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万万没想到,午饭之后,队友们对我态度便全然转变了,变得特别的客气有礼。
毕竟我也是在军营中待过半个来月的人,知道军中男儿待人往往都是诚恳率直的,这般的客气有礼,很不正常。
难道是我今日出了风头,让这帮羽林军汉子们不爽了?还是,他们都知道了我是个女的,所以礼让再三?我心里特别不踏实。
很想找个人问问是怎么回事,却又感觉自己与他们交情太浅,贸然提出这样的问题只怕会很尴尬。
还是得想办法和他们打成一片,才能知道他们的真实想法。
午后是团队协同作战能力训练,每两人一组,在密林中完成系列模拟场景训练。
我恰好和昨日说我象女人的聂甚分到一组,得益于我会蹴鞠,在林地间穿梭行进对我来说,几乎不是什么难事,我们一组的协同任务完成得很好。
聂甚对我的看法明显就有了改观。
走出密林前,他主动给我赔礼道歉:昨日我那番话得罪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爽快笑道:聂大哥别往心里去,我不介意别人说我象女人。
真不介意?聂甚的脸上忽然多了一丝怪异的色彩。
不介意啊。
难怪……难怪什么?我听出了他话里的尾音,他却又戛然而止。
没什么。
我有点口渴,先去那边喝点水。
说罢,聂甚便往放置水囊的树下走去。
望着他走开的背影,我越发感觉疑惑了。
我正要追上前去,后面的林子里便传来一阵对话声。
你说的是真的?自然是真的,我们中午去伙房时,听伙房的小崔说的啊。
小崔一个伙房兵。
怎么就知道这些事情?小崔昨日得了队率命令,中午给李子林送午餐,在队率房里亲眼看见的啊……我心下一紧:这背后议论的不就是我么?!昨日送饭菜的那个伙房兵叫小崔?他们果然都发觉我是女人了?哎,你说咱们队率那么响当当的一爷们,怎么就断袖了啊?断袖这种事情,说起来……啊,子林兄……你,你……这两人正说得起劲,一走出林子,抬头就撞见了我。
突然便都见鬼一般露出一脸的惊慌失措来。
我正要开口和他们打声招呼,他们却不约而同的捂着肚子说:哎呀,内急。
得先去趟茅房了!说罢,便急慌慌的从我眼前消失了。
先前还在说我的闲话,突然怎么就扯到窦旭断袖?难道方才训练中他的袖子被扯断了?这算个什么事啊,也值得他们鬼鬼祟祟的私下议论?别的事情我不会做,这修修补补的女红。
那不是我从小就在学的么?训练结束集合时,我特别留意了窦旭的衣袖。
两侧都是好好的,哪有断袖?莫非他方才回营房去换了衣服了?晚上的训练结束后,一回到窦旭的营房,我便在房间翻找起来,想着正好昨日剩有针线。
就顺便帮他把断了的袖子补好。
可衣橱、木榻上都找遍了,没有断袖的衣裳。
窦旭端着木盆从沐浴房回来后,我上前想要翻检他换下的衣裳有没有断袖。
窦旭一把摁住木盆。
尴尬道:这是我换下的深衣,待会儿有浣衣兵来收拾,不用你帮忙。
那袖子还是好的吧?袖子?窦旭看着我,一脸疑惑道:袖子好好的啊。
奇怪了,你柜子里的衣裳也都是好好的。
他们怎么会说你断了袖呢?你听谁说的?!窦旭的脸色突然就黑得吓人。
不就是断了个袖子么,我帮你补好就是。
你怎么这般恼怒?我知道军营里的男儿,最恨的就是打小报告的人,我自然不会把白日议论他的两个人说出来。
补好?窦旭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你……你就没听过哀帝和董贤的旧事么?我摇头道:这哀帝和董贤的旧事难道与袖子有关?窦旭一脸黑线:哀帝与董贤同塌而眠,早朝时不想惊醒熟睡的董贤,就用剪刀剪了被董贤压住的衣袖。
这段不伦之事,朝野尽知,你却没听说过?哎,周夫子和裘夫子都不曾教我们本朝历史。
哀帝作为一国之君,能这般关心体贴宫人,怎么就成了不伦之事呢?我不解问道。
窦旭怒道:你,你长没长脑子?国君和臣子荒淫至此……臣子?那,那个董贤难道是个男的?天啦,难道是说哀帝喜欢男人?!窦旭将木盆重重搁上盆架:学堂的先生们还真是教得好!明明先生们没有教过,窦旭却说教得好,这绝对是反话。
我的思路倏忽从想象两个男人相拥同眠的画面拉回到窦旭身上,再联想起白日两个兵士的对话,猛然醒悟过来:他们说的不是窦旭的衣袖断了,他们是在说窦旭喜欢男人!窦旭居然会和哀帝一样喜欢男人?!这就是人不可貌相么?我抬眼瞥了窦旭一眼,见他浓眉深锁,咬牙切齿,端端是火气不小。
正不知怎么劝慰他,他便突然对我道:你还是回兵房去睡吧,你在这里我休息不好。
看来,今日这话题触到了他的逆鳞,真的惹他生气了。
想起昨夜我半宿失眠,想起队友们如今和我保持距离,我也觉得回兵房和队友们打成一片是个不错的主意。
当我抱着头盔和甲衣返回兵房后,原本笑语不断的房间突然一片肃静,九个汉子齐刷刷站起身来,向我行注目礼。
这气氛,不知怎么的,就有点悲壮。
直到我走到最里面我的板铺前,什长张罗才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对我道:子林,你搬回来住了?嗯。
我点点头。
将头盔和甲衣在木柜上放好。
回来就好。
张罗的言语中,似乎带着一丝同情的味道。
我还在寻思,他便转身对队友们道:灭灯烛,睡觉了啊。
白日参加训练,也确实累了。
我身子一挨上床板,很快便睡着了。
断袖事件之后,窦旭对我和对一般的兵士再没有任何区别。
每日的体能训练稍有怠惰,便会依律处罚。
我们之间的接触,除了训练中的指导点评,再没有更多的话。
起初。
同什的队友都不太跟我说话,对我始终保持着某种客套礼让。
直到有次我因洗漱慢了集合迟到,被窦旭罚在雨中负重长跑十圈。
累得半死不活的躺在泥地上后,他们对我的态度才有了根本性的转变,才终于觉得我是他们之中的一员了。
羽林军中的生活,比我早先想象的要容易一些。
虽然体能训练比汝州营苦多了,但终究还是在我能承受的范围之内。
这得益于窦固带兵的特点。
他不会要求每个兵士都必须达到某个铁尺划定的统一标准,他允许存在差异,并鼓励兵士发现和发挥自己的长处。
比如,知道我的体型和体能适宜骑射,他就不会强求我的体能训练一定要达到其他兵士的水准。
他说与其浪费时间去做那些不可能出成绩的训练,不如集中心思钻研自己的长处。
因此。
每日除了一般的体能训练,我的训练就主要集中在箭术和骑术上。
从最初的移动箭靶射击练习,到后来骑在马背上双向移动射击练习。
我每日都在与弓箭打交道。
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我用坏了五把长弓和两个扳指,手上握弓控弦的位置已经起了厚厚的茧子。
与此同时,我的箭术也在日益精进。
十一月初,羽林军举行全军演练。
我们分队接到的演练任务是急速奔袭八百里追缉一支匿逃的敌军。
在深夜子时得到军令后。
窦旭便紧急吹角集合,带着我们到马厩领了快马。
备齐弓箭,冲出营地,直奔目的地。
八百里的急速奔袭,一天一夜,粒米未进,滴水不沾,我居然咬牙坚持了下来。
在我们赶到指定地点,正是疲惫不堪时,前方斥候又传来情报,说敌军弃马进入了一片山区丛林,我们需要进入密林追缉。
已是又一个子夜。
我和队友们穿梭在黑黢黢的密林之中,怕打草惊蛇破坏了追缉任务,大家都是闭唇不语,默默行进。
初冬的深夜,山风掩盖了队友们窸窣行进的脚步声,不知不觉中,我竟与队友们失散开了。
待我发现这一点后,心下便惊慌不已。
虽然军中教官教过如何通过星座辨认方向,但在这片密林中穿行,我竟象是遇到了鬼打墙,怎么辨别方向,都绕不出这片林子。
正是绝望之际,我眼前忽然闪过一道银光,随即一个矫健的身影从视野中急速掠过。
看清那道影子往左侧的密林奔去,情急之下,我轻步跟了上去。
跟了一段路后,我忽然反应过来,羽林军兵士着褐衣玄甲,身背弓箭囊袋,在夜色里是不会出现金属反光的。
前面那个人,不是我的队友!心下还在寻思,林子四周便又涌出两三道微弱的银芒。
很快,便见三个人影与我先前跟踪的那个人在林中空地上汇合了。
那队人呢,甩掉了没有?我把他们诱出林子往西边去了。
我是遇到敌军了?!我反手从背上取下弓箭,抽出雕羽箭按上箭台的同时,心下便在打鼓:这里有四个人,我一个人怎么应对?这个距离之内,我确信我可以一箭命中一个。
可问题是,第一箭射出后,另外三个必然会发现我的藏身位置。
距离这么近,我或许来不及换箭,他们就冲到我面前来了。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九十一章 星湖迷岸不如逃了吧?此刻逃走,没人会知道我跟敌军相遇过,可若是我被他们俘虏了,我就成了我们队的耻辱了。
我手握弓箭,躬起身子准备低调走人。
这个分队的队率,听说是窦将军的侄子,往日听人吹嘘得厉害,我看也不过尔尔。
官宦子弟出身,平日养尊处优,来军中也不过是混日子的,哪有什么真本事啊。
他也不过是靠了他叔叔才当了队率……听到这里,我心下便有些不忿了。
窦旭虽是官宦子弟出身,可他平日带兵领队尽职尽责,在训练场上,就连我这个女的都没手下留情过,怎么叫混日子呢?一想到这里,我便停住了脚步。
今日豁出去了,我就不信收拾不了你们!我反手从箭囊里又抓出四支箭,同时将箭尾抵在弓弦上。
除了已经按在箭台里的一支,其余四支我卡在左手的几个指缝里。
既然来不及换箭,我就先把箭搭在弓上,射一箭,按一个箭头。
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解决掉四个人,首先就必须延迟他们的反应速度,为自己拉弓争取时间。
寻思之后,我抬手将箭头的目标从他们身上移到了他们右侧的一株大树上,右手食指一松,笃的一声,长箭在黑暗中扎进了树身。
不出所料,那四个人果然便齐齐望向那株被射中的树木,随即他们又习惯性回头张望与大树对应的左侧位置,搜寻弓手的位置。
趁他们寻找的时间,我手中弓弦一松,噗的一声,长箭便扎进了背我而站的一个人。
不待他们反应过来,我左手食指一挑,又一支箭按入箭台。
嗖的一声,侧面而立的一个人又应声中箭。
弓手在我们后面。
剩下的两人很快发现了我的藏身位置。
在他们挥刀向我疾步奔来的同时,我食指再动,推箭入台,箭镞急速射出,噗、噗,两声闷响后,两人先后中箭倒地。
跑在最前面的一人,倒在离我三尺开外的地方。
我心跳得砰砰直响。
居然已经这么近了!要知道,我除了箭术还可以。
近身搏斗什么的,都渣得要死。
他要真的扑上来了,我就只能束手就擒了。
长吁一口气。
我准备收弓,却突然发现自己弓上居然还卡着一支箭!不对啊,我一共取了五只箭,往右边树上射了一箭,还剩四支。
之后连续射中四个人,手里怎么还会剩箭呢?!难道是我刚才多取了一只箭?我反手摘下箭囊,数了数囊中剩下的箭,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箭囊中原本是二十支箭,此刻剩下十五只。
加上我手里的这支,刚好十六只。
也就是说,我实际只射出了四支?!你也太莽撞了。
一个人居然敢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出手对付四个人!窦旭的声音突然自身后传来,吓了我一大跳。
我转回身去,发现他竟立在我身后两步远的地方,我顿时惊得目瞪口呆:队,队率。
怎么是你?若不是我帮你补射一箭,你此刻已经成为敌军俘虏了。
窦旭的声音越发冷淡:你顾首不顾尾。
我在你身后站了这么久,你居然一点没有察觉,我若是敌军,这足够你死上十次了!我一心只留意林中四人,根本没有察觉自己身后的动静。
这确实是犯了疏忽大意的错误,我便虚心认错道:是我疏忽大意了。
我看你方才本来准备离开的,为何突然又改变了主意要对那四人出手?窦旭问道。
我听见他们……他们说你……说我什么?我犹豫了一下,终究心下觉得委屈,便将实话说了出口:他们说你没有真本事……是靠……靠窦将军才当了队率……你是替我鸣不平,所以要给他们一个教训?我点了点头。
糊涂!窦旭加重语气道:在对敌作战中,意气用事,只会坏了大事。
我就不信,你不介意他们这么说你?!好歹我也是为了维护他的颜面,好歹我也出手干掉了三个敌军,他半句认可都没有,反而句句指责,我心下便有些不悦了。
我为何要介意?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有自己最清楚,别人要说什么,由他们说去。
好吧,你不介意,我介意。
我将箭囊跨上肩背,抬步便往前走了。
好一阵,身后传来窦旭的声音:你走错方向了!我抬头望向冬夜清寂的夜空,密密麻麻的繁星在夜幕上点点闪闪,看得人眼花缭乱。
教官说要看星座识别方向,可这一钵豆子似的星空,怎么辨认得出啊?我叹口气,无奈转身走回窦旭身边:那往哪个方向才对?原来你是迷路了?虽然很难堪,可我确实是迷路了,便只好承认道:这林子太大,我有点迷路了。
窦旭不再言语,一把抓了我的手,带着我往林子的西北方向走去。
林地里藤蔓丛生,树枝横斜,这样被牵着走,我走得趔趔趄趄,很不自在。
走出一段路后,我开口道:我自己走,你带路就好了。
马上就到了。
窦旭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
他抬手拂开面前的一道横枝,埋头钻进了前面的林子。
我也只好缩了头,跟着钻了进去。
眼前,居然是一汪明晃晃的小池塘。
池塘四周林木稀疏,满空星光倒映池水之中,竟如装满珠玉的聚宝盆,盈盈欲滴,璀璨生辉。
好美的星湖!我惊叹道。
这个地方,一年前我来过。
那时我便想,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带你来看看,却没想到今夜居然真的来了。
窦旭松开我的手,径直在池岸边的草丛中坐了下来。
在这林子里穿行了大半个晚上,我的脚早就磨起了水泡,见窦旭坐下来休息,我便也挨着他坐了下来。
我一边揉着酸胀的小腿,一边问道:队率,其他的队友呢?我们的任务完成了没有?你方才说你介意我被人非议?窦旭无视了我的提问,却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突如其来,我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林地中那四个人议论他而激怒了我的事。
虽然如今我们身份悬殊,他未必还将我当做朋友,但我却是一直将他当做朋友的,朋友被人非议,我自然介意。
嗯,介意。
我郑重道。
那队里众人说我断袖,你介意么?窦旭接着问道。
断袖的典故,我也是经他讲解才明白意思。
他喜欢男人这件事,比起他被人说是靠叔叔上位来说,好像我并不怎么介意啊。
不过,回想起上一次他发火赶我回兵房以及队友们议论这个话题时鬼鬼祟祟的模样,我直觉这个话题不是个好话题。
我转回头,佯装在专注欣赏满池星光,听若未闻的将这个问题忽视掉了。
一双手却突然攀在了我的肩头,我诧异转回头,便对上了窦旭星光下棱角分明的脸庞,那一双眸子晶亮亮的,仿佛天上的星子落进了他的眼睛里。
他们说我断袖,我都没介意,方才那几个人说的话,又算什么啊?我忽然想通了,我必须得做点象断袖的事情,才能圆满了他们的期待吧……他攀住我的手稍稍加力,我便被按进了他的怀里,脸颊撞在他胸前的甲衣上,冷冷一片。
我紧张道:可是队率,我不是个真男人啊……窦旭闷声道:正好啊,我喜欢的也不是真男人。
我抬手想推开他,他却搂得更紧了,语气变得低沉沙哑:悦妹,我进了军营,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可你居然鬼使神差的撞进军营里来了。
我本来还想阻拦你进入羽林军,却又被我叔叔破格录取了,你说,这是不是老天要把你交给我?我也没想到入了军营会遇到他,可是这不代表就是老天把我交给他了啊?这个姿势着实有些别扭,我挣扎道:听说老天很忙,他不会管这些的。
是么?窦旭垂首看着我,眼眸中的星光瞬间消失,只剩一片深沉而压抑的黑暗。
突然,他抬手捧住了我的脸,这双常年把握武器的手心十分粗糙,茧皮磨得我脸颊生痛。
眼见他的头慢慢朝我倾覆下来,我竟无法逃脱。
我的脑子里突然映出邓训那张脸来。
那一日,在南北街后的小巷子里,他也是这般轻薄了我。
可到后来,他却不愿意跟我私奔。
再不能让男人占了我的便宜!我手中蓄力,朝着窦旭胸口猛然一推,猝不及防中,他竟被我推倒在地。
只是,我忘记自己推他时,他的手还捧着我的脸,他倒下之时,我也被他带倒,重重倒在了他的身上,鼻梁骨恰好撞在他的下巴上,疼得我眼泪花花。
咬牙忍痛,我手撑着的他胸口想爬起身来,他的手却紧紧扣住了我的腰,只一个敏捷翻转,我便被他压在了身下。
你是想和队率我比角力?窦旭的声音里竟带着一丝闷笑。
我,我……我被他重重压着,胸腔里气流不畅,竟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他的手从我腰后抽出,一手撑着地面减轻了压在我身上的重量,一手抚上了我的脸颊:悦妹,过几日,我就要和叔叔一道出征陇西,我若能活着回来,你就嫁给我,好不好?【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九十二章 军歌嘹亮PS:感谢书友laura0968的打赏。
今天这一章内容比往日的长,发布时间也比往日提前一些,就勉强算是中秋福利吧。
提前祝大家节日快乐!你要出征陇西郡?我大吃一惊:皇上不是派了张鸿张大人率临近各郡的郡兵应战么?去年就听说了武都参狼羌叛乱之事,当时窦童还担心窦固会被派去平乱,怕窦旭也跟着上了战场。
后来,却是皇上下诏由监军掾李苞率领五千兵马,赶到武都平息了叛乱。
原以为西北局势就此平稳了下来,却不知那只是表面的平静。
入秋后,羌族部落首领滇吾伙同弟弟滇岸率领部众入侵陇西郡,在允街打败了陇西太守刘盱后,陇西郡的羌人便全部反叛。
眼看陇西郡局势危急,皇上急诏谒者张鸿率领临近各郡的郡兵讨伐羌人。
五日前军报传来,张大人率领的郡兵与滇吾的叛军在允吾县交战,大战四天四夜后,全军覆没。
这一次,皇上便任命我叔叔为中郎将,率领四万兵士讨伐西羌,我被点名随征。
我听得紧张不已:张大人带领的郡兵居然全军覆没?!这么说来,谋反的羌人部落真的很厉害啊?不用担心,这一次由叔叔领兵,又调集了四万精兵,强将精兵出征,一定会荡平叛族,扬我军威的。
话虽如此,可想起刘盱、张鸿这些大员一个个战死西北,就知道那边的战事不会像他说的这般轻易。
只是,他即将出征,我却不敢将这话直直说出来。
窦旭粗糙的手指抚过我的眉峰,一路流连而下,最后落在我的唇上轻轻摩挲。
感觉他的鼻息越来越近。
心慌之下,我侧开了脸颊,他温热的唇瓣便扫过我的脸颊,落在了我的耳垂边。
等我,悦妹。
温热急促的气息在我耳畔萦回,沙哑低沉的语音竟让我听得心惊肉跳。
在汝州时,邓训也曾说过这句话。
当时我信以为真,可最后,竟是他不要我了。
自此之后,我就决定不会再傻傻的等着谁了。
我不会等你。
我认真答道。
本来。
这次演练结束后,我就准备找个借口让你退役回家。
你确定,真的不等我?不等!这么说来。
我得催促叔叔速战速决,好早些回来找你娘提亲啊。
窦旭抬起头来,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忽然又道:也或者我得想个办法把你留在羽林军里,让你嫁不了人。
只能等我回来……这人居然这么霸道,我打断道:我可没答应要嫁给你!不答应也不要紧,我回来抢了你就拜堂成亲。
我气结道:你……你好……报告队率,全部敌军都已擒获,请队率点数!我的霸道两个字还没说完,林中便亮起了一簇火把。
程秉这声禀报穿透夜色,在林地间嘹亮回响,还真没辱没他的名字。
知道了。
窦旭撑臂站起身来。
随即又握住我的手将我从草地上拽起。
程秉,你个笨蛋,没看见队率正忙么?聂甚故意压低的嗓音自林间响起。
啊?!对不起,我没留意到子林,队率你们继续。
继续……程秉举着火把的身影便徐徐退往林中。
大家看了这么久,满意了吧?该出来了吧?!窦旭咳嗽一声。
严肃说道。
片刻后,一簇簇火把便从四面林中亮起,满脸堆笑的队友们纷纷围聚过来。
靠!居然,有这么多人在林中看着我们?!我顿时感觉自己的脸颊像被火把烤着一般滚烫滚烫。
我抬眼瞥向窦旭,他的神色竟十分镇定自若。
我忽然明白过来:这厮早就知道队友们潜伏在四周,所以才会说我必须得做点象断袖的事情,才能圆满了他们的期待!既然你们也都看见了,我就不隐瞒了。
我喜欢她,她是我的人。
几日后,我便要出征陇西,你们当我是兄弟的话,就帮我把她看紧了,不许她和其他男人有接触!窦旭这番话,居然说得理直气壮铿锵有力,着实让我惊讶。
而最最让我膛目结舌的,却是队友们说的一番话。
队率,你尽管放心,除了女人,我们保证让子林半片男人的衣裳都沾不着!是啊,队率你放心的走吧,子林是你的,我们绝对不碰他一个手指头!队率果然是敢作敢当的好男儿,对兄弟们这般坦坦荡荡,我们绝对不辜负你的期望,一定会好好照顾子林!靠!这是一队什么人啊?!难道是在羽林军中待久了,全部变成三观不正的死变态了?窦旭哈哈一笑:兄弟们辛苦了,今天的任务圆满结束,走,回营领赏去!回程的路上,我才知道窦旭早就发现了敌军情况,安排部署了围攻计划。
只是我稀里糊涂的迷路走失,在不知道他们计划的情况下,误打误撞的遭遇了四个敌军,又在窦旭的眼皮底下干掉了三个。
当然,也不是真的干掉了三个,他们只是负责扮演敌军的兄弟部队。
我先前看见的银光,就是他们身上的护身银甲。
子林,真看不出来,居然是你主动推倒队率,好生猛啊!是啊,我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过,好在队率又绝地反击,终究没损了他作为硬汉的气质!一路上,听见队友们的热切议论,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眼神扫过身旁的窦旭,却见他浓眉飞扬,唇角微翘,一副奸计得逞的得意模样。
敢情,他早就计划好了要给这帮在军营中过得枯燥乏味的汉子们上演这么一出断袖戏?!既能满足他们空虚无聊的八卦心理,又能变相博得他们的信任,还能无偿雇佣一帮替他监督我的眼线?!这可真是一箭三雕啊!难怪这厮通宵达旦的研读《孙子兵法》。
回头。
我也得好好学习学习兵书。
赶回羽林军军营后的第二日,全军召开了这次军事演练的总结表彰会。
窦固将军率领的羽林骑夺得了战术第一,由窦旭率领的我们分队夺得了神行追缉奖。
除了表彰会上窦固将军亲自为大家斟了犒赏酒外,我们还得到了提升月俸和记录军功的奖赏。
表彰会一结束,窦旭便匆忙赶回营房打点行囊。
那时,我才知道是窦固将军提前了出征日期,当天晚上便要带着亲信随从奔赴陇西。
我帮窦旭将衣物叠好放进行囊后,又从他的衣橱里找出了清淤止痛膏和金疮药装上,寻思之后,又拿了几卷棉布塞进已经胀鼓鼓的行囊中。
窦旭将几本兵书捆好。
转身见我已经把行囊装满,便摇头笑道:棉布、药物这些,军需官自会准备。
你给我塞这么多,想累死我?军需官是为全军将士准备的,哪里就考虑得那么仔细了?你自己带上,有备无患。
我又塞进了去一卷棉布。
窦旭抓住我的手,一把将我拥进怀里。
下颏抵在我的肩头闷声道:悦妹,看着你,我忽然好想当一次逃兵。
此刻,队里兵士都在喝酒庆祝,只有我们两个在营房里,却不用再演这断袖的戏码了啊。
我抬手想推开他。
他却突然道:别动,让我好好抱你一次。
我知道,你心里住着邓训。
但这一刻,你只想着我,好吗?我身子不由一怔。
窦旭手臂越扣越紧,我和他也越靠越近。
在近得衣裳相贴,体温交织时。
他突然抬手将我的脑袋摁在他的胸前:你听听,这颗心一直在为你跳动。
脸颊贴着他温热的胸膛。
我感觉到了他宽阔胸壁下强劲有力的心跳声。
这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心跳乱了节奏一般骤然加速。
这一刻,竟是如此漫长,漫长到我以为会这样直到天长地久。
这一刻,却又这样短暂,短暂到我甚至来不及记住自己也曾为他心动。
窦旭却突然放开了我,转身从书桌下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卷轴往行囊里装。
不知是我给他收拾的行囊塞得太满,还是他的手有些颤抖,装了好几次,竟没能装进去。
我正要上前去帮他,便听他垂首道:上一次,我休假回家时,碰见了邓训。
他父亲病重,他却还折腾着要跟阴家小姐退婚。
我看他人都瘦了一大圈……我心下一紧,慌忙打断道:告诉我这个做什么?我和他,已经没有可能了。
悦妹,其实,他的身不由己不是你能体会的。
你为什么要帮他说话?窦旭沉默许久,终于道:悦妹,我若是回不来,你就去找他。
不许胡说八道!这一刻,我突然觉得心痛,一句话便脱口而出:我会等你的。
窦旭蓦地转回身来,满眼欣喜:真的?看着他那般期待的目光,我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他眼中顿时笑容盛开,晴日朗朗。
瞥见他手里那个颜色泛黄的卷轴,我突然有些好奇:这是什么?我看看。
不能看,这是一位姑娘送我的定情之物。
说罢,窦旭转身将卷轴塞进了行囊。
你都有定情之物了,还说想娶我?!我上前一把抢过,拆了卷轴上的锦绳,将卷轴拉了开来。
几个熟悉的大字便跃入眼中:志存高远。
这,这不就是我上次送他的生日礼物么?!窦旭含笑从我手中取过卷轴,仔细卷裹起来,再次塞进了行囊。
行军打仗,你把这个带去做什么?!我脸红了起来。
若是能把你卷了带去陇西,我就不带这个了。
窦旭抬指刮过我滚烫的脸颊,勾唇笑道。
恰在此时,营房外传来一阵呜呜的号角声。
这是召集全军将士在练兵场为窦固将军一行送行的集结号。
窦旭放开我,背上了行囊,我们一道默默去往练兵场。
冬夜凛冽的寒风吹过练兵场,卷起一阵阵沙尘。
望着天幕上寂寂闪烁的星子,我忽然便有些伤感。
进入练兵场,我们便分散开来。
窦旭和行即将随窦固将军出征的军官一道,并立在高高的阅兵台上,羽林军将士代表便一一上前送上壮行酒。
立在队列之中,我仰首望向阅兵台,眼神不期然与窦旭在空中交接,那一刹那,我发现他的眼眸中星光熠熠,璀璨而皎洁。
我心底默默祈祷:愿君平安归来!此时,队列里有人带头唱起了军歌,一时间,合者无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清寂夜色下,军歌嘹亮,慷慨激昂,雷动四野。
我还从未听闻过几百人同唱一歌,也从未感受过如此澎湃雄浑的歌声,一时间,竟听得如痴如醉。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九十三章 元旦朝会窦旭出征后,颜顾担任了我们分队的队率。
除了心里多了对前方战事的担忧外,日子过得和往日也没有太大的差别,依旧是训练,训练,再训练。
这一队的汉子们太守承诺了,将我照顾得特别的好。
有次去伙房,小崔给我多分了两块肥肉多说了两句话,之后居然有好多天见不到他。
后来才知道他被我的队友们严肃警告了,以至于他见了我就主动回避。
进入腊月后,营地里接连下了好几场大雪。
下雪天没法练习箭术、骑术,队友们待在兵房里也都十分无聊,我便鼓动大家去练兵场里滚了雪球蹴鞠。
起初大家还遵守规则,踢得有模有样的。
到后来,雪球越滚越大,踢起来越来越吃力,大家便乘兴将蹴鞠变成了打雪仗,各自团了雪球,朝着对方队员投掷。
一时间,练兵场上雪球飞旋,雪花纷扬,笑声一片。
很久没有玩得这般尽兴,我竟没留意到光禄勋席广将军带着随侍来营地检查营房安全,在追打宁海时,我飞腿扫出的一个雪球,竟啪的一声打在了席广将军的头盔之上。
场中顿时一片静寂,除了雪花簌簌飘落的声音,还有无数道同情的目光齐刷刷的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被吓得呆住,傻傻望着席将军,连赔礼道歉都忘记了。
席广将军停住了脚步,一张刀刻般冷峻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他只是稍微皱了皱眉,随即便问道:你们是哪个队的?我不由一怔:他问的是你们?说明他不知道那个雪球是我踢过去的。
我心下刚刚有丝庆幸,却很快又紧张起来,他问这句话的意思,莫非是要将对我的惩处扩大到整个分队?!报告将军,我们是羽林骑第六屯第三分队!队率颜顾啪一声来了个标准的军礼。
回答的声音极其嘹亮高亢,和他清秀的外貌全然不符。
席广将军点头道:不错,我看别的分队都在营中避寒,只有你们队还冒雪锻炼,精神可嘉。
冒雪锻炼?我们分明是在雪地撒野疯玩啊!我和队友们面面相觑,有些不能确定席广将军是不是说的反话。
你们继续吧。
在我们惶惑不安的猜测中,席广居然转身和随侍的军官离开了练兵场。
难道,他刚才的话,果然是在表扬我们?!大家揣摩了好一阵,终于确认了这种可能。
随即便玩得更疯了。
这日之后不久,我们分队便接到了上级命令:皇上将率公卿百官在原陵举行元日朝拜会,光禄勋席广将军亲自点名。
要我们分队参与执行这次朝拜的护卫任务。
接到任务后,队友们都十分激动。
如此重要的护卫任务交给我们分队,这充分说明了席广将军对我们的信任和倚重。
队友们分析揣摩之后,觉得这次任务的下达,除了我们军演获得嘉奖外。
很可能与上次席广将军看见我们分队雪地蹴鞠有关。
元日朝拜会,是皇上登基之后最为隆重盛大的祭祀仪式,羽林军全军从上自下都高度重视。
接到任务之后,我们分队和其他几个被选中参与执行任务分队就开始接受为期半月的紧急训练。
光武帝的陵寝在洛阳城北五十里外,执行任务当日,我们会跟随皇上的车辇从洛阳南宫的德阳殿出发。
在玄武门与公卿百官的车辇汇合后,护送皇上及百官奔赴原陵。
在与羽林军其他分队共同完成途中护驾任务后,我们这一组的任务就是朝拜会场的近身护卫。
为全方位确保皇上的安全。
依据奉常府送来的现场图纸,我们被精细分成五十个射击点位,分别隐藏在廊柱、曲栏、牌匾、布幔等隐蔽藏所,罗网一般监控和护卫皇上。
我们的训练,就是模拟朝拜会现场。
针对每个点位可能突发的安全事件,反复开展应急训练。
除了对点射杀和补位射杀外。
我们每人还配备了隐身匕首,进行了近身搏斗训练。
高强度的紧张训练,一直持续到除夕前一日才告以段落。
除夕当日,席广将军亲自召见了参与此次护卫任务的羽林军将士,为我们每个人都亲自斟酒壮行。
他神情严肃,语气郑重的告诫我们,皇上登基不久,朝中势力还十分复杂,难免可能有人趁机滋事,要我们高度警惕,宁可错杀,不可错过!他还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必要时候,我们必须以身为盾,誓死护卫皇上安危。
除了那次全军演练,这是我第一次参与如此重要的任务。
听了席广的这番话,我便有些紧张了。
羽林卫执行任务时的狠绝果断,我在箕山山道上就见识过了,那次若不是刘庄及时制止,我铁定就是宁可错杀而不错过的冤大头了。
如今,我居然也要执行这样的命令了。
喝过壮行酒,我们到武器库领取了执行任务的标准军备。
和往日训练不一样,除了增加护身甲衣和匕首外,我还发现使用的箭头也不同往日。
我正想拿起来仔细看看,张罗一把打开我的手:别乱摸,这是淬了毒的,见血封喉。
听了这话,再回想箕山山道的一幕,我竟惊出一身冷汗。
当日有长箭射穿窦童的衣袖,若是稍微偏斜一点,刮破她的皮肤,恐怕她当场就见了阎罗,难怪她自己也惊叹命大。
装备齐整后,队伍在夜色中无声赶往南宫。
抵达任务始发地德阳殿时,不过三更,我们被安置在侧殿里稍事休息。
卯时起,我们便按照早先的计划,在德阳殿四周布开防守阵势了。
天色深黑,宫里四处却已经忙碌了起来。
太监、宫女们端着水桶、提着灯笼,匆忙奔走在挂满冰凌的廊檐之下。
握着冰冷的弓柄,望着殿宇巍峨的宫阙,我忽然有些感叹:我终究还是进宫来了,只是,不是以阴家小姐的身份。
辰时许,天色微明。
在一阵礼乐声中,身着上玄下纁礼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的刘庄在侍官近臣的簇拥下,出现在了德阳殿外的甬道上。
依然是那幅方脸阔口、浓眉大眼的五官,却比箕山见到的那次更多了几分威严的气度。
举手投足间,竟有一种让人不敢逼视的气势。
这,或许便是帝王的气度。
他行过之处,宫人、仪官、兵士无不垂首示礼,诚惶诚恐。
我也不得不低下了头,只注目他行过时礼服翻卷的下摆。
在德阳殿,刘庄行礼拜见了皇太后阴丽华后,登上了帝辇,随即与乘坐凤辇的阴丽华一道自玄武门出宫。
在玄武门,刘庄和阴丽华接受百官跪拜后,浩浩荡荡的皇家车骑便正式奔赴原陵。
旭日初升,寒风凛冽。
行走在这队旗幡飞扬、礼乐隆重的朝拜队伍之中,我第一次对皇权有了敬畏之心。
万里江山在他眼中,生杀予夺在他掌中,这样的至尊之位,谁能不心存畏惧?光武帝的陵寝南倚邙山,北临黄河,阙门巍峨,气势壮观。
一道宽阔笔直的神道直达陵前,道旁旗幡飞扬,香熏袅袅,盛况煌煌。
车骑步辇抵达原陵后,刘庄率公卿百官下辇步行,表情肃穆的沿神道进入朝拜大殿。
我们在众人抵达大殿前,迅速集结,按照早先的布置进入各个防守点位,扣箭上弦,严阵以待。
虽然我的箭术成绩不错,但考虑到我是第一次执行这样的任务,怕判断和应对失误,颜顾给我安排的点位在大殿东侧的额枋之上,距离刘庄最远,也是袭击时敌人最不可能选择的一个点位。
这个位置却居高临下,可以俯瞰全殿。
我单膝跪在三尺宽的额枋之上,取弓上箭,做好准备工作后,便俯首认真观察鱼贯进入大殿的众人。
按照训练时的要求,我们观察监控的重点人群,首先是殿内侍奉的宫女、太监、杂役,因为这些人是流动最大变数最大的群体,之后是从各郡国赶回的王爷、臣僚,再之后就是朝臣、属官,他们中的任何人出现违禁动作,我们都必须迅速出箭。
关于那些违禁动作,我曾问过颜顾,万一别人只是从袖筒里取个手绢儿擦个汗或者内急想要小解,被羽林军误判怎么办?颜顾瞥我一眼道:那你就记住了,误判射杀大臣,那是死罪,一命抵一命。
可若是错过时机,惊驾或者出现更严重的后果,那是连坐的死罪,数名抵一命。
光是这几句话,就听得我额头直冒冷汗。
此刻,踞守在额枋之上,我心里的那根弦比手里的这根弦绷得更紧。
刘庄首先进入大殿,在光武帝牌位前行正式叩拜大礼后,便是太后阴丽华入殿拜祭,之后便轮到三公九卿文武百官。
每位官员进殿叩拜前,都有礼赞在侧禀报参拜者的官名和爵位。
阴丽华之后,是一个头戴青玉七旒冠的褐衣长者,由两名内侍搀扶着上前行叩拜大礼。
看他颤颤巍巍的步态,我直担心他跪下去就起不来。
这时,便听得赞者高呼:太傅邓禹行叩拜礼!PS:感谢圆子君的粉红票!【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九十四章 猫腻之事邓禹?他就是高密侯邓禹?!我不由得凝目细看。
虽然我处在居高临下的位置,却依然能看出他个子比周围的官员要高大一些,长髯及胸,鬓角苍白,或许是病体消瘦,那身朝服穿起来竟格外空荡。
邓禹在牌位前缓缓伏地,三拜行礼完毕,便被内侍搀扶着从侧门送出了大殿。
想必是他的身体情况无法坚持到整个朝拜会结束。
他父亲病重,他却还折腾着要跟阴家小姐退婚。
我看他人都瘦了一大圈……窦旭出征那日的话便浮上了我的脑海。
我的目光扫过大殿,没有寻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发现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名义上的我的养父阴识。
不过半年未见,阴识竟象是突然老了十岁一般,容颜憔悴。
往日挺直的脊背此时已有些微驼,脸上少了往日的爽朗神采,显得萎靡不振。
不知道我离开侯府后,选秀之事是如何了结的?但从阴识出现在百官之中这事,可以推断刘庄没有治他的欺君之罪。
难道,程素又送了别的阴小姐入宫?我心下还正在寻思这件事,眼角突然窜过一道迅疾的黑影,直直往刘庄站立的位置奔去。
心下一紧,来不及多想,手中的毒箭便呼啸射出。
噗的一声闷响后,一团黑乎乎的身影从房梁上急坠而下,啪一声跌落在大殿之中,殿中朝拜的公卿百官都是一惊,纷纷四散退开,殿中情势顿时一片慌乱。
休要惊慌,不过是一只偷食的猫儿!刘庄冷峻的声音在殿上响起。
我定睛一看,果然,躺在大殿中央的不过是只尺长的黑猫!我抬手抹了一把额头。
这天寒地冻的天气里,我额上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幸好只是一只猫,要是此刻躺在地上的是一个人,我只怕会从额枋上栽翻下去。
有侍从上前将死猫举起给众人示意,随即又有两名杂役入殿将地上的血迹擦拭干净。
之后,公卿百官们才又整理冠冕,肃穆神情,站回了各自的位置,继续朝拜大礼。
我心下却开始忐忑不安:执行任务前,席广将军只说要留意轻举妄动心怀不轨的人。
却没有说要留意猫猫狗狗这些小动物。
我如今在大殿上公然射杀偷食的黑猫,惊扰了朝拜会,回去会不会被治罪啊?朝拜大礼结束后。
刘庄在东厢入座,太官献上御膳,太常演奏礼乐,随后各郡、各封国呈送年终考绩的上计吏便依次上前,奏报郡国一年来的民生民情。
大小郡国、封国的奏报结束。
刘庄给公卿百官们一一送上红绸包裹的元日礼后,整个朝会就正式结束。
护送刘庄、阴丽华平安返回南宫后,我们的任务才算正式结束。
一返回营地,便有士官传报席广将军召见我的指令。
颜队率,你说我去面见席将军,会受到什么惩罚?走出兵房前。
我忐忑的询问颜顾。
颜顾痛心疾首道:是我对不起窦队率,我没照顾好你。
早知道会有野猫跑进大殿偷食祭品,我就不该让你值守额枋点位啊……不问他还好。
听他这么一回答,我就吓得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颜队率,那我怎么办呢?颜顾身子一僵,随即一把推开我,急切道:喂。
你离我远点啊,我和窦旭不一样啊。
我只喜欢女人的。
看着颜顾一脸警惕的目光,我简直哭笑不得。
罢了,猫是我射死的,场子是我搅乱的,一切听天由命,席将军总不会因为一只猫杀了我吧?跟随引路的士官走进席将军的营房,他正和几位属官围在木桌前商议事情,我正欲退出去,他却抬眉瞥见了我,招手道:你过来!我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行了军礼道:羽林骑第六屯第三分队李子林报道!背对我的几名属官便转回身来,几双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我。
我正感觉局促,一个圆脸络腮胡的军官便道:你就是将黑猫射下来的那个弓箭手?果然是为这件事来着!我当即用虚心谦恭的认错态度道:小的行事冲动鲁莽,扰乱了朝拜会,愿意接受军法处置!你反应迅疾,出手精准,为什么要处罚你呢?席广抚摸着颏下的胡须,含笑道。
将军,你,不是要处罚我?我一脸诧异的望向席广,见他此刻的笑容不象是装出来的,心里悬着的石头便落了地。
随即便想:难道,他是要奖励我?!席广却道:虽然不会处罚你,但这黑猫背后的事,你必须去给我调查清楚,否则你们整个分队都要记大过一次。
调查黑猫背后的事?这野猫不就是偷食祭品误撞了朝拜么,还需要调查什么?我不明所以的望着席广。
席广用两根手指敲着桌上一幅图纸道:大殿在朝拜之前,就有太监宫女反复检查清扫,别说野猫,就是苍蝇也不敢留下一只。
你们几十双眼睛罗网一般密切监守着大殿,在朝拜的关键时刻,居然还有野猫跑进大殿偷食,你们分队该不该受罚?不对啊,这只猫是怎么穿过羽林军铜墙铁壁一般的防卫,冲进大殿的呢?若说是从外面撞进来的,大殿外的羽林卫也早该发现射杀了,哪里还轮到我出手?我当即醒悟过来:将军,我认为这只猫应该是参加朝拜的人携带进去的,不是我们羽林军疏忽放过的。
席广摸着下颏点头道:所以,调查这只猫的来龙去脉,就交给你了。
只有查清这件事,你们分队才能洗脱失职的嫌疑。
交给我?我顿感头大。
当日参加朝拜的官员足足上百人,我一个小小的弓箭手,该从何入手去查这只猫的来源啊?我正感迷茫,便听席广又道:朝拜会后,皇上就点名让他信赖的一名郎官牵头追查此事,由我们羽林军全力协助。
我征求过那名郎官的意见,他和我都觉得此事不宜声张。
参与的人不能太多。
一来,你是射杀野猫的当事人,对现场的情形十分清楚,有助办案;二来,你身型轻敏,箭法精准,若办案途中遇到危险,也正好能保护那位郎官,所以这个任务就交给你。
原来有刘庄的人牵头办案,我不过是作为线索人物兼保镖出席。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是我命人复原的朝拜当日官员站立的位置图,你拿去认真回想,只要找出在野猫出现前后。
哪些位置的官员有异常举动,线索就出来了。
我这才看清,木桌上放着的是一副朝拜大殿的图纸,上面已经密密麻麻的标注了参与朝拜官员站立的位置。
羽林军的办事效率果然神速,这么快复原图就出来了。
你去找军需官领取物资。
半个时辰后,负责办理此案的郎中会来营地外与你汇合。
席广将桌上的图纸卷裹起来,交给我道:记住,此行你的一举一动,代表的都是我整个羽林军,切记谨言慎行。
我郑重点头应下:请将军放心。
我保证完成任务!我不是觉悟高到要为整个羽林军挣面子,而是担心我们分队的队友因这件事被牵连记大过。
去领取物资的途中,我就开始回想野猫出现前大殿里的情况。
可想来想去,脑子里竟没什么完整的画面。
那个时候,自己正处在神思游走状态,对大殿下面的情况还真没特别留意。
搜索记忆无果,我便走到了军需库房。
这一次。
我领到的装备和上一次的又不一样了,全是轻敏的小物件:贴身软甲、袖箭、匕首。
甚至还有用于攀爬的青龙爪。
不会吧,看这装备,难道我还得飞檐走壁么?这是‘闻风倒’,遇到特殊情况时,你只要拧开瓶盖,站在上风位置,处于下风位的嫌犯就会中毒昏倒。
军需官将一个拇指大小的绿瓷瓶递给我。
这是‘百味解毒散’,对蛇毒、蜂毒以及春药中毒等常见的毒物解毒效果良好。
军需官又将一个拇指大小的青瓷瓶递给我。
这是‘极品金疮药’,对刀伤、箭伤有奇效。
军需官又从包裹中摸出一个土黄色的瓷瓶给我。
这些都是执行办案任务的标准配备?我听得头大,羽林军的军需库里,居然有这些东西?!怎么听怎么象江湖术士的常备装备啊。
呵呵,我听说你是窦队率的人,这些都是我专门给你准备的,其他人可领不到的。
出门在外,准备充足,才能在危机时刻多出一线生机……又是窦队率?难道全军将士都知道了他断袖的光辉事迹?看着军需官脸上殷勤关爱的笑容,我心下竟是一寒:难道,我去调查一只猫的来源,还得经历一番生死考验?!耐心听完军需官的讲解后,我赶回兵房,一边回答队友们热切的提问,一边匆忙打点行囊准备出发。
想起席广交代的此事不宜声张,我便没有具体说明外出办案的内容,只推说是将军觉得我射杀野猫箭术不错,让我去给皇上钦定的一名办案郎官当保镖。
队友们便都纷纷热心教导我当保镖的注意事项。
比如,我的视线一定要聚焦在被保护人身上,片刻不能松懈,还比如要注意关键场合的防卫,不能让被保护人独处,尤其是上茅房、睡觉时……接受过这群汉子们的谆谆教诲,我将打好的行囊背上背,与他们郑重道别后,刚要迈出兵房,聂甚便叫住了我:等等,还有件重要的事情忘了交代!什么事?我停住脚步。
你不能做对不起窦队率的事儿!兵房里齐刷刷的喊出这句话。
看着这群表情严肃认真的汉子们,我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九十五章 同生共死羽林军营地外,停着一辆装饰简陋的油壁马车。
见我牵马走出营房,身着褐衣的车夫便上前道:请兵爷上车!我有马啊。
我晃了晃马缰示意道。
车夫躬身道:我家大人说了,羽林骑的马匹太招摇,为办案方便,特意让我用马车来接兵爷。
我瞥了眼自己牵着的大黑马,再看看马车前套着的那匹褐色马,一个膘肥体壮皮毛油光,一个身板敦矮毛色杂乱,对比之下,果然招摇得很。
寻思一番,我将大黑马还回营地,拉开车门登上了这辆简陋马车。
你迟到了!刚一登上马车,我还没扣上车厢门,便被这句话怔住了。
车厢内,斜坐着一个手握书卷的男子,一袭磊落青衫,一副俊逸容颜,却端端让我看得眼眶发酸。
却不知道,刘庄派来办案的郎官居然是他!这让我瞬间就乱了心绪。
面前这张五官清俊的脸庞,无数次翻搅着我的梦境,一想起来,我的心便隐隐生痛。
老天是在跟我开玩笑么?我好不容易才揭过这一页,将他深深埋藏在心底,却又为何再将他送到我面前来?!此刻,我脑子里浮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下车逃走。
可军令如山,我是席广将军亲自点名来协助他办案的羽林骑,又岂有退缩之理?靠!我好歹也是大汉羽林军里的女汉子,怎么能被这朵烂桃花给绊倒了?!我是梁县木匠家出身的弓箭手李子林,不认识高密侯家的什么六公子,绝对不认识!羽林骑第六屯第三什弓箭手李子林见过郎中大人!按下纷乱的心绪,我扣上车门,故作镇定向他躬身问好。
听见这声问好,原本专注于手中书卷的他。
倏忽抬起头来,诧异的目光一落在我的脸上,随即便是啪的一声脆响,他手中的竹卷竟掉在了车厢上。
不知为何,见到他这番震惊失态的模样,我反倒觉得安了些心。
我俯身将竹卷拾起,瞥了一眼卷目,便将竹卷递还给他:郎中大人雅兴,居然在研读《灵驯录》。
邓训仰头愣愣看着我,眼眸中尽是惊诧和疑问。
莫非。
郎中大人发现被我射下的那只猫是家养的?我沉身在他对面的车座上坐下,再次将竹卷递给邓训。
那只猫是被你射下来的?邓训的情绪似乎镇定了一些,终于主动伸手来接我手中的竹卷。
我含笑看着他:之前席广将军没有给大人说起么?没有。
邓训轻抿薄唇。
眉间的惊诧之色渐渐沉静了。
见邓训的手接到竹卷,我正要收手,手腕处却是一紧。
这厮的另一只手居然一把扣住了我的手腕!我心下一慌,当即失了镇定,忙忙用另一只手去掰他的手。
只是这一瞬间。
他猛力一拽,一个翻转,便将我从座位上拖进了他的怀中。
这般娇弱无力,果然就是我大汉羽林军中的弓箭手么?邓训将我钳制在怀中,我的后背紧贴着他的前胸,他将唇瓣贴在我耳畔轻声道:再给我说一次。
你叫什么名字?温热的气息喷吐在耳畔,我的耳根顿时变得滚烫滚烫。
不过是瞬息之间,我佯装出来的从容镇定便被他打击得落花流水。
可我凭什么要被他左右?凭什么要向往事认输?!我心中好一阵挣扎。
郎中大人。
原来你也有这断袖的癖好?我的左手费力从他怀中抽出,反手抚上了他贴在我耳畔的脸颊,手指沿着他轮廓分明的颌骨一路下滑,直到他的喉结处。
果然,紧贴着我后背的身子突然便僵住了。
我蓄势猛然发力。
右手挣脱他的钳制,一个伶俐转身。
便将贴身匕首抵在了他的喉间:郎中大人,请你记住了,我叫李子林!他可以怀疑我的姓名,却断然不该怀疑我羽林军弓箭手的身份。
虽然我是女人,但军中的训练,我从没落下过,成绩算不得拔尖,却至少也没给羽林军丢过脸。
邓训抬眉看着我,面色从容又淡定:羽林军的兵士果然好身手!看来让你给我保镖,我能放心睡觉了。
我不由一怔:原来,他是在检验我的身手?!邓训抬手推开我握着匕首的手,唇角勾起一丝轻笑:当心点,这匕首若是淬了毒,谋杀朝廷命官的罪可就坐实了。
这话到是真的。
那胖子军需官也没说这匕首有没有淬毒,万一我失手割破了他的皮肤……我心下一紧,忙忙将匕首装回贴身的皮套中。
邓训起身掀开前面的车帘,吩咐车夫出发。
随后弯腰从座下取出一个布包递给我:我们要去一趟东市,你这身军装不合适,换一下。
我接过布包愣住:总不能在他面前更衣吧?邓训瞥我一眼,拾起坐垫上的《灵驯录》,讪讪笑道:你放心,本官没有断袖的嗜好。
可恶!我狠狠瞪他一眼,转过身背向着他,开始卸甲脱衣。
入营半年多时间,我第一次发现羽林军的护身玄甲穿脱起来竟是这么复杂,要解开层层盘扣,还要松开条条绷绳,折腾好一阵才终于将甲衣取下,我又开始解褐袍的衣结。
我给你准备的衣裳宽松,你可以将护身软甲穿在里面。
身后突然传来邓训的声音,我仓惶转回头,发现他的目光正落在我拉衣结的手上。
你为什么要偷看?我恼怒道。
我哪有偷看?邓训一脸无辜。
你,你还说没有偷看,你……我褐袍已经解了一半,想着他那道肆无忌惮的目光,就感觉如芒在背。
我是光明正大的看。
说罢,他干脆将竹卷搁在座椅上,仰头抱臂靠在车厢上,一脸坦然的看着我道:军中男儿集体沐浴时,都是赤裸相见,你在我面前不过是换件外套,还需要遮遮掩掩么?他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我竟无法反驳。
既然我不肯在他面前承认往日的身份,便也只能继续装下去了。
我脱下褐袍,将护身软甲套上后,躬身拿起他给我的包袱,取出里面的衣裳,却顿时怔住:这件衣裳,分明是我在棠棣馆落水后穿过的那件月白长袍!我后来是托窦旭还给他的。
按照寻常羽林卫的身量,他早年的这套旧衣绝对不合适。
莫非,他早就知道协助办案的弓箭手是我了?方才那般震惊的模样都是他装出来的?啊,拿错了,这一包才是给你准备的。
我刚将衣裳穿好转回头去,便见邓训埋头从车座下取出另一个包袱:那件衣裳是我一位朋友穿过的,前阵子才还来,我搁在车厢里,忘记拿回家了。
咿,你穿起很合适嘛……前阵子?怎么会呢?窦旭难道是忘记了,前阵子才还给他的?我蹲下身,在包袱中翻找起来,不出所料,果然就找出了那枚春娟说价值不菲的白玉扳指。
我知道,你心里住着邓训。
我突然想起窦旭出征前的话来。
难怪窦旭说休假见过邓训,原来竟是去还这个包袱么?这两人见面谈了些什么?为什么窦旭会知道我心里有邓训?!包袱里还有你的东西。
我将白玉扳指递给邓训。
邓训瞥了一眼,笑道:送给你吧,你们弓箭手用得着的。
我穿过的衣裳,用过的扳指,他竟是这般随意的扔在马车厢里。
此刻,竟又随意就要将扳指送给我这个籍籍无名的弓箭手。
我心下突然生痛,出口便道:郎中大人果然是有钱人,这么贵重的物件,随口就可以送给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邓训一怔,随即便肃容正色道:怎么是毫不相干的人?你可是要陪我同生共死的人!我的心跳猛然加速。
邓训却又道:这次的案件,看起来不过是死了一只偷食的野猫,其实不会这么简单,你要有以身犯险的心理准备……原来,他说的同生共死,却是说调查这件事可能面对的风险。
我心下一沉,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郎中大人放心,席将军交代此事时,我便做好了心理准备。
我沉身在车座上坐下,打断邓训的话道:郎中大人提说去东市,可是要打探这黑猫的来源?邓训点头道:来之前,我请宫里的驯宠师看过那只死猫,他说从爪子和肚腹的暗纹来看,这种猫不是中原常见的品种。
我知道东市有几家驯宠店,专门售卖外来的珍奇动物,我们去看看能不能找出点线索。
他读《灵驯录》,原来是在为办案做功课,看他说起案情来这般严肃认真,我便有些明白皇上为何让他来办理此案了。
除了从猫这条线索入手,我希望你能仔细回忆一下黑猫出现前后,大殿里文武百官的各种表现。
这是一条比猫更重要的线索。
这话和席广将军当时说的一样,可是,我脑子里就偏偏没有那时的记忆。
我为难道:我已经认真回想过了,没有发现特别的线索。
你负责的点位据说是在额枋,那样居高临下的绝佳位置,怎么可能没有线索?你要静下心来,认真的想想。
我摇头道:真的想不起来了……邓训看着我,严肃道:那你告诉我,黑猫出现前一刻,你的脑子里在想什么?PS:谢谢望月的打赏!【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九十六章 酷吏逼问黑猫出现前,我看到了阴识,想起了刘庄选秀的事情。
这件事我说出来,不就等于承认自己的身份了么?再说,我脑子里在想什么,为什么要告诉他?当时,你在想什么?邓训再次问道。
你这是在审问我?邓训居然点头道:你是线索人,我有权审问。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眸光坚定,没有丝毫动摇。
与这样一张脸对视,我终究定力不够,片刻后,我垂眸道:我若拒绝回答,你会怎样?邓训无耻道:我会一直问下去。
长吁一口气,我无奈道:那时候,我走神了。
我看见了原鹿侯阴识大人,发现他比往日苍老了许多,我就想起了皇上后宫选秀之事,只是刹那间,我视野里就窜出了那只黑猫……这些,其实和办案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呢,这至少排除了阴侯爷的嫌疑,我们的调查目标就又少了一个。
略作停顿,邓训又道:那在看见阴侯爷之前呢?我看见了太傅邓禹大人。
邓训微微一怔,随即道:那时候,你在想什么?没想什么,我只是看着他在内侍搀扶下行朝拜大礼。
我闪烁其词道。
你撒谎了。
这一刻,邓训眸光清寒,竟有一种洞悉毫末的厉色。
我不觉便开口说出了最不想说的话来:我在想你。
这话一说出口,邓训竟是愣愣怔住。
我正为自己大意失言而懊恼,见他这幅表情,反倒唇角勾笑道:我想起窦旭说你父亲病重,你在折腾着要和阴家小姐退婚的事……我听说,你们的婚期是在冬月,如今想必郎中大人和阴家小姐已是缘结同心琴瑟和鸣了吧?我却应该给郎中大人道声喜……我面上堆着笑。
心下却如被剜了个洞一般生生作痛。
邓训看着我,声音变得格外干涩:父亲病重,家中筹备不及,婚事推迟了。
如今,我正在找机会,想求皇上出面退婚……求皇上出面退婚?他这是疯了么?何况,如今就算他与阴月雯退了婚,又能怎样?窦旭出征前,我已经答应了要等他。
时过境迁,我和他。
已经回不到最初了。
我勉力挤出笑容道:郎中大人何必要做这种自毁前途的事?那阴家小姐虽是庶出,总归还是国舅爷的女儿……我的事,不劳子林兄弟担心。
邓训突然出言打断道:你在想我……这些事情的时候。
眼睛里在关注什么?看着面前邓训一本正经的审问表情,答案我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我怎么能亲口告诉他,我那一刻无耻的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在百官之中寻找着他的身影?!有些事情,含糊过去就没事了。
可如果一定要这样抽丝剥茧的细细回味。
却是很要命的。
我不敢承认,时至今日,他依然盘踞在我心中。
放下,深藏,也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罢了。
记住,此行你的一举一动。
代表的都是我整个羽林军,切记谨言慎行。
临行前,席广将军的话涌上脑海。
我顿觉羞愧,我居然说了许多和我的身份不相符合的话。
我再次警告自己:此刻,自己是羽林军弓箭手李子林,不是那个和他曾经有过暧昧情感的天真少女苏悦!邓太傅被内侍扶出大殿后,我扫视了整个大殿。
就留意了阴识大人,再之后。
就是那只猫出现了。
我终究选择了含糊过去。
邓训深深的看我一眼,终究选择了放弃:如此看来,我们只能祈祷在东市能有所发现。
马车到了东市,我端着装有死猫的那只木盒,在邓训带领下,穿过鸡鸣犬吠的喧嚣街市,去往几家隐藏在深巷中的宠物店。
路过一家店铺,看着一个巨大的木笼子里关着的一群野兔,我忽然想起了邓训曾说来这里买野兔的事情,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当日,我就是在这家买的。
邓训似看出了我的心思,坦然笑道:你那日没怎么吃成,要不要再买两只烤来吃?我刚想点头,忽然记起自己是和他在办案来着,便摇头道:多谢郎中大人美意。
邓训眉心微微皱起:不要叫我郎中大人,人多耳杂。
那叫你什么?某人姓邓名训,小字平叔,家中排行第六。
你想怎么叫都行。
我点头道:六爷。
邓训略略一怔,随即笑道:虽然不是我最想听的,不过还凑合。
逛过几家售卖珍奇宠物的店铺,店主都说没见过这种猫。
我们正是失望之际,那店主却道:我有位客人,特别喜欢养猫,他或许会知道这猫的品种和产地。
邓训当即问道:你那位客人住在哪里?我给他送过猫食,他家在靠近上西门的金市街,姓谭……莫非是开耀记金铺的谭耀谭四爷?店主笑道:可不就是么,原来公子也认识他?谢过店主,邓训和我便驱车赶往金市街。
一会儿你就在车上等我,我去找谭四爷就好。
邓训说话时,神色有些不自然。
我也是办案人员,为何不能同去?邓训抿了抿嘴唇,为难道:我和他有些过节,你去了比较尴尬。
他和谭耀有过节,居然还敢上门去请教人家?!想起自己兼有保镖的责任,我当即便道:既然你们有过节,我就更要陪你去了,万一打起来,我才好保护你。
邓训摇头道:还不至于要打起来。
那你和他究竟是什么过节?你这是在审问我?邓训反问道。
事关破案,我也有权利过问。
邓训摇头道:不过是男人之间的事情,和本案无关。
他越是不说,我便越是好奇。
马车到了耀记金铺外。
我第一个便抱了木盒跳下了马车。
邓训看我一眼,表情有些无奈:事关破案,待会儿无论你听到什么,都不能出面干涉。
只要你们不动手,我不会干涉。
见我点头答应,邓训带我进了门面开阔装潢精美的耀记金铺。
我抬眼打量柜台里金光闪闪的各类金饰,邓训则向店伙计说自己想要找谭老板订做一件金器。
店伙计大致询问了一番,便领了我们去往后院。
一进后院,我便感觉来对地方了。
院子里四处都是毛色各异、大小不同的猫,看着这些猫儿围聚在一起争抢线团。
卖萌打滚,每一只都憨态可掬,我便忍不住蹲下身来想要抚摸它们。
别乱摸。
它们会抓人!一道粗粝的声音自树荫后传来,吓得我手一抖,差点将手里的木盒弄丢。
待我站起身来,便见一个身着明黄锦袍的彪形大汉抱着一只皮毛灰黑的小猫从树荫后走了出来。
这个模样着实有些滑稽,我竟有些想笑。
是你?!谭耀一眼就认出了邓训。
脸色当即就黑了下来:我耀记不欢迎你,送客!从谭耀愤怒的表情,就能看出他和邓训之间的过节还不浅。
谭四爷,邓某今日是专程来道歉的。
邓训上前拱手道。
谭耀斜睨邓训一眼,怒道:你睡了我的女人,只道个歉就完了?这话不啻当头一棒。
敲得我头脑发晕:邓训和谭耀的过节,居然是因为女人?!我望着眼前这两个男人,瞬间便觉得不可思议:一个是开金铺的商人。
一个太傅家的公子,他们站在一起身份地位相差悬殊不说,单从这仪容上来看,也端端是云泥之别,一个莽猛粗粝宛如河滩荒石。
一个俊美修仪宛如芝兰玉树,可邓训这厮还居然能看得上谭耀的女人。
还居然……我心中竟是堵得慌。
道歉自然还不足弥补那日对四爷的伤害,我决定明日做东,将那摘花楼的头牌包下送与四爷……摘花楼的头牌?你是说朱颜姑娘?!谭耀的脸上顿时多了丝神光。
正是朱颜姑娘,不知四爷明日有没有空?邓训一脸诚恳。
呵呵,难得六爷这般诚恳,我就是没空也一定要腾出时间赴约。
谭耀脸上竟堆起了笑容:俗话说‘女人如衣服,兄弟是手足’。
我谭耀今日就认下你这个兄弟了,就当那日我是借了件衣服给兄弟穿了……我心中一阵恶寒:没想到邓训这厮竟然也是个流连秦楼楚馆勾栏瓦舍的荒淫无耻之徒!为了那些青楼女子,他居然不惜自降身价,与这市井中脑满肠肥的商人做兄弟……李子林,将盒子端过来!李子林!我猛然醒悟过来,邓训是在叫我。
我忙忙端了木盒走上前去。
邓训瞥我一眼,接过木盒打开递给谭耀:四爷帮我看看,这只猫是产自何地?死了?谭耀抬手摸了一下盒中的死猫,嘴角竟抽了一下。
邓训便道:这是宫里一位娘娘的宠物,昨日被一个糊涂的弓箭手射死,娘娘哭了半日。
皇上着我买一只一模一样的回去安抚娘娘,我去东市逛了半日,竟没能买到……谭耀将死猫拎起来,仔细查看一番,又扳开死猫的眼睛凑近看了看,最后道:这只猫两只眼睛的颜色不一,是从安息国传来的猫宠,你在东市自然是买不到的。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九十七章 追查线索安息国?嗯。
皇上要你买一只一模一样的,只怕有些困难。
就我知道,这洛阳城里养了这种猫的,不会超过三家。
哪三家?邓训急急追问,见谭耀神色有些迟疑,他又补充道:难为皇上对娘娘的一片真心,就是找遍洛阳,我也要替皇上办成这件事。
谭耀点头道:一家是城南醋坊的醋西施裴沅,她也十分喜欢养猫,还有一家是鸿胪寺的治礼郎王齐王大人,他家的猫品种和花色数不胜数了。
治礼郎王齐?邓训沉思道。
那还有一家呢?我忍不住出声问道。
咳咳,那个,还有一家,就是我了。
谭耀咳嗽一声,不自然道:不过我这只,你看,体型小太多了,和娘娘那只差远了……我这才留意到谭耀怀里抱着的小黑猫,和我射下的那只猫有些相似。
四爷这只和娘娘的确实差得太远,我们还是去其他两家找找看。
邓训当即说道:我们还有任务在身,就不多耽误四爷了。
我们明日摘花楼见。
呵呵,好,摘花楼见。
只要能见到朱颜姑娘,那银子就由我来出。
谭耀一副口水滴答的模样,让我看了恶心不已。
和邓训走出耀记金铺,邓训拉了车门让我先上车,我抱了盒子,小心避过他扶着车门的手,登上车厢。
见他随即跟上来,我便紧紧靠着坐垫一侧,与他保持着最远的距离。
你是不是有话想问我?邓训在车座上坐下,眼眸中含着一丝笑意。
没有。
我心里是有很多话想问,可那些话都与办案无关。
谨言慎行,我不能忘了席广将军的叮嘱!邓训注注看着我的眸光,竟似突然黯了一下。
他抿着嘴唇。
终究转向车厢前,对车夫道:去青石巷的摘花楼。
摘花楼?!我惊诧出声。
明日要宴请谭四爷,我总得先去定个雅间儿啊。
邓训背靠车厢,看着我一脸坦然道。
正事都没办完,你就……一本正经去办的事,才叫正事么?邓训嘴角蕴笑。
我怒目而视,却终究保持沉默。
马车很快便到了摘花楼下。
邓训跳下马车,扶着车门问我:你要去开开眼界么?往日让我目光流连不舍的那张脸,如今只觉面目可憎。
我嫌恶的转过头,望着一侧的车帘道:不去。
甚好。
那朱颜姑娘最喜欢小白脸。
你若去了,只怕她就不正眼看我了。
说罢,邓训合上车门。
径直去往摘花楼了。
掀开车帘一角,远远看着他高颀的身影被一群红翠旖旎的女子簇拥进摘花楼,我心下竟是一冷:往日那么多次与他接触,从没一次象今日这般让我憎恶。
我果然是看错了人,他分明就是一个油嘴滑舌、荒淫无耻的浪荡公子哥儿。
只要一想起他和谭耀说的那番话。
我就觉得龌蹉肮脏。
在车厢里等了好一阵,也不见他出来,脑子里便无端浮现出他与那朱颜姑娘眉来眼去郎情妾意的模样来。
我抬手摁了摁太阳穴,只觉得焦躁难安。
想着青石巷离杂货街不过是两三条街巷的距离,难得离家这么近,我便寻思回去看看我娘。
我掀开前壁的车帘对车夫道:小哥。
能否送我去一趟杂货街?车夫为难的看着我道:李公子,我们正办案呢,不方便去做私事……你家大人不也在办私事么?既然你不方便。
那我就步行去了,一会儿我回来找你们。
说罢,我便开了车门跳下马车。
李公子,李公子……不管那车夫在后面怎么喊我,我穿过青石巷便拐去了杂货街。
越走近杂货街。
我心下就越紧张:半年没见我娘了,却不知道程素有没有为难她?不知道我的音信。
她是不是一直忧心忡忡?……直到望见檐下悬挂着的大红灯笼,看清门楣上吉庆堂三字店招,我的心才又重新平静下来。
这番模样,和往日一般无二。
再往前走,瞥见门槛外的地砖上,还堆积着薄薄一层燃放鞭炮后留下的纸屑,我便愉悦起来,过年还放了鞭炮,说明我娘她心情不错。
店门是紧闭着的,我上前扣响了门上的铜环。
好一阵,却没人应门。
这位公子,你是要找杜老板?身后突然传来一身问话。
转回头,便见对面开茶馆的徐婆子正在往竹竿上穿套新的店幡。
怕她认出我来,我便侧着脸佯装打量门上的楹联道:是啊,婶婶可知道她在不在家?一大早就见她拎了喜篮子出了门,怕是去隔壁巷子的陶坊了吧。
去了陶坊?我顿时失落起来: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怎么这么不巧!公子找杜老板有什么事啊?这徐婆子是街上出了名的八婆,我不过是搭了她一句话,她便不予余力的发挥起八卦的特长来了。
心下灵机一动,我便问道:婆婆可知道杜老板家有个女儿?知道啊。
她家女儿长得可俊俏了。
公子莫非也是慕名想要来提亲的?我点头道:嗯,就是不知道可有出聘?上门求亲的人倒是不少,不过好像杜老板都回绝了。
都回绝了?!我故作惊讶道。
那杜老板为人精怪,她说选女婿,首先要看女儿喜不喜欢。
不巧她女儿回梁县老家探亲了,这一年半载都没回来过,求亲的人自然就都给打发走喽……这么说来,我娘收到那个小屁孩送的药材了,并且她认为我还呆在竹溪镇?也罢,总比让她知道我如今混进羽林军当了弓箭手好吧。
我给徐婆子道了谢,便离开了杂货街。
走回青石巷,油壁马车还停在原来的位置。
我拉开车门上了车,邓训已经在车上了。
去了哪里?邓训放低手中的书卷。
抬眉严肃问道。
杂货街。
做了什么?随便逛了逛。
他自己去摘花楼里快活了回来,却还这般审问我的行踪,我便没好气的答道。
见了什么人?一个卖茶水的老婆子。
邓训直直盯着我,我也直直看着他,毫不让步。
若说目光似剑,这刹那之间,只怕我们已经过了几十招了。
这一次,却是他先认输了。
他转头避开我的视线,盯着书卷看了好一阵,才又道:以后没有我的允许。
不能私自行动。
我转头望向车帘外,恹恹道:小的知道了,郎中大人。
马车离开青石巷后。
去了城南的醋坊。
在醋坊,我见到了被谭耀称为醋西施的老板娘裴沅。
裴沅三十来岁,又白又胖,端端就是一个能说会道的馒头,看着她的这幅模样也被唤作西施。
我便深刻怀疑起谭耀的审美观来。
看看裴沅,看看邓训,再一想起谭耀与邓训的过节是邓训睡了他的女人,我突然便是一阵恶心,几步走到墙角便呃呃干呕了起来。
邓训正与裴沅谈论着安息猫的事,一见我这般摸样。
便走过来扶住我道:怎么了?我一把甩开他的手,眼泪花花的道:别碰我,脏!邓训蓦地怔住。
那裴沅便走了过来:想必是这位公子没来过醋坊。
闻不惯这醋酸味儿。
不如先去外面呆着吧?我摁着胸口,压住恶心感,点头道:嗯,你们慢慢谈,我出去了。
我前脚刚走上马车。
邓训后脚就跟了上来。
你谈完了?我有些诧异。
邓训却答:我去摘花楼,只是安排明日的宴席。
见都没见那朱颜姑娘……你今日见没见着朱颜姑娘,有什么相干?反正都是老相好……话刚说到一半,我忽然发现自己的语气不对劲,一想起席广将军的叮嘱,我便忙忙打住道:你与那些青楼女子的风流艳事,与本案无关,以后不必说与我听。
邓训便不再言语,只吩咐车夫道:今日的事情办完了,送我们回上西门。
我惊讶道:办完了?我们还没去治礼郎王齐家啊。
邓训似有些疲惫,仰头靠在车厢上,淡淡道:治礼郎王齐那日也是参加过朝拜大典的,我们如今就这么问上门去,你不怕打草惊蛇么?我竟没想到这一点。
只是,既然要调查这猫的来源,遇到可疑人选了,我们却又不能问上门去,这案子又该怎么办理呢?马车一路向西行驶,最后停在一幢僻静的青瓦小院外。
这是哪里?下了马车,我便问道。
为了方便办案,皇上临时拨给我的一幢宅子。
旁边那个院子名字很唬人,叫濯龙园。
濯龙园?!这可是与北宫相连的皇家禁苑啊。
我往邓训手指的方向望去,便茂密的林木中尽是碧瓦朱甍的楼宇亭台。
刘庄居然将这里的宅子拨给邓训,他对邓训的信赖也可见一斑。
进了宅子,邓训便道:因是办案用,我没安排丫鬟婆子过来侍候,除了车夫和两个门房,没有其他人。
你先随便逛逛,我去书房写几张请柬。
这个时节,庭院中到处是枯枝凸树,冷冷清清,又有什么好逛的。
我便道:我替你研墨吧。
邓训顿住脚步,侧身拉开书房门道:劳烦羽林骑的弓箭手替我研墨,真是受宠若惊。
我白他一眼,转身走进了书房。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九十八章 青楼朱颜第二日,车夫蒋勇被安排去城中各处送请柬,邓训则带着我去吏曹拜访了尚书汤秣。
在吏曹公署,邓训拿出刘庄赐下的办案令符,要求进官籍库查阅一些卷宗。
汤秣对邓训甚为客气,将我们亲自引去官籍库后,着人送来茶水点心,还留下一名文吏协助我们查找卷宗。
官籍库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为浩大的资料库。
密密排列的木架,层层堆垒的竹卷,若没有那名文吏协助,在这竹卷的汪洋大海中,我们只怕几天几夜也找不出治礼郎王齐的官籍。
为了不引起那名文吏的注意,除了王齐的官籍,我和邓训又随手查阅了鸿胪寺其他官员的官籍。
查完官籍,从吏曹出来,我便问邓训:可有什么线索?邓训点头道:王齐早先是鸿胪寺的译臣,是去年才升任从六品的治礼郎。
鸿胪寺主要掌管外族邦交、朝廷礼仪事务,治礼郎是鸿胪寺司仪署的常设官员。
这个官职的官员,在朝中一抓一大把,却不知道邓训发现的线索是什么。
你是正六品的郎中,都没出席朝拜大典,王齐不过是从六品的治礼郎,你为何确定他出席了朝拜会?寻思一阵,终于发现了个疑点,我便提了出来。
邓训道:鸿胪寺司仪署的官员,无论品级高低,都是要出席朝拜大典的。
我那日也在大殿之中,只是你看不见罢了。
邓训那日居然也在大殿中?我站的位置俯视全局,何况他的身影,我再熟悉不过了,怎么会看不见?邓训瞥我一眼,笑道:皇上身边的护卫,羽林军不过是大家知道的一支罢了。
我诧异道:难道。
你是皇上的影卫?!邓训却没有回答我的提问,转而道:王齐在担任译臣时,与外族交往密切,安息国使节赠送他几只猫宠实属平常。
这么说来,那日带猫进朝拜大殿的人,就是王齐?猫的来源与他有关,但却不一定是他带进去的。
一个新任的从六品小官,只怕没有这个胆量。
邓训摇头道。
那接下来,我们该从何处入手?解铃还须系铃人,自然是要从王齐这里入手。
你不是说上门追问会打草惊蛇么?所以这追问就不能上门了啊。
这话听得我云里雾里。
邓训却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晚上要去摘花楼,我们去置办几件象样的行头。
案件还没有大的进展,这厮却还惦记着摘花楼的晚宴。
我气恼道:那花天酒地的风流宴你就自己去吧。
我晚上潜入王齐府上去打探一番。
夜探王齐府,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啊。
邓训抬手抱臂点头道。
我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这个想法得意,他便又道:不过晚上这花天酒地的风流宴,你却是必须与我同行。
为什么啊?我做东请客,少不了要陪笑陪酒。
我若是喝醉了,没个保镖在身边,被那些姑娘们非礼了怎么办?我听得火冒三丈:你们这群无耻之徒去青楼,不就是寻欢作乐么,还假惺惺说什么被姑娘们非礼了……你果真不去?邓训皱眉问道。
不去!邓训眼眸中顿时露出一丝笑意:甚好。
莫非,这厮绕这一番话。
就是故意要我不去的?我当即便反悔道:不行,席将军叮嘱我要做好你的保镖,这摘花楼里人多事杂。
我还是得盯着你。
不错,你很称职。
待这个案子破了,我会向席广将军替你争取嘉奖。
说罢这话,邓训便抬步走进一家富丽堂皇的成衣店。
我迟疑了一下,终究也跟了进去。
待我和他双双从成衣店出来。
便俱是锦袍裹身,玉冠束发。
端端一副标准的贵族公子扮相了。
待我们不紧不慢的赶到摘花楼,一个红裳女子便满脸堆笑的扑将上来:六爷可算来了啊,谭四爷在雅间里等你好久了。
四爷已经到了?可不是么?茶水都换了两壶了。
红裳女子一便将我们往楼上引,一边回身对邓训笑着说话,仿佛她后脑勺长了眼睛一般,根本不用看楼梯。
那朱颜姑娘可准备好了?早好了,在房里等着六爷呢。
这女子每说一句话都要朝邓训抛一个媚眼,看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邓训却十分受用,笑容满面道:那就麻烦姐姐去请朱颜姑娘到雅间来吧。
刚走到雅间门口,便又有几个红翠满身的女子上拥上前来,娇滴滴的给邓训打招呼:哟,是六爷来了啊?看着他这倍受欢迎的阵势,我终于相信他早先说的喝醉了会被姑娘们非礼的话来。
看他被这群女人簇拥着,我也有些诧异:明明我穿男装的扮相也差不到哪里去,这些女人为何没一个来招呼我呢?进了雅间,便见那虬髯大汉谭耀正歪躺在靠窗的锦榻上,一个黄裳女子正跪在塌下给他敲腿,他半闭着眼睛,一副十分享受的模样。
四爷,让你等久了啊。
邓训上前致歉道。
谭耀睁开眼眸,看见邓训便眉开眼笑的站起身来:哪里,哪里,这丫头捶腿捶得舒服,我都快睡着了。
两人正在客套,房门便从外推开,环佩叮咚间,一个白衣女子便抱着把七弦琴款款走了进来:朱颜见过诸位公子。
她便是朱颜?难怪说她是摘花楼的头牌,这秀致的容颜,未施脂粉,却美到极致;纤瘦的身姿,宛如细柳扶风,袅袅娜娜;最最难忘的,却还是她的声音。
我第一次发现。
一个人的声音居然可以如羽毛一般轻柔,听得人心里发痒。
朱颜姑娘,在下对你仰慕已久,今日终于得见,真是三生有幸!谭耀一见朱颜,便激动得满脸通红。
朱颜谢过四爷厚爱。
朱颜再次屈膝施礼。
不谢不谢,朱颜姑娘这边请。
谭耀慌忙上前,一手扶住她的抱琴的手臂,一手便攀上了她的肩头。
朱颜的身子竟是一怔,她抬眼瞥了邓训一眼。
随即便由着那谭耀将她带到房中的木桌前坐下。
她看邓训的那一眼,竟我让心里有些发痛。
这个女子,和邓训的关系绝对不一般。
想着邓训进摘花楼来熟门熟路的模样。
便知道他是这里的常客。
听说朱颜姑娘最近又演习了新曲子,早就想来听听了。
邓训带了我也在桌前坐了下来。
一见我们落座,丫环们就开始端茶倒水,布放果品菜蔬。
难得公子雅兴,朱颜便献丑了。
朱颜站起身来。
招手让身后的黄裳女子将琴架搬来厅中,她将七弦琴在琴架上放好,又朝我们施了个礼后,才又端然坐下,开始撩拨琴弦。
琴音泠泠,琴意古雅。
只刹那间。
这脂粉熏人的青楼雅间内,便如扑进了一道林间清风,让人肺腑清透。
看着朱颜专注抚琴的模样。
我突然心生怜惜:这样美好的一个女子,却为何栖居在这摘花楼里?任由这些肮脏男子摆弄亵玩?一曲终了,屋子里突然啪啪啪响起一阵刺耳的掌声,惊得我身子一抖。
转头便见旁边的谭耀鼓掌兴奋道:好听,好听。
打出娘胎里出来,我就没听过这般好听的琴声。
听得这声夸赞。
朱颜柳眉微微皱动,神情冷冷淡淡,透出几丝不屑。
西岭松声落日秋,千枝万叶风飕飗。
美人援琴弄成曲,写得松间声断续。
一旁的邓训出声赞道:朱颜姑娘的琴技越发精进了,这曲《风入松》已臻化境。
邓训的话语刚落,朱颜的眉间便浮起了一丝浅浅笑意:六爷果然是我的知音人,也不枉我练这曲子割了手指。
这时,我才留意到她十个指尖都缠着绷布。
回忆起自己练琴时被琴弦割伤手指的旧事,我心下竟有些妒忌:朱颜练琴伤了手指,琴意尚且有邓训知会,我练了那些年,却不过是弹给了一群贵族太太养瞌睡。
练这个东西,居然会伤手指?谭耀起身走到朱颜身旁,躬身抓起她的手指,一看那缠着绷布的十指,便痛心疾首道:这劳什东西,不听也罢了,朱颜姑娘怎么这般不爱惜自己?朱颜缩臂想抽出手来,那谭耀却牢牢抓住道:以后不要练这个了,伤身伤心。
正在此时,先前引路的红裳女子却走了进来,凑在邓训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邓训便起身道:四爷,隔壁房间来了几个朋友,我过去招呼一声。
那谭耀正顾着心疼美人,头也不回地说:去吧,你忙去吧,那边的账单我到时一并买了。
那怎么行呢,说好我做东的。
谭耀转头威胁道:你若是去买了单,我就不认你这个兄弟了!呵呵,那就多谢四爷了。
邓训拱手一礼,转头示意我跟着他走。
走到门口,我回头再看时,那谭耀已经将朱颜搂进了怀里。
心下有些不忍,我拉住邓训的手臂道:你,你就留她一个人在里面?莫非,你想留在里面观看?这朱颜姑娘对你,对你一往情深,你就这么……我竟说不下去了。
邓训突然退回一步,伸手将房门带上后,却顺势将我抵靠在了门廊上:我不过是来摘花楼听她弹过几首曲子,何来一往情深之说?可她看你的眼神,那么深情眷眷……青楼女子,看谁的眼神都是深情眷眷的。
胡说,她看我和谭四爷就不是那样的!邓训笑道:是么?那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将她娶回家去?【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九十九章 偎红倚翠我还愣怔着,邓训却突然松开我道:走了,王齐在隔壁房间等着呢。
王齐?邓训居然将王齐请了出来?!看着邓训在红裳女子引领下,大步走进旁边的雅间,我忙忙跟了上去。
六爷,你做东请客,居然来得比我们还晚?厅中大圆桌上,已经围坐着五六个华衣锦服的男子,一见邓训进门,坐在中间的一个朱袍男子便起身责道。
我早就出门了,只是路上遇到个麻烦,稍事耽误了一下。
还请哥哥们见谅。
邓训抱拳对坐中诸人赔礼。
都是自家兄弟,见什么谅啊,连喝三碗,我们啥都不计较了。
朱袍男子笑道。
我低头一看,果然,给邓训留着的空位前,早已一字排开三个陶碗,里面水汪汪的注满了酒水。
邓训二话不说,端起陶碗就一口一碗豪爽喝下。
啪啪啪!坐中响起一片掌声。
早听闻邓六爷为人爽直,今日一见,才知传言不虚啊!敬佩,敬佩!左边一位身着黄袍的中年男子出声赞道。
六爷,这位就是鸿胪寺的王齐王大人。
朱袍男子指着黄袍男子介绍道。
呵呵,王大人的才名我早听过了,只是今日才聚在一起,着实相见恨晚。
邓训果然便履行起做东赔笑的职能来了。
六爷,可别这么叫,王某在诸位爷的面前,屁大个官儿,哪里配得上大人两字?叫王齐就好。
王齐忙忙躬身谦道。
都坐下说吧。
邓训带头在东主位置坐下。
邓训入座后,我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坐,坐什么位置。
正在为难时,邓训便道:子林,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
我几步走到他身旁,邓训便从他左手边依次介绍开来:这位是鸿胪寺的齐爷,这位是廷尉府的罗爷,这位是太学的董爷,这位是奉常府的谨爷,还有这一位,是新阳侯世子、郦邑公主的驸马爷阴丰丰爷。
我有些错愕:没想到身着朱袍的男子。
竟是我那名义上的堂兄阴丰!阴丰喜酒好色、飞扬跋扈的恶名,我自小便有耳闻,没想到邓训居然和他是朋友。
我便越发感觉自己识人的眼光有问题了。
介绍完坐中的客人,邓训便招手让后面的丫环给我添了个座椅在他右侧。
我甫一落座,旁边的阴丰便以怪异的腔调道:六爷,怎么只介绍我们,不介绍这位俊俏公子呢?邓训哈哈一笑:忘了。
他是我从高密一家戏班带回的伶郎李子林。
伶郎李子林?我靠,我什么时候变成戏子了?!哦,我却不知道六爷什么时候也喜欢上了剪袖子这游戏?阴丰的眼光象是一条恶心的蚯蚓,从上到下爬遍我全身后,啧啧点头道:六爷好眼光啊,这李公子端端是俊俏。
若是换了女装,只怕不输朱颜啊。
若是丰爷也喜好这一口,赶明儿我就将他洗干净了打包送你府上?邓训笑道。
这厮说我是戏子到也罢了。
居然开口就要将我送给阴丰,我心下愤恨,抬脚便踩上了他的脚背。
果然,他的嘴角顿时痛得一抽,却碍着面子。
脸上保持着一种神情怪异的笑容。
送我府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那头母老虎,什么娇滴滴的人儿。
一进了门都会被她扒皮抽筋吃得不剩骨头。
哎,想着我的怜儿、果儿、柳儿、菁儿,我这心啊……阴丰抚胸长叹,竟是一脸痛楚。
一旁的王齐笑道:丰爷,你就别装了。
那些女子还不都是你玩腻了带回家善后么?那藏在上东门别院的红袖姑娘,你怎么不舍得带回家去?我靠!你居然知道我的袖儿?我这保密工作不到位啊。
阴丰惊咋咋叫唤道。
王齐道:丰爷果然健忘,上次红袖姑娘要的那只猫宠,我可是亲自送上门去的啊。
猫宠?!一听这话,我便明白了邓训的用意。
惭愧之下,我当即松开了他被我蹂躏着的脚背。
阴丰却对着王齐道:这么说来,你见着我的袖儿了?可不是么,那日还是红袖姑娘亲自从我手里抱走了那只猫啊。
阴丰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那你觉得她怎么样啊?王齐笑道:比起朱颜姑娘,那又是另一番风采啊,丰盈圆满,玲珑有致……你看到的只是表面,你却不知道她在床上,那功夫……阴丰的表情和语调都十分恶心,若不是强力压制着,我真要跑去墙角呕吐一番了。
却正是难受之间,邓训的手便在桌下抓住了我的手。
我心下一紧,正要挣脱,他的唇瓣便贴近了我的耳畔:不能让阴丰转移了话题,你赶紧向王齐要猫。
这才正事啊。
我忙忙坐直了身体,朝着王齐道:齐爷,我也很喜欢养猫,你能不能也给我送一只?想是有些紧张,这话竟说得十分干涩。
王齐听了,脸上露出一丝诧异:李公子也喜欢养猫?我正不知道如何接话,腰间却突然多了一只手,我身子不由得僵住。
只是一瞬间,邓训竟将我抱坐到了他的腿上,他唇瓣贴着我的耳垂低喃道:语调温软一些,不要这般汉子气。
虽然这姿势着实让我别扭,不过想起这是在办案,我竟也只得任由这厮搂搂抱抱的非礼着。
我抬眉望向王齐,学着先前领路那个红裳女子的语调道:六爷经常流恋这烟花之地,我一个人在家中好生无聊,抱着只猫儿,多少也有点儿暖气……哈哈,六爷,李公子这分明是在怨你照顾不周啊。
一旁的阴丰哈哈笑了起来。
我这子林什么都好,就是心思比女人还腻,把我缠得太紧。
邓训别开头,对坐中诸人笑道。
靠!什么话啊,我缠他?!这分明是他的一双手把我缠得快出不了气了。
闻着他满身的酒气,我便有些恼怒。
阴丰笑道:齐爷,你明儿就送只猫给子林吧,让他留在家里逗猫,好将六爷解放出来陪我们喝酒。
敢情齐爷给红袖姑娘送猫,是解放了丰爷你啊?坐中的罗爷、谨爷都哈哈笑起来。
王齐也和着一起笑起来。
笑罢,他便一脸为难对我道:说起来,给李公子送只猫也不是难事,只是得过些日子了。
我那只安息种猫前阵子被荆王爷带走了,如今家里只有一只母猫,若是送了你,只怕它一天到晚溜出去偷腥,你连只猫影儿都见不着……王齐的种猫被荆王爷带走了?若被我射死的那只就是种猫,那带猫的人就锁定了荆王爷啊……既是这样,那就过些日子吧。
免得这好好的纯种猫,偷腥弄出一堆杂毛儿来不好收拾。
我陷入沉思,全然忘记了索猫这话头是我提起的,直到听见邓训说话,才猛然醒悟过来,忙忙补道:也不急的,等齐爷家添了小猫,我再来求取吧。
说起这猫啊,我就觉得纳闷,朝拜那日,大殿里怎么会突然窜出只猫来呢?廷尉府的罗爷端起酒碗,突然出声道。
我和邓训都是一怔。
关于猫这个话题好像扯得太久了,再扯下去,那王齐定然就起疑了。
邓训当即端起酒碗道:难得出来放个风,寻个乐子,说什么朝拜啊,喝酒才是正题。
陈妈妈,赶紧的将楼里崭新的姑娘叫几个上来,不能让兄弟们误会我心疼银子啊。
立在桌后的鸨母便笑开了脸:我就知道六爷阔气,我马上去叫姑娘们上来,这一水的,还都是没开过苞的花骨朵呢。
一听说有姑娘们要来,坐中气氛便又热闹了起来。
哈哈,六爷,你那一本正经的太傅老爹,若是知道生了你这么个败家子儿,只怕要气出病来吧?阴丰一边喝酒,一边打趣道。
这话一出,我明显感觉邓训的身子僵住了。
我抬手推了推他,他才满脸堆笑道:要说败家,这洛阳城里,谁能和丰爷你比呢?我家老头子早就懒得管我了,要是没那个母老虎在家蹲着,我这小日子也算是过得称心如意了。
阴丰仰头将碗里的酒水灌进了喉咙。
一搁下酒碗,他忽然又对邓训道:我听说你在折腾着要和我那七堂妹退婚?邓训笑道:这事,丰爷竟也知道了?你就是为这李公子退的婚?阴丰瞥我一眼,又问邓训。
邓训未置可否道:我不想耽误阴小姐的青春年华。
退什么婚啊?我这七堂妹性情懦弱、胆小怕事,你就是把李公子带回去和她同床寻欢,她也不敢吱个声的,何必折腾得那么麻烦?顿了一下,阴丰又道:再说,我那大伯极好面子的,你真要退婚,若给不出个像样的理由,只怕闹到皇上那里他也不会让步的。
邓训搂着我的手,突然便紧了些,弄得我的心也有些发紧。
正是此时,五六个莺莺燕燕的女子便鱼贯涌进了雅间,排成一排齐齐向坐中诸人问好后,便娇娇滴滴的扑进了几个男人怀里。
看着阴丰一双手在怀中女子身上胡乱摸索,我便愣愣怔住:想那郦邑公主堂堂一国公主,却被自己的驸马口口声声叫做母老虎,她那般强势却也管住不阴丰在外面花天酒地偎红倚翠,我忽然便觉得做女人好生悲哀。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百章 催情合欢看着眼前这幅幅场景,我忽然感觉耳畔邓训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搂着我的手也越发用力了。
我靠,这断袖的戏演得差不多就行了啊,线索都摸出来了,他还这般投入!我手里暗自蓄力,准备给他点苦头吃吃。
丰爷,你们是不是在酒里下了催情药啊,我这心慌得要死人了……邓训的嗓音突然变得有些沙哑含混,听得我心下一惊。
呵呵,六爷,前几次来摘花楼,你都只看不动,丰爷怀疑你身体不行,今儿就专门在罚你的那三碗酒里下了一包‘合欢散’,他还和我们几个打赌来着,要看你能忍到几时……旁边太学的谨爷搂着怀中美人哈哈笑道。
这些人居然在邓训的酒里下毒?!难怪这厮的手在我身上这般不安分,一定是毒物发作了。
邓训闷声道:你们浪费银子了,我若不是每日要回去侍候子林,这楼里的头牌姑娘还轮得到你们么?哦?原来六爷男女通吃?!王齐笑道。
阴丰猥琐道:‘合欢散’固然贵了点儿,不过今日你既然带了李公子出来,就算是我送你们的一份薄礼了,好好去享受一番吧。
那就谢过丰爷了。
陈妈妈,麻烦给我找个吵不着人的房间!说罢,邓训居然一把将我横抱了起来。
哈哈,六爷霸气!李公子,好好享受哟……邓训将我抱着走出房间,身后便传来一阵猥琐恶心的笑语。
六爷,这边请!那妆容妖娆的鸨母带着我们在楼上几弯几拐,最后引进了一间烟罗叠嶂熏香扑鼻的华丽房间。
邓训将我抱进房间,径直丢进了搁在雕花窗前的那张软罗温香的红帐之中。
我还来不及翻个身,他便迫不及待的扑了上来。
瞧瞧。
六爷可真等不及了……呵呵,李公子,床榻旁有根红线系着铃铛,你们需要什么,只管拉那红线,我就不打搅二位爷休息了。
鸨母说罢,便笑着退出房门了。
听见门外脚步声远去,我曲臂撑住他的胸口急道:起来,别给我装了,人都走了!邓训却仿佛根本没听见我的话。
一把将我撑在他胸口的两只手反扣在绣枕之上,另一只手便在我腰间来去摸索着寻找衣结,我一时竟挣脱不开。
却不知道邓训这厮不但箭术好。
角力也这般厉害。
我被他这般牢牢钳制着,竟丝毫不能动弹。
想起羽林军中角力教官的教诲,我只觉羞愧难当,便咬牙恨恨道:邓训,你放开我!邓训却只是盯着我。
微微泛红的脸上,一双流光焕采的眼睛象蒙了一层水雾,有些迷蒙不清,却又格外勾魂夺魄,看得我竟愣愣怔住。
愣怔间,这张染了桃花的脸便徐徐倾覆下来。
直到带着浓烈酒气的唇瓣烫着了我的唇,我才猛然警醒:方才这厮中了毒,我得赶紧给他解毒!军需官……给我准备了解毒药。
你先放开我,我给你……我猛的侧开头,避开他滚烫的唇舌急切说道,可一句话还没说完,他的唇舌便又追踪而至。
缠覆在了我的唇上。
心下一恼,我齿下加力。
一股腥甜的气息便在舌尖弥漫开来。
邓训眉头一皱,轻嘶一声,果然便抬起头来。
只见他唇瓣已如海棠盛放,一片殷红。
他定定看着我,如同大梦初醒一般,眼神中有几分疑惑,几分迷茫。
我怒道:放开我!他却依旧只是迷迷澄澄的看着我。
我抬了腿想一脚踢开他,腰肢却刚刚抬离床榻,便感觉有道硬硬的物件抵在了我的小腹上。
靠,他居然用匕首威胁我?!我的身子无奈缓缓沉回床榻,那紧紧抵着的匕首却也一点点压了下来。
被他以这样的姿势胁迫着,一种屈辱感在我心底弥漫开来。
我堂堂一个羽林军弓箭手,居然这样受制于人,任其非礼轻薄么?!恼怒之下,我猛的弓背抬头,趁他不备,一口咬在了他的脖子上。
啊的一声痛呼后,邓训松开了对我的钳制,手捂着脖子,呲牙咧嘴的从我身上翻到在床榻一侧。
不能给他反扑的机会!我一个迅敏翻身,骑跨在他身上,随即一把撕下床边垂下的红帐,将他的双手牢牢捆了起来。
一口气麻利的做完这套动作,我忽然记起教官提醒我们在制服敌人后,一定要注意没收武器,防止敌人反攻。
想起他方才用匕首胁迫我,我便在他身上摸索起来。
你,你干什么?邓训被我制服后,似乎清醒了不少,在我查找没收他的武器时,他居然开口问询了。
你把匕首藏在哪里的?我绷起脸严肃问道。
什么……匕首?邓训眼眸中露出一丝诧异。
这厮很会装无辜啊。
我不理他,继续在他身上摸索,从最可能藏匿匕首的手臂、手腕、腰背部一直摸索到大腿、小腿内外侧,却居然没有找到。
我起身又在床上、枕下四处搜寻了一阵,仍然毫无所获。
你究竟藏在哪里的?我抖了抖衣袖,将贴身携带的匕首抵在他喉间威胁道。
邓训一脸无奈道:以我的身手,来趟青楼还用不着带匕首防身。
何况,今日还有你这个羽林军高手保镖啊。
我怒道:撒谎!你方才抵着我小腹的,不是匕首却又是什么?邓训眉心一皱,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尴尬神情,满面的桃花色竟似晕染得更深了一些。
怎么不说了?你娘,你娘不是敦伦礼婆么,她,她没教过你么?他用匕首胁迫我,这却和我娘有什么关系啊?看这厮的眼神又开始恍惚迷蒙起来,我便记起他中毒的事情来了。
还是正事要紧,得尽快将他的毒解了。
趁那王齐还在喝花酒,我们好去他府里走一趟。
我将匕首装回皮套里,开始解结脱衣,准备从绑在腰间的小布包里找出军需官给的解药。
你,你脱衣服做什么?!躺在榻上的邓训突然急道:你明明知道我中了毒。
脱了衣服才好给你解毒啊。
我白他一眼,继续宽解衣带。
邓训显得有些急切:你,你可真的想好了?废话!不给你解毒,我们怎么去破案?你不会后悔吧?这厮果然被那‘合欢散’毒糊涂了么?说的都是什么话啊。
就算我以前与他有过节,我也早就放下了啊。
如今既是一起办案的同仁,替他解毒也是理所应当。
何来后悔一说?我懒得再回答他的废话,径直脱了外衣,解下腰间的布包在床榻边摊放开来。
这些。
是什么?邓训警惕的望着我。
军需官给我的解毒药啊。
我打开布包,看着里面三个大小相同颜色各异的小瓷瓶,脑袋忽然就懵了:他那日是怎么交代的来着?——这是‘闻风倒’,遇到特殊情况时,你只要拧开瓶盖。
站在上风位置,处于下风位的嫌犯就会中毒昏倒。
——这是‘百味解毒散’,对蛇毒、蜂毒以及春药中毒等常见的毒物解毒效果良好。
——这是‘极品金疮药’,对刀伤、箭伤有奇效。
我仔细回想,军需官说的每句话我都清楚记得,可是哪种药装在哪个瓶子里。
我却怎么也对应不起来了。
绿的?青的?黄的?黄的?青的?绿的?……我的眼睛一次次扫过布包中的三个药瓶,却始终不能确定哪个是哪个。
说起来,三瓶中有两瓶是解毒治愈用的。
只有一瓶是针对敌人的,算起来,选中闻风倒的几率怎么着也比选出另外两种低……你是不是记不清这几瓶药的作用了?邓训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便皱眉问道。
反正是给他用,就算选中了‘闻风倒’。
也是他倒霉。
心下一横,我闭上眼睛就抓了一瓶出来。
横竖这‘合欢散’死不了人。
你要是记不得了,就不用了吧……少废话!我抬眉瞥了他一眼,一把拔开了瓶塞子。
我却怎么也没料到,在这个治病救人的关键时候,外面突然起风了。
只听得咯吱一声,雕花木窗就被大风吹了开来,木榻上被我撕得只剩丝缕的红帐随风起舞,悠悠然朝我飘来……便是这阵妖娆诡异的风,将我卷裹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我发现自己在一片空旷静寂的雪地里迷了路,怎么也找不到来时的方向,我又急又冷,孤立在雪地里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我看见前方有一幢亮灯的屋子,便急切的跑了进去,屋子里有个火堆,暖暖的,热热的,我便使劲往那火堆上靠,直到火苗突然烫了我的手。
我猛的睁开眼睛,却与一双爬满血丝的红眼睛撞了个正着,我被吓了一跳,情急下便象小时受了惊吓一般,忙忙闭紧了自己的眼睛祈祷:不怕,不怕,这是个梦!一只手抚上了我的额头:你终于醒了!听清是邓训的声音,我便羞愧的睁开眼来。
明明是找解药给他解毒来着,我却不争气的把自己给毒晕了。
我愧疚的问邓训:你,你没事了吧?差点被你吓死了。
我诧异道:怎么?我中毒后的样子很恐怖么?你们羽林军里的毒物,动辄就是见血封喉,我以为你就这么,这么……邓训竟说不下去了,一抬手,就将我揉进了他的怀里,紧紧的抱着。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零一章 同床共枕我被他勒得出不了气,好一番挣扎,才憋出一句:你眼睛怎么了?我眼睛怎么了?邓训反问道。
红得跟兔子似的,吓死人了。
一夜没合眼,能不红么?邓训抬手捋了捋我额前的散发,唇角勾起一丝无奈的笑意。
你,你就这么傻愣愣的看了我一个晚上?何止看了一个晚上,我还被你抱了一个晚上。
邓训脸上的笑容又深了一分。
我抱了你一个晚上?!我这时才彻底清醒过来,侧首四望,我发现自己居然只穿着亵衣和邓训并躺在床上。
同床共枕不说,自己的一双手还紧紧环在他的腰间。
我忙忙收回自己的手,翻身坐了起来,一脸尴尬道:郎中大人,失礼了!郎中大人?你到现在还这么叫我?邓训半撑起手臂,好整以暇的望着我。
那六爷,昨夜是我失礼了。
我忙忙换了个称呼道歉,随即便起身往床边爬。
我刚爬了两步,腰上一紧,瞬间便又被邓训拖回怀中,他的唇瓣抵在我耳畔,软语清音道:我们已经同床共枕,行了夫妻之礼,你不会就这么不负责任的想要开溜了吧?行了夫妻之礼?我听得一怔:不会这么冤枉吧,我稀里糊涂的,都不知道那礼是什么样子的,居然就行了?!寻思一番,觉得邓训这厮是在蒙我,我便回头辩道:你休要蒙我!我娘说过,婚仪要先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最后才是敦伦之礼。
只有这七礼结束,才算是夫妻,我们怎么可能一夜间。
就成了夫妻呢?!邓训的手指落上了我的脸颊,修长的指节在我脸上来回轻抚:你娘有说过,这七礼一定要顺着来么?我仔细回想一番,记忆里我娘确实没说过这七礼一定要顺着来啊。
可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怎么能一觉醒来,我就得对他负责呢?我终于找到不对劲的原因了:我拔开闻风倒的瓶塞前,他的手是被我绑住的,现在那绑手的红帐却扔在地上,说明是他将我抱上床的!我当即怒道:明明是你把我抱上床非礼了。
为什么是我对你负责?!邓训一怔,随即皱眉道:好像是啊,你拔开那个瓶子后就晕倒了。
半个晚上只穿着亵衣躺在地板上,被寒风冻得瑟瑟发抖,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奋力挣脱了束缚,跳下床来将你抱上了床……终于洗刷了自己的冤屈。
我得意道:我就说么,凭什么是我对你负责!嗯,确实,好像应该是为夫对你负责才对!邓训郑重点头道。
为夫?!说了半天,我和他还是夫妻关系?!看着这厮眼眸中暗藏着一丝狡黠的笑意,我顿时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只是一时间头脑昏沉。
竟想不出更好的说辞来辩驳他的话。
却在这时,门外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随即传来一个小厮的喊话:六爷。
丰爷他们几位正在用早点,说是要准备走了,让我来给你支会一声。
好,我马上起来。
邓训对着房门应了一声,随即将我放开。
他起身一边整理衣袍。
一边回头对我道:既是我在做东,总得出去送送客人。
你看要不要一起?想想自己在这间屋子里抱着个男人睡了一个晚上,心里就觉得憋屈,只恨不得马上离开这让人羞愧的作案现场。
我当即跳下床榻,拽过床尾的外衣边穿边道:就这么浪费了一个晚上,今日该正经的办点事儿了。
悦儿今日有什么正事要办?一听他叫我悦儿,心中莫名便腾起一丝怒火,我狠狠瞪他一眼道:请郎中大人记住,我叫李子林!邓训一边系腰带,一边笑道:好,本官记住了。
整理洗漱后,我和邓训便在小厮带引下进了昨夜宴请王齐等人的雅间。
房间早已重新收拾过了,和昨晚灯光笼罩富丽旖旎的模样不同,此刻三面木窗大开,明丽清爽的光线下,阴丰几人正埋头用餐,吃得十分专注。
我们一进门,这几人的光线便齐齐落在了邓训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后,便都露出了诧异震惊的表情。
靠,我还说我昨夜玩得疯狂尽兴,这和六爷比起来,还是落了俗套啊!阴丰突然拍着桌子愤愤道。
王齐摇头笑道:真是想不到啊,李公子身材这般娇小,居然能将六爷折腾成这副模样!我算是知道什么叫人不可貌相了……难怪六爷往日对这楼里的姑娘没兴趣,换谁折腾成这样也一样提不起兴趣啊!哈哈……虽然不知道这几人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从他们猥琐的目光和下流的语气上,我知道他们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我转首看看邓训,这厮却一脸淡定,尽管嘴唇破了皮,脖子上还有一道齿痕,挂着两只兔子眼睛的他却照样笑得春光灿烂:我这一身骨头都要被拆散了,不过怎么着也得爬起来尽个东主之责。
诸位昨夜还算尽兴吧?昨夜甚感满意,谢谢六爷盛情款待!六爷为人就是豪爽大气,够哥们,够义气!改日我来做东,我们兄弟几个再好好聚聚!几人对邓训都是拱手致谢,夸赞不已。
若不是见过他们荒淫无耻的一面,这幅场景还真会让人以为他们是兄弟情深、侠肝义胆呢。
早餐后,送走他的这几个狐朋狗友,邓训便呵欠连天道:我熬不住了,要回去睡上半日。
这花天酒地的糜乱夜生活,果然影响正常学习和工作啊。
这厮要回家去睡觉,我一个人怎么办案呢?想起昨日他说不许我私自行动,我便问道:那我呢?邓训瞥我一眼道:我不介意你再陪我睡半日。
厚颜无耻,令人发指!若不是旁边站着个陈鸨母,我恨不得踢腿就赏他一脚。
邓训浑然不觉我的怒意,只转身对那花枝妖娆的鸨母道:烦请陈妈妈将账单理了给我。
陈鸨母笑道:六爷的账单谭四爷早就结了。
已经结了?邓训故作诧异道。
结了。
谭四爷不但结了六爷的账单,走的时候还叮嘱说:以后但凡六爷来我们楼里消费,就都算在他的单子里。
这四爷真是好生客气。
如此,那就多谢陈妈妈昨夜的关照了。
邓训对着陈鸨母拱手一礼后,带着我大步走出了摘花楼。
摘花楼外,那辆明显与我们此刻穿着不协调的油壁马车,早已等候在旁。
坐上马车,我便对邓训嘲讽道:第一次见你这般无耻的人,一个子儿不花,居然能在摘花楼里摆宴请客,还赚了人家一片人情。
邓训一本正经道:谁说我一个子儿没花?你花在哪里的?我们这身行头不就是我置办的么?足足用了我一个月的俸禄啊。
你一个月的俸禄,只够买这两件衣服?!我有些惊讶。
别小瞧这两件衣服,这可是极品丝绣天罗锦,贴身又舒适。
我不是说这衣服便宜,我是说你这样的郎官,月俸才只够买两件衣服,那皇上不是逼得官员们去贪腐么?皇上也不能为了保证每个官员有奢侈品,就加重赋税给官员涨工资啊。
想起谭耀为了讨好邓训,不但包揽了这次的账单,还承诺支付邓训以后逛青楼的账单,我便摇头道:难怪会官商勾结,蛇鼠一窝。
邓训突然凑近了问道:谁是蛇,谁是鼠?我别过头不作回答。
透过车帘瞥见渐行渐远的摘花楼,我突然有些好奇:你买衣服花光了月俸,两手空空就敢进那销金窟里摆酒请客,你就不怕结不了账单,走不了人么?有什么好担心的,不是有谭耀买单么?你怎么那么确定他会买单?谭耀喜欢朱颜姑娘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可那朱颜姑娘心高气傲,根本不接见他这样的粗俗商户。
若不是我出面,他只怕一辈子都见不到朱颜姑娘。
如果一个男人穷得只剩了钱,那面子就是比钱还贵重的东西了。
你居然利用人家对朱颜姑娘的感情来替你办事!不是替我办事,是替皇上办事,替国库节省开支。
这厮居然能把聚众青楼嫖宿之事说得这般冠冕堂皇,着实无耻到了极点。
我怒道:谭耀家里金子多,你利用一点替皇上办事倒也罢了,可你怎么好意思利用人家朱颜姑娘对你的一番情意呢?你为何总说那朱颜姑娘对我有意呢?就算她对我有意,我却对她无心。
既然这份情意早迟都会让她痛苦,还莫如一次伤到底,好让她看清现实。
这番无情无义的话从他嘴里说出,着实让我震惊不已。
我愣愣看着他,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见我不再说话,邓训却突然笑道:你放心,我是不会贪腐的,只要你不让我每天买这样的衣服,我养得起你。
需要你养的是阴家小姐阴月雯,郎中大人。
我瞥他一眼,冷冷道。
那原本灿烂的笑容,便冻僵在了邓训的脸上。
良久,我们都没了话说,只余车轱辘在青石街面咕咕碾过的声音传来,清晰而持久。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零二章 离间有罪回了上西门的宅院后,邓训果然便回卧室补瞌睡去了。
我拿出席广将军给我的那张朝拜大殿复原图,在书房的木桌上摊开,在密密麻麻的官员名衔中寻找王齐当日站立的位置。
王齐的官职在当日参加朝拜的官员中,无疑是等级靠后的,我便从大殿四周找起,最后在大殿西侧进门的位置找到了他的名字。
他站这个位置,距离我蹲守的东侧额枋,无疑是最远的,黑猫如果是他携带的,要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爬上房梁,越过整个大殿跑到我的视野范围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按照惯例,大臣们在朝堂的站立位置是文左武右,我很快便在大殿中央偏右的第三排找到了阴识的位置。
当日我就是看见他之后,视野里突然窜出了那只黑猫。
黑猫从我视野左侧一直窜向右边,也就是说携带黑猫进殿的人,应该站在阴识的后面。
而阴识所站的队列,位于大殿中央,四周没有廊柱,那黑猫不可能凭空跃上房梁。
从这一点推测,携带黑猫的人应该是阴识之后,且靠近东侧廊柱的位置。
整个朝拜大殿,一共有十二根梁柱,象征一天中的十二个时辰和一年中的十二个月。
在我蹲守的额枋之后,一共有四根梁柱。
携带黑猫进殿的人,应该就在这四根梁柱周围。
我手指落在图纸上,沿着梁柱一一查看官员的名单,并尽量回想当时我视野里这些官员们的衣着服饰、神情状态。
很快,一个名字便跃入我眼帘——山阳王刘荆。
昨日宴席上,王齐说他家的安息种猫被荆王爷带走了。
而偏偏这荆王爷站的位置,就在可疑范围之内。
王爷进入朝拜大殿,按照皇室礼仪,是不需要接受禁军近身检查的。
这就更加佐证了他是携猫之人。
猫的来源确定了,携猫进殿的人也确定了,这案子不是破了么?!从前天下午接到任务到此刻,不超过二十个时辰,我们就居然破了案了,这侦破速度还真是神速!我拿了图纸,激动的冲进邓训的卧房:郎中大人,找到携带黑猫入殿的人了,这案子破了!邓训明显睡得很沉,没被我因激动而提高的声线吵醒。
知道他昨夜熬得辛苦。
可是侦破了案件这事,我实在憋不住等到他睡醒了。
我侧坐在床沿,俯身推了他一把:喂。
醒醒,有个好消息!这厮眉头皱动了好一阵,才从梦境中挣扎出来,他以惺忪的睡眼望着我,神情极其慵懒:什么好消息?我欣喜道:我找到携猫进殿的人了!昨晚不就找到了么?邓训揉揉依然发红的眼睛。
打着呵欠道。
昨晚王齐只说是荆王爷带走了他的种猫,我今日仔细核对了现场,从荆王爷站立的位置与那黑猫窜出的方位来说,完全吻合,可以判定他就是携猫之人!然后呢?邓训对我的话似乎有了些兴致,半靠在床头撑坐了起来。
然后就定案了啊。
你回去给皇上禀报,我回去给席广将军复命。
是么?那荆王爷为什么要带猫进殿呢?我怔了一下,随即道:当然是他对这只猫爱不释手。
就象那谭耀一样,随身携带啊。
你就准备这么给席广将军回复?是啊。
邓训看着我严肃道:这山阳王刘荆可是当今皇上同父同母的亲兄弟,若是我们就凭自己的臆测推断,给他扣上陵前不敬先皇的忤逆之罪,你知道后果么?那刘荆会被皇上重处?不是刘荆被重处。
是你我会被重处。
我惊诧不已:为什么啊?!没有十拿九稳的证据,你我就犯下了离间皇族兄弟之罪!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么说来。
光是确定刘荆就是携猫之人还不行?自然不行!从办案角度来说,我们已经有人证和物证了啊。
人证?你以为那王齐会见义勇为站出来说猫是他送给刘荆的?物证?就是那只快要腐臭的死猫么?我敢说明天这洛阳城里就会跳出一窝那样的猫来……我沮丧道:人证、物证都站不住,那我们这个案子岂不是没法结案了?邓训摇头道:不是没法结案,是我们必须给出刘荆携猫进殿的合理解释。
他对猫爱不释手这个解释还不够合理么?这个解释也可能是合理的,但前提是你得找出证据让皇上相信,刘荆他平日就是一个爱猫如命的人!一定得爱猫如命么?若不是爱猫如命,一刻也离不得,谁敢带着宠物进朝拜大殿?这可是忤逆重罪!没想到我随手射下一只猫,就给自己惹上了这么个麻烦事。
早知道我就不出手了,说不定这猫偷一两嘴祭品吃了就跑开了,神不知鬼不觉的……你的话说完了吧?邓训突然问道。
完了。
那我继续睡了。
邓训打了一个呵欠,果然便又栽回枕上。
见他眼眸一阖,又要沉入梦乡,我急道:你一点都不着急么?着急啊。
那你睡得着么?你不说话,我就睡着了。
说罢,邓训朝向床榻内侧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我只能无语的看着他的后背。
愣坐了一阵,我站起身来,准备再去理一下办案思路,身后却突然传来他睡意朦胧的话来:下午要去刘荆府上走一趟,你去东市买些精致的猫食……买猫食?!真要去试探刘荆有没有养猫的爱好?我转身想再问问他,俯身一看,他却已经又睡着了。
看来,他确实是困到极点了。
看他脊背露在锦被外面,我便拉了被子替他盖上,轻步退出了房间。
遵照邓训的吩咐。
我叫了车夫蒋勇去了趟东市,在宠物店店主的极力推荐下,花了整整二两银子,买了一陶罐宰杀后切成薄片的新鲜鱼片。
离开东市的时候,路过屠宰铺子,想起昨夜赴摘花楼的酒宴,虽然美味珍馐摆了一桌子,但一心想着办案,都没吃上什么东西,早餐也只是走了过场。
此刻还真有些饥肠辘辘的感觉了,就顺便买了猪肉和两样小菜,准备自己下厨犒劳一下肠胃。
回了上西门的宅子。
我换上了邓训那件旧衣,便在厨房里忙了开来。
生火蒸了白米饭,用猪肉炖了山笋,又拌了盘萝卜丝。
这边饭菜刚刚收拾停当,那边邓训便走进厨房来了:我就说怎么那么香。
原来是娘子亲自下厨。
原本要叫他吃饭的,听他这么浑说,我顿时生气道:休要胡说八道,我没准备你的。
邓训瞥了眼桌上的饭菜,诧异道:你一个人能吃这么多?羽林军的汉子饭量都很大的。
啧啧,难怪国库每年给羽林军拨付的款项那么大。
原来都是被你们吃了啊?你……如今我月俸花光了,饭食没了着落,还请羽林军的兄弟援助一下。
说罢。
邓训便在桌前坐下,端了我手里的饭碗就开始动筷子了。
见他将山笋里的猪肉一块块挑进自己的碗里,我便有些恼怒。
正要发作时,他却将堆满了肉的碗递给我:你得多吃点肉,你这身量出来。
谁都会怀疑席广将军在虐待兵士!我看着他,一时竟怔怔愣住了。
他将饭碗塞进我手里。
随口道:不用太感动,下午的侦探工作主要靠你完成,吃饱了才有力气爬树翻墙!这厮真是厚颜无耻!埋头吃了几口饭,我觉得有些不对,便抬头问道:爬树翻墙这种事,你要我大白天去做?吃饭不谈案子,免得愧对了你这手好厨艺。
邓训边扒饭边说,吃得竟是格外聚精会神。
看他狼吞虎咽的模样,分明是怕说话多了菜吃少了!待桌上的饭菜汤汁被席卷一空后,他搁下碗筷道:待你收拾了碗筷,我们就去刘荆府上探一探他的虚实。
哪有你白吃白喝的,这碗筷就该你来收拾!我还得去准备下午的行头。
我诧异道:总不能大白天儿的,你要我穿夜行衣吧?夜行衣什么的,我买不起了。
刘荆认识我,所以我不能出面。
只能委屈一下你,下午就男扮女装,冒充王齐府上的丫环进去送猫食……男扮女装?我听得愣住:我本来是女扮男装啊。
见我发愣,邓训笑道:这么为难?你不会是汉子当久了,忘记怎么做女人了吧?我抓了桌上的陶碗便朝他扔了过去,他一把接住道:本朝律令:谋杀亲夫,罪加一等。
我彻底恼了,抓起桌上的筷子,唰唰唰接连投掷过去。
邓训身形一晃,眨眼间便闪避到了厨房门口,促狭笑道:这力度和速度都有欠缺,果然你还是舍不得下手。
我去准备东西了,你动作也快点儿。
看着他修颀的背影走出厨房,我竟是奈何不得。
不知是他以前掩饰得好,还是他被阴丰那帮纨绔子弟同化了,我只觉得如今的他,和我记忆中的他,仿佛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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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圆子君说活动对书的推广有好处,那么我就厚颜的求一下,手里还有票票的读者亲们,朝我砸过来吧……鞠躬致谢!【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零三章 王府遇险待我收拾完厨房出去,邓训果然便拿了个包裹给我,里面是一件杏黄的百褶裙。
有半年时间没穿过女装,习惯了紧袖窄管的军装,突然换上袍袖飘逸的裙装,我竟有手足无措的感觉。
走出卧室,便见邓训抱臂倚靠在柱廊上,一双眼睛在我身上直打转,看得我有些局促。
我几步走上前道:走吧。
感觉不对。
邓训摇头道。
怎么不对了?你这模样不像是从六品治礼郎家的丫环,倒像是行走江湖的女杀手。
你得显得温顺躬谨一些,头要埋低些,步子迈小些,声音软糯些……不如你扮来看看?我怒目道。
邓训不搭话,却突然抬臂一把将我拉进了他的怀里。
又想非礼我?没门!我反手便卡住了他的脖子。
别动,你这发式不对。
哪有丫环梳这样的发髻?邓训抬手抽出我发间的玉簪,我一头长发便倾散而下,铺满肩背。
他修长的指节插入我的长发之中,微温的指尖熨过头皮,竟让我脊背一麻,怔怔愣住。
直到他的手指将长发捋顺,用绢缎替我束在脑后,我才察觉这举动似乎太过亲密了一些。
脑子里不知为何就想起了离开营地时,聂甚他们说的那句你不能做对不起窦队率的事儿!这两日间,和邓训这厮纠缠太多,此刻想起窦旭,我心里果然便有些隐隐不安:他去陇西已经一月有余,却不知道前方如今的战况如何……悦儿,为什么你明明在我眼前,我却觉得你离我很远呢?腰间一紧,我便被邓训紧紧拥住。
他将下颏抵在我额头闷声道。
郎中大人,我叫李子林。
我挣扎着仰起头,静静的看着他。
邓训也静静的看着我。
这一刻,他深邃的眼眸中,看不见半星的戏谑和调笑,有的,只是深深的疑问和不解。
这样探询而专注的目光,让我无端竟有些忐忑。
心下一慌,我手心猛然加力,一把推开他。
挣脱了他的怀抱道:郎中大人,我们是不是该出发了?猝不及防中,邓训被我推得连退了两步。
直到脊背靠在廊柱之上才停下。
他诧异的看着我,好一阵,才黯然道:我以为,有过昨晚相拥相守的一夜,即便不能回到最初。
我们之间也会离得近一些。
你却还是这么急切要将我推开。
如今的我,已经让你生厌了?我听得心下一紧,却怔怔说不出话来。
冬日的午后,疏淡的日光穿过光秃秃的树枝,将他清俊的五官映照得有些苍白失色。
邓训终究转过头去,望着门口的马车说道:走吧。
时间不早了。
马车在街巷中行走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在一幢红楼朱阙的高门大院前停下了。
大人,山阳王府到了。
蒋勇在车厢外禀报道。
邓训抬指将车帘掀开了一丝缝隙。
看着外面道:你去吧,按照我们早先说好的,不用太紧张。
我起身端了装着鲜鱼片的陶罐,便准备下车。
邓训突然又道:速去速回,不要暴露目标。
我点了点头。
躬身走下了马车。
高阔的门楼下,站着两名表情严肃的执戟黑衣侍卫。
我一走近大门。
其中一名便横戟拦道:什么人?来王府做什么?我屈膝一礼,恭敬道:治礼郎王齐大人命我给王爷送一罐猫食来。
送猫食?那名侍卫走上前来,掀开我手中陶罐的盖子瞥了一眼道:王爷家什么东西没有,还需要你家大人来送罐猫食?!我按照早先编好的说辞道:侍卫大哥有所不知,前阵子我家大人给王爷送了一只安息猫,那猫生得金贵,特别喜欢吃溪涧里打捞出来的鲙鱼。
那日王爷走得急,我家大人也没来得及交代这事,今日专门着我送一罐过来。
侍卫瞥我一眼道:王爷今日不在家啊。
不在家?那就更好了啊,真要见了刘荆只怕事情就穿帮了。
我忙忙道:不过是一罐猫食,我送去给负责喂猫的管事就可以了。
侍卫又看了我一眼道:你去吧,进门往左有道侧门,进去直走就是后院杂役的屋子。
送完猫食就直接出来,不许乱窜。
谢谢侍卫大哥。
我施礼致谢后,抱着陶罐走进了王府。
进了王府,我竟被眼前的场景镇住了:明明是萧瑟枯瘦的冬日,王府里却一片春色烂漫,繁花似锦。
这王府的季节居然与外面不一样?!待我走近行道旁的一株桃花,才惊诧发现,这根本不是真正的桃花,而是用绢缎扎成的假花。
而旁边那郁郁青葱的柳丝,也居然都是绫罗裁剪而成的。
绫罗绸缎,锦绣堆叠,这满园的春色竟是如此奢侈!好歹我也是在洛阳城中见过世面的人,别说在其他侯府世家没见过此等场景,就是在刘庄的皇宫之中,也断然没有这般的奢侈。
这山阳王刘荆还真是个败家子啊!在这姹紫嫣红的人造春景中穿行,我竟有种行在梦中的恍惚感。
穿过几条月门,转过几道廊柱,我渐渐便迷失了方向。
想着反正是进来探看虚实的,就信步走了下去。
一路上,碰见好几个丫环婆子,却都是埋首匆匆行过,竟无人出声过问我的行踪。
这王府之内,别说是猫儿狗儿,就是蚂蚁蛐蛐我也一只都没瞥见。
又转了好一阵,还是毫无收获。
寻思后,我干脆叫住一个过路的丫环,说明自己的来意后,询问她王府饲养宠物的院子在哪里。
那丫环看着我诧异道:王爷明日就要启程去昌邑,府里的宠物前几日就用马车送走了,你家大人怎么今日才让你来送猫食?山阳王刘荆的封国在昌邑,每年正月节庆日回封地巡游实属正常,只是为何连宠物都要带去?王爷这是打算在昌邑常住了?我诧异问道。
不知道啊。
王爷原本答应王妃留在洛阳看完元宵灯会再一起回昌邑。
昨日却突然要求王妃明日启程,搞得大家手忙脚乱的。
啊,不说了,我还得去收拾东西呢。
说罢,那丫环便急匆匆离开了。
刘荆的宠物都运走了,他平时有没有养猫的嗜好就说不准了。
难不成,为了确证刘荆有养猫的爱好,我和邓训还得去一趟昌邑?!罢了,还是先去和邓训汇合了商议后再说吧。
我抱着一陶罐已经失去道具价值的鲜鱼片,在花红柳绿的王府里四处穿行。
一时竟找不到出口的位置。
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一幢看起来很特别的院子前。
直到我走进院子里,才蓦地反应过来。
其实不是这幢院子特别,而是这幢院子是整个王府里,唯一没用假花假树来装饰的院子。
院子里很安静,落了叶子的梧桐树与院外的锦树繁花相比,竟是格外的萧瑟冷寂。
想必这是仆役居住的院子。
才没有浪费银子来装点吧。
我立在院中,体味了一番从春入冬的时空跳跃后,便转身往外走。
陇西那边局势如何?刚走了两步,我的脚步便被陇西两个字牢牢吸住了。
窦旭离开后,我就一直在关注陇西那边的战事,却一点音讯也没有。
此刻突然听人说起,我想也没想就抬步走近了那间门窗紧闭的屋子。
一个低沉的声音道:那窦固果然厉害,一去就夺回了允街。
如今。
战线一直在往西北退缩……听得这话,我心中一阵喜悦:原来,窦固将军旗开得胜了!滇吾这蛮子不是自吹厉害得很么?另一个声音却有些怒气。
王爷不用担心,窦固目前还没与羌王的精锐部队正面遭遇,这一两月西北风雪太大。
不宜出兵,羌王正在养精蓄锐……王爷?刘荆?!我听得目瞪口呆:侍卫之前不是说刘荆不在家么?怎么会在这幢质朴得象是下人住的屋子里?而且。
怎么在谈道西北战事时,他的语气到像是希望羌王一方获胜呢?我是听错了么?我忍不住将耳朵又往木窗凑近了些。
你先前说廷尉府在过问那只猫的事?刘荆的声音再次响起。
王大人传话来说,昨夜在摘花楼里,廷尉府的罗爷提起过朝拜那日的猫。
他说极有可能是皇上让廷尉府在追查此事。
王大人让我提醒王爷谨慎一些。
王大人?摘花楼?廷尉府罗爷?靠,这不是在说昨夜的事情么?那王齐果然警惕起来了!不过是送了一只猫给刘荆,他就这般警惕,这很不正常……我明日就回昌邑了,不怕死他们就来昌邑查我吧!听到这里,我心下一阵紧张,抱着陶罐的手心竟渗出了一层冷汗,滑腻之间,那陶罐竟脱手而去。
眼见陶罐即将坠地,一道青影闪过,一手在将陶罐稳稳接住的刹那,另一只手便捂上了我的嘴。
嘘!耳畔传来温热的吐息音。
我诧异转身,竟是邓训立在我身后。
他摇头示意我噤声,随即拉了我的手往院子外退去。
我们刚刚走出院子,身后便传来了吱呀的开门声。
邓训将那罐鲜鱼片随手搁进花丛,拉了我的手便往旁边的院子里冲,也不知道转过了几道游廊深院,他才丢开我的手沉声道:你将我的话当耳边风?你可知道,方才我若是晚半步,你今日就交代在这里了?看着他黑沉的脸色,我心下仍然惊慌不已。
按照方才偷听到的那番谈话,我若是被刘荆发现了,只怕是走不出这王府了。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零四章 秉烛夜谈我们从王府的侧门出去后,邓训让车夫直奔濯龙园。
在车上,邓训一直僵着脸保持着沉默。
想着自己方才虽然惊险,却探听到了重要的机密,待手心的汗干了,我又觉得自己勇气可嘉,着实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兵士。
马车经过金市街时,邓训突然道:你回去收拾一下东西,一会儿我让蒋勇送你回营地。
为什么要送我回去?难道就因为我迷路耽误了时间,没有遵照他说的速去速回要求,他就要将我遣送回去?!你的任务完成了,携猫进殿的人找到了,你可以直接跟席广将军汇报。
你不是说找不出刘荆爱猫如命的证据,这案子就算没完么?邓训摇头道:我没说案子结束了,我是说你的任务完成了。
后面的调查,我不需要羽林卫协助了。
我不回去!席广将军说了,这案子若是办不好,我们全队都要记大过一次……那是你们羽林军的事,与本官无关。
邓训打断道:我现在进宫面见皇上汇报案情,我希望出来的时候,你已经返回营地了。
他话音刚落,马车就适时停住了。
我还想辩驳,邓训却拉开车门跳下了马车。
蒋勇将我送到上西门宅子门口,他拉开车厢门道:请李公子尽快收拾东西,时间抓紧,你还能赶得上营地的晚餐。
我明明发现了很重要的线索,邓训却突然要将我送回营地。
我一边往宅子里走一边寻思:我去王府之前,他说刘荆是认识他的,他不便入府探查,之后他却又神出鬼没的出现在我偷听刘荆谈话的院子里,在我发现刘荆有可疑问题后。
他就要送我回营地,莫非这厮与刘荆交情匪浅,想要徇私舞弊?想起刘荆王府里那般奢靡的景象,再联想起邓训与阴丰那帮纨绔子弟在摘花楼的腐败场景,我便越发觉得他和刘荆这样的败家子王爷有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可能。
作为一名正义化身的大汉羽林军兵士,我绝对不能让他奸计得逞!心下做了决定后,我回房将裙装换回褐袍甲衣的军装,将自己从军需库带出来的东西打包收好,便上了蒋勇的马车。
蒋勇将我送到那日接我的营地门口,我下车向他致谢后。
眼见他驾车离开,我便又沿来路跟了回去。
赶在天黑城门关闭前,我又返回了洛阳城。
我去裁缝铺子买了套寻常男装。
在金市附近的四海汇客栈定下房间换好衣服后,我便往上西门走。
再次出现在上西门那幢宅院外,我才终于用上了军需官给我准备的青龙爪。
选了个僻静的院角,我将青龙爪甩上了围墙,手里紧了紧绳索。
感觉比较妥当了,便拽着绳索借力向上攀爬。
往日看步兵营的羽林士练习攀墙,总觉得人家身形轻敏,三两下就闪身上了围墙,自己爬起来才发现这围墙又陡又滑,手掌心被绳索勒得生痛不说。
还总是一步三滑。
直累得满身大汗,手心发痛,我才终于挣扎着站在了围墙之上。
却刚刚站稳。
一阵寒风吹过,一片被风刮落的叶子便卷到了眼前,我抬手去拂叶子,身子突然一空,随即便失衡栽下了围墙。
一声闷响之后。
我便四脚朝天栽倒在一丛冬青灌木上,身下是一片啪啪啪枝叶折断的声响。
疼痛比预期的还要显著。
闷闷的钝痛之中混杂着冷洌的刺痛,让我不禁嘶嘶的倒抽凉气。
我今日才知道,原来羽林骑的兵士都不练习攀沿术。
一道笑声在头上响起。
我错愕仰头,便发现着一身月白长袍的邓训正抱臂立在旁边。
看他好整以暇的促狭模样,分明是早就在一旁等着看我出糗了。
我尴尬道:这么晚了,郎中大人怎么还没睡?本来正要睡了,门房老张报说有个小贼在攀爬院墙,本官便过来看看。
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见到小贼的影子……从这个角度望出去,这厮的身影简直是顶天立地,高高在上,让自己陡然生出一种犹如蝼蚁的卑微感。
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手掌一撑下去,就被折断的灌木刺得生痛。
喂,拉我起来!我望着抱臂旁观的邓训着恼道。
在阴家后院里,你将我推倒在灌木丛里,我让你拉我一把,你怎么回答的来着?邓训突然俯下身,凑近了问道。
这么多年了,这厮心里都没搁下这件事?!不过,想起那日我那句高调张扬的没门,我第一次有了一丝后悔。
我要是那日拉了他起来,向他赔礼道歉了,或许就没有后来的纠缠不休了……不过,想着你徒步几十里返回洛阳,又冒着冷冽寒风爬墙入户,这般舍不得与我分开,我还是不与你计较了。
邓训手臂探入我腰背,谈笑间将我从灌木丛中抱了起来。
这番混话,让我听得咬牙切齿,却又奈何不得。
我总不能当面承认自己这番回来,是想跟踪他监视他吧?他既是要这般胡说,我便干脆学那《孙子兵法》里的计谋兵强者,攻其将;将智者,伐其情。
寻思后,我抬臂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六爷这般芝兰玉树的翩翩公子,半日不见,我便十分想念。
这话甫一出口,不但是我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昏黄风灯的映照下,我也分明看见邓训的嘴角抽了抽。
原本以为他就会放我下来了,他却居然抱着我便往他东厢的卧室走去了。
眼见那卧室越来越近,我心里就打起鼓来:总不至于我真要施展那啥美人计吧?坐则叠股、立则并肩、饮则交杯、食则共器、眠则同寝,这道计谋的牺牲也太大了吧?六爷,这时辰不早了,我,我就不打搅你休息了。
我松开他的脖子,挣扎着要下地来。
邓训搂紧我笑道:子林兄弟既是如此想念我。
不如我们秉烛夜谈一番,困了便同榻而眠?不必,不必,来日方长。
冬夜漫漫,本官正缺个暖床的人。
邓训抱了我走进东厢,勾脚将房门掩上,便径直往床榻走去。
我正要将袖中的匕首抖出来,人便已经被他丢在床上。
这张床比起摘花楼的那张,却要硬得多了,先前跌倒着地的腰背又是一阵隐隐发痛。
恼怒之下。
我手腕藏着的匕首便露出了袖管,却还未将匕首抵到他的颈间,握着匕首的手臂便被他牢牢扣在床上。
他俯身看着我。
眸光中尽是嘲弄:别和我比身手,你们羽林骑的角力教官是我师兄,我与他不分伯仲。
我们的角力教官高大魁伟,膀圆腰粗,一出场的气势就能让人心生怯意。
而邓训这身材。
如临风玉树,美则美矣,但与教官的敦实厚重相比,完全是两个概念啊,还居然能与他不分伯仲?!你在怀疑?角力比的是技巧,不是蛮力。
看着他越欺越近的脸。
我急道:放开我!你不是说半日不见本官,十分想念么?邓训的身子定在我面前一尺的位置,促狭笑道。
罢了。
这美人计不是人人都有天赋施展的。
我无奈道:我回来,是想知道你今日是怎么给皇上汇报案情的?自然是如实汇报。
那皇上怎么批示的?一查到底。
我皱眉道:还要查?还要查。
那既然案子没有结束,我也要继续参与破案。
邓训摇头道:不行。
我没有收到席广将军让我终止办案的通知,我还是此案的协办员。
我是牵头办案的官员,我有权决定协办人员的去留。
你不让我参与。
我自己也会继续调查,直到查清刘荆携猫进殿之事。
我才会返回营地!邓训看着我,眉间渐渐浮起一丝无奈:悦儿,为何你总是让我为难呢?总是让他为难?我却不记得自己何时还曾让他为难过?听他话语间的口气有些放软,我以为他被我的坚持打动了,鼻底却突然嗅到了一阵熟悉的幽香。
要命,这是闻风倒!在视线变得模糊之前,我清晰看见邓训的脸倾覆下来。
这厮,是要非礼我……待冬日疏淡的光影穿过花窗落在枕畔,将我唤醒时,我发现自己身着亵衣,盖着厚厚的锦被躺在床上。
我心下一沉:难道我又和他行了夫妻之礼?外裳整齐叠放在床头,屋里却没有邓训的身影。
想起他用闻风倒逼我给他暖床,我便怒火中烧。
我当即翻身坐起,拿过外裳穿好,稍事梳整了头发,便冲出了门去。
我在书房、院子里找了一大圈,也没看见邓训的身影。
走到院门口,门房老张见了我,当即上前道:李公子,你醒了?你家大人呢?大人昨夜子时便出门办案去了,他让我将这封信亲手交给你。
老张将一个竹筒递了给我。
邓训昨夜子时就已出门办案?我从围墙爬进院子就将近子时了,难道说他是在给我用了闻风倒后,就离开了?这厮肯定有问题!我接过竹筒,拔下木塞,取出里面的信笺展开来,却是龙飞凤舞的几笔草书:此案特殊,不便携你同行,回军营等我。
听话。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邓训的笔迹,走笔仓促潦草,字迹浓淡不均,明显是匆忙中未待墨汁调匀就仓促落笔了。
等我两字已经深深刺着了我的眼眸,那后面的听话二字,更是让我不悦:我为何要听你的话?你越是要这般偷偷摸摸的办案,我便越是要来监督案情进展!PS:感谢圆子君和laura0968书友的粉红票!【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零五章 密行昌邑从山阳王府偷听来的话里,虽然得不出刘荆带猫进殿的理由,但凭王齐传话提醒刘荆要谨慎这事,就知道这里面一定有猫腻。
更何况,刘荆之前还提到了西北的战事,提到了羌王滇吾和窦固将军。
不难推断,邓训是去了山阳王封国所在的昌邑。
我有羽林骑的令符,可以无偿征用官驿的快马。
但从洛阳到昌邑,路途遥远,我粗略估算了一下,抵达昌邑最快也得五天。
邓训若是骑了他的朱雀去昌邑,那我就是怎么追也追不上他了。
倒是刘荆说是今日携带家眷去往昌邑,路上车多人多,行程自然快不了,我不如直接尾随刘荆。
若是能混进他的车队里,那就更方便探案了。
寻思之后,我去四海汇结清了房钱,带上包裹便去城外驿站征借马匹。
没想到拿出羽林骑的令符借马也不是那么容易,那负责管理驿马的释长见我身着寻常服饰,且身材不如他往日见过的羽林骑高大魁伟,便怀疑起我的身份来。
我将包裹里羽林骑的甲衣和办案的标准配备翻给他看了,他仍然有些犹豫,皱眉道:那个,你不会是偷了谁的包袱吧?谁不想活了,敢偷羽林骑的东西?!我怒道。
公子,你,你确实长得太不像羽林军的兵爷了啊。
要不这么着,你既然说你是弓箭手,你若站在这里,能将对面房顶那只灰鸽子射下来,我就把马给你牵来。
我和释长站的位置,距离那只灰鸽子至少在一百步以上,这个距离让我用弓箭射击,并不是特别困难的。
只是,我此刻身上只有袖箭。
且不说袖箭不适合远距射击,最重要的还是我一共也只有十枚箭镞,若是随便射只鸽子就浪费了,遇到关键时刻又怎么办?你若是能替我找把弓箭来,别说是一只鸽子,一群鸽子也没问题。
寻思之后,我想用气势说服释长,便夸口道。
哦?公子这般厉害?我这驿站里还真备有一把弓箭,我这就去给你拿来,你多射几只下来。
我们中午好炖鸽子汤!说罢,释长便转身走进了马厩旁的一间屋子。
看着释长拿着一把二石重弓提着箭囊走回来,我便感觉头皮发麻。
若不是为了替国库节省银两。
我直接就用银子租赁马匹了,也不必自讨苦吃啊。
在营地训练时,因我身型和体力原因,窦固将军网开一面,允许我从一石弓练起。
半年多的时间。
我的臂力也有了些长进,可以拉到一石半的重弓。
这二石的弓,对我来说却是超负荷了。
但如今海口既已夸下,我又出示了羽林骑的令符,不真的射下几只鸽子来,还真是给羽林军抹黑了啊。
我咬牙接过弓。
只得硬着头皮搭箭挽弓。
或许这把弓箭搁置时间太长,弓弦上的牛筋有些回潮,我一咬牙竟然就拉开了弓弦。
瞄准了房顶的鸽子。
我正要松弦,那鸽子居然拍拍翅膀哗啦一声飞走了。
我转头看看释长,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想必是鸽子汤没有了着落,释长脸上也有些失望。
却正在这时,那被我拉到极致的牛筋弓弦啪的一声就挣断了。
断了的牛筋嗖一下就弹射到了释长的脸颊上,力度太大。
生生将他的脸颊鞭出一道红印来。
对不起啊,我没想这弓弦会断……我忙忙道歉。
释长摸着脸看着我,竟是哭笑不得:是我自找的,自找的。
我这就给兵爷牵马去!看着释长捂脸走进马厩,我心里一阵侥幸:这鸽子飞得好!这弓弦断的好!庆幸中,我听见马厩那边传来一阵对话。
将那匹最快的河曲马牵出来!那匹马不是释长你平日的坐骑么?你舍得让它去吃苦?!今日这个兵爷忒厉害了,看他个子小,居然能把那张二石弓的弓弦给拉断了,真是人不可貌相……他提说要快马,我方才又为难了他,若是给的马又慢了,只怕他回头来找我生事……我捂着嘴忍不住想笑:今日这是什么好日子啊,这么适合出门远行!片刻后,一匹毛色纯正皮毛光亮的棕色河曲马,便由那释长亲自送到了我的眼前。
我上下打量一番,夸赞道:释长大人尽职尽责,将马匹照料得这么好,回头案子办完了,这军功里也少不得有你的功劳。
哪里,哪里,只要不影响办案就好!那释长赔笑道。
在驿站带上干粮灌满水囊后,我便策马沿官道往昌邑行进了。
这马果然是匹好马,一路上马蹄翻腾,奔走如风,不到傍晚,我便在驿道转角处望见了前面的一队车马。
从那驷马高车、旗幡云簇的队列上,我便认出这是山阳王刘荆的行仗。
和山阳王府里那些绢花缎树一样,刘荆的行仗也是如此的高调奢华。
一路上视线被前面的林荫遮挡,我竟数不清这行队列中有多少车马,也推算不出来有多少侍卫和仆从。
我远远跟在行仗之后,一直在想应该怎么混进他们的队列而不被人识破。
在山道上又行进了半个多时辰,便到了一处车马休息的驿站。
待我策马走到驿站时,馆驿外的柱廊上便已竖起了客满的旗幡。
冬日本就寒凉,入夜后更是彻骨,一想着要露宿,我便有些胆怯。
寻思一番,我决定赶到下一个驿站入住。
这一段通往东海的官道,因平日往来的郡国使臣、官商客旅较多,驿站分布得也比较多。
借着这匹快马,在天黑之前,我便赶到了三十里外的另一处驿站入住。
出示令符让驿卒安排了住宿,去后院卸鞍落辔喂饱了马匹,我才到前堂要了热饭菜,选了个靠窗的僻静座椅吃起来。
却刚吃了几口,门口便涌来一波嘲杂的人声。
透过窗棂缝隙。
瞥见院中停放着的富丽马车,我便明白这是刘荆的随从们。
想必是行仗中车马太多,上一个驿站接待不下,这才分流了一些过来。
驿长和驿卒们都忙碌起来,又是接待车马,又是安排食宿,驿站内一时竟比金市街里的四海汇客栈还要热闹。
我边埋首吃饭,边寻思怎么混入他们之中打探消息。
兵爷,有件事情想给你商量一下。
身边突然响起早先接待我的那名驿卒的声音。
什么事儿?我停箸问道。
驿卒愁眉道:兵爷也看见了吧,方才进站的是山阳王的亲随和家丁们。
驿站里客房不够,兵爷可否……这驿卒是要下逐客令?这天都擦黑了,我可没有精力再冒黑往下一个驿站跑了。
我当即打断:我此行是奉命办案。
先前已经连续赶路两日,今日疲惫之极,只能留宿于此。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能否委屈兵爷与人同寝一室。
将就一夜?大家出门在外,这天寒地冻的,都互相体谅一下。
我不过是羽林骑的普通兵士,也没有独宿驿馆的特权,驿卒提出的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
只要不是让我为刘荆的亲随让出房间,我倒也能接受。
我点头道:这个没问题。
只是我此行办理的案件特殊。
我的身份不能告知别人。
这个请兵爷放心,你进驿站就是便装出行,我们自然知道深浅。
见这驿卒说话有分寸。
我便点头默许了他的说辞。
用罢这一天里唯一一餐热饭菜,去水房梳理一番后,我便打着呵欠上了二楼的客房。
推开房门,我之前选下的靠窗床铺前,便有一个彪型大汉在卸甲脱衣。
听见开门的声音。
那名大汉匆忙回过头来,一脸歉意道:这位小哥。
我有个癖好,夜里不睡在窗户下,就会出不来气,就会通宵失眠,你不介意和我换个床吧?我一扫房间,才发现自己的包裹已经被移到了进门的铺位上。
我虽心下不悦,但一看他那膀圆腰粗的体型,我的介意也只能压在心底了。
我假装大度道:不介意,不介意,这冬夜寒凉,我睡里边还暖和些。
小哥这般通情达理,着实让我感动。
这大汉一边致谢一边旁若无人的脱了衣服,换上就寝的常服。
若非是平时在营地见惯了汉子们换衣,我这一刻定然是坐不住了。
如今,我已经可以做到熟视无睹目中无人的境界了。
我将包袱放进床内侧,脱了靴子便准备上床休息了。
我叫赵满,是山阳王府上的护院。
小哥怎么称呼?在下李子林,问好赵大哥。
李小哥那包袱挺重的,装的什么啊?我的脑袋刚刚沾着枕头,听了这话,心里竟有些紧张:他若是早先就翻了我的包袱,看见我羽林军的甲衣,定然就清楚了我的身份。
我此刻若再撒谎,他定然要起疑。
寻思后,我便道:装的是护甲。
护甲?李小哥也是干我们这行的?赵满看着我诧异道。
从他那表情中,我推测他应该没有打开过我的包袱,我便含糊道:差不多算是吧,我是去东海郡办案的。
你是朝廷的官差啊?呵呵,去东海的话,我们可以走一路呢。
同行?不好吧,这毕竟是王爷的行仗,我一个小官差……有啥不好呢?你一个人上路,连个说话聊天儿的人都没有,你案子不急的话,就一起走吧?没想到这个莽汉子内心装着一颗堪比女人的同情心。
也没想到一直困扰我的如何混入刘荆车队的问题,居然因为让了个铺位,就这么轻易解决了。
我不禁再次感叹今天是个好日子!PS:感谢书友金陵美钗的粉红票!【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零六章 王爷宴客第二日,在赵满的热情邀请下,我便跟随押运王府物什的车马一道同行。
途中,从王府这些护院家丁们的口中,我确认了一件事,那就是刘荆不但不爱养猫,也不喜欢养其他的动物。
倒是王妃喜欢养狗,这次为了哄王妃回昌邑,刘荆不惜花重金将王妃的宠物狗用车马全部运回了昌邑。
赵满是个话多的人,一路上就没停过嘴。
聊到后来,他突然问我要去东海郡办什么案。
来不及多想,我顺口就说是去办一桩盗窃案。
赵满听了感叹道:东海王性子就是太柔弱了些,郡国里才会匪盗横行,若他象山阳王这般秣马厉兵,盗匪哪里敢来?另一个护院便也吹嘘道:李小哥办完案来我们昌邑做客吧,我们带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夜不闭户,什么叫道不拾遗。
夜不闭户?这是周老夫子教授《礼记?礼运》时提到过的理想社会,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刘荆这般骄奢淫逸的人,还能将山阳国治理得这么好?可不是么?夜里街道上巡逻的郡兵一队一队的,匪盗哪有胆子出来?赵满向我吹嘘道:我们昌邑的郡兵营,是所有郡国中郡兵最多的营地,城里的治安那自然是好得没法说。
我诧异道:我记得山阳郡的人口不是最多的,为何郡兵会是所有郡国中最多的呢?我们郡的傅籍年龄比其他郡早一年,退役年纪又比其他郡晚一年,郡兵的待遇也高于其他郡县,但凡参与服役的郡兵,服役期间家里可以免除大小赋税,大家对入伍从军的热情自然就高了……听到这里。
我心下骇然:这山阳王居然敢违背朝廷的傅籍制度,私自延长兵役时间?!这明显是在私屯兵力啊!按理来说,越是王爷的封地,在兵力和权势上越会受到中央的制约,为何在刘荆的封国,反倒屯养起这么多郡兵来?仿佛是为佐证赵满的说辞,王府护送物资的队伍还未进入山阳郡,居然就有一队人数在两百人以上的郡兵队伍前来迎护物资。
郡兵是朝廷为各郡治安防卫保留的地方部队,虽然宿卫职守的是各个郡县,但兵权归由朝廷派出的监军谒者和郡兵都尉掌管。
断然不是王爷的私家保镖。
看来,这山阳郡绝对是有问题的,要么是山阳郡的监军谒者失职。
要么是郡兵都尉越权!我感觉到,刘荆囤积郡兵这事,远比携猫进入朝拜大殿严重多了。
这一瞬间,我的思路突然清晰起来:刘庄要邓训调查的事情,绝对不是查清黑猫来历那么简单的事情!还有一日的路程。
车队便要进入昌邑城了。
而按照我早先去东海郡办案的说法,一日后,我就应该在前往任城的官道上与赵满他们分道了。
我正寻思明日要先假装与赵满他们分道扬镳,之后再进昌邑城打探情况时,整个车队突然在官道上停住了,众人都是紧张不安的前后张望。
片刻后。
有消息传来,说是王爷传讯夜间要在潜龙庄别墅宴客,赵满这队车马中有一批物资晚上要用。
他命车队离开官道转行潜龙庄。
看来,此刻就得与赵满他们分道了。
车队出发前,我主动提说:既然你们接到了新任务,道行不同,我们便就此别过了。
后会有期!赵满一路都在跟我吹嘘刘荆在昌邑的王府是如何考究奢华,而我也一直在扮演着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官差。
对他的描述惊叹艳羡不已。
或许是这听众扮得太好了,赵满竟有些舍不得,见我提出辞别,他挽留道:李小哥,说来这王爷真要回了昌邑王府,你也没机会见着他了,今夜正好在潜龙庄宴客,你莫若跟我们进去开开眼界,不过二十里地,也省了你今夜去驿站挤客房了。
这,不好吧?我迟疑道。
赵满道:有什么不好的?我给你找一件我们的衣服,你换上跟我们一起进庄瞧瞧,包你大长见识。
我假意推辞一番,便接受了他这番要替我长见识的好意,换了王府的家丁制服,就跟了赵满混进了刘荆的别墅。
潜龙庄建在一处林泉清幽的山谷中,庄中一片飞檐斗拱碧瓦朱甍,规模气势远远超过我在洛阳见过的那些官邸宅院,大有皇家气度。
车队一进入庄子,赵满等人便忙着在管事指挥下卸载物资。
我也上前去搭手帮了忙。
卸载时,有只木箱的搭扣坏掉了,搬抬时盖子错开来,我才看清里面装的竟全是金银器皿和翡翠珠玉。
难怪路上有郡兵护迎,原来刘荆将洛阳的家底儿都转移来了封国!十几车物资卸载完毕,管事便让护送车队的护院分作两队,一队在存放物资的院子外负责守卫,一队跟管事去帮忙布置客堂。
我此刻穿着家丁的衣服,大约是看我个子矮小,管事便让我跟着去布置客堂,而体形魁伟的赵满等人则被留下来看守物资。
赵满看着我被管事带走,竟也不敢吭声,只是眨眼示意我别担心。
刘荆宴客堂的面积与皇宫德阳殿侧殿的面积差不多大小,堂内布满金纱流苏、云帘风幕,伴着一众的金烛台、银器皿,整个客堂流光暗转,熠熠生辉,端端是金碧辉煌、美轮美奂。
布置客堂的工作并不复杂,就是协助庄子里的丫环杂役,搬抬按放一些桌椅、器物,爬上木梯将落地烛架擦得锃亮,用裹了蜡液的帚布将地板抹得泛光。
我和堂内的杂役一起擦拭烛架时,便听管事和一个听差在商谈夜宴礼乐歌舞之事。
听差说从昌邑请来的舞乐班已经到了,只是有名表演巾舞的舞伎前几日陪孙都尉骑马摔断了腿,如今少了一人,队形就变了,只怕效果没有以往的好了。
管事一听就很冒火:王爷最爱看那巾舞了,你得赶紧去找个替补把队形补上!听差叫苦不迭:我的爷啊。
这里离昌邑还有百多里地,这四周的偏远乡村里,哪里找得到会巾舞的女子?我不管你去哪里找,王爷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若是他对这舞蹈不满意了,你称量称量自己这脖子可兜得住他的火气不!这真是要命啊,这……听差还在皱眉抱怨,那管事却转身又吩咐堂里负责茶水的丫环要注意礼仪和行止了。
做完客堂布置的事,我们几个在客堂侧门外歇息,管事便急急召唤道:你们。
还有你们,快点,宾客已经到了不少了。
赶紧到前院帮忙牵马卸车去!我们一队人走回前院时,果然已经来了不少宾客。
让我诧异不已的是,这些宾客没有一个是锦衣华服的作客装束,反而全都一副甲胄批缚的戎装打扮。
这气氛让我突然便紧张了起来:这刘荆私囤郡兵,宴请武官。
究竟想要干什么啊?!我得想办法混进客堂中,探查一下刘荆的目的!我一边替人将宾客的马匹牵往后院,一边琢磨晚宴时怎么混进客堂。
怕出纰漏,客堂内负责掺倒茶水的丫环,都是管事一个个挑选出来的,就连那些布菜斟酒的小厮。
也都是一个个反复叮嘱过的,我要混进去还真有难度。
正是纠结之时,我便看见了先前在客堂内被管事叱责的那名听差。
他正揪着一个端茶水的丫环。
企图说服丫环顶替舞伎应个急。
那丫环却连连摇头:我不会跳啊,我真的不会。
没关系啊,我让领舞教你,现在离开席还有一阵子,你这么聪明伶俐。
学得会的……真的不行,我一进场子就会手抖……听到这里。
我不由心思一动:若是能混入舞伎队列里,我便能光明正大进入晚宴。
虽然我没有正式学过巾舞,但前些年在洛阳贵族府邸的宴席上,没少看过这种舞蹈。
动作上,其实没什么难度,就是得踩准了节拍,挥袖折腰,跟着领舞转圈造型罢了。
寻思后,我将马匹送回马厩,趁前院忙碌之际,摸进后院的浣衣房,收了一套丫环的衣服换下,学着丫环们拘手拘脚的步子,找到了那名听差跟前。
我毛遂自荐说自己打小就喜欢舞蹈,方才听侍候茶水的姐姐说起舞乐班急需巾舞舞者,就特意来问问还需要人么。
那名听差早就急得额头冒汗,听我这么一说,当即就道:就你了。
你跟我去侧院的舞乐班,我让领舞的教教你。
得益于以前在窦家学堂学琴理乐,我对节拍的拿捏是没有问题的,加之在羽林军中的体能训练,挥袖折腰这些动作对我来说也完全没有问题。
眼前最大的问题,是我必须在半个时辰内,记住队列和队形变幻。
领舞教了我一次后,我想起营地里的精武操,也是有队形队列变化的,要不出错,最好的方法就是在脑子里形成立体的点位图,记住每个节拍人应该出现的点位。
我请领舞放慢动作再演示一次,自己则拿了炭条在她落足的位置记下数字点位,待她一遍舞完后,地砖上便出现了四五种不同的队形图案。
我跟着数字序号,在点位上走了两次,又闭上眼睛在心里默记了一番。
我感觉记得差不多了,便告诉领舞可以和大家一起彩排一次。
在配乐排演中,除了最后的造型我踩的点位偏移了半尺,其他的动作和节奏都没问题。
排演结束,不但那名听差看得愣了眼,就是领舞的那名女子也十分震惊:你很有天份!这么短的时间,你就能跟上我们排演了上百次的舞蹈,真是太厉害了!我听了有些汗颜,这哪里是什么天份,分明是记忆和经验的产物。
若是让我去跳其他那些动作繁复的柔曼舞蹈,我也是没办法的。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零七章 华堂夜宴排演过关后,舞伎们便开始更衣化妆。
舞乐班的杂工也给我送上了演出服装。
我接过包袱打开一看,顿时就傻眼了:这衣服竟比汝州温汤池里的沐浴衫还薄透啊!往日在洛阳看过的巾舞,都是在窄袖长裙上加缀长长的彩色绣巾,挥臂舞蹈时候彩袖翻飞,飘逸婉转。
而手里这身衣裙,非但没有袖子,还是用粉红的金丝透纱剪裁而成,除了贴身的肚兜和衬裙外,舞者的身体可谓是一览无遗。
我皱眉问领舞的女子:这裙袖上没有绣巾,如何跳巾舞?领舞女子笑道:这是山阳王亲自设计的舞蹈服,跳巾舞时,只需加上一条纱罗披帛即可。
第一次穿这种衣服,又是在冬日天气,我克服了极大的心理障碍,才哆嗦着将舞裙套上了身。
往日穿在外袍下的护身软甲,藏在袖管之中的袖箭、匕首等装备,此刻也都只能无奈摘下了。
在步出更衣室前,我踌躇一番,又折了回去,将那把贴身匕首绑在了大腿内侧。
更衣之后,便是复杂的上妆过程。
兰泽上发,香膏涂面,花钿饰眉,胭脂染颊,丹朱点唇,一道道程序下来,我只感觉自己的脸上象蒙了一层面皮,好不难受。
这边装扮完毕,那边杂工便手捧一水的粉色纱罗披帛,给舞伎们一一分发起来。
这纱罗薄透轻逸,披在舞伎们身上,如同轻烟薄雾缭绕,映衬着一张张精细描绘的脸庞,竟有了几分别样的妖娆风情。
待所有舞伎都装扮完毕,听差便领着我们往客堂侧门走去。
一出屋子,我便感觉寒风刺骨。
禁不住一阵哆嗦。
看着前面的舞伎们步履轻捷,竟好似习惯了一般无动于衷,我便有些佩服起她们的敬业精神来了。
我们候场的地方,是在客堂右侧门的帷幕之后。
客堂内早就升起了炭盆熏笼,室内一片暖意融融,香气氤氲,比外面舒适了许多。
怕自己上场出错,进屋后我便在心里默记队列队形变化的点位。
一会儿工夫,帷幕后便传来了丝竹礼乐之声,想必是晚宴正式开始了。
我靠近帷幕。
将耳朵贴在帘子上,想听听宴席上的谈话。
却只恨钟磬、琴瑟的演奏都在靠近帷幕的地方,我耳朵里捕捉到的。
只有乐音空拍里的只言片语,什么扎木、风雪,什么都尉、牛羊,这些意思不连贯的词汇,让我听得一头雾水。
很快。
另一道侧门也打了开来,衣着整洁的小厮们,端着下面带有炭火小炉的保温餐盘鱼贯进来呈送热菜。
闻着诱人的菜香味,我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十五、十六、十七、十八……耳畔突然传来一阵数数声,我转头便瞥见旁边的舞伎在小声报数,我有些好奇。
便低声问道:姐姐,你数什么呢?嘘,我在数王爷宴客究竟要吃多少道菜。
那名舞伎对我作了个噤声动作。
随即便又接着数起:二十、二十一……听着她念出的数字,我心下寻思:送这么多菜进去,究竟刘荆请了多少人啊?!待舞伎数到五十三时,听差便突然过来催促道:准备好,马上就轮到你们上场了。
那名数数的舞伎一边往队列里站一边失望道:哎。
也不知道还有多少道菜,回头我娘问起王爷的夜宴菜式。
我都说不出个准数来。
我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道:你要想知道菜的道数,一会儿拉住个送菜的小哥打听一声不就得了?那舞伎一拍脑袋,醒悟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这时表演巾舞的鼓乐在帷幕内响了起来。
领舞的女子朝我们打了个响指后,大家便踏着节拍一个接一个穿过帷幕,移步进了客堂中央的舞池。
舞步轻捷,纱罗轻舒,在舞伎们顿步抬腿、挥臂折腰间,整个客堂内一片云霞烂漫,风光旖旎。
在一片纱罗连绵起伏的间歇里,我便注目留意堂内的情形。
横席的主座之上,身着玄色金丝蟒袍面带笑容的那位,无疑就是山阳王刘荆,他旁边坐着的那位衣着华丽面容姣好的女子,想必就是喜欢养狗的山阳王妃。
左右两列宾客席上,端坐着五名宾客,除了左上角一位穿着怪异的虬髯大汉外,其余九人均是戎装打扮,正襟危坐。
巾舞队形变化一圈之后,我的视线再次落在了左上角那名虬髯大汉身上,只见他头上梳着辫子,缠着布巾,身上的锦袍之外还裹着件羊皮坎肩,腰间系着花色繁复的云纹绣带,这身装束明显不是我大汉的子民。
刘荆私下邀集武官与异族聚会,他究竟是想干什么?我正在上下打量那男子的时候,视线却不期然与他虎狼似的目光相遇,一惊之下,我险些踏错舞步。
那男子的眉眼间顿时露出一抹猥琐的笑容,我忙忙收束目光,侧首避开。
乐音在一个反转折腰的定格动作之后嘎然而止,巾舞结束,我们一行人正躬身退场,却听那横席上的刘荆摆手道:舞姬暂且留步。
领舞得令后,便停住脚步,带我们走回到厅中垂首候命。
刘荆转首面向那名虬髯汉子询问道:扎木捏使者,我昌邑的美女和你们羌寨的相比,如何?羌寨?这个叫扎木捏的虬髯汉子是羌族的使者?!我心下一惊,险些惊呼出声。
如今两族战事胶着,刘荆居然在封国内接待敌方使者,这可是勾结通敌的谋逆之罪啊!扎木捏朝向刘荆笑道:百闻不如一见,这昌邑的美女柔若细柳,拂扫得人心旌荡漾。
我羌寨那些女子却粗笨犹如沙棘,一不小心就会扎了手指!哈哈,哈哈,使者这番话可是说到精髓上了啊。
刘荆大笑几声后,突然抬手对扎木捏道:本王今日高兴,使者不妨上前去看看,你选中哪个,本王就把哪个送给你!王爷此话当真?!扎木捏反问道。
刘荆回头瞥了一眼身旁的王妃,点头笑道:本王说话一言九鼎,自然当真。
使者尽管上前挑选!那扎木捏果然站起身来,抖抖衣袍便朝我们站立的位置走了过来。
我身边的舞伎们纷纷垂首缩肩,生怕自己被这莽汉选中掳了去羌寨。
扎木捏在两排队列中来回巡游,不时还伸手抬起舞伎的下颏,仔细打量舞伎的容颜。
看着我大汉儿女,被这蛮族莽汉如同挑选萝卜白菜一般挑来选去,我不禁捏拳咬牙,愤恨不已。
我抬首望向横席高位上的刘荆,心下正诅咒他荒淫无耻,下巴却突然一紧,被两个指头牢牢卡住。
你是不想我挑了别人?!扎木捏粗粝的手扳住我的下巴,强行扭到与他对视的位置:呵呵,美人儿,你方才跳舞时,就一直在打量我,我上前来挑选美人儿,你也一直在看我,莫非你对我一见钟情?这猥琐淫邪的目光和酒气扑鼻的话语,让我恶心不已。
我本能地抬手去掰他卡在我下颏上的手,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将我拽出了队列,随即对着刘荆道:王爷,我选好了,就要这一个!我顿时惊慌起来:我方才只顾着打量这人,却全然忘记了自己也是舞伎中的一人。
那般肆无忌惮的打量,竟让这蛮子会错了意!见鬼的一见钟情!我此刻只想一剑收了他的命!刘荆正在给王妃夹菜,听了扎木捏的话,便笑问道:这么快就选好了?选好了,这位美人儿柔中带刚,甚合我意!刘荆面带微笑转回头来,目光随即便落到了我的身上,上下扫量一番后,他突然皱眉问我:你叫什么名字?为何我往日没见过你?我心下一惊,忙忙张口编道:禀王爷,民女李悦,今日是临时顶替摔伤的那名姐姐补场的。
刘荆面带犹豫道:原来是这样啊,我却不知道我山阳国里还有这等绝色……王爷,莫非你是后悔了?扎木捏大声问道。
刘荆的目光却只是盯着我看,不回答扎木捏的问话。
他的五官和刘庄有些相像,尤其是他凝目看人时的表情,与刘庄十分相似。
我被他看得惶惑不已。
见刘荆一直沉默不语,一旁的王妃便笑道:使者说笑了,王爷是一言九鼎的人,怎会反悔?王爷不过是心疼我昌邑这么水灵灵的一个美人儿,跟了你去那西北苦寒之地,会不会水土不服……扎木捏笑道:王妃放心,我明日一早就执了王爷信物回烧当禀报羌王,待大汉与我西羌正式结为友邦后,我就带着妻儿老小搬去长安居住,绝不会委屈了这位美人。
刘荆听到这里,眼眸中突然腾起一丝精光,他随即果断道:还是王妃深知我心!若能换得我大汉与西羌友好结盟,别说只是一个小小舞伎,就是十个百个千金小姐我也送得起!来,我们为大汉西羌的结盟干杯!干杯!干杯!在堂内武官们的呼和响应声中,扎木捏拽了我的手,径直将我带到他的席位上,强行搂了我在软席上坐下。
这一刻,我反倒安下心来:若是能从扎木捏身上找出刘荆给羌王滇吾的信物,刘荆通敌谋逆之罪就坐实了,这个由黑猫引起的案子也就能结案了。
PS:感谢书友那一阵风吹、最后一次睁开眼的粉红票!【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零八章 刺杀使者入座之后,我主动拎了酒壶,给扎木捏的酒樽里斟满了酒液。
我敬使者一杯。
我含笑将酒樽双手递给扎木捏。
扎木捏略略一怔,随即接过酒樽仰头尽饮。
看他将空酒樽搁回席面,我便又拎壶掺满。
美人儿,又斟满了?扎木捏打了个酒嗝笑道。
听闻羌人擅饮,使者的酒量却还不如我汉家儿女么?我一心想借着这酒席场面将他灌醉了,才有搜找罪证的可乘之机。
你们昌邑的酒水绵软温香,和我西羌热辣狠劲的咂酒相比,不过是饮水罢了。
扎木捏仰头又喝下了一樽。
我第三次斟满酒樽时,扎木捏的眉头便皱了起来:美人儿今日想要将我灌醉不成?刘荆却哈哈笑道:我大汉女子仰慕能喝擅饮的血性男儿,宴客的最高境界就是不醉不归,使者一定要喝尽兴啊!扎木捏闻言,端起酒樽朝向刘荆笑道:最难消受美人恩,我今日算是明白了,哈哈哈哈……堂内气氛一时热络起来,武官们也都纷纷举樽向扎木捏敬酒。
一樽接一樽,我都数不清这蛮子究竟喝了多少酒,却丝毫不见他显露醉态,这着实让我有些焦急。
看来他说的是实话,大汉的酒对他而言不过是如同饮水。
要灌醉他这般艰难,还不如我先溜回更衣室,把闻风倒带出来,待酒宴结束后再伺机行动。
打定主意后,我便说自己要去方便一趟,暂时离席。
扎木捏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臂道:我们一起去!我当即抬手掰开他的手道:使者,大汉的茅房男女有别,再说王爷和诸位军爷都在等你喝酒呢!谁知刘荆却突然发话:既然使者迫不及待要和美人离席。
那今夜的酒宴就到此结束吧。
呵呵,那就谢过王爷盛情了。
刘荆一宣布宴席结束,很快便有侍女过来引路:使者,请随我去贵宾室休息!美人儿,走,我们休息去!一抬手,扎木捏的猿臂就缠上了我的肩头,闻着他一身熏臭的酒气,我竟是一阵恶心反胃。
直到走出客堂,嗅到清冷的夜风。
我才稍稍平息下来。
若不是一心想要找出刘荆通敌的罪证,我真想拔了匕首戳进他的脖子!天色已经黑定,在风灯微弱的光影下。
院子里一片银白,舞靴踏在地面吱吱作响,原来是下了一阵雾霜。
穿着薄透的舞裙,走在寒风刺骨的廊檐下,我一身都在哆嗦。
美丽果然冻人。
来,把我的皮坎肩披上!扎木捏反手将那带着羊膻味儿的皮坎肩脱下,一把裹在了我的肩头。
刘荆为扎木捏准备的居处,是离客堂不远的一个精致小巧的院落。
走进院子前,我发现院外的东西两角都有黑衣执戟侍卫看守。
我心下暗自琢磨:如今身上没有闻风倒,这扎木捏又没有喝醉。
我该如何下手呢?若是惊动了这些侍卫,我又该怎么应对呢?我还没想清楚,身体便然一空。
竟是被那扎木捏横抱了起来。
他一脚踢开面前的院门,转身对那引路的侍女道:你可以回去了,记住,天亮之前不要来打搅我和美人儿!奴婢记住了!侍女屈身一礼,躬身将院门带上后。
脚步声便渐行渐远。
扎木捏将我抱进卧室,一丢进锦绣堆叠的红帐之中。
便开始手忙脚乱的解结宽衣。
我专注的盯着扎木捏散开包头布巾,摘下坠在腰间的银刀,松解开腰带,脱下暗纹绣袍,取下护身软甲,一样样搁在床旁的木椅上,却始终没看出他身上有什么东西象刘荆给羌王的信物。
直到只穿暗黄亵衣的扎木捏笑着朝床旁走来,我才猛然警醒:我不是刘荆的舞伎,我没有义务要陪这个粗野蛮子睡觉!在扎木捏躬身上床时,我抬手从大腿内侧抽出贴身匕首,悄悄塞进了绣枕之下。
美人儿,你怎么还没脱衣服?是等着我来帮你么?扎木捏欺身上前,猥琐笑道:你们汉朝的衣服,其实撕起来更舒服,那裂帛之声,清脆悦耳,我最喜欢了……看着他的熊掌探伸过来,我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往后一退,手指碰到藏在绣枕下匕首,我便顺势握住。
你怕我?扎木捏看着我,皱眉道:别怕,其实,我很温柔的。
在烧当的羌寨中,我是最有耐性的一个男人,所以羌王才将他的亲妹妹嫁给我,才派我来出使大汉。
听见扎木捏说起西羌,我便接话道:使者来大汉是做什么呢?与你们大汉结盟啊。
我皱眉道:可如今两军正在交战之中……扎木笑着打断:正因两军交战,才有结盟的必要啊。
今日你们王爷已经答应了我们羌王的结盟条件。
你放心,最迟三月中下旬,这战事就会终结,到时大汉与我西羌就会休兵罢战,永为睦邻了。
西羌与大汉的战事自建武六年开始,已经延续近三十年了,光武帝恩威并施下了许多功夫,都没能与西北诸羌达成和平协定,这刘荆却又如何能够做到?扎木捏又道:到时候我们羌人能够来中原定居,你也就能够再回中原了。
让羌人来中原定居?!我不禁怔住。
唰,刺耳的裂帛之声响起,让我心下一惊。
埋首一看,扎木捏竟将我的舞裙下摆撕作了两半。
他将撕碎的一段纱罗凑到鼻下深嗅一番,闭目叹道:大汉女子的体香真是好闻……说罢,扎木捏握住我剩下的半幅裙摆,猛然一拽,我便被他拉进了怀中。
仓惶之中,我抬肘抵住他的胸壁,急切道:等等!美人儿还想问什么?我有些好奇,我们王爷给羌王的信物是什么东西啊。
我能不能看看?扎木捏笑道:你一个舞伎,怎么这般好奇?不过是一封书信罢了,我藏在银刀刀鞘之中,你若想看,明早起床再给你看就是了。
原来只是封书信?我佯装失望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珠宝美玉呢。
珠宝美玉也是有的,十几马车呢,明日出发时你就能看到。
原来,赵满他们从洛阳一路护送来的那批金银珠宝,居然是刘荆要送给羌王的礼物!许诺羌人进驻中原,赠送十几马车的珠宝美玉。
刘荆给出这些好处,究竟是想从羌王那里得到什么呢?滇吾这蛮子不是自吹厉害得很么?王爷不用担心,窦固目前还没与羌王的精锐部队正面遭遇。
这一两月西北风雪太大,不宜出兵,羌王正在养精蓄锐……脑子里忽然想起那日在刘荆府上偷听的话,稍作联想,我心下便一阵骇然:刘荆莫非是想借用滇吾的兵马颠覆政权?!唰—唰。
又是一道脆响,我胸前的舞裙也被扎木捏撕剥开来。
美人儿,良宵苦短,就先将你的好奇心收起来,让爷好好疼疼你!扎木捏一把丢开纱罗碎片,魁梧高大的身躯便象一座山一般向我俯压过来。
情急之下。
我左手从绣枕下抽出,手腕倒转,只听得噗呲一声。
锋锐的匕首便扎进了扎木捏的腹部。
啊!嘶……被刺痛扭曲,扎木捏黑红的脸膛变得狰狞可怖,他的两只大手突然便卡住了我的脖子:你,你这个贱人!我只觉得脖子快要被他拧断了一般,疼得出不了气。
眼前那张阎罗般的脸越来越模糊。
头脑越来越昏沉,四周变得寂静无声。
脑子里却残留着一个念头:我就这样为大汉牺牲了,席广将军会不会全军通报表彰?!正要憋死过去,脖子上却骤然一松,随即扎木捏便失力栽倒在了我的身上。
这次的见血封喉毒起效怎么这么慢?再不发作,我就真被这蛮子掐死了!空气一丝丝填回我空荡荡的胸腔,我喘息不已,身上却突然一轻,我诧异睁开眼来,扎木捏睁得铜锣一般的眼目正悬在我面前,我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晕了过去!别给我装死!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我再次睁开眼睛,便见邓训黑着一张要死人的脸,俯身将扎木捏僵硬的身躯砰一声扔进了床榻内侧。
我侧首一看,发现扎木捏的背上插着三只袖箭。
我额头顿时冷汗直冒:原来,扎木捏不是被我的匕首毒死的!那个不靠谱军需官这次居然没有给匕首淬毒么?该死!真是该死!!我让你留在军营等我,你跑来昌邑做什么?!邓训突然质问出声。
被他的质问惊醒,我发现自己胸前只有薄薄的一层肚兜,慌忙抬手捂住胸口道:怎么,怎么是你?!你,你……邓训板着脸咬牙切齿的看着我,好一阵竟说不出话来。
已经很久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怪异之中,我竟觉得有些安慰和亲切。
仿佛这幅怒火中烧模样的邓训,才是我原来认识的那个邓训。
邓训愤恨一番后,却突然丢下手里的袖箭筒,当着我便开始脱解衣裳。
我心下惊慌道:你,你想干什么!干什么?你穿成这样,一张脸涂得跟摘花楼的花魁似的,你说男人看了想干什么?!我懦懦道:我,我不过是施展美人计,想破案立功罢了……美人计?邓训突然俯身凑近我面前,额上青筋暴涨:谁教你的?!孙子。
你,你……邓训象是被气得不轻,好一阵才又吐出一句:你一个待嫁女子,做出这般出格的举止,以后怎么嫁得出去?!这句话听起来有些耳熟,不知道我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我竟鬼使神差的答出一句:要是嫁不出去,我就嫁给你!【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零九章 霜夜奔逃这话一出口,我便后悔起来,恨不得自己给自己甩一个大嘴巴。
你明白就好!邓训竟是这么接了话,让我听得一怔。
不待我多想,邓训便将他脱下的夜行衣丢给我道:把衣服穿上,我们得赶紧走人!原来,他脱衣是为了给我穿,我方才竟误会了他!我尴尬的吐了吐舌头,起身套上他的衣袍,一边束衣结一边跳下床来。
这身衣服我穿明显大了很多,我不得不挽了袖子,折了衣襟绑在腰间。
邓训却皱眉盯着床上的扎木捏,咬牙恨恨道:这蛮子若是不死,我定然要挖了他的眼睛,剁了他的手!为何要挖他眼睛剁他手?邓训的话让我听得心下一寒,从没想过这厮居然会这么暴力。
邓训冷道:他看了不该他看的,摸了他不该摸的!你是说刘荆给羌王的这个信物?我想起扎木捏死之前说的话,慌忙将床旁木椅上的衣物掀开,找出那把银刀递给邓训。
邓训疑惑的接过银刀,上下打量起来。
扎木捏说刘荆给羌王滇吾的信件,就装在刀鞘之中。
哦?邓训抽开刀鞘,却发现里面的刀刃断了一截,他将刀鞘对着床旁的烛架探照一番后,从刀鞘中取出了一个纸卷。
邓训拉开纸卷,对着烛光快速扫过后,又将纸卷塞回刀鞘复了原:这是很重要的证据。
你做得很好!这厮是在表扬我?!我诧异的望着他,他却转身拿起扎木捏先前脱下的衣物往自己身上穿,披绣袍,结腰带、挂银刀,甚至也不忘披上那可笑的羊皮坎肩,缠上可笑的青布头巾。
只是待他转过身来,我却愣住了:扎木捏穿这身衣服时。
粗蛮土气,令人生厌;邓训穿上这身异族服饰,却在俊逸中多了一丝野性,端端是让人看得眼睛发直。
邓训皱眉道:发什么愣,走了!我咽了一口口水,结巴道:外,外面有执戢侍卫,我们怎么出去?这院子外面的几个侍卫我们已经解决掉了,目前最大的问题是庄子外的几百名郡兵。
我们?你不是一个人来的?我诧异道。
邓训点头道:上次向皇上禀报案情后,他特批了十个影卫协助我办案。
我在昌邑探知刘荆今日在潜龙庄会见羌使。
便决定将这蛮子掳回洛阳作人证……他是人证?!我转回头看着床榻上一动不动的扎木捏,惊道:那你方才为什么还放毒箭?邓训墨眉紧锁,薄唇紧抿。
好一阵才又道:无妨,反正你也找到了刘荆通敌的重要物证。
再说,之前我也还收集到了一些刘荆谋反的罪证,足以让皇上信服!邓训躬身将先前丢在床上的袖箭拾起,递给我道:我会让影卫断后。
但你记住,你是我的保镖,你必须一步不离的跟着我!我看着他,认真的点了点头。
邓训又道:这一次,你若是不听我的话,我会按破坏办案的重罪罚你!我再次点头应下。
邓训带我走出卧室。
将食指圈进嘴里,发出咻的一声口哨音,随即便有几道黑影从四周围聚过来。
邓训交代道:任务已经完成。
我带人证先走,你们负责断后。
记住,无论遭遇什么情况,一炷香之后,你们就各自解散返回洛阳。
不可恋战,尤其不可被俘!属下明白!几道黑影瞬间便又消失无踪。
我怎么成了人证?我还在思索。
邓训便拉了我往庄子的一道侧门走去。
路上遇见两三个巡夜的小厮,见了邓训的装扮后都纷纷垂首示意,却都没有出言过问。
走到侧门口,那守夜的门房见了我们便道:使者,您是走错路了吧?再往外走就出庄子了……门房的话还没说完,邓训闪电般的身影便逼近了他的身前,一个手刀敲下,门房便被无声放倒在地。
第一次见识邓训的袭击技,我看得艳羡不已:我何时能有这等身手,那就不枉做了一名大汉羽林军的女汉子了!见我发愣,邓训一把拽过我的手,低声喝道:集中注意力!我们此刻冲出去,面对的就都是经过严苛训练的郡兵,而不是普通家丁了!我忙忙收束心神,将手中的袖箭捏紧,进入战备状态。
邓训却突然道:悦儿,认识这么多年,我们还从没一起蹴鞠过,是吧?我有些错愕:这么紧张刺激时刻,这厮怎么突然提起蹴鞠了?我擅长避人传球,窦旭和小八他们吹嘘你也是传球厉害,一会儿我们不如来比试一场,看看究竟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怎么比?说起来,我是真想和这厮在鞠场上比拼一场的,虽然觉得他此刻提说比试很荒诞,我依然脱口问道。
外面的郡兵很快便会识破我们的身份,也必然会紧急集结兵力围攻我们,这和鞠场上的反拦截闪避传球一样,考的就是身法和灵活应对,我们同时冲出去,谁先奔袭到庄子南面的小树林,就算谁赢!原来是这个比法,我当即便欣然同意:好!那输了的人得为赢了的一方无偿做一件事情!邓训唇角勾笑:老规矩么,自然!那就出发了?邓训点头道:我来数口号,注意了,四……三……二……一,出发!我脚下暗自蓄力,邓训的口号一结束,我当即便冲出门去。
门外果然立着四组手持兵刃的郡兵。
他们在瞥见我和邓训的一刹那,都有些愣怔,我们乘机便冲突了过去。
那不是西羌使者,大家快追!我们奔出去五六十步远,那些兵士才猛然醒悟过来,大声吆喝起来。
随即,便有兵士吹响了集结号角,庄子外十步一岗的兵士迅疾拿着兵器往侧门边集结过来。
一时间,潜龙庄外火把晃动,人声喧哗,脚步杂沓。
这场面,却比鞠场上的闪避传球复杂多了。
好在我在羽林军中接受过专门的角力和袭击技能训练,体力和耐力已经有了很大的提升。
我如今的闪避能力,远远超过了当年鞠场上的状态。
加之我的身型比一般的兵士轻敏,我在围聚的郡兵之中穿梭奔突,也算是流利无阻。
待冲出兵士密集的包围圈,我才想起要看看邓训,可还没回头,便听他一声猛喝道:还有好一段路呢,别以为你就领先了。
我一听,脚下便越发加力,朝着庄子南面的小树林狂奔而去。
寒风割脸,跑到后面,除了耳畔呼啸的风声之外,便只听得脚下薄霜脆裂的吱吱声。
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冲出了包围圈。
我停下脚步,站在小树林里,听着头上树枝在寒风中摇摆碰撞的嚓嚓声,心下竟有些欢喜:我居然赢过了邓训,这厮得为我做一件事了!嘶……林中突然传来一声嘶鸣,吓得我连退了好几步。
脊背靠在一株树干上,我借着微弱的星光才看清,林中居然立着一匹黑乎乎的马。
赶快上马!身后传来邓训奔跑中的疾呼声。
我当即跨步靠近马匹,我的手一攀上马鞍,那匹马便扭动起身体,想要拒载。
听话,她是你的新主人!邓训冲上前来,抱住马头叮嘱一声,那匹马便站定不动了。
我翻身跃上马背,伸手捋着马鬃问道:这是朱雀?!嗯。
邓训随即也翻上了马背,他一手握住马缰,一手越过我抚着马头道:雀儿,送我们回洛阳,我要看到你最快的速度!他的话语刚落地,身下的朱雀便奋蹄疾行,在一片漆黑的林中小路上狂奔起来。
我震惊不已:作为羽林骑,我在军中没少与马匹打交道,这却还是第一次遇到在夜间也能全速奔跑的马匹!马的视觉在夜间有局限,在枝叶参差的林木之中,马匹被树枝擦挂,容易因判断失误而止步不前。
它是怎么做到的?我惊奇问道。
什么?我侧首问道:朱雀为什么能在夜间奔跑得这么快?自小训练它的夜视能力。
邓训简短回答后,竟不再言语。
身后很快传来杂沓的人声,火把将郡兵们变形幽浮的身影投照进了林子,如同鬼魅一般阴森恐怖。
他们追来了!不怕,他们的马匹没有我们的快!邓训拥紧了我。
片刻后,我们便冲出了树林,冲进了宽阔的驿道。
道旁没有了树枝的干扰,朱雀的速度比先前又快了一些。
那些追兵很快便被我们甩得无影无踪。
我心下松了口气,想起了方才与他的比赛,便出声道:方才是我赢了!嗯,你赢了。
你要我替你做件什么事?邓训的语气听起来竟似有些疲惫。
让他替我做什么呢?打只野兔什么的浪费这个机会太可惜了,我得好好想想再说。
我沉吟一番道:我还没想好,等想好了再告诉你。
好。
邓训的回答很简单,语气也很淡漠。
这厮的反应让我有些不安:往日那般多话的人,此刻这般沉默,他果然还是在为我不听他的话,私自赶来昌邑,最后导致他失手杀了刘荆通敌的人证而生气么?【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一零章 生离死别朱雀在黑黢黢的驿道上跑了一两个时辰,我感觉离潜龙庄已经很远了。
悦儿,你来御马,我有点困。
邓训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浓浓的倦意。
早已过了寅时,犯困也是正常的,我刚接过邓训递来的马缰,他便双臂环住我的腰,将头靠在了我的肩上。
我的身体不由一僵:这厮分明是想非礼我,却找借口说犯困!我一手拉着马缰,另一只手便去扳他搂着我腰的手。
别动,让我歇一下。
他的嘴唇明明抵在我的耳畔,但声音却因困倦而显得遥远模糊。
这厮怎么会困成这样呢?难道他这几天办案都没休息么?虽然心里有些怀疑,我却终究有些心软了,就由着他歇息一阵吧。
朱雀果然是匹好马,直到天色泛白,奔跑的速度也丝毫不曾减缓。
又跑了一阵,我感觉邓训搂着我腰的手慢慢松开了,我正松了口气,却突然听见砰的一声,待我仓惶转回头,却见邓训从马背上仰面栽落了下去。
我心下一惊,慌忙勒停朱雀,一跳下马背,便急急朝他奔过去:喂,你怎么了?没事,我大约是睡着了才跌下了马背。
邓训双臂撑地,半坐起来,用比先前还疲惫的声音对我道:悦儿,听我说,接下来的事情很重要,需要你单独去完成。
我在他面前蹲下来,看他第一次用如此严肃的口气对我说话,我便也严肃问道:是什么事情?这把匕首,你带上,骑着朱雀,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洛阳,找到我父亲。
让他将匕首尽快呈交皇上。
邓训从腰间摘下扎木捏的那把匕首,递给我道。
我接过匕首诧异问道:难道你不回去?刘荆集结了周边三个郡国的郡兵,准备与羌王滇吾里应外合,围击窦固将军的兵马。
时间紧急,你必须马上将消息传回去!我,我留在山阳国,还有些事情要办。
还有什么事情比你回去禀报谋反之事更重要?邓训沉默片刻道:这是机密,不能告诉你。
邓太傅身体不好,由我直接将匕首交给皇上不是更快么?邓训摇了摇头:你不过是羽林军的普通兵士,你进皇宫。
皇上都不一定要接见你。
我看着邓训,对他的话有些将信将疑。
邓训又道:虽然后面有影卫在拖延追兵,但时间紧迫。
你必须马上出发。
否则,郡兵一旦集结完毕,我们想要阻止都很困难。
好。
那我先走一步。
我站起身来,将匕首在腰间仔细挂好,翻身便上了马。
驾!我松了马缰。
腿夹马腹,可朱雀居然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怎么它不肯走了?我回头询问邓训。
邓训朝着马匹道:雀儿,听话,我没事,你送悦儿回洛阳!朱雀扭头回望了一眼邓训。
竟似恋恋不舍般迈开了步子。
微明的晨光中,看着身后的邓训离我越来越远,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为何他一直撑坐在地?难道是摔坏了。
爬不起来?朱雀跑出一里多路,我终究放心不下,掉转了马头又奔了回去。
这次,朱雀奔跑的速度却比方才离开时跑得更快,眨眼间便回到邓训摔倒的位置。
这一刻。
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已经一动不动的躺在了驿道上。
我心下一慌,不待朱雀停稳脚步。
便跳下马背,扑将过去:邓训,你究竟怎么了?晨光比先前更亮了一些,这一刻,我才看清邓训的脸色极其苍白,剑眉微微皱起,眼帘轻合,薄唇紧抿,似在隐忍着极大的痛苦,而他身下的泥土里,赫然显出一滩刺目的血迹。
我慌忙扳过他的身子,发现他背上竟是一片血迹斑驳。
仔细翻看,才又看清血肉之中,居然插着六纤细的袖箭。
想必是他方才从马背跌倒,那些袖箭又被重力深深的戳进了身体之中,此刻竟只能看见微微凸出皮表的金属箭尾。
朱雀一路上将追兵远远甩在后面,这些袖箭,应该是我们冲出潜龙庄时,被围聚的郡兵射中的。
他袭击门房时的速度快如闪电,让我艳羡不已,而突围时却跑在了我的后面……不对,这厮分明是为了掩护我,故意跑在我身后充当人肉盾牌!邓训,你这个大骗子!看着此刻陷入昏迷的邓训,我眼眶突然一酸,泪珠子忍不住就掉下来了。
我将他的头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按照军中大夫教的急救术,用食指重重的摁压住他的人中之上。
好半天,却不见他有什么反应。
这一刻,不知为何,我的心竟痛得无以复加,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不休。
这一刻,我后悔不已:我若是早先肯听他的话,留在军营,他就会顺利带回人证,完成任务,而不会为了救我受伤……我还以为是下雨了,没想到是你又回来了……邓训缓缓睁开眼睛,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让我哭笑不得的话来。
你个大骗子,明明说好是比试,你为何要故意跑在我后面?!英雄救美,男儿本色也。
你既然这么感动,不如以身相许?邓训抬手抹了一下我滴在他脸颊上的泪珠,唇角竟勾起一丝微笑。
你,你……没想到这样的时刻,他居然还能开玩笑,我顿时语滞。
别哭了,时间真的不多了,你得赶紧走。
邓训费力抬手替我擦拭着脸上的泪水,虚弱道。
我们一起走!邓训摇头道:我这么重的伤,在马背上越颠簸,那袖箭便搅剁得骨肉越发疼痛。
我原本以为我能扛到洛阳,看来我高估了自己……你不走,我也不走。
你等着,我去后面的驿站找马车来接你。
我将他往地上放。
准备起身去驿站。
邓训却一把抓住我的手,喝道:李子林!你此刻是一名羽林军兵士,别忘了你肩负的重任!我固执道:我不管,你说了我们办案要同生共死,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此刻,窦固将军正领兵与羌王滇吾鏖战在天寒地冻的大西北。
若是不能及早遏制刘荆集结的兵马,包括窦旭在内的四万大汉军士就有去无回了,我一人的安危和四万将士的安危相比,孰轻孰重?!我不由得愣住。
邓训又道:悦儿,这驿道上往来的客商多。
我很快就会被人救下的,你不用担心我。
这驿道上客商多,可郡兵也会很快追来。
他若是落进了刘荆的手中。
只怕是凶多吉少。
一想到这里,我的眼泪便忍不住再次滚落起来:都怪我,我若是不跟来昌邑,你就不会受伤了……是啊,我原本也在怪你。
怪你打乱了我精心制定的计划,轻易改变了我作为办案主官的定力,害我失手杀了重要人证。
可现在,我却庆幸你来了……我诧异的看着邓训,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邓训却又再次抬手替我拭泪:你若不来昌邑这一趟,我又如何能知道。
我还住在你的心里呢?我心下一滞,心跳竟漏了半拍。
瞧你,哭得脸上的妆容花成这样。
好丑。
邓训的手指滑过我的脸颊,最后失力落回地上,他咬了咬嘴唇,艰难道:快走,影卫能争取的时间有限。
一旦刘荆发现扎木捏被杀。
大部队很快就会追来!我急道:之前的比试你输给了我,你答应过要替我做一件事情。
邓训一怔。
随即问道:你可是想好要我做什么了?我点头道:我想好了,我要你不许死!傻丫头,人都要死的,我怎么做得到?邓训唇角勾起一丝苍白的笑容。
我急切道:那在我死之前,你不许死!邓训望着我,好一阵,才启唇道:你放心,我还要活着娶你,让你给我生儿育女呢。
你……看着眼前这张苍白失色的脸,听着这让我脸红心跳的话,我突然想起窦旭出征前也说要娶我的话来,一时间心里竟是堵得厉害。
我心下一慌,将邓训放回地上,横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起身便跃上了马背。
一路上,我策马疾奔,竟不敢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便再没有勇气独自前行。
朱雀在驿道上急速奔袭了一天一夜,将我平安送到邓家府邸前时,竟是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好一阵都站立不起来。
守门的侍卫们当即围拢过来:这不是六公子的朱雀么,怎么累成了这样?!我下了马,将马缰交给他们道:侍卫大哥,我有紧急之事求见邓太傅!见我神色严肃,侍卫也不再多问,一名侍卫接了马缰,另一名侍卫便引了我进宅。
邓宅面积不小,但院内除了笔直的甬道和修建整齐的树木外,几乎看不到假山、石桥等繁复的装饰。
见多了洛阳城里贵族府邸的繁华气象,尤其是看过高调奢华的山阳王府后,我对邓宅内的清简朴实感到有些不适应。
邓禹是与光武帝并肩开疆拓土打天下的肱股重臣,他在朝中的地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备受恩宠。
在刘庄的朝堂里,他也是唯一一个可以不行跪拜之礼的大臣,地位尊崇之极。
这样的一所宅子,简直无法与他的高贵身份匹配。
PS:感谢书友、laura0968的打赏,感谢书友magicHan、圆子君的粉红票!【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一一章 初入邓府在侍卫进内室禀报时,我打量着客堂里木色陈旧的家具,布纹粗糙的帘幕,便想起邓训那日在摘花楼外说的话来:你放心,我是不会贪腐的。
官至太傅,依然如此清简,有邓禹这样的父亲,邓训或许真不是我早先想象的那种纨绔子弟……公子,太傅大人正在接受治疗,不便起床,他说你若是有急事,不妨进内室去汇报。
先前那名侍卫从内室走了出来。
我忙拱手道:有劳侍卫大哥引荐。
公子这边请!侍卫替我掀开内室的竹帘,指引我走进去后,便退了出去。
内室中的布置和客堂一样简朴,没有任何让人看了眼睛一亮的饰物摆件。
唯一引人注目的,却是木榻前立着的一道绘有苍松的竹屏风。
室里弥漫着一股带着浓浓药味的热气,想必是邓禹正在接受温灸治疗。
我立在屏风外,躬身施礼道:羽林骑弓箭手李子林拜见太傅大人!哦,你就是元日朝会那日,在大殿中射下黑猫的那个弓箭手?屏风后传出低沉的问话。
正是在下。
我恭敬答道。
我射下黑猫时,邓禹已被内侍扶出了大殿,我一报出姓名,他便猜出我的身份,看来是邓训给他汇报过黑猫之事。
我便将昌邑之行发现刘荆与西羌勾结谋反,以及邓训被郡兵射伤之事,一一向邓禹作了汇报。
你提到的那件物证呢?邓禹耐心听完我的汇报后,出口的第一句话不是过问儿子的伤情,而是要查看物证。
在我这里。
我忙弯腰将腰间的匕首取下。
这时,一道人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东西递给我就好了。
我抬头将匕首递交给他,一照面便不由得一怔:你……是你?!邓拓也是一怔。
他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随即便露出一脸的匪夷所思。
小八。
把东西拿过来。
邓禹似有些着急,竟在屏风内催促道。
邓拓忙拿了匕首走进屏风内去。
山阳王写给羌王的信件,就藏在刀鞘之中。
听见屏风后匕首出鞘的声音,我便提示道。
一阵窸窣的声响后,屋子便陷入了沉寂。
我正感觉气氛有些压抑,便听邓禹急切道:小八,替我更衣,我要马上进宫面圣。
父亲,你敷药的时间还不够啊,甑大夫叮嘱好多次了。
你每日的治疗耽误不得……邓禹打断道:事情紧急,偶尔耽误一次敷药不要紧的。
父亲……无须多言。
我进宫觐见皇上,你赶紧去找你大哥他们。
带上你九弟、十弟,火速赶去山阳国找你六哥,……屏风后传来邓禹有条不紊的交代和窸窸窣窣穿衣的声音。
听着邓禹安排邓家兄弟一起去山阳国找邓训,我便在心下暗暗祈祷,希望邓训已被过路的客商及时救下。
片刻后。
身着朝服的邓禹便在邓拓的搀扶下,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他依然面色蜡黄,病体清虚,让人看了不免担忧。
见了我,他便停住了脚步,清矍的目光一落在我身上。
便面露诧异。
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发虚,我忙垂首道:太傅大人,我知道邓郎中受伤坠马的具体位置。
请让我随八公子一道去山阳国寻找。
找小六是我邓家的事。
眼下,你的任务是马上赶回羽林军营地,将情况禀报席广将军,让他提前做好准备。
对我的请求,邓禹当即便谢绝了。
看着他严肃的神情。
我竟也不敢再作申辩,只得应下道:是。
邓禹在邓拓搀扶下往室外走。
我忙忙上前替他将门口的竹帘掀开。
随邓家父子走进院子里时,邓禹突然侧首对我道:我会在皇上面前替你请功,你有没有特别希望达成的愿望?未料到邓禹会突然问我,我愣怔之后,忙忙摇头道:此事都是邓郎中在牵头查办,在下不敢邀功。
邓禹看着我,竟长吁一口气道:你不会想在羽林军中呆一辈子吧?我愣愣望着邓禹,一时想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见我发愣,邓禹摇摇头,在邓拓搀扶下上了马车。
目送马车驶出邓家宅院,我仍在寻思邓禹方才的话,旁边的邓拓却突然叹道:嫂子,你总是让我惊讶不已,一时是蹴鞠高手,一时是阴家小姐,如今居然又成了羽林骑的弓箭手……你叫我什么?我警惕道。
嫂子啊。
你,你再胡乱喊,看我不……我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威胁他。
邓拓笑道:主要是我们兄弟几个平时都这么喊惯了,一时改不了口。
再说,以前叫你岳弟,后来叫你阴小姐,再后来又听六哥说你其实姓苏,我还真不知道叫你什么好了……自己的身份如此多变,也确实给他们造成了困扰,想了想,我便妥协道:你叫我苏悦就是了。
邓拓点头道:既然嫂子喜欢,那我暂且就叫你苏悦,等你们成亲后我再改口。
看着他那幅认真模样,我真恨不得给他一拳。
想来毕竟是在邓家,我才忍住出手的冲动,问起了方才一直盘旋在心底的疑问:你父亲为何问我那句话?哪一句?就是最后那句‘你不会想在羽林军中呆一辈子吧?’邓拓忽然笑道:我父亲认出你了,他是在替我六哥询问你。
认出我了?我诧异不已,我印象中和邓禹见面对话,这还是第一次啊。
是啊,认出你是我六哥喜欢的那个女子。
六哥在向阴家提亲前,我父亲就知道你了。
他当时是反对六哥求娶阴家女子的。
后来经不住我六哥一再恳求,他才终于点头答应。
谁知那该死的媒婆居然弄错了求亲对象。
后来,六哥发现后,又一门心思要想悔婚,我父亲被气得不轻……邓拓拉拉杂杂说了一通邓训为了退婚如何如何与邓禹父子失和的事情来,我却依旧不明白邓禹是怎么认出我来的:可是我从未和你父亲见过面,他是如何认出我来的?为让父亲答应求亲之事,六哥专门让我当了说客,在父亲面前力证你不是普通的贵族小姐,而是和我娘亲当年一样,是个眼界开阔、性情爽直、敢作敢为的女中豪杰。
虽然觉得女中豪杰这个词有些夸张,我却没心思假装客套,只是诧异道:这个,和你父亲猜出我的身份有什么关系?邓训笑道:没有直接关系,可我父亲那样的人,只需要蛛丝马迹的片段,就能拼出事物原本的模样来。
我便越发好奇:这话怎么说?我六哥发现求错亲后不久,我们便听说原鹿侯家原本打算送进宫的十七小姐阴悦,换成了新阳侯家的六小姐阴莲秀,而皇上还居然为此发了火,后来还是太后出面,皇上才卖了阴家面子,封了阴莲秀为才人……原来,顶替我进宫的,竟是新阳侯家的六小姐阴莲秀!之后,我六哥便多次托两位窦家小姐和我七姐去阴家打听你的消息,却居然没人知道你的去向。
那以后,我六哥就郁郁寡欢,整日黑着张脸,象座冰雕似的,再也见不到半丝笑容了。
直到前阵子听车夫蒋勇说起,他竟然看见我六哥笑了。
我不由怔住:因为我的失踪,邓训居然半年没有笑过?!我们还都有些不信,后来才知道六哥最近接了皇上分派的一个案子,而与他一起办案的那名羽林军弓箭手男扮女装时,居然比女人还美三分。
我们全家紧张不已,以为是六哥失恋之后,性情大变,喜欢起男人了。
直到今日见到你,我才松了口气。
幸亏是你啊,要是六哥真搞起断袖来,我父亲只怕会被他活活气死……只是,我到现在也还没想明白,你究竟是怎么混进羽林军的啊?!我还没弄明白邓禹是如何辨出我的身份来的,邓拓却又转移了话题,问起我混入羽林军的事来。
无奈,我便将自己顶替李子林入伍汝州营,在汝州营因射箭的姿势不错,又被窦固将军挑选进羽林军的事情大致说了一次。
啧啧,窦将军带兵取士还真叫不拘一格啊,连女人都能选上!邓拓惊叹之余,又八卦道:那你在羽林军里是怎么洗澡的呢?他们都不知道你是女人么?你不觉得和一群男人混在一起很不方便么?这也问得太具体了吧?我干咳了一声道:窦旭是我那个队的队率,在军中多亏有他关照,所以还算好混。
邓拓惊呼道:啊?你的队率居然是窦旭?他可是我六哥的情敌啊,他没利用职务之便占你便宜吧?你胡说什么啊?!见邓拓越问越离谱,我当即板脸怒道:我问你父亲是怎么认出我的身份来的,你却把话题扯了这么老远!邓拓忙忙笑道:嫂子息怒!总之呢,虽然,我父亲很生气,但也拿我那牛脾气的六哥没办法,也就任他折腾退婚之事了。
你今日第一次上门,穿着我六哥的夜行衣,还留着一脸花得让人没法看的彩妆,任谁也能猜出你是个女的啊。
想我那冰山脸的六哥半年之后突然又解冻了,稍微用脚趾头联想一下,也就知道你是谁了……原来,竟是这身衣服和哭花的妆容暴露了我的身份?!【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一二章 缉拿叛逆想到邓禹知道了我的身份,我心里竟无端有些忐忑。
给邓拓详细描述了邓训坠马的位置后,邓府的马车便将我送回了城外的羽林军营地。
进营地前,想起自己满脸的残脂剩粉,我先去水房里清洗了一番,才去了席广将军的营房复命。
我将刘荆勾结西羌谋反之事向席广将军汇报后,他当即问道:你说邓太傅已经带着物证进宫了?恩,已经进宫。
席广将军皱眉望着他书桌前的一方砚台,沉思良久方道:皇上与山阳王自幼亲密,若没有十足的证据,只怕不足以说服皇上。
我和邓郎中从羌使扎木捏那里,找到了山阳王写给羌王滇吾的亲笔信,邓太傅就是带着这封书信进宫面圣的。
书信可以伪作,要是有人证就好了。
席广将军忽然叹道:邓郎中办事一向沉稳,深得皇上赏识信赖,这次却居然失手杀了可以作为人质的重要人证,我看终究还是年轻冲动了些。
若不是我,邓训又怎会杀了扎木捏?!只是,我却不能告诉席广将军这其中的原由。
席广将军感叹后,对我道:这些日子办案辛苦了,你先回兵房休息,待皇上那边的决断出来,我再论功行赏。
行赏?作为一名协助办案的羽林兵士,我非但没履行好自己的职责,还拖累了办案主官邓训受伤,我羞愧自责还来不及,哪里还敢邀功领赏?正要退出营房时,我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那只安息猫的来源,当即对席广将军道:将军,如果有其他人可以证明山阳王与羌王有联系。
能否当作证人?哦,还有谁能证明?鸿胪寺的治礼郎王齐。
席广将军看着我,眉梢微微皱起:王齐?他如何作为证人?此案是从朝拜大会上窜出的那只黑猫引起,而这只黑猫是王齐赠送给山阳王的。
我们在办案过程中,王齐还曾给山阳王传信,说皇上在调查黑猫之事,提醒山阳王要警惕。
我们去吏曹公署查过王齐的官籍,王齐出生在武都,他的母亲就来自烧当部落……你是说,山阳王与滇吾的联络。
是王齐在中间牵线搭桥?我点头道:很有可能。
席广将军凝目沉思片刻道:这条线索不能放过。
我马上通知廷尉府的人去王齐府上拿人!我诧异道:为什么要让廷尉府的人去拿人?席广将军道:此案皇上没有定性前,由羽林军出面不妥。
让廷尉府找个有人举报贪腐的理由缉拿,日后也就多个转寰余地。
姜还是老的辣。
席广将军考虑问题与我果然不是一个层面的。
汇报完案情。
我便回了兵房。
正是晚餐后的休息时间,队友们都在兵房里,一见我回营,全都围聚了过来,七嘴八舌的问起我办案的经过。
这个案子牵扯皇族。
不能随意谈论,我便只说办案顺利,在等皇上定案。
队友们也都知道军中的规矩,不再打听案情,只是恭喜我平安归来。
一般要羽林军参与的案子,都是重案。
你能平安归来,就说明这案子办得好。
聂甚归纳总结后,笑道:我们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张罗笑道:窦固将军带领我大汉精兵讨伐西羌。
旗开得胜,将那帮羌族蛮子赶出武都一百多里地了。
前阵子喜报传回,我们窦队率作为先锋,杀敌勇猛,立下了一等战功。
窦旭立了战功?!在刘荆府上。
我已经知道窦固将军得胜的消息,可这一刻听见窦旭立功的消息。
我在激动之余,却又多了担忧:但凡先锋部队,总是最先与敌人遭遇,在不了解敌军作战技巧和兵力配备的情况下,与敌军交战,往往是最危险的时候。
或许是因为邓禹出面,在没有人证的情况下,刘庄依然做出了决断。
深夜子时,羽林军便接到了紧急任务:皇上抽派一千羽林骑火速奔赴昌邑,捉拿通敌谋反的山阳王刘荆及昌邑营的谒者、都尉等十余名罪官。
席广将军担心我连日奔袭,身体适应不过来,特意叮嘱我留在营地休息。
可我哪里呆得住,只要一想到邓训那日苍白的脸色,心中便是焦急万分。
我不顾颜顾和张罗等人的劝阻,跃上马背便随大军冲出了营地。
这一刻,颜顾他们才知道我参与办理的案件,就是刘荆谋反的重案。
也是这一刻,我在他们眼中看到了他们往日对窦旭才有的那种敬仰崇拜的目光。
这样的目光,竟让我感觉愧疚。
在急行军中,我得知刘庄在抽派羽林骑的同时,还抽派了虎牙营和雍营的两万精兵,分两路进发昌邑,任务是阻止昌邑和相邻郡国的郡兵集结汇合。
刘荆没有料到刘庄的动作有这样迅速,在羽林骑抵达昌邑时,他还在一门心思的调查扎木捏的死因,当日在酒宴上出现过的乐师、舞姬、丫鬟、小厮一众人等都被收押在了昌邑的牢狱之中,轮流接受审讯。
带着寻找邓训的私心,我们分队在我的引导下,第一个冲进昌邑王府,将正在审讯夜宴管事的刘荆控制住。
在羽林骑密集合围的弓箭之下,刘荆并没有认出我来。
他看着我们,脸上并无慌张之色,他仰头望着领队的颜顾鄙夷道:你们不过是我刘家养着的一群走狗,你们敢动本王分毫,我母后定然不会饶了你们!听他提到母后,我便想起言笑温润、雍容华贵的阴丽华来。
她若是知道自己的儿子为了觊觎皇权,不惜将光武帝辛苦打下的这片江山拱手让与羌人分享,她是否还会替他在刘庄面前求情?控制住刘荆后,我们又进入了昌邑大牢,将牢中正被酷刑审讯的丫鬟仆从释放出来,又挑选了几个当日在潜龙山庄会客堂负责斟茶布菜的下人,作为人证带走。
兵爷,我见过你。
筛选完证人,我正准备和队友们离开,身后的牢室里便传来一声急呼。
我听得心下一惊,回头便看见了那名在表演巾舞前专注数菜的舞姬。
她正手扶囚室的木门,专注的打量着我。
有队友在旁,我怕自己女人的身份被她说穿,当即压低了嗓音板着脸道:休要胡说八道,我从未见过你。
你过来,我有悄悄话告诉你。
舞姬朝我勾指道。
聂甚立在门口道:子林,我们走了,别听她的鬼话。
联想起她当日说要数清王爷宴客的菜式告诉她的娘亲,我的脚步就忍不住朝她走了过去。
舞姬压低声音道:其实,我们大家都知道扎木捏死与你有关……你想告诉我什么?我打断了她的话。
她果然是认出了我。
我那日突然混进舞姬之中,又被扎木捏选中,刘荆也不是傻子,一定早就怀疑到我身上了。
只是,她们谁都不知道我的来历,刘荆再怎么审讯,也无济于事。
我哥哥跟着张鸿张大人战死在西北,若不是那夜扎木捏选中了你,我也会主动找上他杀了他,替哥哥报仇。
我听得一惊,却不知道当日还有人想刺杀扎木捏。
如今,扎木捏已经死了,她告诉我这个,难道是想感谢我?舞姬又道:你的同伙,也被王爷抓住了,关在王府的地牢之中,我知道地牢入口,我可以带你去救他。
我的什么同伙?我听得心下一跳。
王爷抓住了一个穿着扎木捏外套的男子,那不是你的同伙么?我心下狂跳:邓训被刘荆抓住了!不及多想,我当即让牢头开了囚室的铁锁,将那舞姬带出来,让她带路。
你带她去哪里?一旁的聂甚问道。
和我一起办案的主官被刘荆抓住,关在王府的一处地牢里,我必须马上去救他!聂甚当即道:好,我同你一起去。
舞姬带着我们赶回王府,在王府后院一间不起眼的厢房中,果然找到了一处通往地下的石阶。
就在这下面,我亲眼看见他被人绑进去的。
舞姬立在石阶上,对我说道。
聂甚怀疑道:你一个舞姬,如何知道这王府之中的地牢?我却等不及便冲下了石阶。
石阶越往下走便越黑暗,如同我此刻的心情。
不记得走了多少阶石梯,终于进入到一间石室之中。
借着石壁上油灯昏黄的光晕,我一看见那个身裹羊皮坎肩一动不动蜷缩在墙角的身影,便急切唤道:邓训,邓训!那个身影却纹丝不动。
我心中一紧,几步便冲上前去,猛力摇晃着他:喂,你答应过我的,你不能比我先死!却不论我怎么摇晃,手下的人都毫无反应。
惊慌之下,我颤抖着将手伸到他的鼻底,没有一丝呼吸的气息。
这一刻,我的手指便突然便失去了控制,就象那日在辟雍堂练习箭术之后,一直抖个不停。
好一阵,我的手才哆哆嗦嗦的落上他的面孔,石头一般冰凉的触感便沿着手指,一丝丝爬进了我的肺腑。
邓训,你这个大骗子,你说了要活着的……一句话没说完,我的眼泪便遏制不住的流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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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一三章 入宫面圣你来晚了,他上午就死了。
石室一角突然传出一道声音,苍老而阴郁。
泪眼模糊中,我便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白发老人从黑暗中蹒跚走出。
他死了?!我的胸口象是被箭镞贯穿一般,疼痛不已。
我捂着胸,跪坐在地,除了眼眶中奔涌而出的泪水,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
老人走到我身边,摇头叹息道:哎,他也怪可怜的,不过是在路上捡了件衣服,就被当做杀人犯抓了起来……捡了件衣服?我抹了一把眼泪,急忙将身前面朝石壁的人扳转过来,借着油灯一看,竟是一个胡须拉碴的中年男子!子林,这就是和你一起办案的主官?聂甚沿石阶走了下来。
我茫然摇了摇头。
这一刻,我心里堵得慌,弄不清自己该为死的不是邓训庆幸还是替这个枉死的路人难过。
既然不是,那我们就赶紧走了,我们队还得押解罪犯回洛阳呢。
聂甚没有给我更多的时间,直催促我离开。
等等。
我转身对那位白发老人道:山阳王因为谋反已经被我们抓住了,老伯你可以离开这里了。
刘荆被抓住了?!老人一愣之后,顿时脸露欣喜:老天有眼,皇上终于知道此事了啊。
去年我就上书揭发刘荆谋反,奏章还没送出去,我就被刘荆抓住了。
原以为他会杀我灭口,他却将我关在这地牢里天天折磨,不肯给我一个痛快的死法。
你是如何发现刘荆谋反的?我急忙追问道。
我是郡府的主记事掾史赵关,当时刘荆与国相、都尉等人密谋后定下计谋,冒充大鸿胪郭况给东海王写了一封信,说郭皇后和东海王之前是无过被废,煽动东海王在新皇登基前兴兵谋反……大鸿胪郭况是前太子东海王刘强的母舅。
刘荆利用这层关系去煽动刘强,刘强一旦兴兵谋反,不论胜败,他都可以渔翁得利,他还真是算得精。
而据我所知,刘庄登基前后,东海国也确实出现了状况,邓训便是在平息东海国的事态中立功做了郎中的。
那封冒充郭况写给东海王的信,可还有底稿?聂甚也上前问道。
那封信由刘荆派亲信送去了东海郡国。
不过我还记得信里的内容。
说罢,赵关便背诵起信中的内容:君王无罪。
猥被斥废,而兄弟至有束缚入牢狱者。
太后失职,别守北宫。
及至年老,远斥居边,海内深痛,观者鼻酸……没料到赵关居然能清楚记得信中的内容。
看来,刘荆谋反之心早已有之。
有了此次勾结羌王滇吾的书信物证。
再加上他煽动东海王谋反的人证,刘荆谋反之事就是铁证如山了。
我当即对赵关道:你可以愿意跟我回洛阳去做人证?赵关当即同意:我跟你们走。
若是能扳倒刘荆,老夫我也就死而瞑目了。
聂甚也没料到我们竟然会在王府的地牢里找到一个人证,当即找来了钥匙,替赵关解了脚上、手上的铁链,将他扶出了地牢。
因我们此次行动迅速。
打了刘荆一个措手不及,昌邑营地的郡兵几乎没有任何抵抗就全部缴械投降。
捉拿了监军谒者和郡兵都尉后,由虎牙营接管了昌邑营的郡兵。
由雍营负责昌邑的城防,而我们羽林军则负责押送刘荆及罪官们返回洛阳。
完成押解任务之后,我们返回营地。
按照席广将军的说法,我们这次行动是立了大功的,可是却迟迟没有等到上面的嘉奖通报下来。
我不是急于得到奖赏。
而是想知道刘荆一案究竟是如何定案的,更想知道的是办案的主官邓训如今究竟怎样了。
邓家兄弟们究竟找到邓训了没有?他的伤情究竟如何了?羽林军营地的生活依然是按部就班的训练。
我却感觉自己的心丢失在了洛阳去往昌邑的那条官道之上。
每每回想起与邓训告别时的一幕幕,便会握着弓箭走神。
有一次在练习移动靶射击时,我差点失手将替我摇靶的宁海射中。
时间就在我一日日魂不守舍的训练中过去了,很快便到了春暖花开的三月,我才想起自己又长了一岁。
年已及笄,却没有人替我行及笄礼。
那两个曾经说过要娶我的男子,也都毫无音信。
看着营房后那片开得如云似霞的桃李花,穿着褐衣甲袍的我,倒像是一株错过了花期的荆桃,沉寂在绚烂的春光中,寂寂清清。
这日午后,我正从马厩牵出马匹,要和队友们去练兵场训练马术,便有传令官叫住我,说是席广将军召见。
山阳王的案子定案了,估计是将军要嘉奖你。
传令官一边引路一边恭喜我。
这案子终于定下了?我的脚步不由得迈得更快了一些。
进了席广将军的营房,才发现房中还立着一位宫廷内侍。
席广将军见我进门,便对那名内侍道:这便是当日协助邓郎中办案的弓箭手李子林。
我不知道如何称呼这名内侍,便只是躬身向两人道:李子林见过席将军和大人。
子林,你协助办理黑猫一案立了大功,皇上今日特宣你进宫,要当面赏赐你。
席广将军笑着对我道。
宣我进宫?我诧异不已。
我不过是羽林骑的普通兵士,就算是在刘荆一案中立了功,也不够资格进宫领赏。
那名内侍想必是个长于察言观色的人物,见我面露诧异,便安慰道:你不用紧张害怕,皇上虽然行政严苛,却赏罚公正。
内侍说罢,席广将军也对我一番鼓励。
之后,我便换了崭新的衣甲头盔,登上了内侍备下的马车。
这是我第二次进宫。
与上次三更天摸黑入宫不同,这一次,在春日明丽的阳光下,宫中的琉璃屋顶散发着透通的金芒,朱漆包裹的廊柱和墙面暗光流转,就连用青石砌就的地面也流泛着淡淡晴光。
日光将这座象征着权势与地位的宫殿,镂刻得无以伦比的雄伟壮观。
仰望着这样的巍巍宫阙,我心底便生出一丝陌生的敬畏来。
我跟着引路的内侍一路垂首谨行,直到在一个悬有崇德殿金字门额的殿堂前停住。
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通报。
内侍叮嘱后,便躬身走进了幽深的大殿。
我静默立在殿外,听殿内传来若有若无的对话声,我心下顿时便紧张起来:刘庄究竟是为何要召见我?他会不会认出我来?宣羽林骑弓箭手李子林觐见!门口突然响起一声尖利的通传,我听得一惊,好一阵反应过来是在叫我,便忙抬步走进大殿。
门外阳光灿烂,而跨过高大的门槛,殿内却是一片幽光深邃。
我不由得皱了皱眉,直到视线适应了这由明及暗的光线,才看清四周林立的书架和整齐堆放的卷轴,这应该是刘庄的御书房。
此事不必多说,朕自有决断。
还来不及细看御书房内的装饰,便听见前面传来一声冷厉的话语。
我诧异抬起头来,便看见着一身玄色常服的刘庄正面带不悦的侧坐在宽大的书桌后,而书桌之前,背我而立的,却是一个让我十分熟悉的背影。
看见这个背影,我的心跳便猛然加速。
我不禁停下了脚步,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禀皇上,李子林带到!内侍躬身请示道。
直到那张俊逸如昔的脸庞闻言朝我转过来,我们的视线在诧异和惊喜中交汇,我纷乱跳动的心才渐渐平复下来:谢天谢地,他还活着!李子林,上前说话!听见刘庄的声音,我慌忙上前几步,跪地行礼:李子林参见皇上,恭请圣安!刘庄道:免礼,起来说话。
谢皇上。
我站起身来,却不敢抬头与刘庄对视。
李子林,你是哪一年出生的?我心下一慌:刘庄为何出口便询问我的年纪?我穿成这样,他难道也认出我了?我该如何回答?答错了会不会犯下欺君之罪?……李子林,皇上问你话呢。
一旁的邓训出声道。
听见邓训也叫我李子林,我忽然领悟过来,既然刘庄问的是李子林的年纪,我如实回答就是了。
我在心里推算一番,便对刘庄道:回皇上,李子林生于建武十六年。
年满十八了?朕方才还以为窦将军征用童兵呢。
刘庄似松了口气,随即又道:朕听席广将军说朝拜会那日,是你神勇射下了偷食的野猫?是。
我点头承认,心里却有些疑惑:明明案子已经查清,那只黑猫是刘荆带进去的,刘庄为何还说是野猫?朕还听说在追查野猫一案中,是你找到了重要物证,独自一人急行千里将信息送回洛阳的,真是勇气可嘉。
不知道之前邓禹和邓训是怎么给刘庄汇报的,我不敢胡乱应下,便道:在下也是听命邓郎中的安排行事,不敢居功。
不必自谦。
你敢在朝拜大殿上引弓护驾,敢独行千里冒死送信,这便是我大汉儿男的好榜样。
朕准备封你为从六品的羽林郎,你看如何?刘庄要封我为从六品羽林郎?!我错愕的望向身旁的邓训,他也是一脸的惊讶。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一四章 非卿不娶皇上,臣下作为办案主官,历经九死一生才回到洛阳,我还没有得到封赏,如何就先封赏协办的人员了?邓训突然跪地禀报。
虽然我很清楚在这次的案件中,自己没有资格领赏受封,可亲眼看见邓训在皇上面前争功抢赏,我心里却也不是滋味。
呵,朕还是第一次见邓郎中如此急切邀功啊。
刘庄语中带笑,对邓训道:那你说说看,你想要什么封赏?臣下不求封赏,只想要皇上两个恩准。
两个恩准?刘庄皱眉道:你且说来听听。
邓训当即道:其一是求皇上恩准臣下与原鹿侯家七小姐解除婚约。
我听得心下一惊:阴月雯虽然是庶出小姐,但说起来却是刘庄的亲表妹,为了国舅阴识的面子,刘庄怎么可能答应这个请求?!刘庄却道:给朕一个理由。
臣下心中早有所爱之人,不想误了七小姐的终身幸福,恳求皇上恩准解除婚约。
听着邓训落地有声的铿锵之语,我的心弦却紧绷了起来:这厮主动求亲在前,执意悔婚在后,就不怕刘庄翻脸么?刘庄的脸色果然有些难看:原鹿侯阴识是朕的舅舅,你要朕出面解除你和朕的表妹的婚约,理由就是你爱上了别的女人?!邓训固执道:求皇上成全。
刘庄面带不悦道:你可以娶你爱的女子,朕也可以赐她与阴月雯平妻,却不能答应你解除婚约之事。
臣下不想委屈了两个女子,还请皇上成全。
何来的委屈?让心爱的女子与他人同享一夫,是为委屈;让阴小姐目睹自己的夫君与人恩爱,是为委屈。
刘庄厉色道:按照邓郎中的说法,这天下岂不只有一夫一妻的婚姻才不委屈?!别人的婚姻如何。
臣下不敢妄作评论。
但臣下只有一颗心,只爱一个人,只娶一个妻!这一刻,看着眼前倔强固执的邓训,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只担心刘庄会迁怒责罚邓训。
也是这一刻,我也才终于明白窦旭出征前说那句他的身不由己,不是你能体会的是什么意思。
刘庄却居然没有生气,他看着邓训,摇头道:在朕看来。
有能力的男人,是可以平衡处理好妻妾间的关系的。
只要处理好了,就不存在委屈之说。
朕的后宫里。
从来就没有妃嫔感觉自己受了委屈。
皇上乃非常人,臣下做不到。
我尚且听出了邓训的挖苦之意,刘庄又如何听不出来呢?果然,刘庄浓眉拧做一团,隐忍许久。
才又道:此事朕不能答应。
你且说说你要的另一个恩准。
邓训侧回头瞥了我一眼,随即道:臣下请求皇上恩准免除李子林的欺君之罪。
这话一出,我便怔怔愣住。
刘庄闻言转回头来看我,我慌忙将头低下,避开他凌厉的目光。
李子林,你有何事欺骗了朕?刘庄的声音突然变得冷冽。
我慌忙跪倒在地:在下。
在下不是建武十六年出生的。
哦,那你是哪一年出生的?刘庄的声音明显放松了许多。
建,建武十九年。
原来你是作假入伍?难怪怎么看你都不像有十八岁。
刘庄沉吟一番道:此事。
朕可以不追究。
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谢皇上恩准。
邓训却突然伏拜在地,行了谢恩大礼。
受过邓训的礼拜后,刘庄却突然皱眉对我道:李子林,你抬起头来!我一惊,在条件反射下。
竟将头埋得更低了。
无需害怕,皇上已经免除了你的欺君之罪。
邓训侧首对我道。
抬起头来!刘庄加重了语气。
犹如那日在箕山山道上命令我从树上下来一样,带着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我战战兢兢的抬起头来,心虚的看向书桌后的刘庄。
目光在书桌上那个笔架的高度与刘庄相遇,比我预料的时间还要短暂,刘庄脸上很快就露出了诧异之色:居然是你?!我,我……我膝下一软,当即跪倒在地:求皇上饶命!咳咳,饶命?刘庄曲指捂唇,干咳一声后,眼中竟露出一丝笑意:你这次的反应到是不迟钝啊?没想到他居然还清晰记得当时的对话,我顿时脸露尴尬。
你放心,既然我答应了邓郎中赦免你的欺君之罪,今日你便没有性命之虞。
你叫什么名字?刘庄问出这句话后,我正准备如实回答,他却又道:哦,你家先生说贸然打听女子的名字,不合礼数,是吧,阴悦?皇上,你,你认识她?邓训一脸诧异问道。
刘庄突然起身笑道:邓郎中,朕要好好感谢你,若不是你执意要朕召她入宫领赏,朕又怎么能找到这个凭空丢失了的贵人?贵人?!我听得目瞪口呆。
臣下不知皇上何时册封过阴悦为贵人?邓训问道。
明日。
朕明日就下诏册封原鹿侯家十七小姐阴悦为贵人。
说罢,刘庄从书桌后走出来,大步向我走来:你为了逃避入宫,居然胆敢冒充男子混进羽林军中,难怪身为执金吾的舅舅翻遍了整个洛阳城也找不到你。
我愣愣的望着越走越近的刘庄,心下竟一片绝望:我折腾了这么一大圈,吃了那么多苦,最后却还是要落入他的手中,被囚禁在这皇宫之中么?邓训突然上前道:皇上,臣下自幼与十七小姐相识,彼此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六岁时,十七小姐就说非臣下不嫁,而臣下亦定下非卿不娶之誓。
臣下托媒上门想要求娶的女子。
也是十七小姐,可是媒婆却错聘了七小姐,所以臣下才想悔婚重聘……邓训这一番话说得十分绕口,我听了好半天,才惊讶他居然可以把我们小时的是非恩怨说得这般黑白颠倒,听起来却又若有其事。
这么说来,阴悦逃出侯府,藏身羽林军,是你出的主意?刘庄停住脚步,犀利冷峻的目光陡然转向邓训。
邓训闻言一怔。
随即却点头道:是。
刘庄当即怒道:邓训,你好大的胆子!明明知道她是朕的待选秀女,却居然引诱她出逃。
你将朕的尊严置于何处?!朝中都说邓太傅治家严格,家风清朴,你却与人私定终身,你将你父亲的颜面置于何处?!……却不知道我的出逃,还牵扯到了皇上的尊严。
邓家的家风。
看着刘庄怒意滔天的模样,我当即起身道:皇上,我私逃出府,与邓郎中没有干系,我从未与他私定终身……邓训却打断我道:悦儿,你说过你喜欢我。
你还说过要一辈子对我好,这些话你都忘记了?我心下一痛,却强自装笑道:那不过是我小时不懂事的儿戏之语。
邓郎中岂能当真?若是儿戏之语,你又为何要在入宫选秀之前逃出侯府?怕邓训当着刘庄的面说出我约他私奔之事累他受罪,我当即打断道:我不过是畏惧宫里的生活,一时任性罢了。
你……邓训突然抬手捂胸,好一阵才艰难道:你说的可是真话?我瞥了眼正凝目打量着我的刘庄。
便狠心对邓训道:自然是真话。
邓训脸色突然变得惨白,他紧抿着薄唇。
用沉痛的眸光看着我。
这样的目光,竟让我看得心下发痛。
邓郎中,既然是你误会了她,你便收回心思,好好准备迎娶阴家七小姐吧。
听过我们之间的对话,刘庄的脸色有了些缓和。
回皇上,臣下只愿娶阴悦为妻,她若不愿嫁给我,我便终身不娶。
邓训躬身回话道。
放肆!刘庄顿时怒道:邓训,不要以为你立了功,就恃宠而骄。
你若不知好歹,我一样会处罚你!邓训却道:臣下愿意接受处罚。
好,很好!刘庄气急道:今日起,朕便夺了你的官职,你何时想通要迎娶阴家七小姐了,朕何时再替你复官!来人,摘下他的令符和官绶!刘庄语毕,马上便有内侍上前去摘取邓训的令符官绶。
我急道:请皇上三思,邓郎中为侦破山阳王谋反之事,以身涉险……刘庄浓眉一拧,当即打断道:谋反?这是谁给朕的九弟定下的罪名?我望着刘庄,一时傻傻怔住:山阳王鼓动东海王谋反在前,勾结羌王滇吾起兵在后,人证物证俱在,难道还不是谋反之罪?!刘庄看着我道:九弟不过是交友不慎,受人鼓动做下了件荒唐事罢了,朕已经重处了辅佐不力的国相、都尉,以及与羌人勾结的治礼郎王齐等人。
没想到,这个案子最后竟是这样定的案!看着向内侍交出官绶和令符的邓训,我突然为他和我之前所做的冒险觉得不值。
刘庄却又道:为给九弟一个警醒,朕已下诏徙山阳王为广陵王,迁居广陵郡,不得过问朝中之事,也不得参与先帝祭祀。
以后若有人再妄议此事,朕便视作离间皇族兄弟之罪,给予重罚!兴兵造反,仅仅给个迁徙任命的警告。
难怪刘荆会带着那只黑猫进入朝拜大殿挑衅刘庄的皇权!这一刻,我终于明白邓训当日的顾虑。
PS:读者亲,这是弥补昨天欠下的一章。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一五章 后宫生涯金乌西垂,落霞漫天。
立在崇德殿的阶前,目送邓训清绝的背影走出视线,我突然有种梦境般的失真感。
这一日里,我得知了他还活着的喜信,听到了他在刘庄面前毫不掩饰的一番表白,却还来不及梳理自己纷乱的心绪,便又失去了与他在一起的机会。
望着高耸的宫墙外那片火烧一般的天空,我感觉到了一种煎熬。
随我来,我带你去见见你姑姑。
刘庄迈步走下石阶,头也不回的往殿侧的甬道走去。
我茫然跟在他的身后,穿过一个个庭院,走过一道道游廊,去宫墙深处的某个地方,拜见我那个名义上的姑姑,他的母亲阴丽华。
这个颜貌威严的男子,不但掌控着我的命运,也掌控着邓训的命运。
这一刻,我竟无比后悔,那日若不是好奇想要目睹占山霸道的刘庄,我和邓训又怎会有今日的命运?你在想什么?刘庄突然停步,侧身看着我。
我不过是在心底后悔,他也竟然能感觉到?我慌忙垂眸避开他的目光:没,没想什么。
刘庄却走了回来,站在我面前道:你怕朕?这天下,有谁能不怕他?生杀予夺,不过一念之间的事。
前一刻还在笑说要封赏邓训,后一刻便剥夺了他的官职。
想起临行前席广将军叮嘱的怕说错的话,就最好不说话来,我便注目看着青石地面,沉默不语。
刘庄伸手抬起我的下颌,看着我道:朕之所以记得你,就是那日你在箕山山道上,对着密集如林的弓箭手还能面不改色。
毫不惧怕。
这份胆略,朕从未在其他女子身上目睹。
原来,我被刘庄惦记,居然是因为这个?我当即道:皇上误会了,我不是不惧怕,而是已经怕得忘记如何表现惧怕了。
刘庄冷峻的目光牢牢锁在我的脸上,好一阵,他才又道:一个人在惧怕的时候,能够让别人看不出他的惧怕,这一点非常难得。
这也一直是朕在努力做到的。
也有让皇上感到惧怕的事么?我有些惊讶。
难道做了皇帝。
就不能再有惧怕么?刘庄的目光突然变得柔软,唇角勾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你什么都不缺,什么都能得到。
身边还有那么多保护你的人,我想不出有什么事会让你惧怕。
让朕惧怕的事,多了去了。
比如方才在崇德殿,朕就感觉惧怕。
我抬眉不解的望着刘庄,方才他在殿内怒目训斥邓训时。
让我惧怕不已,却不知道他为何也会惧怕。
刘庄凝眸道:朕在惧怕自己作为一国之君,却不能得到一个自己想要的女人。
眼前这深黑如潭的眼眸,让我倏然心惊。
你知道朕为何要夺去邓训的官职么?我茫然的摇摇头。
邓训平素是一个不怕朕的人,今日,朕却从他眼中看见了惧怕。
一个人一旦流露出惧怕。
便将自己的弱点暴露了出来。
刘庄突然松开抬我下颏的手,冷冷道:朕夺去他的官职,不过是想看看他的底线。
他不怕丢官。
却怕失去你,我若是放了你跟他走,我就失去了一个良臣。
刘庄的逻辑怎么这般扭曲?我摇头辩道:皇上错了,你今日若是成全了他,他定然会更加忠诚于你。
为大汉尽心尽力。
刘庄却听若未闻,只是抬步继续朝前面的宫阙走去。
走了几步远。
便对愣在原地的我道:前面就是我母后的寝宫,她一定很高兴见到你。
我只得无奈跟了上去。
皇上驾到!恭迎圣驾!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一踏进宫门,原本忙于活计的宫女和内侍们,便都放下手中之事,纷纷伏拜在甬道两侧。
刘庄却视若未睹,脚步未曾有片刻停顿,直接踏着玉阶进了主殿。
跟着刘庄进了大殿,一股宁静幽淡的熏香便扑面而至。
原以为大汉最为尊贵的这个女人的屋里,定然是华美无双,镶金嵌玉,却不料竟是这般淡雅素净,除了家具上镂刻的龙凤木纹,屋里的陈设摆饰并不比程素的居室更为华贵。
转过雕花木屏,便见一身素白常服的阴丽华斜躺在东窗下的木榻上,一个宫女正跪在榻前替她揉肩。
母后,今日身子可好一些了?刘庄走上前去,躬身立在木榻前问安。
阴丽华的目光从窗棂前转回来,视线一落在刘庄身上,唇角便勾起淡淡的笑容:好多了。
朝中奏章都批阅完了?刘庄在宫女搬来的椅子上坐下道:早已阅完。
你九弟他……阴丽华的话只说到一半,却又顿住道:罢了,我答应过你父皇,绝不过问朝中之事。
儿臣已经下诏让九弟徙迁广陵郡。
母后放心,儿臣没有忘记母后的教诲。
刘庄拉起阴丽华搁在木榻上的手,安慰她道。
阴丽华叹道:荆儿这般不懂事,难为你这做哥哥的了。
只怪哀家往日太过宠溺,让他如今目无法纪……刘庄打断道:母后,看你养病闷在屋子里无聊,儿臣特意带了个人来陪你说话解闷。
哦,谁啊?刘庄便朝我点头示意。
我忙上前跪地施礼:跪请娘娘金安!你,你是……阴丽华看着我,脸露不解。
刘庄道:母后不认得她了么?阴丽华疑惑道:看着有些面善……她就是舅舅家的十七妹,上次说要送进宫来的阴悦。
阴悦?阴丽华皱眉回想,好一阵才明白过来,惊讶道:你就是那日在湖心小亭里,给哀家送碧玉陶壶的那个小丫头?没想到阴丽华居然还记得小缺哥哥的那只陶壶,我不禁赞道:娘娘记性真好。
阴丽华瞥我一眼,诧异道:你这丫头,怎么穿成这副模样?刘庄瞥我一眼,道:母后还不知道呢,她为了躲开儿臣,居然装扮成男子,混进了羽林军中,还练出了一手好本事。
元日朝会那日,就是她引弓射下了那只惹事的野猫。
啊,你一个小丫头,居然混成了羽林骑的弓箭手?!惊讶之下,阴丽华在刘庄搀扶下,从木榻上坐起身来。
却不知道舅舅竟养出了一个大汉奇女子,儿臣也感到好奇呢。
刘庄转头对我道:朕命你将入伍行军之事,好好说来听听,给太后解解闷。
自己毕竟是冒充了李子林入伍,不想遗祸他人,我便提出了要求:此事牵扯太多无辜之人,但请皇上不予追究,悦儿才敢禀报。
呵,还给朕提条件?阴丽华已是好奇不已,只想一听究竟,便笑道:哀家做主了,此事不予追究,你赶紧说说你这一路的经历吧……刘庄道: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朕就不予追究了。
你说吧。
事到如今,我便只能将自己逃出侯府,在竹溪镇冒充李子林入伍之事从头说起。
其中,略过了约见邓训和回杂货街见我娘的事情。
却刚刚讲到自己在竹溪镇遇到新兵傅籍,阴丽华便打断道:哀家听说发现你失踪后,国舅便派人拦守了各个城门,你却是怎么混出去的?我抬眉心虚的望了望刘庄,见他表情正常,便接着道:我是去成衣店买了男装换下,蒙混出城的……刘庄皱眉道:这些守城的兵士居然分辨不清男女?回头朕要……皇上,你方才答应了不予追究,怎能出尔反尔?我急忙道。
刘庄道:朕的话还没说完呢,朕回头要带你去让他们好好看看,世间哪有长得这般美貌的男子?刘庄说罢,阴丽华便呵呵笑了起来:依哀家看来,还得去羽林军一趟,他们那么多双眼睛,居然没认出有女子混迹其中……呵呵,母后说得极是。
刘庄竟也笑了起来。
刘庄笑起来的时候,冷峻的眉目便变得柔和起来,其实也蛮像个正常人啊。
我一边在心下感叹,一边继续给刘庄母子讲述自己的军营之旅。
这母子两不时打断我的话,询问起诸如我是怎么通过羽林军里那些严苛的测验之类的话题。
娘娘,你该服药了。
我正讲得口干舌燥之时,正好便有宫女端了药碗进来。
刘庄便站起身来:母后,今日便听到这里吧。
悦儿这是还要回羽林军营地么?阴丽华竟有些不舍得放我走。
刘庄道:好不容易将她找回来,儿臣怎么舍得放她走?在正式册封之前,儿臣就将她安置在流光苑中,每日让她来陪母后聊天解闷,可好?嗯,这还差不多。
阴丽华接过宫女递上的药碗道:流光苑里的几个宫女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就让马贵人从哀家宫里拨两个过去……听阴丽华安排完宫女调拨之事,刘庄便对我道:朕回德阳殿,正好要路过流光苑,你随朕一起去。
我便只得拜别阴丽华,跟着刘庄往流光苑走去。
一路无话,直到走近门额上悬着流光苑的一处宫院,刘庄才突然驻步道:太傅邓禹有治国安民、经天纬地之才,你知他为何能一世屈身在我父皇身旁,不生二心?【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一六章 流光清寂我停步诧异望着刘庄,不明白他怎会突兀的提出这么个问题。
我与邓禹一共也才见过两面,如何能知道他效忠光武帝的个中缘由?刘庄却也没有要我回答的意思,他接着便道:邓禹效忠的不是我刘氏的江山,他效忠的是朕的母后,一个他永远也得不到的女人。
我蓦地惊住:邓禹喜欢阴丽华?!刘庄为何会将长辈们的隐秘往事告诉我?难道,他以为控制住了我,邓训便会和他的父亲一样,一辈子替他守护刘氏江山?我诧异的望着刘庄,他却只是淡淡道:这就是流光苑,是我母后封后前的住所。
说罢,也不管我的愣怔发呆,刘庄给苑中管事的宫女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带着随侍离开了流光苑。
刘庄告诉我邓禹喜欢阴丽华,让我住在阴丽华往年的宫苑,他究竟是什么用意?我不是阴丽华,邓训也不是他的父亲。
刘庄凭什么以为拆散了我们,邓训就会死心塌地的效忠于他?我就会死心塌地的留在这宫墙之内?!很快,便有几个宫女围聚了过来,为首一个面容白皙的女子躬身道:奴婢南阳,恭请阴小姐更衣!南阳?居然也有人以地名取名的么?那名宫女似看出我的疑惑,便笑道:奴婢和太后娘娘一样,都是荆州南阳人,娘娘无聊时常与奴婢聊起南阳旧事,先帝得知后便为我赐名南阳,随侍娘娘身边。
我不禁感叹:宫人的办事速度真快。
我才从太后寝宫出来,她拨来的宫女便已经到位。
自从离开侯府,已经很久没有被人侍奉过了。
我茫然看着南阳带着几个宫女在屋里往来奔忙,由着她们替我宽衣解带,引我入桶沐浴。
直到南阳替我擦干长发。
换上宫中的宽袖留仙裙,一身清爽的我才又清醒过来:如此说来,我的军旅生涯就彻底结束了?望着堆放在案几前的羽林军军服,我竟有些眼热。
我转过头,起身便往室外走去:我去苑中走走,你们不必跟来。
奴婢已经着人安排了晚餐,阴小姐不要走得太远。
身后传来南阳的叮嘱,我却加快了步子。
元日那天执行宿卫任务时,席广将军详细介绍过南宫的防卫。
酉时有一次换岗,我能够看到护卫的布点和防控。
我疾步绕着宫墙巡走了一圈。
却没有看见一个人影。
莫非,阴丽华搬出这座宫苑后,原来的防卫点都撤离了?寻思后。
我蹲身捡起花圃中的一块鹅卵石,抬手扔向寝殿的窗棂。
砰的一声闷响之后,便见两道黑影跃出廊柱,迅疾往窗棂边闪去。
我顿时沮丧不已:原来,我看不见。
不代表这流光苑中没有防卫。
以我连青龙爪都用不麻利的三脚猫功夫,想要逃出这个防守密集的笼子,只怕会很难。
心绪烦乱的沿着甬道走了一阵,我信步爬上了苑中一座人工堆叠的假山。
假山之上建有一个八角亭。
立在亭中,一眼就能望见南宫中轴线上那座象征着大汉皇权的崔巍大殿——德阳殿。
娘娘往日最爱站在这里,等候先帝从德阳殿下朝归来。
身后突然响起南阳的话。
我不由皱眉道:你怎么来了?南阳道:方才听见侍卫说有人朝苑中扔石头,我不放心阴小姐,跟来看看。
我叹了口气。
看着暮色下沉静清寂的流光苑,心中忽生感概:阴丽华与刘秀的恩爱,天下无人不知。
可即便是这样,刘秀为了成就帝业,依然迎娶了郭圣通。
并立她为皇后。
阴丽华以原配的身份屈居郭圣通之下,目睹郭圣通与刘秀帝后携行生儿育女。
她得有多大的胸怀和气度,才能接受并支持刘秀的这个选择?望着暮色中显得沉郁庄严的德阳殿,我突发奇思:立在这里的阴丽华,究竟是在守望下朝归来的刘秀,还是为了远远看一眼那个一直在宫墙外默默守候着她的邓禹?我正浮思联翩,便听南阳催促道:阴小姐,膳房已将晚餐送来,我们下去吧。
不管明日将要面对些什么,不吃饱饭,哪来力气应对?我点点头,沿石阶随南阳走下了假山。
然而,我却是高估了我的胃口。
对着一桌精致得宛如艺术品的菜肴,我竟索然无味。
勉强自己吃了半碗米饭,正要下桌,便听见门口传来宫女高呼万岁的声音。
刘庄又来了?!我心下一慌,忙忙含水漱口,整理衣裙。
却还没收拾妥当,刘庄便已大步迈进了屋里。
我来不及退开凳子跪地行礼,只得屈膝垂首道:恭迎圣驾!朕的厨子做的饭菜不可口么?刘庄瞥了眼桌上的饭菜,皱眉问道。
是我没胃口。
不想无辜的厨子被牵扯,我便诚实答道。
刘庄看了看我,径直走到窗前的木榻前坐下:既然没胃口,那就不吃了。
过来,陪朕手谈一局。
我本来想说自己不会弈棋,可看着他那张板正僵直的脸,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又犯下欺君之罪,便只得走上前去。
很快便有宫女搬来了棋桌和棋盒,麻利的在木榻上摆好。
我捋了裙裾依照学堂里女先生们教的礼仪,屈膝端坐于棋桌之后。
朕让你执黑先行。
刘庄将装有黑玉棋子的陶棋罐推到了我的面前。
谢皇上。
我拈了枚黑子,随意落在了棋盘的边角。
琴棋书画中,我最不爱弈棋。
我不喜欢算计,不喜欢争斗。
每每听周老夫子阐释棋局中的天地大道,说什么人间诸象,天地万物,皆环环相围而生、围之愈广,其势愈大。
势大围大,围大势大。
此为棋道。
亦是天道人道、子子枢要,方可成势。
势坚则围地,势弱则地断,我便觉得头晕。
刘庄右手执白子,凝眉盯着我那颗黑子看了好一阵,才犹豫地落在了我棋子的旁边。
堂堂一国之君,连落个棋子也要这般小心翼翼?我忽然便觉得有些好笑,随手拈了黑子,又在棋盘另一角落子。
刘庄狐疑的瞥我一眼,又是犹豫许久。
才在他原来的白子旁边落子。
我一见他落子,便又拈了棋子随意落盘。
刘庄拈了白子,对着棋盘沉思良久。
才在我第二枚黑子旁落下棋子。
棋子一落,他却又有些后悔:似乎应该先打吃第一子?皇上想要悔棋?刘庄摇头道:举手无悔真君子,朕怎会悔棋?其实我想说我才不不介意他悔不悔棋呢。
别说我本不喜欢弈棋,便是棋艺超群,我也不敢赢他的棋啊。
我拈了棋子。
又随意在棋盘一角摁下。
你的布局好生奇怪,看来全无章法啊。
刘庄终于有些疑惑了。
我只想乱下一气,让他觉得无趣了收官走人,便随口胡扯道:下棋讲究章法,岂不步步都被人看透?嗯,有道理。
刘庄沉吟一番。
便越发认真的揣摩起来。
看他浓眉紧皱,绞尽脑汁的表情,我忽然有些同情他:身为一国之君。
想必是说话办事处处谨慎惯了,就连与宫中女子弈棋也是这般前后思虑,小心翼翼,他不觉得累么?我越是随意落子,他越是犹豫不定。
一局尚未结束,便听外面更差敲响了戌时鼓。
时间越晚。
我便越是胡乱落子,只想快点输了催他离开。
可不知为何,我明明是乱下一气,黑子在棋盘上却始终占据优势。
我越是求输,却越是不输。
莫非这就是所谓的无心插柳柳成荫?直到亥鼓敲响,刘庄才终于站起身来:朕要早朝,就先下到这里,明日接着与你下。
明日还下?我顿觉头痛。
送走刘庄后,我便将棋盘上的黑子收取了一些,他若还来,我就早些输给他算了。
洗漱后上床睡觉,回想今日一天的遭遇,我竟一夜辗转难眠。
直到天色泛白,我才朦胧睡去。
却只是片刻功夫,便听见外室传来喧哗之声。
我猛然惊醒:刘庄昨日说要册封我为贵人,难道是宣召的内侍来了?!阴小姐,外面是阴才人来探望你。
你要见她么?南阳匆匆走了进来。
阴才人?我脑袋有些迷糊,随即才想起南阳说的是去年顶替我入宫的阴莲秀。
好歹也是勤墨斋的同窗,这深宫之中,难得遇到认识的人,自然是要见一见了。
你让她稍等片刻,我马上就起来了。
待我穿衣洗漱完毕,走出外室,便见一身华丽宫装的阴莲秀立在一面翡翠雕花屏前,正一脸惊奇的打望着室内的布置。
也是这一刻,顺着阴莲秀的目光,我才留意到流光苑内的摆件装饰,翡翠锦屏,水晶珠帘,珊瑚玉树,一件件价值不菲的珍玩罗列纷呈,美不胜收,与阴丽华如今居住的寝宫相比,竟是奢华得难以想象。
流光苑,竟是因为这珠玉流光而得名么?妹妹,没想到皇上对你这么好。
见我出来了,阴莲秀几步走近前来,一脸艳羡道:这些物件,就是在马贵人的寝宫里,也是没有见过的……这是太后娘娘往日的寝宫,里面的每样摆件,都是先帝亲自挑选送来的,哪是马贵人的寝宫可以比拟的。
我还未出声,身后的南阳便出声作答。
皇上若不是对我妹妹好,又怎会让她住进太后往日的寝宫呢?阴莲秀瞥了南阳一眼,转头对我笑道。
我便屈身行礼道:阴悦见过才人。
阴莲秀忙一把拉住我:妹妹怎么如此见外?说起来,若不是你,我也不会进了这深宫大院来。
我听不出这话里究竟是喜是怨。
我昨日午后才进的宫,她今日一早便赶来探视,这看似清寂的宫墙之中,消息传递得还真是迅捷。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一七章 引人非议虽然曾与阴莲秀同窗共读,我们之间却没什么可以聊到一起的话题。
很明显,她对我提到的学堂生涯不感兴趣,而我对她嘴里时时围着刘庄展开的话题也不感兴趣。
终于,在问过了刘庄昨夜几时离开流光苑后,阴莲秀便兴致缺缺的告辞了。
太后娘娘不喜欢她,你和她不要走得太近。
送走阴莲秀,南阳便对我道。
我有些诧异,说起来,阴莲秀才是阴丽华的亲侄女,她怎么会不喜欢呢?我正想询问为什么,便有宫女进来传话,说太后娘娘召见我。
如我所料,阴丽华召见我,不过是在宫中闷得无聊,想继续听我的从军故事。
羽林军中的生活,每日除了训练,还是训练,其余的便是模拟演练和执行任务,我自己都觉得乏善可陈,这老太后却兴致勃勃。
无奈之下,我便只能把每个无聊的事情都放大一番,将诸如角力教官的魁伟身材、伙房小崔看人情分菜、双向移动靶位射击的难度、军需官研制的各种毒药等细枝末节的事情,都添油加醋的描述出来。
这些原本也没什么新奇的事物,却不但让阴丽华听得十分新鲜,就连她身边的大小宫女也都来了兴致,纷纷丢了手里的活计,悄悄围过来倾听。
性情温和的阴丽华却也并未阻拦。
讲到我训练箭术,用坏了多少把弓箭,磨损了多少个扳指,手上结了多厚的皮茧时,她们都倾身过来参观我的手,之后又都纷纷掩唇惊呼。
这一刻,我觉得自己俨然变成了说书先生。
在她们热切目光的鼓励下,我也讲得越发来劲了。
说到后面。
没什么可讲的了,我便将小时挖蚯蚓钓鱼、用竹网筛捞虾,甚至秦三妹他爹用茅草熏土洞抓野兔这些事情也穿插了进去。
朕不知道羽林军的生活,原来这般逍遥啊?我刚讲到那野兔被烟熏之后,从土洞里闷头闷脑的跑出来,傻愣愣就钻进了早先布好的竹笼里时,身后突然响起了刘庄的声音,我吓得一怔,身边围聚的宫女们更是花容失色,纷纷跪倒在地。
我也忙忙跪地行礼:见过皇上。
刘庄瞥我一眼。
在阴丽华身旁的椅子上沉身坐下道:朕就奇怪,怎么一路进来都没见着个人影,原来都跑来听说书了啊?为首的宫女锦荣忙忙认错:是奴婢管教无方。
请皇上责罚!不就是他进门时没人跪地高呼万岁么,难道为此他就要责罚这些宫女?看着刘庄那张阴晴难测的脸,我只觉得这人太能摆架子了。
阴丽华却笑道:今日怎么这么早就散朝了?刘庄板直的脸孔顿时柔和了几分:今日西北传来捷报,儿臣提前散朝,赶来跟母后分享一番。
哦。
快说来听听。
刘庄便道:滇吾小儿的妹婿扎木捏在昌邑为邓训所杀,滇吾气恼之下主动挑衅我军,在浩县被窦固将军打得狼狈逃窜,……听罢刘庄的话,阴丽华便道:如此说来,倒也应该奖赏一下邓训那孩子。
刘庄转首看了看我。
脸色陡然转冷:邓训恃宠而骄,欺君犯上,昨日我已罢了他的官!阴丽华诧异道:那孩子平日一贯谦逊懂事。
怎会惹恼了皇上?他不但想要朕出面替他退婚,还妄想求娶阴悦为妻。
他将朕的面子,国舅的面子置于何处?!阴丽华侧首疑惑的看着我,我忙低头避开她探询的目光。
随即,便听她道:皇上处罚得对。
做臣子的。
应该谨守自己的本分。
阴丽华自然是要帮自己的儿子说话,我只是在旁听着。
不敢出声。
刘庄仔细问过阴丽华这日的身体情况后,说自己还约了水衡都尉和河堤谒者商谈治水工程,便起身离开了。
见他没有提册封之事,让我心下松了一大口气。
刘庄走后,阴丽华便说自己累了,要休息一阵。
我便知趣的起身告辞,回了流光苑。
也不知道宫里那些后妃们平日是怎么度日的,我呆在这流光苑里,却是觉得无趣得很。
午饭后,绕着宫墙走了两三圈,又去那八角亭上坐了一阵,直到看厌了苑中的花树草木,也才不过过了一个时辰。
我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度日如年。
从八角亭下来,我终于忍不住叫过南阳来问:阴才人她们每日都做些什么啊?对我提的这个问题,南阳显然觉得有些奇怪,愣了一下才又笑道:阴小姐是觉得无聊么?岂止是无聊,简直如同蹲大牢啊。
我很想这么说,却终究只是尴尬的笑了笑。
南阳笑过后便道:才人这个品级的嫔御,都是居住在掖庭,每日上午要在马贵人带领下去太后宫里请安,之后便是由女官们负责教习礼仪和德工,未时之后就得开始梳洗打扮,等候皇上传召。
皇上每日要见这么多嫔御?呵呵,她们只是按规矩做好等待传召的准备罢了,未必都能见到皇上。
据我所知,阴才人入宫这半年来,皇上一共也只召见过两次。
我惊讶不已:才见过两次?皇上独宠马贵人,能召见阴才人两次,已是不错了。
还有好几位秀女,入宫这么久,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呢。
既然刘庄与马贵人伉俪情深,又何必要选这么多世家小姐入宫,耽误别人的大好年华呢?寻思一番,我又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象程素那样的诰命夫人,她们岂会不知宫中生活的枯燥,想方设法要送女儿入宫,无非就是期望自家女儿某日能后宫得宠,荣耀家族。
我能去其他宫苑转转么?南宫几乎占了半个洛阳城,上次入宫是执行任务,没能仔细瞧瞧。
如今既是这么无聊,还不如去四周转转打发时间。
南阳却道:阴小姐这是想引来众怒么?为何这样说?南阳直率道:你入宫并未受封,就住进了流光苑。
没有掖庭司的安排,皇上昨夜却在流光苑待到了亥时才离开。
如今,众人已经对你议论不休,你却还想四处转转?日后,你如何在宫中立足?刘庄主动寻来让我陪他下棋,居然也能引起众人非议?南阳又道:阴小姐,我看皇上和太后都待你不薄,你就更不能行止有差。
落人话柄。
听了南阳的一番话,望着那朱红的宫墙,我心里越发的郁闷不堪。
阴小姐平日爱好些什么?南阳突然问道。
爱好?我却不敢说了。
我要是告诉她我爱好蹴鞠、烹饪和四处疯跑,只怕就要吓着她了。
南阳诚恳道:娘娘往日常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时间就会过得快些。
原来,阴丽华在这宫苑之中。
也有度日如年之感么?这么一想,我心里反倒觉得好受了一些。
那我去书房练练字吧。
我叹了口气道。
练字能宁心静神,总比这样枯坐着看日光在院子里蜗牛一般爬行来得好。
南阳引我去了流光苑的书房,替我研好墨汁铺好宣纸后,又去沏了壶茶水进来。
抬笔蘸了墨水,我悬腕立在宽大的书桌前。
愣怔一番后,便信手在纸上落了笔。
阴小姐的字写得真好。
南阳立在一旁赞叹道。
我正要谦虚一番,她却又道:只是这写下的内容有些不妥。
容易招人误会,不如我去替你找本字帖来吧?内容不妥?我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信手写下的居然是那首《子衿》。
我脸一红,忙忙搁了笔,将宣纸团皱起来。
丢进了废纸篓里。
南阳果然去书架前,替我找了本中规中矩的字帖过来。
索然无味的对着字帖练了小半个时辰。
南阳便又进来催促我沐浴更衣。
还早着呢,为何就要沐浴了?我抬眼望了望窗外斜斜的日头,皱眉道:往日在侯府,也是晚饭后才沐浴啊。
阴小姐忘记奴婢之前的话了么?未时起,嫔御们就该沐浴打扮了。
万一皇上突然想来和你一起用晚膳,不沐浴更衣怎么行?刘庄这是有洁癖么?一起吃个晚饭,也要人先沐浴更衣?我又不是他的嫔御,为何要遵守这个规矩?我倔强道:我今日活动少,没有出汗,不想沐浴。
奴婢已经提醒过阴小姐了,你实在不愿意,奴婢也不能勉强。
南阳说罢,便又退出了书房。
南阳说话,却真真是个乌鸦嘴。
膳房还没将我的晚饭送来,刘庄便带着十几号人来了流光苑。
跪地迎驾之后,便见刘庄带来的那些人开始往桌上布放餐具菜肴。
在惊诧之余,我竟有些好奇:刘庄是怕人下毒么?走到哪里用餐都要自带餐具和饭菜?昨日那盘棋还没下完,朕今日就早些过来,吃完饭接着下。
刘庄在桌前坐了下来,对我道:今日的几个菜,都是朕平时最爱吃的,你来尝尝合不合口味?我想起南阳之前说陪皇上用膳要先沐浴更衣的话,便迟迟不敢上桌。
怎么了?刘庄皱眉道。
我垂首道:回皇上,我还不饿,请皇上先用。
说完之后,屋里竟是一片异样的静寂。
昨日你是没胃口?今日又不饿?你是想在朕面前绝食么?!刘庄的一张方脸赫然拉黑,手中的银箸啪的一声猛拍在桌面,弹跳之后,又铛的一声坠落在地。
屋里的内侍和宫女们顿时齐刷刷跪倒在地:皇上息怒!见此情形,我也吓了一大跳,忙忙跪倒在地。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一八章 年华光鲜朕问你话,为何不答?刘庄起身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抬起头来,望着这位喜怒无常的帝王,闭口不语。
方才我不过是顾忌他有饭前要人沐浴更衣的洁癖,才说让他先吃,他却莫名其妙就发这么大的火。
此刻我再开口,只怕说什么都是错的。
这一刻,我在心里佩服马敏,她究竟是怎样聪慧玲珑的一个女人,才能合得上刘庄这毫无章法的坏脾气啊?刘庄定定的看着我,看了许久,终于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他带来的那些内侍也都纷纷起身,朝我投来无比同情的目光之后,躬身跟着刘庄离开了。
南阳第一个站起身来,她将我搀扶起来,一脸沉痛道:阴小姐,你可知道你错过了什么?宫中的那些嫔御,别说是陪着皇上吃饭,单是为了能与皇上打个照面,都要处心积虑贿赂内侍打听皇上的行踪,你却居然拒绝皇上……难怪他如此蛮横霸道,原来他就是被这群女人宠坏了。
我不过是没和其他女人一样讨好巴结他,便触了他的逆鳞了。
你,你怎么如此……南阳听了我的话,竟气急语结。
看着那满满一桌精致的菜肴,我竟突然有了胃口。
坐上桌子,我拾起银箸一边享用美味,一边暗自寻思:要是这样多气他几次,他会不会就一怒之下将我赶出宫去?这日之后,刘庄便再没来过流光苑了。
甚至,在我去太后寝宫陪阴丽华聊天解闷时,也没见他过来请安了。
我在庆幸,如果他就这样将我忘记了,或许某一天我可以扮成宫女内侍什么的混出宫去。
这日午后,我给阴丽华讲到了蹴鞠。
阴丽华觉得诧异。
奇怪军中怎么也有蹴鞠活动?我便说军中为了训练团队协同能力,经常要分队进行蹴鞠比赛。
其实这也不算信口开河,自大雪那日席广将军看见我们队在雪地蹴鞠之后,便在全军倡导蹴鞠活动,军中甚至还搞过一次大规模的蹴鞠比赛。
在我组织带领下,我们队夺得了全军第二名的好成绩。
阴丽华对蹴鞠的规则有些好奇,我看着天气晴好,便扶她到庭院中,组织了几个宫女用旧皮毡填塞鸭绒缝了个皮鞠,在院中表演给她看。
因场地受限。
我只选了六名动作协调的宫女,三人一组,教了她们规则和技巧之后。
便带着她们进行演练。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皮鞠,两组人马却要通过战术技巧上的默契配合方能夺得胜利。
这让久居深宫的阴丽华觉得很新鲜,而在一旁围观的宫女内侍们,也都纷纷表示想要上场体验一把。
见大家都这样喜欢蹴鞠,冲动之下。
我便向阴丽华建议成立两支完整的宫女蹴鞠队,每日午后花两个时辰训练,月底就可以给她演示一场真正的蹴鞠赛。
对于我的提议,阴丽华很爽快就答应了。
为了方便我们训练,她还将御花园后的跑马场指给我们用作训练场地。
总算是找到了点有趣的事情,这日之后。
我便忙着在宫女中挑选身形合适的队员,安排尚衣局为两队宫女量身定做蹴鞠服,指挥宫女缝制符合规则的皮鞠。
带着内侍亲自去跑马场测量场地,添置设施。
果然如阴丽华所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时间就会过得快些,待我将蹴鞠队的事情忙得七七八八。
回头一算,居然便已在宫中过了八九天了。
我突然觉得。
只要不与刘庄会面,这宫里的日子似乎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难熬了。
这一日,我正在太后寝宫给阴丽华汇报蹴鞠队的训练情况,外面宫女便进来禀报说原鹿侯夫人入宫求见。
我听得一愣:原鹿侯夫人?这半年多来,我几乎将自己这个名义上的母亲,完全抛在了脑后。
阴丽华点头同意后,身着外命妇盛装的程素便在锦荣带引,步态端庄的走了进来。
臣妾见过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程素进殿后便行了跪拜大礼,直到阴丽华让宫女赐座后,她才抬头瞥见了坐在阴丽华身旁的我。
目光交汇,程素一怔之后,很快脸上便堆满了笑容:悦儿也在啊?在阴丽华面前,我却也只得起身屈膝向她施礼:悦儿见过母亲。
瞧瞧你,黑了,瘦了……程素突然起身走到我面前来,短短几步路还没走完,她的声音居然就哽咽起来。
我抬头一看,她的眼眶也居然发红了,我不免有些诧异。
却听程素继续道:我此番进宫,就是听侯爷说皇上找到了你,就急着要来看看你。
你跟我赌气,一声不吭就跑出了侯府,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日日吃不好,夜夜睡不香,只担心你在外面饿着了,冻着了,受人欺负了……这话如果是从我娘嘴里说出来,我指不定早就扑进她怀里大哭一场了。
听程素这般煽情的说着,我却只如看皮影戏一般,任他剧中人物悲欢离合,自己难以投身其中。
阴丽华却被程素的表演打动了,她抓了绢子抹起眼泪,感叹道:悦儿,你姑姑将你收作养女,对你这般疼爱,你当时就是不愿意进宫来,也应该给她说一声,就这么跑出去,也着实让人担心啊……我在心里冷冷道:岂止是给她说一声,我跪地求她放过我都没用。
好在事情都过去了,她能够平安回来,也就万事大吉了。
程素抽了袖中的绢子抹了眼泪,休整一番,脸上又堆出了几分恰如其分的笑容:悦儿,你如今呆在宫里,要多听娘娘的话,不可再顽皮任性了。
尤其是在皇上面前,可不能耍小姐性子……莫非,我拒绝与刘庄同桌进餐的事情,都已经传出宫去了?!程素在阴丽华寝宫里深情表演一番后,阴丽华见我们母女情深,便叫我带程素去流光苑坐坐,让我们母女俩好好团聚一回。
程素这般能演,我推脱不掉,也只得极不情愿的带着她去了流光苑。
一进流光苑,程素便丢掉了在阴丽华面前表现出的那番慈爱模样,她抬眼扫过殿中的装饰摆件后,转首便冷冷对我道:在你心里,只怕早没了我这个半道的母亲。
可在我心里,我却始终将你当做阴家的女儿。
我默然垂首,对她的话不作回应。
程素却径直在几桌前坐下,如在侯府一般自在道:我此番进宫,就是听潘嬷嬷给我说了你拒绝与皇上进餐的事。
果不其然,程素进宫就是为了这桩事。
她愿意当说客,我便听听她打算如何来说动我。
我也在几桌前坐下,拎壶斟了杯茶,兀自喝了起来。
阴莲秀进宫半年多了,皇上只召见过她两次,临幸之后还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才封了她一个才人,她至今还和一众秀女居住在掖庭司。
你知道么?我配合的点点头。
程素又道:而你,明明在选秀前私逃出府,又冒名混入羽林军,犯下了欺君重罪,皇上非但没处罚你,还让你在没有受封的情况下住进了太后先前的寝宫,你却居然这般不知好歹……程素的这番口气,和在侯府时何其相似?只是,如今的我,对她却没有半分的惧怕了。
程素看着我,加重了语气道:悦儿,你可知道,这天底下,比你貌美的,比你聪明的,比你高贵的女子多了去了!皇上能够对你感兴趣,也无非就是你没像其他女子一样在他面前乞欢求荣,让他一时觉得新鲜而已。
乞欢求荣?程素还真是说对了,我在刘庄面前,从没有过一丝一毫这样的想法。
我只是觉得有些好笑:一个女人不乞欢求荣,也值得让刘庄感觉新鲜么?但你要知道,他是皇上,是一个被女人宠坏了的男人,他的耐心是极其有限的。
这一次,面对你的忤逆他没有处罚,但不代表下一次他也不处罚你!刘庄的的处罚,无非是生杀予夺,从被囚禁在这宫苑之中开始,我就看淡了这一点。
更何况,我也不会傻到激怒他砍我的头吧?程素瞥我一眼,冷笑道:你可以不在乎他对你的处罚,可你想过邓家么?我听得一愣:邓家?!那邓六公子本来才华横溢,前程似锦,却因为你而白白丢了官职。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比感情更重要的,是事业,是功名,是成就!他此时喜欢你,或许还会觉得为你丢官是忠贞爱情的体现。
可再过几年,几十年呢?他还会这么看么?我听人说,因为此事,邓太傅的病情又再次加重。
邓府上下,如今是一片沉寂。
你可有想过,邓太傅一旦去世,邓家在朝中就再无依持。
那邓六公子丢了官职,又没有了父亲这座靠山,出生耀族养尊处优的他,今后又该如何立身于世?当他对你的感情被岁月消磨殆尽,再回想此事,他在后悔之余,只会怨你,恨你!我愣愣望着程素,心底有些震动:我竟是只想着自己被囚于宫中无聊难熬,只想着自己要如何挣脱这道囚笼,却从未替邓训想过一分一毫。
我,值得他为我放弃这么多么?再新鲜的花朵,多搁上几日都会衰败,一个假装清高的女人,又能在阅尽名花的皇上面前开放几日呢?程素看着我,缓缓道:悦儿,听我一句劝,与其被人扔在角落里独自枯萎,还不如趁着年华光鲜,为自己谋个不会衰败的将来!【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一九章 成为赌注说到底,程素是要我在刘庄面前乞欢求荣。
在听了程素这一番话后,虽然不赞同她的观点,我却也有些触动。
如果是为了我自己,我断然不会向刘庄退让分毫,可若是为了邓训呢?很快便到了月底。
在我的指挥下,两队宫女基本上都掌握了蹴鞠的规则,虽然在速度和技巧上欠缺火候,但看宫女们纤柔的身姿在场上奔逐,也颇具观赏性。
到了比赛这一日,不但是阴丽华携带宫女内侍们到场围观,就连平日足不出户的许太妃,也在宫女们的簇拥下赶来看热闹了。
黄绿两队宫女在场上进行热身时,我一直未曾见过面的马贵人,也居然带着阴莲秀和一帮秀女们赶了过来。
方才去母后宫里请安,才知道母后在跑马场举办了蹴鞠赛。
这么好玩的事儿,母后居然也不跟臣妾说一声。
马敏跟阴丽华请安之后,便撅嘴娇嗔道。
你替哀家主持着中宫,每日事务缠身,就怕你没空来看啊。
阴丽华笑过,便让锦荣在她座位右侧给马敏加了个座位。
马敏皮肤白皙,圆润脸盘,五官没有马慧好看,但言行举止却比马慧显得机敏伶俐,大气得体。
我还正在打量她,她便突然转眸朝我笑道:你就是悦儿妹妹吧?我入宫以来,还没给身为贵人的马敏请过安,见她主动问起,便忙忙起身施礼:阴悦见过马贵人!叫姐姐吧,听着亲热些。
马敏抬眉笑道:早就听底下的宫女们说起妹妹的英名,只道妹妹是个不让须眉的女英雄,却不知妹妹原来长得这般好看,也难怪那邓郎中对妹妹用情至深。
这话听起来是在夸我,可我总感觉有些怪怪的。
阴丽华闻言。
似颇感诧异,她侧首看着我,眼中带着一丝疑问。
却在这时,绿队的队长青鸾突然朝我跑过来,一脸紧张道:怎么办,我们队的红玉因腹痛退场了,比赛怎么进行啊?红玉怎么了?阴丽华出声问道。
青鸾焦急道:禀太后娘娘,她今日来癸水了,午后开始就一直说腹痛。
我们给她用暖水袋敷了也不管用……看来,今儿的比赛得改期了。
阴丽华叹气道:敏儿。
你安排人去找个太医替她瞧瞧。
马敏应下后,又问我道:悦儿妹妹,这比赛少一个人就没法进行么?嗯。
若是双方队员人数不一致,就失了公平。
说完,见阴丽华和马敏都有些失望,我便道:要不,我顶替红玉上场吧?你这做教官的上场?那黄队输了还不是要一个劲儿的叫屈么?阴丽华笑道。
我道:难得今日天气晴和。
太后和太妃也都出来了,就当是场蹴鞠演习吧。
去更衣室换下蹴鞠服,我便顶替红玉入了场。
原本我还想着尽量克制一点,不让黄队输得太多失了比赛兴致,可这脚一挨上皮鞠,便不受控制的兴奋起来。
半场下来。
那皮鞠几乎就粘在我的腿脚之间,我一个人就进了十来个球。
我到是尽了兴致,陪着的队员们却都兴致缺缺。
看着皮鞠滚到眼前,竟也懒得争抢。
看见这般状态,我便干脆召集了两队人员,宣布今日比赛就到此为止。
朕才刚来,怎么就结束了?一身玄袍的刘庄竟出现在了跑马场。
一见刘庄。
宫女们齐刷刷拜倒在地,我也只得跪地拜见。
起来后我便解释是绿队差人。
我顶替后两队实力相差悬殊,大家没了比赛兴致,只好解散。
刘庄道:你上半场既是帮了绿队,那下半场就帮黄队,不就公平了么?也不公平。
跑上半场的体力和下半场全然不同,加之黄队输球太多,情绪低落,我就是帮了黄队,也难以扭转胜负。
刘庄问道:为何不预备一些替补队员?要凑够这两支队都很勉强,哪有那么多合适的人选?刘庄看着我道: 太后宫里人选不够,你可以找马贵人帮忙啊。
马贵人?马敏主持中宫,找她要人确实可行。
既然她也喜欢看蹴鞠,以后到可以考虑考虑。
刘庄却不再多说,转身朝阴丽华和马敏她们所在看台走了过去。
解散了蹴鞠队,我去更衣室更衣出来时,刘庄早已离开。
和马敏一道送阴丽华返回寝宫,路上我便提出了增加候补队员之事,马敏笑道:这是皇上给你出的主意?没想到马敏的联想能力这么强悍,我只好点头承认。
马敏便道:既然皇上都支持悦儿妹妹,我自然也是赞同的。
明日妹妹就来我宫里转转,看上哪个宫女,你只管点人带走。
送阴丽华回宫后,马敏说她宫中还有事务要处置,便带着阴才人等人先行告辞了。
大约是很久没有这般剧烈运动,身体有些不适应,回流光苑沐浴更衣后,我觉得有些困倦,晚饭也没吃便歪在窗前的木榻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我竟梦见了邓训。
还是在去往昌邑的驿道上,他面色苍白的躺在我的腿上,胸前扎着一只黑铁箭镞,我用手捂住他的伤口,鲜血却从我指缝里一直往外奔涌。
有许多过路人在围观,我哭着求他们救救他,却没人理我……眼泪止不住的滚落,一直哭到憋闷,我才猛然惊醒。
一睁开眼睛,便见刘庄斜坐在木榻前,深黑的眼眸正疑惑的看着我。
刘庄是何时进来的?为何南阳没有叫醒我?!我扫视室内,已是一片灯烛昏黄,却竟没见到一个宫女。
在我愣怔间,刘庄突然朝我伸出手来,在我紧张诧异中,粗大的指节扫过我的脸颊,替我擦去了脸上的泪珠。
我顿时心慌不已,忙忙撑臂坐起,想要下榻给他请安行礼。
他的手却顺势将我搂进了怀中:有朕在,你无需害怕。
我不由一怔:他如何知道我在害怕?原来,你害怕哭泣的样子,比你佯装镇定的样子更让朕喜欢。
刘庄的手扣在我的后背,隔着薄薄的春衫,我感觉到那掌心犹如火炭一般灼热的温度,让人忐忑不安。
我慌忙挣脱他的手臂,侧身跳下木榻,一边躬身穿鞋一边道:皇上是为那局没下完的棋来的么?你还留着棋局?刘庄略略一顿,随即又问道:你,是在等朕?可不能让他误会了我!我忙道:是南阳不让宫女们收子的,说怕皇上记起了会回来补局。
刘庄皱眉道:南阳?她竟比你还在乎这局棋?乞欢求荣。
程素那日说过的话突然在我脑海里出现。
要让自己违心去做讨好他的事情,我却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可若是我顺着他的意,让他高兴了,他会不会就此放过邓训?内心纠结一番后,我决定还是选择讨好一下他,陪他下下棋。
皇上今日还想下完那局棋么?我小心问道。
刘庄凝眸看着我,对我的问题听若未闻,反而问道:你方才梦见了什么,为何哭成那样?我若是实话实说梦见了邓训,会不会触怒他?寻思之后,我谨慎答道:回皇上,我梦见自己急需帮助,却没人愿意出手。
朕能帮助你吗?我错愕的望着刘庄,不相信他会这样问我。
刘庄却道:朕可以许你一个恩准,帮你解决困扰你的问题。
我不解道:皇上为何要许我一个恩准?上次若是没辨出你的真实身份,你此刻已经是朕的羽林郎了。
这个恩准,就算是抵那个赏赐吧。
谢皇上隆恩。
我当即跪地行拜谢之礼。
我还在想自己应该怎样向他提出替邓训复官的话来,刘庄便起身道:若你提出的要求是朕办不到的,这个恩准就作废了,所以你一定要想好了再告诉朕。
我原以为他会留下来下完那局棋,他却丢下这句话后便带着内侍离开了。
皇上什么时候来的?你为何不叫醒我?送走刘庄,我便询问起南阳。
南阳笑道:皇上来了好一阵了,是他不让我们叫醒你。
我不禁有些诧异:今日的刘庄,有些奇怪。
我抬手推开他,他不仅没有发怒,还许了我一个恩准,他是吃错药了么?用过一顿比往日晚了很久的晚饭,我信步出了门,准备在苑中散步消消食,却刚转到八角亭下,便听见假山后面有人在窃窃私语。
呵呵,你铁定是输了,你就准备着给银子吧。
八字还没一撇呢,我怎么就输了?皇上今日又来看阴小姐了,还许了她一个恩准呢。
许了恩准又怎样呢?阴小姐那般性子,不定那日又触怒皇上了。
马贵人今日看蹴鞠还带了阴才人去,说明阴才人如今讨得了马贵人的喜欢,册封之事,未必就如你们所料……这群宫女居然用我来打赌?我虽听得恼怒,却也不是这宫中的主子,将她们奈何不得。
怕被她们撞见了尴尬,我竟只能回避开去。
在回去的路上,我不禁沉思:刘庄许我的这个恩准,我究竟应该提出个什么要求呢?我若是直接提出让邓训复官或者放我出宫,惹得他不高兴一口拒绝了,岂不就浪费掉了?【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二零章 南有乔木次日早晨,我按惯例去太后宫中请安,正陪着阴丽华回顾昨日的蹴鞠比赛时,宫女锦荣便带着一个抽泣不止的小宫女走进殿来。
看着小宫女畏惧恐慌耸肩低泣的模样,我竟有些同情她。
那小宫女走近前来,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了阴丽华面前:奴婢错了,求娘娘责罚……阴丽华皱眉望着一旁的锦荣道:怎么回事?锦荣便躬身道:这是前几日新来的宫女银霜,她笨手笨脚的,方才竟将娘娘最爱用的那只陶壶打碎了,我叫她来让娘娘亲自发落。
不过是打碎了一只陶壶,居然能将一个小宫女吓成这样,我正觉得锦荣小题大做,便听阴丽华道:不过是一只陶壶罢了,碎了便碎了吧。
锦荣急道:娘娘,她打碎的可是那只壶底刻了字的壶儿啊。
阴丽华脸色一沉:是那只碧玉壶儿?锦荣便将手里拎着的布巾子摊开,里面果然是几片颜色翠碧的碎陶片儿。
我看着有些眼熟,便走近前去细看。
说起来,这壶儿还是你在侯府时送给哀家的呢。
阴丽华看着我,一脸不舍道:用了两三年,哀家都习惯这壶儿握在手里的感觉了……阴丽华一说起,我便认出这是小缺哥哥当年送给我的那只碧玉壶儿。
我有些感慨,没想到我竟会有亲眼看见它碎成残片的一日。
听锦荣方才说起里壶底刻了字,我便诧异道:这壶底还刻了字?可不是么?娘娘之所以喜欢这只壶儿,就是这壶底的字啊。
当日娘娘带回这只壶儿,也没发现有字。
还是我后来清洗壶儿时瞅见的。
瞧瞧,这是其中一片儿。
说着,锦荣从碎片从捡出一片递给我:这壶儿瓷胎极薄,透光望去。
便能看见壶底的字。
我接过瓷片,对着窗户看去,那碧翠如玉的胎釉下,果然便隐隐看见几个笔迹清透的字儿来。
我便一字字辨认起来:游,女,不,可……这是什么意思啊?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阴丽华叹道:这壶底刻的是《诗经》中的《汉广》,哀家的一位朋友也曾引过这几句诗。
哀家就是觉得这陶工匠心巧思。
故而十分喜爱。
汉广?这是《国风》中的一首爱情诗。
周老夫子曾经教过这首,是写一位樵夫可望不可求的一段凄苦恋情。
我当时还曾为这樵夫的痴情感慨不已呢。
小缺哥哥为何要在壶底刻上这首诗啊?阴小姐,这壶儿既是你送给娘娘的。
你可还能找到那位制壶的陶工?锦荣问询道。
不出意外,小缺哥哥仍然会呆在杂货街的陶坊里,自然是能找到的。
看那跪地哭泣的小宫女十分可怜,我便道:我和那位陶工是朋友,既然娘娘喜欢这壶儿。
我就请他再烧制一只同样的吧。
可是汝州的陶工?阴丽华问道。
我摇头道:不是,我这位制陶的朋友就在洛阳城里。
那就再好不过了啊,我这就陪着阴小姐去一趟,给娘娘再制一只回来。
锦荣当即道。
见此,阴丽华便对那跪地的小宫女道:你起来吧,既然还能找到烧制这壶儿的陶工。
哀家就不与你计较了,以后做事,可要沉稳一些。
小宫女忙忙伏地磕头。
连连致谢:谢娘娘大恩,奴婢都记住了。
小宫女千恩万谢的走出殿去,阴丽华便拿了她的令符递给锦荣:那你就陪着悦儿去陶坊走一趟,早去早回。
看着锦荣接过那刻有云凤图案的中宫令牌,我心下一喜:没想到小缺哥哥送的壶儿碎了。
我竟能借此出宫……毕竟是去市井之中,有违宫中仪礼。
你们换了男装,让潘嬷嬷陪着去。
我和锦荣正要离开,阴丽华便出声提醒道。
潘嬷嬷?不就是程素隐伏在宫中的眼线么?要是被她跟着,只怕难以脱身。
失望之余,我又安慰自己:她也不过是一个半老婆子,只要能够出得宫去,我就见机便宜行事。
按阴丽华的吩咐,我和锦荣换了宫中内侍的打扮后,便在潘嬷嬷陪同下,从南宫西侧的西华门乘坐马车出了宫。
马车到了广阳门附近,我想尽可能多一些逃脱的时机,便推说许久没去陶坊,一时记不得路,得沿街市步行找一找。
我们本来穿着男装,潘嬷嬷便没反对,她让车夫将马车停在街头的宁和堂药铺门口,由她和车夫跟着我们一道步行访找陶坊。
原本想着杂货街这一片巷子多,我又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借着街上行人车马混杂的合适时机,我便能溜之大吉。
谁料我们出来的这个时辰早了一些,不是街市最热闹的时段,街上行人稀少,我一时间竟还找不到合适的脱身机会。
若是只有潘嬷嬷和锦荣跟着,凭借我蹴鞠习得的敏捷身手,甩掉她们也不是难事。
可身后有那体型魁伟却步履轻捷的车夫跟着,我心下便有些发虚了,不敢贸然行动。
锦荣想必也是很久没有出过宫了,一路上对街坊间的各种小作坊、小店面都十分感兴趣,不时驻步打量观望。
潘嬷嬷虽然自出宫开始就僵直着五官,保持着一副宫廷女官独有的严肃表情,却也并没有阻止锦荣的举动。
转过街角,锦荣被一家售卖珠花首饰的小店铺吸引住了,停步观望了一番还不满足,她便一把挽住潘嬷嬷的手臂,撒娇道:好嬷嬷,让我进去看看可好?我知道,你是宫里最疼我的人了,我就看一小会儿……潘嬷嬷禁不住锦荣的恳求讨好,一把打开锦荣挽她的手道:你现在穿着男装,这般与我拉拉扯扯,成何体统?要看你就快点儿,别耽误了娘娘的正事。
不会的,我保证。
锦荣朝潘嬷嬷挤眉一笑。
随即对我道:走吧,一起去看看。
嬷嬷不进去看看么?我主动开口问道。
想必是念着她与程素的关系,潘嬷嬷唇角挤出一丝微不可寻的笑意:哎,我年纪大了,对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不感兴趣了。
你们去看吧,我就在门口等着。
潘嬷嬷在宫中什么样的珠翠宝玉没见过,她不过是对这街坊间的俗品看不上眼而已。
我瞥了眼立在她身后的车夫,便跟着锦荣走进了店铺。
或许是我们身着男装的缘故,那店铺里的老板和店员忙着招呼一对正在选购首饰的夫妇。
对我们竟是视若无睹,不闻不问。
锦荣好奇的在柜台上摸摸这个,瞅瞅那个。
看得不亦乐乎。
我则抬首四望,留意这店子有没有后院或者其他出口。
李公子?好久不见了啊!一声粗粝的声音在身旁响起,随即肩头便被人重重拍了一掌。
我诧异转回头,视线便与笑得满脸横肉的谭耀撞了个正着。
谭四爷?是你?!竟没想到会在杂货街碰见谭耀,我诧异不已。
呵呵。
我陪我家娘子出来买首饰啊。
谭耀一把揽过身旁一个正在对着铜镜比选首饰的女子,一脸得意道:娘子,你可还记得这位李公子?待那女子转回头来,我却是彻底的愣住了。
谭耀的娘子,居然是摘花楼的花魁朱颜!谭朱氏见过李公子。
朱颜见了我,眸色稍有惊讶。
随即便淡然朝我屈膝行礼。
谭朱氏?这么说来,朱颜还真的嫁给了这个粗俗不堪的金老板了?怎么没看见六爷呢?朱颜美目流转,在店内扫巡一番后。
便又朝我问道。
我正不知道如何回答她,谭耀便哈哈笑道:娘子,你怎么见了李公子就问起邓六爷来了?这男人和男人一起逛青楼很正常,若是一起逛首饰店,那八成是断袖啊。
我看邓六爷也不像是有那种爱好的人……朱颜的脸色便有些难看。
看她柳眉微拢。
薄唇轻抿,却又对身旁的谭耀无可奈何的神色。
我突然便感觉有些心疼。
这莽猛粗粝的金老板与那白馒头似的醋西施裴沅站在一起,还有些匹配登对的感觉,他和这细柳扶风绝色倾城的朱颜站在一起,分明就是一朵名花插在了一个……土陶罐子里,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啊。
谭夫人,这些首饰我替你包起来好么?见我们忙着聊天,那店老板生怕丢了生意,忙忙上前来提醒朱颜。
朱颜将手里的一只蝶翼银钗递给老板道:就要这一只吧。
那刚才试过的那些呢?我看夫人佩戴着都极是好看啊……店老板有些不甘道。
谭耀当即道:都给我包起来,全买了。
四爷,我用不了那么多啊……朱颜轻声阻止道。
谭耀笑道:娘子你就每日换着戴啊。
你是我谭四爷的女人,你跟着我出门,不能让那帮街坊邻居看了笑话啊。
四爷果然有气度!夫人这般品貌,若没有些珠宝首饰衬托,哪能体现出四爷的富贵身份啊。
店老板堆笑恭维一番后,又躬身对谭耀道:那就麻烦谭爷这边来点个数吧。
我明显看见朱颜的眉心皱作了一堆,却又隐忍不发。
见谭耀跟那店老板去柜台旁点数结账,我终究按耐不住,便上前一步询问道:朱颜姑娘,这谭耀是不是强迫于你?朱颜一怔,随即抬眉看着我,不解道:公子何出此言?我看你,好像不是很开心。
若那谭耀真是强迫于你,我可以帮你……朱颜突然打断我的话:公子多虑了。
四爷对朱颜极好,朱颜这些年来,还从未有与四爷在一起这般的开心。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二一章 爱是成全我错愕道:可是,你们,你们看起来……我们看起来很不般配,是吧?没想到朱颜会说得这么直接,我只能尴尬的点点头。
我若是告诉你,他为了我,把他一半的家产都丢进了摘花楼里,你还会那样看他么?我这才留意到谭耀和朱颜的穿着,竟是十分普通的衣料。
对天生丽质的朱颜来说,粗布裙裳没有减去她分毫的美丽,可对金老板谭耀而言,这样的粗布衣袍只是让他显得更加土气粗俗了。
脑子里忽然就想起宁婆子送我离开侯府那日说的话来,我便劝道:朱颜姐姐,那些为你一掷千金,对你言听计从,满口甜言蜜语的男子,都只是贪图你的美貌。
只有肯为你放弃身份地位抛弃荣华富贵的男子,那才是真正喜欢你的人。
我自小失去父母,若没有这点儿被人贪图的美貌,只怕早就饿死冻死了。
朱颜唇角微微勾起,笑得有些凄然。
我愣愣看着她,惋惜道:朱颜姐姐,你应该找一个真心爱你的人……朱颜回头瞥了眼在柜台前结账的谭耀,幽幽道:肯为我一掷千金的男人,他一定是爱我的。
哪怕,他爱的只是这幅皮相。
而我所要的,也不过是一个惜我敬我疼我宠我,愿意陪伴我一世的男子罢了。
我诧异的看着朱颜。
爱情的账单若是超出了男人的支付范畴,就会吓跑爱你的男人。
所以,在四爷成为穷光蛋之前,我选择了跟他在一起。
时至今日,我从没对自己的选择后悔过。
眼见谭耀结完帐往这边走来,朱颜忽然侧身对我道:妹妹,六爷对你用情极深。
你不要错过了。
我错愕不已:你,你如何知道我是女的?女人看女人的目光,和男人看女人的目光,是完全不一样的。
一个男人肯带着女人来逛青楼,这说明他对你毫无保留。
邓训对我毫无保留?朱颜为何要替邓训说话?娘子,我都买下了。
谭耀捧着朱漆首饰盒,乐呵呵的走了过来。
朱颜朝他淡淡一笑:谢谢四爷。
李公子,我们就先告辞了。
改日找个机会,我约六爷和你一起到我家里吃酒,尝尝我娘子的厨艺。
谭耀笑着道别。
我忙忙躬身道:多谢四爷。
朱颜从我身旁走过时。
忽然驻步道:你方才我对我说的那番话太过绝对。
要求男子为你付出时,你可有想过,自己能为他付出那么多吗?爱是成全。
不是抉择。
说罢,朱颜清然一笑,与谭耀相携走出了首饰店。
看着这绝美倾城的一笑,我却愣愣怔住:我对邓训拒绝跟我私奔,一直耿耿于怀。
所以。
我在心底选择了放弃他。
我要他为我抛弃父母,放弃官位,可我却从未想过自己能不能为他做到这些?我能为他抛弃我娘么?!我在心底自问一番,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爱是成全,不是抉择。
我没有成全邓训的爱,却是逼他要在我和亲情事业之间抉择。
我原来竟是如此的自私!悦儿。
你为何总是让我为难呢?邓训的话突然浮现在脑海。
我蓦地惊醒:原来,在这份感情中,果然是我一直在为难着他么?此番出宫。
我还寻思着要怎么怎么逃走。
我若是不管不顾的逃走了,刘庄只怕更要迁怒于他。
如今,我应该思考的,是怎样说服刘庄……阴小姐,我买了双珊瑚耳珠。
好看么?锦荣突然走到我面前,悄悄将手心摊开。
露出里面的一双耳坠来。
我随意瞥了一眼,点头道:好看。
锦荣便将耳坠小心装进了贴身的锦囊中,随后道:走吧,潘嬷嬷等久了会生气的。
跟着锦荣走出首饰店,我心下却一直在想着说服刘庄之事。
直到我带着锦荣和潘嬷嬷走进陶坊的店面之中,看见满脸惊诧的罗师傅,我才反应过来,忙忙上前问好。
悦儿,果然是你?罗师傅看着我,竟似有些不相信。
我突然失踪这么久,又突然穿着宫廷内侍的服装出现,罗师傅吃惊也是自然的。
只是身旁跟着潘嬷嬷和锦荣,我却只能立即切入正题:罗伯伯,这位是宫里的潘嬷嬷,这位是太后娘娘身边的锦荣,我们今日是来替娘娘定制一只陶壶。
娘娘也看上了我这坊间的陶件儿?罗师傅惊讶不已。
以前小缺哥哥给我送过一只碧玉陶壶,我转送给了娘娘,娘娘十分喜爱,今日却被一个宫女打碎了……我将事情缘由简要说了一通。
罗师傅却道:许久不见你,原来你竟是进宫当差了?嗯,太后娘娘对我极好。
若不是宫里规矩多,我早就来看你们了。
知道这个消息他一定会转告我娘,我便干脆说了些让我娘听了放心的话。
罗师傅看看潘嬷嬷和锦荣,欲言又止道:那就好,我们也放心了。
不能将话扯得太深远,我便转而问道:小缺哥哥在吗?小缺今日恰好带着他师弟去邙山运陶土了。
罗师傅放下手里的活计,走近问道:娘娘要定制的,是个什么样的陶壶?锦荣便将布巾子里的陶壶碎片递给罗师傅。
罗师傅拾起碎片拿在手里仔细研看,好半晌都没出声。
锦荣补充道:娘娘想要和这一只一模一样的。
罗师傅却摇头道:若不是悦儿说这壶是小缺送的,我都不相信是我这坊子里做出来的。
这般脆薄的瓷胎,不但考究制坯的手艺和上釉的功底,最最难的却还是烧窑时火候的控制,火候稍有不同,这色彩和纹路就有偏差……听罗师傅对着碎片发表制陶的长篇大论,锦荣有些焦急:那罗师傅的意思是,要想再烧一只一模一样的,不可能了?一模一样,那肯定是不可能了。
不过既是太后娘娘喜欢,我们定当尽力而为。
小缺哥哥送我陶壶的时候,我就听我娘说,这只壶儿是他烧制了十二窑才得了这么一只。
如今看来,这壶儿果然有些珍贵。
看着那摊玉光流转的碎片,我第一次觉得有些心疼。
若能有八九分相似,也就不错了。
罗师傅什么时候能制好呢?时间上,我不能保证。
当年小缺烧制这壶儿时,坊里还是用的小泥窑,如今那处窑子早就作废了,要想达到当年同等的温度、湿度条件,还得一炉一炉的试验……既是如此,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这壶儿烧好以后,还请罗师傅着人送到宫里来。
锦荣拿出一锭宫银,连同碧玉陶壶的碎片一道递给罗师傅。
罗师傅接过装着碎片的布巾子道:难得娘娘能看上我这里的陶件儿,这银子我就不收了。
这壶的工艺这般复杂,又要浪费人力物力反复试烧,成本总是要付的。
锦荣将银子搁在店面的柜台上,便带着我和潘嬷嬷离开了。
好不容易来陶坊一趟,居然没能见到小缺哥哥,我心里多少有些遗憾。
回去的途中,我故意绕着巷子往吉庆堂走去,想远远的瞧瞧我娘。
潘嬷嬷却记性忒好,还没转出巷子便道:走错了,方才来的时候是走的这边。
我便只能后悔来的时候没有带着她们从家门口经过。
沿原路返回,在宁和堂药铺外上了马车后,锦荣突然好奇问道:阴小姐,你怎么和陶坊的师傅这么熟悉啊?在锦荣眼中,我是阴家嫡出的十七小姐。
贵族世家的小姐与市井中的制陶工这般熟络,也难免会让人觉得有些奇怪。
我寻思后便道:我小时对制陶很有兴趣,曾扮作男子来陶坊学过艺。
锦荣便笑道:难怪阴小姐和别的小姐不一样,大家在玩秋千和过家家的时候,你却在学制陶和蹴鞠。
明日太后再让你讲故事,你便讲讲这制陶的事儿吧……我笑着点头。
陪阴丽华聊天,其实也蛮辛苦的,每次都要绞尽脑汁去想不同的话题,锦荣既然提到制陶,明日到省了我去费脑子了。
回宫给阴丽华复命后,我便应昨日之约,去了马敏的寝宫昭华苑。
昭华苑位于德阳殿西侧,是最接近中宫的一处宫苑。
从这宫苑的位子来看,马敏在刘庄心中的分量便是不轻。
南阳在宫苑外替我报了名号,片刻后便有宫女来引了我们进苑。
在葱茏的花木间穿行了好一阵,便到了一幢精巧别致的屋宇前。
我正要抬步迈进那朱色的门槛,马敏便笑着从中迎了出来:是悦儿妹妹来了?我忙屈身施礼:阴悦见过马贵人!马敏眉梢一挑,嗔道:昨儿不是说了么,叫我姐姐就好。
没料到她这么在意这个称呼,我便只得改口道:姐姐好。
妹妹好口福,皇上刚着人送来了今年的新茶,妹妹就赶上了。
马敏上前挽住我的胳膊,将我带往室内。
怎么说来,马敏也是这后宫中除了阴丽华外地位最高的女人,她居然主动上前挽我的手臂,我顿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PS:谢谢绵绵云朵、水的深度和如初的打赏!【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二二章 推心置腹室内的陈设布置,清简而朴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马敏将我带进内室后,引我到座椅前坐下:难得妹妹来一趟,今儿这茶就由我亲自来沏了。
我这才留意到室中的檀木茶几上,摆放着一溜的茶鼎、茶瓯以及青灰色的小茶具。
不是听阴丽华说她每日管理后宫事务繁忙么,怎么居然也有煮茶品茶这等消磨时间的雅好?马敏在宫女端来的铜盆里净手后,在茶几前坐下。
早已有宫女在泥炭小炉上置鼎煮了水,此刻便见她一丝不苟的重复起女先生们教过的烤茶、蒸茗、点茶、分盏步骤来了。
以前学这些的时候,我便觉得茶艺是贵族小姐们干的最无聊之事。
与其说煮出来的茶口感与将茶叶扔进壶儿里泡出来的不同,莫若说是纤巧素手摆弄茶具时的优雅动作,让人看着舒服罢了。
接过马敏递来的茶杯,我轻抿了一口。
想必是自己的味蕾粗糙了点,我对马敏这番精心细致煮出来的茶水,并没有特别的好感。
出于礼貌,我还是赞道:姐姐的茶,果然好喝。
妹妹说错了,这茶,是皇上的。
马敏拎着茶壶,看着我笑道。
她反复在我面前强调这茶是皇上送来的,莫非是要炫耀一下刘庄对她的恩宠?猜测一番后,我便顺着她的话头道:皇上对姐姐真好。
马敏将手中的茶壶在几面搁下,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道:其实,皇上对妹妹更好。
这话,我却不知道要如何接下去了,便只好举杯啜茶。
马敏却不觉尴尬,继续道:其实,妹妹今日不来昭华苑。
我也是想去流光苑找妹妹聊聊的。
我抬眉看着马敏,不明白她想找我聊什么?我对做刘庄的妃子毫无兴趣,她若是因我吃醋,那就大错特错了。
妹妹入宫也有十来日了,如今住在流光苑中,无名无份。
妹妹自己不计较,可宫里这些宫女内侍们,日日都在嚼舌根……这个到是真的,我在流光苑也亲耳听见了宫女们用我是否会被册封来做赌注。
没想到马敏竟也留意到了。
马敏又道:太后是阴家的人,我妹妹马慧也嫁在阴家。
我是把你当做亲妹妹来看的,所以才想跟妹妹说些体己话。
我入宫好些年了,一直没有身孕。
虽然皇上对我恩宠如昔。
但我自觉愧对皇室。
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在劝皇上选秀纳妃,早日为皇室开枝散叶,可皇上却屡屡以国事繁忙为由拒绝了。
直到去年,皇上才终于同意此事。
下诏在世家小姐中选秀。
掖庭选入的那批小姐一共是十二名,小姐们入宫后的第二日,皇上就传召了小国舅家的阴莲秀侍寝。
我当时还松了口气,却不知皇上那夜竟发了大火。
听马敏讲起阴莲秀入宫后的情形,我倒也有了几分好奇。
起初,我以为是阴莲秀初入宫帷。
不懂规矩惹恼了皇上。
事后我还亲自去掖庭指教她宫廷礼仪,特意让阴莲秀到御书房替皇上研墨送茶,却不知为何又触怒了皇上。
皇上竟将茶盏掀翻在地。
那日,阴莲秀回掖庭后,先是闹着要出宫,被女官潘嬷嬷教训后,她竟要投缳自尽。
幸好被宫女及时救下。
此事闹得不可开交,皇上不但要将阴莲秀罚入冷宫。
竟说要降罪两位国舅爷。
还是亏得太后出面,才平息下来。
事后,皇上也封了阴莲秀为才人,却从不召她侍寝。
听见阴莲秀的这番遭遇,我突然替她感觉悲哀。
若不是因为我,她或许会谋得一段良缘,过上幸福的生活。
如今,却被刘庄冷遇,囚锁深宫。
我一直不知一个小小的秀女如何能两次三番惹得皇上发怒,直到妹妹你这次入宫后,我才恍然大悟,皇上想要的妃子,原来是你。
我奇怪为何阴家会送错了人,着人去掖庭查看了选秀记录,才知道了阴家李代桃僵的事,也难怪皇上那般生气。
难怪元日朝会那日,阴识看起来容颜憔悴。
他竟是因我私逃出府,犯下欺君之罪差点被降罪处罚。
马敏说罢这些经过,替我的茶杯续了茶水后又道:妹妹,皇上虽然不苟言笑,却是个长情的人。
他最近忙着梳理治水工程,想必是忘了册封一事。
我准备明日向皇上正式请旨下诏,早些筹备着将喜宴办了,也让妹妹在宫中能名正言顺……我心下一慌,忙忙道:姐姐万万不可。
上次与程素一道去新息侯府,听马夫人说马敏主动催刘庄选秀纳妃,我还觉得有些夸张,今日亲耳听她这般娓娓道来,我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程素称赞的深明大义,母仪天下,原来就是说一个女人能够大度到主动与人分享自己的夫君?马敏直直望着我:妹妹不让我向皇上请旨?这却是为何?看着马敏微挑的眉梢,紧追的眸光,我忽然感觉她之前的那番话,似乎都是在为这个问题做铺垫。
我该对她说实话吗?这就像是一个赌注。
若是马敏真心爱着刘庄,她必然是不愿意我分夺了原本属于她的恩宠,我对她说了实话,或许她还能帮我出宫。
而与之相反,马敏已经知道了邓训因我丢官的事情,若她今日的这番谈话,只是想探我虚实,我实话实说了,日后便成为了她控制我的把柄……我性子粗疏,不喜受人约束,不习惯这宫廷之中的生活。
我终于找出一个听起来比较合理的说辞。
马敏笑道:我看妹妹在宫里过得也很自在的啊。
昨日的蹴鞠比赛,换作其他人,怎么办得起来?那也多亏是太后……我的话还没说完,宫外便传来宫女内侍们高呼万岁的声音。
竟是刘庄来了。
我慌忙站起身来:姐姐,我先告辞了。
这却是怎么了,见了皇上就要躲?我,我……我一时有些语结。
不知为何。
我极不想让刘庄知道我是听了他的话,就来找马敏要人了。
马敏见我这番表现,便笑道:你此刻出去只怕要和皇上对面,你今日若实在不想见他,就去屏风后避一避吧?我点点头,疾步朝室内那架雕花屏风后走去。
人刚刚在屏风后立定,便听见马敏行礼见驾的声音:皇上下朝了?嗯。
刘庄应答了一声,突然问道:方才是谁来过了?皇上如何知道方才有人来过?茶杯还冒着热气,总不能是你一人喝着两杯吧?马敏笑道:皇上明察秋毫。
方才是阴悦妹妹来过,找臣妾要几名做替补的蹴鞠队员。
是么?刘庄在茶几前立了片刻。
突然便道:今日一忙,居然忘记了去跟母后请安,午膳朕就在母后宫里用了。
你不必等朕。
马敏便道:臣妾明白,恭送皇上。
我松了口气,却也感叹:这刘庄进屋还不到一盏茶功夫,就又离开了,端端是性情古怪难测啊。
待刘庄脚步远去。
马敏便道:皇上走了,妹妹出来吧。
我从屏风后转出来,便听马敏道:皇上对妹妹可真是用心,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屈就一个人。
姐姐何出此言?我不解问道。
皇上知道你在我这里,却又不愿意见他,所以他宁愿主动避开。
也不给你难堪。
姐姐方才不是对皇上说我已经离开了么?我这屋子到宫苑门口的距离,足足让一杯茶变凉。
皇上既是发现茶水还冒着热气,他便猜到了你还在屋里。
依照皇上对太后的孝心。
他也断然不会忘记了请安之事。
所以,他托辞离开,不过是为了周全妹妹的面子。
对于刘庄的匆匆离开,马敏给出的竟是这样一番解释!我听得诧异不已。
说这一番话时,马敏正垂首往茶几前坐下。
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觉得这番话听来和先前的语气有些不同。
或许。
马敏并没有她自己以为的那般大度?也或许,我还可以赌这一把?在茶几前再次坐下,我便直言道:昨日在跑马场,听姐姐提起邓郎中。
姐姐既然知道此事,想必也知道我为何不愿意留在宫中?对我的直言,马敏竟有些惊奇,她抬眉看着我道:我也是前两日,才听崇德殿的小顺子说起,邓郎中因为在皇上面前想要求你为妻,被削了官职。
却不知道,原来妹妹也是喜欢他的?我无心留在宫中,还请姐姐指点我出宫之道。
我诚恳说道。
马敏直直看着我:这么说来,你当日是为他才逃避入宫的?带着下注的赌徒心理,我点了点头。
皇上难得看上一个女子,却居然要做这夺人所爱之事,难怪这些日子他竟这般犹豫不定。
马敏沉思道。
刘庄犹豫不定?我有些错愕。
看出我的心思,马敏便道:小顺子说,皇上那日在崇德殿就说要册封你为贵人,这些日子却一直没有下诏。
我也觉得奇怪,这不是他一贯的性子……听了这话,我象是看到了一线希望,忙忙道:姐姐能否替我向皇上求情?马敏看着我,摇头道:难得妹妹这般信任我。
只是,求皇上成全你和邓郎中的事,由我来说只怕会适得其反。
见我面露失望,马敏又道:皇上没有立即下诏,也没有召你侍寝,就说明他很在乎你,他想给你一段接纳认可他的时间。
只要有时间,妹妹自然有机会改变他的观点。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二三章 风吹落花马敏将话说到这般程度,我便只能对她躬身致谢了。
我也忽然想明白,不论她内心是否接受刘庄选秀纳妃之事,既然她在众人面前扮演了深明大义的贤妃角色,她便不可能出面求刘庄放我出宫。
谈话至此,我们之间已无话可说。
马敏便将宫女们一一召来让我挑选。
看过那日的半场蹴鞠赛,宫女们对蹴鞠有了兴趣,个个都想加入蹴鞠队,纷纷让马敏给我说情。
在昭华苑闹腾了好一阵,我才选出五名资质合适的替补队员来。
送我离开苑时,马敏却又有意无意的对我道:皇上是个孝子,只要是太后喜欢的,他一定会支持。
马敏的意思,莫非是要我从阴丽华这里入手?阴丽华出身贵族家庭,自小便受礼制约束,嫁给光武帝后又多年深居宫闱,她早已看惯了寻常人眼里的荣华富贵,反倒对市井间的平凡生活颇有兴致。
也正因她对这些话题感兴趣,我每日的宫苑生活便形成了规律。
早晨一起床,便有宫女来接我去太后寝宫陪阴丽华聊天,她兴致来了,会留我和她一起共进午餐。
午后,我带着蹴鞠队去跑马场训练,她偶尔也会出来晒晒太阳,看看我们的训练。
晚上,我带着宫女用锦缎裁剪后绣成各种人物,绷了绸布在宫里表演自创的皮影戏,她看得忍俊不禁。
和阴丽华接触的时间越多,我和她之间便越亲近。
到后来,她竟不让我叫她娘娘,而要我改口叫她姑姑。
站在阴识养女的角度,阴丽华确实是我的姑姑,只是在皇家深宫,这样的称呼却带着让人艳羡的恩宠之意。
我寻思着。
等时机再成熟一点,就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请她出面替我给刘庄求情。
半月后的一天,我正陪阴丽华聊天,锦荣便端着个朱漆盒子走了进来:娘娘,你定制的陶壶回来了。
是么?阴丽华从木榻上坐起身来:快拿来哀家看看。
锦荣打开木盒子,从里面取出了一个翠碧如玉的小陶壶。
咋一眼看去,和以前那个壶儿却是一模一样。
阴丽华接过壶儿,对着窗棂看了看,突然便皱起了眉头:怎么刻的这个?刻的什么?我好奇接过。
对着光线一看,竟是吉祥如意四个字。
锦荣也拿去看过后,一拍脑勺懊恼道:哎呀。
上次去陶坊忘记给那罗师傅说壶底的字儿了。
正好送陶壶的师傅还没走,我让他再重做一个?阴丽华摇头道:罢了,就这几个字到也不错。
你去将年前东海王送上的那株珊瑚包上,替哀家打赏给那位师傅。
东海王送来的那株珊瑚不但品相美,色彩也是极其罕见的。
娘娘可真舍得!锦荣言下竟有些不舍。
你啊。
真是个守财奴。
阴丽华指着锦荣笑道。
锦荣展颜一笑,随即道:说起来,那位制陶师傅很眼熟,我竟像是在宫里见过的。
哦?难道是官窑的师傅偷偷开了陶坊?阴丽华皱眉寻思一番,突然道:你去将那位师傅叫进来,哀家要见见他。
罗师傅在杂货街开陶坊这么多年了。
怎么可能是官窑的人?只是这场合下,我也没办法帮着他说话。
一会儿,锦荣便又走进殿来。
对阴丽华道:娘娘,制陶师傅侯在殿外了。
既然悦儿也是认识他的,就让他直接进来吧。
阴丽华道。
锦荣点点头,去门外作了通传。
随即,一道高瘦的身影便从殿门外走了进来。
那一刹那。
我竟愣愣怔住:邓训?待那道逆光的影子走近前来,在阴丽华面前行跪拜大礼时。
我才从那双温润清澈的眼眸中认出,他是小缺哥哥。
为何往日竟从未发现,他和邓训长得这般相似?也难怪锦荣说看着眼熟。
身旁的几个宫女却都纷纷捂唇低呼:竟有这么好看的陶工?!你是……邓,邓郎中?未料到,阴丽华见到他极为吃惊,也将他误认作了邓训。
我便笑着解释道:姑姑,他不是邓训,他是广阳门罗氏陶坊的小缺哥哥。
我小时候就跟着他学过制陶。
我的话一出口,小缺哥哥便抬起头来,视线交织后,我便见他眼中露出了惊讶和欣喜之色。
哦,你叫小缺?阴丽华诧异道。
小缺哥哥忙忙侧回头去,对着阴丽华点头。
怎么不说话?阴丽华又问。
见小缺哥哥面露尴尬,我便附在阴丽华耳边道:小缺哥哥是陶坊罗师傅收养的孤儿,自小失语,口不能言。
你说他是孤儿?阴丽华的脸色越发惊诧。
我点头道:我是听罗师傅这么说的。
阴丽华当即问道:小缺,你是哪一年出生的?小缺哥哥摊开手掌,做出写字的模样。
我明白他的意思,便对锦荣道:锦荣姐姐,请你替小缺哥哥送上纸和笔。
锦荣忙叫人送来了纸笔,并将一个小几桌搬到了小缺哥哥面前。
小缺哥哥拾了毛笔,挥毫在宣纸上写下一行字,然后双手递给锦荣。
锦荣接过又躬身递呈给阴丽华,我便看见纸上以清秀的笔迹写着:禀娘娘,养父是建武十三年,在长安东城门外捡到草民的。
建武十三年,长安东城门?阴丽华闭目陷入沉思。
看着阴丽华眉心皱动,我心底突然有了一个猜测:小缺哥哥和邓训长得如此相似,他们会不会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建武十三年,吴越一带发生瘟疫,无数流民从南地北迁,当时邓太傅奉命在长安安抚灾民……阴丽华突然睁开眼来,对锦荣道:马上替我准备车辇,我要去一趟太傅府。
难道,我的猜测是对的?姑姑。
我想和你同去。
我急切道。
阴丽华看着小缺,点头道:让小缺也和我们一起去。
小缺哥哥面露诧色,我便上前一步解释道:小缺哥哥,你或许能够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了。
随阴丽华的凤辇抵达邓府时,邓家上下除了卧病在床的邓禹之外,所有子女家眷都在前院跪地迎驾。
在那一片低伏叩拜的人群之中,我第一眼就看见了一身白衣的邓训。
即便是伏拜在地,接近尘土,他的身姿依然是这般挺拔卓然,朗朗清清。
没有半分的卑怯之心。
微臣邓震率邓家子弟眷属恭迎太后娘娘圣驾!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在宫中这段时间,早已见惯了皇家礼仪的浩大声势。
这样的场景,于我而言。
已是稀疏平常。
想必是内侍早已通报此行的目的,恭迎礼毕,邓禹长子邓震便带着兄弟一行,引着阴丽华穿过中庭去往邓禹的卧室。
邓训跟在几个哥哥身后,一直沉默不语。
那清绝挺拔的背影。
倔强而孤寂,竟有一种让人看了心痛的感觉。
隔着宫女内侍们行走的身影,我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不舍离开。
却正是看得愣怔之际,他忽然便转回头来。
四目交织,我心尖竟是一颤。
那一瞬间。
我竟忘记了迈步,脚下一滞,身后的宫女便撞了上来。
眼看便要栽倒在地,我的两只手臂便被人同时扶住。
我转回头,右侧扶住我手的,是一直走在我身旁小缺哥哥。
而右侧,却竟然是邓训!我错愕不已:他和我之间。
明明隔着五六人的距离!你,终于想我了?耳畔传来邓训的低语。
这明明是一个疑问句。
在他说来,却变得和陈述句一样确定无疑。
我心跳倏忽加剧。
他办案立功,刘庄非但没有奖赏,还削了他的官职,那日我又当着刘庄的面拒绝了他的表白,我这些天来一直担心他为此深受打击,怕他一蹶不振,却未料到他竟还能开口说出这样的话来。
难道,这就是角力教官说的百折不挠、越挫越勇?手臂同时被两个男人扶着,我像是被人挟持了一般不自在。
我便抖了抖手臂道:我没事,你们放开吧。
邓训这才留意到我身旁的小缺哥哥,两人隔着我甫一照面,便都是一脸惊诧。
他是谁?!邓训打量小缺哥哥之后,落在我面上的目光倏忽便变得有些冷冽。
我忙介绍道:他是小缺哥哥。
今日太后娘娘就是为他而来,他很可能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哥哥……我本以为邓训得知自己有一个亲哥哥会充满惊喜,却没料到他的眸光竟在我眼前一丝丝的沉寂了下去。
我正感诧异,前面的锦荣便回头对小缺哥哥道:小缺公子,娘娘叫你随她进去。
我抬头一看,前面已是邓禹的卧室。
我原本对父子兄弟失散多年,意外重逢相认这样的离奇场景抱有期待,可此刻邓训在我身边,我竟失去了那份好奇之心。
目送阴丽华在邓震等人带引下,与小缺一道走进邓禹的卧室,我便转首问邓训道:你还好吧?你,你很早就认识他了?邓训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反而问起我来。
只是,这句问话带着一股说不清楚的不安和不甘,全然不像他一贯沉稳笃定的说话风格。
小缺哥哥是杂货街陶坊罗师傅的养子,我小时候跟着他学过制陶……我的话只说了一半,邓训竟突然别过了头去。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只看见春日葱茏繁盛的庭院中,立着一株已经开到极致的荆桃。
有风拂过,那粉红的花瓣便随风飘落,纷洒如雨。
PS:读者亲们,这是补昨日的一章。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二四章 相约私奔这风吹花落的场景,极美。
只是,邓训选择此刻去关注这株荆桃,却让我觉得诧异。
我侧行一步,却见他竟是眉心皱结,唇线紧绷,似在极力在压制着什么一般痛苦不堪。
你怎么了?邓训深吸了一口气,唇角忽然勾出一缕凄然的笑意:原来,却是我一直在自欺欺人。
你要推开我,躲开我,却是因为他?因为谁?小缺哥哥,你叫得好亲切。
邓训转眸望向邓禹的卧室,目光黯淡了下去。
从他的话里,我嗅到了一股在裴沅的醋坊里闻到过的味道。
你在吃醋?看着他酸溜溜的眉眼,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邓训英挺的剑眉皱作了一团。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我问他道。
邓训看着我,沉默不语。
那一年,我六岁,在侯府后院里,一个人用青石榴玩弹珠,遇到了替耿家哥哥当细作的你。
邓训不解的看着我,眉眼间多了一丝疑问。
两年后,我娘辞去侯府管事一职,在杂货街买了宅子开了铺面,她接下的第一宗生意,便是陶坊罗伯伯嫁女的事儿。
也是因为这个,我认识了小缺哥哥。
我第一眼见他,就觉得亲切,却不知道原来是他和你长得很像。
若是早明白这一点,小缺哥哥说不定就可以早些与太傅大人父子相认了……听完我的话,邓训竟陷入沉默,好一阵才叹息道:我一直不明白父亲为何对我与哥哥弟弟们不一样,此刻才知道,原来我一人独占了两份宠爱。
邓训的意思是,因为邓禹失去了小缺,所以对他特别宠爱?邓训却突然问道:你在宫里还好吧?还。
还好。
这厮的思维跳跃得太快,我竟有些跟不上了。
蹴鞠队、皮影戏……我早该料到,你这样的性子,在什么地方都能活得好好的。
邓训唇角带出了一丝笑意。
你怎么知道的?我在深宫中的举动,他居然知道得这么清楚,我不免有些诧异。
邓训笑道:打小就受雇给人当细作的人,这点办法还是有的吧。
这厮居然雇人在宫中监视我的行止?!我怒道:你胆敢探窥皇室隐私,就不怕皇上降罪么?你是准备要去举报么?邓训唇角又显出促狭的笑意。
看他这般模样,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犯傻。
我一直为他丢官之事耿耿于怀,每日在宫中为之焦灼不安。
却不知道他自己竟这般处之泰然。
皇上削了你的官职,你不生气么?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生气?为何要生气?没了朝堂里那些烦心事儿,每日能在父母膝下尽孝。
我求之不得。
你……脑子里突然转过一个念头,我震惊道:原来,你是故意惹怒皇上削你官职的?邓训看着我,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深黑的瞳眸变得专注而笃定:因为你太笨了。
你总是看不清自己的心。
我必须来点苦肉计,帮你做决定。
看不清自己的心?我蓦然惊住。
我越是要抓住你,你就越是躲着我。
所以方才在看见小缺哥哥的一刹那,我还真以为是我自己错了。
邓训停顿片刻,突然凑近了道:悦儿,你不知道么。
你的满心满眼里都是我?我愣愣望着这张自信满满的脸,心下突然有些气恼:他凭什么就这么笃定的以为,我就非他不可?皇上对我那么好。
你就不怕我喜欢上他?邓训笑道:你怎么可能喜欢上他那张泥塑脸?你,你哪来这么自信?以我对你的了解,我都为你丢了官了,你怎么好意思移情别恋?你,你……他居然算计得这般清楚。
我一时面颊滚烫,气急语结。
悦儿。
嫁给我吧。
我惊讶的望着他,这句话,此刻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居然像是在说起床了、吃饭了这等稀疏平常的事儿一般。
嫁娶之事,不是应该三媒六证、父母商议么?怎么由得他来问我?而最最离谱的是,如今我被刘庄扣留禁中,他如何能够娶我?!看着他专注问询的目光,我提醒他道:你忘记了么,我如今尚被皇上扣在宫中……我能学司马相如,你敢做卓文君么?邓训眸光熠熠的看着我。
这厮要我与他私奔?!我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
其实,我不是看不清自己的心。
我只是没办法面对自己罢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已将自己与窦旭的承诺丢之脑后了。
在答应窦旭的那个时刻,我并不知道自己会与邓训有重逢的一日,也并不知道面对邓训自己的定力会如此不足。
悦妹,我若是回不来,你就去找他。
脑海里突然浮想起窦旭出征前说的话,我心里竟是一阵害怕:我若是跟了邓训,窦旭会不会就回不来了?!如果只是听从内心的感受,我恨不能抓了邓训的手,立刻就逃到天涯海角去。
可想着尚在西北苦战的窦旭,我竟没法答应他的相约。
就算,就算自己要收回当日的那个承诺,我也应该等到窦旭回来,把事情给他解释清楚……悦儿,跟我走,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这番话,是如此的熟悉。
看着咫尺间这双热切期盼的目光,我不由得皱眉:这厮是故意的么?我脑子里忽然想起了朱颜那句爱是成全,不是抉择来。
我当年约他私奔时,我还不明白这一点。
时至今日,我又怎么忍心逼他与亲人分离呢?我不能与你一起私奔。
邓训的眸光一暗:悦儿,……我不能因为要和你在一起,就逼你离开父母亲人。
我望着一脸疑惑的邓训道:你等我,我会想办法从宫中脱身……你,真的想好了?邓训深黑的眼眸中,宛如突然点燃了一簇火炬。
我望着他,认真的点点头。
悦儿!邓训突然抬臂将我拥进怀中,他将下颏抵在我的头顶,闷声道:谢谢你。
这厮,却是为何要谢谢我?一墙之内,阴丽华带着小缺哥哥正在认亲,若是突然有人出来……我正想推开他,他却深吸一口气,主动放开了我:走吧,哥哥第一次回家,我不能失了礼仪。
与邓训一道走进邓禹的卧室,室内邓夫人正掩面痛哭,阴丽华则在一旁劝慰:如今既是找回来了,嫂夫人应该高兴才是,若是伤了身子,岂不让小缺难过?邓夫人闻言,一边用丝绢擦眼泪,一边笑道:臣妾就是高兴才这样……屋里的众人便松了一口气,随即响起一阵笑声。
邓夫人尴尬抬眼间,瞥见了邓训,便朝他招手道:训儿,快过来见见你四哥。
邓训看了我一眼,迈步朝邓夫人走去。
邓夫人给邓训介绍了小缺哥哥后,邓训便单膝跪地,容色郑重的行了兄弟之礼:六弟邓训见过四哥。
小缺哥哥见了邓训,有些愣怔,好一阵反应过来,忙俯身将他扶起。
室内主座上的阴丽华便笑道:说起来,这十三兄弟中,就老四和老六长得最像。
若不是这般相似,哀家还不会作这番联想……邓震便带着诸位兄弟又齐齐给阴丽华磕头谢恩。
月华,你安排一下,选个吉日,尽快把小缺归宗认祖的事儿办了……床榻之上,传来邓禹的声音。
邓夫人忙上前道:老爷放心养病,为妻自会办妥此事。
邓震、邓训等兄弟几个也都纷纷表示会协助邓夫人办好此事。
因为一只碧玉陶壶,圆满了邓家兄弟,大家都觉得这是人间奇遇。
说起这只陶壶的来历,阴丽华便笑着道:说来,你们也得谢谢哀家这位侄女,若不是她将这壶儿送给哀家,又怎会扯出今日这桩美满之事?邓家众人的目光便都汇聚到了我的身上。
邓夫人上下打量我一番,含笑赞道:娘娘,阴家果然出美人,这般俊俏的小姐,臣妾看了都不舍转眼……阴丽华但笑不语。
以邓震为代表的邓家兄弟便都纷纷向我躬身致谢。
轮到老八邓拓,他突然认出我来,便凑上前来,低声道:原来牵线之人竟是嫂子?!看来真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儿啊……我抬眉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忙忙一本正经道:小八替父亲母亲谢谢阴小姐惠恩!我抬眉朝邓训望去,却见他眉目含笑,一番得意。
这一刻,我竟有些羡慕邓训,身在这样的大家族中,兄弟姐妹围绕父母膝下,手足亲情,和谐美满。
坐了一阵,阴丽华仔细过问了邓禹的病情,又关照他要好好养病后,便摆驾回宫。
大哥邓震带着一帮兄弟恭送阴丽华出府。
小缺哥哥突然寻到亲人,自然是要急着回陶坊给罗师傅禀报,便与我们一同离开邓府。
四哥请留步!走到门楼之外,邓训突然叫住了小缺哥哥。
小缺哥哥诧异的转回头来,便见邓训上前躬身揖礼道:六弟谢谢四哥往日对悦儿的关照!小缺哥哥面露诧异,侧首看着我,又看看邓训,终究抿唇点了点头。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二五章 琴遇如初三日后,便是邓夫人选定的吉日。
邓府大摆筵席,为小缺哥哥举行认祖归宗仪式。
阴丽华去邓府归来后,身体便有些不舒服。
太医开了疗养药方后,嘱她要在宫里静养。
所以仪式这一日,她便只是让锦荣带了礼盒前往邓府祝贺。
锦荣从邓府回来时,阴丽华正在午休。
我被一帮宫女缠着教她们用竹圈取了蛛网扑蝴蝶。
我小时用这方法扑蝶屡试屡爽,只是这偌大的皇宫,竟难得找到一个蛛网,宫女们便都有些失望。
见锦荣回来,我便得了解脱一般道:走,听锦荣说说今日的见闻去。
锦荣本就是个话多的人,接过我递给她的茶水喝了两口,便有模有样的讲述起来。
说那邓家的仪式办得煞是风光,小缺哥哥在仪式上被太傅邓禹赐名邓缺,排行第四,正式录入了邓家族谱。
在仪式进行中途,皇上突然亲临祝贺,引得邓氏族人无不惊喜感叹。
邓氏一门宠荣已极,太傅病后,皇上就多次上门探病,这次去道个喜,不至于会让众人这般惊喜感叹吧?宫女景明不解道。
锦荣瞥了景明一眼: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太傅病重后,原本在朝中颇受皇上信赖的邓郎中被削了官职,大家都认为邓氏一族的风光到头了……会不会是皇上也听到了这样的话,为了稳定人心,所以才出面去辟谣?景明如今也长脑子了?锦荣笑罢,又道:皇上听闻邓缺公子擅长制陶,还是因为一只碧玉陶壶寻得了亲人,在交口称赞的同时,当庭宣布封邓缺公子为正六品工部制陶主事,负责监制官窑御品。
正六品的工部制陶主事?我听得一愣。
刘庄夺了邓训的六品官职,转而又给小缺哥哥赐下六品官职。
难道真是如景明所说。
他这是要安抚邓家的人心?景明惊讶道:那位邓公子不是口不能言么,他怎么履行官职?邓缺公子虽然口不能言,但聪慧敏捷,精通制陶,由他监制官窑御品,再合适不过了啊。
日后你们谁若是失手打了娘娘的陶壶,就再也不怕受处罚了,直接求他帮忙。
听到这里,我便颇觉欣慰。
小缺哥哥跟着罗师傅,虽然失语。
却凭借自己的悟性和勤奋,学会了制陶,学会了书写。
他如今任了陶官,罗师傅也一定倍感欣慰。
景明笑道:邓公子长得那么好看,锦荣姐姐你这一说,只怕大家没事儿都要故意弄碎几只陶壶了……宫女们便都捂嘴吃吃笑起来。
锦荣却一脸正经道:你们可别胡思乱想,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今儿皇上不但为邓缺公子封了官。
还当庭替他赐了婚,可谓是双喜临门……赐婚?是谁家的小姐?那日打了碧玉陶壶的银霜,竟是第一个问出口来。
锦荣道:是老太傅桓荣桓大人家一位名叫如初的小姐。
桓如初?景明诧异道:莫非是去年选秀入宫的那位如初小姐?我在掖庭曾经见过她,品貌端妍,容止淑静,是那一批世家小姐中数一数二的美人啊。
我也见过。
真真是个美人,马贵人对她也是赞叹不已。
皇上怎么舍得将她赐给邓公子?锦荣笑道:这便是皇恩浩荡啊。
说明皇上他对邓家依然是尊崇如昔的。
又是封官,又是赐婚。
没想到刘庄对小缺哥哥竟会这般恩宠。
听闻那位如初小姐尚在宫中,我便很想去看看她长什么样子。
说罢了邓家的见闻,锦荣看见宫女们手里都拿着个竹圈子,便好奇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银霜便道:阴小姐教我们扑蝴蝶呢。
呵呵,这光秃秃的竹圈子。
也能扑到蝴蝶?锦荣笑了起来。
景明叹气道:这上面还要附上一张蛛网才行。
可惜我们在这院子里找了好半天,就是没找到一张蛛网。
洒扫房的嬷嬷们还真是勤快……娘娘喜好洁净,嬷嬷们敢不勤快?!锦荣笑过,又道:要蛛网,只怕秋萍苑里才有吧?秋萍苑我是知道的,是宫中被皇上处罚的嫔妃居住的地方。
听这名字便觉得冷清凄惶。
刘庄登基后,专宠马敏,加之他的后宫本来嫔妃稀少,那处宫苑也就没人居住,一直空着。
听锦荣这么一说,景明便极力撺掇宫女们去秋萍苑找蛛网。
宫女们一听,纷纷拿着竹圈子往宫苑外走。
大家都走了,一会儿娘娘醒来没人侍候,还不得挨板子?!锦荣阻止道。
景明反应过来,忙忙道:这样吧,我和阴小姐去秋萍苑找蛛网,你们还是安心留在这里侍候娘娘。
若是贪玩误了正事,大家都不好过。
宫女们便都将手里的竹圈子交给我们,恹恹的跟着锦荣回了宫苑。
我和景明出了太后寝宫,沿着西侧的甬道,一路往北去往秋萍苑。
正是午间,宫苑四周一片静寂,一路上连半个人影都没碰到,我们便到了秋萍苑。
推开那道朱漆剥脱的的宫门,便感觉到一阵凉意。
明明是春日时光,整个南宫都丽日和风、花团锦簇的,这秋萍苑里却如此阴郁沉闷。
抬眼环顾四周,我便发现了原因。
这处宫苑没人居住,苑中花木也没人打理,爬过围墙的牵牛花,越过房顶的常青木,突入甬道的苦竹丛,还有长得张牙舞爪的行道树,夺去了大片的日光,将院子投照出一股森绿的阴沉气息来。
怎么冷飕飕的?景明紧了紧衣襟道。
我安慰道:这些茂密的植物抢夺了日光,你自然觉得冷了。
快些吧,找了蛛网我们就出去了。
沿着爬满藤蔓的游廊往里走,我们很快便在廊柱之间发现不少蛛网。
我敏捷攀上梁柱,待景明将竹圈子递给我,我便小心翼翼的将蛛网裹上圈子。
正反卷裹,待竹圈子上密集重叠的蛛网象是银白的丝帛一般。
一个扑蝶的网子便做好了。
我将裹好蛛网的圈子递给景明,景明又递来一个竹圈子,一脸崇拜道:阴小姐,你好厉害……却正在这时,苑内传出了一阵叮叮咚咚的琴音,犹如清露入水,在幽寂的庭院中溅出一圈圈静谧的波纹,清透悦耳。
景明却顿时脸色煞白:怎么,怎么有声音?不过是有人在抚琴罢了。
我跳下梁柱,便循着琴音往苑中深处走去:走。
我们去看看,是谁弹得这么好听。
景明却急道:阴小姐,我们回去了吧。
我听年老的嬷嬷们说。
这院子里闹鬼……我抬头望了望被翠叶遮蔽了一半的天空,笑道:此刻正值午时,阳气旺盛,什么鬼敢这个时候出来?景明连连摇头:我不去,我不想看。
我在外面等你。
说罢,她果然便抱着竹圈子往宫苑外跑去了。
没想到她这么胆小。
我摇了摇头,独自沿游廊往宫苑里面走去。
穿过游廊,越过花树,那琴音便越发清澈明净。
转过一道爬满藤萝的树篱,在一片翠荷丛生的池塘外。
我便看见了一个坐在花荫下,垂首抚琴的女子。
繁茂的紫藤花在她头顶盛放,伴着琴音滚落。
那些开到极致的紫色花朵便一朵一朵飘落下来,落在她的肩头,落在她面前的琴弦上,她却浑然不觉,依然专注弹拨。
这幕场景。
如诗如画,看得我竟不敢大口呼吸。
我静静立在树篱边。
直到她一曲终了,才忍不住鼓掌赞道:姐姐的琴弹得真好,宛如清露滴水,落花触弦,好生静美。
闻言,她却是被惊了一跳,仓惶抬头,直到看清我的模样,她才皱眉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我挥了挥手里的竹圈子:我来这里找蛛网。
找蛛网?她一边小心摘去琴弦上的落花一边诧异问道。
嗯,扑蝴蝶用的。
她拾花的手顿了一下,抬眉又看了我一眼:来这里找蛛网,你不怕鬼么?我心下一寒,转首四望,难道这院子里真的有鬼?!再回头时,却见她眉梢蕴笑,我当即明白自己是被她戏弄了。
我便恼道:姐姐,你就不怕我是个鬼么?她闻言一怔,随即便笑道:鬼丫头还差不多。
她笑起来时,宛如盛开的莲花,淡雅温婉,十分好看。
让我不由得看得有些痴了。
待清理完琴弦上的落花,她便抱琴起身,往苑门方向走去。
我急急追问道:姐姐,你叫什么名字?萍水相逢,问我名字做什么?她头也不回的答道。
知道名字,我以后才能找你玩啊。
我很快就要出宫了,你找不到我。
出宫?我脑子里顿时清明起来:你是如初姐姐?前面的脚步便停了下来: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见她停步,我心下竟是一阵激动:原来她就是皇上指给小缺哥哥的人!果然如景明说的那般,品貌端妍,容止淑静,这般的美人儿配了小缺哥哥,真是珠联璧合啊。
刘庄原来也这么有眼光!如初转回头来,疑惑的看着我:在宫里,我从未见过你,你叫什么?我忙追上前去:我叫……阴悦。
哦?你就是逃出侯府混进羽林军的那位十七小姐?如初温润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带着几分诧异。
我尴尬的点点头,随即便问:姐姐,你为何要来这苑子里弹琴啊?如初转眸望向翠色深浓的宫苑,叹道:我姑姑就死在这个苑子里,我原以为自己也要老死在这里面,皇上却居然恩准我出宫了。
走之前,我来向她道个别。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二六章 乌云蔽日对不起。
没想到,随口便问到了如初的伤心事,我忙忙道歉。
一个人选择自尽,是她自己对不起自己,与你何干?如初叹罢,抱了琴便往院子外走去。
我也跟了上去。
我们并肩行走在花木葳蕤的秋萍苑,我几次三番想跟她说说小缺哥哥,却终究选择了沉默。
她这般敏慧沉静的女子,让她自己去认识和发现小缺哥哥的优点,要比我事先强加给她一些观点来得好。
景明果然立在宫苑门口等着,一见我和如初并肩出来,便惊得闭不拢嘴。
如初却视若未睹,只对我道:悦儿妹妹,宫苑之中,自求多福,万事珍重。
我本想告诉她我们以后或许还会见面,但碍于景明在跟前,我便只是点头嗯了一声。
目送如初抱着琴朝向掖庭方向走去,景明便凑近了道:居然是如初小姐在弹琴啊,难怪那琴声让人听得浑身发冷……我撇唇道:明明是你胆小,关如初姐姐的琴声什么事啊?阴小姐,你不知道苏妃在秋萍苑中自尽的事么?苏妃?就是如初小姐的亲姑姑啊。
如初姐姐的姑姑,怎么姓苏?景明摇头道:苏妃姓桓。
先帝有次去桓家做客,在后院花丛中遇见了伏在琴案上睡着的桓小姐。
见那琴弦勒红了她的脸颊,先帝便好心叫睡了桓小姐,之后两人便是一番长谈,引为知己。
先帝回宫后,便下诏封她为妃,赐妃号为一个‘苏醒’的‘苏’字。
先帝与她既是因琴结缘,两心相交。
她后来为何会在秋萍苑中自尽?苏妃受宠而骄,她怀孕之后,却也容不下先帝宠幸其他嫔妃。
有一天深夜,她竟不顾皇家礼制,冲进了其他嫔妃的寝宫中找寻先帝。
先帝勃然大怒,责她犯下了妒忌的七出之罪,罚入冷宫。
她搬进秋萍苑后不久就早产了,生下孩子后,她便选择了溺水自尽。
没想到苏妃竟是如此刚烈的女子!听景明讲完后,我不禁一阵感叹:苏妃有何过错?她不过是爱先帝至深。
不想与其他女子分享自己的夫婿罢了,却被自己深爱的人罚入冷宫,弃若敝履。
想起窦童的母亲柳氏。
也是因为犯了七出之罪,被窦穆无情休弃,身为女子竟是如此的悲哀!男人凭什么要女人忠贞专一,自己却要打着延续香火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与其他女子欢好呢?!感叹之余。
我问景明:那苏妃产下的孩子呢?景明叹道:孩子下落不明。
有的说是被好心的宫人送出宫去了,有的说是被苏妃带着一起沉入了荷花池。
忽然记起,在窦家学堂时,我便依稀听人提到过苏妃。
学堂失火那日,初晴还曾误会我是苏妃的孩子,被好心的阴丽华寄养在国舅家中。
看来。
若是苏妃的孩子真的还活着,也应该和我一般年纪吧?听闻了这样凄厉的一个故事,我对这座荒寂的宫苑也有了些敬畏。
不愿再进去打搅那抹早逝的孤魂。
我便带着景明返回太后寝宫。
经过御花园时,园中的牡丹、芍药、玉兰、山茶开得一片繁芜,花团锦簇之中,一只只五彩斑斓的蝴蝶翩然飞舞,入目之景。
美不胜收。
景明一见便激动道:阴小姐,这里好多蝴蝶。
我们试试这个网子能不能用。
我笑道:自然能用,我小时用这个扑蝶,百试不爽,连萤火虫都捕到过。
景明便将信将疑的拿着那个裹了蛛网的竹圈子,惦着脚步,小心翼翼的朝停在牡丹花上的一只彩蝶走近。
似感觉到了人气,那只蝴蝶抖动着翅膀飞了起来。
景明抬手一挥,那竹圈子便朝蝴蝶罩了过去,不出所料,那片斑斓的蝶翼一粘到蛛网上,便无法动弹了。
哇,果然好厉害!景明小心翼翼将彩蝶从蛛网上取下,放进她系在腰间的竹笼子里,转手递给我后,便又兴致勃勃的沿着花丛寻找起下一个目标来。
我将竹笼子拿近,便见那彩蝶在笼中猛扑着翅膀,翅膀碰在竹篾上,抖落下一层细细的鳞粉。
几番挣扎后,便有一侧的翅膀被竹篾割开了一道口子。
可是只是稍作休整,它便又在笼中挣扎起来……看着囚居在竹笼里的彩蝶这般挣扎不休,我竟有些心痛:立在这满园春色之中的我,不也是一只被囚的蝴蝶么?没有羽翅,飞不出那高高的宫墙。
心下不忍,我便打开了笼子。
只是在它惊恐不安中,不知道这出口已经敞开。
叹息一声,我探手将它取了出来,小心翼翼搁在掌心,呵气催它飞走。
不料,这只蝴蝶却一直收翅停在我的掌心,与我静静对视。
看来,它不愿意离开你。
不是,它只是飞累了,需要时间喘息而已。
果然,一阵休整之后,这只蝴蝶缓缓抖开了华美的翅膀,在我心下的鼓励加油声下,翩然而起,飞进了那片烂漫的花丛。
往日看你组织蹴鞠赛,在场上跑得英姿飒爽,却不知道你也有这小儿女细腻柔曼的一面。
听得这话,我不禁一怔,诧异转回头,便对上了刘庄那张方正严肃的脸。
心下一慌,我忙忙跪地行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免礼。
刘庄的心情似乎不错,见我站起身来,他便道:不必每次见朕都这般惶恐行礼。
朕每日从起床开始,就要听无数次这样的呼号,听得有些倦怠了。
皇上既是厌倦了这般称呼,为何不下令让大家改换礼仪?这话甫一出口,我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这皇家最讲究的就是江山万世千载相续,礼制一以贯之,我却竟要叫人改了。
刘庄却似没有听见一般,抬眼望着满目锦绣的御花园道:今日春光晴好,你陪朕走走。
说罢,也不待我答应,他便迈步朝前走去。
寻思一番,我只得小心翼翼的跟了上去。
你入宫有多久了?刘庄边走边问。
多久了?我忙忙曲指计算。
三月初十是我生日,生日后第二天我就被刘庄召见入宫,如今已是四月十三,算起来,我入宫竟是一月有余了?刘庄便道:你还说你畏惧宫里的日子?朕看你是乐得自在,竟不知道时间长短了。
乐得自在?呆在这深宫中跟坐牢似的,我能乐得自在么?我忙忙摇头道:不是的,我都记着呢,我入宫一月零三日了。
啊?算这么清楚,这宫里的日子就真有那么难熬?刘庄忽然皱眉看着我。
我没说具体日子吧,他说我乐得自在,忘了时间;我说了具体日子吧,他又反问我是否真的难熬?和他说话,怎么这般累人?朕自小在这宫苑中长大,小时是太傅每日连篇累牍的课业,大了又是朝臣们每日汗牛充栋的奏报,竟从无真正的闲暇之日,就是这咫尺间的御花园,也难得进来一次……我难以置信的望着刘庄,身为一国之君,原来这般可怜?!生于斯,长于斯,为了这个帝国的正常运转,他或许还会和先帝一般劳碌一生,死于斯。
想想看,这可真是无期徒刑啊!不对啊,我不是在箕山遇到过他么?皇上平时不也会出巡游玩的么?你是说箕山之行?刘庄正色道:那不过是朕作为太子时,必须要尽的义务,拜祭‘三代宗师’许由,彰显我皇家尊师重道的传统。
寻思片刻,我终于觉得这刘庄真是个勤政刻苦的好皇帝,便躬身恭维道:皇上操持国事,如此勤敬,真是我大汉子民的福运。
刘庄听得愣了愣,随即便道:今日让你陪我走走,却不是想听这等吹拍之语。
我却不知道他究竟想听什么,干脆保持沉默好了。
刘庄却突然停步道:前阵子,马贵人提醒朕,应该给你一个正式的名分,免得委屈了你。
马贵人?名分?亏我将自己与邓训的事情诚恳向她道出,她怎么居然还这般提醒刘庄?这女人怎么能大度得这般离谱?!从邓家回来,我就一直在寻找机会,想让阴丽华替我向他求情。
却不料这几日阴丽华都卧病在床,我竟不好提说此事,只能等待机会。
没想到刘庄会突然就说起此事,我顿时有些慌了神。
朕也给你了这么长的时间来适应宫廷生活,朕想知道,你对朕和朕的后宫,有没有一点改观?我很想直言,我真是一点都不委屈,求你千万别给我什么名分,可寻思后,终究只能委婉答道:皇上和宫中的娘娘对我都很好,我没有委屈之感。
刘庄点头道:既是如此,朕就放心了。
本月二十,是个吉日,朕打算下诏……一听道下诏两字,我顿时便乱了阵脚,不及多想,当即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禀皇上,我性情粗疏、不拘小节、目光短浅、胸无大志,实在不适应这宫廷生活,求皇上恩准放我出宫!我倒豆子一般将这番话说了出来,半晌,却没听到一点回声。
我惶恐的抬起头,果然便见刘庄黑沉着脸色,一双矩目中黑潮翻卷,端端是电闪雷鸣前的那阵乌云蔽日。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二七章 谁输谁赢看着这样的刘庄,我惊骇不已,慌忙垂首伏地。
好一阵后,便见一双金绣云纹的玄靴落进了视野,随即一道黑影罩下,在我惧怕不已时,刘庄却在我面前蹲了下来:做朕的女人,对你来说,就那么困难?我诧异抬起头,有些不相信刘庄竟会用这样温和的语气对我说话。
刘庄又道:朕登基后,一直没有封后,你可知这是为什么?我茫然的摇头。
朕始终没有忘记箕山那日的相遇,你象精灵一般落入朕的怀中。
朕为此差人访遍了箕山,知道你是阴家十七小姐后,朕就一直在耐心的等你长大……一向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皇上,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愕然望着刘庄,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朕要将这世间其他男子无法给你的荣耀尊贵送给你,你却要朕放你出宫?或许是刘庄突然转变的态度,滋长了我的胆量,我竟脱口道:荣耀尊贵,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只愿一生一世一双人,白头偕老。
刘庄直直看着我,好一阵,才又道:你要一夫一妻的婚姻?你怕朕委屈了你?被他的目光看得惊慌,我忙垂睑避开。
刘庄又道:寻常家宅间的女子,争宠夺权,无非是没有安全感。
做朕的女人,一世恩宠,满族荣耀,断然没有委屈之说……原来,这就是刘庄所谓的有能力的男人,是可以平衡处理好妻妾间的关系的?!马贵人因为爱他,不愿说出自己的委屈。
但并不代表她不委屈。
一个男人,怎么能够把女人的包容和忍让,视为理所当然呢?不知哪来的胆子,我仰首问道:先帝开疆拓土,叱咤风云,为大汉开创了如此辉煌的一片江山,这算得是有能力的男子么?刘庄不解的看着我:为何提到先帝?在他的后宫,尚且也有苏妃这样的惨案,皇上又何以认定,你的嫔妃不会感觉委屈呢?刘庄竟是一怔。
浓眉皱结,似突然想明白我这番话的来源,顿时变了脸色:邓训在朕面前说‘只有一颗心。
只爱一个人,只娶一个妻’,你便也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白头偕老’?听他提到邓训,我心下一惊。
刘庄却倏忽站起身来:你什么样的缺点朕都能容忍。
唯独不能容忍你欺骗朕!朕再问你一次,你逃出侯府,真的是因为畏惧宫中生活?那日在他面前撒谎,不过是不想邓训被他迁怒。
如今,邓训已经被他削官,我也退无可退。
只能诚实答道:回皇上,我不想进宫,除了畏惧宫中生活。
还因……还因我曾与邓训有过约定。
阴国舅真是养了个好女儿!我的话一落地,刘庄便勃然大怒:不遵礼制,私定终身,逾逃出府,擅入军营。
欺君罔上……朕明日到要问问阴国舅,他究竟是怎么教子育女的?!前一刻。
这个男人还说着要给我荣耀尊贵,不过瞬息间,便又将这么多的罪名罗列在了我的身上?为何竟有如此善变之人?阴识虽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却毕竟在侯府借居多年,这份恩情尚未报答,便要他因我而受到牵连,我心下不忍,当即便道:禀皇上,我只是阴侯爷的养女,原本出生市井,粗鄙不堪,与侯爷的教养全然无关。
不守闺制,忤逆欺君,是我一人犯下的,还请皇上处罚我一人就好。
你,你以为朕就不会罚你?!事到如今,我怎么还能奢望他不处罚我?只是我心有不甘,我原本计划让阴丽华替我说情,却不料马敏棋先一着,打了我个措手不及。
既然你对苏妃念念不忘,朕就让你去秋萍苑给她作伴!说罢,刘庄当即转身叫来立在不远处的两名内侍:来人,给朕将她送去秋萍苑闭门思过!皇上,关多久?一名内侍躬身请示。
先关进去再说!另一名内侍又小心翼翼道:禀皇上,那苑子荒废多年,没人打理,只怕不能住人。
刘庄浓眉倒竖:哪来那么多废话?!这两名内侍当即便噤声不语,在投给我一抹无能为力的同情目光后,便带着我往秋萍苑走去。
刚转过甬道,我便在一株常青木后,瞥见了一脸错愕的景明。
看她的表情,想必我与刘庄的对话她都听见了。
我不禁朝她报以苦笑:今日这秋萍苑里,我果然撞见鬼了。
心下这么一想,被内侍送进秋萍苑后,我便感觉四周景色越发萧瑟阴郁了。
两名内侍离开后,我便坐在先前找蛛网的廊柱下,望着满苑郁郁葱葱的花木发呆。
刘庄要我反思,我便当真反思起来。
一句句回忆那日与马敏的谈话,我却始终想不明白,为何明知我无心留在皇宫,她还故意要去刘庄面前提醒册封之事?想这个问题想得累了,我便又抱希望于阴丽华。
若是景明回宫将我触怒刘庄被囚冷宫之事禀报给她,她会不会念在我往日卖力为她解闷逗乐的份上,替我说几句好话?就这般思来想去,天色便渐渐暗了下去。
原本就荒芜萧瑟的秋萍苑,越发的冷寂森然了。
间或有风掠过,甬道边的竹丛便发出阵阵沙沙的声响,让人听得有些心惊。
小时在竹溪镇,月朗星疏的夏夜,秦三妹他爹最爱煮上一锅豆子,沏上一壶热茶,约了邻里在院中的石桌前讲鬼故事,每每听过那些让我们又好奇又害怕的故事后,我和秦三妹便不敢去茅房,总觉得婆娑摇晃的竹影后,象是藏着什么东西。
却正是有些心怯之时,身后便突然响起一道吱嘎声,我被惊得猛然站起。
妹妹莫怕。
是我来给你送些东西。
我一转回头,便见笑意盈盈的马敏带着几个嬷嬷从走廊一头走来。
待走到我面前,马敏便对几个嬷嬷道:我先陪阴小姐说说话,你们去找间干净屋子,收整好了出来叫我们。
我这才留意到几个嬷嬷手里都带着物件,有褥子床罩,也有食盒餐具,看样子刘庄短时间里是不打算让我出去了。
嬷嬷们应命往苑中走去,马敏却拉着我在方才坐过的廊栏坐下:妹妹莫怕,晚上我留个嬷嬷在这里陪你。
看她摆出这幅关心体贴的模样。
我真不知道她是在唱哪出戏。
我终究沉不住气,直直问道:你明知道我不愿留在这深宫之中,为何还去提醒皇上下诏?马敏似早料到我会有此一问。
脸上的笑容竟是不减分毫:妹妹就没看出,我是在帮你么?帮我关进冷宫么?马敏回头望了望已是一片墨绿的庭院,神色便端严了一些:妹妹一心想要出宫,被皇上打进这冷宫之中,便是极好的机会啊。
有过苏妃溺死荷池的前例。
随便找个什么借口,妹妹就从这宫中消失了……我听得倏然心惊。
马敏的意思,竟是要我死了出去?愣怔之后,我也不得不承认,从冷宫中死掉,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
而且。
死了出去的我,也将彻底丢掉阴家小姐的身份。
只是,马敏为何会想出这样的办法来帮我?她如何料到我会因拒绝册封而触怒刘庄呢?姐姐如何知道我一定会被皇上罚入冷宫呢?马敏摇头笑道:和妹妹一样。
我也不过是在下赌注罢了。
和我一样?我听得一愣。
妹妹不是也在赌我会不会帮你么?马敏笑道:我也在赌妹妹会不会被皇上打动。
她那日便看穿了我的心思!这个看似敦厚仁和的女人,原来心计丝毫不输程素。
已是薄暮,爬满藤萝的廊柱下光线越发昏暗,幽绿的夕光下,我竟看不清她眼中的神色。
惊诧之下。
我问道:那你赌赢了吗?马敏点头道:我赢了,妹妹也赢了。
我们都赢了?都赢了。
原本。
我以为妹妹会利用皇上给你的那个恩准,或者借太后之口,向他提出出宫请求,可你竟迟迟没有动作。
那日我便说了,皇上虽然严苛,却是个长情的人。
他一旦认准的事情,常人很难改变。
妹妹此刻心中有邓公子,对他不为所动,可谁能保证,时间长了,你不被他的用心打动呢?你不相信我和邓训的感情?邓公子俊才风流,又对妹妹这般深情,妹妹喜欢他也是自然的。
只是,时间更迭,这世间又有几个女子能不屈服在至尊皇权之下?天子之恩,尚且难求,更何况天子之爱?!天子之爱?!我忽然明白了马敏的用心。
她确实是一位深明大义的贤妃,她也确实有心要替刘庄选秀纳妃,要替皇室开枝散叶,但前提是,刘庄纳的这个妃子,要是她能够控制的!而我,因被刘庄另眼相待,随时可能威胁到她的地位,她便迫不及待出手,要借着成人之美送我出宫。
她的这个赌注,下得比我大多了,要赌我没有被刘庄打动,要赌我会拒绝册封,要赌刘庄一定发怒……我叹了口气,带着几分好奇问道:若我今日答应了皇上呢?马敏笑道:妹妹若是答应了,我们自然便是效仿娥皇女英,一起好好侍奉皇上啊。
其实,我根本就不用问这个问题。
昭华苑中的那番谈话,她已经探知了我的根底。
若我真的同意了刘庄的册封,我和邓训之间的感情便成为她拿捏在手的把柄,或许,那时的结局将比刘庄罚我思过严重得多……【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二八章 辜负深情你一被皇上关入秋萍苑,太后便知晓了此事。
是她让我带了嬷嬷们来替你收拾屋子,陪你说话。
太后?没想到居然是阴丽华让马敏来的,看来我往日的付出多少有些成效。
马敏却又道:先帝率军收复安邑时,曾被敌军重重围困。
破城之前,邓太傅冒死将太后救出,一路忍着重伤将她护送至安全之所。
这些年邓太傅身体每况愈下,就是当年没能及时治愈落下的病根。
太后顾念邓家忠孝,若是知晓你与邓公子之事,定会出言相帮。
刘庄说起邓禹效忠的是阴丽华时,我却不知道阴丽华与邓禹之间,还有这等生死托付的患难之情。
回想起阴丽华那日吟诵《汉广》时的表情,我忽然领悟,她说的那位朋友,应该就是邓禹。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邓禹对她的深情,她定然清楚明白,却不能接受。
她欠邓禹的,也远远不止是救命之恩。
这也难怪,见惯了奇珍异宝的她,会那样喜欢小缺哥哥的陶壶……在恍然大悟之间,我却也有些遗憾:若是早些知道这些渊源,我又何至于拖到现在也未能向她求得帮助?在宫中这些日子,你深得太后喜欢,她也是存心要你当她的儿媳妇,所以才会让我来劝说你。
她要我现身说法,告诉你皇上不为人知的好。
于我而言,皇上就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夫君,是值得我以生死相搏的男子!生死相搏?!不是生死相依,也不是生死不渝?我听得有些心惊:要维系一国之君的情爱,需要的竟是相搏?!也或者,这是马敏在告诉我她的立场?在我愣怔间,马敏云淡风轻般说道:我已将太后的话带到了。
妹妹要作何选择?是对皇上低头认错,还是要我送你出宫?马敏和程素是截然不同的,她的算计是明明白白的。
让你在知道自己被她算计之后,却还对她毫无怨言,心甘情愿配合着她的计划。
这样的女子,让我心存敬畏。
我郑重道:请姐姐设法送我出宫。
听了我的回答,马敏满意的点点头:妹妹果然是个聪慧灵透的人儿。
这是从天竺得来的龟息丹,卯时服下,你便进入假死状态。
辰时许,陪同你的嬷嬷会禀报皇上你服毒自尽。
巳时。
会有太医前来验尸。
而依照惯例,最多午时,你便会被内侍装入棺木送出宫去……我却不知道。
这世间还真有龟息丹这样的药物。
接过马敏递给我的白瓷药瓶,看着瓷瓶中那粒乌黑圆润的药丸,我的手竟有些微微发抖。
我也分不清,这究竟是惧怕,还是激动。
马敏体贴的拍拍我的手背。
安慰道:妹妹放心,送你出宫的内侍是我安排的人,他会将你送到安全的地方。
最多十个时辰之后,你便清醒过来,再世为人。
再世为人?是说我将卸去阴家十七小姐的身份,以苏悦的名字重新开始生活么?禀娘娘。
屋子已经拾掇出来了。
一个嬷嬷躬身从内院走了过来,我慌忙将手心的药瓶攥进掌心。
马敏站起身来道:妹妹,这便是太后嘱咐晚上留在苑中陪你的李嬷嬷。
李嬷嬷好。
按照礼制。
我给她行了个颔首礼。
李嬷嬷笑道:阴小姐,老身那日在太后宫里听你讲过用竹笼抓野兔,很是有趣,你可能不记得我了。
我有些尴尬,没想到在这冷宫之中。
我竟还能遇到自己的听众。
马敏看着我笑笑:走吧,我们去屋子里看看。
你瞧瞧还差些什么东西,我好着人给你送来。
沿着游廊往里走,经过如初弹琴的那处荷池,穿过那株坠满繁花的紫藤,便进了一处僻静的院落。
此刻,天色已晚,院里已经上灯,昏黄的风灯在屋檐下轻轻摇晃,让人感觉整个院子都在轻轻晃动,恍如梦境一般不太真实。
我随马敏进了屋子后,她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仔细察看了桌几是否留有灰尘,茶具是否清洗干净,又特意到床前摸了摸被褥,检查够不够厚,最后便对我道:妹妹也来看看,还差不差什么东西?这秋萍苑中条件再差,也断然不会比军营中十人同居一室更差,更何况这已是我呆在皇宫中的最后一个夜晚了,何须那般讲究。
我摇头道:已经很好了,谢谢姐姐。
马敏意味深长的看了看我,随即便当着几个嬷嬷道:皇上要妹妹来这里思过,妹妹便好好想想。
明儿一早,你去皇上跟前认个错服个软,这事也就了了。
见嬷嬷们都以同情的目光注视着我,我忙点头应道:谢谢姐姐提醒。
送走马敏和几个嬷嬷后,李嬷嬷便将食盒中温着的晚餐取了出来,催我进餐:这些都是太后娘娘着御厨做的,是你平时爱吃的。
我心里想着,这是我在宫里的最后一餐了,毕竟明日要躺尸好些时辰,吃些东西可能会好受一些。
可拿起竹筷,却是一点胃口都没有。
阴小姐何必跟皇上置气啊,饿坏了身子,可是自个儿的。
见我捏着筷子没有动作,李嬷嬷便上前好心劝道。
既是要演自尽而亡的戏,我就演得逼真一点吧。
我索性就丢了筷子,摇头道:吃不下,我先睡觉去了。
哎,这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阴小姐这性子,哎……听着李嬷嬷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气,我便翻身向着里侧睡去了。
这一夜,听见屋外风声飒飒,竹叶萧萧,想着与阴月雯尚未解除婚约的邓训,想着远在西北苦战的窦旭,我却是辗转难眠。
接近卯时许,一夜未眠的我竟撑不住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直到听见远处传来戌时的更鼓声,我才猛然惊醒,想起马敏之前叮嘱的话语,慌忙将瓷瓶之中的药丸喂进了口中。
带着淡淡苦味的药丸滑入喉间,一丝丝慢慢融化,起初并没有什么异状,到后来我却感觉身体越来越冷。
我拥紧了棉被,蜷缩作一团,却也难以抵御这自内而生的寒冷。
马敏竟没告诉我,龟息丹服用后会这般让人痛苦。
仿佛未着丝缕躺卧在冰雪之中,这种冷越来越刺骨越来越剧烈。
我的手攥紧了被子,全身开始瑟瑟发抖,上下牙关直打哆嗦。
阴小姐,你怎么了?睡在地铺上的李嬷嬷发现了我的异常,慌忙起身点了灯烛查看。
我,我没事……都怪自己服药的时间太晚,惊醒了李嬷嬷,害怕她提前去禀报了刘庄,我便咬着牙关安慰她。
李嬷嬷却不信我的话,她抬手摸了摸我的额头,一脸疑惑道:怎么这么冷?莫非是夜里受凉风寒了?我哆嗦着没能回应她的话。
李嬷嬷俯身将她的那床被子抱起来盖在我身上,捂了好一阵,见我依然抖个不停,不见好转,她便当即道:你坚持着,我马上去找御医来!我慌忙阻止道:嬷嬷,不用……惊动……我的话还没抖着说完,李嬷嬷便点了风灯提着,急慌慌冲出屋子了。
犹如那日坠入涧河之中,我只感觉自己全身都被冻僵了,就连心跳和呼吸,也都慢慢的冻结了,我的脑袋却越来越重,越来越沉,渐渐的就陷入了一片昏黑…………禀报皇上,阴小姐已经去了!……朕白养了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都给我滚!一道怒至极点的声音,犹如晴天霹雳,将我从一片混沌的昏黑中惊醒。
我听出来了,这是刘庄的声音。
李嬷嬷果然去叫了他来?他是在对御医发怒?为何他总是这么爱发怒?!不能让他迁怒于无辜的御医!我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却发现竟控制不了自己的眼睛。
我仿佛被严严实实的包裹在了一个闷闷的黑盒子里,不能睁眼,不能开口,不能动弹……这,就是龟息状态么?!朕不许你死!暴怒的声音,剧烈的摇晃,我却是不能给他任何的回应。
人死不能复生,请皇上节哀!朕为这大汉江山尽心尽力,躬耕勤勉,为何就不能得到一个自己想要的女子?!皇上,这只能怪她福薄,是她辜负了皇上的一片真心。
……朕早先许你一个恩准,就是担心你性子刚直做出傻事,特意给你留了一条后路,你却果然就做了傻事!朕关你进秋萍苑,也只是想再做一次尝试,让你再给朕一次机会,你却宁死也不要朕……阴悦,你,你辜负了朕!这一刻,我忽然有些难过。
寻思自己入宫以来,其实日子并没有象早先想象的那般难过,而刘庄和阴丽华待我,也一直都很好。
若是没有邓训,我会不会就被他打动了呢?你要选择邓训,朕偏不让你得逞。
朕要下诏,让他马上迎娶阴月雯!刘庄要邓训马上迎娶阴月雯?!那原本已经变得麻木的冰冷感,竟再次汹涌袭来。
我昏沉沉的脑子里也仿佛开始结冰,慢慢的变得一片雪白……【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二九章 关关雎鸠一阵刺痛,犹如闪电一般,从脑海中游窜而过。
余波尚未消失,又一道刺痛便接踵而至。
嘶……我痛得倒吸了一口气,费力的睁开了眼睛。
悦儿,你醒了?!一个衣着简朴的妇人欣喜的迎上前来,在床旁一坐下,便抬手握住了我的手。
这模样,这声音,好熟悉,好亲切,我却想不起她是谁,想不起自己是谁。
悦儿,是我的名字?皱眉寻思,我发现自己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偶尔游窜过一两个破碎的画面,却怎么都连缀不起来。
我越是用力的想,脑子就越昏沉。
怎么会这样?!放弃了徒劳的记忆搜寻,我无奈问道:你是谁?悦儿?那妇人闻言却是目光一暗,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你,你连娘都不记得了?!娘?我茫然看着眼前捏着手绢抹着眼泪的妇人,她哭得竟是那般伤心,眉眼间全是担忧和焦虑。
我忽然眼眶一酸,两行泪水便滚落出来,我这是怎么了,居然连自己的娘都认不出来了。
苏夫人不要担心,小姐刚刚苏醒,恢复记忆还需要一段时间。
一道低沉的劝慰在耳畔响起,我诧异侧目,便见一位白髯老者侧坐在床前的椅子上,他面前的小木几上搁着一个打开的红木匣子,里面密密排列着长短不一银光闪亮的针具。
我垂眸一看,便发现自己的手臂之上,林立着一排细密的银针。
方才感觉到的那阵刺痛,原来是他在替我施针?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为何什么都想不起来呢?我这是怎么了?闻言,我娘与那位大夫对视了一眼,随即便对我道:上个月,你失足跌了一跤。
头磕在了石头上,昏迷了过去,甄大夫说……说你可能会丢失一些记忆,没想到你却连娘都……话未说完,我娘便再次哽咽。
我明白过来:原来,我是跌倒伤了脑子,丢失了记忆!难怪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小姐不必担心,只要慢慢将养,以后会慢慢恢复的。
姓甄的大夫宽慰我道。
我转眸打量四周。
式样古朴的桌椅茶几、木屏窗棂,以及床旁正缓缓舒展着淡白烟雾的重檐熏笼,竟没有一件东西在我脑海中存有影像。
我便越发的感觉迷茫起来。
甄大夫却对我娘道:小姐清醒过来了,我就可以开始汤药调养,再加上药熏和针灸搭配着,再过个小半月就能下地了。
我娘一边抹着泪一边起身对甄大夫施礼: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这份恩情我们母女铭记在心……甄大夫也忙站起身来:苏夫人客气了,老夫既是受人所托,自当竭尽全力。
随后,甄大夫将我身上的银针一根根取下,用干净的白棉布替我包覆手臂后,他便收起针匣。
到临窗的木桌前写了方子,递给我娘道:小火煎煮,每日三剂。
我娘忙忙点头:嗯。
我马上叫人去取药。
我娘送甄大夫出门后,一个端着木盆的绿裙姑娘便走了进来,她将木盆搁在床旁的小几上,抬手拧了盆里的布巾,俯身正要给我擦洗身子。
一对上我睁着的眼睛,便惊得倒退一步:啊。
你,你醒了?!你是姐姐,还是妹妹?看着她年纪与我相仿,进出这屋子又是这般自如,我便猜测她可能我的姐姐或妹妹。
小姐不认得我了?那绿裙姑娘又是一惊。
我再次检索一番,奈何那空空如也的大脑里没有她的印记,我便只能尴尬摇摇头:我,我不记得了……我是秦珊啊。
大夫说再过一段时间,她就能记起以往的事了。
正是尴尬时,我娘便走了进来。
闻言,秦珊突然眼圈一红:我家公子若是知道了,他……珊儿,这是大夫写下的方子,辛苦你去药铺走一趟。
我娘打断了秦珊的话,将方才甄大夫留下的药方递给了她。
秦珊望着我娘,脸上的神色有些错愕,随即她便将布巾放回木盆,接过药方点头道:嗯,我这就去取药。
秦珊出去后,我娘捞起盆里的布巾拧了水,俯身替我擦拭起身子来。
娘,秦珊是谁?我娘一边替我擦拭胳膊,一边耐心道:她是你小时候最好的朋友,你们喜欢在院子里玩弹珠,去竹溪里钓青鱼……听娘说起我和秦珊小时候的事情,虽然脑子里没有任何影像,我的心却一点一点的踏实起来。
听我娘讲完小时候与秦珊的事儿,我意犹未尽,继续追问道:那她方才说起的她家公子又是谁?我娘正在擦拭的手停顿了下来,我正感觉奇怪,便听她道:她家公子是隔壁私塾的一位先生。
我也认识吗?我娘却躬身将布巾在木盆里揉搓起来。
见她不说话,我便又问道:娘,我认识那位先生吗?我娘抬眉瞥了我一眼,一边拧水一边道:自然是认识的。
你这次摔倒昏迷后,就是他将你送回来的。
哦,那等我能下地了,我就上门去给他道声谢。
我娘却叹了口气道:傻孩子。
我诧异看着她,心下却有些不明白:我受人恩惠,不应该去道个谢么?从苏醒这日开始,我每日的生活便是与针灸、薰药和苦得要命的汤汁打交道。
相较于针灸时的刺痛和薰药时的苦闷,我最最害怕的居然是喝那黑糊糊的汤药。
似乎每一口,都能从舌尖一直苦进了肚腹中去。
我甚至觉得,醒来就要喝这个,我还不如一直昏睡着好。
这天,我再也咽不下那深黑苦涩的药汁,秦珊一将汤勺递到我嘴边。
我便故意转过头去,任凭她说着良药苦口这类话,我也不肯张开口。
秦珊看着我,突然道:你要是把药喝了,我就告你我家公子是怎么套着兔子的。
这话让我蓦的愣住,怎么听得有些耳熟?或许是好奇一本正经的私塾先生怎么会去套兔子,我便憋着口气将汤药喝了下去。
秦珊忽然便笑了:小姐还和以前一样啊,用这个法子就能哄住。
我诧异看着秦珊:你以前这么哄过我?不是,我是跟我家公子学的。
我皱眉道:你家公子……?秦珊却突然起身道:我得先去把药碗洗了,这药很糊。
干了后不容易洗净。
秦珊,你不是说要告诉我你家公子是怎么套兔子的么?我叫住她道。
走到门口的秦珊停住脚步,转回头道:其实。
我也不知道公子是怎么套住兔子的,还是等你以后好了,亲口问他吧。
这些日子里,我从我娘口中得知,我和秦珊的爹爹都是因为水灾去世的。
因为家穷。
秦珊小时候被她娘卖给了一家大户当丫环,我和她便再没见过面。
那位私塾先生送我回来时,就带了秦珊来,让她协助我娘照顾我。
我娘这才知道秦珊原来就在这位先生家里当丫环。
我当时还觉得奇怪,怎么秦珊在隔壁当丫环,我和她却好多年没见过面?我娘却又告诉我。
这位先生的家原本在帝都洛阳,是后来迁居到高密来的。
这一刻,我竟希望自己能快些好起来。
好去隔壁登门拜访一下那位好心的私塾先生,谢谢他的救命援助之恩。
或许是心里有了个盼头,日子也竟然过得快了许多。
很快便过去了半个月,在甄大夫的帮助下,我从最初的躺着。
到慢慢可以坐起,再到后来。
我便能在秦珊的搀扶下,下床站立一阵了。
这一段时间,我感觉我娘的心情好了很多。
自从我可以下地开始,她便和秦珊一道搀扶着我,让我跟着她一步步在屋子里练习走路。
我步子不稳,走得摇摇晃晃,她便和秦珊一左一右帮扶着我。
走到满头大汗时,她便笑道:悦儿,为娘又教了你一次怎么走路啊。
秦珊却皱眉道:小姐重新学习走路,那读书写字呢?会不会也忘记了?我娘听得一怔,当即便去窗前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急切在我面前摊开道:悦儿,你快看看,这里面的字,你认识么?看着她那紧张的表情,我抬眼扫过书页,随即便转过了头去。
你,你不认识了?我娘竟是掩饰不住的失望。
我摇头笑笑,随即开口吟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一首《关雎》背完,我娘竟激动不已:悦儿,一字不差啊,原来你没有忘记啊!我认不得人了,却居然还能背得《诗经》,秦珊也有些激动,她当即道:再换一首看看?我娘忙又翻了一页道:这一首,你背背看。
我瞥了眼题目,转头张口便背诵起来:北风其凉,雨雪其雱。
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其虚其邪?既亟只且!北风其喈,雨雪其霏。
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难怪宋先生今日教我吟诵《北风》,原来他是算准了你在等我同行。
——你休要给宋先生抹黑。
我家先生说《北风》是刺虐讽政诗,是贤者相约避地之词……我空旷的脑子里蓦地响起了这样两句对话,随即一道漂浮的影像从脑海中一浮而过。
我不禁愣愣怔住。
怎么了,悦儿?我娘将书啪一声合上,忙忙扶住我安慰道:背不住也没关系啊,我们慢慢来。
我摇了摇头,接着将后面的句子也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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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三零章 私塾先生第一三零章 私塾先生我能完整背完《北风》 ,这让我娘惊喜不已。
用她的话来说,我虽然不记得人和事,却毕竟没有变成傻子。
随着身体的康复,我迫不及待想要看看这个已经被我遗忘了的世界。
这日午后,甄大夫替我诊了脉,确定我目前的身体状态已经恢复了七八成,适当外出走走有益我的恢复,我当即让秦珊替我换上外衫,下床穿了布鞋,便往门口走。
我娘忙忙拿了件披风追來:当心外面风大,披上这个。
虽然没有出过门,但每日听秦珊和我娘聊天,我知道现在已经是端午过后了,便笑道:都已经立夏了,还能冷到哪里去?我娘一脸无奈道:你重病才好,小心为上,就在院子里走走。
我点头答应我娘,秦珊便替我掀开竹帘,待我迈步走出屋子,却是愣愣的发起呆来。
泥筑的院墙,竹编的篱笆,一丛丛茂密的修竹,一团团盛放的仙客来,眼前这色彩明媚的庭院景致,和我记得往日学过的诗书不同,在我的脑海里竟没有丝毫的熟悉感。
娘,我们一直住在这里的?寻思后,我侧首问起我娘来。
我娘闻言,愣了一下,随即才又点头道:是啊。
我虽然不记得我娘和秦珊,但看见她们觉得亲切,而这处院子却让我有种陌生到茫然的感觉。
我看了好一阵,又抬头看了看薄云低浮的蓝天,便道:今日天气晴好,我想出去走走,见见街坊邻居。
秦珊看了我娘一眼,小心道:小姐既是想走走,我们便陪着走一阵吧。
走到街角就折回。
我娘看着我,犹豫再三终于同意。
秦珊打开院门,外面是一条狭窄的街巷,泥坯青瓦的屋宇连绵相接,青石镶砌的街面弯曲蔓伸,巷子在前面一个槐花伞立的大宅院前转折,一眼望不到尽头。
街巷中竟没有一个人影,我还没问出口,我娘便道:街坊们都习惯午休,这时辰巷子里都是没人的。
看着那株繁花密缀的老槐树。
我随口问道:那是谁家的宅子?我娘道:那就是私塾先生家。
心下一动,我便抬步往那处院子走去。
我家公子有急事回洛阳了,如今宅子里只有几个看守屋子的人。
秦珊扶着我道。
果然。
这处院子大门禁闭,静寂无声。
唯独那树白绿相间的槐花,开得热闹,引得金翅的蜜蜂往来奔忙,嗡嗡作响。
出来一趟。
却居然一个邻居也没见到,我在街巷里走了一小段,便恹恹回了自家院子。
于是,在我崭新的记忆中,这是一座安静得恍若梦境的小城,疏离而淡漠。
不是我想象中那种熙攘往来、车水马龙的热闹街市。
而我也有些奇怪。
为何我会以为自己住在一座喧嚣的城中呢?我娘每日从早到晚都守护在我身旁,无微不至的照顾我的饮食起居,这让我也有些诧异。
从家里清简的陈设来看,我们不像是那种闲富人家,却为何从未听我娘提及生计。
这一日,我终于忍不住问道:娘,我们家种地么?我娘一怔:不种啊。
怎么问这个?那我病了这么久,家里靠什么维持?家里开了个喜庆铺子。
有些积蓄。
你病了后,铺子我托给一个姐妹在打理,悦儿不用担心家里的用度。
我便略略感觉心安。
这以后的日子,甄大夫只是每日上午过来一趟,替我诊脉针灸。
午后,我娘便陪我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做些刺绣。
我娘绣的都是百子图、连理结这些婚庆用品,想必是店子里用的东西。
我看着觉得有趣,便也拿了竹綳子跟着绣起来。
手拈针线的感觉让我感觉熟悉,也让我空茫的心多了丝安慰,我一绣起来便不舍得丢手。
而手里的花样刚刚有点模样,秦珊便感叹不已:小姐居然也能绣得这么好啊!女子不都是从小要学绣工的么?为何秦珊这么惊讶?我娘笑道:你小时不爱绣工,没想到这一病了,竟还喜欢上了。
我一脸愕然:那我小时喜欢些什么?你喜欢四处跑着玩,上山下河,翻墙爬树,还喜欢蹴鞠,像个男孩子似的,静坐不住的,只如今这般模样,我才觉得自己是养了女儿……秦珊在一旁捂嘴笑道:小姐,我们小时候除了打架打不过张小山,蹴鞠比男孩子们还厉害呢……我望着秦珊,不解道:我们既是最好的朋友,你为何一直叫我小姐?小时是小时,如今你我身份不同,我若不遵规矩,以后怎么改得了口?以后还需改什么口?我有些诧异,听我娘说来,我们也不过是开了家商铺的丰足人家而已,她受私塾先生委托来帮忙,却一直以丫鬟的身份自居,殷勤侍候,这怎么说得过去?秦珊却转移了话题:隔壁的柳婶刚送了篮新摘的瓜果来,我去洗了来尝个鲜。
这却是继私塾先生后,我听到的又一个邻居。
我便顺口问起柳婶家的情况。
我娘说柳婶是替私塾先生扫洒院子的,家在巷子尽头,自己还在城外种了两亩地,经常会送些瓜果给街坊邻居尝鲜。
竟又说到了私塾先生。
说起来,这位好心的私塾先生,我醒来也快一个月了,却还一直没有见过。
这天午后,我娘在屋里用炭盒熨烫绣好的物件儿,我看天气晴好,便让秦珊端了刺绣篮子,去院中花树下的石桌椅前绣连理结。
眼看一日日热了起来,我也已经从夹衣换成了单层襦裙。
绣了一阵,秦珊便搁下花綳子道:有些口渴,小姐你等着,我去沏壶茶来。
我点点头,继续埋首行针走线。
这时,院门突然嘭嘭扣响。
我愣了愣,搁下花綳子,起身去开了门。
悦儿!院门之外,立着个白衣翩然的男子。
那张轮廓清俊的面庞上,带着清澈温暖的笑,竟像是一缕初日的晨光,直直投射进我的脑海深处,又似春风拂过,将我迷雾一般看不真切的记忆吹开了一线清明。
我手扶院门,怔怔愣住。
有浮叠的影像,在脑海中轮番掠过,可速度太快,我竟抓不住看不清任何一幕。
呃……心下一急,一股刺痛窜过脑海,我抬手抚额,忍不住一声轻吟。
悦儿?男子眉目一紧,急行一步,一把扶住我的手臂。
我身子一僵,慌忙退开一步。
男女有别,此人怎么这般无礼?公子请自重……男子的手怔在半空,他愣愣看着我,眼眸中尽是疑惑和探询。
公子,你回来了?身后传来秦珊略带惊讶的呼喊。
我一怔:原来,他就是秦珊的主人,隔壁的私塾先生?!男子却当即皱眉问道:珊妹,悦儿她……秦珊几步走上前来:小姐她醒来后,连蘅姨都不记得了……男子那好看的墨眉便皱作了一团:甄大夫怎么说?秦珊看我一眼,抿唇道:大夫说慢慢会恢复。
具体的,公子可以亲自问问他。
听着这两人的对话,我只觉得自己好亏,怎么偏偏就踩了石头跌倒,好好的把记忆弄丢了。
这么好看的男子,我却不知道他是谁,我与他有过怎样的过往……小姐,这便是我家公子。
秦珊似才想起我,忙忙介绍道。
秦珊的介绍如同没有介绍,我茫然看着面前的男子,出言问道:先生怎么称呼?男子看着我,愣了好一阵,才又郑重了表情,抬手揖礼道:在下邓训,小字平叔,家中排行第六。
邓公子,护送之恩我一直未能当面致谢,请受我一拜。
大恩不言谢。
我正欲屈膝施礼,邓训却突然抬臂扶住了我的手,不让我拜下。
我蓦地怔住。
邓训直直看着我,一字字笃定说道:流光易逝,悦儿,不准再忘了我。
这句话,霸道之中,又带着一丝恳求,那道专注深邃的目光,一直望进我的心底,无端让我的心跳也奔跑起来。
是邓公子来了?我娘闻声走了出来:有话何不进屋坐下谈,立在门口,岂不惹人注目?这语音和声调竟是格外冷淡,不是她一惯的语调。
我跌伤后,不是邓公子发现护送回来的么,我娘为何用这样的语气对恩公说话?邓训却似并未在意,他放开我,转身朝我娘躬身郑重施礼道:小侄见过伯母。
这些日子伯母照顾悦儿辛苦了。
我诧异望着邓训,他这番口气,竟像是他才是我的亲人,本该由他来照顾我一般。
我心下忽而生出一丝疑惑:莫非,我跌倒之事,与他有关?我娘也是因此才对他冷颜以对?照顾我自己的女儿,有何辛苦?言罢,我娘又淡淡道:邓公子请。
邓训点点头,转首看着我,唇角勾起一丝清浅温暖的笑意:我能进去坐坐么?我看得脸一红,慌忙侧身让开:邓公子请进。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三一章 纨绔公子在客室里落坐后,秦珊便将刚沏好的茶水端了上来。
邓训很自然接过茶杯,轻啜一口道:伯母,这处宅院太过狭小,不如搬去隔壁的私塾里住,宽敞一些。
我娘冷然拒绝道:谢谢邓公子,这处宅子虽小,住着却还适意。
不明白我娘今日说话怎么这般冷硬,看着邓训尴尬端起茶杯啜茶,我便觉得气氛有些沉闷。
公子出发前不是说少则三月多则五月才会回来么?秦珊想必也是觉得气氛不好,便主动提了个话题。
邓训顺口接了话:此事有皇上亲自过问,家中诸事又有几位哥哥打理,我便得了空闲早些回来了。
我正寻思邓家是个什么事情居然会有皇上亲自过问,便听我娘;冷道:大汉崇孝,未及出七,邓公子便离家出行,就不怕世人非议?出七?这是说七七四十九天的守灵?难道邓训家在为谁办丧事么?果然便听邓训道:回伯母,前日刚好出七。
此次回高密,我也请了家父的牌位……竟是他的父亲去世了?!我诧异望邓训,这才在他清俊的脸上看出一丝隐忍的悲伤。
难怪他一身白衣,原来是在为父亲守孝。
我娘放下手里茶杯,淡淡道:洛阳到高密,两千余里路,邓公子两三日就到了,真是神速。
秦珊忙道:蘅姨,我家公子的马可是日行千里的宝马……我娘接话道:这么说来,却是我这婆子孤陋了。
那邓公子这次回高密,作何打算?邓训对我娘的冷淡态度并未计较,反到正身恭敬道:回伯母,小侄打算定居高密,将这所私塾好好办下去……说起私塾。
我娘的脸色略略缓和了一些,主动开口问起私塾里准备开设的课程和学子们的年纪来。
我知道我娘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不过是因为我爹以前也是私塾先生的缘故。
对我娘的这些问话,邓训不但听得认真,也解答得仔细,态度极是恭谨耐心。
又坐了一阵,便有个身着青衣的男子寻上门来,说是高密县丞听闻邓公子回来了,亲自率了县衙的官员上门来接风,一干人正等在私塾门口。
闻言。
邓训便起身告辞。
我娘只是点头答应,却没作出要出门相送的表示,我便也只能留在屋里。
秦珊看了我一眼。
主动上前送邓训出门。
目送邓训往外走,我心生疑惑:这邓公子不过是一个私塾先生,父亲去世居然有皇上亲自过问,奔丧归来还居然有县丞亲自接风……正心思浮动,走到门口的邓训却突然停住脚步转回头来。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似想给我说什么,却终究忍住,转回身大步迈出院门去了。
送走邓训,我便问我娘:娘,这邓公子是个什么来历?我娘抬首瞥了眼正在关院门的秦珊。
淡然道:不过是个出身望族的纨绔公子罢了。
纨绔公子?看邓训言行举止稳重得体,衣着服饰清朴简洁,我还真没看出他有半丝纨绔的气质啊?我好奇道:那他父亲是谁啊。
怎么皇上都要亲自过问丧事?我娘叹了口气,脸色肃然道:太傅邓禹邓大人。
虽不认识这个叫邓禹的人,但我却知道太傅这个职位是位列百官之首的。
这也难怪皇上会亲自过问丧事,那些县衙的官员对他趋之若鹜了!在恍然大悟的同时,我也有些不解:这邓公子既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官二代。
他又为何会来这个寂静的高密小城做一个普通的私塾先生?按照我娘纨绔公子的说法,他不是应该留在帝都。
每日过着繁华三千、醉生梦死的生活才对么?我娘却已起身,几步走回窗前的大木桌前,往铁炭盒里加了新炭,继续熨烫起绣品来。
看着我娘躬身熨烫的背影,我越发疑惑:我和我娘不过是开了商铺的寻常市井人家,这太傅家的贵公子又怎会与我们有所交集?我走到木桌前继续追问:娘,我是怎么认识邓公子的?我娘端着炭盒的手顿了顿,好一阵才又平推开去:往日你也没跟我说过,我怎会知道?还是那日他将昏迷的你送回来时,我才知道他是谁。
这么说来,我失足跌倒前后的情形,只有他知道?我娘点点头:他送你回来那日如此解释,我起初是相信的。
可我托人四处打听之后,才知道他是个出入青楼妓馆整日花天酒地的浪荡公子。
而如今,太傅大人刚刚仙去,他守孝不足百日便仓促离家,实属不孝……我娘不仔细说来,我还真是看不出来,他竟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浪荡公子!我差一点就被他好看的皮相给蒙蔽了。
我娘又道:悦儿,我早看出他对你存有心思。
你今日既是主动问起,娘便想提醒你一句,他这样的贵族公子,我们这样的人家是招惹不起的。
他对我存有心思?!回想起方才进门时他不避男女伸手扶我手臂,之后又威胁我不许忘了他的情形,我便警惕起来。
小姐,我方才听蒋勇说,公子骑着朱雀千里疾奔,一回到高密,第一件事就是赶来看你。
秦珊关了院门,一走回屋子,开口便是替她家公子表起功来。
我娘瞥了秦珊一眼,不再说话,只埋首专注熨烫起绣品来。
我心下叹道:他带着父亲的灵位不远千里返回高密,第一件事不是替父亲上香祭奠,却无故跑来看我,若我没听我娘揭出他的底细,只怕此刻就会被他感动得一塌糊涂了……这么一寻思,我便觉得此人心机叵测。
我抬手摸了摸并未伤疤的后脑,心里渐渐起疑:我若真是踩着了石头绊倒,怎么身上会没有一点瘢痕?连我自己都要疑惑这昏迷失忆之事,也怨不得我娘要多疑打听了。
看来,要知道我跌倒昏迷的真正原因,还是得从他身上入手。
这秦珊既是他的丫环,我与他相识的往昔,她多少应该会知道一些的。
寻思后,我便往院子里走去:方才的连理结还没绣完,三妹来帮帮我接接线头。
秦珊便道:这女红费心费神,又最伤脖子,小姐大病初愈,还是要多多歇息。
我家公子方才走时,还一再叮嘱我要照顾好小姐……看来,在秦珊的心目中,她家公子却是再好不过的人了!我无奈摇摇头,便径直往那处石凳走去了。
秦珊见状,果然便跟了上来,替我将一块软垫铺在了我先前坐过的石凳上:日头斜了,气温降得快,仔细这石凳子坐久了受寒。
拿起早先搁在石桌上的花绷子,我一边走线一边假装不经意问道:你家公子是怎么认识我的?秦珊看我一眼,笑道:我不过是府里的一个小丫环,公子怎么认识小姐的,我怎会知道?既然公子打算定居在高密,这往后多的是时间,小姐自己问他得了。
秦珊这番话,竟说得这般滴水不漏。
我不甘心道:那你以前在他家见过我么?秦珊拿起她自己的花绷子,在我对面坐下来:见过。
我便来了兴致:那你说说我们那时见面的情形吧。
秦珊将手里的绣针扎进缎面,一面垂首拉线,一边寻思道:我们只见过一次,那时我只觉得你面熟,却并不知道你是我小时的伙伴……哦?我有些惊讶。
我们见面那次,还是两年前的春日,你落水受寒被我家公子从水里救出来。
怕你声誉受损,公子将你送到邓府的夏宅里养病。
我是那天半夜被公子从府里带去夏宅照顾你的……落水被救?我越发诧异,我竟是这么莽撞多事的一个人么?不是落水受寒,就是失足跌倒?!我那次是怎么落水的?秦珊摇头道:我不太清楚。
不过听公子对替你看病的大夫说,好像是你和公子一起参加一位朋友的聚会,不小心从竹筏上落进了水里。
你当时看着我面熟,也没问我的名字么?想起秦珊照顾受寒生病的我,却不知道我是她的朋友,我就觉得这事有些糊涂。
公子平日结交的朋友,都是洛阳的贵族公子小姐,我哪里能想到是你呢?再说,公子接我出府时就再三叮嘱,不让我将去夏宅照顾你的事情说出去,我哪里还敢多问……我们就见过这么一次?我追问道。
秦珊点头道:嗯。
第二次,就是公子夜里抱着昏迷不醒的你回府,他让我打包了衣物银两,和他一道送你去吉庆堂找蘅姨。
我也是见了蘅姨,才知道你就是苏悦。
从秦珊嘴里打听不出来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我不免有些失望。
侧首望向私塾所在的位置,越过高高的围墙,那株绿白交织的茂盛槐树,正卓然盛开在金色的夕光中,间或有风掠过,拂来一阵阵沁人心脾的幽香。
看来,要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我必须找他亲自询问了。
PS:感谢圆子君的粉红票!【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三二章 琴瑟友之三日后,便是私塾开课的日子。
我坐在院子里绣花,听见街巷中传来一片喧哗之声。
好奇之下,我便立在院门口打望了一阵,却是父母牵着孩子一路叮嘱,学子拉着伙伴奔相竞逐,三三五五的往私塾去了。
我正看得眼热,秦珊便端了药碗出来:小姐,药熬好了,趁热喝吧。
望着那黑糊糊的药汁,我皱眉道:我都好了,为什么还要喝这么多药?秦珊笑道:这个问题,小姐应该问甄大夫啊。
说起甄大夫,我便觉得奇怪,往日这个时辰,他早来给我诊脉了,今日却迟迟不见踪影。
我该是有多无聊啊,每日待在家里,连见见大夫对我来说都是件值得期盼的事情了。
午后,秦珊替我研了墨,我坐在院中石桌上描画新的花样,甄大夫便和邓训一起来了。
来不及收拾桌上的笔墨纸砚,我便只能任由他们立在桌旁看我刚画了一半的荷池鸳鸯图了。
苏小姐真是手巧,这对鸳鸯画得很是传神!甄大夫捋着白须,连连点头赞道。
邓训却只是专注看着纸面,并未出声。
从他的表情上,我看不出他对这画的任何看法。
我娘闻声迎了出来,给甄大夫打过招呼后,她看了邓训一眼道:听街坊说私塾今日开学,邓公子怎么有空过来?邓训便躬身施礼道:小侄今日过来,是有两件事情要向伯母禀报。
哦?那就屋里坐下谈吧。
我娘的态度依然是冷冷淡淡的。
我娘将两人引往客堂,秦珊便忙忙去端茶倒水。
知道甄大夫过来是要替我诊脉,我便搁了毛笔跟了进去。
我娘和邓训已经分别在主宾位上落座,而甄大夫则按照惯例坐在往日替我诊脉的那张几桌前,我便主动上前将手腕搁上桌面去。
室内一时安静无声,全都静静看着大夫和我。
不知是什么缘故。
甄大夫今日诊脉的时间比往日都长。
好一阵后,他才松开我的手腕,长出了一口气。
甄先生,悦儿恢复得怎样?却是邓训第一个问出声来。
脉息稳固,血脉通畅,就身体来说,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我就是留在高密,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甄大夫这是要走?我娘诧异道。
邓训便转首对我娘道:小侄正要给伯母禀报此事。
最近洛阳传来喜讯,甄先生家里新添了孙子,先生便打算搬回洛阳去了。
恭喜甄大夫!我娘忙忙向甄大夫道喜。
呵呵。
同喜,同喜。
甄大夫笑容满面,心情极是舒畅。
我娘却又一脸愁容道:只是。
悦儿记忆尚未恢复,你走了,这往后的治疗怎么办?苏夫人放心,关于治疗的事情,我已经给六爷详细说过了。
我走之后,他会接替我为苏小姐诊治……邓公子?!我娘一脸诧异:邓公子他……不但是我娘感觉诧异,就是我也十分诧异。
这纨绔公子难道还会医术?甄大夫却又道:依照苏小姐现在的情况,已经可以停服汤药了,剩下的治疗,便是帮助她恢复记忆。
而此事。
由老夫来做,还不如由邓公子来做有效果……在我娘一脸错愕中,邓训再次躬身道:这便是小侄要给伯母禀报的第二件事。
你能有什么法子帮悦儿恢复记忆?!我娘对邓训的不信任表现得毫不掩饰。
邓训便道:私塾刚刚复课。
这一批里我招收了六名女学生,我想聘请悦儿做女先生,与我一同教习孩子。
我娘匪夷所思道:让悦儿教孩子?甄先生点头道:六爷说的办法或许可行,让苏小姐多接触外面的人事,或许能刺激她恢复记忆。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怎么教孩子?我慌忙起身道。
且不说这个法子能不能帮我恢复记忆,眼前最大的问题是我没有能力教孩子。
我不想做这误人子弟的事情。
邓训转首看着我:你并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诗书、绘画,不都是好好的么?我娘似被这一唱一和的两人说动,竟也点头道:这么说来,到也可以试试……小姐画的花样可好看了,正好可以教孩子们绘画啊。
秦珊竟也在一旁煽风点火。
我再转首看甄大夫,他也是捋须含笑点头道:六爷昨夜已经把详细的课表都列出来了,苏小姐不妨尝试一下,我相信此事既有益你恢复记忆,也对孩子们有益……这么说来,我还真的要做女先生?邓训果然是有备而来,甄大夫的话刚一落地,他便从袖袋里取出一张绘有格子的宣纸递给我道:这是下一月的课表,根据你的恢复情况,我会每月做一次调整……我接过课表一看,顿时傻了眼。
课表是每五日一个教学循环,每日按时辰分为不同课时,除了经书、礼制下标注的授课先生是他外,诸如琴、棋、书、画这些课程下,写的名字居然都是我。
这么多课!你打算每月给我付多少佣金?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邓训看着我,唇角慢慢勾起一丝浅笑:你想要多少?看着那双温润含笑的眼眸,我却怔怔愣住了:我从没做过先生,也不知道那些雇佣先生每月的月薪是多少,还真不知如何回答。
似看出我的为难,邓训又道:既然你还没想好,那就先欠下吧,待以后累积多了,我一次支付。
秦珊却笑道:公子好大方,你就不怕小姐日后提出一个巨额数字,你支付不起么?不怕。
债欠多了,她便不会忘了我。
我的心不由自主便跳快了一些。
转眸看向我娘,却见她的脸色冷清如霜。
我顿时有些惭愧:怎么一对上那双桃花眼。
我就忘记了娘的叮嘱呢?商议完此事,甄大夫说自己明日一早就要启程,还有些行礼没打包完毕,就先告辞了。
见甄大夫离开,邓训也说私塾中还有诸多事务要处理,便与甄大夫一道离开。
目送邓训和甄大夫走向院门,我方想起自己还有话没说,忙忙追上前去:等等。
邓训停住脚步,转回身来:悦儿可是想起了什么?你要我给孩子们教授琴艺,我却是一个曲子都不记得。
如何教他们?邓训深邃的眼眸直直看着我,直看得我感觉心慌,他才又启唇道:课程下月才开始。
这之前,我会帮你复习。
却不知道,邓训每日帮我复习的时间,是定在私塾放学后。
傍晚时候,我们刚吃罢晚餐。
那名叫蒋勇的青衣男子便敲响了院门,说是他家公子在等我去复习琴艺。
听完蒋勇的话,我娘便皱起了眉头:你家公子为何不来这里帮悦儿复习琴艺?回夫人,我家公子说这处院子太狭小,放两张琴只怕有些拥挤,再则也担心练琴吵着夫人。
夫人若是不放心。
也可以随小姐一起过去坐坐。
话说到这个程度,我娘便不好再干涉。
她只是让秦珊替我拿了披风,叮嘱我早去早回后。
便由着蒋勇和秦珊将我带去隔壁的私塾了。
往日散步,几乎每日都是走到这处院子的大门外便折返回去,今日却是第一次走进这幢宅子。
和旁边那些泥坯青瓦的院子全然不同,这处宅子圆木为柱,方木为梁。
飞檐斗拱,雕栏画栋。
就连地面也是用雕凿得方正均匀的石条铺筑而成。
看惯了自家宅院低矮简陋的门户,突然见着这般高端大气的院子,我便终于感觉到了一丝纨绔公子的气息。
跟着蒋勇和秦珊一路穿过前庭的宽阔甬道,顺着游廊又走了许久,才终于看见了那株伞立中庭的大槐树。
槐树之下的木桌上,早已放置着两张七弦琴,一身白衣的邓训正手握书卷,一脸闲适的靠坐在椅子上。
薄薄的夕光越过院墙投照在他身上,将他清俊的五官镂刻得分外清晰深刻。
看着花树下的这个优渥公子,我心下便生出一丝感慨:若是没有他那位高权重的太傅老爹,他这般年纪,又哪能住得起这样的宅院,过得起这样悠闲的生活?公子,苏小姐到了。
蒋勇上前躬身禀报。
邓训闻言放下手里的书卷,起身迎上前来,他抬眼望了望我身后,笑道:你娘居然没跟过来?居然?他的意思是我娘本来应该跟来的么?秦珊便道:勇哥哥把话说得那么绝了,苏夫人怎么好意思跟来。
邓训便点头道:不错,有进步。
蒋勇忙忙躬身道:是公子教导有方。
为何复习琴艺一定要撇开我娘?听着这几人的对话,我忽然就觉得自己好像上了当一般。
邓训将我引到琴桌前坐下后,自己在对面的七弦琴前落座后道:这两张琴,是同一个师傅用同一棵桐木斫造的,一名子夜,一名疏桐,一个琴音低沉,一个琴音清越,最宜合奏。
我抬手抚过自己面前的琴弦,一阵清澈明净的琴音便滚落而出。
我不由赞道:音色纯正,是张好琴。
邓训望着我道:悦儿可还有记得的曲子名?曲子名?我搜寻一番记忆,最终无奈摇摇头。
那我先奏一首,你找找感觉。
说罢,邓训修长的指节便落上了琴弦。
琴弦铮铮,低沉呜咽,仿似有风从远处拂掠而来,由远及近。
初至耳畔,又是几道颤音混入,宛如风过松林,飒飒清清。
片刻后,风声便越发激越,掀动万千林木,此起彼伏……PS:感谢laura0968的打赏。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三三章 道貌岸然明明是初夏温暖的黄昏,我却宛如独坐在深秋日暮的松林,听闻耳畔松涛阵阵,直觉心有戚戚,凉意飕飕。
我不禁黯然吟道:西岭松声落日秋,千枝万叶风飕飗……邓训闻言一滞,指节在琴面停住,那沉郁苍茫的琴音便嘎然而止。
你怎么不弹了?我诧异道。
邓训望着我,眼眸中泛起一丝异样的神采:你来接着弹。
我?邓训点点头。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但看着他那殷切鼓励的眼神,便迟疑着将指头按上了琴弦。
一瞬间,却不知那谱子是从何而来的,我居然就接着他方才停住的琴音,梦游一般的弹拨起来。
和子夜低沉苍郁的音色不同,疏桐的琴音清越澄澈,仿佛那阵穿掠松林的山风突然变小了,林间的光线渐渐明丽,四周呈现一片幽谧宁静。
邓训望着我,唇角渐渐勾起一丝浅笑。
他的手指再次落上琴弦,沉郁与清越便混响成一片。
两琴呼应,高低互补,远远近近,疏疏密密,琴音犹如不绝于耳的风声,带着磅礴汹涌的力量,带着灵动轻逸的温存,掠过松林,缠绵交织……一曲弹罢,望着对面那张含笑不语的俊颜,我犹如怔在梦中,竟是痴痴傻傻,恍恍惚惚。
没想到小姐的琴技如此高超!直到端着茶盘的秦珊出言赞道,我才惊醒过来。
你如何知道我会弹这个曲子?我询问邓训。
邓训接过秦珊递来的茶盏,起身放到我的面前:你们学堂里教琴艺的那位柳先生,也是我的先生。
原来,我们是师兄妹?我诧异道。
邓训落座后摇头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太好界定。
不太好界定?这是什么意思?邓训从茶盘上端过自己的茶盏,娓娓道来:教我们琴艺的,都是柳先生。
我们勉强可以算作师兄妹。
可教我角力的耿夔先生,却是教你角力的越先生的先生,从这一方来说,你应该是我的小师侄……角力?我没听错吧?!邓训象是看到了我心所想,突然笑道:你没听错,你不但会角力,还擅长箭术。
而你箭术的启蒙先生,说起来,正是不才在下。
所以,我们也算是师徒关系。
师兄?师叔?师父?我彻底晕菜了。
我和他的关系,果然混乱得离谱。
我只觉自己头脑中一团黑线乱窜,怕那没由来的头痛突然来袭。
我便赶紧放弃要理清这层关系的想法,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到他说的角力之上。
若说我娘因为开了商铺,家里有些积蓄,送我去学了琴棋书画这些富家小姐们的必修课,我还勉强能够理解。
可她怎么还送我去学了角力和箭术这些男子才学的技能?!怎么,你不相信?邓训皱眉问道。
怎能不信呢?方才自己莫名其妙就在他的引导下奏出了一曲《风入松》,很明显,他对我的了解,显然比我对自己的了解更多。
想起一直困惑于心的问题,我便直接问了出来:我们是怎么认识的?邓训俊逸的脸上突然便显出几丝难言之隐的尴尬来。
他抿唇愣了愣。
随即侧首对秦珊道:你去后院帮我看看朱雀的食料都吃完了没?秦珊一怔:朱雀不是有勇哥在照料么?咳咳……邓训屈指抚唇,呛咳一声道:蒋勇毕竟是个粗疏男子,哪有你照料得仔细。
你去看看,我放心些。
哦。
秦珊带着满面的诧异之色,放下茶盘去了后院。
怎么,你不想让秦珊知道?见秦珊走远了,我便轻声问道。
你看出来了?我又不是傻子。
怎么看不出来!邓训便朝我凑近了来,一脸关切道:我不过是为了你的面子。
才故意支开她的。
我错愕道:为了我的面子?邓训点点头,朝我勾了勾手指,我便好奇的向他凑近了去。
邓训便道:我们认识那一日,你梳着个羊角小辫,穿着件粉色小裙,一个人爬在地上自言自语的玩弹珠……看来秦珊讲得不错,我小时确实很喜欢玩弹珠,只是她说我每次都是输给她的,这让我有些不信。
我望着邓训,饶有兴致的听他讲述我小时的事情,心下不断憾恨自己将这些事儿都忘记了。
那时,你才不过六岁,却居然敢惹比你大的……孩子,看着你被……那大孩子欺负,我便路见不平英雄救美,然后你就记住我了……六岁我们就认识了?邓训的话说得断断续续,我只当他是在边回忆边讲,便将注意力放在了我的年纪上。
邓训忙忙点头道:嗯,六岁就认识了。
时光蹉跎,你马上都十六岁了,却还没嫁出去,这都怪我……原来认识这么多年了啊?难怪他对我这么了解!可是不对啊,既然我们六岁就认识了,我娘却怎么不知道我和他是怎么相识的?还有,我年过及笄没有出嫁这事,怎么要怪他呢?我没嫁出去,和你有什么关系?总归是失忆了,脑子不太灵光,有些问题一问就问出格了。
等这句话一说出口,我顿时就后悔了:作为一个知书识礼的闺中女子,我怎能在男子面前这般不矜持不沉稳?!邓训却一脸沉痛道:都怪我没及时娶你啊。
我的心猛的一跳。
这一刻,我才发现自己和他的距离,居然近得呼吸可闻,气息交织,竟是这般让人慌张。
我慌忙坐直了身子,想掩饰一下自己此刻的不淡定,便伸手去端桌几上的茶盏,不料仓促之下。
我竟失手打翻了茶盏。
那青瓷茶杯在桌几上骨碌碌转了一圈,便混合着滚烫的茶水畅快的奔向地面……我不禁抬手捂住耳朵。
可预期的茶杯碎裂声并没有传来,邓训只是一弯腰一抬手,那茶杯便稳稳落进了他的掌心。
不用这么激动。
我会等你想起我是谁了,再去向你娘提亲。
邓训将茶杯轻轻搁回桌几,不待我反应过来,便又转首朝后院喊道:珊妹,茶水洒了,拿个抹布出来清理一下。
感觉秦珊先前并没有走远,邓训的话音刚落。
她便拿着块抹布小步跑了过来。
我那一番原本想回敬给邓训的话,便被生生堵在了嘴里。
我只能选择腹诽:难怪我娘说他是个纨绔公子!他居然胆敢这样无耻的调戏待嫁闺中的本小姐,好不放肆无礼!就我娘现在对他的看法和态度。
他还妄想求亲?!……在想什么?什么都别想。
我赌气道。
嗯?别想什么?我,我是说什么都没想。
我发现自己气急之下竟然口误,当即便羞红了脸。
瞧你这气嘟嘟的模样,还说什么都没想?邓训的脸上勾起一抹促狭的笑意,就在我忍不住要当着秦珊的面发作时。
他却又收敛了表情,一脸严肃道:不浪费时间了,我教你一首新曲子。
想着自己今日过来的主要目的是复习琴技,我便努力压下被他调戏捉弄的那股火气,放平了心态,跟着他专心学起琴来。
邓训先是将曲子完整演奏一次后。
再又分节替我讲解弹奏技法。
学了一阵,我便确认这应该是自己没有学过的曲子,因为那些陌生的音符如同我第一次打量自家的宅院一般。
全然不知道锅碗瓢盆柴米油盐放置的位置。
从申时一直学到酉时初,我对这曲子刚刚有点感觉了,邓训却起身道:今日就学到这里,我送你回家。
不如将最后一段学完再回去?往日天天闷坐在家里,甚是无聊。
今日能跟着他学习新的曲子,我兴致正浓。
邓训抬眼望了望西天那片绚烂如锦的云霞。
勾唇笑道:再晚些,只怕你娘就要翻院墙来找你了。
我相信我娘确有这个可能。
毕竟,在她的眼里,邓训是个流连烟花之地的浪荡公子。
一想到这里,不知为何,我脑海中无端就浮出他在青楼之中偎红倚翠的景象来,我顿时便觉得此人面目可憎,龌蹉不堪了。
邓训突然停住收琴的手,诧异道:不过是要送你回家,怎么咬牙切齿的?你若是不怕你娘担心,我很高兴你留宿于此……公子身为私塾先生,自当注重为人师表的礼仪廉耻。
就算我们自小相识,你这般说话却也太过失礼失仪。
看在你曾有恩于我的份上,我今日暂且原谅你,若是再有下次,就莫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我原本是想捡了桌上的茶杯砸将过去,可一想到他方才接茶杯时的敏捷身手,便审时度势的换了种讽谏的策略。
果然,闻听我一番语重心长的劝慰后,邓训当即便严肃了脸色,躬身施礼道歉:苏先生教训得及是,邓某谨记在心。
悦儿,时辰不早了,明日再复习吧。
这边邓训刚刚躬身认错,那边蒋勇便带着我娘走进院子来了。
邓训抬首瞥我一眼,眼神中露出一丝颇有先见之明的笑意。
我无奈摇摇头,转身对我娘道:邓公子正要送我回去呢。
邓训上前向我娘恭敬问好后,便道:今日复习成果不错,通过琴音刺激,悦儿今日已经回想起一些往事了。
哦?真的么?我娘顿时面露喜色。
这厮真能撒谎,我所知道的往事,什么柳先生,什么英雄救美,还不都是他告诉我的么?邓训却一本正经点头道:在我演奏《风入松》时,悦儿就想起了我曾经点评这首曲子时用过的句子。
西岭松声落日秋,千枝万叶风飕飗?这是邓训往日说过的话?我不禁一怔。
我娘喜不自禁:这么看来,邓公子想的这个法子真的管用?邓训与我娘又聊了一阵如何帮我恢复记忆的事后,便谦逊恭敬的将我娘和我送出了私塾。
看着这厮在我娘面前这般遵节守礼,我脑子里突然便跳出几个斗大的字来:道貌岸然!【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三四章 郊野牧童之后的半个月里,每日申时学堂一放学,我便被蒋勇接到私塾里,按照计划跟着邓训复习琴棋书画这些课目。
也很奇怪,我完全没有把握之事,在他的引导鼓励下,总会展现出一个令自己也惊叹的结果来。
面对自己不断被他开发出来的新技能,我震惊不已:我不过是个商户之女,居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甚至果然也如他所说,我还会角力和箭术。
当我用一把一石重弓,抬手便将百步之外房梁上的一只鸽子射下来后,我在邓训赞许的目光下,第一次感觉到了自信。
我相信自己能够当好私塾的女先生。
这日,在商议完次日我就正式给孩子们行课之事后,邓训突然道:我以前还教过你剑术,要不我们过两招找找感觉?我还学过剑术?虽然有些惊诧,但习惯了被自己无所不能的技能震撼,我几乎没有多想便点头答应。
邓训让蒋勇取来两柄薄窄的长剑,随手抓了一把便朝我扔来。
眼见那长剑扑面而来,我只是一个滑步倒腕,便将长剑稳稳接住。
你攻我防。
若你能在十招内制住我,我可以给你十个提问机会。
邓训定下了比试条件。
与邓训相处,除非是我特别问起,他一般不会主动说起我们以前的事情。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不想把他的记忆强加给我,要让我自己慢慢回想,慢慢分辨。
今日他既然开口许下十个提问机会,我便想努力一搏。
不待他说开始,我手腕一抖,便直直向他刺去,他却只是侧身一闪,便轻松避开。
一招失算。
我便急速移步,举剑横扫,他却竖剑一档,化解了我的进攻。
我越发急切,手中的长剑频频出招,斜刺、横劈、竖挑,直舞得我自己都眼花缭乱…………八、九、十。
到了!邓训的剑招数完,我却连他的衣袍边儿都没挨着一下,更别说赢得那十个提问机会了。
我失望不已:原来,我也不是什么都学得好。
邓训转身递了茶盏给我。
笑道:你的剑术是我教的,输给我也很正常。
这样,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我左手持剑,还是那个条件,你要再试试么?怎么不试?我当即将茶盏搁下,抓了剑便朝他砍去。
邓训慌忙用左手抓了桌几上的剑,反手格挡。
毕竟他是左手。
应对的速度比右手要慢一些。
我不给他适应的机会,接连三个狠招便扑了上去。
前两招,他都灵活避开,唯独最后一招他的左手还没倒转过来,我的长剑便直逼他的前胸。
情急中,邓训的右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你还真想杀了我不成?我怔怔愣住:你。
你以前也说过这句话?你想起了?邓训眸中闪过一丝喜悦。
我右手一松,长剑铛的一声坠落在地,在邓训欣喜探询的目光中。
我顺势贴入他的怀中,在他愣怔之间,反手便卡住了他的脖子。
我赢了。
五招之内就制住了你。
我展颜一笑。
邓训脸上浮起一丝苦笑:这是美人计么?我一愣,方才觉得自己与他这般姿势,有些暧昧不清。
当即松手退开一步。
此时,落日迟迟。
一片橙红的夕光铺满了整个庭院,让我感觉自己的面皮有些发烫。
邓训又道:说好是比剑,你用擒拿技制住我,不能做算。
不作数便不作数吧,此刻我只想仓惶而逃。
辞别邓训,走出私塾后,我有些惶惑:我那原本空荡荡白茫茫的脑海中,不知何时起,竟装满了他的影子。
待走进自家宅院,看见在庭院中晾晒衣物的我娘,我便又镇定下来:一定是我接触的人太少,所以脑子里就只有这几人的影像。
第二日卯时我便起了床,梳洗后用过早餐,仔细挑选了件青色素裙换上,便振作了精神去往私塾开始我的执教生涯。
走进巷子,我便远远望见一身白衣的邓训负手立在私塾门口。
薄雾散尽,晨曦初照,他高颀的身影越发显得卓然清俊。
过往早起的街坊都在向他打招呼,他则面带微笑,一一颔首回礼。
这模样,还真有些为人师者的朗朗风姿。
邓公子早!我也走上前去,如街坊一般问好。
邓训瞥我一眼,笑道:苏先生早!学生们来了么?快到了。
我便和他一起立在私塾门口,等候学生入塾。
很快,三三两两的学生便从巷子两头走来,到了私塾门口,见着我们都无一例外躬身施礼:邓先生早!苏先生早!邓训则微笑着一一给学生们点头还礼。
他们怎么都知道我啊?我惊讶问道。
早几日前,我就给他们说过聘请苏姓女先生的事了。
待十五个孩子全部入塾,我便在邓训带领下,正式与孩子们见面。
这些孩子年龄不等,大的八九岁,小的五六岁,从衣着打扮便能看出,几乎都是出身市井贫寒人家的孩子。
若非日后我在街巷中见到锦衣玉食的富家子弟,我还以为高密城中住的都是清贫人家呢。
有了邓训前期的铺垫,孩子们对我很是欢迎。
为了拉近与他们的距离,我第一堂课教的是绘画。
毕竟刚开始接触绘画,我不要求他们懂得那些深浅浓淡的点染笔法,只想让他们喜欢上纸笔,喜欢上用线条来表达自己的想法。
寻思后,我便给孩子们下发了纸墨,让他们画出自己的家。
我在课室里行走,看见有个孩子的画很奇特,空旷的画纸上,只有几个大小堆叠的圆圈圈,既象是几个圆芋头,又像是垒在一起的几块鹅卵石,我好奇问那个长得圆墩墩的小男孩画的是什么。
他便告诉我他画的是阿爹和阿娘。
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身子。
还有个瘦瘦的小姑娘,在纸上画了好多糖葫芦。
我俯身问她为什么画糖葫芦,她说她的阿爹是卖糖葫芦的,看见糖葫芦就到家了……看着这些笨拙童稚的小手,勾勒着一条条简单粗疏的线条,我不禁被他们天真的想象打动。
让孩子画过自己的家后,我又让他们一个个拿着自己的画作,上台给大家介绍自己和家人。
起初,孩子们还有些害羞。
说话有些结结巴巴,在我的鼓励之下,大家慢慢就放开了。
画圆芋头的胖男孩叫丁卯。
家住城南,阿爹开了屠宰铺子。
画糖葫芦的瘦女孩叫尹颐,家住隔壁的铁匠巷,阿爹在卖糖葫芦。
将一头水牛认作家人的陈知,家在城郊七里外的河崖村。
为了读书,寄住在城东开裁缝铺子的姑姑家。
……听他们一一介绍之后,我也将这些孩子认得七七八八了。
说起来,这第一堂课我什么都没教,可孩子却都十分高兴。
下课的钟点敲响了,他们依然不舍得搁下画笔离开课室。
下课后。
我便发现邓训立在课室门口。
他给我递上凉好的茶水,笑道:我以为你会给孩子们认真讲解调墨、运笔、晕染这些基础知识,没想到你却用的懒人教学法。
一堂课几乎都是孩子们在说。
这样可以吗?我对自己的教学方式不太确定。
很好,孩子们会喜欢上绘画这种表达。
得到邓训的认可,我便放松下来了。
以后的绘画课上,我不但让孩子们自己想象画面,还鼓励他们彼此间用图画来交流。
最有趣的是一次课堂上。
丁卯和陈知扑在一张纸上画起了蹴鞠赛,边画嘴里还边嘀咕。
虽然弄得满手满脸的墨汁,两人却斗得不亦乐乎,围观的孩子们也纷纷叫好。
孩子们喜欢蹴鞠,不如带他们到郊外的河滩地真正的踢上一场?让他们在玩乐的同时,认真观察人物和景致,再回到客堂,他们对线条便会有新的认识。
心下这么寻思后,我便找邓训商议,他当即便赞同了我的想法。
只是,带孩子出私塾,需要告知孩子的家人。
蒋勇带着邓训和我写下的十五封亲笔书函,花了两天时间才将此事通知到每位家长。
那一日,孩子们齐齐换上紧身衣裤,带着爹娘为他们准备好的干粮和水囊,早早来到私塾。
在我和邓训的带领下,一行人出城往东,徒步行走了六七里路,来到蒋勇事先查看过的一处平坦河滩地。
在那片长满青草的河滩上,邓训将男孩子分为两组,为他们讲解了蹴鞠的游戏规则后,便带着他们在滩地上奔逐起来。
几个女孩子在旁边看着眼热,我便要邓训重新分组,将女孩子也分别编进两支队伍里。
我的话刚说完,丁卯和陈知这几个大点儿的男孩子便不同意,说女孩子会拖后腿,不跟她们玩这个。
没想到这俩熊孩子还欺负女生,义愤之下我便豪言壮语道:谁说女孩子拖后腿?我就比你们邓先生还玩得好。
苏先生还会蹴鞠?丁卯圆溜溜的小眼睛里写满了怀疑。
我的脑海里虽然没有自己参与蹴鞠的影像,可我听秦珊吹嘘说我们小时在竹林里踢圆如何如何厉害,我便确信自己的蹴技不会很差。
我当即皱眉道:你们不信?男孩子们当即吆喝起来:苏先生和邓先生来比一比,比一比!我侧首看向邓训,却见他抱臂而立,满眸含笑:真要比么?我心下一横,当即道:比就比啊。
听我说同意比试,女孩子们便纷纷给我加起油来:苏先生加油,苏先生加油!【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三五章 林风渊水两人比蹴技,除了比远距踢射的精准度外,剩下的就是带鞠过人的传送技能了。
我看了看被邓训设在两株桦木之间的鞠门,明白要比远距踢射我的体型在力度上占不到便宜,我便提说比带鞠过人。
邓训笑笑:你定规则吧。
都是一帮小屁孩,让他们来做人墙拦截阵太危险了,我看了看河边茂密的桦树林,当即道:以桦树林为拦截阵,我们谁先将皮鞠带到林子尽头,谁就胜出。
邓训转首对身后帮忙照看孩子的蒋勇道:把备用的皮鞠给我,你去林子尽头候着当裁决。
蒋勇从朱雀背上驮着的布包中取出一个皮鞠,抬手扔给邓训后,便走进了桦树林。
丁卯当即解下自己的腰带,一手拎着裤子,一手将腰带横铺在草地上,一脸热切道:这里,这里就是520小说,我来发令。
旁边的女孩子看他那幅滑稽又认真的模样,纷纷抚唇笑起来。
邓训躬身将手里的皮鞠放在草地上,抬眉瞥我一眼道:老规矩。
什么老规矩?我有些疑惑,难道以前我和他比过蹴鞠?邓训起身道:输了的人得为赢了的一方无偿做一件事情。
这个就是老规矩?也还算公平,我点了点头。
丁卯当即放开了嗓门喊道:预——备,起!起字一出口,我和邓训几乎是同时带了皮鞠往林子里奔去。
林间青草比外面更茂盛,还有低矮的灌木、藤蔓密集分布,在林中带鞠穿行奔跑,既要避免撞在树干上,又要避免低矮的树枝刮了脸,还要留意脚下的藤蔓草丛。
比鞠场上真正的人墙拦截还要困难。
跑过一段后,我回头便发现邓训已经渐渐落在了我身后。
我在心里庆幸,幸好选的是林间比赛,他个子比我高大,要不断低头俯身避让低矮的树枝,速度自然就慢了下来。
我这一回头,便听他在后面道:别得意,还有好一段路呢。
——还有好一段路呢,别以为你就领先了。
我脑子里突然便回响起另一句话来。
这也是邓训说的么?!脑子里突然掠过一片昏黑的影像,模糊之中。
似有火把游移,人声杂沓。
我奔跑的脚步便不由慢了下来,难道。
我真的和他比过蹴技?我疑惑望着在林地间急速穿行的邓训,那轻敏的身影,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三五个腾跃之后便在视线中消失了。
喂,你怎么往河边儿跑?看他的身影消失在左边靠河的林子里。
我急忙呼喊道。
殊途同归,我们终点见。
只听见他的声音,却看不见他的人影。
他或许是觉得靠河的林子灌木藤蔓少些,跑起来脚下便利,却没考虑过沿着河道会加长距离。
寻思一番,我还是坚持自己的路线。
决定以最短的距离冲向终点。
直跑得额头渗汗,我才喘着粗气跑出林子。
一看见靠在一株桦木树干上结草环的蒋勇,便急切问道:你家公子呢。
到了没?蒋勇将手里的草环往胳膊上一穿,随即便将腰上系着的水囊递给我道:还没瞅见我家公子的人影儿呢,是苏小姐你胜了。
我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长长出了口气:你家公子好笨,以为靠河的林子跑起来容易。
却没想到距离也远了……蒋勇笑着辩解道:我家公子不笨。
他和秦珊还真是一对忠仆!我抬眉瞥他一眼,发现他又在埋首编草环。
看着草环上缀着一朵朵红白相间的野花。
我便来了兴致:你编这个真好看,能送给我么?蒋勇顿时一脸为难道:这个,我,我是给珊妹编的……苏小姐想要的话,让我家公子送你……且,不就是一个草环么,还找邓训要?我自己也能编!想着反正也要等邓训,我将水囊递还给蒋勇,俯身摘了一大把花草藤蔓,盘膝在草地上坐下便编织起来。
一个草环还没编完,秦珊便带着学生们穿过林子过来了。
咿,邓先生还没到么?跑在最前面的丁卯环顾四周后,诧异道。
我站起身来:我早先就说过,我的蹴技比邓先生好啊。
苏先生好棒!女生都啪啪啪的替我鼓起掌来。
陈知一脸失落道:我们走路都走过来了,邓先生怎么会还没到?我这才觉得这厮用的时间好像太长了一些,不禁皱眉道:难道他迷路了?这片林子也不算大,我家公子怎会迷路?蒋勇当即否认。
我随口接道:他笨嘛。
我家公子不笨。
蒋勇固执道。
我瞥他一眼,无奈摇头道:我去河边找找看。
蒋勇和秦珊异口同声道:我也去。
我们都走了,孩子们怎么办?你们留在这里,教孩子们做草环,我去找就是了。
我将手里结了一半的草环递给秦珊。
劝住蒋勇和秦珊,我又叮嘱孩子们不要乱跑后,便沿着河边的林子寻找邓训。
往回走了不到半里路,我便看见了立在河边一块大青石上发呆的邓训。
河风掀动衣袂,白衣清俊的他,远远望去还颇有些遗世独立的清朗风姿。
可是,这厮在发什么神经啊?比赛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跑到河边来发呆了?难道,是他发现蹴技输给我了,在孩子们面前抹不开面子,一时想不通要跳河自尽?!尽管,从我这个方向只能看见他的半个侧脸,但那拧结一处的墨眉和望着河水愣怔的眼神,却端端让我看得揪心。
却正在这时,他又抬步往前迈了一步。
我心下一紧,当即以带鞠射门的冲刺速度,急速向他冲了过去,一把将他紧紧抱住。
我感觉他的身子明显一僵。
不待他反应过来,我迅疾将他往青石后一拽,随即便猛然发力将他往草地上撂倒。
想必我当年的角力应该是不差的,他这么高的个子居然被我这猛力的一扑,摁倒在了草地上。
我翻身骑坐在他身上,将他牢牢制住,抬头一对上他那诧异震惊的目光,便柔声安慰道:其实,我可以跟孩子们说是你赢了。
邓训抬手抚额,竟是一脸尴尬:悦儿,你……我知道,丁卯他们都特别崇拜你,这件事确实也有些扫面子,不过,《系辞下》有云: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这是什么意思?邓训皱眉道。
亏你还当先生,这话就是说大丈夫能屈能伸,要……这和你将我扑倒在地,有什么关系?邓训打断我的话,那道紧拧的眉峰渐渐散开,眼神中却多了一丝好奇和疑惑。
你不要想不开,跳河只会让大家更加……跳河?邓训惊诧之余,唇角勾起一丝清浅无奈的笑意:原来,你以为我是要跳河?你……你方才不是要跳河?看着他的表情,我忽然对自己先前的判断不那么自信了。
真是个傻丫头。
邓训手臂一揽,我便被他扣进了怀中。
我原本居于上位,处在控制全局的状态,不料他却只是一只手臂,便将我钳进了怀中。
我手臂撑着他的胸壁,想要坐起来,他的手臂却愈发加力,将我牢牢箍在怀中:别动,就一小会儿。
低沉黯哑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带着一丝命令,也带着一丝祈求。
如同被下了巫蛊一般,我一时竟动弹不得。
耳朵贴着他的胸壁,听见薄薄衣衫下那清晰有力的心跳声,嗅着那混合着青草气息的淡淡体息,在骤然加快的心跳中,我竟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河水在脚下哗哗流淌,初夏温婉的风,沙沙越过桦木林,携带着青草和野花的芬芳,携带着河水潮润的湿意,轻轻拂过面颊。
望着桦木林上空蓝得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我急促的心跳竟又慢慢的平复下来,变得静谧而安宁。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累了的风儿,在林地间酣睡;又仿佛奔逐的流水,在深潭中歇息。
别急,慢慢走,小心石头!知道了,知道了!远处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对话,竟是丁卯和尹颐这群孩子的声音。
心下一惊,我当即挣坐起来:是他们找来了……那走吧,今天的课程还没教完呢。
邓训一个翻身跃起,随即伸手要拉我起来。
看着他伸来的手,我摇了摇头,自己撑地站了起来。
邓训收手遗憾道:方才抱都抱了,还不能拉下手么?邓先生此言差矣。
孟子云:男女授受不亲,礼也。
方才我以为你要跳河自尽,事出急迫,故而置礼于义之下,见义勇为。
此时已经澄清了误会,你我未婚男女,独处在外,便更应该遵礼守制。
我一番话说完,邓训便点头赞道:听闻苏先生教诲,邓某受益匪浅。
公子,你没事吧?我们刚刚将身上的草叶、杂屑清理干净,蒋勇和秦珊便带着孩子们围聚了过来。
邓训摇头道:没事,就是皮鞠掉进河里了,我以为能打捞起来,看了看,那水却是太急了。
我一脸愕然:他方才立在青石上,神情那般沉郁愁结,居然就是为了一个皮鞠?!【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三六章 危机暗伏返回那块平坦的草地后,邓训给孩子们重新分了组,几个女孩子也加入了蹴鞠之中。
看着他与孩子们在草场上奔逐的身影,我却还是心存疑惑:住那么大宅院的有钱人,居然为一个皮鞠那般伤神?蹴鞠教学活动进行了半个时辰,在孩子们都跑出一身细汗时,邓训便宣布下课了。
休息时,孩子们便自然分组了,女孩子跟着我学编草环,男孩子围着邓训跟着他学吹叶笛。
蒋勇和秦珊则在河边搭了锅灶,烧了一大锅水,让孩子们就着开水吃干粮。
这一天,孩子们都玩得十分尽兴,草地拔河、林中爬树、浅滩摸蟹,就连我这个做先生的,也和孩子一起玩得不亦乐乎。
直到夕阳归山,倦鸟投林,大家才恋恋不舍返回县城。
在私塾门口解散了孩子,邓训便翻身上马,说有急事要去县衙一趟。
看着邓训策马匆匆消失在巷子一头,我诧异道:县衙这个时辰还不关门么?蒋勇笑道:我家公子去了,再晚那门也是开着的。
不就是因为他曾经有个当大官的爹么?我白了蒋勇一眼,摇头回了家。
邓训没给我说这急事是个什么事,我便也没多问。
直到三日后放学的时候,我和邓训并肩送孩子们出塾,才发现院门外整齐立着几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
公子,放学了?为首的一位体型微胖的赭袍男子上前躬身问道。
董明公?怎么方才不进来?邓训大步上前迎道。
方才见你在上课,我们不方便进来打搅。
这位,是邓夫人么?姓董的男子脸上赔笑,目光在我身上打量一番,便出言问道。
这人眼睛没问题吧,我明明未挽发髻,一身姑娘装扮。
他居然能把我认做夫人?我还没来得及纠正,便听邓训道:若非家父孝期未满,董明公到可以叫她邓夫人。
如今,她正替我分忧,与我一道执教私塾课业。
这厮不是平白污蔑我的清白么?且不说他守孝未满,就算满了,我何时答应过要嫁给他?另一位朱服男子则惊奇道:哦,原来夫人也是私塾先生?夫人应该是我高密的第一任女先生吧?邓训眼眸含笑,未知可否。
呵呵,夫人和公子志同道合。
端端是一对璧人!董姓男子捋着颏下那几根稀疏的胡须,点头赞道。
听这两人夫人长夫人短的叫我,我当即抬眼狠狠瞪着邓训。
邓训却不以为意的为我介绍道:悦儿。
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高密县令董承董明公,这一位是县丞赵述赵明公,旁边这位是县尉孙钺孙明公……居然是高密的县班子来私塾指导工作?想着这几位是高密的父母官,得罪不得。
我便顾大局识大体的放弃了揭穿邓训的想法,转而含笑屈膝向这些大爷们施礼问好。
见礼完毕,邓训便道:我本说明日一早来县衙拜见几位明公,没想到你们竟亲自来了……怎敢劳动公子再为此奔波?我们几个今日过来,就是要当面向公子禀报此事。
董承当即躬身道。
我正奇怪什么事情需要几位县大爷向邓训禀报,邓训却毫不客气的抬手道:那就屋里坐下谈吧。
几位大爷抬步往私塾里走。
我正准备告辞,邓训便道:秦珊采买用物还没回来,麻烦悦儿帮忙照管一下茶水。
想想自己总归是他这私塾聘用的员工。
替他的客人掺个茶倒杯水,也不算过分,我便又随他一道进了私塾。
邓训将几位大爷引进客堂落座,我便去后院烧水沏茶。
待我端着茶壶和杯子返回时,这几人却又都站在客堂之中。
赵述和孙钺分手拉着一个长长的卷轴,董承抬手在卷轴上指指点点。
邓训则抱臂立在中间,作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见他们这般专注,我也不敢贸然打断,便将茶盘在木几上放下,静静立在一旁观看。
董承指着图纸道:这两日我亲自带人沿河道走了一趟,大部分河堤还算坚固,只有葫芦弯和响水滩这两段损毁严重,尤其是靠近河崖村的这一处,上月下大雨就漫过一次,好在那场雨来得快也去得快……邓训打断道:我让测算一下维修河堤需要的土石和人工,数据出来没有?董承忙忙点头:大致测算了一下,若是按照公子早先的想法,要在半月之内完工,则至少需要征用两千民工,需要石条六万,回填土石十二万方……邓训道:只是这两段河堤,就有这么大的工程量?这还只是粗略估计,若是要按照公子那日的要求落实,先不说人工问题,单是采伐六万根石条这笔支出,县衙目前也承担不起。
我此时才明白,那日邓训立在青石上发呆,是他发现了响水滩那一段河堤垮塌之事。
事出紧急,也难怪他那么晚了还赶去县衙。
这高密县衙里坐了这么一大帮领了朝廷俸禄的官爷,他一个私塾先生还来操心这些事情,就不怕县大爷们背后说他多管闲事么?河崖村有多少村民?邓训皱眉问道。
董承一怔,随即侧首问身旁的赵述:有多少来着?赵述点头道:葫芦弯这一带是河谷地带,地势平坦,土质肥沃……公子问你有多少村民?董承板着脸打断了赵述的话。
哦,河崖村的村民是全县最多的,有一百零七户,人口达七百多人。
有这么多?邓训的眉头便皱得越发的紧了:汛期即将来临,要在短时内征调民工筹集财资完成修缮,也确实有些为难你们。
董承听了这话,便松了一口气:难得公子这般体谅我们,当今皇上爱民如子,我们也轻易不敢征集这么大量的民工……修筑河堤,正是皇上爱民如子的体现。
邓训打断道:如今的情形。
须得两头并行,一方面积极筹集财资人工,等待汛期结束便开始动工,另一方面则是派专人去上游监察汛情,提前预警,一旦汛情失控,就迅速组织人员疏散村民……公子的意思,这河堤还是要修?董承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邓训反问道:明公的意思是丢之任之,不闻不问么?董承为难道:不瞒公子,不是我不想修。
只是这财资筹集起来确实困难。
我接任县令一职后,就曾上书请求朝廷拨付专项修缮款,可是折子递上去后却石沉大海……董明公任县令几年了?回公子。
过了今年八月,就刚好整整五年。
你为修缮河堤之事上书过几次?董承又抹了一把汗道:一次。
全国各地每日递送到德阳殿的奏报,多达数百件,若是那一日正巧发生了特别的大事,皇上没来得及将奏报阅完。
又或者那份折子被传递之人遗漏了呢?邓训略作停顿,随即又道:董明公就不能体谅一下皇上,多递几次?公子说得有理,是下官思虑不周。
下官回去后就马上再拟奏报,火速送出。
下官?邓训这一番话恰如上级在叱责失职的下属,也难怪董承将自称从我改成了下官。
看着一脸惶惑不安的董承。
我忽然觉得邓训这厮不愧是个官二代,说起话来咄咄逼人,还真有几分官架子。
原以为董承这般卑屈认错。
邓训会给他一个台阶下了,这厮却又继续道:各地都在以不同的明目申诉拨付专款,但国库有限,全额拨付的可能性不大。
我觉得董明公可以考虑自筹一部分资金,先将最为危急的地段进行修缮……自筹资金?董承一脸愕然。
我不是要明公你自己出资。
我往日也在朝廷领取俸禄,知道那点儿薪酬只能解决温饱。
我不过是看高密在几位明公的治理下。
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如今更可谓是富商云集,何不请他们行善出资,造福百姓?赵述当即赞道:公子提说的这个办法不错啊,我看城南的米商崔氏,城东的茶商钱氏,城北的酒家李氏,他们都是富得流油的……咳咳……一直没有出声的孙钺突然干咳了一声。
赵述当即打住话头,转首瞥向董承道:这个,当然还得是大人说了算。
董承眼中闪过一丝不悦,随即却又对邓训躬身道:公子的提议很好,我们回头仔细商议一番。
话说到这里,邓训便也收了方才的官架子,躬身道:那就辛苦几位明公了。
他日回到洛阳,我一定将几位明公辛劳操持之事向上禀报。
公子客气了。
我们身为朝廷命官,自当替皇上分忧解难。
见这几人又恢复了先前那种和谐友好的氛围,我便适时将茶水分倒了递给他们。
几人喝了茶水,便推说县衙里还有公务要处理,急急告辞离开了。
送走几位大爷,邓训又将蒋勇叫来询问:我让你去寻访的那位郑卦师,可有些眉目?蒋勇点头道:我昨日去城外东山上的清风观询问了,确实有这么一位姓郑的卦师,不过一个月前就出门云游了。
他何时能回来?我问过了,可观里的童子说是不知道。
邓训皱眉道:怎么这么不凑巧?卦师到处都有,为何一定要找这位姓郑的?见邓训愁眉深锁,我便插话问道。
蒋勇便道:小姐有所不知,这位郑卦师通晓天文地理,尤其是观天象判天气,非常准确……我恍然大悟:原来,邓训还是在忧虑这河堤之事。
PS:感谢小叶妹妹、妃妃的粉红票,感谢绵绵云朵、安邦文文、jojo8129的打赏,谢谢亲们的支持鼓励!【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三七章 城东钱氏这之后,每日早晨与邓训在私塾门口会面,一起等候学生入塾时,我都不自觉会抬头望望天。
若是朝阳冉冉,晴空万里,我便会松上口气,若是看见层云堆叠、光线晦明,心里便会隐隐不安。
这一日,我刚从自家院子出门,还没关注天气问题,便见一个身着葱绿裙裾的姑娘立在往日我站的位置,与邓训亲昵说着话。
虽然距离不算近,但那女子脸上的笑容却比初升的旭日还要灿烂几分,让我看得有些刺眼。
待我眯缝着眼睛慢慢走近前去,那姑娘依然欢颜如花的仰望着邓训,娇滴滴道:那就说定了哦,训哥哥。
训哥哥?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叫他,不知为何竟被这声称呼碜得抖了一下。
转头看向邓训,却见他负手点头,满目含笑,别是一番怜香惜玉的模样。
邓先生,这位姑娘是?邓训闻言朝我看了一眼,随即却又是朝着那姑娘介绍道:蕙儿,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聘请的女先生苏悦。
那日给几位县大爷介绍我时,这厮可不是这般说的。
今日对着这位青葱一般娇嫩的美人儿,他的说辞就变了。
蕙儿见过苏姐姐。
被唤作蕙儿的女子当即朝我盈盈一拜,随即便上前一步挽住我的手,亲昵道:那日听训哥哥说私塾里请了位女先生,我早就想过来看看你了。
第一次见面,她便这般缠人,着实让我意外,我想一把推开又抹不开面子,只得勉强笑道:你训哥哥却还没正经介绍过你,不知道妹妹姓甚名谁,家居何处?我叫钱蕙。
住在城东的曲柳巷,苏姐姐得空闲了就到我家来做客吧。
我却是每日都忙得不空,谢谢妹妹的邀约了。
真心受不起这种自来熟的姑娘,我退开一步道:学生就快到了,我还要准备教具,就先行一步了。
说罢,我丢下这郎情妹意的两人,转身朝私塾里走去了。
片刻后,邓训带着孩子们进了课室。
照例是每日的晨读,孩子们入了座位。
各自摸出书本诵读起昨日教过的经书、诗篇,课室中一片书声朗朗。
我愣在讲桌前,正不知道要做什么。
邓训便走过来俯身道:你怎么那么直接就拒绝她了?我白了他一眼,不忿道:她对你这么重要,你怎么不早些提醒我?是很重要,怪我往日疏忽了。
我的心竟是咯噔一下,坠得生生作痛。
我忙抬手扶住讲桌。
邓训却又道:她还在后院。
你不如去陪她聊聊天?我当即不悦道:邓先生,还是我替你上课,你自己去陪她吧,免得我一不小心说错什么话,得罪了她。
你会说错什么?邓训凑近我耳边问道。
这厮实在可恶!我狠狠瞪他一眼道:若是邓先生不怕被她误会了我是‘邓夫人’什么的,我就去陪陪她。
那就拜托夫人替我照顾照顾她了。
邓训郑重道。
我顿时面颊滚烫。
语无伦次:你!我……邓训看着我恼羞成怒的模样,竟是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
我正要发作,他便又凑近了道:提醒夫人一句。
她就是孙县尉那日提到的城东茶商钱氏的长孙女。
她爷爷和我父亲当年是至交,他也有意要替高密百姓办些善事,夫人可不要得罪了她。
我蓦地怔住:原来钱蕙与邓训是这层关系?!作为高密的第一任女先生,我顿时觉得自己很有必要与这些富家小姐搞好关系。
若是她能说动爷爷投些钱给私塾,就有更多的孩子能来这里免费上学了。
这么一想。
我便觉得那钱蕙和她的姓氏一样,变得金光闪闪了。
从课室出来。
我调整了心态,嘴角噙笑往后院走去,却刚刚走到游廊转角处,我脸上的笑容便不由自主的僵住了。
你说训哥哥是为了那个苏悦才留在高密的?嘘,你小点声,我也是听秦珊姑娘无意说起的。
我爷爷一直说训哥哥是个志向远大的好男儿,怎么会被一个女人给缚住了手脚?邓训是为了我留在高密的?!一片喧腾的画面在脑海中浮掠而过,我的脑袋里顿时嗡嗡作响,我不禁失力靠坐在游廊上,手扶额角,疼得一身冷汗。
那位苏小姐,虽然长得不错,但毕竟出身寒微,哪里比得上钱小姐你?我看公子对你还和小时一般宠爱……训哥哥将她从洛阳带来高密,看来是真的喜欢她……再说,我也不过是商户之女,出身也高不到哪里去……钱小姐此言差矣。
钱老爷和侯爷当年可是至交,虽说侯爷后来官居高位,但与钱老爷的交情从未断过。
再说,如今公子也不过是一介白衣,能觅得钱小姐这样知书识礼的富家闺秀为妻,是他求之不得的福气……邓训图谋那钱老爷能用万贯家财行点善事,这钱老爷就图谋招赘邓训做孙女婿?果然是你情我愿,好事成双!这多话的婆子是邓训请来的媒婆么?却正在猜想,便又有声音传来:若训哥哥真这般想,我也不介意他纳苏悦为妾……纳我为妾?把我当什么人了?!合着邓训这厮是想让我来替他招呼未婚妻不成?!只怪自己定力不足,我娘不是早就提醒我,这样的纨绔公子招惹不得么?……越想越头疼,我必须回去躺着休息一下。
我手撑栏杆站起来,慢慢移步往私塾外走去。
却刚走了几步,便碰见从市场采买食材回来的秦珊,她一见我便丢下了手里菜篮子,上前扶住我道:小姐,你怎么了?没事,就是有点犯乏,我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还说没事,你这脸色白得吓人!先别回去,我扶你到客房歇着,去找个大夫来瞧瞧再说。
秦珊当即搀扶了我要往客房去。
苏姐姐,你怎么了?身后传来一声关切的询问。
我转回头,便见一身葱绿的钱蕙与一个身着青衣的中年婆子并肩朝我走来,那婆子正满眼疑惑的打量着我。
秦珊当即道:柳婶,快来帮个忙,帮我把小姐扶到客房休息。
原来,这婆子就是曾经给我和我娘送过新鲜瓜果的柳婶。
她是每隔几日来私塾扫洒一次,我却还是第一次正面与她相见。
我忽然觉得,她这张嘴,不去做媒婆真是浪费了。
在私塾的客房里躺了不多一会儿,邓训便带着位中年大夫急急走了进来。
大夫替我诊脉一番后,说我气血虚浮,是劳累过度所致,需要静养,随即又挥笔替我开了一张调养的方剂,要我每日三剂连喝五日。
看着秦珊送那大夫出门,我便在心里骂道:庸医!邓训却走近前来,在大夫先前坐过的木椅上坐下,一把握住我的手道:都怪我,你身子本就没有痊愈,不该让你这般操劳。
我瞥他一眼,将手从他手中抽出道:怎敢怪你?不是你从洛阳将我带来高密,又怎会有我的今日?悦儿,你都想起了?邓训眼中有些诧异。
想起什么?洛阳那些事……看来,我娘还是瞒了我。
若不是今日听钱蕙说起,我还以为自己一直就是生长在高密的。
高密到洛阳,两千余里,邓训为何要带我离乡背井来这么远的地方?在洛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带我来这么远的地方?邓训闻言一怔,薄唇不自觉便抿紧了些。
我其实不是跌伤的,对吧?邓训眸光一紧,嘴唇翕动一下,却是欲言又止。
邓公子,我其实一早就想问你这些话了,你却总是推脱说要帮我恢复记忆要让我自己回想。
比剑我虽然没能赢过你,但那日蹴鞠,你总是输给我了,你回答我这个问题就算作是替我做了一件事了。
悦儿,我将实情告诉你,你也未必会相信我说的。
与其让你猜疑和不安,不如等你自己慢慢想起……我打断道:不要找这种骗傻子的借口,我虽然失忆,却并不傻。
邓训深深看着我,犹豫一番,终究道: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就告诉你。
这段时间,你也不用给孩子们上课了,好好养病。
似怕我再追问,他起身说孩子们还在课室等着,转身便走了出去。
不让我上课了?是怕我来私塾影响他和钱家小姐的好事吧?邓训离开不久,钱蕙便推开房门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
见她那幅拘手拘脚的谨慎样子,我看得直起鸡皮疙瘩,便忍不住出声道:钱小姐,踮脚走路很累吧?钱蕙被我的话惊得身子一抖,好一阵才回魂一般道:苏姐姐,原来你是醒着的?谁说我睡了?训哥哥说的,他让我不要来打搅你。
钱蕙慌张道。
那你进来做什么?我是想等姐姐醒了,给姐姐说句悄悄话。
我便撑坐起来:那你说吧。
那个,那个……钱蕙一时竟忸怩不安起来,一张嫩白的小脸憋得通红。
我不耐道:你有话就直说吧。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三八章 成人之美瞥了好一阵,钱蕙才终于咬牙道:我方才和柳妈妈在院子里说的话,苏姐姐可曾听见?总不能让她误会我是听了她的话气病的吧?我当即佯笑道:钱小姐以为我是顺风耳么?钱蕙松了口气道:训哥哥果然是误会我了。
他以为是我多嘴说错话,把姐姐气着了。
姐姐回头给他解释一下吧?我诧异道:你就是为这个来找我的?钱蕙一怔,先是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最后吱唔道:其实,我还有件事想给姐姐说。
你说吧。
训哥哥小时在高密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先帝还没为邓伯父赐建这所侯府,他就住在我家里。
训哥哥对我很好,好吃的好玩的,都会留着给我,那时起,我就很……很喜欢训哥哥了,如今……原来,这所私塾竟是皇上为邓禹赐建的侯府?难怪这般高楼大院气势不凡了。
如今,这皇家御赐的侯府,居然被邓训用来开办免费的私塾,邓老太傅在泉下有知,会责他不孝么?我脑子里还在做这番联想,那边钱蕙便局促问道:姐姐,你看行吗?什么?钱蕙诧异看着我,结巴道:姐姐……是不答应么?她方才直言不讳说喜欢邓训,再联想起先前她和柳婶那番对话,我便猜到她是怕我坏了她和邓训的好事。
人家小两口既是青梅竹马,长辈间又是至交好友,这桩婚事合情合理,我自然得成人之美,便只能黯然道:我答应你。
那就谢谢姐姐了。
钱蕙说罢,朝我屈膝一礼,随即轻步走出客房去了。
目送钱蕙离开。
我感觉好生疲惫,便又躺了下去。
迷迷糊糊中,秦珊便端着碗汤药走进来了。
一嗅到那阵钻鼻的苦麻味,我便倏然惊起:三妹,我已经好了,不用吃药了。
我端的药不喝,小姐是想让公子亲自来么?秦珊笑道。
我起身下床,躬身穿了绣鞋便往门口走:药我是不喝的,我回家去了。
见我开门往外走,秦珊诧异道:小姐。
你下午还有课啊?没了,你家公子已经辞了我了。
说罢,也不待她再多嘴。
我便逃也似的出了门,沿着游廊快步出了私塾。
感觉自己没睡多久,却竟已是午时了。
街巷中一片静寂,我眯缝着眼睛抬头望望中天那轮明晃晃的日头,抬手抹了一把额上汗。
心下感叹:这天气真是一日比一日热了。
走回自家院子,我娘正在用竹竿子敲打晾晒在院中的厚被褥。
娘,这么热,你怎么晒被子啊?就是得趁这个天儿把被子晒了装箱,才不会发霉生虫啊。
我娘说罢,又诧异转回头来:你怎么回来了。
这点儿不是还有课么?没了,……我出口就要说出给秦珊说的那句,心下又觉得不妥。
便改口道:我,我有点不舒服,回来休息一下。
我娘当即放了竹竿子走过来,关切道:哪里不舒服?可能是天太热了,有点中暑吧。
我去屋子喝点茶水凉快凉快就好了……我匆忙抬步往屋里走。
前脚进去,后脚我娘就跟了进来:那我去给你煎点薄荷汤来祛祛暑。
不用这么麻烦吧?不麻烦啊。
这夏日天气长了。
我煎一大壶来,我们娘俩慢慢喝。
我娘去了后院厨房,我拎了桌上的陶壶给自己满了杯水。
杯子还没递到嘴边,邓训便走了进来:先把药喝了,再喝水。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手上,居然端着那个药碗。
这厮至于么,丢下一群孩子,端着个药碗追到这里来?!我皱眉道:我真没事啊,为什么要喝药?别赌气了,先把药喝了。
谁赌气了?我本来觉得他冒着暑热送药辛苦,准备接来喝了,听他这么一说,我反倒不乐意了。
邓训抹了把额头的汗水,在我对面坐下:没赌气就好,气坏了身体我会心疼。
这话一入耳,我便心痛了:这厮犯得着这么演戏么?以后你每日还是按时去私塾,不用你上课,你就好好呆在客房养病,放学时你再回来,你娘也免得担心。
都不让我上课了,我为什么还要去?这月还没到月底呢,你时间呆够了,我才好按月支付薪酬啊。
这厮居然算计得这么清楚!钱还没支付就想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我不要这个月的薪酬不行么?!一气之下,我端起面前的碗盏便猛喝一气,直到那熟悉的苦味从舌尖蔓延至胃肠,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喝的不是茶水,而是药汁。
我苦得直咂舌,邓训笑着将水杯递给我:说起薪酬,你也不用这么激动吧。
咳咳……一口水还没咽下去,我便被呛得直咳嗽。
邓训起身走到我背后,抬手边替我拍背边道:有次我们在窦旭家烧烤,你被他骗着喝了一盅酒,也是被呛得这般狼狈。
你喝东西时,能不能慢一点啊……窦旭?这名字有些耳熟。
邓公子怎么来了?我娘端着一壶薄荷茶出来,一见了邓训便脸露诧异。
邓训当即收手躬身道:原来伯母在家?崔家今日有客,崔夫人专门着人来知会我明日再去。
我看看我娘,再看看邓训,竟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娘,你去崔家做什么?邓公子看我每日闲得无聊,正巧崔家要办喜事,就推荐我去帮忙。
没想到邓训居然瞒着我给我娘介绍了工作?难怪我娘今日看他的脸色没有往日那般冷淡。
我娘往桌几上放薄荷茶时,瞥见了那只药碗,当即惊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哦,悦儿今日有些中暑。
我请大夫开了解暑的方子,熬了药送来,她刚喝下。
邓训忙恭敬解释道。
我娘看我一眼,恍然大悟道:我就说你怎么平白就跑回家来,居然是回来躲药的?没想到邓训和我撒的谎还居然空前一致,话说到这里,我也只好对着我娘吐舌笑笑把这事默认了。
我看你这阵脸色好多了,既然下午还有课,你还是跟邓公子回私塾去吧。
做人先生,不能误了人家孩子。
我诧异望着我娘。
不相信这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我中暑了,需要休息啊!我这脸色,是被方才那口茶水给呛成这样的好不?他不就是给你介绍了个工作么。
怎么能这么容易就被收买了啊?……我心中一阵怨念,邓训却接了话头道:伯母说得有道理,悦儿,我们走吧。
看着我娘那一点都不心疼我的目光,我终究还是站起身来。
百般不情愿的跟着邓训走出了自家院门。
刚走了几步,手便被邓训握住了。
你干什么?我猛一抽手,怒目相向。
抽开的手却再次被邓训捉住,仍凭我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在我无奈放弃挣扎时,邓训却道:这光天化日之下。
我能做什么?太阳这么大,你不走屋檐下,存心是想要中暑么?邓训一用力。
我便被他拽进了街巷边的青瓦屋檐之下。
愣怔之中,我便被他这样牵着往私塾走去了。
走了一段路,我就想起先前钱蕙的请求。
既然已经答应了人家小姑娘,出于道义,我也应该把话说明。
我便清了一下嗓子道:邓先生,我看你早过了婚配年纪……邓训闻言。
墨眉微微皱起:怎么,嫌我老了?哪里,公子正值青春,意气风华。
我是突然觉得那钱家小姐既与你青梅竹马,你们两家又世代交好,端端是一门和和美美的好亲事……你想给我做媒?邓训眸色含笑,剑眉微挑。
子曰:‘君子成人之美’。
虽我是个女子,却也好君子之德。
邓训唇角勾起一丝戏谑的笑意:一定要把钱家小姐说给我么?你小时对她那般好,让那钱小姐情根深种。
我觉得,既然人家对你动了心,你就应该对她负责……负责?邓训突然停下脚步,我的手还被他拉着,猝不及防中,迈出的步子收束不住,人便失衡撞在了檐下的墙壁上。
邓训却就势欺身近前,双臂撑在墙壁上,将我牢牢圈在其中。
这个姿势好迫人,端端让人有种无路可退的绝望感。
我瑟缩着身子,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邓训却突然将头低垂到我耳边:我也对你动了心,你却为何不对我负责,为何要躲我逃我?我蓦的怔住:我娘说过他对我存有心思,他自己也说若不是守孝未满,就会娶我为妻,可今日却是第一次听他说他对我心动。
待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我的心便不受抑制的狂跳起来。
你总想将我推给别的女人,上一次是朱颜,这一次是钱蕙。
邓训的唇瓣抵在我的耳畔,每一字都如同羽毛扫在我的耳膜上:不要考验我,我的定力也未必比其他男子强……我愣愣望着他,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那张已经纤毫可见的俊脸,却越发的靠得近了。
瞳眸已经无法聚焦,我只得闭上了眼睛。
唇上突然扫过一道轻柔如羽的温热,我的身子竟不由的一颤。
一触即离,在我惘然若失中,那道柔软却再次触近,试探着,在我唇面轻扫而过,似带着询问,似带着渴求。
怎会有这样的感觉?在我的愕然之中,双唇突然便被那道温柔完全包覆,犹如被点燃的一星火焰,慢慢的烧灼开来……我的脑子霎时一片空白。
PS:感谢圆子君的粉红票,感谢安邦文文的打赏!【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三九章 肌肤之亲在感觉自己被这火焰舔舐得快要闷窒之时,唇上一凉,却是邓训放开了我。
睁开眼眸,对上那一双宛如潮汐漫涌的深黑瞳眸,我无端竟感觉到了一丝害怕。
仿佛自己是茫茫海天间的一叶小舟,全然不知道会被这阵汹涌的潮汐卷往何处一般的害怕。
邓训望着我道:你可知这是什么?我愣怔怔摇头。
肌肤之亲。
我原本还滚烫着的脸颊,此刻却又更加滚烫了。
去死,本先生还不知道这叫肌肤之亲么?你说心动就得负责,如今我们之间还有了肌肤之亲,你的责任就更重了。
你,你……这分明是你强迫的,为何成了我的责任?我明明是被他困锁墙壁,夺去清白,他却居然混淆是非,颠倒黑白,这人怎能这么无耻?!我也有责任。
所以,我也得对你负责。
邓训郑重的点了点头。
望着他一副敢于担当的笃定表情,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邓训抬头望了望屋檐外的天空,突然抿唇道:走吧,孩子们等我太久了。
方才这厮还说光天化日之下,他不会做什么,结果什么都做了……此刻,却又摆出了这幅为人师表的端严模样,真是伪善!与邓训刚并肩走进私塾,秦珊便迎了出来。
公子,你可回来了,这帮猴子都要闹翻天了……秦珊的话还没说完,目光一落上我的脸,便一脸惊奇道:这大夫的药不错啊,先前我看小姐的脸色那般苍白,喝了药这么快就红润起来了……咳咳……我明明没有喝水。
竟也被她这话呛得咳嗽起来。
邓训却是勾唇一笑:你带悦儿去后院休息,我上课去了。
这日之后,一回想起午后屋檐下的那般场景,我便再不敢在他面前提起钱蕙小姐了。
我安慰自己,总归是替她提说过了,他不答应这门亲事也不是我的错,我毕竟也不是专业的媒人,要怪,只能怪钱蕙自己所托非人。
虽然没给孩子们上课,我却和往日的作息一致。
每日按时到私塾来养病。
邓训这厮也果然无情,逼得我连连喝了那个庸医整整五日的药。
但凡我要推辞,他便威胁说要替我喂药。
这事他不是说着玩的。
那日我死活不喝,他竟真端了药碗含了一口药要喂给我,吓得我忙忙主动端碗。
这厮却还不罢休,再次肌肤相亲逼得我将那口药咽下去了,他却还美其名曰是怕浪费了药汁。
我只能暗恨自己当年角力没学好。
不然这厮哪里敢这么霸道放肆?!这日午后,私塾外突然来了三辆重檐华丽的马车。
蒋勇禀报之后,邓训需要出去接待客人,才终于又将授课大权交回给我。
阔别数日的课堂之中,孩子们对我的回归兴高采烈。
我抽查了孩子们的课业,发现我往日教授的课程不但没有落下。
反而长进不少。
这让我有些疑惑:依照这厮的精力,他完全可以把所有课程都教了,何必还要聘请我来执教。
白白支付一份薪水?跟着邓训的教学进度,我给孩子们上了一堂围棋课,专注教了两个定式后,便让孩子两人一组,结合往日的基础进行实战练习。
孩子们都很专注。
课室里一片静谧,只有棋子落盘的轻响。
可能是久了没上课。
说了一阵话便觉得口干舌燥,我叮嘱一番后出了课室往后院走,准备去沏壶茶来边喝边督促孩子下棋。
路过客堂时,因为好奇今日来的客人是谁,我便在半开的房门外停下步子,正准备往里瞅瞅,便听见里面传来邓训喜悦的声音。
真是太好了!窦将军素来擅长谋略,这回将滇吾那蛮子赶回了老家,他也该老实一阵子了。
六哥,只是这回也不全是喜讯……伤亡很大?三墩子,三墩子他没能和大军一起回来……你,你是说窦旭他……窦旭?!这个名字我听过。
不知为何,我的心竟是猛然一紧,仿佛这个名字与我有着不同一般的联系。
好一阵,室内才又传出一声低沉哽咽的话语:他是窦将军麾下最勇猛的先锋,与羌王的精锐部队数次正面交锋,立下战功无数,让羌人闻之丧胆……在最后一役中,他为了救马蹄下的一个小孩,被蛮子的毒箭射伤,他忍着剧痛带领将士杀进了滇吾的营帐,俘虏了滇吾,却最终因为剧毒发作,延误救治,为国捐躯……为国捐躯?!我的心陡然一落,竟是一阵剧烈的抽痛。
此刻,室内一片死寂,有种异样的悲伤从那半开的房门中汹涌溢出。
如同四周的空气被抽干了一般,我突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依靠着门框,我缓缓坐了下来,但任凭我如何搜寻窦旭这个名字,脑海中都是一片迷茫的空白。
为何会这样难过?为何会这样心痛?不知道过了多久,室内传来邓训低沉的声音:战争虽然赢了,却是两败俱伤。
武力永远不会是最好的解决手段,只有收复边民的人心,才是两族永罢兵戈的上上之策……种族不同,信仰各异,要收复边民的人心,谈何容易?事在人为。
一语说罢,邓训又是一声叹息:只是我如今一介白衣,却也是有心无力。
六哥,为了苏悦,你真的不打算回洛阳了?来的客人竟提到了我的名字,我近乎涣散的思绪便再次凝结起来。
不回了。
我既选择了要她,就不能留在洛阳了。
这话入耳,不知何故,我竟是眼眶一酸,眼泪止不住的滚落起来,我分不清自己是因为听闻窦旭的噩耗伤心难过,还是被邓训的表白感动落泪……六哥。
虽然我也觉得苏悦是个不错的女子,可你为她这样做,也未免太傻了啊。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父亲活着时,那般宠爱于你,皇上对你也是另眼相看,那爵位由你继承才是众望所归。
若不是因为苏悦之事,皇上又怎会将封地一拆三分,将毫无功绩的大哥、二哥、三哥赐封为侯?大哥为人忠厚,二哥勇猛善战。
三哥忠孝义节,他们承袭父亲的爵位也是理所应当。
六哥?你不觉得皇上这么三分爵位,是在变相的处罚我们邓氏一族么?一门三侯。
看似宠荣之极,却不过是削权夺势而已……不可胡说。
皇上能亲自为父亲送葬济源,亲自将父亲的画像挂入云台,且位列二十八将之首,这便是我邓氏的无上荣耀。
六哥。
你当年读书修身治国平天下的鸿鹄之志呢?为了她,你果然便要一辈子做个甘于平庸的私塾先生么?八弟,你忘了父亲的遗言么?邓家后人,要效忠的不是刘氏的江山,而是父辈们用鲜血和汗水铸造的这个帝国!要呵护的也不是刘氏皇族的利益,而是这泱泱大国中的黎民百姓!你一介白衣。
如何效忠帝国,如何呵护百姓?!经过父亲十几年的培植,如今朝中多的是能人志士。
若是少我一个邓训,能让皇上安心理政,也算是值了。
六哥!我如今的生活,不是自甘平庸,而是自得其乐。
我也没有放弃往日的理想。
他年若是这个帝国真的需要我,我定然鞠躬尽瘁。
六哥……室内再次陷入沉寂。
我抹了一把眼泪。
缓缓站起身来,却又被邓训的一句话刺痛心脉。
事隔这么久,我第一次庆幸悦儿她失忆了。
为何这么说?若非如此,她知晓了窦旭的死讯,一定伤心欲绝……虽是忘记了往昔,就忘记了窦旭,可是,她却也将你忘记了。
不怕,我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来打动她。
我愣愣怔住:他要用一辈子来打动我?我不能确定自己与邓训有着怎样的往昔,但从他与来客的对话中,我却能确定自己与窦旭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
从我苏醒后这些日子与邓训的相处来看,他要想打动我不难,可知道了窦旭这个名字后,我还应该被他打动么?……课室那边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我心下一惊,慌忙折返回去。
进了教室,却是丁卯和陈知在为数目的事儿争吵,我抬手摁了摁有些混乱昏沉的脑袋,俯身为他们做起裁决来。
这之后的课目,我都上得有些稀里糊涂。
终于捱到放学时间,我感觉自己已经有些站立不稳了。
我挥手示意孩子们收拾好学具自行离开,自己疲惫的愣坐在讲桌前,不知所谓。
苏先生,你没事吧?尹颐背着布包站在讲桌下,一脸关切望着我。
我艰难的挤出一丝笑容:我没事。
你快些回家去,莫让你阿娘等久了。
尹颐却道:苏先生,你还是将病养好了再给我们上课吧?我愣愣看着这个瘦弱的小姑娘,不明白她为何要留下说这番话。
你今日讲课,老是忘词。
同一句话,你说了三次……我一怔:什么话我说了三次?子子枢要,方可成势。
尹颐直说了出来,却又当即安慰我道:不过大家都认为这是苏先生要我们牢牢记住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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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四零章 暴雨倾城送走尹颐,我走出课室,便迎上了邓训和一位同样身着白衣的青年公子。
邓训为我介绍道:悦儿,这是我八弟邓拓。
方才听他们的谈话,我已知道今日来的客人是他的弟弟。
此刻正式见面,我便郑重施礼:苏悦见过邓八公子。
邓拓诧异的望着我,随即一脸不甘道:你真的不记得我了?邓训白他一眼:她连我都不记得了,为何要记得你?那不一样啊,我们可是一起蹴鞠过的好搭档啊。
邓拓道。
从他们先前的对话中,我知道邓拓往日是认识我的。
只是无奈自己脑海中没有关于他的记忆,也只能愣愣看着他与邓训斗嘴了。
那窦童,你还记得么?邓拓不甘心的问道。
窦童?听得这个名字,脑子里却兀自又浮现出窦旭这个名字来,心下隐隐又是一痛。
悦儿,你不舒服?邓训上前一把扶住我。
我疲惫点点头:没事儿,就是有点困。
邓训的眉心微微皱起,随即便对邓拓道:小八,我送悦儿回去休息,你先去如意楼替我招呼着客人。
邓拓却道:早先不是说好带嫂子一起么?嫂子?我疑惑的看向邓拓。
她身体不舒服,还是回去休息。
嫂子,这是在说我?好,那我就先走了。
被我上下打量,邓拓的脸色有些不自在,他急急告辞了便往门外走去。
邓训送我回家,静默着走了好一段路,他突然道:窦旭走了,我也很难过。
我闻之一怔:他知道我在客堂外偷听?我以为你将你娘和我都忘记了。
就一定也不记得他了,我还是低估了他在你心里的份量……窦旭是谁?我停步问他。
邓训却愣愣怔住。
他疑惑的看着我,看了好一阵,突然便抬手将我深深拥入怀中。
过了一会儿,才又听他闷声道:窦旭是我们的朋友,一个不同寻常的朋友。
他和我一样,真心实意的喜欢着你。
听着邓训低沉的声音,这一刻,我仿佛早已知悉一般,除了满满的悲伤。
竟再分辨不出其他感觉。
悦儿,为国战死沙场,他不会有遗憾;有我照顾你。
他不会有担忧。
邓训慢慢的说着,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落进我的心房,将里面填得满满的。
鼻头一酸,眼泪便夺眶而出,再难抑制。
邓训的手。
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似在鼓励我痛苦一场。
我终于忍不住抽泣出声。
悦儿,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
若那日在上东门的巷子里,我就带了你走,或许你就不会有这么难过了。
不知哭泣了多久,直到听见耳畔邓训的喃喃话语。
我才愣愣怔住。
不放你走,你就不会进入军营;不进入军营,你就不会再遇到窦旭;不遇到窦旭。
他就没有打动你的机会;而你心里没有他,也就不会这般伤心难过……原来,我和窦旭竟是这样的?难怪我会角力和箭术,原来我曾在军营中呆过。
难怪我会这么难过,原来我曾被这个叫做窦旭的男子打动过……夕阳沉落。
西天余下一片灰烬般的苍云。
望着那片沉寂无声的云,我在心里默默的与这个我想不出模样来的男子道别:窦旭。
对不起,我忘记了你……痛哭之后,心里变得无波无澜,一片静寂。
我缓缓抬步往自家院子走去。
邓训一把抓住我的手:你哭得太久,眼睛都肿了,这副模样回家去,你娘一定会以为是我欺负了你。
确实哭得太久了,仿佛眼泪都流干了,一双眼睛又干又痛。
我一会儿让蒋勇去给你娘说一声,就说秦珊陪你去曲柳巷钱家做客了。
我点点头,默许了他的决定。
街巷静寂,在逆光的昏黄世界里,只剩下我和邓训,两个携手并行的影子,一轻一重的两串足音。
返回私塾后,邓训叫来秦珊和蒋勇,仔细叮嘱一番后,便匆匆出了门去。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才想起他和邓拓在如意楼还有应酬。
秦珊打来热水,拧了布巾替我敷眼睛。
我却是哭得太累了,一仰躺在客房的枕头上,便沉沉睡了过去。
梦境之中,我坐在一个盛满了星星的湖岸边。
如镜的湖泊上,倒映着两个影子,一个是我,另一个我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我费力的埋下头,努力想要看清自己身旁的那个影子,却突然失衡栽进了湖中……沁凉的寒意袭来,我抱着手臂猛然惊醒。
客房中间的木桌上,灯烛的光焰在微微跃动。
紧闭的窗户外,传来一片铺天盖地的唰唰声。
愣了好一阵,我才听出那是暴雨冲刷在青石地砖上的声音。
下雨了?!我倏然惊起,一个翻身跳下床来,赤足奔向窗户。
只微微拉开了半扇窗户,一股带着泥土腥味的潮气便钻入了口鼻,随即一道携裹着雨沫的的大风袭面而来,室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之中,突然惊起一道强光,天空被这道光撕扯得支离破碎。
霎时间,轰隆隆的雷声便接连炸开,惊天动地,震得我手中的木窗都在吱吱作响。
我慌忙关上窗户,在屋里好一阵摸索,才找到火折子将灯烛点燃。
我找了防风罩刚将烛火笼上,房门便吱嘎一声从外推开。
小姐,你醒了?却是满脸水渍衣服半湿的秦珊提着风灯和一个竹篾篮子走了进来。
这雨下了多久了?秦珊将风灯和篮子在桌上搁下,用衣袖抹着额头道:有一盏茶的功夫了。
这雨来得好猛,我从游廊走过来,就淋了个半湿……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急切问道。
才过戌时。
你家公子回来了么?刚下雨时,我就让蒋勇驾了马车去如意楼接两位公子了。
估计也快回来了。
我要回家去看看我娘。
我转身便往外走。
秦珊拦道:小姐,现在雨这么大,伞都遮不住的。
夏天的雨。
来得快也去得快,等会儿雨停了,我送你回去。
我迟疑了一下,秦珊便已将我的鞋子从床旁提了过来:小姐,你身子不好,赤足踩在地上,当心受寒……我这才感觉到脚底一片冰凉。
待我躬身穿好鞋子,秦珊又道:木盆里有水,小姐净了手过来吃饭吧。
早先你一直睡着,我把饭菜一直热在锅里的……我一点儿都不饿。
可是看着秦珊将冒着热气的饭菜一样样端出来摆在我面前,我却不好开口拒绝。
接过她递来的竹筷,我假装认真的吃起来。
不知为何。
听着外面的雷雨声,我感觉一阵阵的心慌。
我的一碗饭还没吃完,蒋勇便如落汤鸡一般湿淋淋的推门走了进来。
他抬手抹了一把尚在滴水的脸,急切道:街面上都积起水了,公子和八公子从如意楼一出来。
就卸了马车骑马出城了。
公子怕小姐担心,让我先回来知会一声。
秦珊诧异道:怎么这个时候出城?公子是担心那段河堤出事。
我不由得怔住:外面风雨交加,这个时候出城去河堤,他能看见什么?不要命了么?!我走了,公子还让我去县衙走一趟,通知董明公赶紧派人去河崖村查看情况。
说罢。
蒋勇便大步往屋外走。
你不带个雨披么?秦珊皱眉追上一步。
蒋勇头也不回道:这么大的雨,雨披管什么用?蒋勇走后,我便越发慌张起来。
心下正七上八下时。
院门外便隐约传来啪啪啪的拍门声。
我搁下筷子站起身来:有人拍门,是不是他们回来了?秦珊侧耳聆听一番,当即道:我去看看。
片刻之后,秦珊回来了,身后跟着的竟然是一身透湿满脸泥污的陈知。
苏先生。
求你救救我娘……陈知一见我就跪倒在地,一张乌黑的小脸上挂满水珠。
分不清是雨珠还泪水。
你娘怎么了?我急步上前将他搀扶起来。
我娘临产,姑姑让我进城来请稳婆,我进城时摔了一跤,把姑姑给我的银子弄丢了,满大街的水,我在水里摸了好久也没摸到,没有银子,我请不了稳婆……秦珊在一旁问道:你爹爹呢?这么大的雨,怎么让你一个孩子进城来找稳婆?我爹爹前几日去东海替人押送货物了,眼看我娘快要生了,我姑姑才关了裁缝铺子回村去帮忙的。
今日放学回家,我才知道我娘已经生了一天还没生下来……我这才想起,陈知家住在城外七里的河崖村,平日上学时寄住在开裁缝铺子的姑姑家。
我转身对秦珊道:你家公子还没支付我这月的薪水,你先借我些银两,我带他去请稳婆。
秦珊急道:小姐,你这身子出去怎么行?我带他去!你会骑马么?秦珊一愣,随即摇了摇头。
去河崖村还有七里路,事情这般紧急,只有骑马速度最快。
还是我去,你去准备好银子在门口等着我,我去牵马。
不待秦珊点头,我便提了桌上的风灯往后院马厩走去。
若不是邓训为帮我恢复记忆带我骑过一次马,我还真不知道自己的骑术原来也好得惊人。
我一进马厩,木栏中的那匹被邓训叫做朱雀的枣红马就兴奋起来,打着响鼻,撅着蹄子,在马圈里来回转圈。
果然是匹好马!这样的暴雨之夜,它居然还能有奔跑的兴致。
真是个乖孩子!我抱着马头蹭了蹭脸,随后便动手给它套上马鞍,牵出了马厩。
在私塾门口,我接过秦珊递来的银两揣进怀里,望着电闪雷鸣风雨肆掠的混乱天地,转身对陈知道:一匹马最多坐两个人,你告诉我你家的位置,我载了稳婆直接过去。
陈知望着我,犹豫道:进村一直往里走,在靠近井台的第二家。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四一章 荒村洪流问过秦珊稳婆的地址后,我便翻身上马,提着防风灯冲进了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兜头而至,冲刷得头皮都有些发痛。
只是一瞬间,秦珊替我准备的雨披便失去了作用,一身的衣裙再没有半丝的干爽。
住在城南的稳婆张氏早已睡下,被我强行敲开门后,她呵欠连连的摇头道:这么大的雨出城去接生,这要命的银子我可不挣。
张婶,这不是叫你去挣钱,是请你去救命啊!救命也得我自己有命去救啊。
你瞧这满街的积水,河崖村地势低,指不定这时水涨多高了,这天黑路滑的,万一……张婶,今天这趟生意,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我早被这瓢泼大雨淋得难过,再一听这婆子推三阻四的话,心下当即就火了,我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就拧住了张氏的手臂威胁道。
你这姑娘,难道要绑了我去不成?张氏怒道。
说对了,我还真要绑了你去!我手臂一加力,便将她拽起往门口走去。
张氏扭捏着身子,却是横竖挣脱不掉,便缓和了语气:得了,得了,婆子我就走这一趟,你先松开,容我去把用具带上。
我闻言便松了手,那张氏走进屋里,突然一个转身便想将房门掩上。
我却早已料到,一只脚抵在门槛上,仍凭她怎么使力也关不上门。
别说你关不上,就是你关上了,姑娘我照样能进得来。
见我这般坚持,张氏终于放弃了无谓的抵抗:罢了,罢了,我就豁出这条命去走一趟。
看着张氏穿了雨披,提了接生的木箱子一脸晦气的走出来。
我不禁心下得瑟:一个市井接生的婆子,想要与在军营中历练过的女汉子我比,岂不是自不量力?!我替张氏接过木箱挎在背上,将她扶上马背后,让她帮忙拎着风灯,自己也翻身上了马,往东城门直奔而去。
张氏好像从没骑过马,朱雀一跑动起来,她就吓得惊诧叫唤:要命啊,这真是要命了啊……给我坐好了。
孩子没接生出来,你想死我都不批准!我一声猛喝,那张氏果然便安静了下来。
一手抓着风灯手柄,一手死死扳住了马鞍。
城门口有侍卫拦着,说外面天黑地昏风大雨大,寻常人等不许出城。
我便出声喝道:我象寻常人等么?!赶紧把门打开,人命关天。
你耽误不起!那侍卫拧眉望着我,目光僵持一阵后,他终究躬身将城门拉了开来。
我策马冲出城门,沿着上次去响水滩蹴鞠走的那条路,往河崖村奔去。
朱雀确是让我震惊,若没有斗笠。
要我在瓢泼的雨水中睁开眼睛尚且很难,它却居然还能在这一片昏黑的雨幕中小跑着前行。
姑娘,这生孩子的是谁啊?小跑了一阵。
张氏突然开口问道。
是我一个学生的母亲。
你,你就是侯府私塾那位女先生?!张氏有些惊奇。
嗯。
难怪我侄女一直夸你来着,果然不是一般的女子……你侄女是谁?我侄女叫尹颐,她最崇拜的人就是苏先生你了。
原来她竟是尹颐的姑姑?想着自己方才胁迫她的那番举止太过匪气,我便忙忙致歉道:方才也是情急。
冒犯之处还请张婶多多包涵。
哪里,我也很惭愧。
苏先生你都能以身涉险。
我干了这行,还真不该有那些小计较……雨太大,我们聊了这几句后,便都各自保持沉默。
在雨中跑了小半个时辰,便到了那日蹴鞠的响水滩。
此时的响水滩,早已被水淹没,再分辨不出草滩的位置,而靠近跨河石桥的位置,浑浊的河水已经漫到了马镫的位置。
我们,还过得去么?张氏的声音有些颤抖。
应该可以。
我心里也没底,可我一旦慌神,这张氏只怕就要折返逃命了,我便佯装镇定道。
被河水漫卷冲刷,朱雀的步子明显有些摇晃打滑,我牵着马缰,学着邓训往日的称呼道:雀儿,不怕,慢慢来,只要过了石桥就好了。
朱雀似听懂了我的话,减慢了步子,小心翼翼的载着我们朝石桥走去。
一步一步,朱雀终于跨过石桥,踏上了一个小土坡,我和张氏竟都不约而同的吁了一口气。
翻过那道小山坡,下面便是河崖村。
我和张氏都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了。
整座村子都浸泡在一片汪洋之中,村中四处亮着火把、灯笼,火光倒映在浑浊的水面,浮影叠叠,整个村子便如燃烧起来了一般火光耀耀。
在光影之中往来奔走的人群,呼娘叫爹,拖儿带母,一声声凄厉无助的哭泣呼喊穿透雨幕,直刺耳膜。
这,分明已是一处人间地狱。
苏先生,我们还进去么?张氏的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便传来噗通一声巨响,一阵滔天的水浪溅射而来,我们震惊转回头去,却见方才走过的那座石桥已经消失在了一片汪洋之中……回不去了。
我轻声道。
走吧,既然来了,先去看看产妇。
没想到断了后路,这张氏反倒镇定起来。
村子里的积水太深,水面漂浮着各种枯枝断木,朱雀的步子走得十分艰难,我便和张氏下了马,踩着深及小腿的积水,一步步往村里走。
走了一阵,我才发现水太深,陈知告诉我的井台早已淹没在水下,根本找不到方向。
得找个人问问。
张氏提醒道。
身边不时有人肩挑背扛的带着各种物资路过,我每每上前询问陈知的家,这些人都摆一副无暇理睬的模样匆匆走过。
连问了三五个人,一个抱着孩子匆忙出村的女子才道:一直往前走,那株老榆树往后,门口有株枣树的那家就是。
我躬身谢过后正要往前走。
那女子又道:前面有官爷在组织动员大家撤离村子,他们不会让你们进去的。
我们去看看再说。
走近那株枝叶挺括的大榆树,便见几个身着县衙仆役衣裳的男子,一边敲打着铜锣,一边高声呼喊:胶河决堤,水势难控,各家各户火速收拾东西,统一迁往村北的包头山,衙门在那边设立有安置点……见我们一走近,那高声吆喝的男子便走过来拦道:让你们往村北走。
怎么不听招呼,不要命了么?!张氏上前一步道:这位官爷,我是稳婆。
是要去那边那幢屋子里替一位难产的妇人接生。
还请官爷放个行。
董大人早就下了死令,以这里为界,村人只能出不能进。
两位还请速速赶去包头山!我当即躬身行礼道:我知道官爷也是为我们的安全着想,只是事情紧急,我们一路冒雨从城里赶来。
若是去晚了,只怕牵扯出两条人命来,还请官爷体察放行。
一番陈述后,那位官差便有些犹豫了。
我当即保证道:官爷放心,谁也不会拿自己的命来开玩笑。
我们去看看情况后,马上就出村。
那你们速去速回!谢过官差。
我们便朝榆树后那幢门口立着枣树的屋子走去。
屋子里亮着灯,我将朱雀拴在枣树上,卖力敲打了好一阵房门。
才有一个满面焦急的妇人来开了门。
你,你是稳婆?那满头大汗的妇人想必是没见过我这么年轻的稳婆,竟是一脸惊诧。
我忙忙侧身道:这位张婶才是接生的稳婆。
我是陈知的先生苏悦。
苏先生?!竟然是你冒这么大雨来了?她应该就是陈知那位在城里开裁缝铺子的姑姑,但眼下也没时间来闲扯这些,我当即道:嫂子。
先让张婶去看看陈夫人吧。
妇人忙忙点头,一边将张氏往屋里引一边急促道:我弟妹已经生了快十个时辰了。
傍晚时候孩子的一只脚掉出来了,可人就是出不来……我跟在后面往里走,一脚踏进门内,便是一阵水响。
低头一看,我才发现屋里的水也已经漫到脚踝了。
这屋子的地基本来要比村街高一些,竟然也都积了这么多水了,看来董承下令撤离村民是正确的。
张氏俯身替陈夫人检查了一番后,皱眉道:必须将孩子推纳回去,重新将胎头倒转过来,才生得出来。
那就有劳张婶替我弟妹施术。
张氏却摇头道:现在陈夫人已是筋疲力尽,外面官爷又在催促撤离,我给胎儿做倒转不难,可是得耗费好一阵功夫,若是……张婶,如今我弟妹命悬一线,就是胎儿保不住,也请你替我弟妹想想办法,她还有一个七岁的孩子要养……陈嫂说着说着便哽咽住了。
我也上前道:张婶,我们既是涉水冒险来了这一趟……我知道,我尽力就是。
张氏打断我的话道:现在陈夫人体力不续,得去给她熬碗红糖参汤来提气。
我当即道:我去熬汤,陈嫂就留在这里协助张婶吧。
张氏让我将肩头的木箱递给她,她从里面取出人参、红花、益母草等几味药材给我,叮嘱了一番煎煮方法,随后便铺开干净的布巾,躬身在床前做起了接生准备。
我去了隔壁的灶房,清洗了灶上的一只陶壶,将药材用刀切成细末,连同红糖等辅材一并放入壶中,一切准备好后,我才发现地上堆放的柴草全都被水浸湿了,火折子根本点不燃。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四二章 撤离村民没有干燥的柴草,这救命的汤药,总不能不熬了吧?我的视线落在了墙角的木橱柜上。
我上前将橱柜里的碗筷作料搬到了灶台上,随即抓了墙壁上挂着的斧头,硁硁的砍劈起来。
苏,苏先生,你这是在……一脸诧异的陈嫂走了进来,狐疑的看着我,不明白让我熬碗汤却为何要拆人厨房。
我手下没有停顿,几斧头下去,橱柜上层的木格便断成几块,我捡了木板道:柴草都是湿的,只能烧这个了。
陈嫂恍然大悟:苏先生想得真周到。
差不多把一个橱柜烧了一半,我才将那碗红糖参汤熬好。
将汤药用陶碗盛了端进卧室,我便听见外面传来了朱雀响亮的嘶鸣声。
我这才想起,外面还一直下着雨,我应该替它找个避雨的地方才对。
我将汤药递给陈嫂,急急走出门去:我去把马牵到屋檐下,马上就回来。
张氏手里正忙着,陈嫂便道:要不就直接牵进屋里来吧。
那怎么行,陈夫人还在生产呢。
待我拎着风灯走出房门,浑身滴水的朱雀竟已站到了屋檐下。
我正好奇这家伙是怎么挣脱缰绳跑进屋檐的,黑暗中便传来一道焦急的声音:悦儿,真的是你?你怎么跑来这里了?!我这才发现和朱雀一道立在屋檐下的,还有全身湿透连发梢也在滴着水的邓训。
原来,他也在这里。
我心下一暖。
我上前将陈知来私塾求救,我带稳婆来河崖村接生的事情,简要的说了一番。
邓训急道:那陈夫人现在情况怎样了?稳婆正在替她倒转胎位,估计还要一些时辰。
邓训当即道:我让小八送你回城。
我留在这里,等陈夫人一诞下孩子。
我就将送她们去包头山安置点。
我摇头道:回不去了,胶河桥已经垮塌了。
桥塌了?邓训的一双剑眉顿时皱起。
我方才和稳婆刚从石桥上下来,那桥便被河水冲垮了……看来水势越来越大了,你必须马上走!我让小八送你去安置点!邓训一把拉了我的手便往那株大榆树下走。
不行,我要等陈夫人生了孩子一起走!我一把甩开他的手:是我将稳婆接来的,我若是先去逃命了,她就坐不住了……悦儿,听话。
邓训再次抓紧我的手。
我摇头道:只有我留在这里,稳婆才能安心。
悦儿!你留在这里,我就没有办法安心……天地间风雨肆掠。
在风灯豆大的光焰下,邓训挂满雨水的脸上,竟流露出几分哀求之色。
这样的邓训。
竟让我看得有些心痛。
我抬手替他抹去眉梢一滴即将坠落的水珠,安慰道: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嫂子,你怎么来了?!邓拓从榆树下走了过来,一看见我。
便是一脸惊奇:难怪六哥方才说听见了朱雀的嘶鸣,原来是你。
你是担心我六哥?她带着稳婆来帮人接生。
邓训替我简短回答后,便又急切问道:赵述和孙钺那边的数据报过来没有?村民撤离多少了?邓拓道:差不多有一半了。
做了这大半晚上的动员工作,除了那几户老顽固,大家也都意识到情势危机了,惜命的都已带着一家老小去了包头山。
惜财的都还在打包装箱……不肯走的是哪几户?就是村东头土坎上的那三户。
他们仗着自家的屋基比别处的高一些,死活不肯收拾东西走人。
我去做他们的工作。
你给赵述和孙钺传话,要他们带领衙役催促收拾物资的村民赶紧撤离。
胶河桥已经垮塌,洪水来势太猛,这些泥坯屋扛不了不久。
好,我马上就去。
等等。
你传了话就带几个衙役过来,这幢屋子里还有个难产的妇人。
若半个时辰还生不出来,你们就先将她抬去安置点。
好。
还有。
替我照顾好悦儿。
邓拓正要走,邓训又补充了一句。
邓拓扭头看了我一眼,郑重的点了点头。
我这么大的人了,还是混过军营的女汉子,哪里还需要人照顾?看邓拓匆匆离开,邓训又对我道:答应我,遇事不可逞强。
我难道逞强过么?但看着表情格外严肃的邓训,我却是点了点头道:你也一样。
邓训唇角勾起一丝笑意,他抬手替我将额前的一缕湿发捋到耳后,冰凉的手指在我耳畔略作停留,随即转身大步朝村东头走去了。
返回屋子,张氏和陈嫂正将陈夫人半扶起来,一勺一勺的喂着参汤。
怎么样了?我上前帮忙搀扶着脸色苍白的陈夫人。
张氏横袖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道:胎位已经倒转了,现在让陈夫人服下参汤,稍事休息后再作一次试产。
待陈夫人喝完汤药,我又按张氏的吩咐去灶房烧了一锅热水。
屋里的水已经没及小腿,那个木柜没被水浸泡的部分,都已被我烧光了,眼看锅里的水还差一把火候,我便拿着斧头去卧室找木料。
却刚走进卧室,便听得外面传来轰的一声巨响,整个屋子都被震得一阵晃动。
这,这是怎么了?正躬身替陈夫人按摩肚腹的张氏一脸惊慌的抬起头来。
我心下一慌,当即道:我出去看看。
我一拉开房门,便遇到了带着一名衙役匆匆赶来的邓拓。
我急忙问道:刚才是怎么了?是前面的一幢房屋垮塌了。
这泥坯屋一泡水,墙角就软了,洪水一冲就站不住。
我们得赶紧撤离村子!可是,陈夫人还没生出来啊……邓拓皱眉道:还要多长时间?等等,我去问问。
我匆匆跑进里屋询问张氏:张婶,你看这孩子还要多长时间才能出来?说不准。
我以前接过的难产,有生了两日才产下的。
按理说。
陈夫人这也不是头胎,生起来应该很顺利的,这孩子却是个倔牛脾气,老不肯出来……看着脸色痛楚满头大汗的陈夫人,我无奈道:外面已经有房屋开始倒塌了,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
陈嫂顿时焦急道:外面大风大雨的,这一出去,娘俩还活得出来吗?不出去,我们都活不出来。
张氏站起身来:赶紧收拾东西,先撤去安置点。
若是老天肯给这条命,这孩子或许能熬到安置点……陈嫂还在愣怔间,外面竟又传来一声轰隆隆的巨响。
让人听得心惊胆战。
必须走了!张氏说罢,便躬身将木桌上依次排开的接生用具一样样往木箱里装。
陈嫂看了一眼陈夫人,抹了一把眼泪,也开始收拾床头那些给孩子准备的衣服和襁褓。
我转身出门对邓拓道:大家都在收拾东西,很快就可以走了。
陈夫人没法走路。
不知这马背……邓拓瞥了一眼我手里的斧头,当即道:斧头给我,我把门板拆下抬上!用门板抬显然是上上之选。
我将斧头交给邓拓,又转身冲进屋里帮忙收拾东西。
啊——却正在这紧张关头,突然传来陈夫人撕心裂肺般的一声惨叫。
张氏当即惊道:咿,孩子的头出来了!陈夫人。
接着使劲儿,快,再加把劲儿……哇……一声尖利的哭音在室内响起。
不过刹那间的事情。
这孩子竟奇迹般的生了出来。
我愣愣看着张氏双手捧着个哭得浑身通红的孩子,直觉得不可思议。
快!苏先生,将木箱打开,把剪子递给我!张氏托着孩子,连同血糊糊的胎盘一道移到了木桌上:陈妹子。
你赶紧打盆热水来!我和陈嫂当即清醒过来,开始手忙脚乱的帮张氏递东西。
待张氏麻利的剪断脐带。
用棉线包扎好肚脐,陈嫂便将打来的热水端了过来,匆忙用布巾擦洗了孩子,刚替孩子穿上棉衣裹好襁褓,那边邓拓和衙役便抬着门板走进来了。
啊,孩子生了?!邓拓一脸惊喜。
这孩子真是欠揍,不挨到最后一刻就不肯落地,真是苦了他娘了!张氏将包好的孩子递给我,转身又埋首替陈夫人做产后的处理。
待张氏处理好后,邓拓便躬身将陈夫人抱上了一头搭在木凳上的门板。
这边陈嫂又从屋子里找了两块油纸布来替她仔细盖好。
见张氏将接生用具收好装入木箱,邓拓主动接过箱子背上道:我们走吧。
陈嫂急道:等等,我还得给孩子和弟妹找两身换洗衣裳。
看陈嫂象个无头苍蝇一般在屋子里东翻西找,我便将手里的孩子递给张氏道:你们先走一步,我帮她收了东西就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收东西,赶紧走人!抬着门板的邓训急喝道。
外面雨大风大,没有身换洗衣裳,母子俩会风寒的。
你们先走,我们马上就来。
邓拓看了我一眼,最终抿唇抬着门板走出门去。
见陈嫂埋首在床旁的衣箱里翻找衣物,我几步走到她身后道:让我来。
陈嫂不明所以的看着我,我一把提起衣箱,在手上一个倒转,便将满箱的衣物悉数倒在了床上。
陈嫂看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忙忙将孩子和大人的衣裤各选了两套,用油纸仔细包好后塞进了布包。
我想起陈夫人产后要进补,又跑进厨房,将早先腾橱柜移出来的两篮鸡蛋提了出来。
待收拾妥当,我便提了风灯催促陈嫂赶紧走人。
她回头在屋子里张望了一圈,抹了把眼泪道:嗯,走了。
出门后,我将两篮鸡蛋绑在马背上,一手牵了朱雀,一手提着风灯,与陈嫂踩着已经深及大腿的洪水,艰难的往村子西北的包头山走去。
PS:感谢安邦文文和绵绵云朵的打赏。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四三章 困锁席地轰——我们走了不到十步,一声巨响传来,陈家的房子便轰然倒塌。
木梁和泥墙溅起的水浪,铺头盖脸的浇了我们一身。
不要命了么,赶紧走!见陈嫂停步发怔,我便一声猛喝。
陈嫂醒悟过来,忙忙抬步往前走。
这之后,便不时有房屋倒塌的声音传来。
头上的雨虽然小了些,但水流却越来越急,不时有断裂的木梁、椽子被水冲过来,撞得膝盖生生作痛。
娘亲……耳畔依稀传来一声模糊不清的哭喊,我不由得停步站住。
听了一阵,却再没声音传来。
我疑惑的问陈嫂:你听见有人叫喊了么?陈嫂摇头道:没有啊。
我们走吧。
我点点头,继续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刚走了两步,便又听道一声娘亲。
这一次,声音比先前大了一些,依稀能辨出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好像是有人在叫‘娘亲’!陈嫂疑惑道。
我愣了一下,将朱雀的缰绳和风灯递给陈嫂道:你先走着,我回去看看。
苏先生,这水越来越大了,房子接连倒了那么多,你回去很危险……听声音应该离这里不远,我去看看就来追你。
我转身欲走,却又被陈嫂叫住:苏先生,风灯你拿着,我熟悉路,能摸过去。
迟疑了一下,我还是接过了风灯。
往回走,四处都是房屋倒塌后的废墟,在风灯微弱的光照下,残垣断壁、木梁参差,格外惊心怵目。
走了一阵,那呼喊声却微不可闻了。
有人吗?有人在吗?我提起嗓门高喊了两声。
却没人回应。
难道先前是我和陈嫂出现错觉了?我在四周张望一圈,没发现动静,眼见洪水快要没及腰腹,脚下的阻力也越来越大,我便转身准备去追赶陈嫂了。
呜呜,娘亲……这声音却在身后再次响起。
我循了声音望过去,便在前方一幢倒塌的废墟上看见了一个肩膀抽动的瘦小黑影。
我忙忙提着风灯赶过去,却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瑟缩在一块快摇摇欲坠的泥墙之上。
你在等你娘?小女孩抹着眼泪,愣愣看着我。
好一阵才又害怕的点点头。
怎么有这么粗心的娘!居然敢让孩子在废墟上等她。
我抬手替她揩去脸上的一团泥垢,轻声问道:那你娘她人呢?小女孩竖指朝下,指了指她站立的那块泥墙。
我蓦地惊住:她的娘亲被埋在了废墟之中?!看着小女孩惊恐未定的眼神。
我心下一痛,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你的阿爹呢?阿爹和哥哥挑着东西先走了。
姐姐带你去找阿爹和哥哥,好不好?可是我娘亲还在屋子里……我鼻头一阵酸涩,深吸了一口气,我安慰她道:明天让阿爹和哥哥来找娘亲。
这里好黑,我们先离开这里。
小女孩抿着嘴唇,犹豫了好一阵,才终于朝我点点头。
我将风灯搁在泥墙上,腾出手将她背上肩背。
不料一阵大风突然吹过,风灯啪的一声便坠进了水浪之中。
我还来不及伸手去捡起。
那如豆的灯焰便被浊浪吞噬,四周彻底陷入一片昏黑。
风大浪大,我背着小女孩茫然立在一片黑暗之中。
心底便涌出了一股无助感来。
黑暗中,我没办法辨别方向,只能凭直觉向我方才过来的方向走去。
水下密集的瓦砾和石块,将脚底刺得生生作痛。
每一步,都不能预知会踩着什么。
每一步,都需要极大的毅力。
为了分散被黑夜强化了的痛觉。
我便和小女孩说起话来。
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云朵。
你几岁了?五岁。
你家里都有谁啊?阿爷、阿婆、阿爹、阿娘、哥哥、阿花、阿黄、阿果……前面我能听懂,听到后面就懵了。
再又问了一阵,才知道阿花是一只猫,阿黄是一只狗,而阿果则是一只蜗牛!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问答着,我背着云朵一步步朝向一个我也不确定的方向走着。
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我的双脚快要失去知觉,我才发现及腰的水位已经退到了膝盖。
看来方向是对的,我不由得振作了精神,加快了步子。
又走了多半个时辰,视线里是一片愈加浓郁的黑暗,而脚下便踩着了草叶和软滑的稀泥。
虽然步履不稳,我却长长松了一口气:我和云朵终于逃出来了。
从脚下不断攀升的坡度,我感觉这是一道山梁。
一走出洪水淹没的位置,我便失去了力气,反手放下云朵后,一屁股跌坐在了湿漉漉的地上。
坐了好一阵,身旁的云朵都没出声,我侧身探手一摸,才发现这个小姑娘居然躺在泥地里就睡着了。
想必这个夜晚惊吓过度,她这一刻已是困到了极点。
今日这一天,对我而言,太过漫长。
我抬手将一身冰凉的云朵抱进怀里,没来得及好好整理一番混乱的思绪,人便昏沉沉睡了过去。
姐姐,醒醒!云朵的小手将我摇醒时,已经微亮。
一睁开眼,我便感觉头痛欲裂。
我手撑泥地,准备站起身来时,才发现四肢酸软,疲乏无力。
想必是在这湿地上睡这一夜,着了凉。
这里是包头山吗?我扶额问道。
云朵摇摇头。
我拽着旁边的一株乌桕木,努力站起身来,才发现这是昨夜我和张氏进村走过的那个小土坡。
土坡已被洪水重重包围,只露出不过几席大小的一块坡脊在水面。
看过四周的环境,我不禁一阵后怕:也幸好暴雨下半夜就停了,否则昨夜我们就被洪水卷走了。
坡下的村子,已是一片浩浩汤汤的汪洋泽国,暗潮涌动的昏黄浊流中,依稀能看见几幢尚未彻底倒塌的瓦屋顶,以及被洪水冲刷得歪来倒去的树木。
我愣愣看着眼前的场景,好一阵后才察觉云朵在摇晃我的手:姐姐,我们什么时候去找阿爹和哥哥?包头山在什么地方?我躬身问道。
云朵朝对面指了指,我才留意到有一座象馒头一般浮卧在泽国之上的小山包。
原来,竟是我在黑暗中走错了方向!要赶去包头山,就得再次渡过被洪水淹没的村庄。
只需埋头看一眼脚下翻滚不歇浑浊如浆的黄泥水,我便没了迈步的勇气。
我失力跌坐在地上:云朵,水太深了,姐姐也过不去。
云朵皱眉哭道:那我娘亲怎么办?人死不能复生。
可这样的道理,我却不知道如何跟这个将猫猫、狗狗甚至小蜗牛也当做家人的小不点儿讲。
我长叹一口气,将她揽进怀里:你阿爹和哥哥会去找你娘亲的,我们在这里等等,说不定洪水很快就退了……安抚了好一阵,云朵才止住了哭泣,沉默的偎依在我怀里。
太阳很快便钻出了云层。
不知这老天究竟是在发什么气,不但雨来得猛,就连这日光,也不同寻常的暴烈。
身上的湿衣很快晒干了,坡上的湿土也很快变干,而我和云朵缩身躲在那株枝叶疏离的乌桕树下,也依然被晒得头昏眼花。
姐姐,我口渴。
云朵象是被太阳晒蔫了的花,歪倒在我怀里。
我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同样口干舌燥。
坡下就是满当当的一片黄水,可却看得喝不得。
看着脚下被我们压平的一蓬野茅草,我灵机一动,伸手抠开土层,将下面的草根挖了出来。
我勒去泥土,用衣袖捋得雪白后,递给云朵:尝尝这个,很好吃的。
云朵狐疑的看着我,我便拿了一根放进嘴里咀嚼起来。
云朵看了一阵,主动从我手里拿了一根,试着嚼了一下,随即便大口塞进了嘴里,边吃边道:好吃,甜的。
一把草根吃完,云朵抬头望着我:我还要。
那就一起来挖吧。
反正困在这小土坡上,也干不了别的。
挖些茅草根,好歹能解渴充饥。
我便折了乌桕枝作工具,带着云朵躬身在泥土里抠挖起来。
在挖茅草根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一丛野地瓜。
我们将那尚未变红的青果子也一粒粒摘下来吃了。
感觉已经过了许久许久,可看太阳的位置,却还在中天。
枯坐在乌桕树下,我第一次真正懂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若还记得往昔,这个无聊的时刻,我还能回味一下往事,梳理一下人生。
可如今,脑子里只有苏醒后这两三个月的场景,来去回味,除了我娘和秦珊外,竟只剩一个邓训。
初见时温暖清澈的笑容,离别时意味深长的一瞥,抚琴时唇角勾起的浅笑,晨曦中清俊卓然的身影,青石上墨眉皱结的愁郁,草滩上静谧安稳的拥抱,屋檐下如火如羽的亲吻,街巷中执手并行的足音……——流光易逝,悦儿,不准再忘了我。
——不怕,债欠多了,她便不会忘了我。
虽然我忘记了过去,但他却低估了我如今的记忆力。
我这满脑子都是他的影子,想要忘记又谈何容易?!【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四四章 携手相将姐姐,我饿。
看着怀里蔫耷耷的云朵,我竟再没了法子。
日头已经有些偏西,四周除了无声翻涌的浊浪,一片死寂。
若是我一个人困在此地,或许我还会尝试从这混浊如浆的黄汤中泅渡到对岸去,可如今带着一个孩子,我便没有了冒险的勇气。
我拍拍她的背,安慰道:云朵乖,我们再等等,或许你阿爹和哥哥就会来找我们了……嗯。
云朵抿着干裂的嘴唇,艰难的咽了口口水。
被日光蒸腾起的水汽,如同刚掀开的蒸笼,将我和云朵包裹在一股闷窒的热浪之中。
和蒸笼里馒头糕点的甜香不同,这热气之中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儿。
有这么烈的日头,我以为洪水就算不能马上消退,也会被蒸发掉许多。
可看一眼脚下的土坡,竟没看到水位消减的丝毫痕迹。
我有些纳闷,这雨昨儿夜里就停了,水位却为何一直不退?难道老天要看着我和云朵饿死在这形如孤岛的土坡上?又熬了好一阵,神情恹恹的云朵终于歪头睡着了。
我将她放在树下的茅草丛里,起身围着小土坡走了一圈。
光秃秃的土坡上,找不到可以充饥的东西。
就连那几蓬可怜的茅草,也已早被我们挖得根须尽无频临绝种了。
抬头望了眼对面那馒头一般的包头山,我突然便感觉头晕目眩、冷汗淋漓。
昨夜在雨水里泡得太久,今日又在烈日下晒得太长,我已是身心疲惫、饥肠辘辘。
抹了一把额头的虚汗,我扶着乌桕树靠着云朵躺了下来。
灼热的日光穿过稀疏的树枝,直射在我闭合的眼帘上,一片昏红,让我错觉自己躺在一片火焰之上……悦儿!依稀听到有人在呼喊。
可我却没有力气睁开眼睛。
啊!肩头突然掠过一阵尖锐的刺痛,我禁不住叫出声来。
我猛然一下睁开眼睛,却是有人伏在我的肩头,狠狠的咬了我一口。
听见我的惊叫,那人便抬起头来。
是邓训?!四目相对,我震惊不已,从没见过如此狼狈的他:一身白衣早已被泥水污渍浸染得脏污不堪,几缕散乱的长发粘在满是泥污的脸上,皱结扭曲的剑眉下,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如此邋遢。
如此潦倒!这幅模样,哪里还有半分纨绔公子兼私塾先生的气质?唔,比城里挑着竹箩卖菜的菜农都不如。
我看了一阵。
终于忍不住道:你这样子,好丑!很丑?邓训皱起眉来。
我点点头:很丑。
邓训抿紧了嘴唇,眸光瞬时变得深暗。
这就生气了?我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啊。
其实,也不算太……身体一轻,我突然被他猛一下拽进怀中。
错愕之间,他的双唇便堵住了我尚未说完的安慰之词。
肌肤之亲!脑子里突然闪现那日屋檐下的一幕,我顿时心慌不已。
我抬手想推开他,他却是一只手紧紧搂着我的肩背,另一只手牢牢扣在我的后脑上,在这毫无距离的搂抱之下。
我竟丝毫动弹不得。
不同于那日轻柔如羽的轻触扫拂,此刻的他仿佛带着怒意,唇瓣携裹着火焰。
肆掠而霸道的侵入,搜寻,追逐,占有,纠缠。
火辣而焦灼。
我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终究不得不与他卷裹在一处,燃烧在一起……天老地荒,石烂海枯。
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我如同一枚燃烧着的翎羽,与他在天地间悠游沉浮,不知所终。
悦儿,我什么都可以失去,唯独不能失去你。
在我情不自禁紧紧回抱住他时,那道肆掠的火焰却停息下来,在我耳畔化作这样一句炙热的话语。
仿佛那道火焰流进了我的脉管,滚烫的感觉直抵心房。
当我昨夜找遍包头山见不到你时,我见到的每一个人都变得面目可憎,我做过的每一件事都变得毫无意义。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快要疯掉了……我仰头愣愣的望着他。
咫尺之间,那深黑的瞳眸中,似乎压抑着一股狂乱的风暴,看得人心惊。
悦儿,嫁给我!我目瞪口呆的望着他。
这是一个命令的句式。
这样的话,他怎么可以说得如此理直气壮,霸道专横?!邓训深深的看着我,用一种奇怪的语气,一字字沉声说道:悦儿,从六岁到现在,我已经等得太久。
人生短暂,世事无常,我第一次如此害怕,害怕自己还来不及得到,便从此失去。
回想昨夜的一幕幕,我却也是一阵后怕。
从未想过,那一别,很可能就是阴阳两世。
活着,有时候真的是一种侥幸。
我原来骄傲的以为,自己还会有一辈子的时间来重新打动你。
可经过昨夜之事,我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有太多我不能左右的变数……悦儿,过去的我,你记得也好,忘记也罢,我都不在乎了。
我很清楚,自己想要的,不是那一段记忆,只是你。
我有些诧异,那深黑目光中的脆弱、无奈、忧虑、恐惧,竟是那样的分明。
这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清俊卓然无所不知的私塾先生邓训,也不是那个笃定沉稳一切在握的纨绔公子邓训。
嫁给我,悦儿。
这是一个带着一丝恳求的陈述句。
缺乏力度,带着不确定的犹豫,但却如同一滴清露,坠入了我的心湖,激起了圈圈涟漪。
好。
这一个字,干涩生疏得好似不是自己说出来的一般。
我甚至突然感觉疑惑和迷茫,为何我就答应了他?邓训深黑的眼眸中顿时腾起一道璀璨的光芒,他再次将我紧紧拥入了怀中。
紧紧靠在他的怀中,聆听着胸壁下那道强而有力的心跳声,我再次感觉到了那日在响水滩感受过的安稳和静谧。
先前的那一丝疑惑和迷茫,渐渐消失无踪。
夕阳低浮在苍茫泽国的一端,橙红的光晕为天地间镀上了一层炫目的光彩。
就连那无声涌动的浊浪之上,也泛滥着斑斑片片、粼粼闪闪的光泽,温情脉脉。
姐姐,我阿爹和哥哥为何还不来?云朵稚嫩的声音突然自身后传来。
我心下一惊:居然忘记了这个小不点儿!她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回想起先前与邓训肌肤相亲的一幕,我顿时面颊滚烫,慌忙一把拉开邓训的手臂。
邓训却是镇定自若,他起身走到云朵身边蹲下,手扶着她的肩膀一脸认真道:就是你阿爹和哥哥让我来接你的。
那他们在哪里?诺,就在那边那个馒头山上。
邓训朝对面的包头山努了怒嘴,随即又道:走吧,我带你去找阿爹和哥哥。
云朵乖巧的点了点头。
我诧异道:你怎么知道她的阿爹是谁?昨天夜里我让董承清点了人数,重新整理了村人名单。
全村共有746人,昨夜抵达包头山安置点的有723人,失踪的23人中,有9名老人,7名妇人,4名男子,3名孩子。
这3名孩子,一个是9岁男孩赵模,一个2岁女孩陈香,还有一个就是5岁的女孩云朵……你记得这般清楚?我一脸惊讶。
没办法,过目不忘。
这话若是放在往时,我一定会以为这厮是在自吹自擂,可此刻他的表情如此肃然清寂。
那些失踪的人中,也有云朵的娘亲,我忽然明白他为何能过目不忘了。
邓训抬头看了看天色,一把抱起云朵对我道:天要黑了,水下情况复杂,我们得趁早赶过去。
我这才留意到,土坡下的乌桕树干上,用草绳系着一只满是泥泞的竹筏子。
上了筏子,邓训将云朵递给我抱着,他躬身拾了竹篙便朝包头山划去。
竹筏在浑浊的水面滑行,除了几户尚未倒塌的青瓦屋顶,我们身边还不时有猪羊的尸体、残破的衣物、折断的木梁以及木盆、木瓢这些物件掠过,看得人陡然心惊。
想起昨夜分别前,他说要去村东劝几户老顽固撤离的事,我便问道:村东土坎上那几户人,都撤走了么?他们是最后撤离村子的,那时水都涨到胸口了。
若非有赵述带着几个衙役前来接应,不会水的那两位老人只怕就走不出去了。
我好奇道:你是怎么说动他们的?按照孔老夫子说的办法。
我一脸愕然:孔老夫子?你忘了么?子曰:诱之以利,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胁之以威……我打断道:村人怎么听得懂这些?当然不是给他们背诵这个。
我不过是选了两条来实践了一番。
选的哪两条?先晓之以理,再胁之以威。
原来他是威胁着村人撤离的!我不禁感叹:他真是没白读书,竟能将孔夫子的话这么恰如其分的践之以行!途径村中那株大榆树时,云朵突然指着浑浊的水面道:我娘亲还在下面……我心下一沉,抬眼和邓训对视一番,竟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沉默。
PS:感谢安邦文文的打赏,感谢骄阳火的粉红票!【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四五章 朱雀救主邓训带着我和云朵赶到了包头山时,那处临时作为码头的小山坡边,有五六个身着衙役服饰的男子正在用新伐的青竹捆扎竹筏。
六哥,你可回来了,上面都快要闹翻天了!邓训抱着云朵,刚刚走下竹筏,邓拓的声音便迎了上来。
怎么回事?邓训的眉头不自觉便皱作了一团。
村民们不满意按户头分下去的物资,个个怨声载道,有几户还争抢起来……邓拓一抬头,忽然瞥见了我,便惊诧诧道:六哥,你还真找着我嫂子了?在什么地方发现的?又被他叫作嫂子。
本想上前纠正他的口误,可一想起自己先前答应了邓训,便红着脸不吱声了。
胶河桥东边的的小土坡上。
邓训简短说了一句,又拾起了先前的话题:那董承人呢?董大人说回城去募集救灾物资,午后就带着赵大人坐着竹筏走了。
他走了,上面是谁在负责安抚村民?是孙县尉带着几十名衙役在劝服村民。
糊涂!邓训转手将云朵递给邓拓道:这是云朵,你将她送到云大叔手里后,就带悦儿回城去。
我去处理上面的事情。
好。
邓拓点头接过了云朵。
送我回城去?我急步上前道:我要留下来帮你。
邓训摇头打断我的话:你留在这里,只会让我分心。
还有比留在这安抚灾民更紧要的事情,需要你和小八回城去做。
听了这句话,我便急切问道:我们回城去做什么?邓训道:昨夜我在如意楼宴请了城里的几个富商,他们也都答应了捐资用于修筑河堤。
如今灾情发生了,朝廷的赈灾款短时间下不来,你和小八就去这些富商家里走一趟。
请他们提前捐献义款,用于赈灾应急。
这确实是更紧要的事情。
只有救灾物资供应及时,灾民的情绪才能平抚下来。
很听到这里,我便点头同意了他的安排。
邓训又道:雨水早已停歇,洪水却并未消退,只怕是下游河道壅塞,水位很难回落。
如今这安置点里缺衣少食,村民昨夜淋雨受寒,好多人都得了伤风,药材也是急需的。
一旦募集到了善款。
便尽快采买了物资送过来。
说罢这番话,邓训又朝我走近一步,微凉的指节轻抚过我的眉梢。
抿唇看了我许久,才又皱眉道:悦儿,一个人的勇敢,不是随时随地去冒险。
而是即便在最危险的时候,也能够让身边的人感觉心安。
我愣愣望着他。
还没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便转身大步往山包上的安置点走去了。
我们走吧。
见我望着邓训的背影发愣,一旁的邓拓便催促道。
八公子,你,你的脸怎么了?我转回头时,目光落在邓拓鼻青眼肿的脸上。
顿时吃了一惊。
邓拓顿时恼怒不堪:还不都是因为你!我?!我昨夜被洪水困锁在小土坡上,与他这张大红大紫的脸能有什么关系呢?邓拓便气鼓鼓的说道:昨夜六哥将村东土坎上那几户人带到安置点后,就四处找你。
我知道你是和陈嫂留在一起收拾东西。
就带着他去找到了陈嫂询问,结果一听陈嫂说你在快要出村时又折返回去救人了,他转身便给了我一拳……他,他怎么会打你?我一脸错愕。
在我为期不长的记忆中,邓训一直都是温文尔雅的谦谨公子。
怎么会有如此暴戾蛮横的一面?邓拓却是愤恨不已:我要早知道你这么不怕死,我当时就不会答应替他照顾你。
虽然我自己并没要求邓拓照顾我。
但说起来他毕竟也是因为我才挨了打,怕他就此与邓训兄弟间生了隔阂,我便一脸抱歉道:我那时回头去救云朵了,后来又走错了方向,没想到这事竟会连累你,真是对不起。
提及云朵,邓拓却是一怔,长叹了一口气后,他抱着云朵边走边道:你对不起的是我六哥和那无辜送命的朱雀……朱雀?我急步追上:朱雀怎么了?知道你还在村子里,六哥不顾众人劝阻,当即牵了朱雀就要回村去找你。
那时洪水已经涨得很高了,我和几个衙役死命拦着不让他去,他却疯了似的将我们推倒在地。
眼睁睁看着他举着火把带着朱雀没入滔天洪浪之中,我直后悔当时没把你绑了带走。
六哥从小就是一个沉稳笃定的人,可他自从认识了你,便屡屡作出常人难以想象之事。
为你辞官,为你退婚,为你离家,这些大逆不道的事我已经很难理解了,他竟还能为了你连命都不要!听邓拓描述昨夜邓训执意回村子去找我的情形,我的鼻头不由得有些发酸。
悦儿,我什么都可以失去,唯独不能失去你。
我终于相信他说的这句话了。
只是,我苏悦又何德何能,值得他为我失去这么多?……直到寅时,六哥才一个人失神落魄的返回安置点。
询问后,才知道他在村中四处找寻你时,一幢房子突然垮塌,在房梁即将砸到他时,朱雀冲了过去将他挤了开来。
六哥侥幸逃脱,朱雀却被埋进了废墟……我听得心下一惊:朱雀没了?!他为何要带着朱雀去村里?愣怔许久,想起他说他带村东几户人撤离时,洪水就没到了胸口,水既然这么深了,他又为何要带朱雀进村?知道你最后位置的,除了陈嫂就是朱雀了。
他总不能带着陈嫂去冒险吧?原来是这样!想起往日邓训亲自料理朱雀进食的情景,想起朱雀昨夜载着我和张氏冒雨急行的模样,我便有些难过。
我心下暗道:邓训这般爱马,他日自己一定要想办法赔他一匹好马。
你可知道朱雀的来历?邓拓突然问道。
我摇了摇头。
六哥有次随先帝秋猎,一人射下了五只大雁,在随行的官家子弟中拨得头筹。
适逢有马官禀报说西域进贡的宝马产下了马驹,先帝便将那匹马驹作为奖品赐给了六哥……知道了朱雀的来历,我才明白邓训平日为何将朱雀照料得那般精细。
看来,这样的名马,自己想赔也是赔不起了。
望着一片汪洋的村子,我只能在心底对朱雀说声抱歉了。
我们绕着山道走了一阵,进入了一片苍翠的竹林。
有不少村民正躬身砍伐青竹,硁硁硁硁的砍伐声不绝于耳。
邓拓又道:天亮时,一直失神愣坐的六哥看见了这片竹林,便带了村民来砍竹扎筏。
我以为这筏子是要用来转运村民出去的,却不知筏子一扎好,他便撑入洪荒之中去寻找你了。
也许是他的诚心感动了老天,他居然真的将你找回来了……阿爹,阿爹……邓拓怀里的云朵突然叫起来。
一名中年男子闻声便从竹林中跑了出来:云朵!阿爹!云朵猛的扑进了那名男子的怀中。
父女重逢,云大叔喜出望外,可一听说妻子被埋在了废墟之下,瞬间便又陷入了悲痛之中。
面对这样的场景,我和邓拓都深感无力,宽慰了他几句后,便返回码头,撑了竹筏回城。
返回高密时,天色已经擦黑。
城里的积水已经退却,满街都是黑乎乎湿滑滑的淤泥。
我急奔回家,想去给我娘报个平安,可立在宅子外敲了许久的院门,也不见我娘来应声开门。
你娘没在家也好,不然看你这幅模样,还不得担心死了。
邓拓安慰我一句,便劝我先回私塾去梳洗整理。
却不知道,在私塾叩门之后,应声来开门的竟是提着风灯的我娘。
娘,你怎么在这里?悦儿,你怎么这副模样?!我娘却做出了比我还吃惊的模样来。
我垂眸打量自己,这才发现自己一身的衣裙泥污肮脏不说,还挂破了好些口子,一双鞋子早已看不出原色,几个糊满泥巴的脚趾头尴尬窘迫的露出在外面……看着这乞丐一般的模样,我自己也是吃了一惊。
先前只觉得邓训狼狈不堪,原来自己也好不到那里去。
邓拓却上前一步躬身道:原来是伯母?我是邓训的八弟邓拓,见过伯母。
我娘转首上下打量邓拓一番,愕然道:你们这是?邓拓忙解释道:昨夜暴雨中,胶河决堤,淹没了城东的河崖村,我六哥和我去那边组织疏散村民……邓拓的话还没说完,我娘当即就黑了脸:邓公子去疏散灾民,你一个女孩子跟去做什么?!你还让秦珊给我撒谎,说是去曲柳巷钱家作客了?害我半夜冒雨跑去钱家叫门,他们却说府里白日根本没有客人……你知不知道,我一个晚上都提心吊胆,心神不宁?!能够想象她昨夜一个人在家里会焦急成什么样子,想起邓训那句关于勇敢的话,我突然便领悟过来。
我鼻头一酸,当即扑进了我娘怀里:娘,是女儿不孝,让你操心了……我娘身子一怔,好一阵才抬手拍着我的背说:哭什么啊,回来了就好。
PS:感谢安邦文文的打赏,谢谢亲的鼓励支持!【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四六章 义捐善举第二日开始,我和邓拓便分别上门去劝说富商们提前义捐善款。
也不知道邓训当日是怎么说动这些人的,我们没费多少口舌,很快便募集到了数额不小的一笔善款。
只是,这些富商也都不是糊涂人,虽未明说对我们管理善款不信任,但却变相提出要有自家人监督款项的使用。
见他们这般谨慎小心,我和邓拓商议后,便成立了个款项监管会,由每位出资的富商各派一名亲信来共同管理钱物。
而我们这边,考虑我娘经营过店铺,对资金管理还算有经验,就由她来负责查验复核账目,我和邓拓则负责物资采买供给。
在这个临时善款管理团队的辛苦工作下,第一批采买回来的米粮和衣物当日便送上了包头山。
紧接着,我们负责采买的治疗伤风、腹泻的各类药材也随延请的大夫一道送去了包头山。
当天傍晚,邓训让蒋勇出来将安置点的情况转告给我们,并将安置点需要的物资列出清单让我们去采购。
他还派蒋勇给董承送了书函,要求他火速将灾情上报朝廷,请求拨付赈灾款,同时组织衙役和守城的官兵在响水滩上游用竹木搭建一批临时居住点,准备将村民尽快转移出来。
赈灾工作有序进行着,可原本看着不少的一笔款项,经过几日的大采买后,很快便缩水到了一个令人尴尬的位置。
我们再去找富商们捐助时,他们便都推说暴雨影响了生意,没有更多的周转资金了。
这日,我和邓拓又厚着脸皮去钱府拜见了钱老太爷。
钱老太爷毕竟是商人,听我们陈述了村民们在临时安置点的种种困窘之后,沉声道:我先前之所以答应带头义捐,只是看在邓家的面子上。
如今。
小八既又亲自上门,我也不好拒绝。
我可以再捐一笔,但是我得告诉你们,赈灾是个无底洞,但凡脑袋正常的生意人,都不会无限度的往这不见回报的坑洞里扔钱。
邓拓忙道:不会无限度索要的,如今董县令已将胶河灾情上报给了朝廷,想必赈灾款项很快就到了。
钱老太爷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摇头笑道:你家老六是个人精,若是朝廷的赈灾款真那么可靠。
他顶多是让县衙出面来拆解银两,又怎会动用私情来募集赈灾款?邓拓震惊道:不会吧,向朝廷申请拨付赈灾款。
还是我六哥提出的啊。
钱老太爷叹口气道:有没有款项拨下来是一回事,申不申报是另一回事。
哎,也是我这老头操闲心了,朝廷里的事情,你们家老六比我清楚多了。
你们回去吧。
回头我让人将银子送过去。
出来时,我们正好遇见了端着个红木盒子的钱蕙。
想着我没替她当成媒人,反倒把自己给搭进去了,我便觉得有些尴尬,故而低垂了头,迈快了步子。
假装没有看见她。
谁知钱蕙却主动招呼道:苏姐姐,拓哥哥,等等我。
见邓拓停住了脚步。
我也只得停了下来,心里却后悔不跌:早知道会遇见她,我就不该和邓拓一起来钱府。
钱蕙走上前来却道:苏姐姐,我知道你们是来替灾民募集银子的,我这里有些首饰。
平日也没怎么穿戴,就捐出来给灾民换些米粮吧。
我诧异接过她递来的木盒。
感觉沉甸甸的。
打开来一看,里面竟全是珍珠扇贝、玛瑙珠翠。
我当即道:这么贵重的饰物,妹妹还是收回去吧。
钱蕙摇头笑道:这是我的一份心意,你们不要拒绝。
若不是我娘不让我出府,我还想和你们一起去替灾民募捐呢。
邓拓便躬身道:难得蕙儿妹妹一片善心,我就替那些村民谢谢你了。
我抱着盒子,也屈膝一礼:谢谢妹妹。
从钱府出来,邓拓便说直接去典当坊将这些首饰变现,我却突然有了个主意。
既然钱蕙这样的富家小姐也想替灾民尽份心力,我们何不在这些小姐之间搞些义卖募捐活动?寻思一番,我便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邓拓。
邓拓一听便大为赞赏。
我们便又折回了钱府,将这个想法与钱蕙交流了一番。
钱蕙见我们去而复还,起初有些诧异,再听我说完想法后,顿时击掌赞道:苏姐姐这个办法好啊。
我可以出面邀集城里的小姐们,让大家把自己不喜欢的首饰捐献出来,若有其他人看上,就出资买下,出售的这些钱正好就募集给灾民。
这件事很快落实下来。
在我和秦珊的全力协助下,义卖募捐活动两日后便在钱府后院成功举行。
城里但凡有些家底的富家小姐们都纷纷应邀前来。
在义卖活动中,往日比吃比穿的小姐们个个不甘落后,纷纷掏出体己钱替自己买面子,也替灾民尽善心。
通过这次首饰义卖会,我们募集到的银子又支撑了灾民们好几日的开销。
这日晚上,我和邓拓、秦珊、我娘几个围坐在灯烛下,商量借鉴首饰义卖会的模式,为城里的富家太太们再搞一次绣品拍卖会时,邓训突然回来了。
当一身褴褛的他出现在门口时,不但我娘没认出他来,就连秦珊也都捂唇惊呼。
他浑身上下,除了那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眸一如往昔外,再寻不出半丝世家公子应有气质来。
他对着我娘躬身揖礼唤了一声伯母后,便匆忙道:我先去沐浴了再过来。
秦珊忙忙起身去后院替他准备热水。
我们几个接着商议拍卖会的事情,直到一个时辰后,才见换了干净衣衫的他走进屋来。
怎么洗了这么久?我站起身来。
邓训尴尬道:太脏,先后洗了三次。
若不是想着要过来给伯母道声谢,我都想泡在热水里不起来了。
说罢,邓训果然便抬步走到我娘面前,一脸郑重的施礼道:这些日子,伯母管理募捐账目辛苦了,我替那些村民谢谢你。
我娘听了,慌忙站起身来:如今我们既是这高密县的人,替乡亲父老出点力也是应该的。
要论辛苦,你一直留在包头山安抚村民,这却是真的辛苦了。
见两人说话这般认真客套,我便拎了陶壶倒了杯热茶给递给邓训道:都是自家人,干嘛把话说得这般客套,都坐下说话吧。
这话一出口,我便感觉我娘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我的脸一红,慌忙侧身问邓训:你晚饭吃了没有?秦珊正准备着呢。
说罢,邓训接了茶杯在桌前坐了下来。
瞥见我们放在桌上的策划方案,邓训专注看了一阵,便抬头问道:这是谁的主意?邓拓笑道:上次的首饰义捐和这次的绣品拍卖,都是嫂……苏小姐想出来的。
邓拓每次叫我的时候,都会莫名其妙的在人称上卡一下,我娘狐疑的目光便转移到了邓拓脸上。
真是难为你们了。
邓训说这番话时,目光却是定定落在我的脸上,直看得我有些心慌他才满足移开。
邓拓问道:六哥,你今日怎么突然回来了?邓训抿了口茶道:傍晚时候跟董承几个去响水滩看了看临时居住点的修建情况,顺便就回来换身衣裳。
我便问道:还得回去吗?今日不回去了,明日天亮了再走。
邓拓撅嘴道:六哥,这安抚灾民之事,本就应该是那县令董承的责任,你又何必事事代劳?邓训淡淡道:董承那日在村民最害怕最恐慌的时候离开了安置点,村民对他失去了信任。
要安抚人心,就必须得让村民感觉有个可以依靠的人。
这个狗官!等我回了洛阳,我就给大哥仔细禀报一番,让他找机会参他一本。
休得胡来!邓训出声制止道。
邓拓辩道:六哥,你还没看出来么,董承这人不但没什么本事,还有贪腐官银的嫌疑……没有根据的话,不可乱说。
怎么没有根据?一个九品芝麻官儿,每月俸禄才多少?可你看看他穿的衣服,看看他家的宅子,还有他养的那几房姨太太……邓训摇头道: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
官场之事,如同江河湖海,水至清则无鱼。
董承来高密已经五年了,虽然没有大功,但也没有大过。
世间没有十全之人,他的缺点都摆在明面上,其实反倒容易管束。
这些日子有我们督促着,他组织这边的修建倒也算尽心尽力了。
邓拓不甘道:可是他……你有这闲心管一个芝麻官儿的贪腐案,你到不如回洛阳去,找大哥商议一下这河堤修建之事。
如今人工倒是有了,缺的就是钱了。
哪来的人工?想起上次邓训与董承谈及河堤修建之事,说要征用上千的民工,我便好奇插了嘴。
想是没料到我会关心这个问题,邓训略感诧异的看着我,随即唇角便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来:就是河崖村的这些村民啊。
邓拓惊讶道:六哥,你想让灾民们来修河堤?邓训点点头。
这些村民刚刚蒙受灾难,痛失家园,又如何会答应来做这修堤的劳苦民工?连我娘也觉得邓训这个想法有些不近人情。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四七章 坐拥星空见我娘也关注这个问题,邓训当即坐正了身子,一脸认真道:回伯母,我这几日一直在思索这些村民的安置问题。
尽管我们都很同情他们,但我们不可能用募捐这种善举来供养他们一辈子。
要重建家园,最根本的还是得靠他们自己。
回想起这些日子我和邓拓四处募捐所受的冷遇,我对他这几句话很是赞同。
邓训略作停顿后,便将他的安置思路说了出来。
一方面,鼓励灾民投亲靠友;另一方面,鼓励灾民自力更生。
鼓励灾民进城务工,对主动聘用灾民的商户,可以减免一定赋税;鼓励灾民自主创业,对有技艺在身的灾民,县衙给予一定的引导和帮助。
而对于没有一技之长或者不愿进城的灾民,则集中安置在响水滩居住点,成为修建河堤的民工队,妇孺负责饭食供给,男子负责采石修建,县衙则根据工种支付劳动报酬。
听罢邓训的思路,我娘目带赞许,连连点头:邓公子想得周到。
若是当年竹溪镇那次大水后,能有人替大家想出这些出路,珊儿她也不会与亲人分离……我这才想起我娘说过当年竹溪镇发大水,我爹和秦珊的爹都是在带领村人救灾时被洪水卷走的。
而秦家一家老小孤苦无依,难以度日,秦珊的娘才狠心将她卖给了大户做丫环。
听了我娘的话,邓拓感叹道:原来珊妹也是因为洪灾才卖身为奴的?虽然我已不记得这些往事,但我和我娘离开竹溪镇到洛阳谋生,定然是与那次洪灾有关。
想起自己的爹爹就丧命于洪水之中,我便越发觉得修筑河堤是件大善事。
我娘却又道:邓公子方才说修筑河堤缺钱,我准备将洛阳的店子打出去,折现的款项就捐出来修筑河堤。
邓训闻言当即起身推辞:伯母,这怎么使得?你辛苦经营这些年。
吉庆堂才有了如今的规模,且不说这是你和悦儿的依靠,单是你这些年为之付出的心血汗水,就难以估量。
修堤的财资,小侄自会想办法筹集。
我娘摇头道:只要人在,店子就有重开的机会。
这河堤一日不修,百姓就一日不宁。
我是经历过洪灾的人,不愿看别人再尝这家破人亡的滋味。
我这么做,悦儿他爹在泉下也一定很高兴……提到我爹,我娘眼圈一红。
言语便哽咽起来。
看着我娘这般模样,我忽然便理解了这些日子她为何对救灾之事这般尽心尽力。
邓训和邓拓看我娘这般模样,都愣愣怔住。
不知如何是好。
我起身道:既然我娘有这份心,邓先生就莫要推辞了。
邓训抿唇看着我,终于肃然了脸色,对着我娘深躬一礼:那我就替高密的百姓,谢谢伯母的这份大恩。
我娘抬袖拭了一下眼角。
随即又道:我过些日子就动身去洛阳处理此事,财资早些到位,一过雨季这边就能动工。
既是如此,那我就和伯母一起动身,我也正好回去找大哥禀报修堤之事。
由他出面筹集款项,说不定也能得到皇上的恩准……邓训点头道:如此也好。
路上还能有个照应。
我上前道:娘,我想和你一起回洛阳看看……你不能去!你不能去!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两道异口同声斩钉截铁的话给截住了。
我诧异看着我娘和邓训。
却不知道他们竟有观点如此一致的时候。
邓训瞥了我娘一眼,随即上前一步对我道:悦儿,如今这灾民安置之事,千头万绪,我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你得留在高密给我当助手。
邓拓也上前道:是啊,是啊。
这私塾都停课好几日了,总不能因为灾情就耽误了孩子们的课业吧,我六哥要操心灾民安置和河堤修建的事,孩子们的课就全靠你了……我娘也走过来道:悦儿,这洛阳一去两千余里,一路车马劳顿,你身子才好,不适合出远门。
我狐疑的看着这三人,总觉得他们是在找借口拦着我回洛阳。
联想起那日邓拓说邓训为了我辞官、退婚、离家的话,我便觉得这里面大有猫腻。
先生,饭菜好了,秦姐姐让我来叫你一声。
正是我疑惑猜测之时,门口便响起一道脆生生的呼喊,却正是这几日因洪水寄住在私塾里的陈知。
邓训当即道:终于做好了,我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伯母,那我就先去吃饭了?我娘点头道:快去吧,这时辰也不早了,我和悦儿就先回去了。
邓拓也道:嗯,我送你们。
我一句话都没插上,便被我娘拉着往院门口走去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邓训,与他目光交织间,我便想起自己还有诸如陈夫人、云朵、张氏等人近况的好多话想问他。
回了自家院子,梳洗完毕躺在床上,我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邓训明日一早就又要返回包头山安置点,这一去不知道又是多久才会回来,这些问题我得今晚问了才能安下心来。
我坐起身来,竖耳听了一阵,感觉内室里我娘好像已经睡熟了,我便轻手轻脚的爬下床来,正欲躬身穿鞋子,又怕厚鞋底儿走路吵醒了我娘,便干脆赤着足小心翼翼开了房门,溜了出去。
这么晚出门,我还正想着去侧屋找盏风灯拎上,不料一仰头,便是漫天璀璨星光。
这到好,也省了拎灯了。
我抬步往院门口走去,走了几步便又停住:这个时辰去敲门,惊醒了蒋勇和秦珊反倒有些尴尬,不如直接翻了院墙去找他?念头一起,便再难遏制。
我当即便搬了院角的竹梯搭在墙角,一步步翻爬了过去。
虽然自家院子离私塾的正门还有一段路程,但我却清楚这院墙翻过去,就是私塾的后院。
离邓训住的屋子不远。
可当我呼哧呼哧爬上院墙,被迎面而来的清爽夜风一吹,我便忽然清醒过来:我一个闺中女子,半夜三更翻墙入户去找男子,这也太过孟浪了啊?!寻思一番,我摇头告诫自己:为人师表啊,这有违礼制的事儿,一定不能做!若是一念之差落下话柄,日后我又怎么给孩子们以身作则?!我艰难的做下这个正确的决定后,埋头正要扶着梯子下去。
视线便撞在了一道月白的身影上。
我惊了一跳,注目再一看,居然是邓训那厮负手仰头立在院墙之下!原本我就是想着去找他问话的。
可万万没想到会在自己翻爬院墙的尴尬时刻被他逮个正着。
我面上一热,便抬手指着天上吱唔道:我,我是来看星星的。
哦,苏先生雅兴!这么晚了,邓先生怎么还没入睡?想着这厮大半夜的在后院里呆着。
竟像是要专门逮我一般,我便有些心虚。
我也是来看星星的。
这厮的话甫一说完,身影一晃,突然便掠到我面前来了。
见他鬼魅一般跃上院墙,我被吓得不轻,手心一滑。
人便往后栽去。
我以为这下自己要跌得再次失忆了,手臂却被他一把拽住,拉了回去。
虚惊一场后。
我喘息不定道:你,你上来干什么?!看星星啊。
邓训勾唇笑道,随即自如的在院墙上坐下。
你在院子里不是也能看见么?能看见。
可是我以为站在这院墙上看,星星会不一样呢?我不由得抬头再次望了望天上:胡说八道,还不都是星星。
都一样的话。
苏先生何必还要搭了梯子来看?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入了他的话套子。
这厮分明就是想捉弄我来着。
我心下一恼。
强辩道:我先前在院子里看星星,看着看着,突然有只野猫窜过去了,我就好奇上来看看……野猫?是什么颜色的?黑色的。
苏先生真是好眼力!我正欲说自己一贯眼力不错,突然便发现自己不小心又入了他的套子,一时面红耳赤的尴尬怔住:我,我……手臂突然一紧,身子一轻,我的话还没说完,人便被他从竹梯上拽起,只一个翻转,便落进了他的怀里。
我正欲挣扎,耳边便响起他低沉的声音:你就不能直接说你是想我了?我……我很想你。
我想说自己是想找他问问云朵她们的情况,可这话还没出口,便被他的话堵住了:悦儿,我很想你。
在包头山的每时每刻,我都在想着你。
想多了,我就想些不确定了,你是真的答应我了?我忽然有些想笑,他居然也这么健忘了?他却又道:直到刚才看你爬了梯子上来,我心里才又踏实了。
可是,你为何爬上了墙头却又准备放弃?被他看穿,我只能如实道来:我们两个未婚男女,月下私会,于礼不合……还好,今晚没有月亮。
邓训突然接话道。
你……我再次语滞。
邓训将下颏抵在了我的额头,轻声道:悦儿,等安置好灾民,我就去跟你娘提亲。
只是,我如今这草芥之身,要委屈你了……这话又让我想起了邓拓的话,我便打断道:你为我辞官、悔婚、离家,你不后悔么?不后悔。
这三个字说得这般坚定,没有丝毫犹豫,却让我心存疑惑。
我仰首望着他,星光下,他清俊的面容泛着淡淡的玉光,那双深黑的眸子却隐在眉峰下的黑暗中,深邃如渊,难以窥清。
好一阵后,邓训微温的手指抚上了我的脸,从眉梢一路流连而下,最后停在我的唇上:悦儿,当有一日,你记起你曾为我放弃了什么,你便不会这般怀疑我的话了。
我却陷入了迷茫:自己曾为他放弃过什么?【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四八章 上门提亲几日后,响水滩居住点修建完工,村民们有序从包头山安置点转移出来,住进了竹木结构的过渡房。
在这期间,我们策划的绣品拍卖会也在城里如期举行,太太们的出手比小姐们还阔绰大方,我们募集到的这笔银两,正好为村民们购置了锅碗瓢盆和柴米油盐这些物资。
替村民们按户头分发完物质,已是日暮时分。
立在河滩的高地上,看着一柱一柱的炊烟从每家每户的板房中袅袅升起,我忽然便有些感慨:蹴鞠那日,我还曾坐在桦树林下的草地上编过草环,而今这里却已是一片房舍密集的崭新村落了。
炊烟徐徐腾起,在落日的余晖下连绵成了薄薄的一带烟云,将整个村落笼罩在一层融融恰恰的暖光之下,空气中飘来了柴草和饭菜的闷实香味,深嗅一口,便让人感觉格外的踏实和满足。
一身白衣的邓训立在村中的一株桦树下,正与董承几个商议着灾民安置后续的事情。
远远望着夕光下他颀长清俊的背影,我有些错觉他也是一株直直挺立着的白桦树。
过了好一阵,邓训结束了与几人的谈话,回头望了我一眼,随即便快步走了过来:在看什么?炊烟。
我第一次发现,炊烟这么好看。
邓训在我身边站定,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好一阵,他才点头道:嗯,这也是我看过的最好的风景。
我会心一笑,转头问他:安置的事情忙完了么?差不多了。
剩下的事情,就交给董承他们了。
走,我们回家。
说罢,邓训牵起了我的手。
这光天化日之下,怎能做出这出格之举?我心下一慌,想挣脱他的手。
邓训却握得更紧了一些:他们都知道你是我的夫人。
这些日子以来,但凡运送物资时碰见董承、赵述几个,他们总是躬身称我一声邓夫人,就连安置点里的村民们,也都跟着这么叫开了。
起初我还想辩解一番,可误会的人多了,我百口莫辩,就干脆保持沉默了。
我转头四望一圈,暮色下大家都忙着各自的事情,似乎没人注意到我和邓训。
我才略略放下心来,由他牵着往城里走。
走了一阵,邓训的手放松了些。
我抬起头来。
前面一个背着竹篓的村人迎面走来。
我以为他是要放开我了,被他紧握在一处的手指不由得放松了一些,谁料他修长的指节却一节一节慢慢滑入了我的指缝,掌心交叠,指缝相合。
紧紧的扣在了一起。
不是第一次与他肌肤相亲,可如此十指交扣,紧紧相握,却是第一次。
掌心的温热,随着交握的十指传递,一丝丝。
一点点,慢慢涌入了脉管。
我所有的感官都在一瞬间放大,他的心跳。
他的呼吸,甚至彼此掌心肌肤的轻微摩挲,都突然变得清晰可辨。
这样的感觉让我心颤,我悄悄侧回头去看他,他却正抿唇含笑看着我。
淡淡夕光下。
那清俊的眉目间,却似一泓秋水。
清澈而温润。
看着看着,我脚下一绊,身子竟是一个趔趄。
看傻了么?邓训手下加力,我便被他拽进了怀里。
邓先生好,邓夫人好!适逢那名村人走近了,认出了我们两人,便出声招呼。
我顿时面红耳赤,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赵老伯好!邓训扶着我,还不忘和村人回礼问好。
待赵老伯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我红着脸道:我都不认识他,他怎么也这么叫我?邓训笑道:他认识我啊。
象我这般德才兼备为人正直的先生,手里拉着的必然是自家的夫人啊。
我们,明明连亲都还没定,他们怎么就都误会你已经成家?在包头山那些日子,和村民们处熟悉了,几个大妈大婶都争着要替我说媒,李家的姑娘,宋家的妹子……难怪你几日都不回城一次,原来是这些姑娘妹子把你留住了!邓训一怔,随即便点头道:是啊,那几个姑娘我都见过,清秀文静,斯文有礼。
还是几个?你居然还去见了她们?!我心下一恼,便想甩开他的手,不料这十指扣得太紧,却怎么也甩不掉。
邓训勾唇笑道:我方才话都没说完,你就吃起醋来。
我就是被这些大妈大婶说得头大了,才说自己早已成家,娶的是苏家小姐……我,我这是吃醋了么?我不由怔住。
邓训慢慢牵起我的手,拉至唇下,轻轻吻了一下我的手背,随即一脸郑重道:悦儿,我既是执了你的手,便再也不会放开了。
就是他日你反悔了,也甩不掉了。
这厮笑起来时一脸促狭,总觉得是在捉弄人一般,可一旦严肃起来,这张脸却是端端的郑重认真。
看着他这幅模样,我便有些害怕起来:若他日回想起了过往,我真后悔了怎么办?对了,你娘说的是明天动身回洛阳吧?邓训突然问道。
我愣了一下,点头道:好像是吧。
那我们得赶紧了。
邓训拉了我便往城里跑。
做什么?找你娘提亲啊。
啊?!现在?现在!为什么要用跑啊——我被他拽得急跑一阵后,气喘吁吁。
邓训脚步不停:我怕晚了店子关门了,准备不齐十二祥瑞啊。
十二祥瑞?我愣了一下,身子被他带得往前又跑了好几步,才停稳步子:十二祥瑞不是纳征时才送的么?这都是婚义第四礼了,前面的纳采、问名、纳吉呢?都行过了啊。
什么时候行过的?我诧异道。
我都问过你了,你愿意嫁给我,这纳采和问名就完成了啊。
至于纳吉,经过这么多事儿,我们都还活着在一起,说明我们的八字很合得来啊……你一会儿。
也准备这么给我娘说?邓训自信满满:伯母深明大义,一定会同意的。
我娘她老人家可是从事婚仪工作的专业人士啊,她怎么会同意自己的女儿就这么给他唬弄走了?我还想劝劝邓训,他却拖了我的手便往城里跑了。
执子之手,把子拖走!忽然想起有次邓训给孩子们讲过《击鼓》一诗后,丁卯和陈知两人改编的那首儿歌:执子之手,把子拖走。
子若不走,关门放狗。
哎,我脑子里想的什么啊……进城之后,邓训将我送到我家院门口。
转身便急匆匆去采买十二祥瑞了。
看着那道行色匆匆的背影,我唇角不觉便勾起了一丝笑意:这厮怎么突然这般着急了?傻笑什么呢?我娘给我开了院门,一脸狐疑的看着我。
没……没什么。
我匆匆闪身进门。
晚饭后。
我正帮着我娘收拾碗筷,前院便传来了敲门声。
我手刚沾了水,悦儿你去开门看看,是不是秦珊给我送顶针过来了。
我娘头也不抬道。
还是我来洗碗,你去开门吧。
我抢过我娘手里的瓜瓤道。
我娘狐疑看我一眼:你这丫头今儿怎么了?呵呵。
好久没帮娘你洗碗了啊。
我娘用围裙擦了手,随即便将手背贴上了我的额头:你没生病吧?我摇头笑道:哪有。
外面的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我娘看我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果然,前院便传来了邓训问好伯母的声音,以及搬抬物件的声响。
再后面便是客堂里落座、倒茶和模糊的谈话声隐隐传来。
不会吧,他自己上门来提亲?都不请个专业的媒人么?!我忙忙加快了洗碗的速度,将锅里的碗筷刷洗擦干放进了橱柜。
又将灶台上的物件收置规整后,便急慌慌踮脚溜到客室外,想听听邓训怎么说服我娘。
我的耳朵刚刚贴上窗棂,便听我娘冷冷道:邓公子,你对小女的用心我也早就看出来。
只是我听闻你与那阴家七小姐尚有婚约在身。
先夫在世时,就曾立下了个规矩:我苏家女子。
只为妻,不做妾!我听得一怔:邓训与别家小姐还有婚约?!伯母有所不知。
这个婚约其实本就聘的是悦儿,只是媒婆弄错了人,造成了这场误会。
上月里,因小侄辞官离家,无所建树,阴家国舅已经主动撤销了婚约,是以小侄如今并未婚配。
阴国舅主动撤销了婚约?正是。
伯母,这是我八弟前阵子带回来的退聘书信。
一阵窸窣声后,我娘又道:先夫还有一条遗言,我想也得据实告知邓公子。
伯母请讲。
娶我苏家女子者,只能一妻,不能有妾。
我娘不是说我爹是被洪水卷走的么,还说竹溪镇翠屏山上的坟茔只是衣冠冢,爹爹他老人家又是什么时候给我娘留的遗言?这边却听邓训道:伯母放心,邓训此生只娶一妻,断不会让悦儿受半点委屈。
客室中突然便安静了下来,只听得茶盏取放的细微声响。
我正感觉气氛不对,便又听得我娘道:我开办吉庆堂以来,将无数女子送入了婚庆的喜堂,既有世家千金,也有市井女儿,她们所嫁夫婿也是三六九等,各有差异。
但据我观来,这些女子婚后真正过得舒心适意的,却不过十之二三。
我有些诧异:怎回这样?嫁入豪门和嫁入贫户的女子都很难幸福么?看得太多,我便明白过来,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姻缘模式下,决定一段婚姻质量的,不是男子的家世地位,甚至也不是男子的真情。
邓训诧异问道:有男子的一片真情,还不足以让一个女子感觉幸福么?不一定会。
在多妻多妾的家庭中,男子越是宠爱哪一个女子,那个女子的生活便越是艰难,她往往会成为众矢之的,难逃排挤谋算的厄运。
说来,我叔父家就是这样,妻妾相争,不得安宁,所以我坚定了只娶一妻的想法。
只娶一妻,也未必就能幸福。
男子太宠妻子,母亲往往便会不满。
这婆媳之间,也有诸多微妙的问题。
那这些能够幸福的十之二三,有何诀窍?婚姻没有诀窍。
这些过得美满幸福的女子,最根本的原因是,她们深爱自己的夫婿。
只有一个女人真正爱上自己的夫婿,她才会甘心学会包容和忍让,愿意付出理解和支持,她才能在面对贫困窘迫、妻妾之争或是婆媳相处的种种难题时,有着不竭的能量去应对,去改变,去争取!伯母的意思是?除非悦儿爱上你,愿意做你的妻子,否则我不会答应这门亲事!PS:感谢安邦文文和如初的打赏,谢谢亲们!【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四九章 琉璃世界悦儿,你不如进来说话吧?我正愣在门外寻思我娘先前的那番话,邓训突然便提高了音量。
我娘诧异道:悦儿,你在外面?好傻,我忘记了邓训这厮功夫了得,象上次一样,他一定早就感知到我在门外了。
我脸一红,只得尴尬走进客室。
客室里放着一只红得夺目的木箱,半开的箱子内,果然便装着金葫芦、玉如意这些象征十二道祥瑞的纳征大礼。
见我进门,邓训站起身来,一脸郑重道:悦儿,我今日登门是来向伯母求亲的,方才伯母说这门亲事须征得你的同意。
我瞥他一眼,这不都是废话么?他来求亲我是知道的,我娘先前的话,我也是听见的啊。
悦儿,你碗筷都洗完了?我娘突然问道。
恩,洗完了。
我刚回答了我娘的话,邓训又道:悦儿,我想问问你,你愿意嫁给我么?我脸一红,我那日在小土坡上就答应他了啊。
悦儿,你可是还没有想好?我娘也站起身来。
悦儿?邓训低唤一声,眼眸中浮起一丝探询疑惑。
虽然听着我娘说的那些关于幸福的话题,我感觉有些疑惑,可那日既是答应了邓训,我得做个诚实守信的人啊。
我便点头道:我想好了。
我娘的脸色却暗了暗:悦儿,你果真想好了要嫁与邓公子为妻?我点了点头。
邓训欣喜走上前来,与我并肩而立,朝我娘躬身道:我与悦儿心意相通,谢伯母成全。
我娘愣愣看着我和邓训,好一阵才又对我道:你先回避下,我还有话要和邓公子说。
这一次。
我却是不好再趴门偷听了。
刚走出客室,便听见院门叩响,却是秦珊过来给我娘送顶针了。
秦珊进门后抬头望了一下客室,将我拉到一旁,悄声道:我家公子来提亲,你娘同意了没有?大概,算是同意了吧。
哇,我家公子一定高兴坏了。
秦珊一脸喜悦,随即又凑近了道:那什么时候办喜事?我红着脸道:我怎么知道?呵呵,那我去帮你听听!喂。
不要啊。
秦珊对我的话听若未闻,惦着脚跟便凑近了木窗。
听了一阵,她便喜笑颜开。
做出无声拍手的动作,随即又努嘴示意我也过去听听。
其实,我还真好奇我娘会给邓训说些什么,犹豫一下,便也轻步凑了过去。
邓训谨记伯母教诲。
我却只得听这么一句。
两人的谈话便结束了。
听着脚步声从客堂出来,我慌忙大步跑开,躲进了自己的卧室。
过了一阵,我娘便端着个顶针盒子走进了卧室来。
娘,我帮你收拾明日的东西吧。
我迎上前去。
我娘看我一眼,摇头道:东西我早收拾好了。
悦儿。
娘往日给你说的话,你都忘记了么?我愣愣看着她,不知所以。
我娘叹了口气道:我原本想着回洛阳去了。
再仔细打探一番邓公子的为人,你却就这样答应了他的求婚。
娘,他对我很好的。
他对你的好,我是看在眼里的。
从这些日子与他的接触来看,他到也是个诚实可靠的孩子。
只是我那些姐妹们说的话。
却也未必都是空穴来风。
他毕竟出生望族,往日究竟是个什么人。
娘不知道,你也不记得,这般匆忙就应承了婚事,娘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我看着我娘,却不知道如何接话。
我六岁就认识了他,为何我娘却不认识他呢?我娘又道:今日我只是口头上应允了这门婚事,待我从洛阳回来后再决定婚期。
悦儿,娘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我不看门第家世,只希望你能过得幸福。
依照我娘的意思,她这次的洛阳之行,是还要考察邓训一番?次日一早,我娘便乘坐邓家的马车,与邓拓一道出发去往洛阳。
再过一日,停课多时的私塾正式复课。
邓训忙得不空,为孩子们上课的先生便只有我一人了。
为了方便教学,我也在邓训劝说下,从自家院子搬进了私塾的客房。
虽然灾民们暂时都平稳安置了下来,邓训却还是没有闲下来。
白日里,他带着都水丞的人沿着胶河两岸查看测量堤坝,夜里则在灯下仔细研究胶河水文图,亲自绘制图表,拟定修堤计划。
这天晚上,秦珊在厨房里忙着制豆腐,腾不开手来,就托我给书房里的邓训送壶茶去。
我端着茶壶走进书房,邓训正在灯烛下专注绘图,我走进去好一阵,他竟没有察觉。
我将茶壶在桌几一头放下,瞥见他案头垒着高高的一摞书卷,就随手拿起翻了翻,竟全是关于河道治理、堤坝修筑的书册。
瞥了眼他正在绘制的工程图表,我诧异问道:这些施工图表,不是该由都水的官吏来绘制么?他们也有绘制。
邓训头也不抬的答道。
话说出口,他似才反应过来是我来了,转过头来,眉眼间便泛了出笑意:悦儿,是你?我给他递上茶杯,不解问道:既然他们也在绘制,你又何必这么辛苦?邓训搁笔接过茶杯道:筹集修堤的财资不易,我不想有一铢一两的浪费。
我自己测算一番,也就清楚了整个工程究竟需要多少人工和财资。
那这些红线的位置,都是需要修筑的么?看着图纸上沿河两岸标注着一道道红线,我便好奇问道。
这些红线位置是急需修筑的,赭色线条的是可以稍缓一步的。
看着褐红两色几乎将整个河道都标满了,我便惊讶道:有这么长的河堤需要修筑,那得修多久啊?少则五六年,多则说不准。
说不准?这么浩大的工程,若是没有朝廷的专款支付。
仅仅凭借我们自筹资金,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完工。
这么复杂!你会一直把这事做下去?邓训点头道:前几日,胶河下游胶州的灾情传上来了,有好几个村子被洪水冲毁,伤亡人数多达几百人。
这次高密的人员伤亡虽然不大,但河崖村的村民们家园尽毁,损失惨重。
沿胶河一带,土质肥沃,村民都是沿河而居,这河堤不彻底修整。
这灾难就难以休止。
灯光下,邓训的眉头微微皱起,目光沉重却又笃定。
看得我心下有些不安:若是他在朝为官,或许会是个好官吧?邓拓说他的那些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如今却被搁置在了这个小小的高密县城……邓训忙碌着修筑河堤之事,我则忙碌着孩子们的课业。
一忙起来,时间就过得飞快。
转眼间便到了冬天。
担心响水滩那些板房里的村民吃不饱穿不暖,这期间我和钱蕙一起又策划了好几次不同明目的募捐活动,并用这些款项替村民们购置了棉衣棉被这些越冬物资。
钱蕙早已得知邓训和我定亲的事情,但她依然亲热管我叫苏姐姐,从明面上看不出她有什么情绪波动。
直到冬月,我听邓训说钱蕙与城北富商李家公子订了亲。
我心下的愧疚感才慢慢退却。
进入腊月,一场一场的大雪便接踵而来。
每日放学后,我立在私塾门口。
看着孩子们嬉笑欢颜的踏着积雪回家,我便思念起我娘来。
她说回洛阳处理吉庆堂,这一去就是两三个月,没有半点音信传回,莫非是这店子没人接手?行课到腊月初八。
县城里四处已经洋溢起新年的气息来,邓训便让我给孩子们放了寒假。
白日无事。
我整日都和秦珊一起守着炭炉绣花,邓训却似比平日还忙碌一些了,尤其最近几日,天天顶着风雪出门,早出晚归。
这日一直等到天黑,灶上的饭菜都热了好几回了,他才顶着满头雪花走进门来。
一进门,他便满面喜悦对我道:悦儿,胶河终于结冰了!秦珊见他进门,便急着去灶房替他热饭菜。
我起身倒了热茶给他,一边替他扫着满肩的雪粒,一边好奇问道:你这每日早出晚归的,就是去看河水结冰么?是啊。
等了这些日子,总算是结实了。
邓训喝了一口热茶,将茶杯搁下后,突然抓起我的手便往外走:走,我带你看看去!我诧异道:这天都黑了啊……外面亮着呢。
果然,走出门去,外面一片银白。
圆月高悬,清辉皎洁,天上的月光与地上的白雪交相辉映,一片银光流泻。
街巷、屋宇、树木、城楼,全都被这片银光笼罩着,宛如一个皓白的琉璃世界,光玉流转,美不胜收。
我恍如走进了梦境一般,被邓训牵着手,踩着簌簌作响的积雪,越过空寂无人的街衢,一路出了城门,来到了响水河滩。
夜色静谧,月光下的胶河,平整而光洁,仿佛沉睡了一般寂静无声,朝向天边蜿蜒而去。
看着夏日里蛟龙一般肆掠奔腾的河流,此刻被风雪冻结,变得这般安谧,这般文静,竟让人心里泛起一股奇异的柔曼感受来。
立在岸边,我深吸了一口气,顿觉冷冽清澈,直涤肺腑,忍不住嘶声道:好冷!啊,一高兴,我竟忘了让你穿上披风了。
邓训闻声,忙将他的狐裘大氅解下,给我披裹在身上,随即又握起我冻得冰冷的指尖,埋头替我呵气取暖。
见他这般兴奋,我不由笑道:你等着胶河结冰,莫非是想去河上溜冰?邓训一怔,随即摇头笑道:胶河桥那日被暴雨冲垮了,平日河水湍急,没法修桥。
趁着着冬日结冰,正好施工啊。
我寻思着先修座木桥,方便村民新年回村祭祖,等以后财资到位了,再重新修座石桥……我听得愣住:原来,他心心念念的,还是这些家园尽失的灾民!PS:谢谢圆子君的粉红票,谢谢安邦文文的打赏。
PS:小说已到尾声,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个类似结冰了的胶河一般静寂的读者群,喜欢聊天的亲们可以加一下。
群号:183491028,敲门砖:小缺夫人的名字。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五零章 亲戚里道腊月二十三,祭灶、扫尘、剪窗花、贴春联。
这一日,邓训照例和县衙那帮人一道,忙碌在响水滩的工地上。
秦珊带着蒋勇恨不得上梁揭瓦一般的打扫着各处的积尘,我守着一笼泥炉炭火,照着描好的花样小心翼翼的剪着窗花。
屋外突然便响起了嘭嘭的敲门声。
莫非我娘回来了?我丢下剪刀便冲了出去,一把拉开院门,却怔怔愣住了。
院门之外,立着一个眉目俊逸的青衫男子。
咋一眼,我还诧异邓训出门时明明穿着月白的狐裘大氅,怎么回来就换了衣衫。
再仔细看去,他的眼眸却比邓训更沉静柔和一些。
你,你是邓训的哥哥?青衫男子眉间闪过一丝诧异,唇角那丝刚刚牵起的微笑便慢慢僵住。
悦儿,你还记得我么?一个身着杏黄裘袄的美丽女子含笑走了过来,轻轻挽住了青衫男子的胳膊。
男子俊逸,女子秀美,这两人立在门口的端端是一幅郎才女貌的图画,让我看得有些愣怔。
四嫂,路上就给你说过了,六嫂现在还没恢复记忆……邓拓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
四嫂?那这青衫男子就是邓训的四哥?我当即曲膝施礼:悦儿见过邓四公子和夫人。
邓拓上前对我笑道:六嫂,你不如直接叫四哥四嫂得好,省得过些日子改不了口。
让让开去,我好久没见着我苏姐姐了。
一个身着朱红裙袄的玲珑女子突然从身后拨开邓拓,笑嘻嘻的凑到了我面前,一把拽住我的胳膊道:苏姐姐,我想死你了。
又来一个自然熟的姑娘?我愕然的看着她,却不知道怎么称呼。
见我一脸迷茫。
红裙女子笑道:苏姐姐,我知道你不记得我了。
不过我们两个注定是一生的好姐妹啊,早先你没答应做我的嫂子,可没想到最后却还是做了我的嫂子……这姑娘难道是邓训的妹子?听她这话,难道我以前拒绝过邓训的求婚么?童儿!邓拓突然打断道:你认真给六嫂介绍一下,别绕圈子了。
红裙女子回头看了邓拓一眼,吐了吐舌头,随即又朝我笑道:苏姐姐,我叫窦童,和你在学堂里是同窗。
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忘了我也没关系,我会帮你一点一点记起往事的!窦童?上次听邓拓提起过。
原来我和她是同窗?童儿没介绍完吧?挽住邓四公子的女子对我笑道:悦儿妹妹,童儿她是我们的八弟媳呢。
窦童撅嘴道:怎么没介绍呢。
方才就说了苏姐姐是我嫂子啊。
邓家弟兄十三个,你不说你是老八的媳妇儿,悦儿又怎么分得清?如初姐姐,你就喜欢和我抬杠!原来邓四公子的夫人叫如初?我已被这几位突然从雪地里蹦出来的邓训的亲戚弄得有些头晕了,再听说邓家共有十三个兄弟。
我瞬间便头大了……似看出我的为难,邓拓上前道:这天寒地冻的,愣在这里做啥,先进屋子里去慢慢聊吧。
我忙忙侧身道:几位请。
待几人陆续进了门,我才看见街巷中停着五六辆马车,几个身着赭袍的小厮正从马车上搬卸木箱。
只是。
这些东西却并未往私塾送来,而是往我家院门口搬去了。
八公子,他们走错门了啊。
我忙忙对身旁的邓拓道。
邓拓笑道:怎么会错呢?这是我六哥给你送的聘礼啊。
若不是这一路风雪太大。
我们两天前就该到了。
那我娘呢?我急切问道。
我们从洛阳出发时,伯母临时说要回竹溪镇一趟,她可能过两日就到了。
你把钥匙给我,我让他们将东西搬进去。
我娘不在家,这些聘礼就这么送过去。
回头我娘会不会不高兴?……怎么,你还想悔婚不成?邓拓笑道。
我脸一红。
只得从腰间取下钥匙递给邓拓。
看邓拓带着小厮去搬抬东西了,我便转身进了屋。
客室里,秦珊已将茶水点心铺排开来。
面对邓训的这些亲戚,我却十分尴尬。
虽说我娘口头上答应了这门亲事,我们却毕竟还没有成婚,我都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去接待招呼他们。
好在那窦童是个热络性子,我一进去她就凑过来拉了我坐下,热情主动的帮我回忆起我们往日在学堂里的事情。
她说起我入学那日,怎么捉弄了一本正经的周老夫子,害得她吃了戒尺,一旁帮忙端茶倒水的秦珊和那邓四夫人如初便捂唇笑个不停。
我也只好陪着笑笑。
心里却感觉她说的这个人,与自己没什么关联一般。
倒是坐在对面的邓四公子,一直看着我,却并不言语,让我心下有些隐隐的不安。
正觉得如坐针毡,邓训便和邓拓一道从外面走了进来。
四哥和四嫂也来了?邓训一进门,便面露诧异道。
邓四公子含笑站起身来,却是那叫如初的四夫人主动上前道:听小八说你们开春就要办喜事,你四哥特意跟工部告了假,专门来给你们帮忙呢。
邓训便躬身对两人拱手道:谢谢四哥四嫂。
喂,我也是来帮忙的,为何不谢我?窦童上前撅嘴道。
邓训瞥了她一眼,皱眉道:八弟妹你确定是来帮忙的?自然是来帮忙的啊。
邓训勾唇笑道:我就担心越帮越忙。
一旁的邓拓急急说道:嘿,六哥,你别打击人一片好心啊,人家这千里迢迢的,这天寒地冻的,这翻山越岭的……没过门就护成这样了,过了门。
我看你得改姓窦了。
邓训抬手拍了拍邓拓的肩膀,意味深长的说道。
邓拓辩道:要说护媳妇儿,谁能比得过六哥你啊,你怎么还没姓苏呢?邓训一拳砸在他肩头上:既然说是来帮忙的,外面马车卸完了,你就回头去接接我丈母娘吧。
六哥,外面下雪呢。
邓拓一手揉着肩,一脸痛楚道。
邓训瞥他一眼道:那你替我去响水滩守着,我去接人?别,别。
我和董承那几个八字不合,还是我去接伯母吧。
看着两兄弟这般模样,一旁的窦童便对我道:苏姐姐。
你家相公欺负我家相公呢,你管管他啊。
周老夫子一贯教导我们说要尊老爱幼,你家相公可是当哥哥的啊……咳咳……旁边一人突然猛的呛咳起来。
我们诧异转回头去,却是拿着拂尘的蒋勇站在梁柱下咳得面红耳赤。
你怎么了?秦珊忙端了杯茶水走上前去。
蒋勇憋得满脸通红:咳……灰尘,有灰尘……窦童也几步走上前去:勇哥。
扫尘你戴个口罩啊。
这灰尘呛住了,可不好受。
咳咳,谢谢窦小姐……关心。
蒋勇忙忙点头。
邓训憋着一脸的笑,朝我走了过来:悦儿,来,我给你介绍一下。
我站起身来:方才已经大致认识了。
小八两口子说话都没正经的。
还是我来重新介绍一下。
说罢,邓训便带了我到邓四公子面前道:悦儿,这是我四哥邓缺。
你们小时候就认识的。
他如今是工部的正六品制陶主事。
我便再次行礼:邓四公子好。
叫四哥吧。
邓训笑道。
我脸一红,又补了一声:四哥。
邓缺却只是对我点了点头。
我正奇怪他为何一直不说话,邓训又道:四哥幼时与家人离散,之后生过一场大病,导致失语。
如今宫里的御医还在替他想办法诊治。
难怪他一直不说话。
原来他口不能言。
我惊讶的望着他,他却回了我一丝淡淡的笑。
邓训又道:这位是四嫂桓如初。
四嫂的父亲。
是当朝名儒桓荣桓大人,桓大人治学严谨,门生遍及天下,其中最有名最出众的,便是当今皇上。
四嫂家学渊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日后你可以和她切磋请教。
我再行一礼:见过四嫂。
如初却扶住我手道:悦儿,我们以前见过的。
你们见过?邓训似有些诧异。
如初笑道:在宫里时,悦儿曾追着问我的名字,还说要找我一起玩。
没想到我们竟成了一家人。
宫里?我诧异的望着如初,我不是市井中的商户之女么,怎么会与她在宫里相见?邓训拉我转身道:悦儿,这一位就是还没过门的八弟妹窦童。
八弟妹是安丰侯窦穆家的小姐,自幼与你同窗求学,你们两个关系最好。
她的三哥,就是……窦旭。
窦旭?听闻这个名字,我的心下竟又是一痛。
窦童上前拉住我的手道:苏姐姐,你当年拒绝我三哥,其实我从没真正生过你的气。
我三哥是个粗人,你和邓家六哥哥才是最般配的。
我三哥,三哥他就是个没福气的人……童儿,胡说什么呢。
邓拓急急走过来打断道。
邓训却道:童儿妹妹素来心直口快,就由她说罢。
这些事,总归有一日悦儿自己也会想起的。
窦旭也曾求过婚,被我拒绝了么?早先你没答应做我的嫂子,可没想到最后却还是做了我的嫂子。
原来窦童说的是这个意思!按照邓训那日的说法,是他没有带我走,我赌气混进了军营,然后遇到了窦旭,被他打动了。
可既是被他打动了,我又为何会拒绝他的求婚?【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五一章 仗义同窗两日后,邓拓从半道上接了我娘回来。
当我娘进门看见满屋堆放着红绸包裹的木箱妆奁时,我便紧张的留意着她的脸色,她只粗略扫了一眼,连木箱都没打开一只,便对邓拓道:这一路上辛苦邓八公子了。
伯母说哪里话。
若非情况特殊,本来该是我几位哥哥亲自送上门来的。
邓拓躬身道。
我娘道:在洛阳时,邓老夫人就亲自上门来过了,这请期之礼也算是行过了。
洛阳到高密路途遥远,却不必再劳动几位侯爷了。
邓拓当即深礼一躬:多谢伯母深明大义。
送走邓拓,我娘便开始整理她从洛阳带回来的几大箱东西。
主要是衣物、首饰、书籍和一些小摆件,店子打给了她往日的一个姐妹,这些东西不好折价处理,便租了马车带回了高密。
娘,这一趟可还顺利?我也上前帮着她整理归置。
我娘点头道:若非是处理店子耗费了些时间,我早就该回来了。
在洛阳,我也与邓老夫人正式见过面了,她找人算好了日子,婚礼就定在三月的上巳节。
娘,你同意这门亲事了?我娘瞥我一眼,叹气道:娘往日对他也有些误会,这次去了洛阳,好多事情有了眉目,便也就放心了。
邓训是个好孩子,你配了他,你爹爹也会满意的。
从最初的反感,到后来的接受,再到现在的满意,却不知道我娘在洛阳究竟探知了些什么事情,对邓训的态度竟有了如此彻底的改观。
整个冬天,高密县城都笼罩在一片皑皑的白雪中,静谧而安详。
而私塾里。
却每日都热闹不已。
邓缺、邓拓、蒋勇带着一帮木工在忙着重新粉刷装饰东院的新房。
如初、窦童、钱蕙几个则带着不知从哪里请来的一帮绣女,整日在后院的暖阁里说说笑笑的绣制喜庆用品。
就连我娘,每日都是早出晚归,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春节之后,我每日闲得无事,打算与邓训商议后给孩子们复课,不料私塾里每日都有我不认识的邓家客人赶来。
许多闲置的屋子都被来客占据,就连往日用作课室的大客堂,也被重新启用了。
复课之事便只得作罢。
二月底,邓老夫人带着邓家的一众女眷从洛阳赶了过来。
在邓老夫人的车驾抵达前。
我娘便将我从私塾里叫了回去,并正式给我下达了禁足令,要我在上巳节大婚前。
不许再去私塾,尤其不能再与邓训见面。
每日被关在家里好生无聊,在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有个同窗还是蛮不错的。
窦童每日都要过来好几趟,不时给我传递私塾那边的情况。
诸如鸳鸯被绣完了,新房上好漆了,喜酒从东海运过来了,以及邓训在忙什么等等。
其实,我对这些都没什么特别的兴致,我最有兴致知道的是邓老夫人的为人和脾性。
只是。
我却不好直接开口向她打探未来婆婆的性情,只能听她描述每日冒着风雪去响水滩工地的邓训的行踪。
其实,就算知道邓训的行踪。
我被我娘整日盯着,也不可能出去见他。
喂,你怎么对你家相公的事一点都不关心啊。
窦童说了好一阵邓训今日穿了什么衣服几时离的家,我没给予及时的回应,她便敲着桌子喝道。
他每日都是去响水滩监工。
这个有什么好说的。
我瞥了窦童一眼,无聊道。
我听我小姑说。
男人结婚前几天的行踪最值得警惕了。
窦童凑近了道:你不知道吧,好多男人怕结了婚被夫人管束了,婚前都想放纵一番呢。
是吗?我有些诧异。
窦童神秘道:怎么不是!我那小姑父,就是在结婚前一天,被我小姑从青楼里揪出来的。
我心下震惊:这窦童的小姑是谁啊,还能这么彪悍?!窦童又道:虽说邓家家规不许他们兄弟逛青楼,可你还是得警惕其他女人啊。
以前六哥在洛阳时,喜欢他的小姐闺秀多了去了,就连我小姑当年也是被他迷得晕头转向的。
若不是她私下找邓华给六哥传信惹得邓夫人生气,指不定她现在还会缠着六哥呢……我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小姑是谁啊?窦媛啊。
窦媛?这个名字我听了完全没有熟悉感。
哦,忘了,你现在不记得她了。
她比我大两岁,也是和我们一起在长青书院念书的。
还不知道邓训身上竟还有这般的桃花债!我不觉便握紧了拳头。
苏姐姐你放心,知道蘅姨不让你出门,我今儿特地替你去跟踪了六哥。
你跟踪了六公子?是啊。
六哥今儿一早出门后,我就悄悄尾随其后,一路跟了去。
他没发现你?没有啊。
我知道六哥功夫好,我都轻手轻脚,距离留得远远的。
那你可有发现什么?六哥去了响水滩后,一直和修桥的工人待在一起,这里敲敲,那里看看,还牵了绳尺测量新架的桥面……听到这里,我略略松了口气,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口热茶。
苏姐姐,我对你够好吧。
为了替你监视六哥,我一个上午都躲在树丛里,脚趾头都快冻掉了……想象侯府千金窦童藏在树丛里监视邓训的模样,我便觉得有些傻得可笑。
可我还没笑出来,窦童的表情就发生了变化:虽然我被冻了个半死,不过今天总算没有白去!我听得不由一愣。
快到午时,我又冷又饿,正准备撤离回家,突然便看见一个穿红裙的女的提了食盒上了桥面。
那女的一看就有问题,所以我就又留了下来。
那姑娘有什么问题?我的手不由得将茶杯握紧了一些。
这么冷的下雪天,她居然只穿着短襦百褶裙,那风雪吹刮得‘呜呜呜呜’的。
我看了都直打哆嗦,这不是明显有问题么?果不其然,她走上桥面就直奔六哥去了,六哥和她说了几句话后,见她一直哆嗦,便将大氅脱下来给她披上了……咔!屋子里突然传来一声脆响,我和窦童听得都是一惊。
待手心突然传来一阵滚烫,我才啊的一声将手中裂成几块的茶杯丢掉。
窦童却是一声惊呼:啊!苏姐姐,你手出血了!我这才感觉到火辣辣的刺痛从掌心绵延出来,我一手摁着血口子。
一边对窦童道:后面柜子里有棉布,去给我拿一块来。
窦童忙忙去搬了一卷棉布过来,手忙脚乱的撕了一块替我包扎伤口。
她边包边道:苏姐姐,你生气的话,就直接摔了茶杯解气,这捏碎了还不得伤着自己……有些尴尬,我便说道:这茶杯往日就裂了口。
刚才被开水惊了。
你吓死我了。
窦童替我包好手,竟做了个抬头抹汗的动作。
我埋头看了看包好的手心,转身便往屋外走。
身后传来窦童急切的呼喊:苏姐姐,六哥其实也没多大的错儿,长得好看也是他爹娘的问题,主要还是那个女的不对。
你可千万不要……我停住脚步,诧异回头:不要什么?不要为难六哥啊。
窦童埋头低声道:小八哥若是知道我替你当内奸,他会说我的……为难邓训?难道她以为我是要学她的窦媛小姑一样冲出去捉奸么?我出门到院角拿了扫帚和撮箕。
走回屋里时,窦童一脸惊讶:你,你不是去找六哥?我边扫碎片边道:我找他干嘛?他和那姑娘……那姑娘可能是个灾民,家里没有厚衣服穿,六公子他素来是个乐善好施的人。
送她件外衣御寒也没什么。
我佯装镇定道。
窦童听了便点头赞道:苏姐姐,你果然好大气。
不过你放心。
我今天已经替你教训了那个女的了。
你教训了那个女的?我手里的扫帚便停住了。
恩。
我在路上刨了个大坑,用树枝遮掩了,还铺了层细雪,她回来的时候一定会踩了陷阱栽个狗啃泥的。
看不出来,这侯府千金居然这么腹黑!我正在心下感叹,秦珊便急匆匆走了进来:窦小姐,原来你在这里啊!可把我们找死了。
我一直就在这里啊,你急慌慌找我做什么?窦童一脸郑重道。
秦珊急道:也不知道是谁那么缺德,在响水滩那边的雪路上挖了个大洞,先前八公子去找你的时候,没留神栽进坑里崴了脚……啊?啊!我和窦童异口同声。
只是,我是带着不可思议的震惊,她却是后悔不跌的惊呼。
这声惊呼之后,眼前一道红影便箭一般冲出了门去。
我却还没回过神来,窦童又急匆匆跑了回来,凑近我耳边细声道:苏姐姐,这事你可千万要替我保密啊!想着这位同窗好心替我捉奸出气,却把自己的相公给坑了,我便很仗义的点了点头。
随即,那道红影便又飞快的冲了出去。
窦小姐她这是怎么了?看着窦童来去匆匆,秦珊诧异不解。
没事,她就是替她相公捉急了。
我解释后,又问道:八公子伤得重不重?还不算太重,大夫来看了,上了敷药,说要卧床休养几天。
我松了口气:哦,那就好。
你替我给他问个好。
送走秦珊,我看着掌心浸了血的棉布,恨恨道:钱蕙、窦媛、红裙姑娘,这厮惹的桃花债还真不少啊,回头得跟他好好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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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五二章 喜结连理三月三,上巳节。
竟是转眼便到了。
这天卯时一刻,我便被我娘叫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我发现如初、窦童和秦珊都含笑立在床旁。
不是我结婚么?怎么她们比我还积极。
我叹一口气,坐起身来,正准备抓过床头的衣裳穿起,如初便摇头道:今日你是新人,不能穿旧衣。
新人么?我有些愣怔。
苏姐姐,内室的辟邪汤都准备好了,先沐浴吧。
窦童笑道。
对啊,起床要沐浴辟邪汤,祛除污浊之气。
我想起我娘昨夜睡前交代的婚礼程序,起身往内室的浴桶走去。
谁知如初、窦童和秦珊却都跟了进来。
不用帮忙,我自己来就好。
我忙忙阻拦道。
往日都是自己沐浴,突然来这么几人看着自己,好生尴尬啊。
悦儿,这是婚礼规矩。
她们是要替你祝颂祷词的。
我娘立在外间笑道。
必须这样么?我转头望着如初。
如初含笑点头: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我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极不情愿的脱了亵衣,随即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窜进了浴桶。
身体一没入温热的水中,人便清醒了许多。
这时,如初、窦童和秦珊便一人提着一个扎了红缎带的细篾竹篓围了过来。
正觉得尴尬时,她们三人便从竹篓里抓了花瓣、文旦和松木屑,一边抛洒一边吟诵起祷词。
沐浴在这片人工花瓣雨下,听着这些祈祷多子多福、白头偕老的祝颂之词,我的脸颊便有些发烫。
原以为她们颂罢就会出去了,却不知道这个仪式居然有那么久。
秦珊替我换了三次水,足足泡了半个多时辰,直到我在浴桶里泡得浑身皮肤发红。
才被允许出浴。
出浴后,在她们的帮助下,我换上了大红的丝绢亵衣,外面套上大红的裙裾后,我娘便替我端来了早餐,却是一碗用百合、莲子熬制的稠密羹汤。
陪我用过早餐,如初和窦童便告辞离开了。
待我再次洗漱后,便又进来了两个和我娘一般年纪的婶婶,将我摁坐在妆台前替我盘头。
每盘一圈,她们便祝颂一句祈福的话语。
盘头完毕。
又换了两位婶婶进来替我行升眉礼。
她们手中的红线在我面前横竖绞夹,我被扯得满脸烧灼,直想浸进冷水里凉一凉时。
这道礼仪才宣告结束。
这之后,我还没来得急稍事休息一下,却又是一番繁琐的修颜、上妆之礼。
终于明白我娘为什么要我那么早就起床,等我完成这些繁琐无比的仪式,终于换上玄衣纁边的正式婚仪礼服时。
已经是申时过后了。
我像个木头人一般,坐在内室的妆台前听凭这些婶婶们摆布,虽然自己什么都没做,却被累得不行。
等这些婶婶们都退去之后,我娘抱着个尺许长宽的红木盒子走了进来。
累了吧?我娘走上前来。
我扭了扭脖子,点头道:好累。
比带那群熊孩子上一天的课还累。
每个人结婚都得这么累么?我娘笑道:不一定啊。
我和你爹爹结婚的时候,就简单多了。
只是邓家毕竟是名门世家,有着许多讲究。
我叹了口气。
看着我娘手里的红木盒,便随口问道:这里面是什么?是娘给你礼物。
我看看。
我当即抬手想打开盒子,却发现上面还挂着个铜锁。
我笑道:什么东西这么宝贝,居然还要锁着?你小时喜欢乱翻我的东西,怕被你砸碎了。
我这才弄了锁子锁上的。
这盒子里的东西,我小时翻看过?我便越发好奇了。
忙忙伸手道:钥匙呢?钥匙在你妆奁的首饰盒里。
我去找来看看。
我站起身来。
我娘笑道:邓训的轿子都停在外面巷子里了,你确定要现在看嫁妆?我侧耳一听,外面果然有丝竹礼乐声不绝传来。
我娘又道:本来,应该昨天晚上就给你仔细交代婚礼的敦伦之礼,但娘看你和邓训两情相悦,便不愿用这些教条的礼制剥夺了你们的乐趣。
这个盒子,就是娘送给你们的新婚礼物,帮你们完成大婚的最后一礼。
这盒子事关婚仪最后一礼,想必十分重要。
我便郑重点头道:谢谢娘亲。
外面传来赞者的高声呼礼:吉时已到,请新人上轿!我娘便将桌上的喜帕替我盖在头上,挽了我的手:走吧,娘送你这最后一段。
从卧室到院子门口,只是短短的一段路,却是我走得最慢的一段。
不是因为视线被喜帕遮掩,而是明明自家的院子与私塾隔墙相通,我却有种将要离家很远的错觉。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目光落在隔离两家的院墙墙角,我心下暗想:以后干脆将这围墙拆了,我和娘就还是一家子……悦儿。
听得这声熟悉的呼唤,我转回头去,隔着大红的喜帕,我却看不见面前的邓训,只能瞥见他玄纁礼服的下摆,黑得深沉,又红得绚烂。
我娘将我的手交到了邓训手中,他的手轻轻的握了握,随即将我的手温热包覆,掌心交叠肌肤摩挲的熟悉感觉让我心下顿感安慰,便由着他牵着我慢慢走上了红绸包裹的轿子。
起轿!赞者的话语落地,四周便是礼乐大作,煌煌而宣。
原以为,两家离得这么近,几步就走过去了,坐轿子都是多余的。
却不知道这轿子竟在高密县城里绕了一大圈。
恭喜邓先生!祝邓先生和夫人白头偕老!祝新人早生贵子!……我坐在轿子里,身后跟着长长的妆奁队伍,队伍两侧有好几个身着吉服的小厮提着篮子沿路抛洒着糖果。
高宣的礼乐声中,围观居民的祝福声此起彼伏,我才明白这是婚礼中的纳福之礼。
这一圈走得太久,大约是被这香罗软轿颠晕了,待邓训再次牵着我的手走下轿子时。
我的手脚竟有些发软。
一路被他牵过红毯,牵进婚仪喜堂,我竟不知道经过了些什么礼仪,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失仪之处。
直到赞者高呼喜接连理,一双指节修长皮肤白皙的手将绣着荷花莲藕的连理带递进我手里时,我才惊讶发现四周灯烛辉煌,光影摇曳,竟已是晚上了!吉时已到,奏乐焚香,准备拜堂!麻烦赞者再等一等。
堂外突然传来了邓拓的声音。
八弟。
怎么了?身旁的邓训急切问道,声线竟有些发颤。
六哥,大哥、二哥、三哥他们都来了。
他们的车队快到城门口了。
他们来晚了,吉时已到,不等了。
邓训道。
训儿,难得你几位哥哥从洛阳千里赶来,就再等一刻吧?堂中上座位置。
传来一道温和的劝慰声。
邓训急道:娘,他们好生糊涂,三人一起告假来高密,皇上岂会不怀疑?若是等到他们带着圣旨来了,这婚却又怎么接得成?!赞者,请继续仪式!夫人。
公子,这,究竟是等还是不等?邓训与邓夫人意见不同。
旁边的赞者便感觉为难。
不等!邓训语音坚定。
六哥?!听得这些对话,我脑子里便有些乱:邓训的三位哥哥都是侯爷,他们告假来高密参加弟弟的婚礼,不是理所应当么?皇上会怀疑什么?……请赞者继续仪式!我的脑子还没理清,堂上又传来了邓夫人的声音。
得道邓夫人的允准。
那赞者便高声呼道:新人一拜天地!邓训拉着连理结,提示我躬身行礼。
我忙忙躬下身去。
二拜高堂!在赞者的高呼中,我与邓训再次躬身行礼。
夫妻对拜!我转过身去,与邓训对面而立,这一拜刚刚结束,还未回身,堂外便传来一阵车马杂沓的喧嚣声。
是大哥他们到了!旁边的邓拓急道。
邓训却朝我走来一步,越过连理结,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悦儿,我们已是夫妻。
我看不见他的脸,却感觉得到他的急切。
虽然不明白往日一贯笃定沉稳的他此刻为何显得如此焦灼,我却也微微点了点头。
是三位侯爷来了!拜见高密侯、昌安侯、夷安侯!侯爷金安!片刻后,甬道上便传来来一串脚步声,以及观礼亲友们的行礼问好声。
大哥,二哥,三哥,恕我未能远迎!待这串脚步走进喜堂,邓训当即放开我的手躬身道。
新郎官儿最大,我们哪里敢要你来迎接。
仪式进行到哪一步了?一道洪亮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回大哥,拜堂已经礼成。
邓训再次躬身道。
什么啊,拜堂都完成了?我们千里迢迢跑这一趟,就只能看你们进洞房了么?另一道声音表达了不满。
邓训又道:三哥放心,还有谢亲宴的好酒还没开封呢。
皇上果然说对了。
又一个声音道。
皇上说什么?邓训当即追问。
他说我们三个怎么赶路,只怕都赶不上你的拜堂礼。
邓训语带怀疑:他真这么说?真这么说。
邓训明显松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三位哥哥请上座,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我妻子苏悦。
呵呵,介绍什么,喜堂上掀盖头不吉利,你快带弟妹进洞房吧。
明日一早我们再和六弟妹正式见面。
好!邓训爽朗应下。
赞者再次高呼:拜堂礼成,新人入洞房!一时间,喜乐奏响,礼炮齐鸣,观礼的人群中爆出热烈的掌声。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五三章 一刻千金邓训牵起连理结,穿过铺着红毯摆满鲜花的长长游廊,将我一步步带向东院的新房。
游廊两侧,传来了一阵清脆朗朗的诵读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我听得一怔,这分明是丁卯、陈知这帮熊孩子们的声音啊。
却不知道邓训是何时教了他们这首《桃夭》。
这清脆的童声中,我跟在邓训身后,看见他礼服下摆掀起的风将红毯上的花瓣相继卷起,鼻底似有淡淡的花香传来,让人恍如漫步在月下花林。
悦儿?嗯?身子一轻,我突然便被邓训横抱了起来:你走得太慢,为夫等不及了。
我心下却是一紧:这厮今日为何这般性急?身后却传来一道急呼:六公子,你别忘了洞房里还有好些礼仪啊……啰嗦!邓训嘀咕一声,抱着我大步迈入新房。
他将我放上喜床转身便去关门,我一侧身便不由自主的啊了一声。
悦儿,怎么了?我反手在屁股下摩挲了一阵,便抓出了一把核桃、莲子、桂圆来。
呵,我忘了这满床的‘福子儿’了。
邓训轻笑一声,抬手拿了床旁的如意秤,替我掀了盖头。
喜帕一掀开,目光对上邓训含笑的眼眸,我忽然便怔住了。
往日都只见他身着白衣,却不知道这一身玄纁礼服穿在他的身上,竟是这般好看:一片浓郁重华的玄色之中,轻缀着火焰一般悦动的深红。
让他漆墨的剑眉,璀璨的星目,高挺的鼻梁比往日更深刻清俊了几分……邓训笑道:别傻看了,我们先把这一床的‘福子儿’收了吧。
我脸一红,忙忙侧身与他一起翻找收捡干果。
床头、床尾、枕下、被中,到处都是核桃、莲子、花生、桂圆这些东西。
眼看纳福子的喜篮已经装满了,枕下却还有不少核桃,邓训便皱起了眉头:八弟妹这不是存心浪费我的金子么!下回他们结婚了,我会加倍奉还……这些东西也不值钱吧?我埋头认真打量手中的核桃,除了壳上涂了层丹朱。
真没发现与普通的核桃有什么区别啊,怎会需要金子?东西不值钱。
邓训接过我手里的核桃放进了喜篮,随即俯身靠了过来:可春宵一刻值千金。
他们浪费了我们多少时间啊……我还没反应过来,人便被他放倒在了喜床之上。
邓训的脸慢慢靠近,通明的烛火下,那含笑的眼眸中闪耀着迷离的光点,如同是金子折射出的微光。
他这副模样。
分明便是财迷见了金子一般的喜悦渴望。
我心下思忖:世人将女儿叫做千金,莫非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悦儿,你今日真好看。
邓训的手落上了我的脸颊。
我往日不好看么?邓训一怔,随即道:往日的你也很好看,却是大家都能看见。
唯独今日的妆容,只为我一人所扮。
也只为我一人所见。
这番话说完,他的人已逼至咫尺之间,眸色深暗。
气息灼热。
他的手指落上我的脸,如同羽毛一般,沿着我的眉梢、眼角、颌骨一路轻轻拂扫,微微的酥痒在皮肤上游走,我便忍不住伸手捉住了他的手。
悦儿。
你的手怎么了?邓训诧异将我的手心翻转过来。
我抬眼一瞥,却是那日被茶杯碎片割破的那道疤痕。
他不提还好。
一提我便想起了窦童那日所说之事,心下一闷,当即道:还不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邓训一脸错愕。
你那件月白大氅呢?哪件?就是下摆绣着金线云纹的那件。
邓训愣了愣,随即唇角便浮起一丝笑意:原来你的手和小八的腿,都是拜八弟妹所赐啊。
我只问了两句,邓训便豁然揭开了谜底,我惊讶不已:这事,你怎么知道?她那日一路尾随跟踪我,怕扫了你的兴致,我便也没揭穿她。
不是我让她跟踪你的!我脸一红,急急辩解道。
邓训却将我的手拉至唇边,温热柔软的唇瓣熨帖在我结了疤的掌心,轻轻吻过道:还疼吗?我摇了摇头。
往日,我最爱看你为我吃醋。
似乎只有你为我吃醋时,我才能肯定你心里有我。
可看你为吃醋伤了自己,我却只剩心疼了。
悦儿,相信我,我满心满眼里都只有你,其他女人,挤不进来了……我本来还想分辨那茶杯是被开水惊裂的,可看他这般郑重分明的表情,我的心跳便不由自主乱了起来,含在嘴里的话也都忘了词儿。
见他俯下身来,我紧张的闭上了眼睛。
如羽的唇瓣落在了我的额头,微热的柔软一路延展,从眉梢到眉梢,从眼睑到眼睑,从脸颊到脸颊,一路细密熨帖而过,在我心慌失神间,那唇瓣越过了鼻翼,擒住了我的双唇,拂拭辗转,研磨轻按,温柔而细致。
纵然他的吻是这般的小心翼翼,唇瓣细腻的摩挲间,却终究似被风吹燃了的火折子,转瞬便有了灼热的温度。
我只是被烫得轻叹了一声,这火焰便侵入了唇瓣,扫过贝齿,藤蔓一般卷裹着我的舌尖,炙热的燃烧起来……灼热、干燥、闷窒的感觉一点点升腾起来,让我头晕目眩,四肢发软。
忽然一丝凉风拂过,我正感觉到一丝清明,那道火焰却已经从口唇蔓延到了颈窝。
这一刻,我才蓦然惊醒,自己身上繁复的礼服不知何时被他除去,胸口只剩了那件绣着鸳鸯藤的抹胸,而他的身上,竟也只剩一层薄薄的亵衣。
这一刻,我脸颊滚烫,却又手足无措。
脑子里突然想起进新房时,身后那个婶婶的叮嘱,我便慌道:先前有个婶婶提醒我们,还有好多礼仪……傻悦儿,我们不是正在进行么?邓训头也不抬的答道,嗓音沙哑而低沉。
我错愕道:这也是礼仪?敦伦之礼,你娘昨夜没教你么?邓训终于抬头看我,一双眼睛竟是火焰一般熠熠燃烧。
这,这便是敦伦之礼?我突然记起上轿前我娘送的那个红木盒子,便抬手撑住他的胸壁道:我娘给我了个礼盒,说是帮着完成敦伦礼的,我去拿来……邓训一把拉住我的手,急促道:现在不行,一会儿再去!没那盒子,我不知道这礼怎么……我的话还没说完,唇瓣便再次被他封住。
又一轮的灼热纠缠中,我不甚清醒的脑子里有了个模糊的结论:敦伦之礼,原来就是肌肤之亲。
既是婚礼的最后一礼,我也不能一直这么被动。
思忖后,我挣脱了他的手,抬臂环住了他的腰。
邓训的身子明显一僵,随即他腾空的手掌便抚上了我的腰背。
不知何时,他的手竟也变得这般灼热,熨帖得我腰间的肌肤也滚烫起来。
这道火焰却一路流窜,从腰腹到肋下,最后缠覆在我胸前的柔软之上。
初春的凉夜里,我像是被一团火焰包绕着,在暖暖的舒适中,又有着一丝陌生的紧张。
我有些想逃开,腰肢却被他的一只手牢牢箍住。
他的唇瓣不知何时游移到了我的耳垂下,灼热的气息喷吐在颈窝,嗓音也越发低沉喑哑,带着一丝压抑的焦渴和痛苦的祈求:悦儿,给我……给他什么?正是错愕间,他的身子便沉落下来,隔着薄薄的一层亵衣,我们的肌肤紧密相贴,触感与温度,毫无保留的在彼此间流转传递。
而我的腿根之间,却清晰的抵靠着一道灼热。
我越发心慌,抬手想拉开他在我胸前不停揉握的手,却被他再次捉住,反手按在头顶。
他将唇瓣抵在我耳畔喑哑道:悦儿,别逃……被他这般钳制着,我还能往哪里逃?他的唇舌一路急切搜寻而下,在我毫无防备间,便擒住了我胸前柔软之上的蓓蕾。
舌尖轻扫游移,卷裹吮吸,一阵酥麻的感觉顿时窜过四肢百骸直冲脑门,我忍不住一声轻吟。
却在这意乱神迷的一刹那,腿根处的那道灼热便挤入了我的身体,一道撕裂之痛倏忽从身下传来,闪电般的刺入大脑深处。
敦伦之礼,竟是这般疼痛?!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全身绷紧,只恨不得一掌将他推开,可双手却还被他锁在头顶。
疼……我的呼痛音节还未说完,就被他擒住双唇吞入口中。
他的唇舌依然灼热,却是变作了温柔轻触,带着安抚和祈求的呢喃:悦儿,放松些,只是这一次……在他唇舌的缠绵安抚下,身下的那处疼痛似在慢慢褪去。
他轻轻放开了我的手,温热的掌心抚贴在我的肩背,轻轻安抚游移,我紧绷的身子便微微放松了些。
悦儿……嗯。
还疼吗?好,好些了。
那就好。
听他这话,我以为这疼痛煎熬的敦伦之礼就算是结束了,他却猛然一个挺身,狠狠将我贯穿!火辣辣的灼痛顿时从下身蔓延而上,如同翻涌的潮水一般将我包裹。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五四章 黑夜深处这个骗子,他说只是一次!我想躬身退开,他的双手却将我的腰臀牢牢钳住,无法挣脱。
痛得无助之间,我的双臂紧紧抱住了他的肩背,指甲深深陷入了他的肌肤。
抬眼看着他,他却也是一脸痛苦,深暗的双眸中尽是压抑的煎熬。
明明都这么痛,却都在咬牙忍受,这就是我娘说的婚姻中的包容和忍让么?如同一把带着火焰的锯子在我的体内穿梭,每一丝每一缕的摩擦,都灼痛不堪,深入脑海。
退无可退,我睁眼望着头顶颤动摇晃的流苏红帐,却不知道何处才是尽头……迷蒙间,我的脑海里却突然浮现出一幕幕忽远忽近的影像。
——你……举止粗鲁不堪,说话这般没教养,以后怎么嫁得出去!——你最好收回那句话,我要是嫁不出去,我就嫁给你!——那你引那句‘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岂不表明你的志向是做那‘抱布贸丝’骗人感情的人渣?!——悦儿,我不是那样的人。
——悦儿,等我。
——悦儿,我每时每刻都想要来见你,只是如今我却不像往日那般自由,我也断然不能毁了你的清誉贸然上门……——你若是真的喜欢我,那你跟我走,我们离开洛阳,找个清静的地方过日子,好不好?——我喜欢你,邓训。
你跟我走吧,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怎么是毫不相干的人?你可是要陪我同生共死的人!——别人的婚姻如何,臣下不敢妄作评论。
但臣下只有一颗心,只爱一个人,只娶一个妻!——回皇上。
臣下只愿娶阴悦为妻,她若不愿嫁给我,我便终身不娶。
——悦儿,嫁给我。
——我能学司马相如,你敢做卓文君么?——你想要什么?——只愿一生一世一双人,白头偕老。
——请姐姐送我出宫。
……往事如潮,铺天盖地而来,瞬间便将我往日空旷浩茫的记忆之海回填灌满。
一幕幕熟悉的场景轮番滚过,顶上摇晃的红帐就变得越来越模糊,我这才发现自己已是泪水盈眶。
悦儿。
你,怎么了?邓训剧烈动作的身子突然僵住。
我,好像想起了以前……想起了以前?邓训的眼里突然涌起一丝惊慌:你是后悔了?后悔?为什么要后悔?我为了嫁他。
才服下了马敏那粒差点让我死去的龟息丹。
而他为了娶我,辞官拒婚离家,做下这般不忠不孝之事。
如今,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一起,我高兴还来不及。
怎会后悔?只是,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怎么也止不住这不断滚落的泪珠子。
邓训的表情却越发的慌张,他从我身上翻下,抬手替我擦着眼角的泪水,脸上竟是从未有过的笨拙傻气:悦儿。
对不起!我应该等你恢复记忆重新接纳我以后再求婚……我怎会后悔?我只是喜极而泣。
我抬手攀上他的脸,替他抹去额角的汗水。
悦儿?邓训狐疑的看着我:你是只记起了我?我摇了摇头:我记起了往日的点点滴滴。
也记起了窦旭?记起了。
邓训的脸色一暗:那你是……我的手捧住他的脸,认真道:在你邀我私奔那次。
我就决定要嫁给你了。
我本来想等窦旭回来后亲口告诉他,我选择了你,可是他却……不待我的话说完,邓训猛一把将我搂进怀中,死死抱住。
从未被他抱得这么紧过。
我一时竟出不了气。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被他憋死时,他微微松开了我。
一双盛满喜悦的眸子盯着我,喉间发出轻吟似的呼喊:悦儿。
嗯。
悦儿。
嗯。
你是我的。
嗯。
待我应承了之后,才蓦地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他唇角勾起一丝狡黠的笑意,随即便又翻身覆上了我的身子。
我急道:你说的只是一次。
这只是一次啊,还没结束。
我不……我的话没有说完,便被他倾覆而下的唇瓣牢牢封住。
床旁落地烛架上的喜烛终于燃尽,光焰在倏忽大亮之后,整个房间便陷入了黑暗。
好一阵之后,外面的星光才攀爬进雕花窗棂,好奇偷窥着新房内的我们。
我攀附着邓训的肩背,跟随他有力起伏的节奏,颠簸在无边无际的黑夜深处。
在我四肢酸软无力,疲惫不堪沉入睡梦之前,脑子里的最后一个念头却是:下次一定要给窦童的婚床上多洒些福子儿,让邓拓收捡一个晚上,好让她在敦伦礼上少受些折磨。
感觉自己好像才睡着,耳畔便传来了一声低呼:悦儿,天亮了。
我缩了缩身子,将身子更深的靠向背后的一处温热之中,不料腿根却挨着了一道滚烫的灼热,我猛然苏醒,慌忙抬身远远避开。
我们已经同床共枕,行了夫妻之礼,你不会就这么不负责任的想要开溜了吧?腰上突然多了一只手,我还没来得及溜出被窝,便被他拉了回去。
这一幕,与当年摘花楼那一幕何其相似!我转回头去,对上了春风满面的邓训,我尴尬道:邓先生早啊……到现在,你还这么叫我?邓训蹙眉道。
我抿唇望着他,迟疑道:六爷?邓训一手撑在枕上,朝我摇头。
我脸一红:邓郎?邓训笑道:能不能有个更好听点儿的?六……郎。
邓训闻言,眸光一亮,瞬间一个翻身,便又覆在了我的身上。
不要啊!我满脸惊慌。
忙忙抬臂撑住他。
别怕,我只是想抱抱你。
话虽如此说,我刚放下防备,他的唇瓣便落在了我的唇上,带着轻盈的喜悦,细密碾过。
如羽的轻触下,我的唇瓣便花朵般主动盛开,迎接他的侵占。
而他却只在唇瓣上流连拂扫,并不深入。
带着一丝好奇,我伸出舌尖去舔舐他的唇瓣。
柔软,细腻,带着一丝淡淡的香甜。
却只是一瞬间。
他的唇舌便如点燃的火苗,我退缩不及,舌尖被他牢牢绞住,交织缠绕到了一起……好一阵,邓训喘息着撑开身子。
深暗的眸子看着我警告道:悦儿,不要玩火。
我怕我控制不住……望着他薄染桃花的脸颊,我也喘息不定。
其实,玩亲亲的滋味很好,可是为何一定要有敦伦礼啊?邓训转头望了望泛白的窗棂,深吸一口气。
翻身下床披了睡袍道:我先去沐浴了,你也快些起来,今日还有好多礼仪。
望着半透明的睡袍下。
邓训匀称修美的身型,回想起昨夜的种种,我脸颊便是一阵滚烫。
我还在内室洗漱沐浴时,秦珊便带着一个老妈妈进门来替我们换了床罩。
待我换好礼服后,秦珊又替我端来了莲子羹。
连续两天早晨。
都喝这黏糊糊的羹汤,我便撅嘴道:怎么日日都喝这个?秦珊捂唇一笑:这是祈福粥啊。
祈祷六夫人以后多子多福。
我的脸不由得又是一红。
用罢早餐,待邓训握着我的手走进邓夫人卧室外的客室时,里面已经坐着邓训的几位哥哥和嫂嫂了。
老六,就你们两口子迟到了啊。
邓训的三哥邓珍笑道。
邓训只是抿唇一笑,随即牵着我走到邓夫人面前躬身行礼:儿子带媳妇来给母亲请安了。
不记得往事时,我对邓训的母亲还有些畏惧。
可回忆起小缺哥哥认亲那日她的模样,我却感觉心安了。
她是一个宽厚慈爱的母亲,与她相处应该很容易。
这边秦珊端来了孝亲茶,我接过后,便跪地给她递上茶盏:母亲早安,请母亲用茶!呵呵,起来吧。
邓老夫人接过茶盏,轻啜一口放在了旁边的桌几上,随即拿起一个檀木盒子道:缺儿认亲那日,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这闺女长得好生俊俏,却不料最后竟成了我邓家的媳妇儿。
这是你的进门礼,愿你和训儿美满如意,白头偕老。
我上前接过邓夫人递来的盒子,打开来看,里面却是一只羊脂白玉手镯。
邓训替我取出来套进手腕,这边几位嫂嫂便笑着惊呼:娘好偏心啊,给老六媳妇这么好的礼物!邓夫人却是抿唇一笑:这是太后娘娘替她准备的礼物,我不过是帮忙转交而已,你们几个猴急什么?这羊脂玉镯,居然是阴丽华给我送的礼物!心下一暖的同时,我却也是一震:难道她知道我是假死?悦儿,这枚翡翠指环,是我替你准备的礼物。
邓夫人将自己手上的一枚指环取下,替我套在了右手的无名指上。
娘,这太后的大礼出了手,你这礼物还好意思送么?邓训的妹妹邓华捂唇笑道。
邓夫人却一脸严肃道:我这指环虽比不得太后的羊脂玉,却是你们爹爹当年尚未入仕时送我定亲礼物。
一提及邓禹,堂中众人的表情便都严肃起来。
邓夫人转首对我道:悦儿,这是我平生最喜爱的物件儿,我将这个送给你,是想让你记住,你既选择了训儿,不论他这一生富贵贫贱,你都要陪伴在他身旁,与他同甘共苦……邓夫人说这几句话时,眼圈发红,随即便有些哽咽,我忙扶住她的手,郑重点头道:母亲放心,我都记住了。
我会一直陪在六郎身边,和他一起好好孝顺你。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五五章 新婚守孝邓夫人又道:好孩子,让你在高密过门,委屈了你。
我特地将日子选在上巳节,就是想借着节日给你们添些吉庆。
没想到婚期的选定,还有着这层考虑。
我心下对邓夫人便又多了一丝感激。
拜见过邓夫人,邓训便逐一给我介绍他的兄弟姐妹。
其实这些满屋的邓家子弟中,除了五哥邓戎、九弟邓执、十三弟邓鸿外,其他的兄弟姐妹,在小缺哥哥认亲那日,我都见过了。
从大哥邓震、二哥邓袭、三哥邓珍三位侯爷开始,我屈膝见礼后,他们都赠送了首饰、衣料、摆件作为新婚贺礼。
轮到小缺哥哥时,我不由自主便将往日叫的四哥换成了小缺哥哥。
这一声出来,小缺哥哥的脸上便露出了惊喜之色。
如初也惊喜道:悦儿记起往昔了?我点了点头,却又感觉差异:四嫂怎么知道?如初笑道:你四哥给我手谈过,你们小时是邻居,你还跟着他学过制陶。
我心下一暖,原来小缺哥哥将这些都告诉了四嫂。
他们能有这般深入的交流,我便放下心来。
听说我记起了往事,七妹邓华便第一个冲了过来:六嫂,那你还记我么?我帮你给六哥传过字谜的!传字谜?什么字谜?我还没回邓华的话,那边的邓拓、邓执兄弟几个却来了兴致,纷纷开口询问邓华传的是个什么字谜。
邓华回头道:这个字谜元宵灯会上我就出过,没人猜出来呢。
就是‘今日穿衣后,一走了之’那个?邓执问道。
邓华点头道:可不是么,六嫂这字谜还真就只有我六哥猜中了。
邓拓便道:我琢磨了好久,没猜出来,这谜底究竟是什么啊?咳咳。
今日不是猜谜会,这些话下去再说,四哥还等着给我们赠贺礼呢。
邓训突然打断道。
明白了邓训话里的意思,我脸一红,心虚的看向主座上的邓夫人,却见她眉目含笑,并无异色,才略略放下心来。
邓训出声后,邓华和邓拓便自觉噤声。
如初上前给我送上他们夫妻准备的一对碧翠鸳鸯壶后,小缺哥哥却又从袖筒里拿出了一个木盒子。
比起先前装礼物的那些檀木锦盒来。
这个没有上漆的原木色盒子显得格外粗劣。
我还在猜想这盒子里装的会是什么,小缺哥哥便将盒子郑重递给了邓训。
邓训接过盒子打开,却是一个丑得惨不忍睹的黑陶茶杯。
这分明就是我跟着小缺哥哥学做的第一个茶杯!邓训见了这个茶杯,有些诧异:这个是?如初含笑道:六弟,这是悦儿跟着四郎做的第一个陶杯。
邓训闻言转回头看我,我原本发红的脸此刻就更红了。
小缺哥哥为何要在这样的时刻,把这个杯子拿出来。
还端端送给了邓训?!见我一脸窘态,邓训的眼里浮起一丝促狭的笑容。
我狠狠瞪他一眼,他却转身对小缺哥哥郑重躬身行礼:多谢四哥这份厚礼!小缺哥哥微微颔首,随即便握住如初的手,朝我投来释然一笑。
在与邓家兄弟姐妹一一见礼后,我和邓训收下的新婚贺礼就堆了满满一桌。
看着这琳琅满目的一堆礼物。
我再次感觉到有这么多亲人的家庭真是好幸福。
见礼完毕,邓训拉着我正准备入座,大哥邓震却站起身来:六弟。
我们昨日车驾来迟,还有一道圣旨未宣,你准备接旨吧。
邓训握住我的手突然一紧,我诧异侧首看他,却见他薄唇紧抿。
脸色发白:我如今一介白衣,皇上怎会传下旨意?六弟只是削官未复。
官籍尚在。
邓震的脸色比先前给我们祝福送礼时多了些严肃。
邓训只得松开我的手,严整衣袍,面朝邓震跪下接旨。
邓震从桌旁的锦盒中取出一道卷轴,徐徐展开后朗声读道:制曰:阴氏十七小姐,德才兼备,名门佳媛,性资敏慧,训彰礼则……阴氏十七小姐?!这不是我假死以前的身份么?刘庄给邓训的圣旨里,为何会提到我?德才兼备,名门佳媛,性资敏慧,训彰礼则,这话说的究竟是往日那个我么?我听得一头冷汗。
……念尔独予情钟,阴氏殉情明志,此等生死不渝,深撼朕心。
尔既誓言非阴氏不娶,为传佳话,彰表奇情,朕特赐婚与尔……赐婚?!我听得越发震惊:刘庄既说阴悦为了邓训殉情明志,却还赐婚与他,这岂不就是阴婚?!……无后不孝,念及邓氏香火,准予守孝三月后续弦再娶。
钦此!刘庄要邓训为阴悦守孝三月?!那我和邓训的新婚大礼,突然就变成了续弦再娶?!刘庄果然好狠。
邓震宣读完圣旨,室内便陷入一片静寂。
草民领旨谢恩。
邓训突然一声谢恩应答,突兀得让人心惊。
室内众人面面相觑,竟都一脸沉重。
好一阵,邓震才叹了口气道:六弟,你想开些,我已经……多谢大哥恩典。
若是昨日宣读,只怕我和悦儿连洞房都入不了。
邓训站起身来,脸上带着一丝浅笑,竟是格外轻松。
新婚突然变成续弦,这厮居然还能笑得出来?我不解的看着邓训,他却对着邓震道:着实没料到,皇上竟会给我赐下这么一份大礼。
十三弟邓鸿一脸惊讶道:六哥,你糊涂了么?皇上赐下阴婚,让你这新婚变成续弦,蜜月变成孝期,还算是大礼么?!邓训道:我曾在皇上面前发誓非阴悦不娶。
如今既又娶亲,有违当日誓言,皇上必定猜出我所娶之人就是悦儿。
他没治我欺君之罪,只罚我守孝三月。
就说明他默许了这桩婚事。
邓鸿越发惊讶:我六嫂难道就是圣旨里的阴家十七小姐?坐在主座的邓夫人却突然出声道:鸿儿,你六嫂是苏家的小姐,这话以后不可乱说。
邓鸿若有所悟,连连点头:是我说错了,说错了。
悦儿,邓家的族谱上,原配只能是阴悦,要委屈你做我的续弦夫人了。
邓训转身望着我,脸带歉意。
确知刘庄终于选择放手,我心里便松了一口气。
从阴悦做回苏悦。
我付出的代价是从原配变为续弦。
虚名我并不看重,就当邓训他娶了我两次吧。
我摇头含笑道:我只当嫁给了你两次。
邓训握住我的手,重重点头。
这一日。
本来还有的许多礼仪都因为这道圣旨而停止了。
院中所有与婚礼有关的东西,红毯、灯笼、红绸、喜字、喜烛等一应婚庆装饰都被收进了储藏室,甚至就连早晨秦珊刚刚换过的鸳鸯喜被,也被换成了素白的床罩。
我立在游廊的台阶上,看着院中的小厮们忙碌着为阴悦置办丧礼。
我也在心里与过去的自己正式告别:告别侯府千金的虚假身份,告别锦绣富贵的浮华生活,也告别我曾为之心动过一刻的窦旭……屋檐下挂上了白灯笼,游廊里扎起了素绸锦,直到整个院子都被一片沉寂的素白笼罩,我才感觉自己纷繁缭乱的心绪如同冬日的落雪。
渐渐沉淀了下来。
此时此刻,我是苏悦,邓训的妻子。
悦儿。
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转回头,便见到刚刚换回一身白衣的邓训。
从玄纁喜庆的吉服,换回一身月白素洁的丧衣,他依然那般清俊卓然。
我跟着他绕过卧室,穿过一道游廊。
来到了卧室后的一片小花园。
一走过小院的月门,我便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震惊不已。
眼前是一片云霞般绚烂盛放的荆桃林,粉红的花瓣重重叠叠,堆堆砌砌,一枝枝,一树树,挤满庭院,铺满视野。
这些花,往年都要入了四月才开。
前几日我从这里路过,都还没看见花蕾,今日却都突然盛放。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悦儿,这些桃花是为我们的婚礼而开……好美……被刘庄剥夺的喜庆,在这一刻竟以这样的方式铺天盖地的涌来,伴着馥郁的清芬,伴着暖暖的春阳,一瞬间便让我的心里盈满了喜悦。
邓训轻轻牵起了我的手。
我转眸望向邓训,花树下白衣清华的他,含笑温润的眉目间,带着笃定的沉稳和由衷的喜悦。
婚礼突然变成孝期,邓训也从新房暂时搬去了书房,与我隔室而居。
孝期严禁礼乐、宴客,邓家从洛阳赶来的亲戚也都相继告辞,陆续返程。
送走一波又一波的客人,原本喧嚣热闹的私塾,便一日比一日安静了。
我和邓训对此并无特别的看法,但邓家的兄弟姐妹们却生怕我们的新婚因孝礼冲淡而闷闷不乐,便将返回洛阳的行程一次次往后推延。
一大家人聚守在一起,却又不能娱乐嘻戏,也着实沉闷。
邓训便趁机邀请三位侯爷哥哥去胶河沿岸视察灾况,走访民情。
高密本就是大哥邓震的封地,邓震在响水滩居民点慰问了灾民,视察了新建的跨河木桥,还去现场查勘了洪水退却后一片废墟的河崖村。
之后,邓训又将前阵子精心拟制的河堤修筑计划,详细报给了邓震。
邓震看后觉得加固河堤势在必行,对修筑方案也大为赞赏,连夜便让邓训手拟了专项奏报,第二日一早便启程回洛,说要当面向刘庄禀报灾情及修堤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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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五六章 修筑河堤送走了三位官职在身的侯爷哥哥和家眷,每日一起用餐的人又少了许多。
这日早餐时,我刚将新煎的葱油饼端上餐桌,坐在对面的如初便哇的一声吐了起来。
小缺哥哥忙忙起身替她拍背,秦珊则忙着递上了漱口杯。
是不是昨夜下雨受了凉?我担心问道。
如初含水漱了口,正要开口说话,却又是呃的一声干呕。
悦儿,你先将这葱油饼端回去。
一旁的邓夫人突然说道。
我一脸不解道:娘,这饼儿才起锅子,就是要趁热吃啊。
邓夫人皱眉道:没见你四嫂就是闻了这个反胃么?我将葱油饼凑近鼻底嗅了嗅,喷香喷香的啊。
我疑惑回头看如初,却见她吐得一脸狼狈,小缺哥哥正拿了绢子仔细替她擦嘴。
这边,邓夫人又道:训儿,你一会儿出门去请个大夫来替四嫂把把脉。
好。
邓训点头应承道。
看看邓夫人,又瞥瞥如初,我只得恹恹的端了葱油饼往厨房走。
我前脚刚进厨房,邓训后脚便跟了进来。
你进来做什么?我闷闷道。
你说这饼儿要趁热吃啊。
邓训从我手里的陶盘里捡了块葱油饼,咬了一大口,边吃边点头道:悦儿的厨艺真不一般,香咸酥脆,好吃!想着自己初为人妇,想在家人面前展示一下厨艺,结果竟让如初闻得吐了,我便有些郁闷:早知道该先问问你们爱吃什么……你做的我都爱吃。
邓训两口吞下一张饼儿,抬手又从陶盘里捡起一块。
我瞪他一眼:别装出好吃的样子来安慰我。
邓训闻言笑起来:四嫂不是因为你的葱油饼吐的,她可能是有喜了。
以前大嫂怀乾儿时,也是这般模样。
一点油腥都不能闻。
听了这番话,我心里一暖:原来他跟进来,就是为了给我宽怀。
早餐后,邓训请来的大夫来替如初把了脉,果然是有了喜脉。
大家便都高兴起来,纷纷给小缺哥哥和如初道喜。
看着小缺哥哥眉眼中的喜悦,我也替他开心不已。
在得知如初怀有身孕后,邓夫人便决定及早送如初回洛阳养胎。
于是,留在高密的邓家子弟也都纷纷收整行囊打包装箱,半个月后。
便都随着邓夫人的车驾一道返回了洛阳。
私塾彻底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邓训在收到我娘转让吉庆堂的那笔资金后,便正式启动了河堤修筑工程,他每日忙碌着勘探、采石等前期工程。
总是早出晚归。
孝期未满,私塾里四处是孝礼陈设,没办法开课,怕我留在家里感觉无聊,邓训便提议我去将我娘接来一起住。
因孝期停了回门礼。
成婚这些日子来,我却还是第一次回门。
带着邓训为我准备好的礼品,我兴匆匆回家却吃了闭门羹。
我抱着礼盒折返私塾时,刚从菜场返回的秦珊便问道:怎么,蘅姨不在家?我摇头道:不在。
她会不会又是去了陶坊啊?秦珊突然道。
陶坊?哦,你还不知道吧。
隔壁的里三巷年前新开了家陶坊,前阵子不但四公子常去陶坊帮忙,蘅姨也经常去呢……小缺哥哥也常去?我便急切问道:那掌柜的是姓罗吧?秦珊点头道:是啊。
坊名就叫罗氏陶坊。
原来罗伯伯也搬来高密了!兴奋之下,我捧着礼盒便往里三巷跑去。
望着街面的店招,我一家一家寻过去,最后在巷子尽头的竹篾店旁看见了罗氏陶坊的店招。
除了房屋式样和广阳门的杂货街不一样外,店招悬挂的位置和店面的摆设。
几乎和当年一模一样。
我看得心里一暖,当即走上前去。
一走到门口。
我便看见罗伯伯正躬身往一个大竹筐里摆放包裹好的陶器,而我娘手里拿着账本在一旁计数。
春日明媚的阳光投照在柜台上的一盆仙客来上,盛放的花朵洋溢着一丝淡淡的香甜。
看着眼前这温暖的一幕,我停住了脚步。
小时候,萍儿姐姐就想撮合我娘和罗伯伯,可却被我娘拒绝了。
罗伯伯如今竟将陶坊搬来了千里之外的高密,想必我娘也终于被他打动了……不愿意打搅了他们,我轻步转身离开了陶坊。
我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也希望我娘不再孤苦一人,有罗伯伯替爹爹照顾我娘,我想爹爹在泉下也会高兴的。
整日留在私塾里无所事事,我提出去河堤给邓训帮忙,他却说修筑河堤是男人的事,我一个女子去了帮不上忙。
听他这么一说,我便心下不服,好歹我也是在羽林军中混过的,搬抬石料不行,做饭打杂总还是可以吧?寻思之后,我去成衣店买了套襦裳管裤,这日送了邓训出门后,自己便高挽发髻扮着男子去了河堤工地。
走过响水滩头那座崭新的跨河木桥,在那片曾困锁我一昼夜的小土坡下,便是一片繁忙的筑堤工地。
无数赤膊男子在工地上劳作,搬抬石料、挖填土石,忙得热火朝天。
我逡巡一圈,一眼便在村民们往来奔忙着夯填土石的坝基上,看见了挽着衣袖满头大汗的邓训。
他和旁边几个村民正在谈论着什么,说了一阵,又躬身拉了绳尺在新砌的一段坝基上测量比画。
看了一阵,我发现那些搬抬石料、夯填土方的人似乎都有分组搭配,我既没有工具,也没人配手,还真不知道怎么去帮忙。
转回头,便看见靠河的一株大榆树下,有几位妇人在烧水沏茶,几位姑娘则轮番给工地上的人递送茶水。
这个活儿我也能干,我当即便走了过去。
我表达了自己想帮她们送茶水的想法后,一位老妇人便道:小伙子也要来帮忙烧茶水?那你去帮我们挑水吧。
另一个妇人果然便递给我两只木桶和一根扁担,抬手指了指河对岸的响水滩:河崖村的水井上次被洪水淤塞了,得去河对面的居民点挑水。
挑水倒也不难。
我担了水桶便往响水滩走去。
绕了好一阵。
我在居民点找到井台打了水。
可挂了满满两桶水的扁担一放上肩膀,我便痛得倒抽冷气:却不知道扁担磨着肩头,竟是这么痛!既是主动要去帮忙,我总不能又挑着空桶子回去吧?咬咬牙,我再次将扁担搁上了肩头,忍着那股磋磨之痛,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却刚走了两步,肩头便是一轻。
我诧异转回头,便对上了邓训不甚友好的脸色:你那身子,怎么挑得起这么重的桶?!我辩道:我好歹也是在军营待过的。
里面的体能训练比这个重多了……那是以前。
龟息丹已经夺去了你半条命,你不知道么?你若一定要来帮忙,以后每日替我作工程记录罢。
邓训躬身挑起木桶。
大步往工地走去。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急步跟在邓训身后,我心有不甘道。
邓训回头瞥我一眼道:先前几个送茶水的小姑娘议论纷纷,说工地上来了个比我还好看的公子,我就有些好奇。
转回头,便见你挑着桶在木桥上走着。
我顿觉安慰。
被自家娘子比了下去,我也不输面子……那些小姑娘每日来送茶水,原来就是为了看你?我顿时恼怒道。
邓训停住脚步,眼眸中渐渐浮起一丝笑意:这么说来,我还很有号召力啊。
我瞪他一眼:别臭美了,你现在晒这么黑。
也是那些村姑没见你往日的样子,才会说你好看。
邓训笑道:悦儿是在夸我往日很好看么?我脸一红,干脆闭口不语了。
这以后。
我便每日换了男装和他一起来工地。
他对照图纸监理工程,我则带着纸笔替他记录开采的土石方数量、坝基工程进度、募集资金使用情况,以及需要紧急解决的一些事务。
每日在河堤工地上忙碌,时间也过得飞快。
天气一日日热起来,草木也一日日繁茂起来。
很快便进入了初夏时节。
工地开工后,花钱便如流水一般。
我娘捐助的那笔银两。
不过半月就化作了土石夯填在了坝基之下。
县衙从财政中抽取的一部分银两以及其他途径募集的资金也开始捉襟见肘,邓训正忧虑工程因缺乏资金面临停工时,洛阳传来了好消息。
大哥邓震说服刘庄同意了修筑胶河河堤的计划,不但划拨了专门的款项,还抽派了都水司的专职官员来指导工程。
六月中旬,都水司的两名官员抵达高密。
那天傍晚,邓训带领他们去河堤工地查看了施工情况后,天色已经擦黑,邓训婉言拒绝了县衙为都水官准备的接风宴,急慌慌拉着我回家。
见邓训拒绝晚宴,一路行色匆匆,我不解道:我知道你恨不得将接待的花费都用到河堤上,可是与这些都水官员一起吃饭,说不定也能争取到都水司的一些修缮经费支持……跟着为夫修了几月河堤,悦儿长进不少,居然也懂这些官场之事了。
邓训笑道。
我停住脚步道:你究竟为何不参加接风宴啊?邓训本不是那种自命清高的迂腐之人,往日为了募集资金,他还多次主动宴请城里的富商。
从白日的谈话中,我便得知这两名都水官员都曾受过邓禹恩惠,念着这份旧情,他也应该出席晚宴争取资金,却怎么就一口拒绝了呢?PS:感谢暮雪格格的粉红,感谢文文的评价,感谢奇奇的打赏!本来,按照计划应该今天这章就完结,可素作者好像啰嗦了一点。
所以,明日还有一章。
【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五七章 花好月圆(大结局)今天有很重要的事。
邓训头也不回道。
什么事情比修河堤还重要?这两三月中,我早已习惯和他一样,将修筑河堤之事当做生活重心了。
今天是个很重要的日子,悦儿不记得了?我摇摇头,不记得有什么重要的事。
今日是六月初十五。
邓训提示道。
闻言,我抬头望了望天,已是暮色初降,东边天际隐约可见一轮淡淡月迹。
又是一个圆月之夜,只是我的生日已经过了,他的生日在九月,我娘的生日在腊月,蒋勇和秦珊自小卖身为奴不记得生在哪日……寻思一番,我再次摇了摇头。
那就当是一次惊喜吧。
邓训抬手替我推开了私塾大门。
一片耀目的红色突入眼帘,甬道上的红喜毯、游廊下的红绸缎、屋檐下的红灯笼……让这个素白了几个月的突然院子焕然一新。
我这才蓦地想起,从三月初四到六月十五,足足过了一百日,刘庄定下的孝期结束了。
邓训牵起了我的手:悦儿,我们的婚礼回来了。
原来,他拒绝晚宴,就是为了这事。
邓训又道:那日怪我太心急,还有好些仪式没有完成,今日要好好补上。
回想出嫁前我娘的教诲,我突然反应过来,这厮那日是跳过了合卺酒、结发绾这许多仪式,直接就行了敦伦礼。
和摘花楼那日的话一般,这厮还真没按顺序来啊……我还在愣怔间,邓训便将我横起来,大步迈进了院门。
我顿时急道:喂,放我下来,一会儿被勇哥珊妹他们看见……邓训笑道:他们去城外东山的清风观找郑卦师,夜里赶不回来。
整个院子里。
就我和他了么?清柔的晚风拂面,我才发现自己的脸颊滚烫滚烫。
邓训将我抱进卧室,瞥见床上的鸳鸯喜被,床旁的大红喜烛,我便越发的心慌不已。
忙了一整日,我们先沐浴了再吃东西。
邓训径直将我抱进内室,在盛满热水的浴桶旁放了下来。
我们?难道是要一起?!我忙忙道:这桶子太小了,要不,你先洗……邓训的手轻轻抚过我的脸颊,凝眸道:看来。
以后应该换个大桶。
明白自己误会了他的意思,我的脸颊便越发滚烫。
你先洗吧,和你一起洗。
我只怕没定力挨到完成那些仪式。
这一回,再不能落下什么了。
邓训含笑说罢,转身走出了内室。
舒适的热水洗去了白日的灰尘汗水,我换了浴袍一身舒爽的走出内室时,卧房的木桌上已经摆放着几碟精致小菜了。
是你做的?看着正在布菜的邓训。
我诧异道。
邓训含笑将竹筷递给我,不置可否道:饿了吧?赶紧吃东西。
跟着他和都水官员在河堤上跑了这一日,我还真饿了。
我接了竹筷便聚精会神吃起来。
邓训也坐了下来,将我平日爱吃的鲜肉竹笋往我碗里挑。
吃了好一阵,我突然反应过来:我是和他一起回的家,内室浴桶里热水温度正好。
这饭菜也上得这么快,明显是秦珊他们早就弄好的啊。
想什么呢?邓训突然问道。
我停箸道:这饭菜不是你做的吧?夫人真是明察秋毫。
邓训放下手中竹筷,拎了桌上的酒壶。
一边往两只白玉鸳鸯杯中斟酒一边道:若是夫人愿意传授厨艺,为夫他日一定认真学习。
这厮好生狡猾。
若不是我主动问起,还真以为这些饭菜都是他亲自下厨的呢,差点被他感动。
这是东海王着人送来的十年桃花酿,夫人尝尝。
邓训将手中的玉杯递了给我。
我摇头道:我不会喝酒。
什么酒入口都是一个味儿,辣。
今日这杯不一样。
看着他殷勤的表情。
我疑惑接过酒杯,凑到唇边浅啜了一口,果然和往日喝的酒不一样,入口清冽甘甜,还带着淡淡的花香。
好喝!我抬手便倾杯尽饮。
这酒不是这么喝的。
邓训拿过我手中的空杯再次斟满。
我好奇道:那该怎么喝?邓训的身子便靠了过来,他将斟满的玉杯放进我手里,随即又端起另一只玉杯,将手臂与我的手臂交缠在一起:悦儿,这是合卺酒。
合卺酒,交手执。
同饮下,共甘苦。
红烛的光焰下,手中的白玉酒杯似被浸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如同春日桃花的色彩。
我此刻才明白,这酒为何要叫桃花酿了。
执手倾杯,甘甜的酒液暖入肺腑。
那张清俊的面孔在咫尺间与我对望,眼眸中光彩熠熠,如同春日胶河上的粼粼波光,看得我有些发怔。
便在这愣愣怔怔之间,他已将我带到了床旁,用一把扎了红绸的银剪将我的长发绞下了一缕。
待他将剪子搁进我的手里时,我才醒悟过来,这是婚仪中的结发绾。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我也从邓训头上剪下了一缕墨发。
他将两缕黑发用红绸扎在一起,装进一个绣着鸳鸯的香囊后,悬挂在了红帐外的银钩之上。
不知是不是和喝了桃花酿有关,看着香囊在银钩上晃悠,我便觉得有些头脑昏昏了。
海棠春睡,却便是夫人这般模样。
直到邓训沐浴后出来,含笑搂住我的腰时,我才发现自己竟倚靠在枕背上睡着了。
仪式都结束了么?我尴尬问道。
邓训摇了摇头:还没有。
我忙忙坐正了身子:那还有些什么?敦伦礼。
敦伦礼?!一回想起洞房那日的情形,我当即慌道:这个,那日不是行过了么?邓训却转身将木几上的一个红木盒子递给我:这是岳母的礼物,洞房那日没来得及打开。
——这个盒子,就是娘送给你们的新婚礼物,帮你们完成大婚的最后一礼。
记起我娘那日的叮嘱,我便接过邓训手里的钥匙。
打开了铜锁。
一掀开盒盖,我便瞪大了眼睛:这不就是我小时偷看过的那盒水果人儿么?!我拿起那个丝毫没有褪色的火红瓷石榴,驾轻就熟的扳了开来,里面依然是那两个没穿衣服的小人儿以奇怪的姿势抱坐在一起。
我搁下瓷石榴,又随手拿起瓷柿子轻轻扳了开来,里面还是两个赤身的小人儿,只是姿势换成了交叠而卧。
我的脸颊顿时便滚烫起来:洞房那日,我和邓训不就是这般模样么?!岳母真是费心了。
不知何时,邓训已和我并肩而坐,他的手臂缠在我的腰间。
唇瓣抵在我的耳畔,这一声轻轻吐息,让我的身子不由一紧。
这敦伦礼。
难道有九次?我数着那横竖三格摆放的九个水果,说出来的声音竟有些沙哑。
九次?邓训一怔,随即便闷声一笑:夫人说得不错。
我的心顿时沉入海底:我娘在开什么玩笑啊,一次我都痛得半死,居然会有九次?!感觉这厮的手在我身上不安分的游走起来。
我便越发心慌了,抬头瞥了眼窗外明晃晃的月光,我顿时计上心来:六郎,难得今夜月色清明,后院的槐花又开得热闹,我们何不先去院中赏玩一番?月下赏花?似沉吟了好一番。
邓训才放开了摸着我衣结的手:花前月下,海誓山盟。
难得夫人这般雅兴,为夫自然奉陪。
见他上了当。
我忙将木盒搁回床旁的木几,起身往室外走。
他上前执了我的手,与我并肩走出卧室。
室外,一片银光流泻,皓洁的月光穿过花木、藤架。
在青石地砖上投照出斑驳柔软的光影,就连青瓦屋顶之上。
都仿佛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烟光。
后院那株遮蔽了大半个院子的老槐树上,繁花密缀,层层叠叠,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皎白的微光,如雪似雾,美到极致。
好美!我立在树下,仰望树冠,适有微风拂过,清甜的花香便直入肺腑,怡神悦心。
却正是陶醉之时,我的身子便突然一轻,再回过神时,我便已被邓训掳上了槐树粗壮的枝桠之上。
脚下悬空,裙裾浮荡,心慌之下我一把搂住了他的腰,惊骇道:做什么啊,吓死我了!夫人说要赏月看花,坐在这树上,不是离花月更近些么?邓训一声轻笑,将我搂得更紧了一些。
这话却不假,坐在槐树枝桠上,置身花海,幽香不绝,而穿过花叶望向深蓝的天幕,那轮皎白的明月也似乎更大更圆了。
却在我仰首望月时,邓训柔软的唇便落在了我的脖颈之上,细密亲吻。
我慌忙低下头来,他的唇瓣却又一路向上,直抵我的耳畔。
一串槐花恰好垂在我耳边,他的唇舌在含住我耳垂时,带落了一朵槐花。
他灼热的唇舌卷裹着那朵柔软的花瓣,一路游移,直到擒住我的双唇。
淡淡的芬芳在舌尖弥散开来,在唇舌的卷裹交织中,那朵柔弱的槐花化作甘甜的汁液,流入了我的心田。
月下花影,斑驳似梦。
待得手臂一凉,我才惊觉不知何时,我已被他抱坐在怀中,肩头的衣衫不知何时滑落,他柔软的唇瓣正流连在我的肩窝。
灼热的掌心在我腰腹间游移,一次次勾勒着我身体的曲线。
而身下,隔着薄薄的睡袍,我清晰感觉到了那处滚烫的坚硬。
这个姿势,和那瓷柿子里的小人儿何其相似!我心下一紧,一把抱住他的肩背,想撑坐起来。
他却将我牢牢钳在怀中,喑哑的声音在我耳畔焦渴响起:悦儿,这一次,不会痛,相信我……在我犹豫不决间,他便再次封住了我的双唇,卷裹交织,索取交付,悱恻缠绵。
灼热的火焰从唇瓣开始,蔓延全身,我忍不住轻吟出声。
却在这燥热的难耐之中,他搂着我腰肢的手往下一送,那处灼热便满满的挤入了我的身体。
一丝细微的胀痛之后,便只感觉弥合无间的饱满。
在他轻缓的动作下,那处灼热缓慢而有力地一寸寸深入。
不同于洞房那日的猛烈撞击,他的动作温柔而沉缓,那种紧贴、融合、满胀、温暖的感觉,瞬间充盈身心。
原来,彼此的交付是这样的圆满。
我紧紧搂着他的肩背,任他带着我起伏跌宕。
耳畔槐花轻触,幽香阵阵,头顶圆月高悬,清辉皓洁,而我们如同月光下的两株藤蔓,在交付痴缠中紧紧相依,如此深邃,又如此美好。
花好月圆。
原来敦伦礼如此美好。
(全文完)PS:感谢寞寞和云朵的打赏。
正文到此,终于结局了,哇卡卡卡。
亲们,撒花祝福吧……对了,明日还有后记,关于六郎和悦儿日后生活的。
正文 后记【后续的故事】永平二年,原鹿侯阴识去世。
长子阴躬承袭爵位。
程素失去当家主母身份,郁郁返回汝州程家养老。
永平三年,邓训和苏悦的第一个孩子诞生。
为怀念救主而亡的朱雀,邓训为长子取名为邓骘。
同年,刘庄在阴丽华劝说下,册封马敏为后,阴莲秀为贵人。
永平六年,东北乌桓局势不稳,刘庄再次启用邓训,拜邓训为护乌桓校尉,镇守东北辽东、渔阳及朔方一带。
因邓训夫妇为人正直,乐善好施,原羽林军退役军人等诸多故人携将老幼,跟随邓训徙守边关。
永平七年,太后阴丽华逝世,死后合葬于光武帝的原陵。
永平十八年,刘庄病逝,章帝刘炟即位。
建初三年,刘炟任命邓训为谒者,率军队、民工治理滹沱河、百臼河,疏通漕运。
邓训夫妇俩认真走访考察后,发现此段漕运线路途经三百八十九处险要之地,在前期的工程施工中,因天险难通,导致民工溺亡摔伤者无以计数。
认真考量后,邓训认为该项工程劳民伤财,他冒着得罪一帮官员的风险,上书刘炟停罢此项工程,该由陆路通行,解散民工劳役数千人,为国库节省开支数以亿计,此举深得百姓拥戴赞誉。
元和三年,甘肃河西一带的卢水胡反叛,刘炟任命邓训为谒者至武威平息叛乱,后又拜邓训为张掖太守。
永元二年,西北一带的羌族再次起事,和帝刘肇拜邓训为任护羌校尉,驻守西北临羌一带。
邓训收罗小月氏豪健少年数百人组成义从胡。
继又派长史任尚率部制造革船,渡过黄河,再击迷唐羌于大、小榆谷。
迫迷唐率部西迁千余里。
湟中安定后,邓训留弛刑徒2000多人屯田黄河两岸,修城堡,兴水利。
邓训以恩信对待羌人,备受信任和爱戴,人心收复,两族停罢干戈。
永元四年,邓训因病卒于任所,和帝追封为平寿敬侯。
邓训去世后,每天前来祭奠者多达数千人。
他曾任职过的地方百姓闻知后。
也奔走哭告,追忆恩德。
河湟百姓还特别为他立祠,以示纪念。
这种习俗保留至今仍。
邓训和苏悦一共育有五子一女。
长子邓骘,官至大将军,赐封上蔡侯。
次子邓京,赐封黄门侍郎。
三子邓悝,官至城门校尉。
赐封叶侯。
四子邓弘,官至虎贲中郎将,赐封西平侯。
五子邓阊,官至侍中,赐封西华侯。
女儿邓绥,则为历史上有名的兴灭国。
继绝世的和帝皇后。
邓绥母仪天下,亲掌汉朝江山十六年,智慧超群。
勤勉躬耕,挽危机重重的东汉江山于既倒,立下了不世之功。
邓骘位极人臣,力谋为国,忠心耿耿。
且恭顺节俭,孝心动天。
品德高尚。
整个邓氏家族光宠显赫,但都遵守法度,毫无骄横跋扈之形态,时称阖门静居。
唐高宗永徽年间的吏部尚书唐临撰写的《冥报》一文赞曰:邓训岁活千人,遗和熹之庆。
【邓训史料】邓训,东国第一功臣邓禹的第六子,生于汉光武帝建武十五年(公元39年),历明、章、和三帝,先后任郎中、乌桓(东北)校尉、张掖(甘肃)太守、护羌(西北)校尉。
无论在哪任职,官职高低,他对同事对下属始终都平等相待,毫无贵贱之分,且宽洪大量,并乐善好施,《后汉纪》说他:好施爱士,济人之急,士无贵贱,见之如旧。
邓训对人宽恕,但对家人尤其是对待下一代要求非常严格,闻过即纠,决不姑息。
因而其高尚品德受到朝野上下一致爱戴。
邓训一生的功绩很多,但是,他最后出任护羌校尉,以德立信,恩施异族,迅速平定西北乱局,为维护国家的统一,立下了不朽的功勋,最为后人千秋传颂。
公元88年(东汉章和二年)正月,章帝刘炟逝世,其四子,时年9岁的刘肇继承皇位,是为和帝,就在这主弱臣强,容易出现政局动荡不安的关健时期,河湟流域(今青海甘肃一带)少数民族聚居地区的安全形势却急剧恶化起来。
由于时任护羌校尉张纡诱杀了羌人首领迷吾,各部羌人群情激愤,一时间反抗朝廷的羌人达四万之众。
在这种情况下,在民族矛盾触即发的严峻形势下,张纡被撤职。
朝中大臣一致举荐德高望重的邓训接任护羌校尉这一重任。
邓训到任后,正赶上羌人首领前来进攻。
迷唐是被张纡杀的羌人首领迷吾的儿子,他为父报仇心切,所以率先前来。
迷唐率一万多骑兵来到城外,不敢直接攻打邓训,准备先攻打小月支部落,意欲将其制服后,再胁迫他们一起攻打邓训。
在这关健时刻,邓训力排众议 下令打开城门,放胡人进城,派重兵保护。
不仅如此,邓训甚至敞开自己的家门,收留老弱妇孺。
对此,小月支胡人非常感动,说:过去汉朝常常欺压我们,如今邓使君却用恩德诚信对待我们,打开城门接纳我们,都欢喜叩头顶礼,纷纷表示听凭使君号令。
后来,邓训利用这支胡人的力量,使西北地区得到了平定。
这是一个伟大壮举!历史上有谁在当时民族矛盾如此尖锐的严峻局面前,竟力排众议,敢大开城门,并敞开家门,从而避免另一个民族被屠戳的惨剧发生的呢?倘若邓训博大的胸襟,稍存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念,岂肯开门纳胡,爱之如子?这怎不让羌胡百姓敬如父母,感戴千秋?!秦汉时生活在青海湟水河流域一带仍处于蒙昧状态,当地的羌和小月支等少数民族,四处游猎,居无定所,是邓训任护羌校尉后,首先筑城郭,修水利,教他们盖房子,将屯田分给戌边移民和当地贫民耕种。
此外邓训还派人教他们把捕捉到的的幼兽饲养起来,养大后再宰杀,从此青海有了原始的驯化动物。
古湟中河流众多,但那时的羌人只能在陆地上活动,因为他们不知道该怎样渡过那湍急的河流。
邓训就派人用剥下来的牛羊皮做成船,缝革为船,置于箪上以渡河。
这就是最早牛羊皮筏子的原型。
从此,青海有了这一独特的水上交通工具。
当时的羌人与无医药知识,得病后,不会寻医看病,而是请法师施展法术,祈求病情好转。
然一量病情加重,性格倔强的羌人常常操刀自杀,了结自己的生命,所谓羌胡俗耻病死,每病临困,辄以刃自剌。
这一现象在当时非常普遍,或许与当时科学水平低下有着密切的关系。
邓训对羌胡这一陋习十分了解,每听闻有羌人生病时,就派人把他们绑起来,将兵器拿走,同时派医生为这些人治病,且提供药品,悉心照料,结果治好了很多人。
这是个改变一方陋习义举,在羌有地区具有划时代意义。
邓训此举,不仅最大限度地保护了羌胡等少数民族种族的繁衍,也最大限度地保持了西北少数民族地区生产力持续发展。
行动超越语言,邓训的这番作为,使得羌胡各族百姓无不感动悦服。
和帝永元四年(92年),邓训在西宁任所病故,享年五十三岁。
邓训逝世的消息传开后,无论是汉官百姓,还是羌胡人等,他们都自发前往哀掉,每日多达数千人。
后汉书载:吏人羌胡爱惜,旦夕临者日数千人深受邓训恩泽的各少数民族军民莫不吼号,或以刀自割,又剌杀其犬马牛羊他们当时的感觉是有如天塌,甚于逝去父母之悲,他们哀号道:邓使君已死,我曹变俱死耳。
邓训数年前担任乌桓(今大兴安岭中部)校尉时的部下和百姓,在得知邓训去世的噩耗后,前乌桓吏士皆奔走道路,至空城郭,这是一幅何等感天动地的画面!在给邓训送葬的队伍中,甚至还曾出现过大量因悲伤过度而自杀的人。
这一现象,在中国历史上难计其数的帝王将相中是仅有之个案!在邓训最后任职的所在地西平(今青海省会西宁)家家为训立祠,每有疾病,辄此请祷求福,邓训由生前为守护一方的大将,其死后又被羌胡百姓奉为自己部族的保护神。
(PS:这一部分资料,来自百度网友微音1959整理,真诚致谢。
)【期待再次相遇】写作就像是双线的人生,在枯燥平庸甚至让人腻烦的现实生活中,为我铺开了一条充满奇遇和亮丽风景的心灵之路。
但写作的过程又是寂寞而漫长的。
亲们,感谢一路有你陪伴,让我有勇气和责任,将六郎的追妻之旅写到最后。
不可避免的,这本书有许多不尽人意之处,为此,我希望你们给予谅解和包容。
在写完《花好月圆》一章时,我还不觉得难过,可当我整理完六郎的生平作为后记时,我的眼眶却突然有些酸涩。
几个月以来,这些人物在我脑海里辗转浮现,朝夕相伴,却在一刹那间就要与我道别了,我突然有了失恋的感觉。
都说治愈失恋,最好的方法是尽快开始一段新的恋爱。
可是年底单位工作十分繁忙,加之最近半年身体屡有不适,我需要一段身心的休整期。
因此,虽然新书《碧城》的大纲已经完成,但我暂时还不会开文。
亲们,网海茫茫,后会有期。
希望在下一个传奇的爱情故事中,我们再次相遇。
最后,真诚祝福我所有的读者和作者朋友,爱情美满,生活幸福!【小说下载尽在书包CC http://www.bookbaow.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