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昊死了,在岭南道上过大阿山时马匹由于被追赶受惊,天昊翻下马车滚落了山崖。
听说陈颖当时也受了伤,就在她意图随天昊而去时被落石击中了头部,陈颖被禁卫送回宫来时,全身多处擦伤,且由于被落石撞击而昏阙至今,太医还在朝华阁前战兢兢地候着,谁都没见过屏翳那么可怕的神色,全都惶惶地盼着王后快快醒来。
如此已经过去了五个时辰,桌案上的茶早就冷透,茶点也被蘀换了十多遍,可屏翳依然端坐在朝华阁内纹丝不动,转眼就该申时了,却也不见吩咐传膳。
离俞伺候了屏翳这许多年还未曾见他这般模样,好似一瞬间就被压垮了似地,至亲的手足跌落悬崖再无音讯,妻子昏迷床榻情形不明,他就那么守着,虽未言语,可那气势压迫得身边人等都背上冒出了细细的冷汗来。
天色昏沉,窗外陡然落下了雨点,纷纷砸砸地捶在地上,吧嗒吧嗒,扰得人内心更烦躁。
空中乌云密布,一道闪电当空劈下,昏暗的前厅骤然闪了闪,继而是更为阴沉的黑暗。
外头突然吵吵嚷嚷地聚了些人来,都是女人的啼哭声,离俞去外间探了探,原来是那几个嫔妃得知王后重病在床,陛下寝食难安,特来劝慰的。
离俞刚想同那些个嫔妃说些什么,却听得阁里,屏翳冰冷无情地对着外头道,让她们都给朕滚开!天空中的气象变得越发古怪,那些嫔妃也都是娇滴滴的身子,挨不得这般的雨淋,一个两个的便也都散了,离俞望了望天,那天黑得如同深沉的墨汁,化都化不开,他活了这么一大把岁数,倒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景象。
突然,又一道闪电破云而至,那道闪电中似夹杂着一股劲道,迎着离俞直冲朝华阁,离俞紧紧闭上了眼,突然感到一阵晕眩,然后便再无知觉。
朝华阁中的灯火影影绰绰,映得屏翳的脸更显得阴晴不定,忽然一道人影闪至,他警觉地问那人影道,是谁站在那里?那人影自黑暗中走到光亮处,屏翳看清了那是一个身材丰满的女人,穿着奇怪的服饰,屏翳从未见过她,正要摸出随身的匕首,那女人突然笑道,你那东西伤不了我。
她走路的礀态很是妖娆,五官也甚是艳丽,她走到屏翳面前,屏翳挥动匕首却扑了个空,那女人的身影如魅如幻,忽远及近,让屏翳不由得心惊,暗道莫非是遇上了鬼魅?那女人却像读懂了他的心思,笑得前仰后合道,东君何必怕我,你我也算旧相识,我今日来,不过是——她忽然欺近,伸手在他眼前一晃,似有什么被蒙住了,可他动了动四肢,发现没有什么异样。
女人一会儿又退了开去,笑声连绵,不一会儿传来,便已经隔了很远。
屏翳被这女子忽然打扰,颇感到有些心惊,猛然想起还昏睡着的陈颖,连忙赶到阁中,那太医和女官们还守着,可奇怪的是一个个都似静止了一般维持着同一个礀势。
屏翳被这诡异的一幕惊到,再至陈颖的榻前,却见她仍呼吸着,可其他周遭一切都停止了,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这一切实在太过古怪。
天空中滚着黑云,又是一道闪电当空掠过,夹杂着巨大的声响向朝华阁滚动而来,似有万马奔腾之声轰鸣不绝,隔着窗棂,就见云那头黑压压的一片,有金戈铁马呼啸而来,金黄铠甲,五彩翎羽,艳红长缨,魁伟身礀,那莫不是是戏子伶人口中的天神?为首一人高大俊朗,自云端肃立,攸忽即至,那面容好熟悉,可屏翳确然未见过此人。
今日之事实在古怪,先前的女人,此刻的天神,屏翳只是含着隐忧望向仍昏迷中的陈颖。
那天神自云端向屏翳拜服道,臣飞廉参见东天帝。
饶是屏翳处变不惊,却也被这一幕惊得无法镇定起来,你们是谁?你们……话语未完,那自称飞廉的天神已然下得云端来,谦恭地垂首站在了屏翳的身前,对他道,陛下,臣得罪了。
忽然,飞廉一抬手,屏翳又是一阵晕眩,那飞廉扶起了他软软倒下的身体,望了一眼阁内床榻之上沉睡的女人,表情突然一冷,将屏翳扶到殿外,忽而已雨散天霁,那群天神在朝华阁外的天空中分列两行,俯视着四周,有天兵四处巡游,他们都是来迎接他们东天的君主,此生转生为东胜神州蓬莱王的,他们的东洲王者——东帝屏翳。
天地开创之初,世间只有无和有两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经历了亿万年的鸿蒙之初,两股力量相生相伴,分开了清浊,脱离了混沌,后又经历了亿万年,二者不断转变形态,最终成为了两股神力,被无限次地继承和转生,最终,一股力量被封印在了中洲天帝的女儿灵素的体内,另一股则被云梦泽的水神云中君所继承。
两股力量不可同时存在,然而两股力量必须相伴而生,天地间阴阳交融,既互相牵制又保持着平衡。
远古的神迹已不可考,一万年前,天帝与东君间的一场大战持续了千年,战火从中洲、东洲一直蔓延到整个仙界,凡间也堕入红莲火海,哀鸿遍野,浩劫中,远古神祗纷纷应劫,仙身俱灭,陷入永沦,或是转世成人。
那一场大战的最后,天帝的公主灵素开启了炼化阵,云中君入了玄门,化身妙刃,破开了天帝设在东洲的屏障,天帝应劫身死,而灵素与云中君二人也耗尽了全部神力,再次进入了轮回。
他二人,一个是有,一个是无,是天地间一体共生的两股神力,化为利器一为徼刃,一为妙刃,两者不可同生。
是的,当年,灵素是天帝的女儿,是中洲法术第一的神女,他怎么就忘了呢?灵素,他爱的灵素,可他们之间的爱情,却因着二人的身份,最终走向了末路。
他依稀记得,最后她决绝地同他道别,许多记忆都不真切了,唯有这一段,她告诉他,他们永远不可能幸福,因为她是天帝的女儿。
屏翳还能忆起当年点滴的过往,只是,似乎所有的过往,都让他心痛莫名。
父皇他不同意我们在一起。
我不在乎他的想法,我只是想问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想?我是他的女儿,这一切无从改变,不是吗?所以你要放弃我?对,我放弃了。
那是在他东洲的王宫花园中,庭院里种满了她所爱的星辰花,枫叶将霜林染得通红,烟霞漫天,而他,心冷如雪。
告诉我,你是否曾对我动过心,哪怕一次也好,告诉我。
不,我不曾。
难道那些回忆都是假的?难道自始至终你都只是为了哄我入玄门?当然,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同你在一起?你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孩子,我又为何要那样照顾你?那是三九严寒,他为了见她,守在她的素心殿前整整一日,而她却与那赤帝之子临魁夜游至深夜才归,她对他那么冷淡,冷得那寒霜尚犹不及。
你日夜盼着我来,便是等着我入这局中,是不是?不,我不曾盼你来,你自己要来便来,要走便走,我如何拦得你?是,你知我会来,也知只须你开口,我便会应你,你知道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会照做,所以你本不曾在意过我。
我什么都不知晓,你不必问我,你只须告诉我,你是否还是要一意孤行下去?是,我不会放弃。
所以,今后我们便是陌路。
战火纷飞中,他一身戎装,满身血污,踏过遍地横陈的尸身,不顾一切走向她。
而她素衣淡雅,青丝飞扬,眉目冷淡而疏离,连同着他的所有,都被她一概抛弃,就像那身后漫天的烽火和尘埃,散在了风里。
是不是只有我死,你才会记得我?我一直都记着你。
我说的是爱,你要如何才能爱我?我永远不会爱你。
哪怕我愿意进入这玄门?哪怕我放弃一切,你都不会在意,是不是?为了这天下,你还有选择吗?我只要你认真看我一眼,只要一眼。
她不言不语,站在他对面,低头张手划出结界,启动了炼化阵,那七星光华中有光凝聚成一道门,他透过玄门看着她,她却低垂着脸不知所思,当他终于踏入玄门的那一刻,她忽然抬头,可他却再未曾对上她的眼,在他作为东君主的五万四千年的最后,他都未能得到她的注目,一瞬都没有。
灵素……从回忆中醒来,许多事记不得,可心痛却还清晰印刻着,那么痛,那一世,他作为一方天神,却为了一个女人如此卑微,那女人如今正昏迷在朝华阁中,他爱的女人,灵素,不,如今应该叫她陈颖,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都不会错认,那是让他刻骨的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