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轻稚同凡真也只有几面之缘, 她往常也没有单独拜访过哪个娘娘,今日是受萧成煜所托,特地来看望庄嫔的。
但无论如何, 她自己都亲自跑了这一趟,自然要卖个好。
姑姑哪里的话, 若非娘娘一直病着, 不敢随意打扰,我早就想来看望娘娘了, 也是近来听说娘娘似乎好了一些,我才敢递帖子。
沈轻稚下了暖轿, 笑着对凡真道:今日庄嫔娘娘可还好?我就怕来的不是时候。
说到庄嫔的身体,凡真姑姑不由叹了口气。
她用帕子擦了擦眼底, 这才道:也就那样, 不好不坏的, 能撑着。
说完, 她又接了一句:听说您要来, 娘娘很是高兴的, 也就娘娘不嫌我们长春宫带病气。
沈轻稚没有特别打听过庄嫔的病情, 只听说她娘胎里就不太安稳, 生下来一直体弱多病的, 张首辅家里那么多闺秀,最有名的是大姑娘,旁人几乎没听说过张妙歆。
沈轻稚不好多问这个, 她道:能有起色便很好了,姑姑可别瞎说, 哪里有什么病气不病气的。
沈轻稚一步步往里走, 眼睛里也有些诧异。
庄嫔住在长春宫后殿, 同她的景玉宫差不多,只不过后殿东西侧殿都属于她一人。
沈轻稚还记得刚搬去景玉宫的时候,前殿和前院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也种了新鲜花草,那还是她没搬进去时的样子,现在更是枝叶繁茂,花朵繁盛,很是漂亮。
可现在到了长春宫,却全不是景玉宫的繁盛模样,不光没有花草树木,前院整个光秃秃的,甚至地砖瞧着也好久没有扫洗了,里里外外都透着灰白和斑驳。
这根本不像是一个主位嫔的宫室。
沈轻稚不由沉了沉脸。
她心里多少觉得不对,但她也不是发号施令的主位娘娘,便只把这事记在心里,当成没事人一般跟着凡真往后殿行去。
穿过月亮门,就能看到院中种了一棵梧桐树。
这梧桐树很高大,枝繁叶茂的,倒是给长春宫增添了许多生机。
沈轻稚便赞道:这梧桐养得真好。
凡真便道:我们娘娘也喜欢这树,偶尔能出来走动,就坐在树下做针线,说这树生机好,能带给她生气。
沈轻稚只点头,没有答话。
两人说着话,便一起进了长春宫后殿明间,沈轻稚是常年伺候过太后的,她一进长春宫就闻到熟悉的苦涩药味。
那药味闻着比当年在坤和宫时还要重一些,熏得人有些头疼。
沈轻稚一闻这味道,就不由蹙起眉头:姑姑,这味道是否有点重了,可是给庄嫔娘娘用了什么味大的药?当年坤和宫虽因宫室宽阔,小药炉也只摆在御茶小膳房里,故而寝宫里是没什么浓重药味的。
只是后来苏瑶华经常觉得手脚冰寒,用了暖身的膏药贴,殿里才有了些药味,而且那膏药贴是太医院特别调制的,药味并不苦涩,甚至有一种优雅的药香。
哪里像是长春宫,这里苦涩得让人都不想进去。
凡真姑姑见她不太舒适,只得苦笑着摇头:我们娘娘是身体里带来的弱症,屋子里常年要用珍贵药材薰着,娘娘若不闻这味道便要咳嗽,时间久了就咳血,难过得很。
沈轻稚一听这话,也只能跟着叹气。
娘娘真是不易。
凡真说了一句谁说不是呢,两人便一起进了寝殿。
同窗明几净的景玉宫不同,长春宫的一切仿佛都灰蒙蒙的,窗户虽然换成了琉璃窗,但因张妙歆的身子,窗内还挂了纱帘,遮了遮光。
从明间拐入次间,立即就觉得眼前一片昏暗。
再推开梢间的雕花门扉,沈轻稚就觉得那药味更重了。
凡真姑姑道:娘娘,您用帕子捂住口鼻吧,能好过些。
沈轻稚倒也不勉强自己,人家客气了,她就用染着茉莉花香的帕子捂住了口鼻。
寝殿的门口依旧摆了一架座屏,座屏上很是素净,并没有镶嵌宝石花,只用黄绢写了心经。
沈轻稚绕过座屏,才看到张妙歆靠坐在床榻上,头发只是简单编了一条辫子,松松垂在肩膀上。
兴许是知道要见客,她上身加了一件蝴蝶袖外衫,勉强看起来精神一些。
可这样子瞧着比之前望月宫见的那回差了太多,精气神都不同了。
沈轻稚一同她对上眼,便忙行礼:见过庄嫔姐姐。
张妙歆声音又轻又弱,可谓是气若游丝,不仔细听,几乎听不见她嗓音。
妹妹快请坐。
床榻边已经摆好了圈椅,沈轻稚过去坐下,才仔细看张妙歆的面容。
之前在外面的时候,张妙歆多半都用帕子捂住口鼻,瞧不出她面容,现在一看,才发觉她眉宇之间都是疲惫神色,满脸都是病容。
张妙歆倒是很大方给她看,见她不过扫了一眼就挪开了视线,便苦笑出声:我从小就是如此,已经习惯了,妹妹不用太过介怀。
我面色不好,也得要熏香,故而妹妹大约没怎么见过我这模样。
沈轻稚便跟着叹了口气。
小宫女上了茶来,便都退了下去,屋里只剩下凡真、戚小秋和她们二人。
沈轻稚不由关心起来:娘娘这般,太医院到底有没有用心?怎么入宫这么久还是不见好?前些时候比现在还强一些,往后就冷了,娘娘当如何保养?她是来慰问病患的,自然要从病情上打开话题。
或许真应了凡真的话,张妙歆寝殿里薰了药,让她呼吸顺畅一些,倒是没有跟之前望月宫那回一般不停咳嗽。
我这是老毛病了,原来祖父就请太医院给我瞧过,也不过只能让我苟延残喘,不至于年少夭折,若是想要治好怕是不能了。
说起病体,张妙歆眼睛里弥漫起一种毫不在意的悲凉。
她苦笑道:你瞧我,平日里只能在这苦药屋里躺着,即便能偶尔出去一趟,也十分勉强,不能跑不能跳不能玩的,也没得什么乐趣。
张妙歆眼睛里都没有光了。
她似乎早就失去了生的斗志。
沈轻稚却从来都不悲观。
即便前世经过那样的苦难,她都强撑着不肯死,后来死后复生,成了最卑微的宫女,她也要给自己找一条光明大道来走。
这一走,就走到了今日。
沈轻稚见她这般了无生趣,不由劝道:庄嫔姐姐何必如此悲凉,您现如今也不过就是在自己宫里待着,每日里吃吃药,薰薰香,同旁人其实也没什么不同,您还能去院子里散心呢,有些人……倒是能出殿门,可也没那个心情赏景不是?沈轻稚可不怕蒋莲清,张家跟蒋家从来不对付,她们都看不惯蒋莲清的做派。
果然听得沈轻稚这么说,张妙歆便用帕子捂住嘴笑起来。
沈妹妹,这话可别往外说。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是秀美,一看便是出身书香门第的闺秀,身上氤氲着优雅芳华。
同样的世家闺秀,可她跟蒋莲清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沈轻稚也跟着笑:也就同姐姐说两句罢了,姐姐要想开些,我们已经比旁人强得多了,人生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不总有些小病小灾的?无伤大雅,无伤大雅。
张妙歆看着她笑,眉间的抑郁之色消了不少,整个人也鲜活起来。
多谢沈妹妹来看我,自从进了宫,还没人来我这长春宫串过门,也就你不怕沾染我这病气。
沈轻稚道:我自来身体好,哪里怕这些,再说我平日里素来无事,在宫里也没得什么朋友,也是娘娘不嫌弃我,接了我的帖子。
张妙歆定定看向她,那双杏圆眼睛里有着明悟。
我可盼着有人同我玩的,张妙歆眼睛里弥漫上笑意,原来在家中时,姐姐也不嫌弃我身子不好,我不能去族学读书,姐姐就会带了课业回来给我讲,让我不至于落了课。
如今进了宫,倒是也难见姐妹了。
张妙歆叹了口气。
沈轻稚心中一动,她同她闲谈:瞧姐姐这般性子,当是超然物外的,怎么想着进了宫呢?张妙歆确实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问出来,愣了好一会儿,见她一脸认真,倒也没生气。
她甚至还冲她笑了笑。
你看,我这样其实也寻不到什么好人家,做不了大事业,若是一直留在家里让人养着,于张家的名声也不好听,既然宫里有这空位,太后娘娘又心善,便允许我进了宫。
进了宫就算嫁人了,张家名声好听,皇室名声也好听,皆大欢喜。
她看着沈轻稚笑,眼眸里是真诚的笑意。
沈妹妹你说,是不是皆大欢喜?沈轻稚且先信了她的说辞,便也跟着笑:如此一来,太医再给姐姐瞧病,倒是不用再给诊金了。
姐姐赚了啊。
张妙歆愣了一下,随即却笑出声来。
沈妹妹,你这人真有趣,真是个妙人。
沈轻稚一挑眉,道:张姐姐,当日在望月宫你就应当看出来了,我性子就是这样,说话是很直接的。
我是穷苦出身,没见过什么世面,十几岁就进了宫,多亏太后娘娘不嫌弃,我才有今日的荣华富贵,但我骨子里就是乡下的村姑,不懂那些文雅活计,也做不来优雅的事。
沈轻稚腼腆一笑:还请姐姐多包涵。
张妙歆看着她,却摇了摇头,她的瞳色很淡,那双眼睛因为常年的病气,染上了些许雾霾,却并不妨碍她能看透人心。
不,你不是。
张妙歆背过身去咳嗽了一声,凡真伺候她吃了口茶,她才继续道:沈妹妹,我瞧着,这宫里没有一个比得上你的。
沈轻稚只是傻笑,仿佛听不懂她的话。
张妙歆道:你的心很大,早就飞出了这长信宫,这里困不住你的。
沈轻稚道:我怎么听不懂张姐姐的话呢。
张妙歆摇了摇头,她浅浅抿了口茶:沈妹妹,若是有那么一日,我还活着,还要托你照顾我这病体,让我能舒坦过活。
这宫里我唯一能指望的,便只有你了。
张妙歆声音微弱,说出来的话却是掷地有声。
我们张家的富贵太久了,权势也太盛了,早晚有一天啊……张妙歆顿了顿,看向沈轻稚,你瞧我,竟说这些有的没的,咱们说些好玩的事吧。
你今日是为何而来?她笑着问。
————她这般客气,沈轻稚自也藏着掖着,她闻言便也笑道:这不是听闻姐姐这几日又病了,咱们搬入宫中两月,我还未曾拜见过姐姐,这么一想,便寻了个空闲过来瞧瞧。
旁的事倒是没什么,不过姐姐冰雪聪慧,应当知道我为何而来,多余的话妹妹我也不必多说,姐姐是都明白的。
沈轻稚巧笑倩兮,同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也不闪躲,就那么直直看进张妙歆心里去。
妹妹真是个妙人,张妙歆低低说了一声,我这身子,原也不指望什么虚无缥缈的恩宠,我能活下去都是幸运的,只要陛下还用得着张家,那我便会老老实实在这宫里头挨日子,陛下有什么吩咐,妹妹直接同我说便是了。
张妙歆看起来无欲无求的,确实也不像是想要争宠的模样,再说她这身子,想要争宠也实在是强人所难。
所以她早就看开,只要能活下去便好了,其他的早就不在乎了。
沈轻稚进来寝殿看她第一眼,就知道她不似蒋莲清那般一句话拐十八个弯,刚才试探过一次,这会儿便不会再试探。
沈轻稚声音也放轻,她道:近来朝堂之上,有些人群起而攻之,似乎同阁老们不太对付,即便此时并无天灾人祸,朝廷总是这么乱,倒也不是好征兆,毕竟还有四个月就要过年了。
沈轻稚只看着手上那只红宝石戒指,慢条斯理说:陛下自是信任首辅大人的,只是首辅大人也不是孤身一人,他还有亲朋好友,做起事来就艰难,也会又瞻前顾后的时候,陛下也是理解首辅的。
首辅是陛下的恩师,亲自教导他长大,有些话若是当面说,唯恐上伤师徒二人的和气,倒是得不偿失。
只是首辅大人得明白,这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总要有所舍取才好。
若是姐姐家中有人来看,姐姐简单说上几句,这便足够了,沈轻稚说到这里,抬眸看向张妙歆,眼地里有着浓厚的笑意,毕竟,这也不是多大的事。
张妙歆心中微微一凛,她刚好说话,一阵冷痛便席卷心口,她狠狠痛了一下,还是弯腰咳嗽出声。
凡真姑姑忙上了前来,伺候她吃了一颗乌黑的药丸,张妙歆才缓过气来。
沈轻稚一脸担忧,问:姐姐可是好些了?张妙歆捂着嘴点点头,半晌才道:我就是这般不中用,妹妹别吓着了。
沈轻稚只道:姐姐无大碍便好。
两个人你来我往,简单说了几句话,张妙歆才答:妹妹说的事,我都记在心里了,一定好生同母亲说一说,母亲聪慧,定知道如何做。
她说的母亲肯定不是自己的小柳姨娘,而是张三爷的正妻。
沈轻稚点点头,最后道:等姐姐身子好些了,以后也能一起去东安围场,即便不下场跑马,看看山川风景也是极好的。
她看着张妙歆:姐姐,到时候你就想,还是活着好。
张妙歆微微一顿,她略带感激地看向沈轻稚,没有说话,确实认真点了点头。
沈轻稚也就是来转述皇帝陛下的口谕的,这会儿话说完了,她再坐着又要妨碍张妙歆修养,她便起身说要告辞。
张妙歆忙让凡真姑姑送她,末了还说:若是妹妹不嫌弃我这里悲苦,得了空闲,也过来陪我说说话吧,这宫里我也没什么人能说话。
沈轻稚点点头,笑着应下来,这便出了长春宫坐上暖轿。
今日天色不错,碧空如洗,白云千里。
沈轻稚叫人掀起轿帘,遥遥看着远处的天。
戚小秋陪在她身边,笑着道:娘娘今日心情不错。
沈轻稚点头,正要说话,便听到不远处传来请安声。
钱三喜耳聪目明,还不等沈轻稚发问,立即便道:娘娘,请安的是纪淑女。
暖轿暂停,沈轻稚掀开窗帘,往右侧看去。
只见狭长宫道上,纪黎黎领着她的宫女莲花正恭敬行礼。
沈轻稚笑着叫了起,很客气问:纪淑女这是去哪里?纪黎黎被她叫起,正要上前同她说几句话,就听到她这问题。
故而纪黎黎的步伐显得有些迟疑。
沈轻稚哪里会看不出这些,她依旧笑着道:可是有什么事?沈轻稚不是主位娘娘,也不是宫里位份最高的那个,她只替陛下和太后办事,旁的事她可管不上。
所以她要先听一听是什么事,才好做出决断来。
纪黎黎似乎也明白她的意思,脚步逐渐顺畅起来。
待她来到沈轻稚暖轿边时,已经没有犹豫神色了:给昭仪娘娘请安,妾正要去御膳房,问一问今日的晚膳。
纪黎黎似乎跟当年在春景苑时没什么不同,依旧如同风中摇曳的白花,瘦骨伶仃,苍白瘦小。
她的声音很轻,比之前确实身体不丰的张妙歆还要弱上三分,显得越发可怜。
沈轻稚面色如常:这会儿还早,怎么就要去叮嘱晚膳了?再说这不还有莲花吗?怎么要你亲自出面?同在春景苑住过,沈轻稚自然认识她们几个身边的宫女,这会儿还能叫上莲花的名讳,就显得亲近几分。
纪黎黎抬起头,如同小鹿一般的眼眸扫向她,在触碰到她带笑的眉眼时,又如同被火炙一般迅速挪开。
是……是因这几日御膳房的饭总是不太像样,媛儿妹妹都过了病,妾才想来看看的。
沈轻稚原不想管,这宫里人事太多,她也不是观音娘娘,哪里能普度众生。
但这会儿听到她说赵媛儿,沈轻稚难免上了心。
她这个人向来都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只要真心对她,她都不会冷漠待之。
那日在望月宫里,那么多人中,也就赵媛儿似是真心实意担心她。
沈轻稚眼睛不瞎,她看得很清楚,赵媛儿的担心不似作伪。
既然两人曾有过同住一宫的缘分,现在她也不好把人直接丢开,她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沈轻稚压根就没犹豫,她直接就问:怎么回事?或许她的语气太凶恶了些,纪黎黎还哆嗦了一下,结结巴巴道:娘娘,是、是这么回事。
事情说起来不难,无非就是御膳房踩低捧高,欺负位份低又不得恩宠的小主,饭食一日不如一日。
这也就罢了。
毕竟她们都是宫女出身,早年都过过苦日子,饭食差一些倒也能吃,只要能吃饱就行。
可前日里,御膳房好不容易呈上来一道红烧仔鸡,她们四个都分了分,回去高高兴兴用了一顿晚膳。
那红烧仔鸡味道很重,调料放得多,吃的时候还挺下饭,结果到了第二日,赵媛儿体弱些,就开始腹痛不止。
而另外三人也都觉得胃里难受,但他们吐过几次也就好了,只有赵媛儿抵挡不住,这一下就病倒了。
她们这样的小主,在宫里还不如姑姑们有脸面,赵媛儿病了,这两日都要起不来身,她们才想着去找太医院。
但太医院的太医们都忙,最后也不过打发了些药来,让她们自己试试看。
赵媛儿身子确实不行,尤其是肠胃不太康健的样子,要吃下去勉强好些,但到底伤了脾胃。
纪黎黎有些不好意思:李姐姐和王姐姐也都不太舒坦,就我不爱吃这重味的菜,用的少了一些没什么大碍,我就想着过来御膳房亲自问问,晚上能不能给些温补的红枣小米粥,好让姐姐们养养胃。
因着要请御膳房帮忙,所以我就自己来了。
沈轻稚道:知道了。
纪黎黎说完这些,也没想着沈轻稚能搭把手,便要告退。
但沈轻稚叫住了她。
沈轻稚意味深长看着纪黎黎那张苍白可怜的小脸,若是只看面相,当真是个单纯孤苦的小姑娘,旁的也从她身上瞧不出什么来。
沈轻稚看了她一眼,才问:你们怎么不去请见端嫔娘娘?她才是你们宫里的主位娘娘。
纪黎黎一愣,抿了抿嘴唇,并未回话。
沈轻稚也不着急,就坐在暖轿里看她。
纪黎黎最后只得道:我们商量过,这都是小事,怎么好麻烦端嫔娘娘给我们操心。
沈轻稚眉心微皱,她道:你错了。
沈轻稚的声音冷肃,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纪黎黎膝盖一软,这就要跪下认错。
还是戚小秋眼疾手快,一把握住了她细瘦的胳膊。
纪小主,这是宫道上,可不兴跪地行大礼,您可要谨慎,莫要坏了我们娘娘的名声。
戚小秋这么一吓唬,纪黎黎立即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沈轻稚这才淡淡道:你们住在端嫔姐姐的碧云宫,都是她的臣属,端嫔姐姐是一宫主位,无论出了什么事,你们首先要请问的应该是她才对。
她宫中的小主因为御膳房的薄待而生病,她无动于衷,毫不关心,你们这么做并非给了端嫔姐姐清净,还让她陷入不仁不义之中,实在不妥。
沈轻稚淡淡瞥了她一眼:你是宫女出身,又在春景苑听过课,你不会不知要如何行事。
说罢,沈轻稚顿了顿,继续道:御膳房那里你不用去了,回去碧云宫,直接去前殿请见端嫔姐姐,后续如何行事,只听端嫔姐姐一人便是。
沈轻稚声音冰冷:你可听清楚了?章婼汐一看就不是细心的人,宫里头的事她或许压根就不怎么上心,可能连后院都不曾去过,她不去,后面的那些小主们出了什么事,她自来也不太可能知道。
沈轻稚思来想去,蒋莲清是结了仇,张妙歆又无能为力,冯盈……冯盈太叫人看不清楚,便只剩下章婼汐是个女中豪杰,值得相处了。
沈轻稚在宫里生活,可不想事事都同人结仇,今日张妙歆的话给了她很大的启发。
她也得找几个朋友不是?沈轻稚微微眯起眼睛,她不去看纪黎黎的面色,只对钱三喜道:立即去一趟碧云宫,说我有事要拜见,若是端嫔姐姐得空,便见我一面。
钱三喜笑眯眯答:诺。
————钱三喜办事从不拖延,不过一刻,待沈轻稚的暖轿拐入西一长街,钱三喜便小碎步跑了回来。
他气都不带喘的,只道:娘娘,端嫔娘娘请您过去闲话。
这就是端嫔有空了。
沈轻稚点点头,偏过头看了一眼轿子后面跟着的纪黎黎,她低着头快步走着,让人瞧不见面容。
钱三喜一下子便捕捉到沈轻稚的目光,忙冲她躬身行礼,快步往后行去。
他办事沈轻稚是放心的,便放下轿帘,没再往后看去。
不多时,沈轻稚的仪仗便来到碧云宫之前。
西六宫这里一共有宫室六座,沈轻稚所住的景玉宫紧邻西一长街,跨过西一长街便是萧成煜所住的乾元宫。
也就是说景玉宫是离乾元宫最近的宫室。
而章婼汐所住的碧云宫却同景玉宫毫不相邻,它在第二条宫巷的最西侧,距离乾元宫最远。
当然,这宫里头的远近也并不一定意味着尊卑。
章婼汐从家中带来的姑姑章静宁一早便等在宫门口,见了沈轻稚便上前客气道:未曾想今日昭仪娘娘得了空闲,愿意驾临碧云宫,难怪早起听闻院中喜鹊鸣叫,果然是有贵客盈门。
这话不远不近,客气得恰到好处,却少了几分亲近。
沈轻稚也客气同她笑,那笑容精致又谦和,脸上就写着昭仪娘娘的仪态。
章静宁没有问她为何突然要来,只是客气请她进了碧云宫,路上也没寒暄,一行人就这么进了明间。
她倒是挺沉得住气的,沈轻稚前脚刚从长春宫出来,后脚就要来绯烟宫,一般人肯定会多想多问。
但她没有。
这会儿章婼汐正坐在明间里,百无聊赖摆弄着手里的长鞭。
沈轻稚一看便知她方才正在练软鞭。
听到外面动静,她抬起头看了一眼,然后便看着沈轻稚笑了笑。
她的笑容干净又洒脱,比以前宴会时见少了些拘谨,多了几分潇洒肆意。
她的拘谨也是摆在外面给人看的。
沈轻稚见她这般,也忍不住冲她笑了笑。
章婼汐扔下手里的鞭子,起身往前行来:今日沈妹妹怎么有空过来寻我说话?她就这这般直来直去的性子,从来也不懂什么叫含蓄。
若是蒋莲清这般,蒋敏定要多加提点,但章静宁却不会多嘴多舌,待沈轻稚被章婼汐拉着一起坐在主位上,章静宁就迅速上了丹碧茶,又上了一碟香梨,这便回到了章婼汐身边。
沈轻稚这才发现,碧云宫前殿的明间里也不过就守着两个宫女,再无旁人。
她没有多看多问,只是笑着道:路上碰到了些事,想着姐姐可能不太了解,自觉不太稳妥,便过来说上一说。
章婼汐既然直来直去,她也不藏着掖着。
纪黎黎自打回了碧云宫,直接低着头回到了后院,不敢在前院多停留,她不在前头,沈轻稚说话还更方便一些。
章婼汐听到她确实有事,不由也整肃起来。
你说,我听。
沈轻稚点点头,简单说了说后院的事,末了才看向已经沉下脸来的章婼汐。
章姐姐,按理说这是你碧云宫的事,我不应该多管,但此事若是宣扬出去,有碍姐姐的名声,实在不妥。
沈轻稚顿了顿,见章婼汐并未生气,便继续道:姐姐同我们不一样,宫里还有旁人居住,里里外外确实是有些不便的,但既然已经如此安排,就暂且只能这般住着。
章婼汐此刻才长叹一声,不过转瞬间,她面上的致郁之气便一扫而空,又跟往日那般灵动爽朗。
我知道妹妹是什么意思了,章婼汐笑着看向沈轻稚,多亏妹妹细心,否则今日的事必要惹起不小的风波,也是我太过疏忽,没有对后院诸位小主督管,让她们生病且求助无门,是我的过错。
章婼汐话说得很清楚:御膳房如此做,欺辱的不是那几个小主,欺辱的是我碧云宫,打的是我章婼汐的脸,不能就此罢了。
沈轻稚安静听章婼汐说,没有答话。
她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便可,后续要如何做,端看章婼汐如何想。
不过后院的小主们也不能放任自流,她们位份低,宫里人确实会跟红顶白,她们遭了这般对待,不管我知不知,毕竟没有出手相助,她们不信任也在常理之中。
章婼汐倒是很能同情别人,她看似大大咧咧,实则是个细心人。
此事我已知晓,后续如何做也已明悟,还是要多谢沈妹妹跑这一趟。
沈轻稚这一趟,确实是帮了她大忙,若是碰到碧云宫主位是蒋莲清那般性子,怕就不会觉得她好心帮忙,是纯粹来碧云宫看笑话的。
所以这看起来一点心眼也没有的端嫔娘娘,可比高门氏族教养出来的千金小姐和嫔娘娘要聪慧得多。
沈轻稚眨眨眼,意味深长道:咱们都是从潜邸时一起过来的姐妹,也是姐姐不嫌我出身,还愿意替我说说话,故而今日有这等事,我又怎能袖手旁观。
章婼汐却摆手,似乎很是头疼:可别提什么出身不出身的,早两代我家还是流民呢,要不是实在活不下去,我祖父也不能自请进了军户,咱们谁也不比谁高贵,我可不爱听这个。
沈轻稚忍不住笑出声来。
见她笑了,章婼汐也勾了勾红唇,跟着笑起来。
她虽说要见客,却并未如何梳妆打扮,依旧是那身简单合身的劲装,头上只束了发带,看起来干练又飒爽。
因为两个人都是利落性子,一点小事也没必要墨迹个没完没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事情便说开了,就连后续如何安排,章婼汐也已经吩咐完了静宁姑姑,两人一时间便相对无话。
说是潜邸时一起过来的姐妹,却到底不很熟悉,当真没凑在一起说过话。
沈轻稚抿了口茶,才问:方才进来的时候,瞧见姐姐正在摆弄鞭子,姐姐可是会武艺?章婼汐便道:我可是军户家的姑娘,即便现在成了勋贵人家,家中子弟都是要习武的,跟京中其他勋贵人家一样。
我不擅长用剑,最喜欢用软鞭,平日里闲来无事就要打一套鞭法,能舒筋健骨,强健体魄。
沈轻稚不由感叹:难怪平日里见到姐姐,总是这般容光焕发,习武确实是会让人精神百倍。
章婼汐便笑了,笑容里还有些得意:我瞧着妹妹也投缘,若是以后得了空,倒是可以来碧云宫,我教你使鞭子,包教包会。
沈轻稚心中一动。
重获一世,白得了几十载寿数,若她只草草而活,岂不浪费这大好人生?所以现在的她,碰到有趣的事物都会兴致昂扬,若是方便学习,她就会主动上手,无论能不能学会,总要尝试一番的。
近来她学会了插针绣,学会了藤编,又读了十来本书,日子过得充实又有乐趣。
但鞭法是她从未接触过的。
沈轻稚眨了眨眼睛,很是期待看向章婼汐:姐姐当真能教我?若是旁人,沈轻稚定会以为对方是随口客气,但说话的人是章婼汐,沈轻稚便信以为真。
章婼汐见她确实有兴趣,不由也有些惊喜。
她眼睛一亮,整个人都神采飞扬起来:妹妹真的想学?沈轻稚很真诚点点头:想啊,我平日里清晨也会打五禽戏强身健体,只到底不会这些武艺,也不知自己能否学会。
章婼汐一听她还打五禽戏,立即如俞伯牙遇到钟子期,眼眸里都迸发出知音难觅的欣喜。
她一把握住沈轻稚的手,特别真诚问:妹妹你真要学?你要是学,我就好好教你,保准把你教成武艺精湛的女侠客。
沈轻稚忍不住笑了:那就一言为定。
章婼汐高兴得很,沈轻稚同她约好每隔一日下午午歇起来便过来学,哪日若是不得空便派人来说一声,两人都不必等。
这事说定,两人都觉得很是高兴,还一起吃了一杯茶,沈轻稚见天色不早,便回了景玉宫。
待她离开,章静宁才从殿门外快步而入。
娘娘,太医已经来过了,给四位小主都看过。
章静宁来到章婼汐身边,给她满上茶,又道:除了没怎么食用红烧仔鸡的纪淑女,李选侍和王淑女都是腹痛一日便好,今日也只略有虚弱,只需三副药便能好利索。
她语气没有任何抑扬顿挫,似乎在说一件不重要的小事,章婼汐却早就习惯她的性子,只安静听着。
章静宁继续道:只有赵淑女,大抵是因她天生肠胃弱,在腹痛一日之后,高烧不止,今日确实不太好了。
章婼汐这才皱起眉头:太医可能治好?章静宁道:这倒是能治好,太医只道要用半月的药,待得不发热了,便开始温养脾胃,一个月大抵才能康复如初。
听到赵媛儿也无大碍,章婼汐倒是松了口气:这就好,这就好。
章静宁点头:娘娘,我已同太医说好,让他派了女医过来,每日都来看一看赵淑女,等到找淑女痊愈为止。
你办的不错,就如此办吧,她们要如何医治,都从我的份例里扣,章婼汐神色淡了下来,从咱们宫中调一个管事嬷嬷过去,小主们年纪轻,不经事,遇到事总会慌乱,有个管事嬷嬷在就好了。
章静宁点头:诺。
章婼汐想了想又道:一会儿传午膳,让御膳房的李膳食过来一趟,我碧云宫的人,是能让他们轻慢的?章静宁便又诺了一声。
这些都说完,章婼汐顿了顿,却兀自笑起来。
她对章静宁道:姑姑,沈轻稚还挺有意思的,难得她愿意学鞭法,这是我没想到的。
章静宁安静回答:娘娘,这是好事。
章婼汐眉开眼笑,满眼都是开心:是啊,这是好事,宫里日子太无聊,终于也有好事了。
真有趣啊。
她笑出声来。
作者有话说:晚安,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