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我们便走到荷池后的侧门口。
宁婆子从腰间摸了钥匙打开门锁后,又从门后的树篱中摸出个包袱递给我道:稳妥起见,在八月十五选秀结束前,你最好不要回广阳门去,这个包袱里有几两银子和几件粗布衣裳,你带上应急吧。
宁妈妈的这份恩情,悦儿铭记在心。
他日若有机会,一定尽心报答。
我接过包袱,躬身向宁婆子深深施礼。
宁婆子竟不肯受下我的礼,一把扶住我道:我早说了,我们之间两不相欠。
放你走,不过是我想了结一些成年旧账而已。
这侯府内的纷争,我终究是看不懂的。
回望了一眼四处被风灯映照得幽明不定的侯府,我转身迈出了侧门。
别怪婆子我多嘴,你这般品貌的女子,只怕会很难看清男子的真心。
你记住,那些为你一掷千金,被你呼来唤去,对你言听计从,满口甜言蜜语的男子,往往只是贪图你的美貌。
只有肯为你放弃身份地位抛弃荣华富贵的男子,那才是真正喜欢你的人。
刚走出侧门几步,身后便传来宁婆子的话语。
我不禁怔住,转回身望向侯府侧门,那道侧门却已经关上。
此刻,高墙环绕的侯府,在寂静的月色下,竟是一片压抑的黑暗。
挽着宁婆子替我准备的包袱,走在幽影幢幢的深夜街头,前一刻重获自由的喜悦却慢慢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无从的惶惑感:我该何去何从?或许等不到明日天亮,程素就会发现我的失踪。
她会询问子梧院里的丫环,然后轻易从满月嘴里得知我是被宁婆子叫出去的。
她再对宁婆子进行盘问,必然就知道我已经出了侯府。
她会立即派人去广阳门找我娘,也或者会同时差人去窦府。
甚至去邓家找人……早已过了城门开放的时辰,出城是不可能的。
住客栈,也绝对不行,只要我常去的几个地方找不到人,程素定然会派人搜索城内的客栈。
我必须要找一个稳妥的地方藏身。
转过一条街巷,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地方——勤墨斋。
勤墨斋的后院很大,林木葱茏,其中还有乱石堆叠的假山,正好藏身。
而最主要的是后院围墙外有一株乌桕树,臂粗的枝条深入院内。
花工曾为了安全考虑,想砍掉这株乌桕,裘先生却说这株树是旺宅风水树。
硬是保留了下来。
我瑟缩着身子,趁着浓密的夜色,急急往勤墨斋走去。
上东门往邙山方向,因靠近永安宫,为了安全着想。
除了皇亲国戚间或有私宅分布在这一片,再无其他人等落户安家。
一路上,除了一两只野猫偶尔闪现在视野里,我竟没碰见一个人。
绕到勤墨斋后院,找到那株乌桕树,我将包裹绑在身上。
攀着树干蹭蹭蹭就爬了上去。
我沿着树枝爬进后院,从靠近假山的位置跳了下去。
勤墨斋里平时只有裘先生和几个杂役住在里面,后院除了侯府的花工偶尔过来侍弄花木外。
基本上是没人来的。
我原本还想混到前院找间空屋子过夜,寻思后又觉得还是低调一些更加稳妥,便去了花工存放工具的屋子,靠坐在一个大木箱上将就着眯了一夜。
一开始,我如惊弓之鸟一般。
听见一丁点响动,都会惊慌不已。
生怕自己藏身之处被人发现。
直到第二日晌午,后院仍是一片寂静,我才倏忽想起,这两日是学堂的休学日。
于是我便慢慢胆大了一些,换下了宁婆子替我准备的粗布衣裳,窜进厨房偷了几个剩馒头充饥。
旦这样躲躲藏藏毕竟不是办法,一旦开学,院子里人多了,难免不被人发现,我必须尽快去邓府找到邓训,告诉他事情的真相,然后想办法出城。
好在勤墨斋离大司徒府不算太远,我避开了仆从外出采买办事出入频繁的几个时段,专门选了正午吃饭的时间点,赶去了大司徒府的侧门。
不出所料,侧门外立着侍卫。
两日没有正经的梳洗过,我用手理了理头发,抿了抿嘴唇,尽量振作精神,不让自己看起来特别邋遢。
我走上前去,礼貌向侍卫问好后,便提出求见六公子邓训的请求。
侍卫上下打量我一番,疑惑问道:你是谁?有何事需面见我家公子?说真名苏悦,邓训未必知道是我;说自己是阴家小姐,这侍卫只怕看了我的穿着就会起疑。
寻思一番,我便道:我是辟雍堂宋先生的丫环悦儿,今日先生差我面见公子,有急事禀报。
辟雍堂的宋先生?我家公子早已入了太学,与宋先生只怕没什么交道吧?侍卫大哥此言差矣。
邓公子尊师好学,虽然离开了辟雍,却仍然与我家先生交往密切。
侍卫瞥了我一眼,将信将疑的转身进了府中。
片刻后,那侍卫走了出来:这位姑娘,很是不巧,门房说我家六公子早已传令,说是今日不见客。
我的心猛的一沉:这厮什么毛病啊,好好的居然传令说不见客?!我不可能一直在勤墨斋藏下去,而程素头上顶着欺君之罪,也必然不会轻易对我放手。
无论如何,今日我必须得见他一面!我真是有急事求见,若是见不到邓六公子,我回去了定然会被先生责罚!能否请侍卫大哥通融一下,让我进府去亲自禀报?都是替人做事的,姑娘你也谅解谅解我的难处。
既然公子明令了不见客,我还放你进去,受主子责罚的就是我了啊。
想着有次出门,曾看见有人给阴家侍卫送财物请求进府面见阴识,我便将宁婆子替我准备的银子摸出一个,塞进了侍卫的手中:侍卫大哥行行好,我绝对不会给你惹麻烦!那侍卫却像是被火烫了一般,猛的缩回手,板脸道:姑娘请自重!私下收受贿赂,这可是重罪,你别害我,我还有一家老小要养呢!没想到这大司徒府的侍卫和阴家的侍卫截然不同,我尴尬收回银子,忙忙赔罪:对不起,我也是急于求见六公子,才冒昧失礼了。
姑娘请回吧,其实你只要对你家宋先生说清没有见到我家公子的理由,想必他也不会怪罪于你的。
我当即追问道:那我该给先生说个什么理由,先生才不会责罚我?这,这……侍卫一脸为难,随即便道:你等着,我再进去帮你问问,看门房知不知道六公子不见客的原由。
谢谢侍卫大哥。
我忙忙躬身施礼。
却还没等到那侍卫出来,一辆华盖马车便在门口停下来。
先生,请!公子,请!我看得目瞪口呆,掀开的车帘中,赫然露出了邓训那张眉目清俊的脸庞。
一年没见,他竟和我记忆中的样子相去甚远。
那张惯常带着促狭笑容的脸上,此刻沉肃端严,而那双黑亮深邃的眼睛,此刻眸光清寒,眼神凌厉,整个举手投足间,比往日多了沉稳和威严。
看他这幅模样,我竟呆呆愣住,不敢上前去相认了。
邓训步下马车,又侧身将车上一位白髯老者扶下马车。
眼见两人就要从侧门走进府中,我才蓦地惊醒自己此行的目的,便急急上前呼道:邓公子!邓训脚步一怔,随即转回头来。
目光与我交接的一刹那,带着几分惊诧和怀疑。
你,你不认识我了?我被这道目光看得心慌不已。
邓训却突然转回头去,带引着那位老者径直走进了侧门。
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我只感觉自己胸口一阵憋闷,半晌竟吸不进一口气:这厮,这厮居然没有认出我!我不过换了一身粗布衣裳,稍微有些蓬头垢面,他竟然就不认得我了?如此说来,他看上的,却原来不过是我阴家小姐的浮华身份?!我如今丢失了那个身份,在他眼里也就等同于这市井中人,不值得他多看一眼了?!姑娘,姑娘,你怎么了?!却是那个侍卫扶住我,在我耳畔急切呼喊。
我重重吸了一口气,推开他的手,摇头道:没什么。
侍卫松了口气道:你吓死我了,怎么好好的,脸色就变得这般惨白?我若不扶住你,你就倒在地上了……我没事,谢谢侍卫大哥。
我躬身一礼后,转身就往街巷走去。
喂,你不是要见我家六公子么,我刚才问了门房,门房说六公子刚刚回府……我方才已经见过了。
我头也不回的答道。
我终究还是太傻了。
为了他,甘愿抛撇下一切,不管仪礼,不顾尊严,眼巴巴的寻上门来找他,却是这般结果。
我娘那日说,只有我自己做下的选择,就算是错了,也才不会后悔。
我没有后悔,可为何心却很痛?!我浑浑噩噩的向前走着,茫然不知该去向何处。
原本心里有一个清晰明白的方向,指引和支撑着我逃出侯府,此刻那个方向却已是一片迷蒙模糊,难以辨清……PS:感谢书友水的深度的打赏!【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八十一章 青青子衿悦儿!悦儿!!有熟悉而模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却是不敢回头,抬袖抹了一把眼泪,急切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随即,身后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心里一阵惊慌:莫非,程素的人找来了?!不能被抓回侯府去!我抬腿在街巷中跑了起来。
可跑了好一阵,身后的脚步声依然紧随其后。
追得这样紧,真是要命啊!慌乱中,抬眼瞥见前面有条细窄的巷子,来不及多想,我转身便冲进了巷子。
刚跑进巷子,却还没来得及喘息一口,手腕便被人从身后一把抓住,随即一个拖拽,我便被重重推靠在巷子的墙壁上。
一道黑影突然自头顶罩下,我吓得闭上了眼睛。
我一直叫,你一直跑,你来,就是想和我赛跑么?!耳畔传来粗重的呼吸声。
我诧异睁开眼睛,咫尺间,那罩在我面前的黑影,竟然是邓训!此刻,他双手撑着墙壁,将我牢牢圈在其中。
一阵疾跑下来,我早已气喘吁吁,胸壁剧烈起伏,一时间竟无法开口说话,只是愣愣的看着他。
他也直直的盯着我看,眼眸中渐渐腾起一阵翻卷的黑潮,看得我心慌不已:你,你……他却突然俯下身来,灼热的唇瓣攫住了我的双唇。
我原本要说的话,便被堵在了喉间,再也发不出半个音节来。
正值午时,小巷中行人绝迹,一片静谧,只有我慌乱的心跳声在巷子里砰砰砰的剧烈回荡,让我听得头晕目眩。
邓训却突然喘息着放开了我:穿成这样,就是为来见我一面?我的脑袋仍是一片眩晕,他明明离我很近很近。
那话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我不禁反问:你说什么?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悦儿,你今日是来惩罚我的么?他幽深的眼眸中竟荡开了一丝笑意。
那个字谜,你果然猜出来了?听见邓训诵读《子衿》,我的脑袋才彻底恢复清醒。
邓训笑道:‘今日穿衣后,一走了之’。
‘一走了之’。
是个‘子’字,‘今日穿衣’是个‘衿’字,‘衿’在在后。
不就是《子衿》一诗么?这么简单的谜语,不猜出来怎么对得起你的一番深情?!我的脸突然就变得滚烫起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悦儿,我每时每刻都想要来见你。
只是如今我却不像往日那般自由,我也断然不能毁了你的清誉贸然上门……这话只听到一半,猝不及防中,他竟又再次俯身吻上了我的唇。
只是这一次,他的吻细密柔软,舌尖却如滚烫的火焰烧灼着我。
让我竟有了一丝灼痛的感觉……你记住,那些为你一掷千金,被你呼来唤去。
对你言听计从,满口甜言蜜语的男子,往往只是贪图你的美貌。
在这番唇舌纠缠中,宁婆子的话突然便跳进了我的脑海。
他方才的那番话,可不就是甜得让我心尖尖发憷的甜言蜜语?!我心生警觉。
手下加力,猛的一把推开了他。
怎么了?邓训诧异望着我。
我长得好看吗?我有些紧张的仰头问他。
邓训一愣。
随即唇角勾笑:怎么突然问这个?好看吗?我又固执问道。
邓训专注的看着我,好一阵才摇头道:不能说好看。
听了这话,我刚松了一口气,不料他却又道:悦儿,你不是好看,是美,很美,极美……我的心下便是一凉:原来,他果然是因为我的长相才喜欢我的!邓训突然抬手捧起我的脸,拇指轻轻抚过我的脸颊:每次在梦里见到这张脸,我都伸手想要触摸,可每次都落了空,这一次,总算是真的了。
你就是喜欢这张脸么?!我抬手扳开他的手,冷冷问道。
邓训眉心微微皱起,诧异道:悦儿,你怎么了?我心里象突然多了个疙瘩,必须要找到解开的方法,我固执问道: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的这张脸?这有什么区别吗?邓训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
有区别。
邓训一脸无奈道:我因为喜欢你,所以喜欢你的脸。
我疑惑道:你真的是喜欢我?邓训一把将我拥入怀中,用下颏顶着我的头,闷声道:傻瓜,难道你就看不出来我对你的喜欢么?你就感觉不到我的真心么?我费力的仰起头来:你若是真的喜欢我,那你跟我走,我们离开洛阳,找个清静的地方过日子,好不好?邓训一怔,随即放开我,诧异看着我:你究竟怎么了?今天说的话,怎么都这么奇怪!我望着他,一字字道:因为有些事情,一开始就弄错了。
我叫苏悦,我不是阴月雯……悦儿?你……你是开玩笑的吧?邓训突然变得有些结巴。
能够理解他的惊讶,我却只能继续无奈道:你聘下了阴月雯,你将要娶回家的是她,不是我。
眼下的情形,若是不离开洛阳,我们就永远没有机会在一起。
悦儿,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一听七妹说起你的字谜,就立即禀报了父亲母亲,托请了喜婆上门求亲,喜婆回来说你是阴家四姨娘的庶女,当时我父亲还极力反对这门亲事,是我反复恳求之下他们才同意的,却居然会弄错了?!邓训双手抓住我的手臂,一脸的不可思议。
我是阴识认下的养女,在你托喜婆来提亲之前,他们早已将我的名帖报上了掖庭参加选秀。
阴夫人不想失去和你们邓家结亲的机会,就把阴月雯的庚帖交给了喜婆。
怎么会这样?!邓训以手抚额,难以置信的重复道:事情怎么会这样?我还特别以父亲病重为由,请求早日完婚……我是从侯府逃出来的,不能在城里久呆。
我只想问你,你跟不跟我走?!邓训诧异看着我:你,你要我和你私奔?我直直盯着他道:我能学卓文君,你敢做司马相如么?悦儿,今日之事,实在太过让人震惊,我一时难以理清思路。
我先着人送你回去,之后我们再慢慢想办法。
我惊讶道:你要送我回去?!你一个女孩子家,就这样贸然跑出来,阴侯爷和阴夫人一定会很担心……我不回去。
我抬手打开他的手,倔强道。
悦儿,你相信我,总是会有办法的。
邓训急切道。
办法?!如今,你是阴月雯的未婚夫,我是皇上的待选宫女。
你会撕破脸皮去阴家退婚么?你敢去找皇上要我么?!这,这……邓训竟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好一阵,他才道:悦儿,此事尚且需要从长计议……程素和春娥说的话或许是对的。
出身豪门的他,不会为了我,撕破邓府和阴家的脸面要求退婚;身为臣子的他,也不可能罔顾天威去皇上面前索我为妻。
私奔,才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我伸手环住了他的腰,将脸慢慢贴上他的胸膛:我喜欢你,邓训。
你跟我走吧,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邓训却一把拉开我,摇头道:悦儿,我肩头还有许多责任,不是说走就能走的,你要给我时间,我需要静下来好好想想……只有肯为你放弃身份地位抛弃荣华富贵的男子,那才是真正喜欢你的人。
宁婆子的话,再次在我的脑海中想起。
望着一脸为难的邓训,我的心便慢慢的凉了下来:你是不愿意跟我走,对吧?邓训的眉头几乎拧成了一团,那张原本清俊如玉的脸,变得痛苦而纠结:我自然是想跟你走的,可是……果然,他抛撇不下。
他或许是喜欢我的,只是喜欢得还不及他那高贵的出身和傍身的荣华。
若我不是生在乡野,感受过那种清贫中的自由和乐趣,我或许也会抛撇不下程素施舍给我的一切吧?罢了,他这样的贵公子与我私奔了,往后尝够了粗茶淡饭的苦日子,一定会对我心生怨恨的。
不如学学春娥,将最喜欢的那个人最美好的那段情,收藏在心底,不丢给时间和贫贱糟践!按下纷乱的心绪,我望着邓训,露出一个学堂里仪礼先生教的标准的淑女的微笑:邓公子,我也不想让你为难,我先回去了,若是有一天,你真的想出了办法,再来找我吧。
在邓训诧异愣怔的目光下,我鼓起勇气转身离开。
悦儿?!好一阵,身后传来他迟疑的呼喊,我便加快了脚步。
六公子,你果然在这里,甄先生正急着找你……走吧,我们回去。
宁静的巷子里,邓训的声音清晰传来。
如此平静镇定,仿佛对我的离开没有一丝的留念和不舍。
而我,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跳骤然减慢,慢得象要停滞一般……【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八十二章 何去何处走出巷子,便是南北大街。
看着午后车水马龙的熙攘街头,我有种恍若梦境的隔离感。
四周的喧嚣和嘲杂,仿佛都被隔离在另一个世界,而我的世界里,寂静无声。
走路看着点儿啊,不要命了么?!一声猛喝后,一辆油壁马车急剧在我面前停住,我倏忽清醒过来,自己居然走到了大街正中。
我忙忙躬身赔罪,垂首让到路边。
童儿,路边那个女的看起来,怎么看起来有点像苏悦啊?!哪里?我看看!后边一辆马车竟里传来两个熟悉的声音,是窦童和窦媛?!不会这么巧吧?我心下一慌,急忙转回身去。
身后恰是一个卖胭脂水粉的小摊儿,我随手抓起柜面一盒胭脂便问:老板,这个怎么卖啊?老板笑眯眯道:姑娘,这个你买不起,三两银子一盒呢。
给你推荐这种吧,只要六铢一盒,除了味道有差别,其他都一样……能试用一下么?试吧,随便试。
老板笑得很爽直。
我接过老板递来的盒子,用小指勾了一团后,便直接抹在了右侧眉梢处。
老板看得直咂舌:姑娘,胭脂可不是你这个试法啊!身后果然便传来窦童的声音:侧脸看起来是有点象,不过这女的右额角好大一团胎记呢……马车渐行渐远,我松了一口气。
依照我和窦童、窦媛往日的关系,程素定然会去窦家找人。
这两姑侄虽然和我是朋友,眼下却未必能理解我的处境,还是须得回避着。
我将胭脂盒盖好退还给老板,老板不悦道:姑娘,我这的规矩是试用了就得买下!这盒胭脂颗粒粗颜色杂。
一看就是次品,侯府那些三等丫环只怕都不会用的。
我心下挑剔,但想起方才窦童的话来,便摸出先前被邓家侍卫拒收的那两银子,递给老板。
一见银子,老板脸上又堆出了灿烂热情的笑脸:姑娘,你长得这么好看,用六铢一盒的太糟贱了,我推荐这种一两银子一盒的给你,细腻滋润。
对皮肤好……你先前推荐得好,我就要这个,你找钱吧。
我将胭脂盒子收了起来。
老板便只好失落的数出十八铢铜钱找给我。
窦童方才没认出我。
让我动了回广阳门一趟的心思。
找了个背街角落,我勾了一些胭脂,刮了一些墙上的泥灰,混合了抹在额头上。
又把头发弄乱了一些,掉下几缕来将脸遮掩了一部分。
乔装完毕。
我就着附近宅子门口石缸里的水照了一下,感觉别人认不出我之后,便佝偻着身子往广阳门走去。
快到杂货街时,我竟看见了一个让我既惊又怕的人——被逐出侯府的杂工孙二。
我忙忙闪身躲进街角的廊柱下,避免与他正面相遇。
和在侯府做杂役时全然不同,如今的他拄着一根拐杖。
走路一瘸一拐,不过两年时间,头发竟有些斑白。
好像突然间老了十岁。
唯一不变的,还是那张让我觉得狰狞可怕的脸和越发阴鸷的眼神。
看见他,让我联想起了侯府的家丁们。
若是程素派出的人此刻就守候在吉庆堂里,我这一回去不就自投罗网了么?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要是再被捉回去就枉费宁婆子的一番好意了。
趁时辰还早。
我应该及早出城。
我熟悉的地方,除了洛阳。
就是汝州和竹溪镇,如今汝州也是回不得了,就回竹溪镇去吧,也正好去坟头拜祭爹爹。
只是,都走到家门口了,却不能见见我娘,我终究心有不安。
她这两日得知我从侯府逃走了,只怕也是日夜忧心。
得想个什么办法给她传个信息。
我立在廊柱下,沉思间,抬眼忽然瞥见前面街角的药铺宁和堂,心下便有了主意。
我走进铺子,要药掌柜给我称一两半夏,一两茴香,五钱苁蓉,七两忘忧,并要他将方子写好附在药包上。
姑娘,你这些药是要治什么病啊?老夫还从没见过这种方子呢。
药掌柜一边包药,一边皱眉询问。
一个女人用的小偏方罢了。
不过是随口念出的药名,鬼知道能治什么病啊,我忙吱唔了过去。
药掌柜将药包好递给我,郑重道:你这几味药,若是吃出毛病来,可别说是我宁和堂卖给你的啊。
我点头道:掌柜的放心,我拿去外用的,不会吃出毛病。
哦,那我就放心了。
走出宁和堂,我又在街角买了串糖葫芦,招手叫过一个在街角弹泥丸的小毛孩,问他:你知道杂货街的吉庆堂在哪里么?我知道,就是挂着大红灯笼那家。
嗯,你将这包药帮我送去给吉庆堂的杜掌柜,这串糖葫芦就归你了。
只有一串糖葫芦么?小毛孩亮闪闪的眼睛中藏着一丝狡黠。
你想要两串?我想给我妹妹留一串。
行,你先送去了,再到街角卖糖葫芦那个爷爷那里领。
你有话要对杜掌柜说么?让这么个屁小孩传话,只怕传出问题来,我摇头道:交给她手里就好了。
小毛孩一边舔着糖葫芦,一边喜滋滋的往杂货街方向走去。
我去卖糖葫芦的地方再买了一串,叮嘱那老爷爷待会儿交给小毛孩后,便离开了广阳门。
想着城门口有兵卫看守,而阴识官任执金吾,本就负责京城防卫,担心那些兵丁里有阴识安排下的人,我寻思后,拿着剩下不多的银两去成衣店买了套男子的短襦管裤换下。
不知是我自己太过紧张还是事实如此,我感觉职守城门的兵士似乎特别留意出城的女子,有好几个年轻的女子还被叫在一旁问话。
一见这情形,我便有些想退却了。
小兄弟,你走快点,行不?直到后面一位大叔催促,我才反应过来自己此刻身着男装,便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果然,那兵卫只抬眼瞥了我一眼,便放行了。
出了洛阳城,我便轻松了不少。
身上没余下多少银子,我骑不了马,也租不起车,便只能沿当年我娘带我来洛阳的驿路,徒步回乡。
一路上都有驿馆客栈,除了打尖休息,我基本上都在赶路,一天能走七八十里,六日之后,我便回到了离别八年的竹溪镇。
镇子和八年前相比,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临溪而建的房屋,青石铺就的镇街,依然如故。
变化最大的,却是镇里的人,不但没有一个人认出我,我也认不出很多人了。
我娘当年离开竹溪镇时,把苏家老屋变卖当做了路资。
如今我再回来,便只能住进镇东街的茶旅店了。
茶旅店如今的掌柜已经不姓王了,而是一个姓吕的五十多岁的外乡人。
我问起原来的王老板,那吕老板便道:小哥儿不知道么,那王老板八年前死了媳妇儿,一家人伤心难过,无心经营店子,就将店子打给我,一家三口搬去长安了。
八年前就打了店子?那正是我们娘俩离开竹溪镇后不久的事情啊。
看来,当年李娟跳河之后,无颜在这镇上呆下去的,不只我娘和我啊。
李娟的婚事,一直是我娘的一块心病。
在洛阳这么些年,每每回想起竹溪镇,她都后悔不已,总觉得若不是她去做这趟了媒,李娟就不会选择跳河自尽这条路。
这八年来,也不知道镇南巷李木匠一家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既然回来了,我便打算抽空了去探望一番。
若是他们家日子过得好了,我日后回了洛阳,也能宽慰宽慰我娘。
而眼下,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却是解决我的食宿问题。
宁婆子给我备下的银子总共也不过三四两,我早先在洛阳买了胭脂和衣物,再加之这一路的食宿开支,如今剩下的也不过十来铢了。
我横竖得躲过八月十五世家小姐入宫选秀的日子,才能返回洛阳去。
还有多半个月的日子要捱,兜里的这点钱别说是返程路资,就是在竹溪镇的吃住也是远远不够的。
我便对那吕老板道:我原先也是这镇子上的人,这次回来是替我爹上坟,顺便也替我娘来了个心愿,可能需要在店里住上个十天半月……我话还没说完,那吕老板便连连点头:没问题,我这店子里空房间多着呢,小哥儿想选哪间选哪间,想住多久住多久!我愁眉道:只是,我来的路上,遇到了劫匪,银两被打劫一空,如今……吕老板当即苦难着一张脸道:小哥儿,没钱的话,恐怕我就不能收留你了,你也知道,这做生意不容易,起早贪黑的,一年到头也落不下几个子儿…… 我忙忙道:掌柜的,我不是要白吃白住。
我可以给你当伙计抵食宿费用。
当伙计?你会做什么?见那吕老板上上下下打量我,我忙忙将搁在柜台上的手缩进衣袖里,诚恳道:厨房里的一套我都会,就是扫洒整理客房,也是可以的。
我看你长得白白嫩嫩,跟个姑娘似的,不象是个会做事的人啊?吕老板疑惑道。
PS:感谢圆子君的粉红票!【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八十三章 厨房伙计这镇子里我也没有亲戚可以投奔,眼下还真得给自己谋个落脚之地,我急切道:要不这样,你先试用?我进厨房去给你做几个菜尝尝,你要觉得还行,我们就成交,你觉得不行,我立马走人。
也行,反正也到晚饭的点儿了。
吕老板转身便对着柜台后面喊道:内当家的,快出来,我给你找了个帮厨。
很快,柜台后的一道门帘掀起,一个五十开外体型富态的婆子便走了出来,她四周张望一圈,疑惑道:人在哪里?你眼前不是个人么?!吕老板苦笑道。
老板娘的目光在我身上碾了一圈,失望道:这细胳膊儿细腿儿的身板儿,还会做厨房里的事?!他是回乡给老爹上坟,路上丢了银子,想干点活儿抵消住店开支,我看他小小年纪离家在外,也怪可怜的,给他个机会吧。
吕老板竟替我给老板娘说起情来,我心里便有了几分感激。
好在那老板娘也不是个刁难之人,闻言后便道:那你跟我来吧。
从柜台旁的侧门进去,就是茶旅店的厨房。
厨房不大,但里面的锅灶都特别大,想是房客多的时候才能保证饭菜。
老板娘将我领进厨房,介绍了厨房里锅灶、米粮、菜蔬、调味的位置,便道:我正忙着换洗客房的被罩,既然你说会做饭,就先做两个菜试试,我一会儿来看。
我点头答应了,那老板娘便离开了厨房。
心里回想着程家学堂的烹饪课,我生火熬起了米粥,就着厨房里不多的菜蔬,炒了碟小青菜。
绊了碟萝卜丝,又发面蒸了一笼白馒头。
待老板娘忙完楼上的活计下来,蒸笼里正腾腾的冒着热气。
看着桌上摆放着的小菜,老板娘一脸惊奇,她拾了竹筷一样尝了一口,便朝着外面惊咋咋叫道:当家的,当家的,你快进来!我顿时有些紧张,莫非这菜蔬做法不对?!怎么了?吕老板惊慌慌的冲进厨房来。
你快尝尝,这味儿。
还是好些年前在汝州城里才吃到过的。
老板娘将竹筷递给了吕老板。
吕老板将信将疑的尝了一筷子,随即点头赞道:小哥儿莫非学过厨艺?这碟小菜火候拿捏得这么好,嫩香可口啊。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感觉自己没愧对当年教我烹饪的女先生。
这夫妻俩都喜欢我做的饭菜,我的食宿问题便顺利解决了。
茶旅店里,最近客人确实不多。
入住的房客不过四五人,加上吕老板两口子和后院一个负责洒扫的婆子,我每日便负责为这几人做饭。
起初。
都是负责扫洒的婆子去采买菜蔬肉食,我只能按照她买来的东西烹制。
虽是拘手拘脚,却也勉强能应付下去。
几日后,吕老板似乎不满足每日都吃同样的菜品,便改了方式,每日给我三十铢铜钱。
让我自己去菜场采买食材。
这些钱在小镇上也算是不小一笔,每日买菜后都还会有一些结余。
不想占他便宜,每次买菜回来。
我都会给他汇报当日的菜价和采买的斤两,并将余钱如数还给他。
听过一两日菜价汇报后,吕老板便道:小哥儿做事实诚细致,这些余钱你就自己留着吧。
这怎么好?我在你这里免费吃住,已经多有打搅了。
不能再占你的便宜……呵呵,我若是去聘请个厨师来做饭。
一样要包吃包住,还得支付薪酬。
说起来,倒是我占你的便宜了。
你就收下留作回家的路资吧。
真没想到自己解决了食宿不说,每日还能挣下三五铢铜钱,这让我在感激之余,对烹饪饭菜也更加用心了。
看几位房客和吕老板夫妇都吃得满意,我也十分满足。
在竹溪镇的日子,没有丫环婆子侍候,没有锦衣华服雍裹,不必仰人鼻息小心翼翼,也不必担心举止言行哪里又失德失范,简简单单,清清爽爽,我反倒觉得踏实自在。
选了个吉日,我买了香蜡钱纸,给吕老板夫妇告假后,便登上了镇后的翠屏山,去爹爹的坟前磕头祭拜。
焚香祭拜后,我坐在坟旁的青石上,絮絮给爹爹禀报这些年来我和我娘过的日子,也说起了我和邓训的事情。
说到委屈和郁结处,山风竟也呜咽起来,卷起一团团香灰在林间飞舞。
我抬起手来,不时有细白的粉末落在掌心,带着若有若无的温度。
我心下一动:难道是爹爹泉下有知,在安慰我?合拢掌心,我心下默然:邓训和我,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们走不到一起去。
他或许永远也不明白我穿着粗布衣裳,坐在林间青石上感受山风拂面的这种悠然自在。
我能做的,只能是将他深埋心底,不再存有非份之想。
从此,他走他的官途,我过我的日子,两不相欠,两不相干。
山风清寂,竹叶沙沙。
望着满山翠竹在风里潮汐一般起伏,竟象是爹爹在默默赞许我的决定。
我心底的混乱和迷茫,在这一刻里,竟如浑浊河水里的泥沙,慢慢沉淀了下来。
爹爹,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娘亲的。
郑重承诺后,我跪拜辞别了爹爹的坟茔。
拜祭过爹爹,我便只剩下探望李木匠一家的心愿了。
第二日,我上街选了两匹上好的布料,又转去干货铺采买了一些干果包作礼盒,便去了镇南巷的木匠铺。
木匠铺是镇子靠近竹溪的最末一幢宅院。
在我印象中,小时除了院子里刨子刨木头的嗤嗤声和宅子后竹溪流淌的哗哗声外,这个院子惯常是安谧静逸的。
可今日,我还没走进宅子,便听见里面一阵人声喧哗。
你们也看见了,我爹爹如今卧病在床,我走了,谁来照顾他?!你入了军营。
每月便有月俸,到时就正好替你爹爹请个婆子来照顾。
横竖也不过两年时间,你若是不去,这整个镇子都会被你牵连……立在院门外,倾听一番,我才知道李木匠的儿子李子林年满十七岁,已经到了按律服役的年龄,要被傅籍送往军营。
你好生想想,我们明日再来接你。
你若是还这般死脑筋,只怕你和你爹都要被关进衙门受处罚!院门吱嘎一声从里推开。
四五个身着甲胄批缚的官兵便鱼贯从宅子里走出,我忙忙侧身让开道路。
那几人瞥了我一眼,便扬长而去。
你是谁?我正目送那几个官兵离开。
身后便传来一声询问。
我是……我是来看望李伯伯的。
我忙忙回身施礼道。
半合的院门里站着一个清瘦的男子,虽然样貌和小时已经大为不同,我却也认出了他是李娟的弟弟李子林。
你来探望我爹?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李子林一边拉开院门,一边狐疑的上下打量我。
我本来想说自己是杜衡的女儿苏悦,可一想起他姐姐跳河自尽的事。
又怕牵起他的怨恨,我便托说我娘早年路过竹溪镇,受过李木匠的恩惠,如今特意回来探望恩人。
李子林将信将疑的将我带往李木匠的卧室:是么?我怎么从没听我爹说起过呢……李伯伯或许不记得当年曾经施恩于人了吧。
我吱唔道。
爹,有个外乡人特地登门来致谢,说是你当年曾经帮过他娘。
走进光线昏暗的卧室。
李子林几步走到床旁,俯身对躺在床上的人介绍道。
外乡人?我怎么没印象了呢?床上传来一道苍老衰弱的声音。
李伯伯,想必你都不记得了。
家母往日路过竹溪镇,受过你的恩惠。
她一直心有亏欠,特意让我登门来探望您……我几步走近床旁,看见床上躺着的李木匠鬓角霜白、消瘦见骨,眼眶不由便是一酸:这番模样。
却哪里还是我当年认识的木匠伯伯啊?!是么?我老糊涂了,好多事都不记得了。
难为你娘还有心记挂着。
你替我谢谢她……李木匠嘴角抽动,艰难的吐出一句话来。
李伯伯他,他身体怎么……我竟问不下去了。
李子林黯然道:自打前几年我姐和我娘先后去世,我爹就被打垮了,脑袋整日糊里糊涂的,木匠活儿也做不了了。
去年有天夜里下大雨,他说听见我姐和我娘在外面敲门,就急慌慌的跑出去开门,结果在院子里滑倒摔断了腿骨,这一躺就再没起来过了……李娟的死,将这曾经美满幸福的一家人,竟打击成这般模样。
望着屋子里简陋的家具,补丁横缀的被褥和李木匠骨瘦如柴的模样,我心底一阵阵酸楚:我娘若是知道李伯伯一家的现况,只怕会寝食难安。
看过李伯伯后,李子林送我出门,走到院门口时,我便作下了一个决定:我替李子林去军营服兵役,让他留在家里照顾李伯伯!我当即把这个想法告诉李子林,他一脸惊愕的望着我:这,这怎么可能?!我解释道:就说我也是李伯伯的儿子,早年寄养在别家,最近才回来的。
反正征兵的官爷们只要带了人回去就完成任务了,他们不会计较那么多的。
李子林连连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爹就算当年有恩于你娘,也断然不能收下这样的回报啊。
我们镇子抽去的兵丁,多是负责修筑城墙、清理河道的苦差,还有死在营队里的,我们素昧平生,怎能让你顶替我去受苦……在决定顶替李子林的那一刻,我就有了吃苦的心里准备,我诚恳道:子林哥,对李伯伯,我娘这些年来一直心意欠欠,我若替你服了兵役,让你能留在家里好好照顾李伯伯,她一定会心感安慰,你也就成全我替娘分忧尽孝的心了。
你放心,不过是两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PS:推荐朋友新书:《无毒不上司》,书号2893485。
失恋衰女,遇上酷帅老板,让你好看!【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八十四章 新兵入伍李家如今的状况实在糟糕,李子林自己很清楚,他一离开竹溪镇,他爹面临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几番犹豫后,他终究无奈同意了我的意见。
回了茶旅店,我给吕老板夫妇禀明情况后,向他们致谢辞别,那老板娘听后便起身道:小苏你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原本我和当家的还想长期留你在店里,眼下,你要去替你娘完成这个心愿,我们也不好阻拦。
这几两银子你一定要收下,就算是这些日子的工钱。
老板娘将银子往我手里塞,我忙忙推开:我每次买菜余下的钱都快有一两银子了,这些天我吃住在店里,做工也是应该的。
这些银子我不能要。
吕老板道:傻孩子,这些钱你拿去给那李木匠找个大夫,都是街里街坊的,虽然平时往来不多,就算是我们尽的一点心意吧。
听吕老板这么一说,我便不再推辞,收下了这几两银子。
收拾好自己的包裹,午后去镇街上请了药铺的老大夫,带着去了李家院子。
老大夫往日曾替李木匠看过病,对他的情况很是了解,这次检视一番后,只是给我解释说他的伤是陈年旧伤,没有治愈的可能,眼下也只能开一些滋补身子的温药慢慢调养着。
临走时,他又叮嘱李子林要多翻身、勤擦洗,说是好好照顾着或许也能多活一年半载。
听了老大夫的话,我很难过,李子林反倒安慰我说:生死有命,不可强求。
你替我从军,我能守在家父身旁侍候汤水,替他送终,也算是尽了孝道。
第二日一早。
那几位征兵的官爷果然便又来了李家。
我上前说明了情况,要求替李子林从军,领头的官爷上下打量我一番,问道:你今年几岁了?知道律定的征兵年纪是十七岁,我便答道:只差几天就十七岁了。
你既也是李家子嗣,替你哥哥入伍到也没问题,只是你这身高怎么看也不象有十七岁啊?我辩解道:有十七岁了,只是我长得慢一些。
官爷皱眉道:傅籍对身高要求很严的,矮一分都不行。
张明,拿软尺来。
先量量再说。
果然,便有一个官爷拿了卷绳尺过来,从我头顶拉下。
比量了起来。
我心下有些紧张,这些年在侯府里好吃好喝,我的身量与同龄的女子相比,要高出好一些,可真要和十七岁的男子相比。
那却还是矮了好长一段。
顾爷,量了,身高六尺六寸,达标。
有六尺六?你量准了么?被唤作顾爷的领头官爷疑惑道。
张明点头道:量准的,他只是太瘦,看起来显小。
顾爷便点头道:那就带走吧。
李子林在一旁看着。
愣怔了一阵,忽然追上来道:小弟,你……你可是真的想好了?我安慰他道:你放心吧。
两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一旁的张明笑道:别操心了,你弟弟现在这么白净瘦弱,娘气得很,让他去军营里待两年,回来就是个猛汉子了……猛汉子?!我瞥了一眼前面走着的两个膀圆腰粗的官爷。
心下一阵恶寒:我若是两年后变成那般模样,只怕这辈子都别想嫁人了。
我要是嫁不出去。
我就嫁给你!脑子里忽然滚过一道闪电,我竟鬼使神差的想起了自己儿时威胁邓训的这句话来。
那时果然天真,以为想嫁给谁,是自己做得了主的。
哎,只怕两年后,邓训和阴月雯的儿子都能满地爬了。
一想到这个,我心底便是一阵异样的刺痛。
不能想!不能想他!我抬手抚胸,连连告诫自己。
小兄弟,你怎么了?不舒服?一旁的张明侧身问道。
我怕他们嫌弃我体弱,不让我顶替李子林服役,便忙忙摇头道:没有不舒服,就是有点口渴了。
这才离开镇子多远,你就口渴了?你这是去当兵吃苦,不是出门游山玩水,给我忍着!前面的顾爷头也不回的吆喝道。
我和张明对视一番,都立即闭口不语了。
从竹溪镇带出来的一共有六个新兵。
征兵的官爷领着我们又汇合了附近其它几个镇子的新兵,一行四五十人,前往河南郡汝州营。
徒步走了两日,我们一行抵达了位于汝州城外二十里地的汝州营。
这里距广成苑不过是一座山头的距离,立在营地的练兵场上,还隐约能望见簸箕湾的蹴鞠场。
一度时间,我还担心阴识或程家人会不到营地来,后来我才明白,阴识任职的执金吾,主要是负责京城防务,管辖的兵士来自北军营,与各地郡县征募的兵役部队不是一条线。
而程家虽是汝州的富商,却不能接近营地。
混在这群充满汗馊味的兵士之中,我根本无需担心会被阴家抓回洛阳送进宫去。
汝州营主要负责汝州及附近的梁县的治安戍卫。
新兵入营第一年主要是进行体能训练,学习基本的骑射技能;第二年则会通过考核,将兵士分配到不同的地方,负责治安戍卫和城墙、河道等基本设施的修筑。
入营几天来,负重跑步、角力训练等各种体能训练我都勉强捱了下来,成绩也还不是新兵中最差的一个。
而眼下,我面临最困难的一件事,却是如何掩饰身份,不暴露我女扮男装的真相,以免牵连出李子林逃避兵役的事情。
新兵营里,十人一个房间,床铺相接,密密排列,根本没有相对隔离的私密空间。
每天几个时辰的高强度训练下来,每个人都是一身臭汗。
其他新兵训练结束,可以去集体浴房用凉水冲澡,我却只能找口渴、肚子痛、上茅房等种种借口,避免被邀约同去浴房。
只是这满身的臭汗,却也不能不洗。
好在新兵入营,往往都吃不消这从早到晚的体能训练。
一到就寝时间,大家脱了靴子一倒上床便呼呼大睡起来。
我便只能利用这个时间,端了一早藏在床下的水盆,躲去营房后面一丛人高的茅草里稍事清洗。
沐浴本来是让人轻松愉快的事,可每到这个时候,都是我特别煎熬的时刻。
一方面要担心自己被起夜的兵士发现,一方面还要忍受茅草丛里各种蚊虫的叮咬。
如此每每洗上一回,竟比去练兵场罚跑十圈还痛苦。
每日这般煎熬着,不知不觉时间就到了八月十五。
这一日,营地给新兵们发了月饼。
还特别停训一日过节,大家便都欢呼雀跃,约好晚上一起在练兵场赏月。
夜幕静深。
圆月高悬。
同期入伍的新兵们汇聚在一起,先前还都情绪欢快,各自滔滔不绝的聊着天说着话,后来不知是谁说了句还是我娘打的桂花月饼最好吃!,场面便突然冷了下来。
大家都埋首啃着营地发的硬邦邦的月饼。
默默不语了。
望着天上那轮皎洁如盘的明月,我也想起了我娘打的月饼。
我原本计划是在竹溪镇呆到选秀结束便返回洛阳,如今却顶替了李子林来营地服役。
这一呆,就得是两年,我娘不知道我做下的这番决定,只怕此刻还在焦急担心我的安危……这么安静。
大家都睡着了么?!场外突然响起一声爽朗的笑语,大家纷纷抬起头来,发现竟是营地中的几位教官来了练兵场。
便齐刷刷站起身来行了标准的军礼:教官们好!领头的赵教官摆手道:今日过节,大家不必这般拘束。
我们来是要给大家传递一个好消息。
我能想象,对于新兵们来说,最好的消息莫过于能放大家回家探探亲。
可那赵教官却说:明日,骑都尉窦固将军要来我们营地。
他这一次来,是要从你们中间挑选一批优秀的好儿郎加入羽林军!赵教官的话一落地。
场上顿时爆出一阵激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我木愣愣的扭头四望,看着这群突然象被打了鸡血的新兵们,只觉得匪夷所思:这个,也值得大家欢呼么?!加入羽林军,横竖也是当兵,而且一旦成为皇上的禁军,不但训练要比现在严苛百倍,最重要的是服役时间将远远超过两年以上,大家怎么还这么高兴?!我低声询问旁边的一个新兵:加入羽林军有什么好处啊?那新兵斜睨我一眼,象嘲笑土包子一般对我道:你不知道么?羽林军的月俸比我们汝州营高出十几倍呢,只要能加入羽林军,你家里爹娘就衣食无忧了。
可是服役时间好长啊……每年有固定假期啊。
这比我们在汝州营一呆两年见不到爹娘好多了啊。
我们村儿就有一个羽林郎,别说他爹娘在四里八乡面子上倍儿有光,就是托人上门求亲的那也是络绎不绝……对于这些出身乡村的男儿来说,能加入羽林军,成为皇上身边的禁军,确实不啻是件光宗耀祖的大喜事。
难怪大家都这么激动!待大家情绪慢慢平息下来后,赵教官又道:为了公平起见,明日我们会组织骑术和箭术比赛,拿出你们的精气神儿来,好好在窦将军面前展示展示你们这些日子的训练成果!大家记住,凡在比赛中入围前十名的,都有机会加入羽林军!场上便又爆出一阵雷鸣般的激动欢呼声。
我不禁有些纳闷:明明赵教官说只有十个名额,大家却为何都表现出那十个人里会有自己似的激动?!注:汉朝的一尺,约莫等于现在的。
14岁的苏悦身高六尺六寸,约莫就是现在的左右。
她比17岁的邓训大约矮了一个头,可以推测邓训的身高大约是左右。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八十五章 军营重逢第二日一早,营地教官便将我们这批新兵集结在练兵场中,排站得整整齐齐,等候窦固将军一行入场检阅。
虽然与窦媛是同窗好友,也曾去显亲侯府做过客,却还从没见过她哥哥窦固。
去年,窦媛的父亲窦友去世,窦固已经承袭了显亲侯爵位,年初刘庄即位后,他又被任命为骑都尉,掌监羽林骑。
辰时一刻,营地外传来一阵杂沓的马蹄声,随即便有斥候在练兵场外高呼:骑都尉窦固将军到!说话间,十余骑纯黑的高头大马便冲进了练兵场。
在滚滚烟尘中,一名身着玄甲衣头戴精铁盔的英武男子便纵身跃下了马背。
向窦将军致礼!赵教官一声猛喝,早已经过数次排练的我们便将手中握着的木戟在场上顿得山响,齐齐朝着窦固高呼:将军威武!将军威武!将军威武!待场中那阵腾起的烟尘静息下来,我发现窦固和他的随行已经走到了我们面前十来步的位置。
视线扫过窦固,被他身旁立着的一道高魁身影吸引,待我凝目仔细看清,顿时大吃一惊:那人分明就是戎装打扮的窦旭!窦固正在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而我只是愣怔怔望着窦旭,全然没留意到他在说什么。
窦旭比往日黑了一些,在精铁盔映衬下,那张脸也显得瘦狭了一些,整个人严肃而冷峻。
他目不斜视的盯着练兵场的正前方,目光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
场上突然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想必是窦固的演讲结束了,我也忙着抬手鼓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拍手迟了一些,窦旭竟转头向我站立的位置望了过来,我忙忙垂下了头。
接下来,便是骑术和箭术两项比赛。
窦固所负责的羽林骑,是羽林军中最骁勇善战的一支。
主要是以骑射为主,对速度和精准的要求高于对体力和耐力的要求。
因而今日的两个项目,就是专为遴选羽林骑而量身定制。
比赛分两组同时进行。
窦固在箭术组主考,窦旭则在骑术组督阵。
而我偏偏被分在了先考骑术的一组。
若是在其他场所,见了窦旭我定然是要上前招呼问好,只如今我是顶替李子林当的兵,万万不能营中相认。
眼看就要轮到我了,我蹲在地上抓了一把尘土,两手搓了搓,便往脸上抹了一把。
泥土混着汗水。
想必不会那么容易被认出来吧。
我壮着胆子,上前牵了马走到赛道上去。
报上名来!赛道前的督考官发了话。
我埋首道:新兵李子林报到!叫什么?窦旭竟上前一步问道。
我目不斜视的盯着前方的赛道,闷声答道:报告长官。
我叫李子林!李……子林?哪里人?窦旭追问道。
难道真的认出我来了?我正犹豫要不要给他暗示一下,让他不要当场戳穿我是假冒的,旁边的王教官就捧了新兵名册凑了过去:长官,他是梁县竹溪镇来的新兵李子林,父亲是个木匠。
家世清白……是么?那就开考吧。
窦旭打断了王教官的介绍,将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想当年在蝉蜕馆,他想要考查我的骑术,我懦懦后退,结果窦童上了他给我选的烈马,差点摔伤。
时隔几年。
竟又再次轮到他来考查我的骑术了。
我攥紧手里的缰绳,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跨上马镫。
一个挺身跃上了马背。
我自认为上马的这个姿势还算不错,心里正有些洋洋得意,身后突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却不知道是谁甩了一马鞭,我胯下的牝马受了刺激。
一掀蹄子便朝着赛道狂奔起来。
我被缰绳拉扯得猛然朝后一仰,若不是事先将缰绳多缠了几圈在手背。
只怕早就被摔下马背去了。
我一边诅咒背后甩我黑鞭子的人,一边强自镇定心神,紧勒马缰,让马减速。
受了先前的这阵惊吓,后面接着的钻竹圈和跨横栏,我都心有余悸,基本上都是远远避开绕过,一路狼狈骑到终点,就只差没被下马背去了。
下了马,营地的钱教官便领着我们这一小组去箭术组参加比赛。
我回头望了望赛道尽头的窦旭,他正埋头专注看着王教官递上的计分册子,并没有留意我的去向。
我便松了口气。
骑术上,我的成绩一贯惨不忍睹,不过在箭术上,我却是我们营房十人中最好的。
这也可能得益于早先在辟雍堂接受过邓训的培训。
箭术比赛我发挥很稳定,十箭中了八箭,依然是我们营房中最好的一个。
和我同期入营的新兵有两百多个,骑术和箭术比赛一直持续到午时也未进行完。
营地教官和窦固商议后,决定让大家吃了午饭再继续比赛。
队伍解散后,我和同营房的新兵结伴往伙房走,刚走到营房拐角处,便被一道高魁的身影拦住:悦儿!抬眼一望,眼前立着的,正是褐衣玄甲英气逼人的窦旭。
只是,我身边全是同期入营的新兵,为着李子林和李木匠着想,我怎么也不能应下这声呼喊。
和其他新兵一样,我也扭头四望,装出一副不知道他在叫谁的诧异来。
望什么呢?窦旭一脸不悦道。
我们营房的什长便小心翼翼上前问道:长官,你是在叫谁呢?阴悦。
什长便端端正正的行了个军礼:报告长官,我们什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士兵。
窦旭脸色黑了一些,转而对我道:李子林,过来,我有话问你。
是,长官。
在同营房新兵们各种猜测同情的眼光下,我被窦旭带到一侧问话。
你怎么混到兵营里来了?窦旭抱臂问道。
我怎么到的兵营这件事,只怕三五句话说不清。
而十步开外,和我同营房的几个新兵还正竖着耳朵望着我和窦旭呢。
寻思后我决定继续装傻:报告长官,小的年满十七,按律傅籍。
窦旭浓黑的眉头渐渐皱到一处:年满十七。
按律傅籍?你还真当这军营里好玩啊?!报告长官,小的不是来玩的,小的家中还有重病老父靠营地发放的月俸维生。
你,你……窦旭抬手指着我,一时竟气急语结。
长官,虽然我不知道李子林是哪里得罪了长官,但还请长官看在他是个新兵蛋子,狗屁不懂的份上,放过他一马。
他家里老父卧病一年多了,就等着月俸买药……同营房的什长一见窦旭抬手指我。
当即便冲了过来替我求情。
往日训练中,这人最爱拿鸡毛当令箭,打着教官的旗号来欺负我们。
还逼迫我们轮流给他洗衣服。
到没想到这个时候,他竟能这般仗义执言,挺身相护,这着实让我对他刮目相看,心下便决定将午餐里的牛肉分他两块。
看你能给我装到什么时候!窦旭瞪我一眼。
终究忍受不了这唠叨不休的什长,撂下这么一句话便转身而去。
待窦旭走远了,什长转身看着我,疑惑道:小林子,莫非这位长官认识你?我摇头道:我不认识他。
那他怎么说你装什么装的……可能是我长得像他认识的什么人吧。
我吱唔道。
什长恍然大悟:哦,难怪他方才对着你叫什么‘阴岳’。
我先前才听人说。
他是窦固将军的亲侄子,你若是能认识他,说不定进羽林军就有望了……难道入羽林军还能走关系?这可是皇上的嫡系部队。
什么地方不走关系?别说是羽林军选兵。
就是皇上选秀女那也是关系套着关系的,你小子就是脑袋太简单了。
若换了我,那长官叫我什么我就答应什么,先把关系勾兑了再说……去伙房的路上,什长便就着如何勾兑关系这个话题与我唠叨不休。
同营房的其他新兵听说这事后。
也都纷纷替我遗憾方才没好好利用这个条件。
午饭后,比赛再次开始。
我们已经比过的新兵。
便在各什什长带领下,整齐立在烈日下观看比赛,等待最终结果出来。
未时末,全部比赛结束,场中新兵们的情绪便都明显的紧张起来。
大家仰首望着阅兵台,看着几位教官在台上向窦固等人传递记分册,偌大的练兵场中竟是一片鸦雀无声。
片刻后,赵教官转身对大家道:比赛结果已经出来了,我们请窦将军为大家宣布此次录入羽林军的名单!窦固站起身来,朝着台下朗声道:今日来汝州营,你们让我见识了汝州儿男的好本事。
虽然大家都是入营不久的新兵,但骑术和箭术上却不乏可圈可点之处。
综合骑术和箭术两项比赛的成绩,你们中间表现最为优秀的十一名新兵,将正式加入我大汉羽林军……十一名?!之前赵教官不是说只有十个名额么?我身旁的一名新兵小声嘀咕起来。
我瞥了他一眼道:窦将军看我们表现优异,临时增加个把名额也很正常啊。
接下来,窦固便对照着名册一一念起名字:新兵第六什张巍!新兵第三什罗格!新兵第十四什程秉!……窦固每念出一个名字,场中便掀起一阵欢呼。
这些被点到名字的人,则自动走出队列,大步走到阅兵台下站定。
这些名字我在新兵点名时都曾听过,只是还对应不上具体的人。
此刻,我便踮起足尖,越过黑压压的一片脑袋,想一睹他们的飒爽英姿。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八十六章 男女有别新兵第七什李子林!我身边爆出了一阵欢呼。
居然离我这么近?!我当即扭头四望,想近距离看看这个被录入羽林军的幸运儿。
你找什么啊?窦将军点到你了!身旁同营房的新兵推了我一把。
我猛然怔住:我?!新兵第七什李子林!台上的窦固再次重复道。
李子林?啊,这不就是冒名顶替的我么?!但是,怎么会有我?难道是窦旭搞的鬼?发什么愣啊,赶紧上去啊。
身后的什长也推了我一把:靠,亏我先前还教你怎么勾兑关系来着,原来你小子早就勾兑上了,藏得还真他妈深!这话听着特别刺耳,可我却没办法跟他解释。
站在我前面的新兵已经自动让出一条道来,我只得懵着脑袋往阅兵台走。
为什么有他啊?他骑术比我差多了……上面有人啊,特批的名额,你没看出来么?!一路上,新兵们的纷纷议论让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窦旭居然明目张胆的徇私舞弊,这不是拆羽林军的招牌么? 最可恨的是,明明我呆在汝州营,两年后就可以解甲归田,进了羽林军后,再想离开只怕就没那么容易了……我走到阅兵台下,哀怨的望向台上的窦旭,他却对我视若未见,目光平视前方,全然不知落在什么地方。
我们在阅兵台下站定后,赵教官便陪着窦固将军,给我们被选中的十一名新兵赠送了象征羽林军的雕羽头盔。
每一个领到头盔的人都是一脸的骄傲和自豪。
唯独我,心下煎熬,忐忑不安。
祝贺你!窦固走到我面前,将一顶崭新的头盔递给我。
我迟疑的接过头盔,道了一声:谢谢将军!怎么这般没精神?你可是将军第一个点名要下的人。
赵教官笑道。
谢谢将军!我忙忙挺直脊背。
强打精神,学着其他新兵一样高呼了一声。
心下却是一阵失落:果然是窦旭找他叔叔给我走了关系!我不过是没在营中与他相认罢了,居然这么惩罚我?!授完头盔,窦固又对在场的新兵说了一番激励鼓舞的话,最后在全场兵士热烈的掌声欢送下,带着窦旭等随从离开了练兵场。
我们十一名新兵则接到通知:在一刻钟内打好包裹,集合去马厩分领马匹,跟随接兵军士赶往羽林军军营。
听到通知,我心下庆幸:幸好是立即走人,不然真不知道如何面对同营房那些新兵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从汝州营出来。
大家情绪高昂,跟随着羽林军的接兵军士一道纵马急驰。
一路上,马蹄哒哒。
烟尘蔽日,场面煞是壮观。
起初,我受大家情绪感染,纵马扬鞭跑得兴致勃勃,不亦乐乎。
可一百八十多里的路程。
竟没安排一次歇息时间,我感觉自己快被马匹颠簸得散架了一般,腰酸背痛,苦不堪言。
太阳落山之后,接兵的军士仍然没有发出休息和进餐的指令,我们所有人都只能继续策马前行。
直到驿道上一片漆黑。
马匹行进的速度减至最慢,却仍然不曾停歇。
走在我前面的程秉终究是憋不住了,开口请求军士允许他下马小解。
领头的军士却在黑暗中喝道:我们羽林骑在执行紧急任务时。
往往日行七八百里,若是人人都要下马小解,一百人的队伍小解上一百次,这一日又该耽误多少时间?!程秉闻言便不敢再吱声了。
微弱星光映照下,只依稀可辨人影的驿路上。
除了哒哒哒哒的马蹄声外,最响亮的也莫过于路边草丛里秋虫的唧唧声了。
望着黑魆魆的山林和前方远不可测的驿道。
我心下不知为何就想了邓训:他为了赴我的约定,曾一个人骑着朱雀,一日间在这条驿路上往返奔袭了几百里。
想到那时的他,我竟然还会有隐隐的心痛。
我狠狠甩了一马鞭,想将他的影子从脑子里甩掉。
披星戴月,忍饥挨饿,我们一行人申时许从汝州营出发,一直奔袭到深夜亥时,才疲惫不堪的抵达位于洛阳城外的羽林军军营。
跳下马匹,我发现自己大腿酸痛不说,紧挨马鞍部位的管裤稍一牵扯,就是一阵撕痛,只怕是已是磨破了皮。
卸了马鞍,将马匹送进马厩后,我一瘸一拐的跟着接兵军士往营房走去。
营房外,早已站着一排人。
和汝州营的设置一致,羽林骑也是五人为伍,设伍长一名;十人为什,设什长一名;五十人为一队,设队率一名。
这些立在营房外的人,就是羽林骑各队的队率。
与汝州营不同的是,羽林骑没有单独的新兵队列,新入营的兵士直接划入原来设置的各个队列之中,由各队队率负责带教。
这些等候在营房外的队率,就是来接领各队分配的新兵的。
接兵军士点名后,我们十一名新兵被分进了五个不同的队列,我被分在了羽林骑第三纵队。
汝州来的新兵们陆续跟着自己的队率走向各自的营房,望着一个个刚刚认识便又分开的背影,我对这片笼罩在密林之中的营地越发感觉陌生和惶惑了。
一道黑影走上前来:发什么愣,走了!窦旭?!我着实被惊了一跳。
方才他与其他队率并立在黑暗中,我竟没能认出他来!怎么,怎么是你?我心下惊诧:他居然是羽林骑第三纵队的队率?我被分到他的队列,显然就是他的杰作。
不能是我么?暗淡的星光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语气有些冷淡。
见接兵军士和其他新兵都走远了,我上前一步低声问道:你为什么要把我弄进羽林军来?这句话说完,我便感觉黑暗中有道锐利的目光钉在了我的脸上,明明什么都看不清楚,却让我感觉不自在。
李子林,你搞清楚自己的身份,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以后不要让我听到!就在我不知所措时,窦旭突然出声说道,说罢转身便往营房走去。
靠,这什么人啊。
在汝州营地,我不想被他认出时,他一脸不痛快。
如今我主动想要亮明身份,他却摆出一副拒人千里外的姿态来。
心下腹诽一番后,我咬着牙忍着痛,尽量跟上他的脚步。
也不记得走了多久,终于跟着他进了一间营房。
这里和汝州的营房截然不同,正对门是一道木屏风,屏风前有木桌椅和书架,屏风后不但有床榻,床榻上还居然有床帐。
想起十人连铺蚊虫猖獗的汝州营房,我啧啧感叹:果然不愧是羽林军啊,营房比汝州兵营好了不止十倍,这么宽敞舒适。
窦旭取下头上的精铁盔,正准备往屏风旁的木架上放,听了我的感叹,便转回头来冷冷道:这是我的房间,兵房在隔壁。
自作多情了,还以为这是我的房间呢。
上次听汝州兵说羽林军待遇好,我就想入非非了。
说起来,还是自己太渴望一个私密空间的心思在作祟。
出门往左五百步,就是水房,你先去打盆水来。
窦旭放好头盔,解了甲衣挂好,转身走进了屏风后面。
望着那尚在木架上晃悠的甲衣,我心下一寒:他想方设法把我弄进羽林军来了,原来就是想找个贴身丫环?莫非,他还在记恨程素没答应他的求亲?……时辰不早了,你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打水去!屏风后传来他宽解衣服的窸窣声。
在侯府,每次沐浴洗漱都有丫环婆子替我打水。
想必是享受了不属于自己的福分,所以如今我也落到替人打水的地步了。
我心下喟叹一声,忍着管裤摩挲下皮肤的烧灼刺痛,从盆架上取了木盆,一瘸一拐的出门去打水。
五百步,对于骑了好几个时辰的马,全身就快被颠得散架的我来说,远得超乎想象啊。
而更痛苦的,莫过于走到水房弯腰打了水,还得走回去。
当我颤颤悠悠的端着一满盆水,举步维艰的终于走回去时,窦旭已经换了深衣坐在木桌前看书了。
看他在灯下摆出一副沉着镇定的模样,我便心生悔意:白日委实不该在他面前那么嘴硬。
不那么嘴硬,或许念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他也不会弄我到羽林军中来当粗使丫环了。
端里面去。
窦旭头也不抬的吩咐道。
是,队率。
我咬着牙又将水盆端进屏风后搁下。
这是‘清淤止痛膏’,你自己用水清洗创面后抹上,明日才进得了练兵场。
我刚手撑腰肢艰难站起身来,窦旭便走进屏风来,将一个白瓷葫芦瓶递给我。
我诧异望着他:这水是让我自己用?窦旭却是脸色一黑:跟汝州那帮兵蛋子同吃同睡了半月,你就真当自己也是个汉子了不成?!我起初误会他让我打水是他要洗漱,此刻不过是确认一下这水真的是打给我自己用的么,他居然就黑脸了?我忙忙解释:我以为是你清洗来着……窦旭却似更加恼怒:男女有别,我怎么替你清洗?!PS:感谢圆子君的粉红票和laura0968的打赏!【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八十七章 出血晕倒晕,窦旭居然误会我是要他帮忙清洗?!虽说我在军营里迫不得已和一帮汉子同吃同睡了半个来月,可我并没忘记自己女子的身份,这羞耻之心还是有的啊,他怎么能这么误会我?!我仰头解释道:队率,你误会我了,我是说我以为这盆水打来是你要洗漱来着,所以才想确定一下是不是你要让给我用……这话绕得我舌头直打结,我感觉自己吐不清词儿了,便无奈抬头望向窦旭。
这一望,我才发现灯烛下窦旭的脸竟有些发红,他将白瓷瓶儿一把塞进我手里,转身走出屏风外去了。
我正感诧异,便听他催促道:你动作快点。
那个,你,你不出去么?我小声问道。
这是我的房间,这个时辰了,我出到哪里去?!窦旭闷声回了一句,便见他的身影在屏风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随即传来翻阅书卷的细碎声响。
想想也是,我总不能雀占鸠巢,将堂堂队率大人赶出去吧。
毕竟还有屏风遮挡,比起我在汝州营地的茅草丛里擦洗好了不知多少倍了啊。
我小心翼翼的脱起管裤来,磨破的皮肤与布料粘在一起,每撕开一点,我都忍不住嘶的倒吸一口气。
不知是不是我吸气的声音搅扰了他的清静,他竟一声叹息,丢下了书卷。
我正惊恐他会不会起身走屏风后来助人为乐,便听他问道: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混进军营了吧?这事终归是瞒不住的。
略作思忖,我便将自己的真实身份,以及自己不想进宫逃出侯府,适逢遇到父亲病危的李子林征兵傅籍,便顶替了他入伍的事情一一道来。
只是想着自己先前失德失仪邀约男子私奔,毕竟有损颜面。
便瞒下了邓训这一段。
听我说完这些,窦旭在屏风后静默了许久,才又道:不想入宫,还有很多办法可以逃避,又何必要私逃出府?逃出侯府倒也罢了,你还居然莽撞到军营里来了,你可知道冒名顶替是重罪……顶替李子林入伍,原本是想替我娘了却一桩心事。
只是这其中的缘由我却不好对窦旭说明。
如今木已成舟,我已是退无可退了。
不想再听他叱责,我便打断道:来便来了。
混两年我就寻个借口退伍得了。
混两年?你以为羽林军和汝州营一样,能让你混着过日子?!窦旭加重了语气。
不然怎样啊,还不是怪你把我弄进这里来。
我清洗完创面。
一边小心涂药一边抱怨道:本来我在汝州营熬上两年就自由了……我一个小小队率,有何能耐将你弄进羽林军来?!窦旭的话让我一怔:不是你走的关系?白日听叔叔点到你的名字时,我也是大吃了一惊。
回程路上,我还问起他,为何你的骑术得分那么低。
身高也明显低于羽林军标准,还要破格录取,他却说因为你的箭术是同期新兵中最好的……我诧异道:最好的?不会吧,听说有十箭全中的,我只中了八箭啊。
叔叔说你对箭术有天份,你挽弓射出的第一箭。
姿势便让他眼前一亮。
他还说虽然你骑术得分不高,不过看你身形轻敏,以后只要勤加练习。
一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羽林骑!听到这里,我却是彻底愣住了:居然是窦固选择了我,理由还居然是我对箭术有天份!说起来,我的箭术不过是当年邓训指点了一二,进入汝州营后又在教官指导下训练了半月的结果。
何来天份之说?屏风架上准备有干净布条,你将创口包扎一下。
我有些尴尬。
他一早就准备好了清淤止痛膏和干净棉布条,他是如何知道我这私密之处有伤的?我从屏风上取下两条柔软干爽的棉布,沿着腿根将磨破皮肤的地方包扎了一圈。
你身后衣橱里有换洗衣服,换好后我送你去兵房。
才刚包好创口,窦旭便又提醒我更衣。
望着屏风外被灯烛投照得格外高大的他的背影,我有些疑惑:难道他能看见我?!虽然只是略作清洗上药,烧灼的疼痛感却明显缓解了。
换好干净衣裳,我走出屏风对他致谢:谢谢队率。
窦旭站起身来,看着我道:你进羽林军,是我叔叔点了你。
你分到我的队里,却是我主动提出的。
既是你自己选择了要做李子林,你就要有吃苦的思想准备。
本着对皇上负责,对羽林军旗帜负责,日后我不会因为你是女的,就手下留情,轻易放过……听着窦旭这番郑重说辞,我一边点头应下一边猜测:既然不会手下留情,又何必要我进他的纵队?说罢这番话,他便送我去了隔壁的兵房。
羽林军的兵房和汝州营差不多,也是十人一间,唯一不同的是,每个板铺之间立了一个木柜,柜子上层统一放着雕羽头盔,中层放置甲衣,下层则是洗漱用具。
窦旭将我交给兵房的什长,叮嘱两句后便离开了兵房。
什长将房间最里面空着的板铺分配给了我。
入营时间本就已经很晚,什长大致给我指了指水房、茅厕的位置,便灭了灯烛就寝。
这一日已是困到极点,我身子一粘床板就睡得昏天黑地。
李子林!李子林!!李子林,你再不起来,我可要泼水了!我迷糊着睁开眼睛,眼前是一张细致白嫩的脸和一双分外焦急的眼。
你,你是女人?看见这张脸,我顿时感觉亲切无比。
那张脸顿时变得气急败坏:你才女人呢,你们全家都是女人!我坐起身来,诧异问道:你怎么知道?你,你……那人气结不已,手臂一挥,一盆冷水便从我头上浇下。
这兜头浇下的冷水让我彻底清醒过来,转头一望。
兵房里居然只有我和他,我便问道:他们人呢?早就出操去了。
就你迟迟不起,还是队率让我来叫你的。
啊,我居然睡过头了?!我猛的跳下床,取过木柜上的雕羽盔戴上,也顾不得被水浇透的衣衫,急慌慌的往兵房外冲。
那人急步追了出来:错了,练兵场在这边!我便跟着他穿过林地间一排排整齐的营房,往营地东边的练兵场跑去。
当我气喘吁吁跑到练兵场时,窦旭正带着一队兵士在布置箭术练习用的靶点。
报。
报告队率,新兵李子林报道!窦旭头也不回的说道:入营第一日就误了晨练,罚跑二十圈!二十圈?!我望着足足有五个汝州练兵场面积大小的细沙练兵场。
顿时口吃起来:能,能不能罚别的?罚别的?窦旭猛然转回身来,盯着我道:可以,做一日的移动活靶!移动活靶?!想象自己顶着烈日举着箭靶在场上移动,让这些不知根底的兵士们练习射击。
不被乱箭射死也会被吓死的啊。
我忙忙摇头:那就,那就还是跑二十圈吧。
颜顾,你给李子林说说队里的规矩。
窦旭转首对那个泼我水的士兵道。
接受处罚时与长官讨价还价,加罚十圈!李子林,你一共要跑三十圈!窦旭点头道:颜顾,就由你来负责监督他。
是。
队率!颜顾的声音答得是既铿锵又响亮。
路漫漫其修远兮的三十圈啊,我已经连续饿了两顿的肠胃,连同昨日被马鞍磨破的那些皮肤。
在我抬腿的瞬间,便开始了对我的加倍体罚。
颜顾立在场内,我每经过他身边一次,他便高声报出一个数字。
我一直跑到头晕脑胀,腿脚发软。
才听他报出一个数字七,我便有些疑惑:都跑了大半个早上了。
怎么才第七圈,他不是故意少数了吧?下一圈,我再跑到他面前时,听他照例响亮的报出一个八字,便放慢了脚步喘息道:颜大哥,你……你没数错吧?颜顾看着我,若有所思道:啊,好像是数错了,这应该是第七圈啊!你,你……我心下愤恨不已。
我不过是迷糊中觉得他皮肤白皙,五官秀致,以为他是和我一样女扮男装的罢了,他就这般记仇。
远远望着场中正躬身指导兵士箭术的窦旭,我终于相信他昨天晚上说的那番话都是真的了。
他不会因为我是女的,就手下留情轻易放过。
如今这个皮肤黝黑神情冷峻的窦旭,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在窦家学堂外说要娶我的窦旭了。
在颜顾数到第十的时候,我的双腿已经象被灌满了铅水,重得难以抬步。
颜顾望着我,恶毒笑道:李子林,队率是罚你跑,不是罚你走,你的速度呢?!我,我跑不……动了。
话一说完,我就一个趔趄栽倒在地,脸颊猛的戳在沙地上,一阵刺痛。
我竟是累得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保持着脸贴沙地喘息不定的姿势。
报,报告队率,不好了,李子林跑步跑出血,晕倒了!身后传来颜顾惊慌失措的呼喊。
出血?!我心下寻思:难道是剧烈奔跑,把昨夜包扎好的创口撕开了?怎么没感觉到疼痛呢?难道是累得麻木了?……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便自身后传来。
我双手撑地,正想站起身来,身子突然一轻,竟被人横抱了起来。
下一刻,我便对上了窦旭焦灼不安的双眼:你没事吧?这么近距离的与他对视,我忽然有些慌乱:我,我……颜顾,你监督大家继续练习,我带李子林去看军医!不待我的话说完,窦旭朝颜顾甩下一句话,抱着我便往营房奔去。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八十八章 帐中藏娇窦旭将我抱进他的房间,在床上放下后,便急切道:你躺着别动,我去叫军医过来!看军医?!不过是磨破了点皮,哪里需要看军医?再说,那么私密的部位,我怎么可能让大夫看?!我一把拉住他:我就是昨天骑马磨破了点儿皮,用了你的药,已经好多了,不用麻烦军医。
磨破皮,怎么可能出这么多血?!你管裤都浸湿好大一块,是不是骑马摔过?窦旭紧张问道。
管裤浸湿了好大一块?!我大吃一惊。
抬手正想去摸一下,却被窦旭一把抓住:别动,仔细挣裂了伤口!伤口?我虽然骑术差,可昨日没有摔倒过啊。
啊!莫非是癸水来了?前天是中秋节,今日是八月十七,上个月也正是这一天来的。
难怪昨天一直觉得腰酸背痛,还以为就是骑马颠簸的缘故。
想到这一层,我的脸蓦地红了:你,能不能帮我找些干净棉布来?我自己处理就好了……窦旭转身去衣橱里拿出一卷棉布递给我,却又道:不行,你没学过医,我还是去叫军中的大夫过来看看。
真的不用啊。
窦旭以为我是害羞,耐心解释道:你放心,军医是位八十多岁的老大夫,你就当……我只得实话实说:那个,其实是我来了癸水……这话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连我自己都有些听不清了。
窦旭却怔怔愣住,他望着我,一张脸涨得通红。
那个的话,你看还需要些什么?好一阵后,窦旭神色不自然的问道。
既然最尴尬的话都已经说了。
我便松了口气,厚颜向他索要了绢布、针线、银炭粉,为了舒适,我甚至也没忘了要上一包薄荷叶。
窦旭点头走出门去。
半个时辰后,他便带着这些东西回来了。
这军营之中,我却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找来这些东西的。
这几日,我就说你是骑马摔伤了需要卧床静养,不必去练兵场点卯了。
还有,住兵房不方便,你就住我这里。
那。
那你住哪里?窦旭瞥了眼屏风道:我晚上在屏风外睡地铺。
我犹豫道:士兵与长官同室,会不会……我叔叔的营房里就配有勤务兵,你留在我这里。
大不了他们说我官僚。
我去练兵场了。
说罢,窦旭转身走出了房间。
半个多月了,我终于在军营中得到了一个私密空间。
时机难得,趁白日官兵们都在练兵场训练,我去水房打了水来。
栓上房门仔仔细细的梳洗了一番。
沐浴后,我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一般,虽然身体仍酸痛乏力,但神清气爽,心情愉悦。
我一边晾头发,一边拿起针线给自己缝制打理癸水的积炭绢袋。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便到中午。
搁下针线,我抚着空荡荡的肠胃,正寻思是不是该去伙房找点吃的。
便听见营房外传来了一阵说话声。
大夫让他好好休息,你们过几日再来看他。
我们昨天都还没见过他呢,借着探病,也正好认识一下。
是啊,队率你一直要我们把队友当亲兄弟。
亲兄弟病了,我们至少也该去慰问一下……那进去看一眼就赶紧走人。
别影响他休息。
听清了窦旭的声音,我忙忙将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儿塞进他的衣橱,转身脱了鞋子跳上床去。
却刚刚拉过薄被盖上,房门便从外面推开了。
窦旭身后跟着走进来一群褐衣玄甲的兵士,瞬间就将房间挤得满满当当。
李子林,队友们听说你病了,都赶来看望你。
窦旭立在床边,无奈介绍道。
我半撑起手臂,佯装要坐起来,走在前面的颜顾便忙忙道:子林兄弟,你快快躺下,快快躺下,千万不要把伤口挣开了……其他围在床旁的人也都纷纷道:是啊,你快躺下。
我便老老实实的躺下了。
我叫宁海,和你住一个房间的。
进门第一个铺位就是我。
我叫聂甚,也和你是室友,我住进门第三张铺位。
李子林,昨天晚上是我接的你,还记得我吧?我叫张罗,是三队二什的什长。
我叫黄明。
三队三什的,就住你们房间隔壁。
我也是梁县的人。
……一个个兵士都挤到床前来,四五十号人一一作了自我介绍。
我越听越是糊涂,这么多同样穿着打扮的人,看起来都差不多,我怎么可能记得住他们的名字?待众人自我介绍完毕,张罗笑道:子林,欢迎你加入我们这个团队!上个月老田头退役,我们队只剩下四十九个汉子了,你这一来,我们又刚好凑足五十整。
呵呵,子林长得这般秀气,我进门第一眼,吓了一跳,还以为队率在营帐里藏了个美娇娘呢!一旁的聂甚笑道。
我方想起自己沐浴后忘记了梳发髻,这满肩黑发也确实太招眼了,不由得感觉头皮发紧。
抬眉间,我发现窦旭的脸色也有些不自然。
正尴尬时,颜顾上前推搡了聂甚一把:你他妈什么眼神啊,我进队时你也说我象女人,你是想女人想疯了吧!屋里众人便都笑了起来。
聂甚却望着我不甘道:子林,你娘一定是把你生错了,你这张脸,若是生做女子,只怕也够得上祸国殃民了……胡说八道些什么?!都给我出去!窦旭终究忍不住了,出声喝道。
窦旭一黑脸,满屋的兵士们便都垂首往屋外走去。
颜顾走到门口突然回头道:子林,你放心,聂甚侮辱你是女人,我回头帮你收拾他。
我便明白过来,颜顾长得细皮嫩肉的。
最讨厌人说他象女人。
早晨我问他那句话就惹恼了他,原本他还在跟我置气,此刻见聂甚说我象女人,他反倒帮起我来,到也是个性情直率的人。
兵士离开后,窦旭黑着脸走到床前喝道:起来!是,队率!我掀开被子恋恋不舍的起身下床。
这张床本来就是他的,先前他大方说要让给我住,估计想想又后悔了吧。
说起来,这张床是我这半个多月来睡过的最舒服的床了。
宽敞又整洁。
不像兵房里的板铺,翻身动作稍大一点就可能栽下地去,半个月才换洗一次床单。
每天都睡在一股汗馊味儿里。
我躬身穿好鞋子,站起身来,窦旭丢过一把梳子给我:赶紧把头发打整好。
以后再要这般披头散发仪容不整,便是军法处置。
是,队率!我拿过梳子。
忙忙梳理起头发来。
心下着急,手里便乱了章法,一头及腰的长发竟乱作了一团,梳得吃力不说,头皮也被扯得生痛。
见我呲牙咧嘴的拉扯着自己的头发,窦旭的一对浓眉便皱得更紧了。
那团拧结的眉毛正让我错觉他要发火。
他便三两步走了过来:梳子给我!难道他要帮我梳头?!我犹豫着将梳子交了出去,他刚接过梳子,手还没挨到我的头发。
房门便吱嘎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报告队率,饭菜……这话没有说完,便齐刷刷的卡住了。
我诧异抬起头来,便见一个兵士端着一个盛着饭菜的餐盘,目瞪口呆的立在房间门口。
进来!窦旭出声道。
是。
队率。
那名兵士垂眉躬身走进屋来,将餐盘在屏风外的木桌上搁下。
战战兢兢问道:队率可还有吩咐?在李子林康复前,这几日都由你负责将饭菜送到我房里来。
是,队率!那名兵士低垂着脑袋,竟不敢抬头向我这边多看一眼。
待那名兵士走出去又将房门轻轻带上后,窦旭竟又将梳子递还给我:我去伙房了。
桌上是你的饭菜。
望着他高魁的背影走出营房,我寻思道:想必是看见饭菜,他才想起自己也还饿着肚子吧?他不在屋里,我梳头反倒没那么慌张了。
将长发梳成发髻缚好后,我坐到桌前享用起加入羽林军后的第一顿饭菜来。
除了青菜、猪肉和白米饭外,还有一小盅猪脊骨炖萝卜汤,味道都很不错。
舒舒服服的将饭菜汤水打扫干净后,我感叹道:汝州营的兵士诚不欺我,这羽林军的待遇还真是不错!毕竟昨天累了一天,今日又在练兵场上跑了十来圈,我全身都是酸痛的,吃喝完毕后,寻思反正是窦旭让我装病,我便又理直气壮的爬上了他的床,舒舒服服的睡了起来。
这一觉睡得酣畅淋漓,待我再睁开眼时,房间里居然亮着灯。
窦旭手握书卷的身影被灯烛投射在屏风之上,竟如去年七夕夜看过的皮影戏一般,影影绰绰。
不知他是何时回来的,居然没叫醒我。
感觉有些口渴,我起身下床想去木桌旁倒杯水喝。
醒了?我一愣:难道他后脑勺长了眼睛,怎么对我的一举一动这么清楚?方才有勤务兵来通报,明日叔叔要到练兵场观看我们队的训练,你新兵入营,缺席恐怕不行……这话听起来竟似有些为难,我便忙忙道:我休息了一日,一身困乏已经消减了许多,明日上场训练没问题的。
那好,我明日就安排箭术训练。
说罢,窦旭便又埋首看起他手中的书卷。
我立在桌角,给自己倒了杯茶水,边喝边问:现在什么时辰了?子时。
子时都还不肯睡觉,这让我对他手中的书就有些好奇了:你看的是什么书啊?兵书。
兵书有这么好看?让你挑灯熬夜的,我才不信呢。
我记得我只有读《遇仙传》、《鹊桥仙》这些话本时才有过这般痴迷。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八十九章 出了风头我搁下茶杯,伸手去夺他手里的书。
他的手顺势一躲,我的手便抓在了他握书的手腕上。
我不由一怔:半个月来,我和一帮汉子顶着烈日练习体能、箭术,原以为自己已经晒得够黑,够爷们了,没想到这烛照之下,我的手和窦旭的手比起来,竟还是这般白嫩细腻得不像话!哎,也难怪聂甚会说我象女人。
啊,不对,我本来就是个女人啊。
待我理清思路,一抬起头来,便发现窦旭的一张脸在灯光下红得甚是耀眼。
我慌忙丢开他的手。
想起男女授受不亲的礼仪,我顿觉愧疚,自己居然一不小心就非礼了他。
我忙道:对不起,我失礼了。
赶紧睡觉去!窦旭站起身来,去衣橱里抱了床褥子,准备在木桌旁的空地上打地铺。
我抬眼瞥了眼他搁在木桌上的书,果然是《孙子兵法》,我便越发感觉惭愧。
想着自己平白抢占了他的床铺,心下不安,便上前道:我睡地铺吧。
窦旭瞥我一眼,并不言语,只是跪身将褥子在地上打开。
我见状忙忙跪身替他平整另一侧的褥子。
铺床叠被这些家务,进窦家学堂第一年女先生就教过了,我做起来十分熟练,三两下将我这一角铺平,我便躬身去掸他那侧的边角。
掸平了四角,我正要直起身来,不料却砰的一声,额头和正要起身的他撞在了一起。
这一碰,竟是电光火石一般,让我眼前一片星光闪烁。
我捂着额头,看着咫尺见的窦旭,一时有些失神:他也被撞晕了么?怎么眼神直直的,愣愣的。
这眼神看得我有些紧张。
我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队率,你没事吧?你……窦旭喉结耸动,声线沉暗。
我正有些诧异,他却猛的挺直脊背站起身来:你喜欢睡地铺的话,就让给你了。
说罢,他走到木桌前,吹灭了灯烛,在黑暗中几步走回木榻旁,一阵窸窸窣窣后,便躺上床去了。
我也在地铺上躺了下来。
只是。
黑暗中他的呼吸声竟格外粗重,听着这一起一伏的声音,我竟难以入眠。
为什么和一群汉子同房睡觉。
我睡得很踏实,和一个汉子同房睡觉,我反而会失眠呢?莫非是我白日睡过头了?第二日卯时,我跟着窦旭一道返回队列,队友们都十分诧异。
面对队友们的热情关怀。
我推说是军中大夫技术好,用了跌打损伤膏药,又卧床休息了一日,我就好得差不多了。
巳时许,窦固在随侍军士陪伴下,果然来了我们训练的靶场。
窦旭正要组织我们列队欢迎。
窦固便摆手制止了,他要求我们按照日常训练进行,他就在旁边看看。
窦旭安排的果然是箭术训练。
只是。
这个训练和我往日见过的全然不同,兵士们射击的是移动箭靶。
也是在这时,我才知道移动箭靶不是由人举着箭靶在场子里移动,而是有专门的移动箭靶架。
场地两段立着木桩,桩上的木齿轮绕着两根拇指粗的绳子。
箭靶便固定在这两根绳子上,侍箭的兵士只要转动一侧的齿轮。
箭靶就会在轨道上左右移动。
射固定箭靶,我尚且不能十发十中,一见到这移动箭靶,我便心里发虚。
好在我个子是队里最矮的,排在队伍最末。
我便专注观看前面四十九名队友的射击,仔细聆听窦固对他们的点评。
他们之中,成绩最好的是颜顾,十发九中,最不济的宁海也中了三发。
想必平日经常在练习。
终于轮到我了,我发现自己手心里竟是满满的汗水。
移动箭靶的射击和固定箭靶不同,你除了要把控好弓箭这一端,同时还要做好对箭靶移动速度的估算。
你必须预测你的箭飞出去后,箭靶移动到了什么位置。
窦旭在一旁讲授要领,我戴好扳指后,迟疑的抓起了弓架上的长弓。
要命,不但箭靶是移动的,这弓也比往日在汝州营用的一石弓重了许多。
我摆好姿势,按箭上台,曲臂引弓,一下,二下,三下……我连拉三下,居然都没能将弓弦拉开。
抬眼瞥了一眼静静立在一旁的窦固,我抬袖抹了一把额头,顿时领悟了什么叫做汗如雨下。
是窦固亲自选我入营,我在他面前却连羽林军中常用的弓弦都拉不开,岂不丢脸丢到家了?他刚入营地,还不适应这二石弓。
你且替他换成汝州营的一石弓试试。
窦固看出我的窘态,发话对窦旭说道。
窦旭很快便替我找来把一石弓。
换弓之后,我深吸一口气,徐徐挽弓,将箭头对准移动箭靶,感觉了一番箭靶移动的速度后,便松弦送箭。
嗖的一声,长箭飞出,却落在了移动箭靶的前面。
窦旭又取了支箭给我,我接过按下。
回想刚才那一箭射出的力度和抵达移动靶架的时间后,我减缓了出箭的速度。
这一箭出去,箭头恰好扎在箭靶边缘,只是力度不够,摇晃一下,便栽落在地。
这时,窦固便开口了:你发现是箭速过快导致第一箭脱靶,你就减慢了速度和力度,却又导致了你第二箭虚浮不实。
你记住:命中靶心不是练习箭术的目的!我们营地里有很多百步穿杨的好手,可是外出执行军务时,却屡屡与目标擦肩而过……练习箭术的目的不是命中靶心?我望着窦固,一脸迷茫。
人箭合一,让箭头替你抵达你手臂不能抵达的位置,那才是练习的关键。
我当日之所以会选中你,就是看中了你在出箭前的那番思索和判断。
这是弓箭手最为可贵的品质。
出箭之前的思索和判断,这就是他选中我的原因?现在,我去替你摇靶,你将那箭靶当做一个被羽林军追缉的逃犯,给你三次机会,看你能否命中目标。
说罢,窦固便走向了移动靶架。
子林好有面子啊,我入营这么久,就没见过将军给人摇靶的……子林,加油啊,这可是将军亲自替你摇靶!你可别射偏了,射中将军可是死罪!身后传来队友们的议论声,我心下便有些紧张了。
将注意力集中到箭靶上!周围的一切对你而言,都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
窦旭提醒我道。
我点点头,凝神盯着前方移动的箭靶。
感觉这一次,箭靶移动的速度竟比方才快了许多。
我拿着弓箭,跟随目标往左右各走了一次,心下对移动速度有了判断,才持弓开弦。
嗖的一声,箭头离弦而去,眼看即将命中箭靶,那箭靶的移动速度却骤然加快,与箭头擦身而过。
哎,只差那么一点儿……啧啧,可惜了!身后又响起一阵啧啧的惋惜声。
我又抓了一只箭,急速按下箭台,未多思虑,嗖的一声又松弦送箭。
这一箭竟和上一箭一样,在即将命中时,与箭靶错位。
吔,又脱靶了!明明就要中了,将军又加快了移动速度!不管身后的阵阵惋惜,我再次抓了支箭,迅疾朝向箭靶的前方射出一箭,这一箭啪的一声扎进了靶身。
场上顿时响起一阵掌声。
窦固抬步走了回来,凝眉问道:不错,你完成了追缉任务。
不过,我还想听听你在射出这三箭前,心里是怎么判断的?我略作回想,便答道:第一箭,我先是跟踪了箭靶的移动速度,估算得差不多了,就送箭出手,可逃犯好像发觉了我,突然加快了奔跑速度,导致我射偏。
第二箭,我虽比第一箭加快了速度,可是逃犯已经受了惊吓,奔跑的速度更快,便导致了我再次失手。
第三箭,我原本还想加快箭速,可我想起一个人的奔跑速度在达到某个极限后,速度就会逐步减慢,我就保持了第二箭的力度和速度……啪啪啪!这一次,却是窦固抬手击掌道:这一番分析判断合情合理,我果然没看错你。
你具备成为一个优秀羽林骑的素质。
选你入营时,有人曾说你身量不足,体型瘦弱,有失我大汉羽林军威武之师的形象。
你绝不可妄自菲薄,要好好发挥你的优势,勤学苦练,提升技艺,为我羽林骑争光添彩!是,将军!我振作精神应下窦固的期望。
窦固又道:在这里,我也想告诉大家,羽林军不是皇家仪仗队,我们追求的不是车骑甚盛的光生外表,我们要的是能够保护陛下安危的真本事!我后来才知道,第一次射击移动靶就能命中箭靶,并且得到窦固将军认可的,我是军中第一人。
在队友们的祝贺和羡慕中,我竟有些困惑:莫非我娘真把我生错了,我本来就该是个汉子?这一次训练后,不但队友们对我刮目相看,就连窦旭也有些诧异。
午餐时,他对我赞叹道:真没想到你第一次参加训练,便有这般成绩。
想起窦固之前的那番话,我突然好奇道:那个说我有损羽林军威武形象的人,难道是你?我,我那时候以为你混入军中就是图好玩,怕你玩过火了,才找了借口想阻拦你进羽林军……窦旭脸色有些尴尬。
聊什么呢,这么认真?我还正想问点别的,颜顾便端了餐盘挤到了我旁边来,我只好低头大口扒起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