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颖回了朝华阁,便唤了若木来,问她先前那女子是谁,从前对这宫中的人和事陈颖都是不关切的,如今有人欺到了她头上来,只能逼得她反击了。
若木知道她心上不痛快,道那女子便是此前同湘君极好的姡妃,傅姡。
那傅姡是太尉傅秉英之嫡女,封得也早,当年傅秉英还只是个三品中书令,然而却是二皇子党的中坚力量,在这宫中,湘君为尊,姡妃次之,二人均喜欢惩罚下人。
当年湘君对那些疑似情敌的妃嫔宫女手段酷厉,只有姡妃等少数几个因着家世的渊源而不曾遭难。
姡妃与其他几人又不同,其他几位妃子虽也暗中争斗邀宠,可姡妃却敢当面诘难,她与湘君关系似是最为亲厚,当年若木也曾因为打翻了一盏茶而被她罚跪在那茶盏上,一跪就是半个时辰。
宫里大大小小的仆妇女官少不得都遭过殃的,可偏生她的父亲是傅秉英,如今恩宠甚隆,旁人也奈何不得她。
陈颖对宫中是不熟悉的,方才遇到的姡妃她早有耳闻,却百闻不如一见,这其中的暗流涌动,想来她哪怕努力地想避开,也是没有可能了,这让她不由得有些无奈,她是个渴望自由自在的人,从前总是一个人四处旅行,工作之余,也懒得应付那些复杂的生活关系,如今生活忽然变成了一场战斗,还是必须得你死我活的宫斗,这宫廷是不流血的政治,她一个不懂政治的现代人要如何在这里活下去?长叹了一口气,她想着,自己如果是穿越到武侠世界该多好唉,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这么劳心劳力步步惊心的宫斗生活呢?脑抽了吧?!天气日渐炎热了起来,于是早间的散步任务被挪到了晚上,陈颖每天抽一个时辰听若木讲宫中的往事,若木说得最多的是洛妃,她说湘君最恨的人恐怕就是洛妃了,当年湘君本该顺利地嫁与屏翳,谁知道洛妃忽从天降,生生坏了她的好事。
偏生湘君能扮柔弱,一日洛妃去见她,她假装从阁楼上摔了下来,却诬称是洛妃所为,为此屏翳大发雷霆,不断削弱洛妃父亲大司命的权力,最终洛妃的家族渐渐衰败。
于是湘君便更加肆无忌惮,故意施了一计苦肉计,让宫里的仆妇对她施刑,全身上下满是伤痕,屏翳一怒之下就废黜了洛妃,将她幽禁在了润泽园里。
若木说,如今洛妃还时常被姡妃和几个妃嫔欺辱,可她为人却是极好的,每当说到这里若木总是叹气,陈颖没有见过洛妃,也不曾知道她所说的欺辱是怎么回事,可她不禁佩服起湘君,能对自己下那么狠的手,对自己的身体也毫不爱惜,只为了能够得到屏翳全部的爱,这样的感情,真的是爱情么?这一夜,陈颖听了湘君以前的故事,忽然觉得胸口压抑得难受,天气又十分闷热,便比往常多踱了会儿步,从万春苑一路踱到了夏绮园,御花园虽然是个花园,可其中包罗万象,其中分出了许多小园子,以不同的风格和主题呈现,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变化,姹紫嫣红,四季不同,夏天的夏绮园总是带着浓浓的馥郁花香,闻香而识园,夏日最芬芳的园子首当其冲便是夏绮园。
天阶夜色凉如水,而人间娇颜争相开放,奇花异木争奇斗妍,繁花似锦绣绸缎般让人眼花缭乱。
夏日熏人的暖风将花香捧至鼻尖,陈颖的心情不禁渐渐豁然开朗,此夜,漫天星斗,月盈如盘。
走近湖心亭,却见一人迎风而立,月光清辉洒满他一身,他就一身玉色长袍,执着酒壶立在那里。
他的侧脸,带着好看的弧度,坚毅却不失儒雅,鼻梁挺直,鼻尖犀利,闪亮的眼眸中充满了睿智,斜飞的双眉恰到好处,构成了一张让陈颖移不开眼的脸庞。
陈颖望着屏翳,良久都不能移动一步,就那么痴痴地看着,他全部的伤心和落寞,让她一瞬间觉得心脏被牵扯了一下。
屏翳似乎发现了她的存在,目光锐利地划过她的脸,然后皱眉。
陈颖看得出他的防备,虽然他已经刻意表现出淡然,但他的冷漠和疏离还是那么明显,并从不曾对她假以辞色。
谁准你来这里的?给我滚出去!屏翳用冰冷的眼神看着她,言语中只有命令,没有任何商容的余地。
陈颖的心被他这般的冷漠揪起,她曾无数次想过再与他相见的情形,她终日里总会有那么会儿子闪神,幻想着她同他说话的情景。
她每日忍着不去见他,不去打扰他,可是内心那般的煎熬,在看到他的刹那,所有的防御全部溃败了,她曾那么努力地做自己的心理建设,告诉自己不要去贪恋不属于自己的温柔,可是一切无济于事,她此刻只能挫败地承认,她很贪恋他的温柔,她喜欢他。
见她不愿离开,屏翳挑眉看着她,渀佛她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还不走?他的话语无比冷漠,让陈颖无所适从,她愣愣地望着他,忽然脑子里就冒出了琼瑶剧中女主角那般柔弱,默默垂泪的样子,什么时候她也这样琼瑶了呢?可她还是想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垂着脸,眼眶里有眼泪,心里的难过让她不知该怎么办,她知道他为什么要这般对她,这个问题未免问得太傻。
是的,屏翳也觉得这个问题很傻,他冷笑道,你杀了湘君,居然还问我为什么?陈颖不说话了,她低头看着地上的鹅卵石,然后抬眼看他,那眼神那般无助,如同幼鹿,屏翳突然就不忍心了,可是想到夜夜在梦中出现的湘君那哀怨的眼睛,屏翳终于还是恶狠狠对她吼了声滚!陈颖咬着唇,他的语气实在很恶劣,她很想转身就走,可是她喜欢他,她很想再看看他,喜欢一个人便是这样,说她没尊严也好,说她没骨气也罢,她只是想看看他而已。
委委屈屈地仰着小脸望着他,她那泪汪汪的眼睛一下子就让屏翳心软了。
喝了酒的时候,人总是容易不清醒,屏翳忽然就走上前一步抱住了她,软玉温香,她发间的香气让他乱了神智,他将她紧紧地搂了搂,她的身体是他一直渴望着的,然而,当他意识到那不是湘君的时候,心底的恨意忽然又占据了大脑的全部,他推开她,却在她踉跄后退时,闪现了一丝懊恼。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内心反复的煎熬让他几近崩溃。
陈颖望着自己曾拥抱过他的双手,离开了那具充满男性力量的怀抱,她颇有些恋恋不舍,可更多的是茫然无措的迷惑,她究竟要怎么做呢?爱着,却也被恨着,究竟她是该继续,还是应该放弃,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你什么也不用做,你只要把她还给我,把云儿还给我。
酒后的他情绪很是起伏,抓着她的肩膀,他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如果说,她们之间有些什么不同的话,就是那双眼睛,这个有着清澈眼睛的女人不是湘君,不是他所贪恋的湘君。
他歇斯底里地摇晃着她的身体,直让她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移了位置才颓然地放弃罢手。
你走,我不想见到你。
一把推开她,也断绝了她的念想,要怎么做?他也不知道,他也希望有人能告诉他,究竟要怎么做,才能不受煎熬,才能得到解脱。
陈颖笑了,她知道的,他,这个名叫屏翳的男人,只爱那个名为湘君的女人,只爱她一个人。
默默地转身往回走,一不小心跌倒,却又爬起来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继续向前走,越走越急,生怕多停留一秒都惹他厌烦。
屏翳望着她瘦弱的背影,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是紧紧地握着拳头,狠狠地砸向石柱,在石柱上留下了清晰的血痕。
夜色迷蒙,手中只有一壶酒,此刻喝来,味同嚼蜡,屏翳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好眠了,想借酒浇愁,却也只是更添新愁而已。
他回忆起同湘君的过往,不知不觉想得出神。
那年,正是他与冯夷明争暗斗最激烈的一年,当时湘君的父亲还未裂土封王,他为了得到大司命的支持,以忌妒的罪名,将湘君贬黜到青莲阁,迎娶了大司命的女儿洛妃。
她的父亲楚伯夷为此一度弃官归去,而她却不语,只是默默地服从着他的安排。
对于他给的承诺,她从来没有怀疑过,那时,她总是看着他同洛妃入则同房,出则同舆。
他分明可以看到湘君眼中的忧伤,却选择了视而不见。
许多次,他在露重的夜晚去青莲阁,就见她倚栏独坐,望着远处的灯火。
不知为何,眼泪就掉下来,她写在脸上的全部哀伤,让他如何自处,如何自欺,如何再告诉自己,她是懂他的,而他,如何能毫不愧疚地,任她那般寂寞。
当她得知他要将她废立,她不曾辩解,也不曾乞求,只是幽幽地同他道,虽不愿你同她在一处,却知你不得不同她在一处,爱你爱到这般,我已不知如何是好。
他还记得当时她同他说那番话时的神情,或许此后不论她曾如何任性骄横,他都不舍她受任何委屈,只因当年她曾同他说过这么一番话。
当时他早已想好了无数的解释,却因她的这一句话,便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她说,她想要去青莲阁,她说,她喜欢夏天的时候,满池莲花昼夜开放的样子。
那些日子,他每每路过花园,只要眼见满目的莲花,便禁不住想她,思念和牵挂无从表露,只能在暗处询问她的三餐饮食,却仍是无能为力地任她被洛妃欺辱却忍气吞声。
湘君说,这一生她选择了他,所以不论如何被辜负,她都无怨无悔,而他们的一切,似乎都印证了这句话,她一再牺牲,而他一再辜负。
如今,他们已经离开了那座府邸,而她的一缕香魂杳然无踪,萍影无信,这么多日子对她的想念,让屏翳突然间情难自已,又一拳砸在石柱上,斜撑着身躯,痛哭失声。
夜露渐浓,他不顾衣衫湿透,只是仰着脸,让所有的思念和悔恨,从内心爆发,化成无数的眼泪,顺着扭曲的脸滚落,打湿了衣襟。
如果他当时就知道有一天,湘君会离开他,或许,他会拼着全盘皆输,也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月上中天,不知不觉的,湖心的夜莲在黑暗中绽放了,伴着幽香和淡淡的月光。
夜莲,就好像是湘君,总是在他最寂寞的时候,给他一个温暖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