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昊当夜未眠,守在陈颖房外直至天色露晓。
不知此番冯夷是何用心,若说出手相助,毕竟与屏翳有嫌隙,若说要害他们,确又着实缺乏动机。
这么多年来,屏翳始终没有放松对冯夷的挟制,且这么多年,冯夷在朝中的势力都已经汰换干净,他如今仅能在西华城中经营,此番又是为何要多此一举?清晨时分,听见陈颖房中有声响,若木先出了门为她唤人来伺候梳洗。
陈颖伸着懒腰迷迷糊糊地站在门口,向天昊藏匿的方向撇了一眼,天昊惊诧于她敏锐的观察力。
陈颖微微扯了嘴角笑了笑,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然后大声对着天昊藏身的地方道,出来吧,本姑娘发现你啦。
天昊绝倒,从树上一跃而下,站在了陈颖面前,陈颖嘿嘿一笑,知道什么出卖了你吗?天昊不解地看着她,陈颖默默地指了指他的头发,递了面镜子给他,昨天在集市上给你买的变装帽子褪色呢,真是不好意思啊……天昊一阵沉默,然后悲愤地转身甩袖离去。
陈颖偷笑着,不敢太大声生怕被他灭口,不过他那么尽心地护着她,又让她觉得很感动,虽然她也明白,他做这一切不过都是为了救出他的皇兄而已。
一行人梳洗过后,仆人们引他们到中庭用餐,冯夷的居所布置得很简单,唯独这中庭不同,那些花草树木,无一不同于润泽园,那庭前的流水,水上石桥,均与润泽园的布局一模一样。
昨日来得匆忙,陈颖并未留意,此番一见,不免心下伤感,他与洛妃二人相思有多浓,纠葛有多深,怕是这亭台水榭都已点滴记录,这里的一切都透着洛妃的影子,可他却成婚了,与一个容貌平凡言语寡淡的女子。
可爱情呢,渗透骨髓,镌刻回忆,又岂是外人随意揣测便能明了的呢?只是如今他们一个困守在这西华城中,另一个却在深宫里备受煎熬,这般相爱别离,着实让陈颖不忍。
冯夷已经在中庭等候他们,衣衫却还是昨天那套,眼中有些血丝,见他们来了,温文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三人入座,楚伯夷派来的一众侍卫已在外间用餐完毕,冯夷命人传菜,各自寒暄了几句。
天昊本就想提此番的来意,冯夷却先笑着止住了他的话头,皇弟不需焦急,今早我就已命人至西华城州牧处取了特行文书。
说完便让人将文书递上,天昊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但想到他往日的行事风格,便也释然了,取过文书细看,而后道,皇兄有何事相请,不妨直说。
冯夷笑了,我也就一事未了。
天昊明白他所指何事,当年冯夷与洛妃之间的事,旁人虽然不甚清楚,但是这些年洛妃枯守在润泽园中寂静度日所谓何事,他还是明白的。
她过得好,或不好,都不取决于陛下。
被说中了心事,冯夷长叹了一声,取出怀中的箫,一曲终了,可惜少了琴声相伴,总是萧索。
陈颖因他曲中同洛妃琴声里一般无二的那份哀伤而泪盈眼眶,连天昊也有些动容,反倒是若木不为所动,当年的一切,不论谁对谁错,都已成定局了。
你还想她吗?陈颖开口问他,冯夷抚着箫不说话,继而释然一笑,有些事,注定回不去的,想或不想,都不能改变什么。
为什么?既然你们还彼此思念,为什么不在一起?陈颖想起每每洛妃眉间锁着的淡淡哀伤,既然他们还心中有彼此,为何非要这般人各天涯?冯夷神情淡然,风轻轻撩拂他的发鬓,似是应了那句,昨日少年今日老,他从回忆中抽离,告诉陈颖,不是所有伤痛,都能由时间来化解的。
那句话,还有那个人,就这样留在了陈颖的心里。
那时的冯夷,明明对洛妃刻骨地眷恋,却还是放手了,或许就是因为他这般的态度,他们才会错过那么多,直到最后走向无尽的寂寞里吧。
一行人在冯夷的帮助下出城,本来冯夷想派人护送他们出城,却被天昊谢绝,曹陈思做事谨慎,如果你的人送我们,必然会被他怀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放心吧,我与他那么多年,不比你对他了解得少。
若非当初的我,何来今日的他?冯夷笑着拍了拍天昊的肩膀,坚持送他们出城。
西华城中,北风呼啸穿梭,一众人终于见到城外的凄凄枯草,冯夷似乎还有些话要对天昊说,却终是未曾启口,他抱拳对马上的众人道,就此别过,珍重。
天昊向冯夷回礼,然后翻身上马,陈颖和若木也跟着上马,在马上向他挥手道别。
冯夷的笑如和煦的春风,让人在冬日的末尾觉得有些暖,可他负在身后的手上,那个锦袋,却被握得濡湿。
干涩的北风早已将眼角吹得干涩,也将多年的心事风化,但是回忆还是那么清晰,那一颦一笑就这样忘不了,抹不掉,说不清了。
故城韶光好,故子他乡老。
此生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陈颖一行人顺利出城,冯夷另派了一队人从其余三个城门各自出发,佯装成他们的样子。
天昊带着陈颖从南门出城,从逾于河至太华山,再沿沅水一路南下。
陈颖说起冯夷,感叹他就这般负了洛妃,可怜洛妃还在那里等着他。
天昊听完却冷笑道,如果只是负了一个女子,算得什么错,他错就错在负了这江山。
陈颖虽不明白,但也知道不便再多问。
这日一行人驻马休息,陈颖一贯无事可做,就在四周闲逛,见到天昊从灌木间拔出几株开了红花的赤色草木,陈颖好奇地上前打量,刚想碰就被天昊阻止了,有毒的,别动。
有毒的东西你还采它干嘛?陈颖赶忙向后跳开一步,远离这种危险物品,惹得天昊轻笑不止。
这是芒草,可以用来捉鱼。
陈颖一听,双目立刻放光,她对于这个神话般的世界着实充满了好奇心。
跟我来。
两人走到溪边,粼粼的水光中,几尾鱼儿跃水而出,天昊走到小溪中央,将一株芒草扔到水中,一条鱼迅速游了过来,一跃而起将芒草的红花吞入腹中,未几,便直挺挺如死尸状浮在了溪水上。
陈颖惊讶地看着天昊问,死了?天昊摇头道,只是被麻痹了而已,这芒草的花非常甜美,是此地飞鱼的最爱,但是经过火烤烧熟之后,这芒草便没有效用了,可以放心食用。
你知道得还真多。
陈颖皱了皱鼻子,为那可怜的鱼儿默哀。
天昊笑道,常年在外风餐露宿,不多学一点,早就饿死了,还能护你到现在?陈颖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问天昊道,那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什么植物,吃了能让对方喜欢上我呢?天昊身形一顿,转头看着她,她撅着嘴,一双眼睛清澈灵动。
也不是没有。
真的吗?陈颖心中燃起了希望,见天昊点头,她立刻上前抓住了他的衣裳期待他说下去。
天昊揉了揉她的头发,克制着内心那一点点酸涩的感觉说,传说在巫山之台,炎帝幼女瑶姬死后化作了瑶草,痴心的人若能摘得瑶草,让所爱之人服下,便可以让对方爱上自己。
传说都是骗人的。
陈颖垂头丧气地摇头。
心诚则灵嘛。
天昊劝慰着,陈颖看着他叹了口气,有些人偏偏是冥顽不灵的,何况他那么恨我。
天昊不语,两人已经回到众人休息的地方,便也不再多谈。
陈颖吃着食物,望着南面,不知多久会到廣山,想到就要见到那个人了,不禁心思变得复杂起来。
这些天她日日盼着与他相见,然而期冀的同时,曾经那充满了冰冷和仇恨的眼神又狠狠地刺痛着她,从来,爱情都是一半甜蜜一半痛楚,陈颖只能忍受着内心的焦灼,期待着,又害怕着,一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