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公子,你这箭术竟比羽林卫里的神射手还厉害!窦媛走上前来,赞叹不已。
窦媛小姐见过羽林卫的神射手?邓训问道。
窦媛蓦地脸红了:没,没有,我也是在家中听长兄提起过。
一旁的邓拓笑道:我就说么,羽林卫的门禁制度可比辟雍堂高了许多等级,别说假扮的男子进不去,就是我和我六哥这样的真男儿也混不进去的……窦媛的脸便更红了些。
看出窦媛面带窘态,我便好心转移话题道:你们两个歇着也很无聊,不如和我一起学箭术吧?窦童当即响应道:好啊,好啊。
学会了,以后我自己也能去打兔子了。
窦媛却迟疑道:这不妥吧……邓训望着窦媛,一脸关切道:靶场射击总是难免会出意外,窦媛小姐还是离远些观看得好。
上次新息侯家的马敦练习箭术,就曾失手射中同学吉良的臂膀。
可不是么,吉良至今还在家里养伤呢。
两位小姐还是场外围观吧?邓拓也急忙附和道。
我狠狠瞪了邓训一眼,那厮却并无察觉,只是转身让窦旭和邓拓将窦媛和窦童送到场外去。
送走窦媛和窦童,邓训从箭囊里抽了只箭递给我:来吧,你专注些,或许能早些达标。
我觉得自己已经够投入够专注了,可这一箭出去,依然没有命中三十尺外的箭靶,心下便有些沮丧了。
初练箭术,都有一个适应阶段。
这十几只箭放出去,其实你已经小有收获了。
再多一点耐心,你便能射中箭靶。
说罢,邓训又抽出一只箭递给我。
我无奈的呼了一口气,按好箭头,卡好箭杆,再次将长弓竖举在眼前,慢慢扣弦引弓。
瞄准了箭靶,我正准备松弦,突然感觉自己后背一热,右手便被人握住。
正是惊慌间,耳畔便传来邓训的低语:不要急着松弦!温热的气息喷吐在耳垂边,我只觉耳根痒得发憷。
我右臂顿时有些懈力。
他的右手几乎将我的手全部包裹,一股后引的拉力自他手中传来,那原本有些回弹的弓弦,竟轻松拉至圆满。
在力量凝聚的同时,你左手必须保持平衡和稳定。
邓训的左手贴上我的左手背,曲指将我握弓的手密密包握,他缓缓移动弓背,将箭杆与我的视线保持在垂直线上:注意,当你的视线、箭杆和靶心重叠在一个点上的时候,松弦!嗖的一声,雕羽箭离弦而去。
紧接着,噗的一声清响,那箭头便扎进了箭靶正中的红心。
啊,中了!我惊呼一声。
邓训一把松开我的手,退后两步道:你自己再练习一下,我去场外喝杯水。
这厮的声音有些奇怪,我转回头来,却只见他疾步走向场外的背影。
我舔舔嘴唇,也觉得有些口渴,便几步追上前去:我也去喝杯水。
这厮脚下的步子反倒迈得更快了。
我不禁笑道:有那么渴么?走这么快,脸都憋红了!咳,咳咳……邓训竟无端呛咳了起来。
那边邓拓忙忙端了杯茶递上来:六哥,怎么了?被……沙土呛住了……邓训接过茶杯,猛喝了好几口,才渐渐恢复常色。
我心下有些狐疑:鞠场上虽然铺了细沙,可射箭毕竟不是蹴鞠,怎么会扬起沙土来?喝过茶水,在方才命中那一箭的激励下,我居然再次射中了箭靶。
中了,中了!!!场外的窦童居然比我还兴奋,惊呼连连。
哈哈,终于可以休息了!我一把将长弓扔给邓训,急急扑出了鞠场。
一旁的邓拓劝慰道:岳弟,你现在刚刚找到感觉,再练习一阵会事半……邓拓的话,我只听到一半,人便已经冲到窦童和窦媛歇息的桌几前了:走了!走了?去哪里?窦旭追上前来,皱眉道。
你说我射中箭靶就可以休息了,你不会出尔反尔吧?我右臂都快抬不起来了。
算了,三墩子,她今日拉弓次数太多,再练只怕会拉伤肌肉。
我看时辰也不早了,就先去吃午饭吧。
邓训将长弓递给身边的小厮,阔步走了过来。
这厮这句话还算客观公正,尤其是最后那句深得吾心。
我忍不住向他投去感激一瞥。
不料这一瞥却落了空,这厮的目光正胶着在翘着兰花指用丝绢拭汗的窦媛身上。
我恍然大悟:难怪仪礼课上,刘女师一直费心教我们怎么造兰花指,原来真有人喜欢看这畸形别扭的动作啊!舞刀弄剑我不擅长,翘翘兰花指扮个淑女什么的,我还是学得很熟练的。
咳咳……我清了清嗓子,左手端起木几上的茶杯,右手用标准的兰花淑女指拎起了杯盖。
邓训果然便转回头来,我不免将那杯盖又拎高了几分。
这厮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皱眉道:你的手怎么抖得这么厉害?手抖?!他这一提醒,我就发现自己的右手真的在抖,越想控制越控制不住,很快,那无辜的茶杯盖子便啪一声落在了地砖上,华丽丽的碎成了几瓣。
刘女师一直强调说人前打碎物件儿,是失礼之事。
我便有些慌张起来,忙忙蹲下身子去拾拣碎片:我,我不是故意的……这杯子,我回头送一只同样的来……别捡了,仔细割了手。
邓训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回头让身后的小厮过来清理碎片。
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毛病,被他抓着的我的手还是一直抖个不停。
果然是练习太多,伤了肌肉。
邓训拉了我站起身来,对一旁的窦旭道:下午的骑术课就算了吧,她这样子哪里握得住马缰。
窦旭凝目望着我,点点头。
我心里一阵欢呼:噢耶,可以不上骑术课了!早要知道手抖就可以免去训练,我完全可以从清晨一直抖到日落……窦旭道:走吧,我们先吃午饭,饭后去西门泡温汤。
泡温汤?我怎么敢跟他们去泡温汤?!我吱唔道:我觉得有些疲惫,只想早些回家歇息,就不去了温汤池了……温汤就是去乏解困的最好方式啊,你手臂肌肉过劳抽搐,泡上一两个时辰,自然就好了。
一旁的邓拓热情劝道。
窦旭道:别这么娘,你四年前不就答应我了么?四年前?我猛然怔住:四年前,也是在这辟雍堂里,这厮约我去泡温汤被我拒绝了,四年后,他居然再次提起!你忘记了?那次蹴鞠结束后,我约你去西门泡温汤,你说‘下次吧’。
见我不吱声,窦旭又补充道。
这明显婉拒推诿的话,也能当真么?!【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五十一章 考校课业正头疼该如何找借口拒绝窦旭,窦童便走上前来:泡什么温汤,上午出门时,阴夫人就叮嘱下午早些回去,说阴侯爷还有事要吩咐。
窦童撒谎的本事可谓与日俱增,这番假话,竟说得理直气壮的。
既是阴侯爷有事,那也只能改天了。
窦旭终于作出了让步。
午饭是在景福楼吃的。
时隔几年,这酒楼早已不卖鲜花羹了,最流行的是安息国传来的一些古怪菜品。
譬如菲辛江,是用核桃仁、石榴汁、红糖和香料一起炖煨的鹅肉;杜尔麦是将猪肉和佐料包裹在葡萄叶中烧煮出来的。
这些怪异的搭配,吃起来有种古怪的新鲜感。
窦媛和窦童都是浅尝则止,后来还叫了笼水晶蒸饺来垫底,只有我将自己面前的杯盘碗盏都清理了个干净。
看不出来,你这么能吃!在替我递汤时,邓训低声笑道。
我接过汤碗,甩过去一道白眼:又不要你养我!邓训被堵了话头,愣怔之后,一脸无趣的埋头喝他自己的汤了。
午饭之后,窦旭驾车要直接送我回侯府,想起上午被宁婆子瞥见过这辆马车,我便撒谎说有东西落在显亲侯府了。
在窦媛家门口下了马车,窦旭说等我拿了东西送我回原鹿侯府。
窦童却早已想好说辞:早晨阴夫人就安排好了,未时一刻有人来接。
你们几个要泡温汤就先去吧。
送走窦旭和邓家两兄弟,我换回女装,又在窦媛家呆到日落时分,才由窦家的轿子送回原鹿侯府。
去程素房里回话时,春娥说她正在沐浴。
我一脸庆幸的退出她的院子,刚走到游廊边,就碰见抱着账本来见程素的宁婆子。
想着白日那一幕,我有些心虚,侧身垂首问了个好,便匆匆迈步。
侄小姐!刚走了两步,身后便传来宁婆子的呼喊。
这么近的距离,她声音又叫得这般敞亮,我竟不好假装没听见,只得转身应道:宁妈妈,可是有事吩咐?宁婆子满脸堆笑道:我哪有什么事情敢吩咐侄小姐呢。
不过是想问问,侄小姐今日可有看见我?果然,这老婆子问起上午的事来了。
我心下早有准备,便一脸惊诧道:自然是看见了啊,宁妈妈可是健忘了?我一早去显亲侯家做客,还是宁妈妈你帮忙安排的轿乘啊。
我是说在府外。
宁婆子的眉头微微皱起。
府外?今日一整天,我都和窦家两位小姐在侯府后院里品茶、下棋,莫非宁妈妈今日也去了显亲侯府?我上午在开阳门替夫人取入秋的衣裳,在一辆马车上见着一个人,和侄小姐长得竟有八九分相似……竟有这样的事儿?我作出一副好奇模样:宁妈妈可有上前去招呼一声,问那小姐家住何处?赶明儿我也好去瞧瞧看……看穿着,却是位公子。
我本来想上前看个仔细,那马车却很快出了开阳门。
宁婆子顿了一下,脸上又堆笑道:往日也常听人说有贵族小姐扮着男子出游,还曾有闹出过事故来的。
我想侄小姐这般品性淑静,断然不会这么荒唐失礼吧?这话摆明了她认定白日见到的就是我,可我怎么能承认呢?我佯作镇定道:能得到宁妈妈褒奖品性淑静,悦儿很高兴,这也全靠姑姑和宁妈妈教导有方。
宁婆子脸上的笑容便有些僵了,她愣了一下道:我也只是希望侄小姐不要辜负了夫人这番苦心栽培。
婆子我今日多嘴了。
宁婆子转身走开了,我的心却更忐忑了。
宁婆子原本是前阴夫人薛氏的心腹,程素扶正后,她没少给程素出难题。
可这几年下来,她对程素的态度完全转变,不但惟命是从,更是处处替她出谋划策,完全被程素收为己用。
若是她把方才这番话照直给程素说了,程素会怎么看?我会被禁足么?想是白日确实太累,回房梳洗后,我没等春娟替我拭干头发,便歪在床角睡着了。
第二日醒来便听春娟说,程素夜里来过,见我睡着了便回去了。
这一刻,我多希望今天就是开学日啊。
一大早离开侯府,过上几天再回来,说不定程素就忘记这事了。
在屋子里磨蹭了半天,也终究还是得去向程素请安。
进屋时,程素正与进府送胭脂水粉的婆子聊天,木桌上堆满了精巧细致的盒儿、罐儿、瓶儿、盅儿。
一见我进门,程素便招手道:悦儿,正巧你来了。
你们学堂里也是教了辨识水粉胭脂的,你来帮我选几样,不要太浓艳,也不要太素淡的……这算什么标准啊?学堂里教的,不过是怎么从粘度、湿度和细腻度挑选胭脂,至于浓淡问题,却是上妆前调配的问题。
我还是走上前去,一一打开那些小器皿,按照女先生们教习的方式,用指甲盖勾起一小勺,倒在手背上细细研磨,一板一眼的辨认起来。
小姐,这些胭脂,都是从天竺那边运来的。
天竺的香料、水粉那可是出了名的好。
你手上这种叫‘朱颜秀’,城里的夫人小姐们用过都说好……我每拿起一个盒子试用,这婆子便要在耳边唠叨一番,说得每一种都是好到极点。
试完之后,我选了一深一浅两色胭脂递给程素:我都试过了,这两种胭脂最腻滑滋润,对皮肤最好,一种色深,一种色浅,姑姑描妆的时候正好搭配使用。
程素接过胭脂盒,凑到鼻底嗅闻一番,再又用指甲盖抠了一小勺用指头碾磨一番,随即点头道:不错,悦儿这妆容课果然没白学。
我这才知道,替她挑选胭脂是假,考校我的课业才是真。
我暗自庆幸方才没有应付了事。
大约是我妆容课的成绩还算达标,程素的心情比较好,她只问了我昨日拜见涅阳公主的情形。
我如实转述了涅阳公主的原话你姑父是我的舅舅,说起来,我们还是亲戚,你起来说话吧。
和那句替我谢谢你姑姑了。
程素听后便笑起来:看来,她在夫家呆了这几年,性子还真有了些变化。
这之后,程素便不再细问昨日的种种,这让我和窦童她们商量好的一套说辞没了用武之地。
我心存侥幸:看来宁婆子并没有将开阳门偶遇的事情告诉程素。
谁知,到下一个休学日,窦童再寻了借口来邀我出府,程素便断然拒绝了,说是新息侯夫人请我替她誊抄《孝经》,她早先一口答应了,不好食言。
整整两日,我被关在书房里一字字抄写长达一十八章的经书。
抄到手腕发酸时,我便心有怨念:难道马家就这般没落了么?为了一本《孝经》,一个堂堂大汉朝的诰命夫人,居然求到我这么个草芥身上来了?后来我才知道,抄《孝经》仅仅是一个开始。
以后每到休学之日,我不是替这家夫人抄经书,就是替那家夫人绣手帕,再要不就是陪着程素继续替阴四爷相亲,总之再也没离开过程素的视线。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五十二章 筹备婚礼日子又回到了往日那般的模式,再不用苦恼会被窦旭逼着学习武艺,我却反而怀念起跟他们一起厮混的日子来。
每每开学之日,窦童便会说起窦旭他们搞野餐会、蹴鞠赛这些好玩的事,听得我眼羡不已。
便是窦媛,也居然跟着去了两三次了。
一说起蹴鞠赛上,那邓六公子如何能攻善守,如何扭转战局,窦媛的眼睛就显得特别明亮。
我心想:你哪里懂蹴鞠?不过是大惊小怪罢了。
我这么久没参加你三哥制定的补习训练,他就没问起么?我忍不住询问窦童。
窦童蹙眉道:怎么没问起?他好几次都想去阴家找你,都被我们劝住了。
怎么劝住的?一方面我怕窦旭真来阴家找我,另一方面我又很期待能跟着他们一起厮混,这心思真是矛盾得可以。
我说你自小是跟着汝州的舅舅长大的,前阵子回汝州探亲去了。
这都两个多月了,探亲探这么久,你三哥不起疑?窦童笑道:上个休学日他就起疑了,说哪有探亲探这么久的,肯定你是怕吃苦,赖在家里不肯出来。
他就准备带了邓家兄弟一起去阴家找你,最后被小六哥给劝住了。
哦,他怎么劝的?我有些好奇,邓训那厮是怎么劝住锲而不舍要把我培养成贴身保镖的窦旭公子的。
小六哥当时拦住说,纵然是阴皇后留了话,但女家的总归不能太急切。
阴侯爷治家严谨,岳弟必然不至荒废学业。
窦童复述了邓训的话,随即便问我:苏姐姐,小六哥说女家的不能太急切,难道他知道你是女的了?看来,这厮还真是守信,他和窦旭那般要好,居然也没暴露我的身份,还跟着叫我岳弟!只是,我和他之间的那些恩恩怨怨却是不好告诉窦童的,我便只能含糊一声:谁知道呢。
倒是这女家两字,并不是窦童所理解的意思。
我往日经常在我娘和客户的对谈中听到这个词,意思很明确,就是嫁女儿的一方。
一想到这层意思,我猛然怔住:不会吧,这窦旭竟将我和窦童的关系误会成了男娶女嫁的关系?!——你们怎么在一起?!——这么说来,这事皇后娘娘都恩准了?——你以后若是敢欺负我妹妹,我定然不会饶过你!——今日之后,你若过不了我这关,就休想踏进窦府一步!——我这做哥哥的难道能保护她一辈子?!亏那日皇后娘娘还叮嘱你照顾好童儿!——你既已招惹了童儿,怎么还能再招惹窦媛小姑?!——你如今和童儿的关系,有没有阴皇后点头,不都一样么?你趁早收起你那三心二意的虚浮心思来,窦媛小姑可不是好惹的!一一回想,窦旭往日说下的这些让我曾经感觉惶惑的话,此刻竟都再清楚明白不过了。
窦旭从蹴鞠那日起,就认定了我是男子阴岳。
在宁和巷里,他再次遇见的也是男装的我。
而恰好那时窦童和我都撒了谎,还阴差阳错的扯出了阴皇后,就让他误会了是阴皇后在阴识寿宴上给我们指了婚。
大约是想着阴皇后的这层关系,窦旭无奈接受了阴岳和窦童之间的关系。
而这之后的种种,无非是他看不惯阴岳这个未来妹婿这般娘气,想要替他那个不怎么操心的驸马老爹好好栽培一番,好让阴岳给窦童当一辈子的保镖!我真是反应迟钝啊我!每次和窦童换了男装出行,从没想过男女有别这个问题,难怪我们一挽手勾肩,窦旭的一张脸便黑得象涂了墨汁似的。
可以想象,他得有多爱他的妹妹,才能忍住在这样的时刻不来痛扁我一顿?!也难怪邓训这厮每每在旁促狭憋笑。
他一早就知道窦旭误会了我和窦童的关系,却非但不说明,还摆出一副看笑话的姿态,等着我接连出糗!看来,不管程素和窦夫人怎么想的,已经到了必须要告诉窦旭实情的时候了。
我的身份不重要,可要是这满京城的人都误会窦童与阴家少爷关系暧昧,受损的可是窦童的名声。
心里惦记着下一次见面,一定要把这事给窦旭好好解释清楚,可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竟再没了出府的机会。
程素经过几个月的考察研究,最后给阴四爷订下了成义侯梁家的四小姐锦蕊。
卦师合了两人的八字后,定下了次年四月初四为婚礼吉日。
虽说现在才入冬月,离婚期足足还有五个月,但寻常人家准备婚礼尚且要忙乎几个月,对于京城有名的望族阴梁两家联姻,这点时间就显得格外仓促了。
再加之,这是程素转正侯爷夫人之后,亲手操办的第一桩喜事,事关她的颜面问题,因此整个侯府都在她的指挥下忙得不亦乐乎。
程素给我交代的任务,是协助七小姐阴月雯准备婚礼上的一应绣品。
从鸳鸯锦到百合枕,从连理带到合欢结,要绣的东西数不胜数。
按理说,这些东西在城里的绣坊都可以买到,程素却说自家姐妹绣的东西有祈福辟邪的作用,要我们用心准备。
阴月雯是四姨娘生的,年纪比我大两岁。
说是小时不慎坠进荷池,留下了病根。
平素怕吹风着凉的,总是呆在自己的屋子里不出门,我之前也是替程素送东西时见过她几面。
想必也正是她这喜静的性子,让她的女红成为侯府一绝。
程素与四姨娘素来交恶,这一次却重用庶出的阴月雯,这一举动竟让四姨娘感激连连。
为了照顾阴月雯的羸弱身体,程素特意将府里的西暖阁调拨给我们用作刺绣的临时作坊,四五个丫环婆子每日炭火茶水都侍候得极其到位。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便和阴月雯一道,带着侯府里一帮女红出色的丫环婆子们充当起绣女来。
也正是领了这件差事,程素还特意让岳平夫子去学堂替我告了假,说直到阴四爷大婚前,我都不必去学堂了。
毕竟是侯府的婚礼,一应绣品都不得马虎,从花样、选料、配色开始,件件都不能有所疏漏。
和阴月雯相比,我绣工差一些,可画工略胜一出。
是以,前期主要由我负责绘制花样,阴月雯负责挑选缎料。
每日傍晚,我们便一道去程素房里,将白日完成的花样和选出的布料请她过目定夺。
程素的眼光是极其挑剔的,往往我画上十幅花样,她顶多选出三四种满意的。
而最头疼的是鸳鸯锦的花样,用作被面绣制,尺幅巨大,这样的花样我三四天才能画出一幅,每每小心谨慎的递至她眼前,她却随手一翻,便说重画吧。
这样一直煎熬到腊月末,我才终于完成了全部花样的绘制,开始进入绣制工序。
自打花了一个月时间完成那幅百寿图后,我便对刺绣深恶痛绝。
这即将持续几月的刺绣工作,于我而言,不啻是在领受刑罚。
这期间,唯一让我感觉欣慰的是,我娘作为婚庆指导被接进了侯府。
原以为我娘会和我同住,可程素却安排她和其他几位协助婚礼的婆子一道住进了侧院的客房。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五十三章 白玉扳指同在侯府,我和我娘一天里只有晚饭时能聚在一起。
最让我不能接受的是,我娘开始和府里的那些丫环婆子一样,一口一句侄小姐的唤我。
这种滋味着实不舒服。
于是,每每她这般叫我的时候,我都假装没听见。
直到春娟提醒说:杜妈妈叫你呢。
,我才点头哦一声。
我和我娘之间,就象是被程素加进了一层什么东西隔着了,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时不在。
有天午后,我抱了绣好的一套枕面去找程素,刚走到影帘外,便听见程素的声音。
这么几年都熬过来了,你总不会想要前功尽弃吧?这些年,你在京城里打拼,也见识了望族豪门的生活,这游戏规则就是这样,你我能够做的,无非是适应……夫人说的,我都明白。
这些年来,承蒙夫人关照,才有我们母女的今天。
我听得一惊,这后面说话的,居然是我娘。
是悦儿么?进来吧。
程素突然抬首朝我唤道。
我只好掀了帘子走进去,我娘见了我,脸色竟有些不自在。
她站起身来,有些客套的笑道:悦儿来了?我只是微微颌首,随即便面朝程素,将绣好的枕面递上去:这是刚绣完的一对枕面。
程素含笑接过枕面,抬手慢慢抚过枕面上的一对戏水鸳鸯,朝我娘道:苏家嫂子,你来摸摸看,这般细腻平整的绣工,放眼京城,又有几个小姐做得出来?!我娘上前抬手感受了一番,眼中露出几许赞赏:确实不错!程素得意道:悦儿如今可不只是绣工出色,我带她去参加夫人们的聚会,哪回都是她得的夸赞最多。
只是你这当娘的没听着,听着了只怕要笑得合不拢嘴!我娘躬身笑道:这也是多亏夫人管教有方。
得到程素这般夸赞,我心里却没有半分高兴。
待程素验收了这套枕面,我便躬身告退。
走到影帘外,身后又传来程素的笑声:再过两三年,只怕这递送庚帖的人要踏破我这门槛儿呢……庚帖,在程素替阴四爷选亲时,我就见识过了。
这么个三指宽一尺长的一张烫金红纸片儿,就替梁家四小姐定下了她从未谋面过的阴四爷。
或许是心不在焉的缘故,回西暖阁后,我在盘针时,竟被绣针戳破了大拇指。
没来得及扼住手指,一滴殷红的血珠子便落在我绣了一半的合欢结上,我不禁一声惊呼:糟了!阴月雯凑过来瞥了一眼,一脸同情道:真是太可惜了!我很清楚,她可惜的不是这匹价值不菲的天罗锦,而是我花了半天功夫绣出的那片合欢花。
锦缎染了血,不容易洗干净,只能作废。
一旁负责茶水的杨婆子凑过来问道:侄小姐,这作废的缎子,可以送给我么?我将花棚子递给她:拿去吧,裁剪了,还能绣个荷包什么的。
杨婆子笑道:你这几朵合欢花绣得好看,我拿回去用姜汁盐水泡了,除了血迹,也还能用。
姜汁盐水浸泡可以洗去血迹?指头受了伤,一时也没法绣了,我便向杨婆子请教起清洗血迹的方法来。
聊了一阵,杨婆子指着我拇指上结了痂的针眼道:侄小姐要是拇指上也戴个银顶针,或许就好多了。
说起银顶针,我突然就联想起邓训那日套在我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来。
射箭结束后,我忘记还给邓训,回侯府之后我却稀里糊涂的不记得放在了哪里。
想到这里,我便起身回了自己住的院子,在屋子里翻箱倒柜的找寻起来。
春娟站在一旁诧异问道:你这是在找什么?春娟姐姐,你见到过一个白玉扳指么?扳指?春娟一怔,随即在床前跪坐下来,伸手在床下一阵探摸,拉出来一个上了锁的红木柜子。
她从腰间摸了把钥匙开了锁,又从柜子里装着的几匹绢缎下摸出了个雕花盒子。
春娟起身将盒子递给我:诺,我给你保管得好好的呢。
呵呵,这大柜子套小盒子的,你不怕麻烦么?我接过盒子打开来,里面果然躺着那枚白玉扳指。
春娟笑道:麻烦算什么,这可是极品羊脂玉,万一丢了,我可赔不起……春娟跟了程老夫人多年,珠宝玉器见过不少,听她这么一说,我便有些诧异:这个东西很贵重么?这枚扳指通体莹白,细腻润泽,比老夫人往日随身佩戴的那块成色还好,想必价值不菲。
那日你沐浴时竟随手搁在木架上,也幸好是我看见了,若是被倒桶的杂工顺手搜了去,有你哭的呢。
价值不菲?我将玉扳指对着窗棂,只觉玉光流转,莹润通透,煞是好看。
这么值钱的东西,还是得早些还给邓训,免得他着急。
只是,如今筹备阴四爷的婚礼,我哪里寻得到借口出府呢?你的手怎么了?春娟瞥见我拇指上尚未清理的血迹,出声问道。
我郁闷道:方才被针扎了,害我绣了大半天的合欢结被血污了……提及那条合欢结,我突然灵机一动。
绣合欢结的天罗锦只有开阳门附近那家绮秀坊里有。
往日都是阴月雯去坊里挑选缎料,最近几日天气极冷,阴月雯的身体不适合出门,我正好可以寻了这个借口去一趟。
只要出了府,我再设法去窦府溜一圈,到时候让窦童将玉扳指托她三哥还给邓训就行了。
只是,我这番想象太过简单了一点。
程素虽然同意我去绮秀坊亲自挑选天罗锦,却又安排了宁婆子陪我一道。
这一趟,我终究也只能规规矩矩的在绮秀坊认真挑选缎料,不敢再做它想。
天色阴沉,开阳门附近的街市也格外萧条,还不到寻常收市时辰,许多商户便已关门歇业。
我抱着选好的天罗锦踏上侯府的马车,只感觉手脚都冻得有些麻木了,心下不免对窦童有了怨念:一两月没见面,她竟然也不主动来阴家看看我,真是个无情无义的家伙!【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五十四章 风雪交加见我上马车后就一直在呵气搓手,宁婆子便笑道:侄小姐这一趟着实辛苦了。
其实,你若把那血污了的缎子给我,我拿了直接照着买,你也不必出来这一趟……那废了的缎子,我送给侍候茶水的杨婆子了。
我瞥了宁婆子一眼,继续专注的搓手取暖。
宁婆子也不再多话,掀了轿帘便吩咐车夫丁叔出发,马车便吱吱呀呀的跑动起来。
马车没跑多远,车厢下面便突然传出啪的一声巨响。
我和宁婆子都被惊了一跳。
片刻后,马车便停了下来,只听得丁叔在轿厢外抱怨道:真是倒霉,车轴断了!能修好么?宁婆子掀了车帘皱眉问道。
丁叔俯身看了好半晌,才道:木轴和包铁都断了,一时半会儿是修不好了……宁婆子叹了口气,对我道:看来,恐怕得辛苦侄小姐跟我步行回去了。
走着还暖和些。
我抱起坐垫上的天罗锦,拉开车厢门便跳了下去。
宁婆子下车和丁叔交流了几句,便跟着我一起沿南北街往侯府走。
天色越发昏暗了,没走多久,天上就飘起大团大团的雪花来。
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都是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
雪风一阵阵刮来,割得脸颊生痛生痛的,这光景,让人兀自就觉得凄凉无助。
正是触景伤情之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便自身后哒哒传来,我还没来得及靠边避开,一匹高头大马便急速擦身而过,我被撞倒在地,马蹄卷起地上脏污的雪水甩了我一脸。
可恶!我抬袖抹了一把脸,看着失手落在地上被雪水浸脏的天罗锦,郁闷不已。
转回头,身后的宁婆子竟躺倒在地。
我赶紧起身上前搀扶她:宁妈妈,你还好吧?宁婆子在我搀扶下,撑着手臂坐起来了一点,却又陡然失力倒下,她摇头道:不成,痛得要命,恐怕是骨头断了……还真是要命!丁叔还在开阳门拾整罢工的马车,宁妈妈却干脆停摆在这风雪交加的大街之上。
有这么倒霉么我?!重呼一口气,我在宁婆子面前蹲下:宁妈妈,躺在这里总不成的,我背你走!侄小姐,你怎么背得动我?!这里离侯府也不过四五里路,莫如你跑回去找个人来。
我这一来去怎么也得半个时辰,你就这么躺在雪水里,不冻坏才怪呢。
我将她的手拉起放上肩背:我先背你到前面屋檐下歇着,再去找人!宁婆子迟疑了一下,终究把双手放上了我的肩背。
我手臂加力,紧憋着一口气,一点点将她从地上拽起。
住手!身后突然一声猛喝,吓得我手臂一软,刚刚被拽起一点的宁婆子便又滑落地上。
她明显是受了伤,你这般猛力拉拽,会加重病情!这声音有些耳熟,我放下宁婆子,转身站起,便看见一个身裹月白狐裘大氅的男子,正侧身跃下马背。
待凝眸看清他的脸庞,我便惊得目瞪口呆:邓训?!往日总见他穿着窄袖紧身的行武装,身形轻敏,今日突然见他这般袍裾俨然,玉冠束发,卓然立在一城风雪之中,竟格外清脱俊逸。
一时间,我看得有些发愣:这厮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么?!我不就是惦记着要还他玉扳指,才设法溜出侯府的么?他还来得这么是时候……是你?!邓训转身认出我来,一脸惊讶。
我……我侧首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宁婆子,她正嘴角抽搐,眼眸半闭,似痛得无暇顾及这边的情形。
我便几步走上前去,竖指压唇低声道:第一,不要叫我的名字,我们不认识……等等!邓训出声打断我。
我有些诧异,他却突然上前一步,修长的指节抚上我的额头,用温热的指腹轻轻抹过我的眉心。
我的心跳蓦地漏了半拍,心下一惊,当即抬手荡开他的手。
看着难受。
邓训摊平手指,朝我露出一抹浑黄的泥痕,随即唇角便勾起一丝讪笑:那第二呢?你,你来得正好,我一个人搬不动她。
我明明是想表达请求的意思,说出来却又这般生硬。
邓训瞥了一眼宁婆子,问道:她是?侯府后院的管事婆子宁妈妈。
这么说来,坏在绮秀坊前的那辆马车,是你们的?邓训看了眼地上沾染雪水的锦缎,很快推断出我们这番狼狈经历的原因了。
我点了点头。
邓训在宁婆子身边蹲下,仔细询问她的感受。
见宁婆子的衣裤已经被雪水浸润,嘴唇冻得直哆嗦,我便打断道:能否麻烦你用马载她回侯府?邓训摇头道:看这情形,她的腰骨多有损伤,不能随意搬动。
你先看着她,我去前面的医馆叫大夫来。
我忙忙点头同意。
邓训起身往马匹边走了两步,忽又折回身来,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在我身上: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见他里面只穿了身同色夹袍,有些担心他被冻着,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叫住他,他便已翻身策马冲进风雪之中了。
我在宁婆子身边蹲下,见她嘴唇已经冻得发乌,便将邓训的大氅脱了下来,抖开盖在她的身上,一边替她搓手取暖,一边安慰道:宁妈妈,你坚持住,大夫马上就来了。
想必是医馆离得不远,小半个时辰后,邓训骑马回来了,身后跟着一辆桐油马车。
马车一停下,便有两个抬着木板的大夫走了下来,也没多问情况,便将宁婆子移上木板,抬上马车,急急往医馆奔去。
送走宁婆子,邓训转身看着我:你也该回家了。
不用去医馆么?我诧异道。
你去了能做什么?你早些回侯府禀报情况,也省得府里担心。
想想也有道理,我早些回侯府去禀报程素,她也好差人去医馆照顾。
认同了邓训的观点,我便捡起地上冻得发硬的天罗锦,抬步往侯府方向走。
喂,你不会打算冒雪走回家吧?身后的邓训惊诧道。
那还能怎么回家?我转回头问道。
邓训无奈摇摇头,翻身跃上马背。
我还正想给他致谢道别,他便突然俯下身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腰间一紧,便被他捞上了马背。
喂,这,这怎么行?!我此刻身着女装,这样明目张胆的和男子共乘一骑,招摇过市,有违仪礼啊。
我挣扎着想要跳下马去。
我把大氅借你穿,你却给了那婆子,你就这么冒雪走回去,还不得冻个半死?邓训一把搂紧我,我竟半分也挣脱不得。
我无奈扫望街市,地上已经积了一层薄雪,天色昏暗,竟不见半个人影。
我心下便庆幸这雪下得极是妥当,这般纷纷扬扬的冰雪世界里只有我和他,那些男女授受的礼节,终究没人来监督了。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五十五章 北风其凉风雪迷眼,马儿走得很慢。
走出好一段后,我忽然生出好奇来:这么大的风雪,你怎么出来了?出来见你。
我一怔,随即恼道:胡言乱语!邓训语中带笑:‘北风其凉,雨雪其?。
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难怪宋先生今日教我吟诵《北风》,原来他是算准了你在等我同行。
你休要给宋先生抹黑。
我家先生说《北风》是刺虐讽政诗,是贤者相约避地之词……恩,早就知道你家先生教得不错。
你怎么知道?我有些诧异,他又没听过周老夫子的讲课。
若是教得不好,你也不能随口就背出《葛覃》这样的好诗来。
这厮居然又拿那日引错诗句来取笑,我便有些恼怒:若不是看你引诗摘句,显摆诗学,我也不会错背这个!你没背错,《舜典》有云:‘诗言志,歌永言’,对你的志向,我很是钦佩。
他语中的笑意越发清晰。
随意引了句诗,就是诗言志么?!我心下忿然,猛的侧回头去辩驳道:那你引那句‘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岂不表明你的志向是做那‘抱布贸丝’骗人感情的人渣?!这厮以为就只有他的诗学学得好么?!我引的《葛覃》好歹也是教导女子守妇道、敬孝道的诗篇,比他引那首写薄情男子如何抛弃女子的《氓》不知好了多少倍!我……邓训脸上的笑容突然便僵住了,瞬间涨红了脸,显出一副理屈词穷的窘态。
呵呵,你没话说了吧?!从未见他有过如此窘态,我乐得心里开了花。
悦儿,我不是那样的人。
好一阵,他才憋出一句话来。
只是,说这话时,他薄唇紧抿,黑眸深重,神色无比郑重,看得我竟有几分慌张起来。
我忙忙转回头去,佯装欣赏雪景:今儿的雪,下得真好……忽然,我感觉腰间搂我的手,又紧了一些,心跳不由自主的便快了起来。
正不知如何是好,我便瞥见了侯府新近才刷过的朱红门楼,忙道:到了,我就在这里下马!邓训闻言,勒停了马匹。
他翻身跳下马背,伸手欲抱我下马。
想起方才心下纷乱的感觉,我忙反手推开道:我自己能下来!他便退开了两步,只握着马缰含笑望着我。
我用手攀着马鞍,把身体一点点往下滑,原以为那马镫的位置很好找,却探了好一阵也没够到,手上终究坚持不住,竟啪一声摔坐在地。
摔疼了?邓训伸手来拉我起来。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怒道:谁让你的腿长那么长?!邓训一愣,随即笑道:当然是我爹娘了。
你……这厮的回答竟让我无言以对。
我从雪地上狼狈爬起,一把抢过马鞍前压着的天罗锦,转身便往侯府大门跑去。
喂,我顶风冒雪助人为乐,你就不道个谢么?都说‘大恩不言谢’,你这么大的恩情,我要是说了谢谢,岂不愧对于你!终于又呛白回来。
看他一脸愣怔的模样,我做了个鬼脸,满意的跑进了侯府。
今天的事,本来应该给他道谢的,可是这厮嘴上奚落我,脸上嘲笑我,一路还搂抱着非礼了我,这个谢字我怎么能说得心甘情愿?!进了侯府,我便直奔程素的居室。
给程素禀报了一路上的凄惨遭遇,程素当即安排春娥去账房领了银两带人去医馆看宁婆子,这边又安排了另一个马夫去开阳门接应丁叔。
都说见血不吉利,今日你被绣针扎了手,我就不该同意让你去绮秀坊。
程素安排完一应事务,伸手替我理了理被化了的雪水粘在眼角的一缕头发:看你这身狼狈样儿,赶紧去泡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裳。
我今天出这一趟门,着实是给侯府惹了不少麻烦,坏了马车,伤了管事婆子,还脏了一整匹上好的天罗锦,我自己也觉得有些愧疚。
原以为程素或许会责怪一番,她却半句多的话也没有,我心下反倒有些过意不去,便自责道:今日都怪我,若不是我急着要去买锦缎,也不会……呵呵,傻丫头,这天要下雪,车要断轴,马要惊人,哪里是你控制得了的呢?程素笑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背道:快去洗漱更衣,别伤风了。
这番话,很象小时候我做错事后,我娘对我说的话。
我这边刚走回房去,后面便有两个婆子得了程素的命令,提了桶子送来滚烫的热水,我禁不住被感动了一回。
想来,虽然程素的约束和管教让我反感,但她确实对我不错。
宽衣沐浴时,手指触到袖袋里的小木盒子,我才猛然想起自己出门的初衷:明明就是惦记着要给邓训还玉扳指,结果一路只顾着和他斗嘴,反而把这事给搞忘了!懊恼之余,我又安慰自己:既然今日见面他没主动提及这枚玉扳指,想必对于他那样的贵胄公子而言,也不是多么稀罕的物件吧?等我复学以后有机会了,再设法退还给他。
第二日给程素请安时,才知春娥从医馆带回的消息,说宁婆子确实是摔断了腰骨,已经上了夹板,大夫说至少也得躺养三五个月才能起身。
想起那奔命一般在大街上横冲直撞的马匹,我心下便有些气愤:这些贵族公子哥儿,没事把大街当成赛马场,等哪天把自己摔个粉身碎骨才好呢!邓训那厮那么巧合就出现在南北街,莫非他和那撞人的马主人是一伙儿的?一想到这里,我忙又呸呸两声,在心底辩道:算了,看在他热心帮了忙的份上,我就暂时不咒他了。
悦儿,昨日路上帮忙的那位公子,你可认识?请安完毕,我正准备离开,便被程素叫住。
昨日我便汇报了是位路过的好心公子替我们叫了医馆的大夫,当时她也没多问,今日忽然追问起来。
难道是宁婆子又说了什么?寻思一番,我摇头道:不认识。
哎,那么大的风雪,得人家公子仗义相助,我们应该备了礼登门去道个谢啊。
程素叹道。
原来是为了道谢?我心下一热,正寻思要不要补充一句听闻他是高密侯家的公子之类的话,程素便又道:不过以你的身份,主动询问人家公子的姓名,也确实不妥。
我顿时庆幸,幸好假装不认识,否则便又是失礼了。
宁婆子受伤养病,后院管事一职便空缺了出来。
筹备阴四爷的婚礼本就十分打紧,又临近了春节,侯府里的事情越发繁杂,一应的吃穿用度、节庆礼仪,少了宁婆子,程素还真是忙得有些具体。
就我请个安的功夫,就来了四五波人请示这个禀报那个,程素皱眉打发了这些人,提说得赶紧的增补一个后院管事。
春娥在一旁笑道:杜妈妈就是个不错人选啊。
程素瞥了我一眼道,笑道:悦儿她娘现在做的事,可比我这后院管事挣钱多了,哪有人愿意走这回头路?!我陪着笑了一番,便主动告辞去西暖阁了。
走出影帘外,便听得程素冷声对春娥道:什么人做管事,我自有主张,以后休得乱提。
我脚步不由顿了一下,里面却再没传出声音。
我不由有些感慨:我娘之所以来洛阳,不正是因为程素盛情邀请来侯府做后院管事么?当年时机不成熟,如今时机到成熟了,我娘却已经不是她的最佳人选了。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五十六章 冬去春来整个冬天,我都扑在西暖阁里做绣工,几乎没留意到院子里的荆桃是什么时候开的花,只觉一抬眼间,便已满树芳华,如云似霞。
这天傍晚,当我娘将滚烫的红鸡蛋和纳福荷包送到我屋里来时,我才想起,每年荆桃开花的时候,我的生日就到了。
匆匆一年,我又长大了一岁。
我将红鸡蛋在桌角磕破,一点一点剥着蛋壳,我娘坐在桌旁,满眼含笑的望着我。
这幕场景,让我怀念起小时在竹溪镇的日子来。
每年生日,我娘都送我一个纳福荷包。
吃完红鸡蛋,爹爹还会带我去晒场放风筝……慢慢吃,别噎着了。
我娘边叮嘱,便把木桌上的鸡蛋壳收进一个细小的草篓子里。
她每年都会把生日吃过的红鸡蛋壳埋在树下,说是能够消灾保平安。
娘,我们什么时候回竹溪镇去看看?我娘给我系纳福荷包时,我仰头问道。
我娘愣了一下,抬手摸摸我的脸:再过两三年吧。
阴四爷婚礼一过,你就得去学堂复课了,哪有时间呢。
也是,程素总不见得会同意我逃课回竹溪镇吧。
再过两三年,等我过了及笄日就该毕业了。
那时候,程素也再没有理由留我在侯府里了吧。
阴四爷的婚礼转眼就到了。
按时完成了婚礼用的各类绣品,程素给我和阴月雯一人赏了一个翡翠镯子。
看着我娘和其他婆子们一道,将我们花了几月做完的绣品布置在新房各处,我竟也颇有一番成就感。
阴四爷的婚礼比阴明珠当年出嫁热闹多了。
不说那些摆件琳琅满目,装饰华美无比,单就酬谢宾朋的喜宴就摆了一百多桌。
前庭搁不下,连中庭和后院的场地都被征用了。
前庭和中庭专门接待男宾,后院则用来接待女客。
婚礼这一日,我和侯府其他未出阁的小姐们一道,一早就等在侯府侧门,专门接待和招呼前来参加喜宴的女客。
不出我所料,窦童和窦媛也都来了。
一见到她们两个,我便觉得程素的这番安排不错,这陪客的活儿我很适应。
我们三个见面,照例先是一番热烈的信息交流,关于学堂的,关于城里小姐们的,以及各自遇到的有趣事儿。
虽然极想知道窦旭他们几个的情况,但我终究没好意思主动开口。
窦媛是第一次来侯府,我带着她们先将侯府后院游览了一番。
窦童来过很多次了,这假山假水的宅子,她早就看腻了,便撺掇着要我带她去看看新房。
这时辰宾客们都在院子里品茶聊天,等候婚礼仪式,新房那边应该没什么人。
加之我也想让她们见见我这几个月来的劳动成果,便一口答应了。
新房所在的宁馨苑是侯府前两年新置的,位于侯府后院的荷池外,与侯府曲廊相连,但在临街一面另有正门出入。
这长长的一路上,尽是朱红绣帐,灯笼喜结,十分好看。
我们三个一路上边看边赞,议论不休,却没留意到前面的动静。
待从月门穿入宁馨苑,才发现张灯结彩的院子里立着几位锦袍公子,想必也是好奇来窥看新房的。
怕坏了礼数,我赶忙拉了窦童和窦媛转身回走。
童儿,你没跟着奶奶么?却不料,刚走了几步,窦童便被人叫住。
我这才发现窦旭也在其中。
原本还想着上前打个招呼,但发现其他几位公子正转眸上下打量我们三个,我便明白今日不是告诉窦旭实情的最佳时间。
奶奶和阴夫人她们在花厅喝茶。
我们来后院参观院子,走错了路……窦童竟停住脚步去回窦旭的问话。
我急急拉了她道:走啦,要是被多嘴的婆子看见,我们三个都要挨骂!窦旭却已经走上前来,他面带诧异的目光一扫过来,我便急急埋低了脑袋。
你,你是……窦旭的目光终究锁定在了我的身上,他顿时语带惊诧。
身旁的窦媛反应过来,当即道:她是阴岳公子的妹子,带我们来参观院子的,你这么盯着人家看,很失礼!窦旭才忙忙垂首道歉:在下失礼了!我不敢抬头,只微微屈膝行了个礼,便急慌慌拉了窦童、窦媛离开宁馨苑。
走出院子后,窦媛便道:好险,差点露馅儿了啊。
好在我反应灵敏。
窦童一拍脑袋:对啊,我都忘记这事了,刚才还差点骂我三哥健忘呢。
窦媛反应灵敏,没让我在几位男宾面前暴露自己曾女扮男装的事,但我却感觉有些头大。
阴岳本就是个假名字了,这窦媛又塞给我一个阴岳妹子的假身份来。
难道下次见面,我还得撒谎告诉窦旭,说自己是阴岳的双胞胎妹妹?我在思虑这谎言如何才能圆好,却听窦媛对窦童道:骂他健忘?我看你三哥最近很郁闷,你最好别招惹他。
怎么郁闷了?我有些好奇。
窦媛笑道:悦儿还不知道呢,正月里,辟雍堂搞了一次课业比赛,成绩前三位的,可以直接升入太学。
邓家六公子高分通过,窦旭却因经学稍逊而落选,这段时间他一直闷闷不乐呢……窦童道:说起来,还不是那些先生偏心。
我听三哥说,小六哥经常贿赂主讲经学的几位先生,有次他就碰见小六哥冒着风雪出城去给宋先生送豆腐。
冒着风雪送豆腐?不会正巧就是我遇到他的那次吧?!送块豆腐,也叫贿赂么?我看正是人家邓六公子这般诚心尊孝先生,才会学得真才实学!窦媛替邓训辩解道。
窦童撇嘴道:在你眼里,小六哥什么都是最好的。
我看莫若让二爷爷出面,招了他给我做姑婿吧。
窦媛突然便红了脸:你,你休要胡说……邓训升入太学的消息,我听着本来还挺高兴的,可一回想起那日他卓然玉立风雪中的模样,说不清为什么,心下便突然有了几分失落。
阴四爷婚后第三天,程素一大早就派了轿夫送我去学堂。
停学将近半年,耽误的课程太多,连周老夫子也不知道该如何给我补课了。
他见了我,只是说:你还是先去你原来的学段,适应一段时间,若不能跟上,我就替你换个学段。
我去听了几天的课,发现其他的课程都还好,就是经学释义中间断档太多,没法跟上了。
无奈之下,周老夫子将我换去了低学段课堂。
这样一来,我和窦童、窦媛虽然还是同在学堂,可因课程安排不同,每日相处的时间便少了许多。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五十七章 投壶饮酒复学后的第二期,周老夫子在师仪台上刚宣布了解散早会,窦童便将我拉到一旁:后日是我三哥生日,我们约好了去涧河划船。
你去不去?我心里默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日不是休学日啊。
不是休学日正好啊,也不用跟阴夫人请假了。
难道你准备逃学?我诧异问道。
窦媛和我都要去,一会儿就去跟周老夫子请假,你也正好一起请了。
我有些犹豫:那,万一我姑姑知道了……学期中间,你怕什么?总不成周夫子还专门去给阴夫人打小报告吧?一整个冬天都囚居侯府,我早就想溜出去透透气了。
这边被窦童一煽动,我就按耐不住了。
所以,窦童和窦媛去周老夫子书房请假时,我不自觉就跟了进去。
窦童她们早有准备,带了窦老夫人的请假印信,周老夫子自然点头同意。
轮到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这窦旭毕竟不是我的兄长,我找不出必须参加他生辰会的正当理由来。
窦童便对周老夫子道:先生,我奶奶最喜欢苏姐姐了,家里定下开生辰会,她就特意叮嘱我一定请她参加。
阴夫人可有知会?周老夫子一边批阅手中的试卷,一边问道。
窦童便朝我挤眉弄眼,示意我赶紧点头。
我心底好一番挣扎犹豫,既担心周老夫子会找程素核实,又担心一口否认了就坐实了窦童撒谎的事实。
没有告知阴夫人么?周老夫子抬起头来。
我姑姑同意的。
四表哥婚礼那日,窦夫人就提说了要办生辰会的事儿。
我终究抵不过划船的诱惑,撒起谎来。
阴四爷的婚礼,周老夫子也是参加过的,所以我一提起来,他眉眼间便有了笑意:你那四表哥喝酒太厉害了,满场子喝完谢亲酒,居然还能自己走……我心下不免发笑:这老夫子就没看出阴四爷当天喝的假酒么?一百多桌,每人喝上一杯,他不醉死也得胀死啊。
周老夫子意犹未尽的回忆了一下婚礼当天的盛况,最后点头准了我的假。
我寻思毕竟是窦旭的生日,我若是空手跟去蹭吃蹭喝,显得有点失礼。
待在学堂里,也没办法准备其他礼物,想着他年满十五,正是孔圣人说的志学之年,我便替他手书了一幅志存高远,托初晴帮忙裱了起来,再用绢布包裹好,看起来也像模像样的。
第二日下学后,窦府的马车便在学堂外等着了。
一上了马车,窦童便照例将准备好的男装拿了出来。
虽然打定主意这次要告诉窦旭实情,但想着外出游玩,终究是穿男装方便一些,我便还是换上了短襦管裤。
马车依旧出城往东,去了窦旭的私宅蝉蜕馆。
抵达蝉蜕馆时,已是夜幕初降,院中早已灯烛通明,人声杂沓。
我们一进院门,窦旭便从客堂迎了出来。
见了我,他竟是冷冷一笑:你终于敢来见我了?我尴尬道:听童儿说是你的生辰,想着还是应该来庆贺一下……多谢美意。
窦旭居然朝我拱手回了一礼,在我诧异之余,他侧身对小厮道:送两位小姐去后院歇息。
三哥,我们不参加酒宴么?窦童抬头张望人声鼎沸的客堂,一脸失落。
能答应让你们参加明日的划船比赛就不错了,这公子哥儿的酒宴你们还想去抛头露面不成?!窦童和窦媛对视一番,又瞥了我一眼,最后无奈跟着引路的小厮往后院走了。
我正想是不是现在就跟他说明实情,窦旭却转回身就往客堂走去:走吧,酒宴开始好一阵了,里面说不定也有你的朋友!进了客堂,我才发现堂中席面上,围坐着十余位锦衣公子,年纪都和窦旭相若,彼此觥筹交错,正是一番言笑晏晏的欢脱场景。
我抬眼扫了一圈,并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心下便松了口气。
你们认识他么?窦旭一进客堂,便朗声问道。
众人闻言都转回头来看我,十几双眼睛齐刷刷聚焦在我身上,让我好一阵忐忑。
打量完毕,坐中公子们交头接耳一番,最后便都齐齐摇头。
都不认识?窦旭嘴角便浮起一丝怪异的微笑:他是原鹿侯家的阴岳阴公子!怎么往日从未见过阴公子?阴公子在哪里就学?阴公子在家里排行第几啊?这接踵而来的问题,让我突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我不想再对窦旭撒谎,可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布自己的女生身份,正犹豫不决,便听窦旭说道:阴公子自小跟着汝州的程姓舅舅长大,你们自然没见过。
大家都报上名号作个自我介绍吧。
说罢,窦旭径直走到正对门的主座沉身坐下。
席中的公子们便一一起身向我作自我介绍。
新息侯家马敦!太宰令家吉良!散骑侍郎家黄浩!尚书府林果之!……还真是听得头疼,这些公子们介绍自己,都是先把老爹的官位抬出来,这一面之间要记下这么多信息,还真是颇有难度。
终于听完他们自报家门,便有小厮引导我在靠门的西席坐下。
这时,窦旭便拿竹筷顿了顿桌面:投壶行到吉良那里了吧?接着来!我这才留意到堂中的桌几拼接成了口字型,口字中央,摆放着一把窄口鼎壶,壶中散乱的插着几只羽箭,鼎壶四周还散落了不少。
吉良,该你了!可莫要再手抖哟!我看,你还是直接端酒杯算了……那叫做吉良的公子便站起身来,接过一旁小厮递上的羽箭,斜眼瞄了许久,终于挥臂将羽箭掷了出去,却听得铛的一声,箭镞叩在壶身外滑落在地。
哈哈,罚酒一碗!窦旭哈哈大笑,手里的竹筷把陶盘敲得当当作响。
其他诸人也都纷纷响应,席中顿时腾起一片喧哗。
我便明白为何方才在院外就听到那般嘈杂。
吉良皱眉喝下小厮端上的一大陶碗酒水,他横袖抹了一把嘴角的余酒,打了个响亮的酒嗝道:也是邓训没来,他要是来了,你们都得罚酒!对啊,邓训怎么没来?一旁的林果之扭头四看后问道。
我便也有些奇怪,往日和窦旭如影随行的邓家兄弟居然都没在场。
人家现在是太学生了,哪里还跟我们这群不长进的厮混?黄浩笑道。
他家里有事,早先派了小厮来说晚些到。
窦旭抬手用竹筷指着林果之:该你了,别光顾着吃,赶紧的!坐着看了一阵,我大致弄懂了他们的游戏规则,只要将羽箭投进鼎壶,投箭人便获胜,其他人罚酒,反之,则是投箭人罚酒。
这个游戏的目的,似乎就是要找出个理由来让人喝酒。
正觉得这些公子哥儿们无聊,东席的马敦便指着我道:阴公子也来了好半天了,也该你露一手了吧?【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五十八章 月下私会我?!我忙忙摆手道:我不会喝酒,你们玩,你们玩!马敦笑道:不会喝酒?!哈哈,阴公子,你开什么玩笑,你堂兄阴丰的酒量,那可是号称‘千杯不倒’……不会喝酒,你总会投壶吧。
只要你一箭入壶,罚酒的便是我们。
给阴公子拿箭来!我旁边的黄浩忙忙撺掇小厮送箭。
我为难的望向主座,却见窦旭斜倚着靠背,犀利的目光一直盯着我看,不动声色。
看不出他的情绪,我竟有些发虚。
投投看吧,你若是输了,我帮你喝酒。
窦旭突然出声道。
三墩子,哪有这样的规矩?!我们可不依!马敦当即反对起来。
窦旭勾唇冷笑一声:我话还没说完呢。
马敦赔笑道:那你说说看。
窦旭便又对着我道:酒我可以帮忙喝,只是你得答应帮我个忙!帮什么忙?总觉得他的目光有些晦明莫测,我不由得警惕起来。
放心,不是上刀山下火海的事。
马敦道:那待会儿我们能不能也用一件事抵换一碗酒?只要你们愿意,我无所谓。
窦旭笑道。
阴公子,赶快投吧!输了有人帮忙喝酒,赢了可是罚我们大家喝酒……黄浩将小厮手里的羽箭塞进了我的手里。
看这阵势,我是推脱不了了。
轻呼了一口气,我学着他们之前的动作,一手持箭,一手叉腰,身体前倾,瞄准了壶口。
别犹豫了。
投啊!黄浩似乎特别着急,连连催促。
我抿了抿嘴唇,敛气闭息,挥臂将羽箭掷向鼎壶。
铛的一声,箭镞斜撞在了壶口,看着箭杆歪斜倒下,我心下一阵失望,谁料那箭杆摇晃两下,竟咚的一声栽进了壶中。
啧啧,中了!阴公子出手不凡啊!哎。
又得喝酒……我抬眼看向窦旭,却见他眼眸中有微微的诧异。
难道他是希望我投不中?寻思一番,我便明白过来:投不中。
他帮我喝酒,我帮他做事;投中了,他也还得喝酒,我到可以不必替他做事了。
干了!窦旭端起酒碗,坐中众人也都纷纷响应。
一时间碗盏相叩,清响一片。
不知道是不是我运气特别好的缘故,后面又轮了两次,我也都顺利投进了壶中。
和射箭比起来,这个游戏好像没什么难度啊?这点领悟,让我越发觉得这群贵族公子很无聊。
无意间抬眼。
我发现窦旭看我的眼神好像有些失落。
他究竟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我要不要看在他是寿星的份上,下一次故意投歪?却没等到下一次,小厮便来禀报说白日送来的酒都喝光了。
窦旭闻言便站起身来:兄弟们。
时辰也不早了,明日还要赶路去涧河,就都散了吧。
靠,你们窦家连酒都买不起了么?已经喝得醉醺醺的马敦摇晃着站起身来:赶明儿,我差人送一马车来……胡三儿。
马公子喝醉了,扶去琴台醒醒酒!窦旭皱眉道。
便有一个小厮点头上前去扶了马敦离席。
其他公子哥儿见状。
便都主动站起身来告辞就寝。
想着有话要单独给窦旭说,我便跟着他最后一个起身离开客堂。
走出客堂,我就一直在寻思如何开口,却不知道犹犹豫豫竟跟着他一直走到了紫藤架下。
你一直跟着我做什么?!窦旭突然停步,我收步不及,竟一脸撞在了他背上。
我,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慌张之下,我想起昨日写的那幅字画,忙忙从袖袋里取了出来,双手递给他。
礼物?窦旭疑惑接过,拆开了包裹的黄绢,将那幅字画抖开,就着廊下风灯昏黄的光影看了起来。
志—存—高—远?窦旭一字字念出来,随即便笑起来:竟和夫子们常说的话一样,你这是在勉励我?我见他脸上有了笑容,心情便放松了一些:方才酒宴上,你说要我帮你个忙,是个什么事儿?闻言,窦旭的笑容瞬间便收束干净,他抬起头来,一双犀利的眼眸定定看着我,直看得我心下发虚,他才开口道:你果真有个双胞胎妹妹?我……本来就决定告诉他我的真实身份,他突然问起这句话,反倒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我,其实我……三墩子,原来你躲在这里啊!我憋在嘴里的话还没说出来,身后便传来一声响亮的呼喊。
转回头,便见邓拓满面笑容走了过来。
紧跟在他身后的,正是着一身月白长袍的邓训。
你们怎么才来?酒都被他们喝光了!窦旭迎上前去。
邓训笑道:白日随父亲进宫陪皇上下棋,若不是东海王有急事禀奏皇上,只怕这会儿还出不了宫呢。
窦旭点点头:难怪耽误这么久……岳弟,是你啊?我一直站在紫藤架下,想必是衣服颜色深,加之光线昏暗,邓拓此时才辨认出我来。
邓训闻言转过头来,诧异的目光在我和窦旭身上往复游移,最后又落在我身上:你们两个……岳弟为我庆生,特意送了幅字画给我,你们鉴赏鉴赏。
窦旭将手里的卷轴递给了邓训。
邓训瞥了我一眼,接过字画,埋首拉开了卷轴。
邓拓极是周到,干脆踮脚将廊檐下的风灯取了下来,凑到了邓训面前。
明明不过是四个字,邓训却盯着卷轴看了好一阵。
我心下便有些紧张:这幅字画写得有些仓促,只怕又会被这厮嘲笑一番。
待他再抬起头来时,脸上却露出了一道笑容:看不出来,阴公子这么有能耐!恩恩,笔力稳健,端庄之中不失风雅。
好字!邓拓在一旁赞道。
我心下却是一沉,风灯映照下,邓训的笑容十分冷寂,那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分明写满了冷冷嘲讽。
你们两个都说这字好,那明日我就挂到书房里去。
窦旭满意收回卷轴,随即对邓训道:我去让厨房给你俩准备点饭菜,你们先聊着。
窦旭一走,我才想起方才没有说完的话,便抬步追去:我跟你一起去。
却刚走了一步,手腕便被人猛力拽住。
我诧异回头。
便撞上了邓训那冷得结冰的眼神:安排个饭菜,也要两人同去?!这厮下手好重,扼得我手腕发痛。
我连甩两下都没甩开,不禁皱眉道:你放开!邓训却道:小八,你陪三墩子去安排饭菜!一旁的邓拓见状已经十分诧异,一双眼睛来回狐疑打量我和邓训,此刻听了邓训的话便一脸惶恐:你们有话好好说。
大家兄弟一场,打起架来面子上都过不去……我的话,你没听见么?!邓训侧首狠狠瞪了邓拓一眼。
我这就去,这就去!邓拓忙忙点头,踮脚将风灯挂回廊檐,转身便去追早已消失在紫藤架深处的窦旭。
放开!邓拓一走。
我便再次甩手道。
邓训冷笑道:放了让你去追窦旭?!我还有话没给他说完……什么话,不能当着我说?和你没关系的话,为何要当着你说?!不过几月未见。
再次见面这厮就突然变得这般蛮不讲理,着实让人吃惊。
这厮脸上却浮起了一层怒色:月下私会,私相授受,这男女之防,你家先生就没教过么?我也有些着恼:你家先生到教得好。
你却怎么拉着我的手不放?那次看角抵戏,你不也拉着我的手不放么?!没料到这厮怒极反笑。
让我看得一阵心慌。
原本,经过前几次的接触,我觉得他为人颇为热诚仗义,自己对他已经大有改观,如今看来都是错觉,这厮还是个眦睚必报的小人!望着他高我一头的身量,想起邓拓方才那番劝架的话语,我心下有了不好的预感。
寻思一番,我忐忑道:邓公子,纵然我曾经‘非礼’过你,可上次风雪中同行,我也被你‘非礼’回来了,不如我们从此勾销旧账,了结恩怨……我话还没说完,这厮唇角的笑容便彻底僵住:你什么意思?我说得很明白啊,这厮怎么这么低智商?我又解释道:我的意思就是,我们两个都忘记过去,重新……休想!这厮陡然打断我的话,剑眉倒竖,戾气十足。
我都这般伏低示弱了,他居然还不肯放过,一个男子的气度就这么点大么?!我脑海中快速浮掠过与他结怨的点点滴滴,忽然便想起自己忽略了极重要的一点:在阴明珠的婚礼上,这厮曾说我举止粗鲁嫁不去,我当时威胁他说我若是嫁不出去,我就嫁给你!,莫非这厮一直还计较着这个诅咒?!邓公子,你放心,我以后绝对不会嫁给你的!我一脸诚恳收回自己当年说过的话,满心满意寻求和解之道。
邓训听了这句话,满脸的戾气果然便松懈了下来。
他陡然放开我的手,连连退开两步,怔怔的看着我,嘴角抽动,好一阵才憋出两个字:你,你……我有些诧异:这厮也不用激动成这样啊?我又没修行过巫蛊之术,这诅咒也不过是小时随口说来吓唬他的,怎么会应验?不过,总算是说清楚了,他以后也不必再耿耿于怀了。
我揉揉被他扼痛的手腕,朝他屈膝一礼:既然我们之间说清楚了,我就去找窦公子了。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五十九章 林地蹴鞠穿过月光镂照的紫藤架,我沿着游廊赶往厨房。
却刚刚走到紫藤游廊的尽头,便碰见了疾步赶来的窦旭和邓拓。
一瞥见我,邓拓便急切问道:你没事吧?!我摇摇头,心下庆幸:幸好方才都说清楚了,否则照邓训那厮当时的情绪看,我定然吃亏。
窦旭一脸不解:你何时与他结了梁子?小八急慌慌的来叫我,说你们在打架……不过是些小误会,都解释清楚了。
与那厮结下梁子也有好几年了,要说清楚还得扯上好一阵,我便含糊道。
原来是误会!我就说么,我六哥素来为人冷静沉着,还从未见他像方才那般冲动。
邓拓一脸释然道。
窦旭点头道:解释清楚了就好。
时间也不早了,明日一早还要赶去涧河,你先去后院客房歇息吧。
我迟疑道:你之前问我那个……回头再说。
窦旭突然打断我的话:你还是住上次那间客房,我先去安排明日的车马行程了。
说罢,窦旭便撇下我和邓拓大步走开了。
想着明日去涧河,一路上有的是机会,我便辞别邓拓,回后院客房去了。
想必是选来划船的河段离蝉蜕馆较远,所以第二日卯时初,便有小厮来敲门催促起床。
梳洗完毕,用完早点,十余人便在院门口集合。
门口早已有小厮拉着十余匹上好鞍辔的马匹候着,旁边还停放着四辆正在搬装物资的马车。
公子们兴致高昂,谈笑风生,一出了院门便各自翻身上马。
怎么样,要不要赌一把?看看谁先抵达糊涂林?邓拓一跃上马背,便高声吆喝起来。
赌什么?黄浩跃上马背,一脸兴奋追问道。
老规矩。
跑第一的,决定晚上的娱乐项目,跑最后的,负责买单。
如何?林果之提议道。
呵呵,你敢赌么?你就不怕晚上兄弟伙们招了舞姬都让你买单?黄浩笑道。
指不定谁买单呢?我这匹马,可是花了重金得来的。
林果之笑罢,转身吆喝道:三墩子,你是寿星,你来发口令吧?窦旭正在一旁指挥小厮往马车上搬运东西,他顺口道:让邓训发口令。
我这边忙着呢。
邓训!邓训!林果之回身便叫了起来。
咻咻……一声清亮的哨音忽然自身后响起,一匹枣红河曲马便箭一般冲了出去。
靠!他居然自己先冲出去了!马敦一声惊呼。
老六这是抢跑啊!大家赶紧追啊!众人纷纷策马扬鞭,急追出去。
马蹄哒哒。
烟尘四起,片刻间,院外便只剩窦旭和我们几个等着乘坐马车的人了。
知道我不会骑马,窦旭也没提出更苛刻的要求,他只是转身叮嘱了赶车的七叔几句。
便翻身上马去赶追那些公子哥儿了。
待物资装载完毕,我和窦童、窦媛同乘一车先走,小厮和杂役们上了其他几辆马车,紧随在后。
蝉蜕馆去往涧河的路,比洛阳来蝉蜕馆的路窄了许多,路面坑包不平。
车轮时起时落,颠簸不休。
感觉马车快要被抖散架了,才终于抵达目的地糊涂林。
下了马车。
有小厮带引我们穿过一片桦木林,进入一片平坦舒缓的河滩地带。
骑马早到的公子们已在河滩草地上玩起蹴鞠来了。
春日阳光明媚,映照在华衣锦袍的公子们身上,竟是格外鲜艳夺目。
小厮和杂役们一下马车,就忙着将车里装载的东西搬卸下来。
选了靠河滩的平整地带铺毡毯,搭凉棚。
准备中午的餐饭。
我和窦童、窦媛三人立在树荫下观看蹴鞠。
场中,最抢眼的莫过于邓训和窦旭,两人各率一组,奔袭攻抢,皮鞠在草地上滚跑弹射,两人在场上腾挪闪转,煞是英武神气。
邓六公子好厉害!我三哥也很厉害!你三哥反应慢了半拍,不及邓六公子!你姓邓还是姓窦啊?!耳畔不断传来窦童和窦媛这两姑侄的斗嘴声,絮絮叨叨,煞是聒噪。
想起窦媛上次就曾添油加醋的吹嘘邓训蹴鞠如何如何厉害,我便心生反感:邓公子也不过是速度快些罢了,远距踢射不及窦公子。
窦童当即点头:就是,还是我三哥厉害些!窦媛讪讪笑道:悦儿,你又不会蹴鞠,还妄加评议……苏姐姐会蹴鞠啊,踢得可好了,苏姐姐的带球技术连我三哥都很佩服的。
窦童当即作证道。
你,你会蹴鞠?!窦媛惊讶道。
我犹豫道:会那么一点儿……那你上场去试试看,我就不信你能带得比邓公子还好!窦媛没待我点头,便转身安排小厮去场上禀报窦旭。
喂,我没说要比啊……我的话才出口,那小厮便已小步跑到场中的窦旭跟前了。
小厮凑上前去说了几句,窦旭便转头朝我看来,我忙忙摇头。
对于我的拒绝,窦旭竟视若无睹,他转身向场中作了个中止的动作,那些公子们便都向他围聚过去。
片刻后,便见窦旭朝我挥手,示意我上场去。
去吧,去吧,让我看看你的蹴技!窦媛含笑将我推往场上。
自辟雍堂那次顶替邓训上场后,我的脚就再没挨过皮鞠,看他们在场上肆意奔跑,矫健风行,我心下确实有些痒痒。
可真要和这些经常踢着的公子们在场上比拼,我的体力和耐力绝对不行。
我慢腾腾走到中场,邓拓便先迎了上来:岳弟,你想和我们比蹴技?我回头看窦媛,她竟是一脸的讪笑。
旁边的窦童却是握拳竖臂,作出一副没心没肺的姿态:加油哟!哎,早知道要被窦媛推上鞠场,我一开始就该闭嘴不语。
她要觉得邓训厉害就厉害呗,关我什么事啊。
想到这里,我转回头去看窦旭身旁的邓训,他却正埋首专注用足尖顶着皮鞠转圈儿玩,仿佛根本没看见我走过来。
怎么比啊?我们两队人都是配齐的,难道要把谁换下场去?!身型偏胖的马敦腆着肚子不悦道。
我累了,我去休息一阵。
邓训突然抬起头来,将脚下的皮鞠飞腿扫了出去,转身便往场外走。
喂,你走了,我们这队铁定要输啊。
一旁的黄浩叫了起来:与其这样,不如不踢了!邓训却听若未闻,继续往场外大步走去。
看这情形,我若真的上场,这群公子哥儿只怕就要罢踢了。
我本来也不想和他们比什么输赢,便开口道:邓公子,我上场却正是要找你比蹴技,你走了我便也不用比了。
邓训问言定住了脚步,好一阵,他转回头来,冷冷道:恕我不奉陪。
邓训,你这不是存心拆我场子么?一旁的窦旭突然开口道。
拆就拆了,随你怎么想。
邓训竟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留在场上的公子们面面相觑,片刻后,便都不约而同把责难的目光投射到我的身上,我不禁往后连退了两步。
邓拓凑近了小声问道:你不是说昨晚上和我六哥说清楚了么,他怎么还在生气呢?他在生气?我有些诧异。
他一大早情绪就不对,先是一言不语就策马抢跑,来了这里又沉默寡言,本来他负责中场,却老是越位去拦截前锋的三墩子……这明明是他和窦公子之间有问题啊。
听了邓拓的描述,联想起刚才在场下看他一直和窦旭缠裹在一处抢球的场景,我便得出了答案。
和三墩子?邓拓望向窦旭,脸上浮现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对啊,早晨就是三墩子说让他发令,他才抢跑的,方才他也是直截了当就堵了三墩子的话……我连连点头。
邓拓想明白了这件事,便分析道:那肯定是三墩子不对,我六哥这么冷静沉着的人……三墩子,今儿还踢么?一旁的林果之突然出声问道。
怎么不踢?少了他邓六爷,莫非还不开席了?窦旭想必也是有些生气,冲着邓训的背影冷冷道:阴少爷的蹴技不比他差,当年在辟雍堂阴少爷还顶替过他上场。
我看阴少爷身型这般瘦弱,他真能顶替老六?吉良瞥我一眼,一脸不信。
当年小八也在场上,你们问他。
邓拓忙忙点头:是啊,当时岳弟和我们一队,他截球带球的技术那真是一绝,我们一场连进了九球,把黄队踢得,那真叫落花流水啊……大约是窦旭和邓拓的认可改变了大家的看法,他们对我不再反感抗拒,我便半推半就的再次顶替了邓训,和洛阳这些贵族公子们玩起了蹴鞠。
阔别鞠场好多年,脚下对皮鞠的感觉生疏了不少。
在场上足足跑了七八个来回后,我才慢慢找回了感觉。
上一次蹴鞠,我和窦旭是最佳传射搭档,这一次他却成了我的对手。
依照他现在的奔袭速度和蹴鞠力度,我和他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
只是,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为了印证我确实是个截球带球的好手,他脚下的皮鞠每每会在我面前失控,轻易就被我扫腿带走。
在同队队友的欢呼呐喊中,我却没体会到截球成功应有的兴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