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靖国公和天昊已经一切安排完毕,天昊打算一个人先行前往廣山援救,他希望陈颖随靖国公的亲军稍后与他会合,却被陈颖拒绝了。
楚伯夷知道陈颖的想法,派了一支十二人的精兵护卫随同他们,如此天昊自然也不便说什么。
启程那天清晨,天空刚泛出青白色的光亮,冼夫人不舍离别,早早起来为他们安排停当,陈颖陪着他们用过早膳,便要同天昊出发。
冼夫人站在楚伯夷身边,陈颖走到楚伯夷面前,将那日求来的平安符递给了他。
父亲,母亲,女儿不能陪在你们身边,你们一定要好好保重。
陈颖说完,眼眶一红。
冼夫人早已控制不住地抽泣起来,楚伯夷虽然只是淡淡地拍了拍陈颖的手背,却也有些感伤。
三人道了别,上马启程。
楚伯夷夫妇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仍在门前立了良久。
那孩子,是回来了?是的夫人,她终于回来了,不用去问经过,我相信你与我是一样的感觉,她回来了。
楚伯夷握着冼夫人的手微笑着感慨着,冼夫人愣愣地想了许久,也笑了。
两人看着楚伯夷手中的平安符,这是他们第一次收到女儿的礼物,也是第一次,他们的女儿这么亲热地围绕在他们身边。
她终于回来了,就在他们差点绝望的时候她回来了,他们照拂了那么多年的孩子啊。
三人和十二侍卫快马从青丘赶往廣山,他们不能取道京城,生怕与曹陈思的人迎面遇上,于是走北路,沿着雍河一路向西。
青丘城是坐落在蓬莱海边的城市,空气潮湿,气候闷热,但是物产丰富。
他们这一行逐渐向北之后,天气就又凉了,北面的寒风刺骨地钻进他们的身体,陈颖原本就体弱,这时候突然发起烧来,无奈之下,天昊决定在北方的西华城停留两日。
陈颖自知给众人添麻烦了,十分过意不去,然而她平日对其他人都照顾有加,所以众人也没有埋怨的。
第二日,陈颖在服了汤药后便有所好转,她坚持要走,天昊也只能顺着她。
西华城不如青丘那么广阔,也不似京城的繁华,然而它伫立北方,是东胜神州与北俱芦洲之间贸易往来的重镇,所以商贸发达。
一路上能见到许多北俱的商人在此贩卖骏马、兽皮和一些奇异的饰品,而神州商人则将各地物资在这里运售。
一行人方要出城,却发现城门处竟设了关隘盘查,天昊示意陈颖他们先观望,他独自上前去打探消息。
曹陈思在四处都设了盘查,看来是想来个瓮中捉鳖。
天昊同他们说了自己看到的情况,陈颖更觉内疚。
都怪我,是我拖累了你们。
陈颖很自责,却又苦无解决之法。
就在一行人一筹莫展的时候,一名老者突然走到他们面前对他们微微施礼道,各位贵客,我家主人想请你们到别苑小坐,各位可否赏脸?那老者面目和蔼,于是让天昊更为防备,那老者知他想法,坦然笑道,请各位安心,我主人与锦亲王乃旧识,此番是为助各位脱困的。
天昊见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深恐这是个陷阱,就在犹豫不决时,突然身后一声爽朗的笑声响起,天昊,别来无恙。
皇兄?!大殿下?!天昊与若木口中所说到的那名男子步履轻健,大步流星地向他们走来。
陈颖见那男子星眉朗目,面容俊秀,肌肤比女子更白皙,头戴鎏金发冠,身着碧色长袍,远观便已觉得气质不凡,近观更是被他的独特气质折服。
天昊还是这么排斥陌生人哪,真是个别扭的小家伙。
冯夷笑着拍了拍天昊的肩膀,却被天昊避开,他也不恼,转而向陈颖道,弟妹,许久不见了。
陈颖微微颔首,也不搭腔,她的眼睛不时偷瞄着冯夷,心里想着这便是洛妃心心念念的冯夷呀,他的气质很干净,与洛妃倒是很合衬的,可惜怎么就错过了呢?这么想着,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却在冯夷望向她的时候又低头避过了。
既然知道是冯夷的邀请,天昊也就不便推却,一行人前往他所在的西华城别苑落脚。
晚宴后,冯夷让他的夫人带着陈颖去外间走走,并派了专人守护,天昊担心陈颖的安全,便也跟随,反倒是若木似有心事,固执地说要留在别苑里。
别苑中种满了潇湘竹,潇湘竹又名斑竹,听说是女子为男子日夜落泪,才将竹枝染出了泪痕来。
在这冬天的末尾,也只有斑竹仍于院中郁秀生长。
若木走到冯夷的门前,就听冯夷说了一声进来,似是早已猜到她会来一般,已经在屋里等着她了。
若木深深地吸了口气,推门进去,却被这房间里的布置惊到说不出话。
冯夷请她坐下,若木从熟悉的木质长桌上取了杯茶,茶盏仍然是她熟悉的白釉瓷,茶仍带着洛神香妃的芬芳,一旁的金蟾香炉中,燃的仍是龙涎香。
冯夷也不多话,抚着箫,吹了一曲《碧云斜》,若木愣愣地听着,连妆被眼泪化了都不自知,浪费了一杯好茶。
伴随着冯夷一声长长的叹息,一曲终了,他抚着箫问道,她还好吗?不知该如何回答,若木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会儿,却又点了点头。
许久,才从怀里取了个锦袋递给他,冯夷望着那锦袋,欲伸手,却又害怕着,颤抖着手,不敢接过。
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
他摇头,表面上虽无波澜,可内心,却还钝钝地感觉到疼痛。
有些人留下的病根,就似阴雨天的风湿,不知哪一刻便会毫无预兆地疼,疼过后,却又若无其事。
若木默默地将锦袋放在了茶座上,那里头,是当年他离开时,洛妃托了若木还他的东西,这次出来她便想着或许能从西华城走一遭,谁知还真的遇上了,于是若木便将洛妃所托之物舀来给冯夷,她知道她的旧主人与洛妃之间总是要有个了断的,放下了锦袋,若木施礼告辞,冯夷没有挽留。
夜色,静得像水,明晃晃的月光投身在门前的池塘,冬天的雪,化在台阶上,点滴如漏。
寒风随门隙窜入室内,就连暖炉都抵挡不住寒意,明灭的灯火,映射得冯夷的表情变得阴晴不定。
锦袋仍是她最爱的花纹样式,鸳鸯交颈,花开并蒂,本是那么美好的寄愿,却扎得他心里生疼。
同来何事不同归?他早已知道那锦袋中藏着的是什么,却让他怎么去碰触?那是曾经他亲手为她佩上的,自他母亲处得来的祖传古玉。
而今旧情抛却已久,什么抱负,什么江山,什么功业,他全都不在乎,可惜的是,他仍做不到对她毫不在乎。
记得那些年,他奉命驻守西华城,西华城外,苍山暮雪,连绵不绝的山脉,只有北风朔朔。
每日,从鸡鸣到日落,只有那尘土飞扬,北风呼啸,吹得人耳鬓发老。
那些年,漫长的军旅生涯,唯一可以慰藉的,是她绝美的容颜。
就似一株绝色牡丹,傲然于广袤的荒山中,干涩的狂风磨不去她如水的秋瞳。
夜长孤寂的时候,只有她的琴伴着他的萧。
她本不该随行,却任性地求了父王,让她在西华别宫暂住,一住经年,竟是几个春秋。
他冯夷此生,曾空许承诺无数,唯遗憾那句,愿与宓儿生死相守。
最终还是负了她,不知该怎么填补这缺憾,也许人生从来就需要缺憾。
本以为人生是那么圆满的月亮,却忘了它会逐日残缺,消失不见。
颤抖着双手握起那锦袋,锦袋上还有她的刺绣,鸳鸯一双,并蒂莲开,多么触目惊心。
她的笑容依稀,却不知如今她的容颜又有什么改变。
夜风吹得门拴呜咽,不知不觉间,衣衫竟被打得湿冷。
嘲解一笑,原来以为躲在这里,终生不入朝堂便可忘却这一切,但恐怕唯有这个人,他是一辈子都忘不了了。
风声渐长,案牍间的书卷在明灭的灯火中翻飞,冯夷一直握着锦袋,摩挲着,一室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