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好店门,我娘带我再次来到陶坊。
罗师傅早就等候在陶坊大门口,和他下午在我娘店子里安静喝茶耐心等待的模样不同,一见我们娘俩,他就急急走上前来:你们总算来了,我让小缺准备了些简单的茶饭,就担心凉了呢。
我抬头望望西天上依然热气腾腾的日头,一脸不解道:这么热的天,饭菜凉了不是正好么?我娘侧首瞪了我一眼,继而对罗师傅道:原本打算跟萍儿姑娘谈过再回家吃的,既然罗大哥想得这么周到,那就多谢了。
是我麻烦杜家妹子,应该我道谢才对。
罗师傅说罢,侧身引我们进了陶坊后院。
上一次进陶坊,我和我娘只是在临街的店面里挑选了陶器,却并没有进得后院来。
后院正中伞立着一株大槐树,枝叶茂密,将整个院子笼罩在一片葱茏之中。
而槐树之下,则摆放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制陶工具和大批还没进窑的陶坯。
我一见着这些模样奇怪的物件儿,就迈不开腿了。
当即蹲下身研究起一件象是石磨样的东西来。
我娘拉我的手道:先别看了,你罗伯伯在等我们吃饭呢。
我佯装没听见,抬手摸了上去,那石磨就慢慢转动起来,很好玩的样子。
那是拉坯用的轱辘车。
等会儿吃完饭,伯伯教你做陶,好不好?罗师傅见我蹲着不走了,便又折回身来哄我。
我一听就乐了,当即站起身来:那走吧,赶紧吃饭去。
我娘和罗师傅便都笑了起来。
我心里一直惦记着那轱辘车,那顿饭究竟吃了什么东西,我反倒不记得了。
唯一记得的是坐我旁边有个长得很好看的大哥哥。
看见他的第一眼,我就愣了一下,他白皙细致的脸庞,立马就让我联想起侯爷府里遇到的那个小白脸。
只不过,他比小白脸个子高多了,眉眼也更舒展温和,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小缺,给妹妹多夹些菜。
木桌对面,罗师傅叮嘱道。
小缺?好怪的名字。
我抬头望了望身边的哥哥,笑着问道:哥哥,你缺什么啊?悦儿,不得无礼!我娘突然喝止道。
杜家妹子,无妨,小孩子嘛。
罗师傅说罢,又解释道:小缺是我收养的孤儿,聪明灵性,懂事乖巧,只是他口不能言,有些缺憾,所以给他取名‘小缺’。
竟问道到了人家的伤心处,犯了忌讳了。
我吐了吐舌头,赶紧埋头扒饭,不再言语。
罗师傅却向我娘夸赞小缺心灵手巧,说小缺跟着他学制陶,如今已经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陶坊里出售的那些精致摆件儿,连同我们那日看过的镇店的白瓷描花瓶,都是出自小缺的手。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又抬眼去偷偷打量他。
未料到他却也正在看我。
眼睛一对上,我顿时象被逮了现行的小偷,唰的红了脸。
好在除了口不能言的小缺,我娘和罗师傅也都没注意到我。
一吃完饭,我娘就提说要去找萍儿谈话。
我这才注意到准新娘萍儿我还没见到呢。
不过这时我对那轱辘车的兴趣明显大于看新娘子的兴趣,所以就提醒罗师傅道:伯伯,你方才说了要教我制陶的!罗师傅看看我娘,又对我道:我带你娘去找萍儿姐姐,先让小缺哥哥教你,好不好?这事也由不得我选了,只好点头答应。
小缺转身取了个布围裙过来,仔细给我系上后,便带了我到一堆黄泥前。
不等我开口,他便躬身提起个大陶壶,往黄泥堆里浇水。
他把那堆黄泥浇了个半湿,便抬头看着我。
这是要和泥?我问道。
小缺点点头,继续看着我。
要我和泥?我惊讶道。
小缺肯定的点点头。
前两年,一到雨过天晴的日子,我就会跟秦三妹约在院子里玩泥巴,玩得满身满脸的污渍。
对于这和稀泥早就腻了,我摇头道:哥哥,我不想和泥,会弄脏手。
我就玩玩这个车车,好吧?小缺摇摇头,眼神坚定。
小缺哥哥,我不会和,还是你和吧,我就在旁边学着。
小缺想了一下,便搁下陶壶,挽起衣袖开始和泥。
看着他那双细瓷般白皙的手慢慢陷进黄泥之中,不知怎么我就生出了些许同情:同样是这般好看的人,那可恶的小白脸整日锦衣玉食无聊到给人当奸细,这小缺哥哥却是个苦命的陶工,人的命运怎么就这么不同呢?暗自感慨一番后,突然发现小缺正抬眼看着我。
我心下一惊:难道他能感觉出我在想什么?小缺突然勾唇一笑,我看得有些愣怔,他却抬手指了指我脚边的大陶壶。
是……还要掺水么?我说话竟然有些不流畅了。
小缺点点头。
我突然觉得跟这样一个长得好看,却又只能用眼神交流的人呆在一起,有些不自在。
正这么想着,前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我就急急道:我去开门。
小缺看看自己一手的泥,点点头同意了。
我却不知道,门外站着的人,居然是我认识的人。
想想这偌大的京城之中,我居然能在城西这么僻静的街巷的陶坊间,遇到相识的人,还真是命中注定。
门外站着的是手提篮子的春娥。
她见了我,也是一脸惊奇:悦儿?春娥姐姐好。
我遵循我娘的礼仪教导,含笑乖巧道。
你家亲戚,原来就是这陶坊的罗师傅?春娥笑道。
想着离开侯爷府时,我娘对程素说的那番投奔亲戚说辞,我便含糊点头。
你娘人呢?她走了这些日子,夫人十分惦念呢。
我指指后院道:我娘在跟萍儿姐姐谈话。
春娥姐姐怎么来了?春娥转身把门关好后,便熟门熟路的往后院走:我家便是住在隔壁的。
今日适逢府里发了月例,刚送回家来就听我娘说萍儿明日要出嫁了,就想来看看她。
我点点头,跟着春娥一道走进后院。
小缺,怎么这时辰还在制陶?晚饭吃了没?春娥一见埋头和泥的小缺,便皱眉问道。
那表情,竟似在担心罗师傅会虐待他一般。
小缺望着春娥,表情有些发愣。
问你话呢,这么看着我,不认识了?春娥的话连珠炮一般。
我便笑起来:春娥姐姐,你问的问题,小缺哥哥怎么回答?春娥突然脸一红:啊,我都糊涂了。
我心里便觉得格外安慰:原来,看着小缺会脸红的,不是我一个人啊。
这时,罗师傅正巧从一间厢房走了出来。
春娥便提了篮子迎上前去,说是给萍儿准备了一匹上好的缎子作贺礼,因着明日一早要赶回侯爷府,所以急着晚上送来。
罗师傅接了那篮子,连连道谢。
得知我娘正在教萍儿婚后的一些礼仪,一时半会儿也还不会结束,春娥便提说告辞了。
临走的时候,春娥摸着我的头笑道:你们走后,有位小公子还专程来找过你呢。
早知道你们住在陶坊,我就把地址告诉他了。
小公子?我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难道那小白脸还想找我报仇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