柏,迅速蔓延出更为盛大的火焰。
身旁的人衣袖如雪,侧脸如同好似落入人间的谪仙一般明净无暇。
楚沅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忍不住看他的脸,当她回过神,就有些懊恼,她又想起来容镜和刘瑜他们,就开口道,容将军他们呢?他们随后就来。
魏昭灵只简短一句。
无论是身为卫将军的容镜,还是魏昭灵的那八名近卫,他们原本就拥有超绝的轻功,更何况如今他们的体质也已与常人不同,他们自然可以轻易脱身。
那我们去哪儿?楚沅又问他。
魏昭灵终于偏头看向她,溶溶月华之下,浅淡的银辉都在他的肩上,他那张苍白的面庞仍旧好看得令人心惊。
于猎猎风声中,楚沅见他淡色的唇微弯,她听见他说:去成全你的好奇心。
第33章 八角楼之谜 想做什么都由你。
八角高楼携满绯红绢纱的灯笼, 在夜风中来回晃动,于是一寸又一寸红色的光影也随之摇曳。
那角楼有一种古朴的美,却偏偏被粗矿的铁锁链封住了所有的门窗, 在这茫茫夜色里, 就好像青黑的藤蔓一般缠裹着整座木楼。
我还从来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锁。
楚沅看见那楼门外挂着的一把巨型铜锁,不由咂舌。
魏昭灵只看了一眼那铜锁:万字锁。
万字锁?楚沅偏头看向他。
这种铜锁需要四把钥匙同时拧转, 才能打开。
但这样精巧的锁,只能防得住普通人。
魏昭灵那双凤眼里笑意寡淡, 只轻抬下巴, 语气慢悠悠的, 用你的见雪试一试。
楚沅闻言, 应了一声,然后按下见雪的花瓣, 刹那间银丝飞出,银质的雪花棱角嵌进那楼门上,碰撞得粗壮的铁链发出铛的一声。
她握紧见雪, 银丝扭转,一个用力就在火星飞溅的瞬间弄断锁链。
这银丝到底是什么做的?这么粗的铁链都给弄断了, 跟切菜似的。
楚沅不由感叹出声, 也没敢用手指触碰那虽然极其纤细, 却是削铁如泥的银丝。
失去了束缚的楼门徐徐打开, 夜风随之趁虚而入。
楚沅下意识上前一步, 然后她闻到了一种带着木头腐朽的霉味。
应该是封闭了很久。
这样一座古朴华美的八角楼, 同这依靠悬崖而建的村落里其它简陋屋舍相较, 就显得格格不入。
而楚沅借着檐角红灯笼的光,看见这样一座外边华丽的角楼里,一个接一个的铁笼。
她仅仅只站在台阶上, 就看见距离最近的铁笼里那几个蜷缩着身体的女人,她们的手脚都带着冰冷的镣铐,像牲畜一样被锁在里面。
楼里贴了很多的黄符纸,上面朱砂描画出的图案就好像是迸溅的血液般,潦草又血腥。
这座八角楼在她的眼里就好像成了潜伏在精致皮囊下的凶猛恶兽般,这朱红楼门就是恶兽的血盆大口,在朝她嘶吼,要将她吞噬。
楚沅之前就听到里面传来微弱的呜咽声,事实上,而在这扇门打开之前,她也设想过这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光景,但此番来看,眼前的这一切似乎超出了她之前的想象,她喉咙干涩,一时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忽的一阵风不知道从哪儿吹来,她汗毛倒竖,鸡皮疙瘩顺着脊骨一路往上爬。
相较于楚沅,魏昭灵脸上的表情就平淡得多,甚至懒一丝波澜都没有泛起,他只是饶有兴致地去打量身旁那姑娘的神情。
就在魏昭灵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见楚沅忽然迈步走入楼里。
她提着一盏从檐角摘下来的绯红灯笼,借着里面的火光再将这昏暗的室内照得更亮一些。
睡着都仍在不自觉地哽咽出声的女人们骤然被轻缓的脚步声惊醒,她们仓皇地睁开双眼,却望见铁笼外徐徐而来的,是一个提着灯笼的小姑娘。
好多双眼睛都在看着她,紧紧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下一秒,楼上一阵响动传来,楚沅下意识地抬头,猝不及防地望见铁栏杆里一双明亮乌黑的眼睛。
那还是一张稚嫩的面庞,往下看时,还在玩锁住她一双手腕的锁链,拨弄着碰撞出清晰森冷的声响。
楚沅吓了一跳,她本能地把灯笼再往上一提,就又照见在她后面,还有好多探头过来的稚嫩孩童。
楼下都是年轻的女人,楼上则是年幼的女童,而铁笼外的木桶里应该就是她们的食物,但楚沅才靠近,就嗅到了难以言喻的酸味。
或许那些村民们吃剩的东西,除了喂家里的牲畜,还用来喂这楼里的女人。
生活在和平年代里的楚沅,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铁笼子里那一张张明明还很年轻,却已经蜡黄的面容,在灯火离得近些时,她们还会本能地后缩,把身体努力地蜷缩起来,像被锁在这不见天日的楼门里的一只只不会叫的老鼠,本能地想要找个洞钻进去。
楚沅神思有些恍惚,她提着灯站在那儿,却忽然隐约听见嘈杂的声音,她回过头,透过大开的楼门,她看见远处有绵延的火光不断靠近,还有好多人说话吵嚷的声音越发清晰,竟如同蝗虫过境一般声势浩大。
愣在那儿做什么?她忽然听到立在楼门处的魏昭灵忽然开口,她对上他那双神色清淡的凤眼,又听见他冷静的声音:想做什么都由你,否则你这一趟,也是白来。
楚沅先是一怔,随即忙说,那你可要帮我挡着点。
她才说着这话,就已经按下了手里见雪的花瓣,银丝飞出,雪花嵌在楼里的圆柱上,她拉上银丝,手腕一转,就削断了左侧所有铁笼的锁链,在那些锁链连着铜锁落在地上时,她又弄断了剩下的所有铁笼上的锁链。
快出来!楚沅朝她们招招手。
一开始铁笼的的女人们还有些迟疑,但看着大开的笼门,她们原本灰暗的眼睛还是有了微弱的光亮。
有了最先蹒跚着步履走出来的第一个女人,其他的那些女人们也都争先恐后地跑出来。
那些村民渐渐近了,楚沅动作极快地帮她们弄断了手上的镣铐,然后又跑到楼上去救那些女童。
这楼里的女人也有原本就是这明义村里的,长到十几岁就被自己的父母送进这八角楼里,等着献给钟家。
也有专做拐子的人同明义村的人谈生意,钱都由钟家出,明义村的人算是中间人,从拐子那儿买来女人或女童关进楼里。
常有娶不到老婆的男人给守楼的人一些钱,进楼里挑选女人过一夜,如果是要选个女人生个孩子,就得再多出些钱,这样也能将被选中的女人留得久一些,暂时不用送到钟家去。
如果生的是男婴,那个女人就能免于被送进钟家等死的命运,但要是个女婴,便会连同女婴和女人一同扔回八角楼里。
这些都是楚沅从一个说话哆哆嗦嗦的女人口中听来的零碎话,但只是听了这么一点,她的后脊骨便开始发凉。
你们是什么人?楚沅才走到楼门口,就听见为首的那个皮肤黝黑干瘪,生得一双绿豆眼的老头用粗粝的声音质问。
在他身后是举着火把的村民,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了东西,除了锄头,扁担之类的东西,其中有几个人手里还抱着猎/枪。
集中的火光将这楼门照得通透明彻,却刺激得楼里的那些女人更加畏畏缩缩,不敢往前。
敢管我明义村的事,我看你们是嫌命长!那老头看到了那些女人的身影,他那张干瘪的脸皱起来,就更显得丑陋扭曲。
他才说完就去看旁边举着猎/枪的几个中年男人。
那几个男人当即举起枪,手指已经触碰到了扳机。
但在他们扣动扳机之前,魏昭灵抬手拂袖,淡色的气流铺散开来,如同忽然而至的强烈罡风一般将这些聚集在楼门前所有的人都给震出几米开外。
拿着枪的几个男人再也没有机会扣动扳机,他们的胸口已经被冰刺穿透,坚冰融化,火光里,只能照见他们胸口的血窟窿。
也是这一刻,容镜他们终于匆匆赶来。
魏昭灵掸了掸衣袖上略有残留的灰尘,空气里被扬起的尘土令他止不住地咳嗽了好几声,他的眼尾已经添了些微红的痕迹,稍稍舒了口气,他挥手将楼门关闭,才轻描淡写般地开口:都杀了。
是。
容镜领命,下一秒便拔出七星剑。
楚沅站在昏暗的楼里,她只能从被封闭的窗户看到那些飞扬又坠落的火光,好多人的惨叫声,求饶声,此起彼伏。
可她静静地听着,心里却偏偏没有丝毫波澜。
在她后面蜷缩成一团的那些女人也不知道是谁忽然开始笑,好久没有说话的嗓子被牵扯出粗哑的声音。
有人笑了一声,然后她们忽然又哭作一团。
就好像一个又一个早就被折磨得失去了自我的疯子。
但是那些孩子站在那儿,她们都有一双懵懂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楚沅,也在看那窗外忽明忽暗的光影。
楼门忽然再度打开来,冷风呼呼地吹进来,吹着人的脸颊有点刺痛。
刚才还站在门外那么多的人都已经倒在地上,成了再也不会动的尸体,只有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茫然地站在那堆尸体中间。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哭着哭着,又大声笑起来。
楼里的女人们带着孩子跑出去,像是终于挣脱牢笼的一只又一只的鸟,她们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火光连成片。
蔓延到了八角楼。
那种燃烧着木料,火花迸裂的声音,就像是食人的恶兽被烈火灼烧着发出了痛苦的嘶叫。
后来楚沅站在远处的山崖上,亲眼看见那座八角楼在火光里倾塌,于是火焰又蔓延出去,如一条火蛇一般,蛇信收展之间,彻底吞没了整个村落。
她们看见你了,这样没关系吗?楚沅忽然回头,看向魏昭灵。
无妨,魏昭灵那双清冷的凤眼里映出那渺远跳跃的火光,却仍然是阴沉晦暗的一片,她们看不清孤的脸。
他早已施了术法,他们这一行人的脸在那些女人与孩童的眼睛里,比雾气还要朦胧不清。
更何况八户族如今已经死了四位家主,即便是有新任家主想重新建立媒介控制石龙神像,他们也需要花费几年的时间才能做到。
郑家安逸了一千多年,也该让他们尝尝惴惴自危的滋味了。
长夜浓深,楚沅穿过淡金色的光幕,看到摆在自己床头的那个电子钟上显示着:凌晨4:00。
她已经精疲力竭,却还是强打起精神去浴室里洗了个澡,出来又吹干了头发,才往床上一倒,睡得天昏地暗。
但她这一觉其实睡得并不好,梦里总是出现那座燃烧的八角楼,她看见那些铁笼,耳边充斥着那些女人小孩的哭笑声。
那些声音振聋发聩般,提醒着她——那是一个和她所在的地方,截然不同的世界。
周六的一整天,除了早上雷打不动地出去跑步,还有中午和晚上两顿饭的时间,她几乎是睡过去的,第二天她才有了精力去把自己没有做完的作业一一完成。
两天假期就这么消耗过去,周一一大早,楚沅照常早起出去跑步,跑完回来洗完澡吃了早餐,再换上校服背着书包走到附近的公交站台去赶公交。
到了教室,她一抬头却看见简玉清他们三个人正围坐在她的课桌前,而简玉清正在盯着那平整光洁的桌面。
我桌子这么好看?楚沅走过去,看了一眼自己的课桌。
三个人都吓了一跳,身体不由往后退开些。
一上午的时间,几乎每一节课,楚沅都能感受到来自两个方向的视线压力,坐在她后面的赵凭霜在盯着她的后脑勺,坐在左边,隔着一个过道的简玉清也一手撑着下巴时不时地看她。
也只有坐在她前桌的简灵隽没空回头。
但她却偏偏气定神闲,认真听着老师在讲台上讲的内容,还时不时地做笔记,算两道题。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来,楚沅伸了伸懒腰,随便收拾了书本放进桌肚里,就要到食堂去。
可简玉清却憋不住了,趁着教室里已经不剩什么人,他拦住了楚沅。
楚沅,我有件事要问你。
简玉清端着一副严肃的样子,看起来却根本不像那么回事。
他压低声音,同时紧盯着她的眼睛,我三婶婶的女儿,到底是不是你杀的?第34章 旧事再浮影 她一下子栽进他的怀里。
……在楚沅离开简家的当夜, 简玉清在西边的小洋楼上发现了失踪的钟雪岚。
水汽氤氲的浴室里,她被绑住了手脚,半浸在盛满水的浴缸里。
发髻散乱, 那张没有丝毫瑕疵的面庞上没有什么血色, 她的目光呆滞,静坐在浴缸里, 香薰蜡烛的玻璃片掉在浴缸里,擦破了她的脚腕。
她墨绿的旗袍被水浸泡得发皱, 那张脸明明是冷白的, 艳丽的, 可是她的眼神中却总是弥漫着一种枯萎的死气。
就像是颜色浓烈的红色玫瑰花瓣边缘已经开始蜷缩泛黑。
简家的老太爷简春梧和简玉清的父亲、大伯都不在家, 一时也赶不回来,简玉清的母亲陈家敏着急忙慌地让蒋衡他们出去找人, 哪知道钟雪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回到了小洋楼里。
我真的没有想到,当初被牵扯进那件事里的人,就是你。
从城郊那些特殊能力者的尸体, 再到这件两年多前的旧事,简玉清怎么也没想到过, 这些都和楚沅有关。
当初法庭宣判时, 简家人并没有出席, 而简玉清和简灵隽都在国外, 他们更不清楚这里面更多的事情。
他们都很清楚, 钟雪岚的女儿, 简玉清的堂妹简平韵是死在特殊能力者的手里, 而法庭上的嫌疑人只是一个普通女孩儿。
她不是真正的凶手,简春梧也安排了人暗地里为其提供证明清白的有利证据,再加上那位叫叶铮的警局队长也一直在为她奔走, 所以最后法院判了她无罪释放。
那天那个路口的摄像头都已经被损坏,而你的不在场证明只适用于你是一个普通人的前提之下,简玉清紧盯着她,可你有异能啊楚沅。
楚沅静静地听着他说完他所有想说的话,才面无表情地对上他的目光,所以呢?就因为这个,你就肯定人是我杀的?她笑了一声,挥开他挡在身前的手臂,让开,我赶着去吃饭,没空听你讲笑话。
简玉清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她的步履轻快,显然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受到丝毫的影响。
这个人真的很奇怪。
赵凭霜注视着玻璃窗外走过的楚沅,好像仅仅只看她的背影,就有一种云山雾罩般的神秘感。
我们也吃饭去!简玉清皱着眉头,一手插在裤兜里,率先走出了教室。
春城一中食堂的红烧肉是出了名的好吃,每天中午抢红烧肉的学生数不胜数,所幸学校考虑到学生们对红烧肉的喜爱,供应的量也多一些。
但即便是这样,楚沅今天来得晚了点,红烧肉已经卖光了,她只能郁郁地点了别的菜,吃了顿没多少滋味的饭。
中午饭没吃饱,下午的物理课她也有点没听明白,一整个下午她的心情都是烦躁的,笔尖在草稿纸上划来划去,下课时她索性拿了本子和书去了办公室找了教物理的老师请他再给她讲一遍。
教物理的杨老师是个中年男人,他平时也没太注意楚沅,见她是来虚心求教的,他只愣了一下,就把茶杯一放,和颜悦色地再给她讲了一遍。
下午放了学,楚沅回到家做了会儿作业就听见涂月满在底下喊她吃饭,她打开窗户应了一声,转身跑下楼。
在饭桌上,聂初文又叮嘱了一遍,让她一定不要摘下缝了迷踪草的锦带。
至于往后的事,咱们……再想办法。
聂初文的声音听着平静,眉心却是紧锁的。
当他还是孩童的时候就被剥夺了异能,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么样才能保护住楚沅,而关于魇生花,他也仅仅只是知道它有一种特殊的力量,可他却并不知道该怎么激发出那种力量。
楚沅看他和涂月满说起这件事来,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她干脆把筷子啪一声放到桌上。
在两双眼睛齐齐看向她时,她轻抬起左手,魇生花的颜色在她指间化作了无形的气流,如风一般被她的手指轻轻地推出去,却猝不及防地削断了院子里摆放着好几盆绿植的木架。
在一阵叮铃哐啷的声音里,聂初文和涂月满已经目瞪口呆。
你……过了好半晌,聂初文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学会掌控魇生花了?你怎么做到的?聂初文那张严肃的面容上克制不住地流露出几分喜色。
楚沅弯起眼睛,某天晚上忽然顿悟了,然后就会了。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说的话很不着调。
吃过饭,楚沅老老实实地把自己弄断的木架给收拾了,又把那些歪来倒去的花盆给一一摆好,扫干净从花盆里撒出来的泥土,然后才上楼。
晚上九点半,楚沅背着书包穿过金色光幕,走入了一座金殿。
坐在书案前的年轻公子穿着一身玄色的衣袍,上面绣着精致漂亮的金丝纹饰,他的宽袖随着他手指翻动书页的动作微晃,带出水面波光般的光泽。
他抬眼看见她,便抬了抬下巴,坐。
楚沅应了一声,走过去在他对面的软垫上坐下来,她看到摆在书案一角托盘里的饭菜,你不吃吗?她也不等他反应,伸手将托盘推到他的面前去,不吃就凉了。
托盘把摆在魏昭灵面前的书卷挤到一旁,他蹙着眉抬头看向她,却见她已经拉开了书包的拉链,取出了一盒泡面来。
我又饿了。
楚沅说得理直气壮,甚至还拿了竹提勺去舀了旁边风炉上茶壶里的水来泡面。
今天的茶壶里并没有放茶叶,只是煮沸的净水。
两人对坐,一个喝粥,一个吃泡面。
新口味的泡面有点辣得过分了,楚沅的额角隐隐有了些汗珠,可茶壶里的水太烫,她舀了一杯也还没放凉,但见魏昭灵面前摆的那一杯他从头到尾都没碰,她索性拿过来一口喝了。
但喝下去的哪里是水,那是辛辣割喉的酒。
楚沅止不住地咳嗽,她干脆后仰,躺倒在地毯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又坐起来,怎么是酒啊?魏昭灵那张苍白的面容上添了些浅淡笑意,手指捏着汤匙,却并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等到杯子里的水终于不那么烫,楚沅端起来喝了一口,又鼓起勇气吃泡面。
眼前有一片浅淡的热烟弥漫,那是风炉上茶壶里徐徐缭绕而出的水雾,吹着人的脸颊,湿润又温暖。
室内绯红的纱幔微荡,灯火的光穿透其间,投射出一片颓靡黯淡的红色剪影。
多像是那一夜,水气氤氲的那间浴室。
那个叫钟雪岚的女人抓着她的头发,将她按在擦干雾气的镜子前,她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脸,也看见女人那张没有丝毫瑕疵的面庞下缓缓起伏的青筋,像是一条又一条睡醒的虫,亟不可待地要冲破她那一层薄薄肌肤的束缚,露出最为丑陋的内里。
她像是陷在了两年多前的回忆里,一双眼睛里只能看见殷红的血液,她开始含混不清地喃喃自语,不断重复着一个名字——韵韵。
她的表情变得越来越狰狞,抓着楚沅的头发把她按进浴缸里,那一瞬原本满溢的水更漫出去许多。
楚沅的额头撞在了浴缸壁,被硬生生地按进水里。
钟雪岚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捏起一柄小刀,她也许是在想象当初她的女儿简平韵死时,被人割开的后颈。
可钟雪岚还没一刀扎进楚沅的脖颈里,却忽然见她手指间有淡色的流光乍现,犹如火焰一般灼断了绑住她的绳索。
楚沅反手拽住钟雪岚的手腕,将她按进水里,用从她手里夺来的小刀抵在她的脖颈之间。
被水呛得鼻腔和嗓子疼得厉害,楚沅咳嗽了好几声,水珠从她的额头一直滑到下巴,再滴落下去。
钟雪岚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了几下。
楚沅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嘲笑似的说,原来疯子,也会怕死啊?可慢慢的,她脸上的笑意又消失不见,好像这两年多过去,她仍旧没有办法从那场噩梦里真的走出来。
因为总有人要这样提醒她。
就算法院判她无罪,就算叶叔叔奔走那么多天的时间还给她一个清白,那又有什么用?在这世上,还是会有很多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她。
还是有很多人会怀疑她。
如果那年中考完的暑假,她没有失去父亲就好了。
如果那个暑假,她没有去辅导班就好了……她或许就不会遇见同一个辅导班里的简平韵,也不会因为一些小事而和她起争执,更不会被简平韵盯上,在长达半月的时间里被她欺负,受她羞辱。
我只说一次,我没有杀她,楚沅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她迎上钟雪岚那双空洞漆黑的眼睛,你爱信不信。
她说完,就将钟雪岚按进浴缸里,看着她挣扎,就算钟雪岚用异能将她的手背灼烧出了一道伤口,她也没放手。
等到钟雪岚坚持不住,楚沅才抓着她的头发将她提起来。
不是我做的事,你最好不要算到我的头上,不然你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你。
楚沅说完,瞥见那被放在浴缸里侧的香薰蜡烛,她伸手拿起来,直接摔在了浴缸壁上,砰的一声,玻璃破碎,蜡烛的火苗湮灭在了水里,碎玻璃一半掉在地板上,一半沉入了水底。
在想什么?冷不丁的,魏昭灵的声音忽然传至她的耳畔。
楚沅茫然地抬头,对上他的脸时,才回过神。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已经有点泛红,或许是那杯烈酒熏得她思绪迟缓,又或者是泡面太辣,辣得她的脸颊都有了些薄红。
魏昭灵初看她的眼睛,不免怔了怔,总觉得这并不像是平日里的她。
魏昭灵,她却忽然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一手撑住下巴,她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怕杀人吗?魏昭灵并未开口,只是看着她,等待她的下文。
因为在好多人心里,我已经是个杀人犯了。
她弯起嘴唇笑起来,可是那双眼睛却雾蒙蒙的。
她在一个雨夜出门,在路上遇见简平韵。
那时候最不勇敢的楚沅,终于鼓起勇气反抗简平韵,那是她人生第一次打架,可后来她的脚后跟被身后堆放在一起的废弃钢管绊倒,她拽着简平韵一起倒下去时,后脑种种地抵在钢管上的同时,她看见简平韵瞪大了双眼,好像她原本攥在手里的一颗什么东西不小心按进了她的脖颈里。
她失去了意识,再醒来发现自己还是在路口旁边的荒草地里,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她越发清醒。
路灯昏黄的交叉路口,被神秘力量击碎的摄像头,还有穿着黑色斗篷的几抹身影,以及……简平韵的尸体,都被她看在眼里。
那些人如风一般掠入黑夜里,像是青面獠牙的鬼魂一般来去无影。
也是那夜,楚沅躺在草地里,看见了打着伞匆匆赶来的聂初文和涂月满,那时的她本能地闭上眼睛装作昏迷,任由他们扶着她离开那里。
后来楚沅才知道,是简平韵偷走了聂初文手里的魇生花种子。
而失去了缝了迷踪草的锦袋,魇生花的气息就遮掩不住。
那些人以为魇生花在简平韵的手里,但却不知道,那颗种子阴差阳错地被按进了楚沅的脖颈里。
魇生花种进入血肉后就会收敛气息,直到开出第三枚花瓣时,才会重新显露声息。
而从那天之后,她的人生就成了一场永远都没有尽头的噩梦。
同一道伤疤不断被人揭开,一如那夜钟雪岚是非不分,一定要置她于死地,又如简玉清在今天上午咄咄逼人的质问。
还有学校里那么多双偷偷观察她的眼睛,那么多议论她的声音。
甚至两年多前,她被警察带走后的几天内,铺天盖地的新闻报纸上总有醒目的内容:警察父亲因公牺牲,成为烈士,女儿却误入歧途,涉嫌杀人……她拼命想要忘掉的好多事,却总是会有莫名其妙的人跳出来,逼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去回忆。
我爸爸是一个特别特别优秀的警察,楚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想跟他说这些,明明好多事她都已经习惯了藏在心里。
此刻她再也吃不下去一口泡面,捧着脸说这些话时,她的眼睛也是飘忽无神的,他是我的骄傲。
可是魏昭灵,我却是他的污点。
在好多人眼里,她就是他那么光耀的,那么伟大的人生里,唯一的污点。
神思恍惚之际,楚沅却被对面扔过来的一卷书啪的一声盖在了脸上。
她接住掉下去的书,抬头看他时,已经有点恼怒,你干什么啊?一杯酒而已,可孤看你醉得不轻。
魏昭灵用一双平静清冷的凤眼轻睨她,外人看的永远都是热闹,而非是真相,你的脑子难道还想不明白这样的道理?他如玉无暇的面庞上神情疏淡,旁人的眼光,原本就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楚沅听着他的声音,看着他的脸,又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在史书上也并没有留下多少好的名声。
李绥真说,当年建立夜阑,魏昭灵是在王宫大殿里斩杀了一批臣子,但那些都是盛国旧臣。
除却两位宁死不受降的盛国忠臣严非疾、朱禹之外,其他殿里剩下的都是为官不清的蛀虫。
徇私枉法,草菅人命的事的事情都没少干。
那些愿意受降,身家还算清白的盛国旧臣并不在当日的殿中。
严非疾、朱禹一定要做盛国国君谢岐的忠臣,而魏昭灵身为新朝夜阑的君王,只能除其后患。
但夜阑从没有株连九族的连坐之法。
所以那些死在大殿之内的臣子的后人便有离开夜阑,定居他国的,他们以笔为刃,写了不少抹黑魏昭灵的文章。
楚沅还记得李绥真看见书上那些留存下来的文章时,气得吹胡子瞪眼的,直喊:都是扯淡!楚沅想到这些事,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她隔着书案探身往前,伸手拍了拍魏昭灵的肩,还是你比我惨……但她没控制好身体,说完这句话就一下子栽进了他的怀里,一双腿还在桌案上。
气氛忽然有点怪异。
她的额头抵在他的腿上,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僵硬地转头,正好见他垂眼睨她。
……对不起。
她真诚地道歉。
第35章 钟氏锁灵环 你说,她手腕上的会是什么……那夜刘瑜从钟家带出来一个被打晕的女人。
楚沅那时就认出她就是在钟家主院二楼的长廊上和钟家家主钟裕德起争执的那个女人。
她叫钟雪曦, 据刘瑜所说,她是钟裕德的二女儿,韩振的妻子。
几乎是在听到钟雪曦这个名字的时候, 楚沅就反射性地想起那个住在简家小洋楼上的那个女人——钟雪岚。
她们不光是有相似的名字, 且胸前都别有一枚白玉蜂鸟胸针。
难道她们有什么联系吗?可明明,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啊。
蜂鸟胸针独特, 应该是钟家的家徽,可是为什么钟家的家徽, 又会出现在龙鳞山的水木阵里?楚沅已经为此而烦恼了一整天, 这会儿下午放学走在路上, 她又不自禁地思索起这件事。
楚沅, 我父亲想见你一面。
她正垂着头去踢脚边的石子,却忽然听到了一道清润的声音。
楚沅一抬头, 正对上简灵隽的脸。
少年俊秀清逸的面庞带着温和的笑意,站在一片淡金色的阳光里,好像他的发梢都染上了浅浅的金色。
你不要怕, 我父亲知道平韵不是你杀的,他不会为难你, 只是想见你一面。
或是见她没什么反应, 简灵隽又耐心地说了一句, 他的语气很柔和, 人也很有礼貌。
楚沅看着他, 心里又觉得怪异, 简家的老头要见她做什么?她原本懒得搭理他, 转身想走,可脚步一顿,她蓦地想起住在小洋楼上的钟雪岚。
道路两旁的行道树在不断倒退, 楚沅坐在车里,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
奶奶,我们班主任弄了一帮一学习小组,所以我现在要去简灵隽同学家帮助他学习,老师说他成绩太差了,让我帮他一把,楚沅冲着电话那端嗯了几声,又说,晚饭我回来吃啊,最多两个小时我就回来了。
简灵隽听着她打电话的内容,也当然听见她说他名字的时候咬字刻意很重,他面上露出笑容,却静默地等着她挂了电话才说,这次月考,我好像是年级第一。
哦。
楚沅不咸不淡地应一声,又点开摄像头拍了一张她和简灵隽的合照,再上传到云端。
你不用这么紧张,我说过,我父亲不会伤害你,我们简家又不是什么奇怪的组织,不吃人的。
简灵隽当然知道她又是打电话,又是拍照片传云端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也不用紧张,我只是安全意识太好。
楚沅偏头看他,很敷衍的笑了一下。
如果不是因为钟雪岚,她才不会坐上这辆车,更不会去见简家那个老头。
进入简家的大宅,楚沅看着那一扇木门朝她徐徐打开,偌大的客厅里,一盏极大的水晶灯从天花板垂吊下来,每一块水晶都折射出粼波般的影子。
客厅里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他穿着宽松的深色长衫,鼻梁上还挂着老花镜。
手里正拿着一本书在看。
父亲。
简灵隽率先走过去,唤了一声。
简春梧闻声抬头,看清面前的简灵隽,他又偏头去看还李在不远处的楚沅,两年多前,他见过这个女孩儿的照片,样貌倒是看着和那时候没有多大的改变,只是那双眼睛,却变了很多。
那双黯淡的眼瞳如今却清亮得很,好像这个女孩儿在这静默无声的两年岁月里,已经把自己同以前彻底割裂了。
过来坐吧。
简春梧摘下老花镜,朝她招了招手。
楚沅立在原地片刻,顶着简春梧和简灵隽两个人的目光,她还是走了过去,在简春梧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她也不想拐弯抹角,听一个陌生人的寒暄,直接开口道,你找我做什么?简春梧闻言,便叹了口气,楚沅,你没见过我,我却是见过你的。
平韵的事,原本与你无关,却平白害你被困在流言里这么长的时间……简春梧也许是回忆起了一些当初的事情,他那张苍老的面容上多添了些复杂的情绪,平韵早些年被她父亲娇惯坏了,后来她母亲又得了病,她也变得越来越叛逆,像咱们这样有特殊能力传承的人家,如果滥用异能,是会出大乱子的,我为了约束平韵,不让她用异能惹出事端,就封住了她大部分的异能……简春梧提起简平韵,便面露些许自责,谁知道我封住了她的异能之后,她却被人害了。
虽然不知道这两年你经历了什么,他略微收敛了些心绪,再度看向楚沅时,那双因为皮肉松懈而耷拉的眼睛却在有意无意地看她的手腕,但是我很清楚,那个时候的你是没有异能的,平韵不是死在你的手里。
身为简家的老太爷,简春梧当初也是将楚沅所有的社会关系都调查得一清二楚,她躺在医院里昏迷不清的时候,他也去探查过她的脉门。
普通人的脉门和特殊能力者的脉门是完全不一样的,而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轻易掩藏住这种血脉的痕迹。
所以简春梧才敢笃定,当初年仅十五岁的楚沅,并不是杀害简平韵的凶手。
相反,他在调查楚沅的过程中,还得知了其他的一些事情。
平韵她……当初欺负过你,你从头到尾都是这件事里最无辜的人。
简春梧当然明白流言如刀的道理,可是当初的凶手找不到,这桩摆在明面上的悬案没有结案,他就永远没有办法还给她平静的生活。
抱歉楚沅,是我和平韵的父亲没有教好她。
楚沅的确是没有料到,这位简家的老太爷要见她,竟然只是为了道歉,可面前的这个老头,坐得姿态端正,嘴里说着抱歉的话,却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愧色。
对不起楚沅。
伴随着这一道突兀的声音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楚沅下意识地抬头,看到蜿蜒楼梯上有一抹身影快步走下来,那是那天还在质问她的简玉清。
他此刻的神情有些尴尬,站在楚沅的面前,朝她鞠躬,我什么都还不知道,就跑去那样逼问你,是我做错了,对不起!……楚沅以为来的是鸿门宴,没想到是道歉大会,她一时还真不知道自己该说点儿什么才好。
不多时,简玉清的母亲陈家敏踩着高跟鞋走过来,要留楚沅吃饭,她也没推诿,就在那长方的木桌前坐下了,和简春梧对坐着。
楚沅,我有点好奇,你当初明明还是个普通人,怎么现在却有了异能?简春梧在寂静的饭桌上开了第一句口,貌似是不经意的一问。
她的异能,绝不是剥夺了旁人的东西,因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强行留在体内,是会带着尖锐的戾气的,可他观她,周身气息却圆融得很。
楚沅正勉力用刀叉切割面前的牛排,可能我的异能它前十几年都睡着了,这两年忽然就醒了吧。
说完,她喂了一块肉到嘴里,还有点生,她吃不太惯,当着这么多双眼睛也不好吐,勉强吞咽下去才又去看简春梧,她微微一笑,不过前天你们家的一个女人绑架了我,而今天你又给我道歉……她说这话像是不着调的玩笑,又有几分耐人寻味。
简春梧的脸色有点发沉,却又转瞬带了些笑意,绑你的,是我那三儿子的遗孀,她早年受了些刺激,精神一直不太好,大约是听说你是杀了平韵的凶手,所以她才那么做的,是我简家的不是,今天给你赔罪。
是吗?可我看她跟我说话还很清楚。
楚沅不肯再吃那牛排,只是装模作样地用刀叉去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
我那弟妹啊,很少有清醒的时候,虽然是能说话,但也整天神神叨叨的,楚沅啊,她的话,都当不得真的,你别往心里去。
不同于简玉清的神经大条,简灵隽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陈家敏感觉到了气氛里的微妙味道,于是忙笑着打圆场。
一顿并不好吃的晚餐很快结束,楚沅站起来便要告辞,简玉清忙跟着跑出去,楚沅,我送你!简春梧还坐在餐桌前,那张脸变得更严肃了些,盯着楚沅和简玉清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他才去看坐在自己旁边的简灵隽,苍老的声音透出些冷硬的意味:你说,她手腕上的,会是什么东西?楚沅走出简家,也没搭理简玉清,一路往底下的公交站台走,等来了车她就走上去刷了公交卡,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简玉清在车快开的时候及时上了车,但楚沅抬头一瞥,看见他摸了摸裤兜,掏出来一张一百块的钞票扔进了收钱箱里。
她啧了一声,没管他。
他是大方,但公交车司机却死活要找他钱,不能多收,但收钱箱锁着也找不开,就要他站在前门的门口,让每一站上车的有零钞的乘客把钱交到他手里。
他一路上就跟个迎宾的木桩子似的,苦着脸站在那儿,生无可恋地收钱。
楚沅在后头坐着,看见他那副样子没忍住捂着嘴笑出了声。
等她到站,她才站起来从后门下车,眼尖的简玉清就也往后门跑。
小伙子你钱还没收够呢!公交车司机喊了一声。
不要了!他胡乱应了一声,把一把钞票塞进裤兜里就追着楚沅去了。
你还没吃饱吧?我请你吃饭吧,楚沅!简玉清气喘吁吁地跑到她的身边,我是诚心道歉的。
我家又不是没饭吃。
楚沅近乎敷衍地回了一声。
简玉清一时嘴快,那我去你家吃饭吧!他说得很理直气壮,且成功地引起了楚沅的注意,她停下脚步,终于将目光移到一直紧跟着她的这个少年的脸上,你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我们没那么熟,你不要烦我。
可即便是她这么说了,简玉清却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我之前问你城郊的事,并没有什么恶意,我和我小叔,还有赵凭霜,我们三个仅仅只是觉得你厉害,真的!楚沅,我们都有家族传承的异能,但是我们现在还远远达不到你那样的水平,我听到我爷爷说那几个都是能力超强的家伙,你却很轻松地就把他们彻底送走,我真挺佩服你的!简玉清像个非要堵在她耳朵边的喇叭似的,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
楚沅掏了掏耳朵,皱起眉头刚要说什么,可她却忽然想起钟雪岚。
她一顿,双手抓着书包肩带,状似不经意地打断旁边还在说个不停的话痨,你三婶婶的事,你知道多少?三婶婶?简玉清乍一听她提起钟雪岚,他眨了眨眼睛反应了一下。
对不起啊楚沅,我三婶婶她精神不好,好像从七八年前就已经这样了,她平常都住在小洋楼上,我从小到大也没见过她几面,她总是神神秘秘疯疯癫癫的,但就是这样,我三叔也还是特别爱她。
三叔出意外死了,她的精神也变得更不好了,后来平韵出了事,她的脑子就更不清醒了。
我看她胸前别着一枚蜂鸟胸针,我还从来没见过那样的,挺特别的。
楚沅听了他的话,又提起那枚白玉胸针。
哦,那个啊,那应该是三婶婶她的家徽?我母亲说她从来都不肯拿下来,但是我问母亲,三婶婶的家在哪儿,她也答不上来,好像三婶婶是我三叔不知道从哪儿捡回来的……简玉清对他这位三婶婶的来历也所知甚少,也许最清楚的,应该就是他那位已经去世的三叔了。
哦。
楚沅静静地听他说完,才点了点头应一声。
简玉清也到底没有真的跟着楚沅去她家吃饭,楚沅走回巷子里,走上阶梯伸手推开木门,里头传来的京戏声音就越发清晰。
不是去同学家学习吗?回来这么快?坐在藤椅上慢悠悠地晃来晃去的聂初文掀着眼皮看到她,还挺惊讶。
嗯……楚沅懒懒地应一声,老聂头,我饿了。
涂月满在屋里听到她的声音,就探头出来,沅沅饿了?我这就做饭去。
今天晚饭吃得早了一些,楚沅吃完就照往常一样上楼做作业,时间到了九点半时,淡金色的光幕被她手腕上凤镯里乍现的金丝牵引出来。
她正想走进去,却撞到一个人的胸膛上。
楚沅抬头,正好看见魏昭灵的脸。
她想起昨天晚上眼前的这个人面无表情地提着栽进他怀里的她的后领,把她扔回了对面的软垫上。
楚沅往后退了两步,看他从光幕的另一边走过来,不由开口道,你今天终于肯过来啦?魏昭灵穿着款式简约的休闲装,戴了顶帽子,帽檐半遮住了明亮的灯光,他流畅漂亮的下颌线条却显露分明。
只是来看看。
他迎上她的目光,语气不咸不淡的。
看什么?楚沅好奇地问他。
看看你,他说着,一双凤眸微微弯起,竟也好像在一瞬间染了些柔和动人的春色似的。
他的尾音刻意拖得长了些,而楚沅的神思都好像随着他这样的情态和声音恍惚了一下。
好像心跳漏了一拍。
到底有多惨。
可下一秒,他的下半句话又带着些幸灾乐祸的意味,让她骤然从奇怪的神思里惊醒,她有点气不过,……我们两个人间惨剧就别互相伤害了吧?你是来找钟雪岚的吧?楚沅想起钟家的事,她也就反应过来,我今天问简玉清了,他说钟雪岚是他三叔从外面捡回来的,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她如果真的是钟雪曦的姐姐,那她又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这是楚沅始终想不明白的事。
魏昭灵的反应很平淡,既然你与孤都能借助龙凤双镯来去自如,旁人也自然有他们的办法。
楚沅正想说些什么,却见魏昭灵忽然上前两步,同她靠得很近。
下一刻,他伸手揽住她的腰身,再挥手将窗户彻底打开,然后便带着她飞身从窗户一跃而出。
银白的月华里,簇簇春花的影子还很朦胧。
楼下是电视嘈杂的声音,偶尔夹杂几声涂月满和聂初文的笑声,他们从未察觉,有一双人影从二楼的窗户掠过树梢,飞入云霄。
迎面的风几乎吹得楚沅眼眶发酸,她根本看不清自己到底在哪儿,只觉得身体一直是腾空的。
魏昭灵的手里捏着一枚蜂鸟胸针,那是刘瑜从钟雪曦那里拿来的,凭借这上面的气息,他很轻松地便找到了另一枚蜂鸟胸针的所在。
他们两人落在白色小洋楼二楼的阳台上,楚沅揉了揉像进了辣椒水的眼睛,才看清那玻璃门。
魏昭灵手指微屈,强烈的气流将其推开,他率先走了进去。
夜风吹动深色的窗帘,睡在床上的女人猛地睁开一双空洞的眼睛,在不甚明亮的卧室里,她借着阳台外洒进来的微弱光线看见了两个人的身影。
她抓着被子坐起来,本能地往后缩。
可是淡色的流光在她眼前如同一簇火苗一般燃起,映照在她的瞳孔里,她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动弹。
她微弱的异能根本没有办法抵抗这种强大的威压。
那火苗骤然浸入她的眉心。
怎么样?楚沅看魏昭灵收了手,忙问道。
有人剥夺了她的异能。
魏昭灵微微蹙眉,他的目光停留在床上那个已经失去意识的女人脸上。
不可能啊,她明明还有异能。
楚沅还记得那天的事,钟雪岚的异能虽然微弱,且使用起来像是承受了不少的痛苦,但她的确是拥有异能的。
因为她自己夺了回来。
这也是令魏昭灵颇感意外的一点。
她的身体里还残留着巫术留下的禁制,这种禁制造成了她的能力再回到她的身体里时,产生了排异。
钟家行巫术的媒介除了那棵轩辕柏,还有一只锁灵环,可刘瑜他们却并没有在钟裕德身上找到它。
锁灵环可以连接其他八户族用以施行巫术的媒介,更能准确判定出剩下的四户人家所在的位置,可偏偏这东西不在钟家。
钟雪岚是钟裕德的大女儿无疑,可她身上也没有锁灵环,不仅如此,她的脑子里还住了一只啃噬记忆的蛊虫。
而一个疯子是自然给不了他们任何答案的。
就是不知道到底是谁如此苦心孤诣,又到底有什么目的。
兴致尽扫,魏昭灵面上的神情变得越发寡淡,他再没有留下来的兴趣,转身时,便对身旁的楚沅道,走吧。
走在寂静的街道上,魏昭灵的身影被路灯拉得很长。
楚沅跟在后面,漫不经心地一步步去踩他的影子,猝不及防见他回头,她便扬起笑脸,也不心虚。
魏昭灵拢眉,大约是在打量她的脸。
明明昨夜她在那烟熏火燎间已经红了眼睛,可此刻她在他的身后,又笑得这样没心没肺。
他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姑娘。
似乎所有的难过、愤怒于她而言都只是一时的,她转过脸,就能忘得干干净净。
这倒也……没什么不好。
魏昭灵静默地转身,漫无目的似的往前走。
魏昭灵!树叶被风吹出簌簌的声音,楚沅忽然想起来些什么,她快步跑到他身边去,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如我们去玩儿吧!她是一脸兴奋的表情,用一双明净的眼睛望着他,抓住他的衣袖,我带你看看什么叫做不夜城!第36章 尺素寄相思(捉虫) 她待王真是一片真……春城最热闹的时候不是白天, 反而是晚上。
老城区的盛春街延续了几十年的烟火气,天刚擦黑就有摊位从头摆到尾,露天席地地摆着些桌子和简易马扎, 冷食热炒, 烧烤麻辣烫应有尽有。
来来往往的人潮将着街道挤得更显狭窄,街头还有弄了个音响, 架着麦克风唱歌弹吉他的歌手。
魏昭灵仍然不适应这种嘈杂的热闹,就好像在望仙镇上的那一天一样, 可偏偏, 总有这样一个人要拽着他的衣袖, 走进这样的烟火喧嚣里。
她应该是最喜欢这样的地方, 除了在望仙镇上时,她因为下巴脱臼而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街上的那些小吃, 后来在榕城的夜市上,她就像今夜这样从头吃到尾。
魏昭灵静默地看她蹲在用充气水池边,小心翼翼地用小网兜去舀水里游来游去的金鱼。
她试了好几次, 才终于舀起来一只小金鱼,她的表情瞬间变得十分惊喜, 偏头望他, 魏昭灵, 你看我……话还没说完, 她就被晃动的鱼尾溅了一脸的水珠, 扑通一声响起来, 她下意识地回头, 发现自己舀起来的金鱼已经自己跳回水里了。
她擦了把脸,干脆扯了扯他的衣袖,你也来玩一下啊。
魏昭灵垂眼看见她正仰面望他, 她前额的刘海都已经被水珠浸湿了些,她像是丝毫觉察不到他的不耐,捏着他的衣袖不撒手。
快点啊魏昭灵,就是这只!她还认得出从她的网兜上逃走的那只颜色金红的小金鱼。
像个小孩子被激起了莫名的胜负欲。
魏昭灵觉得好笑,到底还是蹲下身去,伸手接过了她手里的网兜,可当他平静地盯着那水波里的一只只金鱼时,她却忽然握住他的手。
温热的触感令魏昭灵脊背稍僵,他一时怔忡,便任由她牵引着他拿着网兜的那只手往右边移动了些,你别认错了啊,它在这儿呢!她毫无所觉,满心满眼都只有那只漏网之鱼。
魏昭灵垂眼朝她所指的方向看去,顺势将网兜下移,沉入水波里,转眼就带起了那只金鱼。
他的动作一气呵成,十分迅速。
楚沅看到他网兜上的金鱼还愣了一下,然后她诚心实意地朝他竖起大拇指。
提着金鱼袋离开盛春街,楚沅又在附近的电玩城里玩了一通,魏昭灵就提着金鱼坐在那儿冷冷淡淡地看她。
她什么都玩,什么都尝试,还会时不时地回头看他,看他还在那儿,就朝他招招手笑得灿烂,转头又去玩别的。
也许是这夜的风有点冷,魏昭灵又忽然开始咳嗽,楚沅停下来,看见他的脸色好像又苍白了几分,她想起自己拉着他在盛春街玩了那么久,也吹了不少冷风,她不禁有些赧然,今天就到这里吧,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快回去吧。
紧接着,她又把手里的金鱼袋递给他,这个是你抓到的,你就带回去吧,地宫里除了李叔那只小黄狗,也没什么小动物了。
她朝他笑,我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儿了,谢谢你愿意和我来。
这两年她没什么朋友,没什么人和她来往,也当然不会有人会像今天晚上这样和她一起来这里玩,以至于春城好多的地方在她的记忆里逐渐变得陌生起来。
可她今晚真的很开心,就算他好像什么也没做,甚至不肯吃她递过来的东西,不肯陪她玩,但他坐在那儿,她回头看见了,也还是觉得很开心。
所以她总回头看他。
此刻魏昭灵静默无声地打量眼前的她,明明她常是会笑的,有时真心,有时假意,或有敷衍,或是嘲讽,可今夜,她却好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真诚。
他险些忘了,即便她已经见过那么多的风雨,身上也承担了比常人还要沉重的东西,但她也到底还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姑娘。
她如此乐观的心态,也替她保留了一份简单的天真。
走吧。
他淡色的唇轻启,只简短一句,随后便绕过她,率先往前走去。
在无人的旧巷里,淡金色的光幕凭空显现,楚沅看着他迈开双腿将要走进去,她忽然喊他,魏昭灵。
他闻声回头,正见她朝他招手,晚安!又是那样一张笑脸,他眼睫微动,清冷的眼眸里也许沾染了这昏暗长巷里几寸灯火的光,泛起些细微的波澜。
他侧过脸,垂下眼睫,走入了光幕里。
彼时李绥真已守在金殿中许久,或是听见殿中垂挂的铜镜碎片摇晃碰撞出的声音,他一抬首,便见魏昭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立在了殿中。
他摘下帽子,乌黑如缎的长发已经有些凌乱,他抬首在铜镜的碎片里看到了自己的脸。
今夜他好像做了很多没有什么意义的事,也包括他提在手中的这只金鱼。
他眉宇微蹙,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恍惑。
王,您这是……李绥真上前行了礼,又看见他手里提着一只金鱼,便小心地开口。
魏昭灵仿佛才回过神一般,他伸手将那金鱼交给李绥真,语气平淡,去将它安置了。
李绥真接过来,他眼珠转了转便福至心灵,是楚姑娘送的吧?这鱼传尺素……她待王还真是一片真心啊!鱼传尺素?魏昭灵有一瞬怔忡。
王请安心,臣这便将其好好安置!说罢,他便转身告退。
偌大的金殿寂静下来,魏昭灵回过神来,那张面容上添了些倦怠,他掀了帘子走进内殿里,脱下外套,又漫不经心地用手指一颗一颗地去解衬衣的扣子。
衣襟渐开时便露出他精致白皙的锁骨,魏昭灵轻声咳嗽着将衬衣脱下来,乌浓的长发半遮住了他后背线条流畅的脊骨。
他的腰身清瘦却柔韧,腹部肌肉的线条轮廓分明,那样脆弱苍白的肌肤在一刹被颜色暗红的锦缎衣袍遮掩大半。
他再掀帘走出内殿,去了设在偏殿的浴房。
浴桶里的热烟缭绕蔓延,他端坐其间,长发大半都已经被水打湿,侧脸还沾染了些水珠。
或是忽然想起李绥真的那句鱼传尺素,魏昭灵慢慢睁开一双清冷的凤眼。
难道她真的是故意为之?——榕城皇宫勉政殿内。
陛下,当夜不但是钟裕德被杀,明义村里的人几乎也都死绝了,从山上逃出来的那些女人里有几个闹得很凶,现在媒体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舆论已经进一步发酵。
戴着金丝眼镜,穿着一身双排扣西装制服的闫文清禀报道。
长长的乌木漆金书案后,立着一个年轻男人,他手里握着一支毛笔,随意地落笔便是潇洒落拓的几笔。
他的长相看似温文秀致,骨相每一分都生得恰到好处,天生一双温润笑眼,周身都像是浸润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书卷气。
彼时他握着笔的动作未停,墨色一笔又一笔在雪白的宣纸铺开,钟家行事向来不知收敛,闹到如今这个地步,也算是那老家伙自己嫌命长。
好好安顿那些女人小孩,尽可能给予多的安抚,话到此处,他笔尖稍顿,抬眼看向闫文清,朕记得,钟裕德还有一个女儿?是,那钟氏女名为钟雪曦,是韩松大儿子韩振的妻子。
闫文清恭敬道。
郑玄离应了一声,那便提她上来做钟家的家主吧。
八户族如今只剩四户,他随手将毛笔扔进笔洗里,看着那墨色在水里渲染散开,文清,这个人是想将八户族赶尽杀绝啊。
你说,到底是什么人,才会这么想要置八户族于死地?他坐下来,又端了旁边的杯子喝了一口茶。
陛下,臣觉得,很有可能是当初与八户族一同守陵的那些夜阑守陵人的后人。
闫文清推了推眼镜,说道。
当初守仙泽山夜阑王陵的,并不是宣国派遣的八户族,而是被魏昭灵初登王位时便脱了奴籍的十二个人。
后来宣国皇室先祖派人上山斩杀他们,有九个人都死在了宣国士兵的刀下,却仍有三个人从此逃脱,下落不明。
如果他们三个人当时还活着,也很有可能延续了各自的血脉。
只是这时间已经过去了千年之久,闫文清也并不敢确定,他们究竟是否还记得这段累世的仇怨。
但如果不是他们的后人,那么整个宣国,又有谁真的敢对八户族动手?还有一种可能,郑玄离听罢,眉眼间仍带着浅淡的笑意,也许死在一千三百年前的夜阑王魏昭灵,真的复活了。
闫文清闻声抬头,看向书案后那位年轻的皇帝,他稍怔了怔,迟疑了一下,才开口,陛下,恕臣直言,这死而复生之事,原本就缥缈未知,何况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那位夜阑王……他真有复生的可能吗?你不信啊?郑玄离的语气轻飘飘的,他说话的语速也一直都是这样轻缓从容,朕也不信。
可我郑氏先祖用八户族守仙泽山守了这千年光景,这早已成了刻在郑家祖训上的规矩,朕又怎么能坏了这规矩?传闻不是说,魇生花可使仙泽山王陵里埋葬的所有生灵一夜复生吗?那朕一定要看一看这魇生花,到底有没有那样的威力。
可陛下,我们又该怎么去找这魇生花?在闫文清看来,这传闻中的魇生花就同夜阑王死将复生的谕示一般,神秘缥缈。
郑玄离微微一笑,他垂下眼睛,目光落在摆在书案上,也许很快,就会有答案了。
那洒金的宣纸上赫然只有两个字——楚沅。
第37章 陌生的影子 孤也没说过,你就要忍下这……食堂里人声嘈杂, 几乎每一张桌子前都坐着不少人,大家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只有楚沅这儿清净许多, 除了她以外, 也就再没有别人。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她一边吃饭, 还一边在想数学卷子上最后那道错题,学校食堂的红烧肉味道很好, 吃着也并不腻味。
她刚低头扒了一口米饭, 就看见对面放下来两个餐盘。
楚沅抬头, 正好对上简玉清的笑脸。
楚沅, 我们可以坐这儿吧?他虽然是在询问,但实际他的屁股已经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
对面的两个位置被简玉清和简灵隽占领, 而她旁边又坐了个赵凭霜。
楚沅一时无言,这几天他们三个人真的是像跟屁虫似的,她吃饭他们跟着, 下课又非要聚到她这里来聊天扯淡讲冷笑话。
楚沅,你为什么手上总绑着一根锦带啊?简玉清吃饭的时候又看见她手腕上绑着的那条锦带, 没憋住问了声。
他这话一出, 赵凭霜和简灵隽的目光也都落在了楚沅的手腕上。
没什么, 小装饰。
楚沅大大方方地任由他们看, 她咬了块红烧肉, 脸上也没表现出任何不自然的情绪。
哦……简玉清也不是很懂她们女孩子的爱好, 也不多问了, 马上换了话题,那咱们下午放学,去网咖打游戏吧?我请客!不去。
楚沅摇了摇头, 拒绝得很干脆。
为什么啊?简玉清问道。
楚沅弯了弯眼睛,抬头看他,我们又不熟,再说了,我还得复习呢,要是这次再考不好,我们家那老头会不高兴的。
简玉清的神情有点蔫蔫的,我以为我们挺熟的了……楚沅,你要学习也行啊,咱们下午可以去奶茶店嘛,我小叔学习很厉害的,他可以教你。
楚沅听了他的话,还有点诧异。
这就不打游戏,改学习了?她实在是不太明白,这三个人到底为什么一定要缠着她。
难道,他们已经发现了些什么?楚沅垂下眼睛,往嘴里喂了口饭,又想起那天在简家的那顿饭。
她才不信,简春梧找她只是为了道歉,如果真的只是道歉,那为什么两年多前他不出现?偏偏在这个时候,专程让人把她请到家里去道歉……这还真是看不出多少诚意。
在这段时间,楚沅也从简玉清的口中得知了不少关于特殊能力的信息。
简玉清说,现在拥有特殊能力传承的,主要有五个世家,春城简家,平林刘家,新阳林家,海城余家,京都赵家,除了这依靠血脉传承的五个世家,还有许多零散的异能者,散乱在世界各地,但又都与五大世家多少有些联系。
五大世家中,京都赵家的家风既正,实力最强,其次就是春城的简家。
赵凭霜就出自京都赵家。
行啊。
收敛心思,楚沅抬头见简玉清还在看她,她便随口应了声,然后端起餐盘,率先走了。
赵凭霜还在盯着她的背影看。
看什么呢你。
简玉清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赵凭霜收回目光,她看起来真不像是有异能的。
是吧?我也觉得她不像,可偏偏城郊那几个心黑的家伙还真是死在她手里。
简玉清说着还感叹一声,我什么时候才能跟她一样厉害啊。
简灵隽笑一声,等你四五十岁的时候也许有可能。
——下午放学,楚沅还真跟简玉清他们三个人一起去了学校附近的奶茶店学习,不得不说,简玉清虽然看着傻了点,但他学习成绩却还是不错的。
我记得你小学经常考鸭蛋吧?楚沅忽然想起来小时候的事。
……我小叔教的好。
简玉清干笑两声,挠了挠头。
几个小时的时间,楚沅被他们吵得头疼,好好的一道数学题,他们非要攀比谁的解法多。
这可能就是学霸独特的秀优越方式。
楚沅索性用纸团塞上耳朵,写其它的作业去了。
快到晚饭时间,简玉清又说要请吃饭,但楚沅没答应,收拾好书包就要去附近的公交站台等车。
路过路边商店的玻璃橱窗时,楚沅有一瞬好像在那上面看到了她身后有一抹张扬的影子,可她停住脚,认真去看那玻璃窗上的自己,却又什么都没有发现。
皱了皱眉,楚沅继续往公交站的方向走。
沅沅最近学习很用功,奶奶特地给你炖了这汤,补补脑。
饭桌上,涂月满给楚沅盛了碗汤,又笑着说。
聂初文终于舍得关了他那收音机,看涂月满没给他盛汤,便抿起嘴唇,也不说话。
楚沅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他是怎么一回事。
她笑了声,把自己的那碗汤递给他,来,你们小满给盛的,您先喝。
楚沅这句话一说出来,聂初文那张老脸竟然有点不太自然了,他故意板起脸,你个小丫头片子!但也没把那碗汤推回去。
行了老聂,跟孩子计较什么?涂月满忍不住笑话他。
楚沅笑嘻嘻地接一句,因为老聂头也是老小孩呀。
然后楚沅就被聂初文弹了个脑瓜崩。
她嘶了一声,揉了揉脑袋,老聂头您手挺重啊。
一顿晚饭吵吵闹闹地吃完,楚沅在奶茶店就已经写完了作业,她决定放松一会儿,就上楼搜了部喜剧电影来看。
夜里九点多,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楚沅戴着耳机,正被电影里的主角逗得发笑,可她脸上的笑容又在顷刻间变得僵硬起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的后背剥离,她的心肺像是被巨石挤压了一下,令她下意识地扶住桌角。
晦暗阴沉的影子从她窗前摇曳而过。
楚沅拿掉耳机的瞬间,她听到楼下好像传来了响动,她瞳孔微缩,猛地站起身往楼下跑。
客厅里已经一片狼藉,楚沅看到涂月满额头破皮出血,已经躺在地上昏迷过去,而聂初文却被一抹黑影掐着脖颈。
如同一个人照在灯下的影子从那层光里剥离出来,成了它主人的傀儡,化作一团偶尔模糊成一团,偶尔又显出人形轮廓的黑气。
楚沅看到那影子已经操控着茶几上的水果刀划开了聂初文的手臂,鲜血淋漓。
爷爷!楚沅来不及想更多,她直接按下见雪的花瓣,银丝飞出去,银质雪花嵌进了木制的墙壁,却并没有办法割裂那道虚无的影子。
影子转过头,却并没有人的五官,它不过只是一团混沌的黑气,它像是在打量楚沅,动作却是迟缓的,像提线木偶在等着那背后之人操纵它。
而聂初文也经不住昏了过去。
楚沅手指间有了淡色的气流萦绕着见雪银丝的每一寸,她感受到被锦带包裹的魇生花印记在隐隐发烫。
但她的银丝还没触碰到那影子,就有一道淡金色的光幕忽然乍现,一道流光率先从其间飞出来,瞬间便打散了那一抹影子。
与此同时,远在西河区的一处河滩畔的男人额角青筋微拱,忍不住吐了口血。
她竟然这么厉害?男人粗哑的嗓子里满是惊诧。
聂家客厅里的灯光明亮,楚沅将昏迷的涂月满和聂初文一一扶回房间,又找来毛巾擦干他们脸上的血迹,再用急救箱里的东西帮他们包扎好伤口。
做完这一切再下楼时,她毫无意外地看见魏昭灵立在满是狼藉的客厅里。
魏昭灵,你觉得,会是简家做的吗?楚沅走到他面前去,灯光照着她的脸,她薄薄的眼皮有点泛红,脸上神情看似平静,却又仿佛积蓄着更多的阴云。
如果是,你想怎么做?魏昭灵很少看她这副模样,他轻轻挑眉,故意问她。
楚沅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外面不知何时已经下起了雨,她一时也懒得去找雨伞在哪儿,直接把连衣帽往头上一拉,便要往院子里去。
可她才走出一步,却被身后的人抓住了她的帽子。
你放开!楚沅回头瞪他,却还是没挣脱开他的手,她那张脸上终于没有办法再维持之前的平静,魏昭灵,如果只是我,我或许还能再忍一忍,可他们为什么要动我爷爷奶奶?魏昭灵却弯了弯眼睛,若今夜此人的目标只是你,孤看你也未必忍得了。
只不过,她向来不是冲动的人,这回倒真是有人触碰到她的底线了。
用自己的影子依附在你身上,简春梧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因为涉及钟雪岚的来历,魏昭灵当然也探查过简家那些人的能力,简春梧虽然是一家之主,但他年老体衰,异能再强,也达不到操控影子的地步。
影子是虚非虚,它最能感知你的异能究竟是不是来自于魇生花,若你方才真的使用了异能,或许现在你就已经暴露了。
也幸而他来得及时,阻止了她。
他之所以对你的亲人下手,一则是为了刺激你,逼你出手,二则……应该也是为了探查他们究竟有没有异能。
魏昭灵说着,抬眼见她脸上的神情有了些变化,像是从那种一时的激愤里回过神来,她终于冷静了些。
出息。
也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魏昭灵伸手揉了一把她的头发,那双向来清冷漂亮的凤眼里流露出极浅的笑意,孤也没说过,你就要咽下这口气。
楚沅闻声,不由抬头看他。
眼前的他穿着一件鸦青色的圆领袍,腰间是镶金的皮质鞶带,宽大的衣袖里还露出一层暗红一层白的两层袖口。
古人似乎总讲究这样的衣衫重叠,却又飘逸轻盈的美感,他此刻立在灯下,就像是突破时空限制,撕破一幅千年画卷而来的世家公子一般。
忍一时不会风平浪静,孤只信,谁若掀了这风浪,他的眼瞳犹如浸润着月辉的疏冷光影,像是在教给她一个道理,只有他死了,你才能有一时的平静。
他忽然攥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往门口走去。
屋檐撇开层层烟雨,楚沅恍惚间,看见身旁的他伸手时便有一柄月白的油纸伞握在他的手里。
再不走,他可就真的逃了。
瞥见她仍在发愣,魏昭灵便缓缓开口道。
楚沅回过神来,想也不想地抱住他的腰身,我准备好了。
魏昭灵眼睫一颤,他应该是没有料到她会突然地抱住他的腰,他脊背僵硬,垂眸看见她卷曲的头发,稍躬的后背。
捏着伞柄的手一晃,那油纸伞险些没握住。
苍白无暇的面庞上无可避免地多了几分不自然的情绪,他开口道:站好。
嗯?楚沅听见他的声音,她松开了他的腰,又站直身体,疑惑地望他,是要走着去吗?第38章 影照走马灯 认识你,是一件很开心的事……路灯昏黄的光色照在寂静河滩的碎石堆里, 将自己浑身都包裹得很严实的男人缓了好一会儿,才有了力气站起来。
心肺痛得剧烈,男人的步履已经有些踉跄, 雨势越发急促, 打在他的衣帽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他寻着路灯最明亮的方向,想要迈上石阶, 走到公路上去。
可雨水打在伞檐的声音越来越近,男人终于听见, 他警惕地挺直脊背, 反射性地回头。
一柄轻飘飘的纸伞从深沉的夜幕里坠落下来, 男人的视线还没从那伞上移开, 他的腰腹忽然遭受了巨大的冲击力,他下意识躬起脊背的瞬间, 整个人已经被迫飞出去,摔在满是碎石的浅水滩。
男人痛得蜷缩起身体,他勉强抬头, 正看见那灯影最暗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立着两抹身影。
一个是拥有一头扎眼的卷发, 看着年纪很轻的女孩儿, 而另一个则是穿着古代的衣袍, 锦带束发的年轻男人。
他当然认得那个女孩儿是谁, 但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身边的那个年轻男人。
楚沅。
魏昭灵只随意地轻瞥他一眼, 便唤了一声身旁人的名字。
楚沅应了一声, 踩着碎石慢慢地走到半个身子都已经浸在水里的那个男人的面前去, 口罩遮掩住了他的面容,楚沅看着他的眼睛,你认识我, 对吧?男人用一双阴冷的眼睛看着她,却并不肯开口说话。
楚沅从衣兜里掏出见雪按下花瓣,银丝飞出的刹那,那片坠在末端的雪花嵌进了泥沙里,银丝在雨幕里割断一颗又一颗从天空中落下来的雨滴,点缀出缕缕的寒光。
她将见雪网上一扯,藏在其间的银丝显露更多,她将其横在这个陌生男人的脖颈前,又伸手扯下他的口罩。
竟然是个络腮胡,一脸横肉,凶相毕露。
小胡子长得还挺别致。
楚沅故意把银丝再往他颈间移得更近了些,她脸上也再没有什么笑容,谁让你来的?男人咬紧牙关,仍然不肯吐露一个字。
不愿意说啊?楚沅握紧了见雪,银丝一寸寸缠绕上男人的手臂,就像他的影子用一把水果刀划开聂初文手臂的皮肉一般,银丝轻触男人的皮肤,就已经割开一道又一道的血痕,缠得再紧些,便嵌进了血肉里,几乎就要轻易地割断他的骨头。
男人再也没有办法忍受这种痛,他终于开始痛苦地喊叫起来,可这寂冷的河滩,阴暗湿润的角落,根本没有什么人能够听到他的声音。
楚沅的手有点细微的发颤,也许她还是习惯不了这种血腥的味道,也讨厌看这个男人丑陋扭曲的面容,但是想起聂初文和涂月满,她就有满心的怒火,刺激得她无法保持冷静。
可男人却忽然露出诡异的笑容,下一秒,他的周身开始有一种暗色的气流涌动。
魏昭灵神色一凛,迅速上前抓住楚沅的手,拉着她飞身后退,他一挥袖,那落在地上的纸伞便好似乘风而起,适时挡在他们身前。
几乎是纸伞遮挡视线的刹那,楚沅听到了砰的爆炸声,月白的纸伞上溅了星星点点的红。
仍是这样潮湿的空气,却又有血雾渐渐弥漫开来,一时间血腥的味道越发浓重。
纸伞落在地上,而刚才狼狈地躺在浅滩边的那个男人已经没了踪影,只余下一团漂浮在水面的诡秘流火,一点点地顺着血腥蔓延过来,火舌舔舐着那柄纸伞,无惧这毫不停歇的雨势,燃烧成更炽烈的火焰。
他这是……爆炸了?楚沅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话音才落,她就开始反胃。
空气里还有皮肉烧焦的味道,掺着血腥味,也让魏昭灵有些难以忍受,他转过身,率先往台阶上走去。
楚沅见状,也连忙跟了上去。
像他这样的人,你问不出什么也很正常。
雨势有减小的趋势,没有了纸伞遮挡,魏昭灵的头发,脸庞和衣衫都已经沾染了不少水渍,可他却毫不在意,仍同她沿着河堤往前走。
楚沅听见了他的话,却还是垂着头默默地走着。
魏昭灵也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于是他停下来,侧身看向她,你在害怕?楚沅摇了摇头,没……她说着伸手摸了摸绑着锦带的那只手腕,又回头去看那片河滩,路灯的光根本照不到刚刚那个男人的躯体彻底爆炸的地方,她又开口说,像那个人一样在暗地里窥视我的,也许还有很多人,如果只是我自己,我其实并不害怕,毕竟跟着你们这段日子我什么都也见过了,但我怕他们伤害我爷爷奶奶……他们是很好的人,这两年多也是真心待我的,我不希望因为我而让他们这后半辈子不得安宁。
即便涂月满和聂初文是因为魇生花进入了她的身体才收养了她,即便他们对她有所隐瞒,但楚沅能够感受得到,他们对她的好是真心的。
她的父亲楚致光临终前原本是将她交给了她早逝的母亲的妹妹,她的姨母来照顾,作为答谢,楚致光还把部分遗产交给了她的姨母。
但在楚沅深陷杀人案的那时候,她的姨母就已经悄无声息地收拾好一切,带着她自己的女儿离开了春城,也带走了楚致光给她的报酬。
连楚沅的辩护律师,都是叶铮找的。
后来法院宣判楚沅无罪释放后,因为叶铮出任务不在春城,她就被送到了福利院。
在福利院里,十岁以上的孩子是很少会有人收养的,何况楚沅已经十五岁。
但楚沅记得那个薄雾微笼的清晨,她坐在福利院的长椅上发呆,而那对老夫妻在人群里遥遥一望,一看见她,就相互搀扶着走到了她的面前来,挡住了她眼前的阳光。
他们冲她和善地笑。
明明那个雨夜,她看到过他们的身影,也知道是他们把她送进医院里的,但那时,她却故意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对他们笑。
他们对她很重要。
从她离开福利院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很重要。
因为当她开始发现自己无家可归的时候,是他们重新给了她一个新的家。
魏昭灵,我真的很喜欢我现在的这个家,我不想有任何人破坏它,楚沅在雨幕里望着他的脸,那双眼眸清澈又坚定,我一定要变得像你一样厉害。
路灯的光线里,雨雾朦胧又湿润,魏昭灵看见她的脸颊上贴了一缕浅发,他盯着她片刻,竟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替她拨开,可才轻抬起手,他却又停滞下来。
虽然我以前是挺不情愿面对这些的,但是我现在又觉得这应该也是一种幸运吧?楚沅没有发现他的异样,仍然自顾自地在同他说话,她说着又冲他笑了一下,能认识你,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也是很开心的事情。
此刻的她,就像那个雪夜,他杀了那两个男人,转身离开后,回头却看见她在茫茫雪色里向他跑来,还朝着他笑。
魏昭灵这一生见过诸多世态,他将太多的时间与精力都花在了血腥杀伐里,也从来都没有人告诉过他,此时此刻,他该怎样面对这样一个姑娘的目光,又该如何回应她这般不知矜持的话语。
他怔怔地看她,一时失语。
哎我怎么忘了,你身体不好,不能这么淋雨。
楚沅看见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滑落下来,她一拍脑袋,一时有些懊恼,随后连忙拉住他的手,快,我们赶紧找个能避雨的地方,你先回去吧今晚,我等会儿自己回。
她不知道,被动地跟着她往前走的魏昭灵此刻正垂着眼睛,在看她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
有种不知名的情绪在他心头泛起波澜,令他在此刻更有些无所适从。
魏昭灵向来寡言,但大多数的时候都是他懒得搭理人,他也许从没试过像今夜这样,不知道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
在无人的桥洞底下,楚沅看着那道金色的光幕显现,可魏昭灵走到那光幕面前,却不知怎的,回头看了她一眼。
楚沅朝他招手,魏昭灵侧过脸不再看她,那张沾染了不少水泽的苍白面容上再度恢复清冷淡薄的神情,他抬步走入光幕里。
楚沅看着光幕消失,又忽然觉得鼻子有点痒,她憋不住打了个喷嚏。
转身离开桥洞,但楚沅却并没有立即回家,她在路边挡了辆出租车,直接到了简家。
在去河滩的路上,魏昭灵告诉过她,那影子虽然不是简家捣的鬼,但简春梧那个老头的确在她身上留了追踪的术法。
所以此刻,楚沅站在简家楼下,仔细分辨了一下不远处那些窗户里透出来的异能气息。
她的目光最终锁定在左侧三楼的一个窗户。
那应该就是简春梧的房间了。
楚沅吸了吸鼻子,慢悠悠地从衣兜里掏出见雪,按下花瓣,银丝迅速飞出去,银质雪花精准地击破了那扇窗,银丝一再探进去,从下往上,直接将房间内的那架实木床从中间给劈成了两半。
已经陷在睡梦中的简春梧被忽然的塌陷给惊醒,他的老腰明显发出脆响,他瞪大一双浑浊的眼睛,突如其来的疼痛弄得他胡子都在发颤。
这动静并不小,住在隔壁的简玉清还在熬夜打游戏,忽然听见这声响,他就赶紧跑过来,一打开门就傻眼了,……爷爷,您的床怎么成两半啦?简春梧狼狈地扶着腰,转头时便看见已经碎裂的玻璃窗。
他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他那天没看出来,那个女孩儿脾气倒是不小。
傻站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快来扶我!简春梧回头看见简玉清还杵在那儿一副要笑不敢笑的样子,脸色就变得更铁青了些。
楚沅看见简家别墅里亮起一盏又一盏的灯,她才双手插在衣兜里,转身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
与此同时,远在另一方世界的榕城皇宫里,穿着蓝色睡袍的年轻男人手里端着一只玻璃杯,立在长廊里。
长廊外,是宫人还来不及扫除的积雪,而他衣衫单薄,却分毫不觉得冷一般,甚至他手里的玻璃杯壁还覆着一层冷雾,里面还放着几块冰。
他身后的圆桌上摆着一盏走马灯。
每一面都雕刻了不同人的身影,里面的灯火照着走马灯来回慢慢地旋转,于是便一面又一面地投放出那些轮廓不清,却举止各异的人影。
直到灯火再也照不出其中一面的影子,男人终于回头,像是颇有些诧异地打量了那走马灯一眼。
文清,看来,何业平是死了。
男人温润的眉眼里似乎流露出几分遗憾之色。
一直立在廊椅旁的闫文清闻声便也不由地看了那走马灯一眼,他皱起眉头,陛下,看来这个楚沅,很不一般。
郑玄离喝了口水,将玻璃杯随手放在一旁,才去看一直捏在双指间的那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孩儿。
她有着一头天然羊毛卷,长着一张小圆脸,单眼皮,眼睛的形状也圆圆的,穿着深蓝色的学校制服,正弯起眼睛在笑。
是很不一般。
郑玄离忽而轻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