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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花开第四瓣 臣,拜见吾王!

2025-03-22 06:57:34

沉重的殿门徐徐打开, 明亮的光线在冰冷的地板上逐渐铺散开来。

在那般雾蒙蒙的光线里,躺在地上的那个男人看见那一抹柔白袅娜的身影慢慢地走进来。

她赤着一双脚,行走间旗袍的裙摆如水波涟漪般拂动。

男人仅剩一只眼睛, 可他还是禁不住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步又一步地走到自己面前来。

他看见她, 就好像又一次回到了年少时期。

积雪压檐,长廊无尽。

靠在廊椅上的少女穿着缃色旗袍, 明明宣国四季常寒,可她手里却总拿着一只绢纱团扇。

扇面是她自己绣的, 三两片银杏, 青绿相接, 犹如漂浮在那雪白细纱上, 她素手轻摇,一针又一针细腻的丝线泛出柔润的光泽。

而她的脸, 他只看一眼,就放在心里好多年。

同舟。

女子娇柔轻软的嗓音突破了那些纷乱朦胧的记忆,突然地落在他的耳畔。

男人听到她的声音, 终于回过神。

他记起自己那只丢了义眼的干瘪眼眶,也记起自己已经失去了双臂。

可是岁月,它似乎从来没有改变过眼前这个女人的年轻美貌, 她好像仍然是他记忆里的, 那个等在长廊上, 只会安静地冲他笑的少女。

男人那张已经因为时间流逝而变得松弛沧桑的脸上一时闪过诸多的情绪, 他竟然不敢回应她, 也不敢叫她的名字。

同舟, 我为什么来找你,你应该知道吧?她走近他,垂眼看他。

她的神情姿态, 一如当年那般温柔。

他们叫你来的?顾同舟躺在地上仰望着她,半晌嗓子里才有了干哑的声音。

钟雪岚一手抱着臂膀,静静地看着他。

顾同舟本能地躲开她的目光,却又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看到了自己狼狈的影子。

他又再一次看到了自己那只已经没有眼球的眼睛。

他的脸早就失去了年少时的清峻端正,变得阴戾丑陋。

于是此刻,他竟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怕被她看清自己的狼狈,可偏偏,他已经是满身狼狈。

雪岚,如果你一定要问,他将半张脸都贴在地板上,不让她看见自己那只空洞的眼眶,我会告诉你的。

他的神情有些恍惚,我知道,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已经没有什么活路了。

他忽然沉默下来,隔了好一会儿,却又忽然说,要是时间还可以重来,就好了。

钟雪岚听了,却轻笑一声,她蹲下身,在他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包被压得弯曲不堪的香烟,她慢慢地将其中一根抽出来,白皙纤细的双指夹住那根烟,她用他的打火机点燃,特地重新涂过鲜红口脂的嘴唇抿住香烟,深吸一口,烟尾的火光猩红,白色的烟雾从她的口鼻弥漫出来,一时白烟缭绕。

她徐徐开口,顾同舟,如果时间能重来,在霍安县的那一回,我一定不会跟你走。

明明是这样砭骨锥心的话,可顾同舟的那只眼睛却骤然一震,他慢慢抬头看她。

在这呛人的白烟里,他失神地去望她那张美艳动人的面庞。

我以为你后悔认识我。

他忽然笑起来,好像这潦草的一生好久没这样开心过。

以前的顾同舟很好,钟雪岚慢悠悠地吸了一口烟,云雾缭绕间,她的脸庞更添一种颓废的美艳,我没什么好后悔的。

即便后来他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但钟雪岚却也始终记得他的眼睛是因为她才受伤的。

这样一句坦诚的话,却让顾同舟笑着笑着,又憋红眼眶,雪岚,你知道的,我是身不由己。

每一个被郑家掌控的特殊能力者,都没有办法再选择自己的人生,他看着她,又忽然想起了在荒原上的那一夜,我已经成了傀儡,我不能让你再变得跟我一样了……那少聪呢?钟雪岚的声音始终平静得不像话,她甚至用指尖轻抖了抖猩红燃尽的烟灰,顾同舟,你杀了我的丈夫,也是身不由己吗?提起简少聪,又听她称呼其为丈夫,顾同舟的表情一变,即便此时他已经失了双臂,是个什么也做不了的废人,但他的那只眼睛里流露出的阴戾仍然令人毛骨悚然,雪岚,这难道不该问你自己吗?他紧紧地盯着她,如果你不离开我,这一切不就不会发生了吗?钟雪岚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她忍不住用手指轻抵口鼻,轻轻地笑起来,那平韵呢?顾同舟我问你,我的女儿简平韵是不是你杀的?顾同舟迎着她的目光,好像在她那双漂亮的眼眸里隐约看见了那个丑陋的自己,他爽快地应了一声,像个疯子一样笑着说,是啊。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

真的听到这样肯定的回答,钟雪岚夹着香烟的那只手一颤,烟灰掉落,缭绕的白烟里,她的那张脸上的情绪终于绷不住。

顾同舟,我的女儿才十五岁,钟雪岚伸手攥住他的衣领,用一双泛红的眼睛看着他,她的情绪已经失控,她做错了什么你要杀她?你凭什么?她身上有魇生花。

顾同舟用冷静又残忍的口吻告诉她,即便那天收到命令的不是我,也还会有别的人。

雪岚,她注定该死。

明明他已经将她放在心里偏执又疯狂地爱了好多年,即便是后来她爱上了简少聪,成了那个男人的妻子,顾同舟也还是爱她。

可是此刻,他却偏偏忍不住用这样尖刺般的话去刺激她,看她失控,看她满腔怒火,却又无计可施,他反倒从其中获得了一种隐秘的快慰。

没有了祭春蛊,钟雪岚已经可以做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烟,红唇微张时便徐徐吐出缕缕的白烟。

顾同舟,你到现在还是觉得你是身不由己?她细如柳叶般的弯眉带着一种特别的风情,你进了狼群,这么多年杀的人你也许自己都已经数不清,你可曾对他们抱有过一丝愧疚?你总说你是逼不得已,但你其实已经成了一头没有人性的恶狼了。

钟雪岚忽然将手里的半根香烟扔下,将匕首刺进他的胸膛。

顾同舟瞳孔紧缩,在那种突然而至的尖锐疼痛中,他慢慢地去看自己胸口的那柄匕首,当他迟疑地将目光再移到她的脸上。

他才发现她原本无暇的面庞已经沾染了他的鲜血。

顾同舟反射性地想抬手去擦掉她脸上的脏污,可他已经没有手臂了。

真没想到,钟雪岚的声音轻轻地落在他的耳畔,我们之间会走到这一步。

是你逼我的,顾同舟。

眼泪终于掉下来,她看着他干瘪空洞的那只眼眶,好像被挖去树根之后仍旧残留了一些根茎脉络的树坑。

他的眼睛是为了救她才瞎的。

那年逃亡路上,少年原本坚定的内心也是因她而开始退缩的。

为了掩盖她同样是一个特殊能力者的事实,那个少年终归还是选择孤身离开,成了郑家走马灯上的一抹影子。

她曾经关于爱情的诸多憧憬,都是他给的。

可后来她这半生的痛苦折磨,也都源自于他。

是你先不相信我的,顾同舟。

她的眼泪一颗颗地掉,也许是回想起了来到这个陌生世界后同他在一起的那些年。

她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触碰他那丑陋可怖的眼眶,指尖的冰凉几乎令他浑身一颤,他本能地想要躲闪她的目光注视,就好像她还在他身边的那些年,他始终没有办法面对她看向他的每一寸目光。

他怕她看到他丑陋的眼睛,又怕她从此不肯再看他。

她明明还在身边,可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患得患失,心里越发深重的自卑感折磨着他,令他变得越发多疑暴躁,甚至于对她的控制欲也逐渐变得病态。

可她就像是他指间的流沙,他抓得越紧,她却反而离他越远。

或许是人之将死,顾同舟仅剩的那只眼睛里有了浅淡的水雾,朦胧中,他的脑海里浮过一帧帧好似前尘般的往事。

他还曾年少,在木廊下遇上个少女。

可是雪岚,我有选择吗?他那张面容上仿佛添了些属于少年人的迷惘,他认真地看她,想要在黄泉路上也记得她的脸,我如果不学会做一柄习惯饮血的刀,皇家就不会让我有命活……他眼眶里的泪意逐渐变得明晰,雪岚,八户族里的阴私你看过多少?你又知道你的父亲钟裕德手上到底沾了多少无辜的鲜血?而我,我只是顾家的一个没那么重要的庶子,没有人在意我的死活,他嘴唇颤动,近乎自嘲,可我想活着,我想见你,这也是错的吗?我的这辈子对我来说,只有你是重要的,他说着又缓缓摇头,那滴眼泪终于还是滑下了眼眶,可是雪岚,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呢?都不重要了,同舟。

钟雪岚用手指轻轻抹去他脸上的泪痕,好似当年仍深爱他时一般温柔,你死了,就什么都结束了。

但你死前,还得告诉我顾家在哪儿。

她说,这是我答应他们的条件。

你想让他们毁了八户族?他已经奄奄一息,却仍然在固执地看她。

是啊。

钟雪岚轻轻颔首,眉眼微扬。

顾同舟看她片刻,忽然又笑了几声,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替顾家保守秘密?也许在那个家所有人的眼里,他已经死了好多年。

那个最是将血脉传承看得重要的家族,却越是冷冰冰的,没有人味。

在钟雪岚低身附耳时,他嘴唇微动,将自己保守了多年的有关顾家的秘密都说给了她听,那一瞬,他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后来,他看着她站直身体,整理好衣衫的褶皱,却再没同他说一句话,转身便朝那殿门外去。

她的衣摆莹润轻盈,小腿纤细。

他看着看着,眼皮便渐渐沉重起来。

他知道,因为祭春蛊的关系,今日一过,她就会彻底失了神智,再也无法保持清醒。

而她宁愿疯疯癫癫,糊里糊涂地捱完下半生,生生与他相错个几十载的时间,也不愿意死在今日,和他在黄泉路上重逢。

同舟,我们谁也不要再怨,来生都清清白白地做人吧。

在他的意识彻底消减的前一刻,他在恍惚混沌之中,听到她温柔的声音。

顾同舟死了。

钟雪岚出了殿门,便将顾同舟说给她听的那些话都告诉了魏昭灵。

李绥真带她回永德殿去,而楚沅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魏昭灵回头见楚沅那副模样,便开口道,在想什么?没什么,楚沅闻声回神,她偏头看他,我只是觉得,按顾同舟说的那些话,郑家应该是用了什么极端致命的手段控制住了他们,他们两个人之间从爱到恨,说到底也都是郑家和八户族造成的。

如果没有那些血腥的家族传承,如果不是郑家把所有的特殊能力者都控制起来当做杀人机器,也许钟雪岚和顾同舟之间,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而在宣国那个扭曲病态的社会里,深受其害的,又岂止是他们两个?至少如今,我们能先毁了八户族。

魏昭灵率先走下长阶。

楚沅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儿,连忙跟上去,对诶,那魏昭灵你什么时候收拾他们啊?要做什么准备吗?可没走几步,她却又察觉到自己的手腕在发烫。

拨开锦带的边缘,她看到自己手腕上的魇生花在闪烁着细微的金色光芒,这一次,这种烧灼感顺着她的每一寸血脉蜿蜒而上,痛得她神思恍惚,如果不是魏昭灵回过头来及时拉住她的手臂,她就要一头栽下阶梯去。

第四瓣魇生花要开了。

魏昭灵只看一眼她的手腕,便明白过来。

于是他将她打横抱起,匆匆往回走。

李绥真才走到白玉台下,便见魏昭灵抱着楚沅从那边的宫门处快步走来,他擦了擦眼睛,又惊又喜。

但见楚沅脸色不对,他又连忙问,王,楚姑娘这是怎么了?但他话音才落,就见楚沅浑身都淡金色的光芒逐渐显现,不知从何处来的风吹着她被汗湿的浅发。

李绥真瞪大眼睛,定定地望着她,他恍然大悟,这是……第四瓣魇生花开了?楚沅听不到他的声音,她的脑海里充斥了太多嘈杂的东西,犹如僧人在她耳畔念着晦涩难懂的佛经,一声声,一阵阵,又好像是死去的亡魂在唱着诡秘绵长的曲调。

淡金色的流光从她身上飞出,如一缕又一缕的丝线般铺散,又破碎成星星点点的莹光,落在了那些陶俑的身上。

白玉台上仅剩的那一尊陶俑最先有了碎裂的声音,而片刻之后,那长阶之下的陶俑也开始有陶片碎裂开的声音此起彼伏。

楚沅意识清晰了些,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竟然被魏昭灵抱在怀里。

她愣愣地看着他。

魏昭灵却在看那些逐渐碎裂开来的陶俑,他的长发被冷风吹着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带起轻微痒意。

楚沅本能地跟随他的视线看过去,她看见白玉台上那一尊正在碎裂的陶俑,又看见长阶之下那些陶片齐刷刷往下掉的陶俑,她瞪大眼睛,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她后知后觉地去摸自己的手腕,怎么这回跟搞批发似的?而彼时那些陶俑一个个睁开眼睛,在簌簌灰尘落下的瞬间,沉睡千年的他们醒来的第一眼,就望见了玉阶之上那位年轻的王。

他们本能地弯下僵硬的膝盖,重重地跪在地上,齐声大唤:臣,拜见吾王!第46章 旧臣重生宴 他怀里抱着一个沉沉睡去的……夜阑的旧臣都醒来了。

那白玉高台上唯一仅剩的陶俑也在那夜碎裂开来, 露出曾身为夜阑右丞相的张恪的血肉躯体。

原本冷清沉寂的地宫变得热闹起来,好像因为他们的复生,这里才终于有了些人气儿。

虽然他们体质已与常人不同, 靠食物摄取能量也是几天一次, 但楚沅还是费了些劲,和容镜一起去订购了一批的蔬菜水果, 还特地租了个小仓库,为的就是避免人多眼杂, 方便他们将那些东西都运送到地宫里。

夜阑的这些旧臣加起来已有近百人, 即便是几天吃一顿饭, 这所需要的东西也并不少。

虽然刘瑜如今是顶着韩振的身份在榕城住着, 但他要往仙泽山上运送东西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这些东西只能通过楚沅来从另一边的世界运送过来。

而这近百人聚在一起吃饭也是个不小的场面, 十几尺长方的几张木桌坐满了人,有的人讲究,还硬要先沏上一壶茶才肯吃饭, 单凭蒹绿和春萍两个侍女,是没有办法忙得过来的, 他们也不太拘着, 想做些什么都自己动手, 也没有什么一定要仆从布菜的毛病。

李绥真摸了摸桌子底下那只小黄狗的脑袋, 笑眯眯地向大家介绍坐在自己身边的楚沅, 诸位, 诸位在动筷前, 莫忘了要谢谢这位楚姑娘,如果不是她,你们也不知还要在这地宫里睡上多少年, 你们今天能有这顿重生宴吃,也全是楚姑娘同容将军二人忙前忙后了这两日的时间。

楚沅闻声抬头,正对上好多双望向她的眼睛。

随后便有人陆陆续续地持着酒盏站起身来,对她拱手行礼,多谢姑娘!说罢便一个接一个地将杯盏里的酒一口饮尽。

楚沅拿了摆在面前的杯子也喝了一口,她喝不了那些割喉的烈酒,只能用茶水来代替。

姑娘,这位是御史大夫,宁仲胥大人。

李绥真向她介绍坐在他对面那位,看起来年约五十多岁的老者,王十六岁时,宁大人便已跟在王的身边了。

宁大人,楚沅记得这个名字,她看宁仲胥举起杯子,她也就举起杯子和他碰了碰,喝了口茶,她才又说,我知道您。

宁仲胥有些讶异,姑娘是如何识得老朽的?您是不是写了篇《别西琼》?楚沅放下杯子,问他。

宁仲胥乍一听《别西琼》,他便颇生感慨,握着杯盏一时难再放下,西琼州是老夫的故乡,当年离开西琼州,老夫也是有感而发才动了笔墨……但听姑娘的意思,如今这人世,竟还保留了老朽的这篇文章?可不是嘛,宁大人您这洋洋洒洒六百多字的一篇《别西琼》,现在都印在我们高中语文课本上,前两天我们老师刚教过您这篇文章,还要我们全文背诵。

楚沅也是费了些力气才把这千古名篇给背熟了。

宁仲胥也是没想到,这一千三百多年的时间过去,他当年随性而作的《别西琼》,如今竟也成了学堂里的那每一个学子读过的名篇。

宁仲胥静默片刻,他低首去看面前酒盏里清澈的酒液,忽而一叹,可真是往事越千年……而除了宁仲胥,李绥真又向楚沅接着介绍了许多人。

譬如太尉徐沛阳,廷尉冯珏,大将军何凤闻,他们也都是在史书上极有声名的人,冯珏、徐沛阳善诗词,而何凤闻也是出了名的文武双全,他也是史书上记载的,卫将军容镜的师父。

冯大人,我前两天才考过试,好巧不巧,上面有道题是赏析你那首《春夜》的。

楚沅当时写了挺大一段,结果最后就得了三分。

她聊着聊着还把当时的标准答案给他们复述了一下,大概就是生动形象地描写了眼前春夜的景色,但实则抒发了作者内心里对旧朝盛国国灭后的什么什么心情这样的句式,但冯珏本人听了却一脸懵然,这……我没这意思啊。

楚沅差点被茶水呛到,可她看着这满堂的人,内心之中陡生一种莫名的奇异感,从前的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过,未来的某一天,自己居然能够和这些在历史上留下过丝缕痕迹的夜阑旧臣同坐一席。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场奇遇,也许从她第一次去魇都旧址的那时候起,一切就都已经注定。

注定她会走上这样一条路,遇见魏昭灵,遇见这仙泽山地宫里的所有人。

心里一时也有些感慨,正好春萍拿来了些果酒,她倒了半杯,也抿了几口,又听着饭桌上这些人同她说话,她也忙回几句。

郎中令沈谪星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他也是年纪轻轻就跟着魏昭灵做了当时盛国国君谢岐眼中的叛军。

楚沅之前就在江永和刘瑜那儿听过他的名字,他们算是沈谪星的下属。

但这会儿楚沅看他片刻,总觉得他的脸有几分熟悉。

沈谪星是个不太爱开口说话的人,在饭桌上她也没听他说过什么话,只是沉默地坐在那儿喝酒。

楚沅一手撑着下巴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了她曾做过的那个梦。

初登王位的魏昭灵在魇都王宫的大殿里诛杀那些盛国旧臣那日,扶着他走下阶梯的年轻近卫,似乎有着一张跟沈谪星一模一样的脸。

楚姑娘,再喝点儿?太尉徐沛阳原本就是武将出身,身上没太多文人的温润气质,他年纪虽比不得李绥真大,但好歹也是已经是个老头了。

老徐,楚姑娘还是个小姑娘,你别劝她喝,等会儿张恪那个老家伙来了,你们俩喝去!楚沅还没开口,李绥真抢先说道。

那楚姑娘会推牌九吗?徐沛阳摸了摸黑乎乎的胡子,又真诚发问。

打麻将啊?楚沅还没跟古代人打过麻将,她来了点兴趣,我会啊,我爷爷打牌我经常去看的,徐大人这意思是要搓几局?徐沛阳爽朗一笑,这感情好!楚姑娘,其实……他欲言又止,片刻后才又道,其实我有一事相求。

楚沅咬了一口苹果,您说。

我当年入地宫,我那夫人是硬要跟来,她如今还在西角门的芳月殿里,还没醒来呢……徐沛阳提起他的夫人,脸上的情绪便多了些复杂。

这里所有的夜阑旧臣,都是当初自己做了决定要入仙泽山地宫追随夜阑王的,他们何止是抛下了自己的家人和故土,更将自己变成了没有退路的孤家寡人。

谁也不敢确定这个王朝复生计划究竟能不能够实现,他们等同于是在拿自己的命去求证,若未能实现,他们便将是永远锁在陶俑里的血肉白骨,而一旦实现,他们面临的便是现在这副境地。

家人故土,都死在了一千三百年前。

而他们之间所隔之春秋,早已是无法逾越的天堑。

要一个王朝复生,本来就是一个疯狂荒诞的构想,他们愿意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试探这个构想究竟能不能成为现实,但没有人愿意让自己的亲人也牵涉其中,大多数的人也都没有机会回家一趟,他们当然也不可能对任何人透露这件事。

可徐沛阳的妻子程天娇年轻时也是盛国将军家的女儿,本就有一身好武功,魇都城破时她也一直跟在他身边,到最后他要去仙泽山送葬夜阑王,她也硬要陪他生同衾死同穴,当年,他们是一起入仙泽山地宫的。

我的爱猫!我的两只爱犬!我的猪!大约是酒意上头,很多人都忘了什么尊卑官职,听到徐沛阳说这样的话,他们也立刻附和。

……还有人养猪呢?最后那个人的声音十分与众不同,楚沅一看,是今日掌勺重生宴的御厨。

大家都不要着急,放心,这个地宫里的每一个人,每一只动物,我都会让他们活过来的。

楚沅对他们保证道。

李绥真说,当年公输盈是受命于天,才有了那样强大的力量做了这王朝复生的局,而在仙泽山地宫里埋葬千年的每一个人的复生,都是上苍给予夜阑的补偿。

宣国用了不够磊落的歪门邪道扭转了天下大势,破坏了历史洪流的正常走势,然而兜兜转转,长此千年,宣国与夜阑,终归还是要有一个结果。

一场重生宴结束,张恪也没有来,楚沅在回金殿的路上遇见了他。

那是个跟李绥真很不一样的老者,纵使满头华发,他也依旧腰背直挺,自有一种肃正清风般的风骨。

他跟聂初文差不多,都长着一张天生严肃的脸。

张慎之,你这个老家伙连醒过来第一顿酒你都赶不上?李绥真一见他,便道。

酒什么时候都可以喝。

张恪随口答他一句,便将目光放到楚沅身上,楚姑娘,老夫还未多谢姑娘当日之恩。

说着,他便要对楚沅拱手一礼。

张大人别,楚沅喝的那点果酒已经让她有些醉了,但这会儿行动还是自如的,她忙拦住他,魇生花意外落进我身体里,唤醒你们的是它,其实我也没做什么。

是姑娘和它有缘,也跟夜阑有缘。

张恪那张严肃板正的面容上少有地流露出些许温和的神情。

冥冥之中,这便是定数。

行了慎之,咱们多年未见,这两日也还没个机会凑在一起喝酒,我看这夜还长着,咱们便再温上一壶,聊聊?李绥真同张恪虽说曾经也有意见不合的时候,但两人到底也算是多年的老友,那日见张恪从陶俑碎片堆里走出来,他心里也是极其高兴的。

那楚姑娘……张恪看向楚沅。

而楚沅朝点了点头,笑着说,春萍姑姑会送我回金殿去的,您和李叔就喝酒去吧。

待李绥真和张恪离开,楚沅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宫门,跟春萍走回去时,便见那偌大的空地上的陶俑碎片早就被人收拾干净,而春萍手里提着的那盏灯笼铺散出的火光被风吹得灭尽,镶嵌在嶙峋不平的石壁上的一颗又一颗的明珠照得这一方天地亮如白昼。

她看见了魏昭灵,他穿着殷红的织锦长衫,腰间的皮革鞶带衬得他腰身更显清瘦,一枚温润的白玉挂在衣袂之间,而此刻他的身前,是一匹毛色雪白的马。

那白马乖乖地站在他的面前,披散的鬃毛如同白雪一般干净漂亮,它的浑身的肌肉遒劲,马腿修长有力,长长的马尾偶尔也会晃荡两下,像是从哪幅骏马图里生生跑出来的。

那是魏昭灵的马。

楚沅之前一直以为那匹陶土做的马就真的只是一个摆在长阶下的摆件,谁知道那天那么多陶俑裂开来,它也裂开了。

魏昭灵,你这是要去哪儿?楚沅看到他手臂上还搭着一件披风,便跑上去问他。

魏昭灵闻声偏头来看她,喝酒了?他看到了她有些微微泛红的脸颊。

一点点果酒,度数不高。

楚沅冲他笑,你是要去骑马吗?我也想去!魏昭灵牵着马往右侧的宫门走去,只淡淡地丢下一句,跟上。

楚沅连忙跟上去。

仙泽山仍在下雪,天边的圆月散出银白的光辉,将每一寸积雪都衬得更为晶莹剔透。

马蹄踩在雪地里,几乎没有多少声音。

他们来时的脚印也都慢慢地被纷纷扬扬的雪花薄薄地遮起来。

楚沅原本脑子就已经有点不太清晰,走着走着,她忽然踩到枯枝,脚下也没稳住,直接脸着地,摔在了雪地里,更摔出个跟她一样大的坑来。

魏昭灵回头正好撞见这样一幕,觉得有些好笑,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却流露出一丝无奈之色。

楚沅迷迷糊糊的,被魏昭灵提溜着后领子从雪坑里抓出来,她抹去脸上的雪水,望见他的脸。

月亮的华光在他的肩头,而他乌浓的发间落了些晶莹的雪花,寒风吹着他鬓边的两缕龙须发,也吹着他殷红的发带。

你这样的人,还是滴酒不沾的好。

他明明是在嘲笑她,可嗓音里却并没有透出多少冷硬的味道,反倒有些令人不易察觉的柔色。

我可以骑一下你的马吗?她却问他。

魏昭灵听了却并未答她,只是抓住她的一只手臂,迫使她站起身来,却又在忽然之间双手环住她的腰身,在楚沅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轻轻松松地将她送上了马背。

楚沅坐在马背上,她反应过来,笑的时候有热气化作缕缕白烟,又很快消散,她抓着缰绳,挺直腰背,十分自信地大喊一声:驾!……但马好像没什么反应。

楚沅低头看了看马的脑袋,她又去看魏昭灵,它什么意思?是不是看不起我?魏昭灵面对她那样迷茫的目光,不由地稍稍侧过脸,却又在下一秒翻身上了马,就在她的身后。

耳畔的风声变得急促起来,白马疾驰在这风雪之间,它的鬃毛迎风而动,楚沅觉得空气都变得凛冽了许多。

刺骨的风擦着她的脸颊,可她的脑子却还是混沌的,可是为什么月亮和白雪,这样的颜色落在她的眼睛里,从没有一日像今天这样,让她为之沉迷。

那好像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她的脑子连思考问题都变得很慢,身体无意识地往后一靠,正好靠进了他的怀里。

楚沅不由地仰头,正好望见他近在咫尺的苍白下颌。

嘴唇似有片刻无意间擦过了他的颌骨,她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却引得魏昭灵浑身一僵,连缰绳都没有握紧。

于是身体后仰的一瞬间,他们两个人都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所幸积雪厚重,摔下去也无关痛痒。

只是她在他怀里,一侧的脸颊就抵在他的胸膛,他一时无措,却见她迟迟没有什么动作,于是他垂眼,在这溶溶月辉里,临着光看她。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闭上了眼睛,大约是她本就喝了酒,摔下马时就更为眩晕,此刻她已经没有什么意识。

而魏昭灵看她半晌,鬼使神差般,他忽然伸出手指,很轻很轻地触碰了一下她的脸颊。

也许他从未这样清晰地听过自己的心跳声,在此间的风声里,那是比风还要真切的声音。

纤长的眼睫微动,他又去看漫天簌簌落下的雪花,而他躺在这一片白茫茫的雪色里,殷红的衣袍仿佛是这一方天地里最为浓烈如火的颜色。

他怀里抱着一个沉沉睡去的姑娘,或许在她今夜的睡梦里,她也听到了他的心跳。

第47章 最好看的人 总要将恋慕的话放在嘴上。

……当日钟雪岚用匕首刺进顾同舟的身体里, 却并未令其立即毙命,于是魏昭灵便命李绥真用药吊着他一口气,留他多活了这些天。

郑家敢将他们这些人当作棋子散出去, 便应该有控制他们的法子, 而棋子究竟是死是活,或许郑家人也有办法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魏昭灵将手里的黑色棋子轻轻放于白玉棋盘之上, 扣出清脆的声音,旁人死了倒无所谓, 但这顾同舟是顾家人, 难免会引起郑家和顾家的警觉。

是臣等耽误了王两日的功夫。

坐在棋盘对面的张恪垂首叹了声。

顾同舟若不死, 孤便还有些时间。

魏昭灵修长白皙的手指里攥着一枚棋子, 垂着眼,似漫不经心地看着面前的棋局, 张卿今夜也可随刘瑜下山,多看看这一千三百年后的宣国是个什么模样。

是,张恪应了一声, 将一颗白子放置在棋盘之上,才又抬头问道, 臣一介文臣, 不能在此事上为王分忧, 实在惭愧……但王, 您真要与何凤闻将军他们同去?您如今虽身具异能, 可您早年落下的病根却仍未治愈, 臣是怕您的身体……无碍。

魏昭灵将白子扔进棋笥里, 彼时春萍无声地添了一杯热茶,恭敬地放到他的面前来,在那氤氲的热雾里, 他淡色的唇微弯,倒是张卿,你当初踏进王陵,封入陶俑,可曾料想过此举的后果,便是血亲离散,世上千年?张恪闻言,那张严肃板正的面容上也又些难言的情绪流露,但片刻后,他却又笑了笑,王应知,当年您受四国巫术所制,魂魄离体时,这世上哪有什么所谓的特殊能力?这人世本该是普通人的人世,若非郑氏逆天而行,这世间便也不该是如今这副模样。

当年盈夫人复活王朝的设想,可谓是空前绝后,可堪是这人世第一春秋梦,但时年王您魂魄无踪,魇都城破,那郑启更是设了巫蛊之术将我夜阑近百万的将士生生活埋……臣与李敬也是别无他法,才与盈夫人合谋寻了这仙泽山的所在,将王与诸位被活埋的将士借由巫术隔空移至此处,盈夫人曾言,用大衍巫术行陶俑泥封之法,或可使死去的人血脉重塑,也能使活着的人生命凝固,待魇生花生长之时,便是我夜阑重现生机之时。

臣当年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入的王陵,却不想,竟还真有复生的机会,若说对血亲无愧,那亦是不可能,一千三百年,这于张恪来说,到底是一个常人无法用一生去丈量的岁月,但他偏偏在一千三百年后复生,如今再见当初的夜阑王,他那张苍老的面容上便难免有些感慨之色,一双眼眶也已经有些泛红,他不由朝坐在对面的魏昭灵拱手,又道,王是值得臣追随的王,不论千年前还是千年后,老臣……从未有悔。

人活一世,终是要求值得二字。

令君王复生,便是他此生最为值得的一件事。

张卿,若无你与李卿,孤便没有复生的可能……魏昭灵那张原本冷清的面容竟也因此刻这位年老的臣子的一番话而有些动容,他轻叹一声,再道,多谢。

是老臣该谢王,张恪摇了摇头,他抬首看向魏昭灵,臣知晓王少时所受之苦令这人世在您眼中便如炼狱一般,您的痛苦非常人所能明,可事关我夜阑被埋的将士,还有如尘这般无家可归的夜阑臣子,因而,臣才斗胆,硬要让王再回到这人世里,是臣……未能体谅王之艰辛,臣有罪。

魏昭灵半垂着眼,任是谁也看不清他此刻眸底的情绪,只待张恪这番话说罢,他才轻缓地开口:张卿何罪之有?孤即便是死,也该先将他郑家这千年基业毁个干净,报了宣国与我夜阑这累世的仇怨。

他轻笑一声,苍白的面容在这内殿明珠的华光里更添几分冷淡靡丽的美感,总不能教孤,教我夜阑的将士与子民,生生忍了这口气。

他话音方落,手腕上的龙镯便勾连出一道金色光幕,穿着厚棉服背着黑色背包的姑娘从其间探头出来,看见除了他之外,内殿里还有张恪,她笑着说了句,张大人也在啊?楚姑娘。

张恪对她颔首。

魏昭灵一见她,便对张恪道,张卿先下去准备,待刘瑜一到,你便随他去榕城。

是。

张恪起身,对着魏昭灵行了一礼,随后便转身退出殿中。

楚沅看魏昭灵也站起身来,去取屏风上挂着的那件黑色的大氅,她便在小案几前的软垫上坐下来,自己用竹提勺舀了一杯茶来喝,我们现在就要走吗?嗯。

魏昭灵慢条斯理地将衣带系好,只懒懒地应她一声。

楚沅把茶杯放下,站起来,那我们是要去顾家吗?可顾同舟那天给的路线是要过什么九曲峰,我听刘瑜说,那九曲峰跟迷宫似的,怕是得花不少时间。

去翠玉岛。

魏昭灵简短地说了一句。

孙家?楚沅刚开始还有些惊诧,但随即她摸了摸下巴略微想了一下,她忽然就明白过来,我们去孙家,你再派人去吴家和丁家,再让刘瑜解决韩家,四族同灭,只剩下一个顾家……她话说一半又想起来,不对,还有个钱家勇。

刘瑜顺手的事。

魏昭灵淡声道。

也对……这样一来,就算顾同舟死了,让郑家有所察觉,八户族只剩顾家,一时也没有办法再牵制你了。

她点了点头。

魏昭灵看见她那满面笑容,不知为何,眼睫微动,那双凤眼倒是看不出多少心绪,走吧。

说罢,他率先走出内殿。

楚沅再喝了口茶,又连忙跟上去。

按魏昭灵的命令,孙家由他带人亲自去,而吴家则交给大将军何凤闻,江永也早已经出发去了丁家。

正好学校放了五天小长假,楚沅在聂初文那儿找了个借口,收拾收拾就过来了。

去翠玉岛要花上两三天的时间,楚沅上次穿过光幕就直接到了翠玉岛上,但这回却经历了坐车,坐船。

但对她来说,却也算是新奇的旅途,她一路上还挺开心的。

这江河之上的雾气很重,不论是白日还是黑夜,都是浓烈不散。

沈谪星不爱讲话,像个木头桩子似的立在船舱外,而楚沅躺在甲板上,枕着手臂盯着他看。

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传来,暗红的衣袂被这江上清风吹得像断翅的蝶,来人不偏不倚地立在了沈谪星的身前。

楚沅最先听到做了一整天哑巴的沈谪星开口,唤了声:王。

她看到那暗红衣角的主人,那是一张苍白漂亮的面容,她朝他笑了笑,也没起来,只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魏昭灵,坐啊。

魏昭灵却站着没动,只是低着眼睨她。

不消片刻,那沈谪星便从船舱里搬了一把椅子来放到魏昭灵的身后,随后又退回原位站着。

看魏昭灵在椅子上坐下来,楚沅撇撇嘴,从甲板上爬起来坐好,双手撑着下巴回头又看了沈谪星一眼,又对魏昭灵道,我觉得他有时候还挺像以前的你的,都是闷葫芦。

魏昭灵闻言,轻掀眼帘瞥她,颇觉好笑,以前?你如何知晓孤的以前?楚沅也没想瞒他,我就是知道啊。

自从我第一次去过魇都旧址,魇生花开始在我手腕生长的时候,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你。

魏昭灵一怔,或是并未想到还有这样的缘故,他看向她半晌,才开口道,你都梦到了些什么?梦到你被关在囚车里,从一条街的一头到另一头,也梦到你做奴隶的那几年……她话还没说完,便见魏昭灵放在扶手上的那只手指忽然收紧,几乎将那扶手掰断,指节都已经泛白。

他或许是从未料想过,自己最为耻辱难堪的那些年,竟会像一帧帧的电影一般,让身旁的这个姑娘在每一场梦里亲眼目睹。

……魏昭灵?楚沅愣了一下,她唤他也不见他应声,她观察了一下他的侧脸,索性坐得离他更近了些,半个身子都靠在他的椅子上,她仰头望他,小小声地说,先说好你不要跟我生气啊,那也不是我想不看就能不看的,我总不能一直撑着不睡觉吧?你是夜阑王,得讲些道理。

魏昭灵应该是听见了她的声音的,但却不知他究竟有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他垂着眼睛好半晌,才终于将那双犹如凝着浮冰碎雪的眼睛望向她,又忽而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他低着头居高临下地看她,若孤不讲理呢?楚沅被他那双冰凉阴沉的眸子盯着,她后背没由来的有点发凉,但她却还是迎着他的注视,并没有半分要退缩的意思。

我没有什么窥探人隐私的爱好,但熬夜不睡觉是会猝死的,可能他的力道有点大,她下巴有点紧,说话就有些不太方便,楚沅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腕,她没掰开,只好又望着他说,看了就看了呗,那不都是你的经历吗?我要是不看还不知道你这么厉害呢。

我可不经常夸人,所以我也没有太多彩虹屁说给你听,反正因为那些梦,我反而比他们更清楚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她的声音每一个字落在他的耳畔,都是能够灼烧肺腑的烈酒,烫得他心思翻乱,一时间,他低眼看着挨着他的椅子坐在身边的这个姑娘,过了好久才轻声一笑,那双清冷的凤眼微弯,其中神光几乎堪比这船下浮在粼波间的月辉,他的声音变得轻缓飘忽,那你告诉孤,孤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彼时天光水色共接眼前,星光月影流于波涛之间,可眼前的他衣衫暗红,鬓边的两缕龙须发在江风之中来回微晃,所有的光影照在他的面容,好似这江间夜景也比不得他眉眼分毫。

楚沅有点晃神,话没过脑子就从嘴里跑了出去,最好看的人。

她忽然这样的一句话,令魏昭灵那双眼瞳里神光稍颤,他的呼吸仿佛在这一瞬都变得有些灼热,原本捏着她下巴的手微松,但他凝视她的脸庞半晌,指腹上移,轻轻地蹭过她的嘴唇。

他想知道,她的这张嘴究竟为什么总能说出这种不知矜持的话,可当他的目光停在她的唇畔。

他忽而又想起那个骑马疾驰,枕雪而眠的夜。

年轻的姑娘仰头望他,嘴唇轻轻地擦过他的脸颊,而今夜,她坐在甲板上,靠着他的椅子,仍在仰头看他。

他在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忽的,他松开捏住她下巴的手,偏过头,迎着江风去看这浓雾弥漫的夜。

她总是这样,总要将恋慕的话放在嘴上。

第48章 再入翠玉岛 那天你就站在房檐上,我看……翠玉岛并不小, 岛上日夜轮替的家奴人数也不少,楚沅跟着魏昭灵一行人偷偷上岛之后,便有近卫拿来一张图纸。

那是刘瑜之前扮作韩振, 来参加八户族族会时偷偷绘制的翠玉岛地图。

但仅凭图纸, 他们也只知道这岛上各处大致的守备情况,却并不清楚这孙家的轩辕柏, 究竟在什么地方。

沈谪星。

玄色的兜帽遮掩了魏昭灵大半张脸,在这夜色笼罩下的青黑密林里, 你留些人在这儿等着, 他说着, 便抽出一柄匕首来, 没有丝毫犹豫地划破自己的手掌,任由鲜血滴进他从腰间取出的一枚银丝镂刻的银蜂里, 再递到沈谪星手里,等它有了动静,便跟着它去。

是。

沈谪星虽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却仍低头应声。

那是什么东西啊?楚沅伸长脖子去看了看被沈谪星握在掌中的银蜂,那颜色已经不复鲜亮, 变得暗沉发黑, 上头还镶嵌了一颗青色的石头。

引路蜂, 它沾了孤的血, 便能感应到施加在孤身上巫术的根源的大致方位。

魏昭灵用一根布条简单地将伤口遮掩起来, 复而看向她, 你就待在这里, 最好哪里都不要去。

你是不是想用你自己当饵?楚沅听清引路蜂的用途,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有那个孙家的家主用她的巫术法器操纵轩辕柏来控制你的时候, 这引路蜂才能感应到轩辕柏的方位吧?魏昭灵轻瞥她一眼,淡色的唇微弯,笑了一声,还算聪明。

他没有否认,便令沈谪星变了脸色,他将那引路蜂捏在手心里,拱手道,王,此法不可,这么做,您会很危险的。

孤没那么多耐心耗在这翠玉岛上,魏昭灵那张面容上神思收敛,再没什么表情,苍白的下颌在此间月色里,更添些冷淡颓靡的颜色,怕什么?只一个孙家,还要不了孤的命。

他的命令不容置喙,纵然沈谪星再有疑义,他也不敢违抗魏昭灵的命令。

最终他只能低下头,臣领命。

也许是见魏昭灵抬步要走,楚沅伸手拽住他的衣袖,在他身形一顿,回头看向她的时候,她开口道,魏昭灵,我来这儿不是看戏的,就算是看戏,我也得去戏台那儿才能看得到吧?魏昭灵白皙的手指轻触她的手,从她的指缝里勾出自己的衣袖,不许跟来。

他只这一句,随后便转身离开。

十几人陆陆续续沿着他的方向也跟了上去。

楚沅看着他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幕最深处,她叹了口气,有点泄气地蹲下身,也许是后头太安静,她一转头就看见沈谪星和他身后的那些侍卫们一个个都跟个不会动的木桩子似的,站得直挺挺的。

今夜又是满月,银色的光辉散漫地落下来,散落在孙家的廊前檐角,如霜如雪般冷淡漂亮。

守在家宅大门的几个家奴连着打了几个哈欠,眼睛也渐渐眯起来。

有人实在困顿,不由地伸手揉了揉眼睛,再拍了几下自己的脸,让自己保持清醒,捱到换人的那一刻。

但他才拍过自己的脸,眼睛刚睁圆了些,就被一道寒光晃了眼,紧接着便有湿润温热的东西溅在他的脸上,重物坠地的声音响起,他一转头刚好看见方才还好好站在自己右侧的另一名家奴已经倒在地上,胸口还插着一柄剑。

他也仅来得及看清这一幕,随后便被另一柄长剑刺穿了胸膛。

几名近卫率先上前推开了孙家的宅门,魏昭灵提着剑,剑锋自他踏上石阶起便与地面摩擦出清晰的响声。

自仙泽山地宫复活的这些近卫的体质与身手都早已非是常人可比,他们身形犹如鬼魅,一路往前,也一路杀了不少人。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魏昭灵才踏入主院的石阶,便将手指抵在唇边,咳嗽了几声。

从睡梦里被惊醒的孙太婆外衣都来不及穿上,只披了件披风便匆匆出来,她才一到院子里,便见到了不少死尸。

孙家的二儿子孙行云急急忙忙地带着妻子跑出来,一看到这院子里的境况,便站到廊椅上去摇铃铛,可摇了许久也不见外头有家奴进主院来,他甫一见孙太婆,便踉跄地下了廊椅,跑过去,母亲,母亲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二哥,你慌什么?涂了暗红色口红的女人身上挂满了银饰,她手上握着一柄弯刀,从月洞门那边走来时,身上的银饰叮铃哐啷地一阵响。

而孙太婆此刻已经无暇顾及他们,她的眼皮已经耷拉松弛,显得一双眼睛更小,那眼瞳里却积聚了阴戾的精光。

她看着那个从主院门外缓缓走进来的男人,他穿着玄色的大氅,兜帽几乎遮住了他大半的轮廓,她只能通过他的下颌判断他是一个年轻人。

你是什么人?深夜闯我翠玉岛,可真是好大的胆子!孙太婆站在阶上,高声说道。

男人非但没有答她,反将手中的长剑扔出去,刺穿了在那木楼上正要放暗箭的家奴的身体。

看那家奴的身体如断线的风筝一般从高楼摔下来,孙太婆终于察觉到此人身具异能,并非常人。

她那张发皱的面容变得更为阴沉,心里越发不安起来,而她身旁的三女儿已经抽出弯刀,朝那年轻男人而去。

孙太婆只来得及喊她一声:行香!下一秒,她便看见她的三女儿还未触碰到那人的衣角分毫,便已经被无形的气流震出去,摔在地上吐了血。

反观她那二儿子行云和二儿媳明珠,早已躲到一旁去了。

孙太婆冷哼一声,心底暗骂他们两个不成器的东西,平日里弄死多少奴婢也不见他们心虚,遇上事了便是这副瑟瑟发抖的怂包样。

她暗自念动苦涩的咒语,戴满金银戒指的手指不断变换着手势,混沌的黑色气流从她的手掌中升腾而起,形如蠕动的蛇一般,张扬地吐着蛇信。

四周院墙行镌刻的符纹一道道显现,只是刹那的时间,孙太婆睁开眼,便见那符纹缠绕在那年轻男人身上的瞬间,激荡起的强风吹开他的兜帽,于是这满院的人在这一刹,终于窥见他的真容。

那样苍白无暇的一张面容,在溶溶月光之下,更添一种不染尘埃的美感。

孙太婆看见幽蓝的光形如锁链般贯穿了他的肩胛骨,殷红的鲜血不断从伤处渗出,可他那张脸上却并未过多地表露出什么痛苦的神色,也仅仅只是皱了皱眉。

孙太婆瞪大双眼,在她对上他冰冷的目光之时,后背不由渗出冷汗,她面皮上的褶皱也开始细微地发颤,如一根又一根的枯树枝嵌进泥土里留下的凹凸不平的痕迹。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玉冠束发,身披玄氅的年轻男人,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仿佛被人狠狠地攥紧,弄得她心肺生疼,喘不过气。

而魏昭灵的目光落在她胸前悬挂的银质雀鸟项链上,那颗镶嵌其中,作为鸟眼的宝石尤为显眼。

找到了。

他薄唇微弯,声音极轻。

而彼时,在孙太婆施展巫术的同时,远在密林深处的沈谪星手里的那只引路蜂便像是受到了巫术气息的指引,从他掌中飞出。

沈谪星忙带着人跟着引路蜂飞走的方向去,楚沅见状也跟了过去。

在与孙家宅院相反的西南方尽头有乱石堆积而成的一道天堑,与一座高峰相连,几乎挡住了半边天。

长满杂草的石阶上是一道漆黑的洞口,洞口守着不少人。

等等。

沈谪星原想号令众人一鼓作气,将守在洞口的那些人都解决了,但他忽然又在那火光之间看见那乱石堆里仿佛还镌刻着什么特殊的符纹,草木根茎编织而成的绳子上缀满了暗红或玄黑的绸布,上面还沾有某种特殊的青黑汁液。

是巫术。

沈谪星收起引路蜂,皱起眉头。

这里附着的巫术复杂多样,它们所释放出的戾气极强,若是他们贸然前去,怕是会被绞死在那石门前。

楚沅猫着脑袋往林子外望了望,她又偏头看向沈谪星,那我先去吧。

楚姑娘?沈谪星一怔,随即他摇头,不可,王说过……只是他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楚沅打断,我有魇生花,任何巫术都对我起不了作用,你们放心吧!如果是以前,楚沅心里也没什么谱,但自从第四瓣魇生花绽放之后,她发现自己能够控制的力量也越来越多,加上她这些天也没闲着,练得多了,便更娴熟。

我先去把那些东西弄掉,你们再出来。

她说着,就站起身来,轻轻一跃便飞身出了密林。

沈谪星根本来不及阻止。

当楚沅落在人群里,那些聚在火堆前打瞌睡的家伙瞬间清醒了不少,他们拿起手边的刀剑,却见她一脚将放在长凳上的酒坛子踹进了火堆里,一刹之间,火堆里的火焰更为盛大,火星子四散,热气烫得众人仓皇后退,而她却已踩着长凳飞身掠入半空按下见雪的花瓣。

银丝飞出,精准地割断了那些依照特殊方位串联而成的根茎绳子,手中淡色的流光积聚成气流散出,震得石壁上镌刻的符纹图案碎裂散落。

正在此时,一个中年男人操控着黑色的气流朝她而来,但那气流却轻飘飘地从她肩头擦过,瞬间无影,并未对她造成丝毫的伤害。

楚沅腾出空来去看那个男人,她虚虚地踩在一根石柱之上,手在鼻间晃了晃,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这位大叔,你不觉得这玩意比你放的屁还臭吗?那中年男人自眉骨到下颌有一道很长很狰狞的伤疤,他披散着半长不短的头发,其中黑白两色的头发几乎各占一半,混杂其间。

他穿着款式老旧的藏蓝色长衫,听见她这句挑衅味道十足的话,那双眯缝眼就更成了一条看不见什么神光的缝隙。

小姑娘,你是什么人?他开口就是极其沙哑的嗓音。

楚沅没答他,只是抬眼看到远处好像有火光蔓延,她伸手指了指那边,大叔,你们家着火了,你不看看去?中年男人皱起眉,适时有从孙家宅院那边跑过来的家奴凑到他面前来,急匆匆地说了几句话,顿时,他那张脸上的神情变了几变。

他再望向那站在石柱上的年轻姑娘,也不再多问她些什么,再度操控巫术,幻化出道道符纹袭向楚沅,只要那些东西触碰到她的脖颈,就能将她生生绞死。

孙行雨是这么想的,但那符纹才触碰到她的衣料,就瞬间风化无痕。

他那双眯缝眼终于瞪大了些,但看着也还是跟没睡醒似的。

怎么会这样?无论是普通人,还是特殊能力者,巫术所衍生出的符纹都能对其造成一定的伤害,但他前后两次操控巫术,却都没有伤到她半分。

楚沅也没工夫再跟他废话,见雪的银丝飞出,直接将他的侧脸擦出一道很深的血痕,她趁此机会再用另一只手积蓄起一团浅淡的光色,轻轻散出。

流光推向石壁,刹那爆炸声出,烟尘四起。

沈谪星!楚沅回头朝不远处的林子里喊了声。

沈谪星当即带着众人从林子里飞身而来,将那些朝楚沅而去的家奴一个个抹了脖子。

这过程,才不过一分钟的时间。

沈谪星踩着孙行雨的后背,将长剑横在他脖颈间,楚沅在地面站定,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将他手上的戒指一个个取下来。

楚姑娘你这是?沈谪星看她费力地去掰孙行雨手上的戒指,也不知道她想干嘛。

他的法器应该就是他手上的哪枚戒指,但是刚刚那光晃我眼睛了,我也没太看清是哪个,说着,她又忍不住对被按在地上,正在瞪她的孙行雨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你没事戴着么多戒指干什么?炫富也用不着每根手指头都套一个大宝石戒指吧?多土啊。

她话音才落,便见什么东西破空而来,瞬间刺穿了孙行雨的后背。

那是一枚极精巧的飞镖。

孙行雨已经没有了声息,沈谪星提剑回头,便见那个穿着白色衬衣搭着浅色牛仔裤的少年提着一只灯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立在了不远处。

楚沅也看见了他。

他是笑着的,她看见他脸上浅浅的酒涡,便瞬间想起来第一次来翠玉岛的那个深夜,她和魏昭灵站在木楼上时,看到过这个少年。

他叫孙夜融,是那夜奉孙太婆的命令,去渡口接顾旸的那个人。

他是孙太婆的小孙子。

我见过你。

他提着灯笼慢慢走过来,也不管楚沅身边的那些近卫手中握着的剑上沾染了多少血色,他脸上没有丝毫畏惧,一双眼睛只盯着楚沅。

是吗?楚沅站起来,警惕地看着他。

嗯,少年点了点头,用一双清澈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她,那天你就站在房檐上,我在底下看到你了。

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不受巫术控制的人。

他毫不掩饰对她的好奇心。

楚沅总觉得他很怪异,她低眼看了看地上已经没气儿的孙行雨,又抬头看他,你是不是天太黑没看清?你这杀的,应该是你大伯吧?少年摇摇头,他轻轻地笑,怎么会错?他说着,又抬头回望那远处蔓延灼烧的一簇火光,他手里灯笼散出的光影照得他清隽秀气的面容平添一丝诡异,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他的声音似若呢喃,更暗含着几分快慰的笑意。

第49章 极轻的触碰 你伤口还疼吗?要不要再吹……你……不是孙家人吗?楚沅有点摸不着头脑, 明明那天晚上她亲耳听到那孙家的老太婆说他是她的小孙子。

是啊,孙夜融朝她微微一笑,但, 这并不妨碍我想让他们死。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那晚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

孙夜融长舒了一口气, 仿佛他从未如此享受这翠玉岛上湿冷的空气,我送你一份礼物吧。

灯火映衬他秀气的面容, 却多添了些难以言喻的诡秘之感, 穿过这山洞, 你就能看到那棵轩辕柏了。

他将一张图纸, 三柄匕首都交到她手里,这是石洞内的机关图, 还有这三柄匕首是开启石门的钥匙,必须要三人同时旋入,才能打开。

楚沅忽然被他塞了一大堆东西, 她一霎呆住,片刻后又皱起眉, 不是……你干嘛?你把你们家的底都交给我了?是你傻还是你觉得我比较傻?孙夜融噗嗤一声笑出来, 他脸颊的酒涡显现, 令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人畜无害, 清爽干净的少年, 如果是你, 你会把一个地下埋满尸骨, 连树木都要靠血气入泥才能生长的地方,当做是家吗?他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这么恶心的地方, 也就只有他们那些习惯了拆人骨喝人血的家伙才能心安理得地住下去。

话罢,他便将手里的灯笼也塞给了楚沅,信我还是不信都由你,你如果真要进洞,就拿着这灯笼,免得摸黑。

也许是察觉到了些什么,他忽而抬首,越过沈谪星一干人等,再度去看那火光更盛处,他轻叹一声,原本我还想和你说会儿话的,但是好像来不及了。

他转身一跃便飞上了那边的山崖之上,在那些摇曳不定的火光里,楚沅看见他朝她招了招手,下次见。

孙夜融的身影消失得迅速,如一颗远坠的流星般,谁也没有看清他到底落去了什么方向。

他……有异能?楚沅抱着怀里的那堆东西,满眼惊诧。

孙夜融才刚刚消失,魏昭灵便已轻踏树梢,飞身落于众人的眼前。

王。

沈谪星恭敬地行了一礼。

楚沅回过神,转身时看见魏昭灵身上沾着不少血迹,他肩胛骨处更是一片血肉模糊,破碎的衣料都与血痂粘连起来,他的脸色比之前还要更加苍白许多,前额满是汗珠。

而他手中,正捏着一串雕刻的栩栩如生的银质雀鸟项链,在她手里那盏灯笼的照射之下,那雀鸟的眼睛闪烁着暗沉的光,银质翎羽还沾染着未干的血迹。

你没事吧?楚沅走到他的面前去。

魏昭灵摇头,目光停在她手里的图纸和匕首上,哪儿来的?楚沅把孙夜融的事跟他说了,又把那堆东西捧到他眼前,我看他对孙家好像有很深的仇怨,但也难保他不是在诓骗我,你说我们能相信他吗?魏昭灵随手拿起她捧在手中的一柄匕首,两指稍稍用力,便听噌的一声,刀鞘与薄刃分离半寸。

他目光沉沉,扯了扯唇,看来他原本就打算借刀杀人。

将匕首递给沈谪星,魏昭灵轻抬下颌,试试。

沈谪星垂首称是,将楚沅手里的另外两柄匕首拿来交给身后另两名近卫,便朝那石门走去。

三柄匕首的薄刃嵌入石门上的机关锁,他们同时用力转动刀柄,不消片刻,便见石锁咔哒一声响,被里头的机关撑开,分离成了两半,朝着不同的两个方向迅速转动。

地面开始震颤,那石门缓缓上移,朝他们展露出漆黑幽深的洞口。

我扶着你走吧。

楚沅一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说着便扶住他的腰身,她的脑袋从他的衣袖下穿过,让他的手臂搭在她的肩上,可她的脑袋在他大氅里拱来拱去也没找到出口,魏昭灵,你外面这件挡着我脸了,你快弄一下。

魏昭灵被她抱住腰的时候身体就已经有些僵硬,听见她的话,他低垂眼眸,伸手掀开大氅的边角,让她的脑袋从里头钻出来。

他鬓边的一缕浅发轻轻地荡啊荡,轻蹭过她的鼻尖,楚沅皱了皱鼻子,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她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只扶着他往洞口去。

沈谪星,将引路蜂放进去。

魏昭灵自然不可能轻易就相信那个孙夜融的说辞,于是才至洞口,他便对身旁的沈谪星道。

沈谪星低首应声,随即便将那枚引路蜂再度放了出去。

与此同时,魏昭灵两指捏住那张图纸,比对着引路蜂飞进洞中触发的每一个机关的位置。

在引路蜂被洞中机关粉碎成齑粉的时候,魏昭灵轻佻眉峰,倒还是真的。

魏昭灵每走一步,便将洞中被触发的机关毁坏一处,楚沅则将灯笼交给了沈谪星,她腾出一只手来,用见雪里飞出的银丝毁掉石壁上蜿蜒亮起的符纹。

穿过逼仄的石洞,前方有了湿冷的水雾拂来,淅淅沥沥的水声越发的近了,他们头上再无石壁遮掩,楚沅这时才发现,这山峰竟如一弯半月般,他们穿过石洞,便立在了这弯月峰的凹面。

那淅沥水声便是从山巅坠下来的流水瀑布。

那棵从千年前便屹立再次的轩辕柏就长在这里,它粗壮的树干被浑圆的水渠包围,水渠里却并非是水,而是浓度极高的血液。

它的树根盘踞浸泡在这血水之下,青黑的叶缀满树梢,形成了大片的浓荫。

魏昭灵才一靠近,那轩辕柏便有了动静,血池里也开始咕嘟咕嘟地冒出一颗又一颗的泡泡,楚沅看到他的脸色更加不好,她就伸手在衣兜里掏出来一只火柴盒,拿出来对着盒面一划,手中聚起淡色的流光同那擦出火焰的火柴一起抛入血池。

犹如淋了汽油一般,那火柴微弱的火光一触碰血池表面,便轰地燃起了好大一团火焰,不消片刻,那火焰便从树根一直往上缠绕住一整棵轩辕柏。

火舌吞噬着它的树干,腥臭的味道不断蔓延开来,弄得人几欲作呕。

地面开始无端震颤,沙石不断从上面落下来,魏昭灵反应极为迅速,他回头看向沈谪星,走。

话音才落,楚沅便被他抱紧了腰身,她只来得及看清他暗红的衣袖忽然遮住她的脑袋,也挡住了她的视线。

这一刹,她满目殷红,鼻间尽是他身上幽冷的香味。

急促的水流打在她脑袋上,却并未沾湿她的头发和衣衫,她垂下眼睛时,便已见脚下是浓雾遮掩的万丈深渊。

他带着她越过瀑布水帘,飞身到了对面的山崖上。

魏昭灵应该是已经力竭,他和楚沅双双摔在地上,在楚沅掀开他的衣袖时,他克制不住地吐了血。

冷白的下颌染了些殷红的血色,看起来更有些触目惊心。

魏昭灵!楚沅才扶他坐起身来,便被他握住手腕,抽出她袖间的见雪,他按下了其中另一枚花瓣,于是比那银丝稍粗的的东西飞出去,深深地嵌进了对面的石壁里,而沈谪星等人也趁此机会,握住剑柄和剑鞘尾端,从那边滑过来。

即便他们拥有和常人不同的体质,但异能却也并非是每个人都能拥有,他们虽有轻功,还做不到横跨两座距离并不相近的山崖。

对面的山巅压下去,将他们来时穿过的山洞,还有那燃烧的轩辕柏都埋没其中,巨大的烟尘四散,又被无处宣泄的流水冲尽,不断有山石落入深渊底下,发出巨大的声响。

所幸沈谪星他们每个人都平安到达了对面,无一伤亡。

王,您没事吧?沈谪星一见魏昭灵,便匆匆忙忙走过来。

魏昭灵轻轻摇头,想说些什么,却先止不住地咳嗽了好一阵,咳得他喉间再度涌来腥甜,又吐了一口血。

孙家的轩辕柏养了上千年,因为藏的好,保护得也很小心,又时常用新鲜的人血供养着,所以它给魏昭灵的禁锢不可谓不深,犹如附骨之疽一般,那姓孙的老太婆每催动一次巫术便会令他痛苦难当,而靠近这棵轩辕柏,便会有一种它的树根枝叶都在贴着他的骨头蜷缩移动一般,烧毁它的同时,他的每一寸血脉都像被灌进熔岩般灼烧得他难以忍受。

这便好像在生生地拔除钉在他身体血肉里的一根极深的钉子,每挪出一寸,便要承受一番痛苦。

魏昭灵你怎么样?楚沅急得不行,伸手想碰他,却又生怕触碰到他的伤口,你哪儿疼啊?可魏昭灵听着她的声音却越发渺远,好似她离他从来都如此遥远,他的思绪也变得很慢,半睁着眼睛看她。

她的眉眼也慢慢地变得好模糊。

直到他慢慢地合上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来不及深想。

彼时天光大亮,沈谪星看魏昭灵昏睡过去,便立即带着人去寻了个山洞,将里面简单地处理了一番,铺了些干草,又生了火堆,然后才将魏昭灵安置在洞中。

沈谪星他们身上一直有带伤药的习惯,楚沅要了些瓶瓶罐罐过来,但她才解开他玄色大氅的衣带,便发现他的伤口已经和边缘的衣料粘连得很厉害,才结了血痂的伤口要清理,就免不了再一次撕扯。

沈谪星,你带酒了吗?楚沅看着就觉得疼,她一时有点下不了手,片刻后,她回头看向那个一直守在旁边的蓝衣青年。

沈谪星点了点头,将随身携带的一只银质酒壶递给她,随后便走出洞外去,吩咐人找些食物回来。

楚沅打开酒壶的盖子,小心地捏住魏昭灵的下巴,灌了他一些酒,然后又用布条沾了从酒壶里倒出来的酒液,轻轻地擦了擦他伤口的边缘。

她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揭开最外层的大氅,又去解了他的腰带,再将他暗红的外袍慢慢地解开,紧接着是黑色的长衫,再到最里面那件白色的里衣。

她已经满头大汗,鼻尖都有了细微的汗珠。

她一层一层地将与血痂粘连在一起的衣料剥离开来,即便动作再小心,也还是不免牵动伤口,再度引得鲜血从伤口里流淌出来。

他的伤口比她想象中还要深,两侧的伤口都是被那巫术所幻化出的幽蓝锁链从肩胛骨彻底洞穿,单单这么看着,就令楚沅倒吸一口凉气。

她的眼睫颤了颤,忙打开一只瓷瓶,将里面的药粉一点点地倒在他的伤口上,而此刻他脖颈间的青筋微鼓,下颌也无意识地绷紧,他或许正在承受极大的痛楚。

楚沅一边替他涂药,一边鼓起脸颊,极轻地吹了吹。

凉风忽然而至,却令魏昭灵腰腹微收,她的目光不由从他白皙的胸膛往下,慢慢地移到他的腹部。

他的腰身劲瘦,薄薄的肌肉线条十分漂亮,腹肌的轮廓流畅明晰,她甚至可以看到他的人鱼线没入胯骨被裤腰遮掩。

楚沅鼓着脸颊一口气没出来,反倒把自己给呛住了。

魏昭灵才睁开眼睛,便正见这个姑娘正俯身在他身前,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几乎近在咫尺,她的脑袋离他的胸膛十分接近。

楚沅。

魏昭灵垂眼看她,开口说话时声音带着几分咳嗽过度的沙哑。

此刻的他衣衫半解,脸色苍白如纸,双颊却无端添了些可疑的薄红,而他的发髻也早已披散下来,几缕乌浓的发落在肩头,更衬得他肌肤冷白,他没有多少力气,只能躺在干草堆上,平添一种脆弱的破碎美感。

我只是在给你上药。

楚沅反应过来,她忙把目光收回来,有点尴尬地摸了一下鼻子,却蹭了自己一鼻子的药粉,弄得她打了个喷嚏。

她佯装镇定,真的,我就是上药而已,上药总得脱衣服吧?我看你好像有点疼,就给你吹了吹。

说着,她又故作真诚地问他,你还疼吗?要不再吹吹?她又憋了口气,鼓起脸颊。

在她要再次靠近他的时候,却见他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她唇口微张,原本鼓鼓的脸颊就好像被轻易戳破的泡泡,而魏昭灵开口,嗓音仍有些虚浮无力,你……他神思混沌,心头温澜潮生,才开口又忘了自己此刻该同她说些什么。

但他看见她的眼睛,忽然之间,他喉结动了一下,也不知道为什么,指节的力道又松了些许。

忽然之间,他像是受到了某种蛊惑,他的指腹反而蹭去了她鼻尖上的药粉,是很轻很轻的触碰。

洞外有风穿行而来,带起一些细微的轻响,落在他的耳畔,便像是令人难以忽视的一声又一声的心跳。

而彼时,远在榕城皇宫的勉政殿内,那一盏经年不停的走马灯在厚重的窗帘遮掩下,散发出昏黄光芒的同时,折射出里里外外几面人影。

忽的,其中一面暗下来,再照不见那一个人的影子。

坐在书案后的郑玄离不经意地抬眸一看,那张柔和清俊的面容上慵懒的笑意在片刻之间收敛殆尽。

顾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