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泥坑

2025-03-25 15:42:38

柳家花厅内,沈昭容木然坐在一旁的交椅,整个人都呆滞了。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明明是柳璋的书房,柳璋的衣裳,又只有柳璋有理由在大白天借酒浇愁、烂醉如泥,为什么当她被扑倒在地,又说出那句羞人的话之后,才发现那人根本不是柳璋?他们说那人叫柳,柳是谁?那个传闻中的柳家侄儿么?柳同知已故庶长兄留下的独子,与刻薄寡母相依为命,读书不成,仍是白身,早年娶过一房妻室,却被其母凌虐至死,如今是借了叔叔的光过来打秋风,顺便讨一房续弦的。

柳太太曾一度想将她说给这个侄儿,可今日却完全不提这件事了,她只当那人还未到德庆,却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遇上这个人。

果然是个品行有亏的,否则怎会在大白天喝得烂醉?还没羞没躁地往陌生女子身上扑!若不是他那一扑,她如今又怎会落得如此尴尬难堪的境地?!想到这里,沈昭容的眼泪就忍不住象线珠儿一般往下掉。

可惜,有人容不得她这般自顾自地伤心。

得了消息赶回家来的柳同知与铁青着脸的柳太太双双居于上座,若说前者还在生闷气,后者直接就要翻脸了:沈姐儿,你给我说清楚,好好的怎会到书房去?你不知道那是爷们读书的地方么?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又成天在嘴上念叨规矩礼数的,难不成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别跟我说你是迷了路,你才来家第二日,就在我面前嚷嚷说已经把家里的道路房舍都记熟了,不必再让丫头们领着走。

我想着你虽是个外人,却是个懂规矩的,才放心让你自行在家中四处走动,没想到你竟然这般没脸没皮自个儿就往爷们的屋子去了!说,你到底想干什么?!柳同知瞥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行了,小声些,这事儿闹出去,我们家脸上也不好看!柳太太略压了压怒气,但还是忍不住:老爷,我何尝不知道这事儿丢脸?但我只要一想到,那是璋哥儿的屋子若不是璋哥儿跑到别处去了,哥儿又正好在,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事来呢!这丫头今日才回,哪里知道哥儿来了?她一定是冲着璋哥儿去的!我因她家里出了丑事,叫她家去不必再来了,她不甘心,就妄想勾引璋哥儿。

我好好的儿子,差一点就叫她坏了名声,你叫我如何能忍?!柳同知闻言也闭了嘴只问一旁的管家:沈家人几时才能到?管家忙说:已经派人骑快马去了,想必半日就能到。

柳同知沉默不语。

沈昭容被柳太太骂了一顿,已经回过神来了。

她身体颤抖着,知道若自己再不辩白,就会被冠上不守规矩的恶名,慌忙道:太太容禀,小女冤枉!小女从太太处离去本来是想回住处去的,途经那处过道隐约听得书房方向有人痛苦呻吟,虽然知道那是书房重地,女子不可轻进,却又担心有人病了却无人知晓,会致使病情加重这才过去瞧一瞧的。

当时书房又无人看守,若是有人在小女立时就回来了,断不会走进门去!至于后来的事,原是意外,那位公子喝醉了脚步不稳,却不是小女有意为之啊!大人,太太,小女从无攀附公子的妄想,这几个月来,蒙二位照拂,得益良多,小女怎会做出恩将仇报之事?!听到她的话,柳同知虽不置可否,但脸色好看了些,柳太太却完全不信,反而啐了她一口:说得好听,你若真是抱着好心的念头,听见有人叫疼,就该找人来了,哪怕是回我院里叫丫头婆子也行!你是什么人?我儿子书房里是有人病了还是摔了,与你什么相干?要你去管?!她身边那亲信婆子也附和道:可不是么?即便大爷真个头疼得厉害,你看见了,也可以立刻找人去。

你又不是大夫,留在那里有什么用?还走得这么近……若你不是挨着大爷站着,他又怎会一个不小心就扑倒了你?沈姐儿,你当我们都是好糊弄的呢,这些小把戏,跟外面的粉头勾引好人家爷们的手段有什么差别?我们太太火眼金睛,一眼就瞧出来了,凭你嘴巴再会说话,也休想蒙骗过去!沈昭容听了她的话,又羞又气,几乎当场就要厥过去。

她堂堂翰林千金,书香名媛,两位亲姑母,一是太子妃,一是侯世子夫人,自身更是差一点就成了太孙妃,如今虎落平阳,居然叫这卑贱仆妇拿娼妓作对比,真真是奇耻大辱!她含泪一咬牙:妈妈这话好没道理,你当我是谁?我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家中世代书香,连先帝爷在时,也曾夸奖过我祖父的才学,我姑母更是备受皇家宗室称赞的东宫太子妃!你是什么人,也敢污蔑先帝名臣的孙女,太子妃的侄女?!她搬出这两座大山,那婆子顿时就熄了火,身为官宦人家的使役,这点分寸还是有的。

但婆子退缩了,柳太太却没那么容易被唬住:少拿你祖父姑母来压我们!你祖父才学得过先帝爷夸奖又如何?你们全家获罪,可是先帝爷下的旨意!先帝都发了话,我们为何骂你不得?!我们骂你,才显得对先帝、对皇上忠心呢!沈昭容浑身发抖,却是无言以对。

长辈的荣光是她的骄傲,却也越发突显出现实的悲哀。

她若仍是翰林学士的孙女,太子妃的内侄女,谁敢这般轻侮于她?如今却只能自怜自伤罢了。

门边的丫头打起了帘子,柳璋走了进来,看到屋里的情形,脚下顿了一顿。

他今日才正经打量了沈昭容一眼,心下仍感觉到寒意。

若不是堂兄在书房里喝醉了,身上穿的衣裳又与他今日的衣着有几分相似,若不是他因为婚事受阻,心里难过,跑到前衙想向父亲倾诉,但看到父亲忙于公务,又开不了口犹豫间耽误了功夫,也许沈昭容进书房时,算计的就是他了吧?他从前怎会觉得她与章玉翟相似?章玉翟虽处处重礼,性子也不好捉摸,却从来不会在暗地里算计人。

他居然让这样的女子在亲妹身边待了几个月,一想起这件事就叫人不寒而栗。

柳璋又记起章玉翟的母亲宫氏失踪一案,沈昭容一家三口都有重大嫌疑,神色就凝重几分。

柳太太看见儿子进来,忙问:如何?你哥哥醒了么?柳璋收回思绪上前回禀道:哥哥醉得厉害,方才勉强醒过来说了几句话,又睡过去了。

我给他灌了半碗解酒茶,想必再过一两个时辰就会清醒。

柳太太撇撇嘴:那就等他醒了再说!柳同知斥责儿子:你哥哥素来做事没分没寸的,你就该照顾好他!怎能放着他一个人喝酒自个儿却跑了呢?今日会出这种事,都是你惹的祸!柳璋乖乖低头认错:是儿子的不是。

柳太太却看不得爱子受斥,驳道:老爷这话也太过偏颇了。

哥儿自己不懂得自制,多喝了酒,与璋哥儿什么相干?难道是璋哥儿让他哥哥喝酒的不成?底下人也说了是哥儿自个儿要的酒!也是他自己要喝多的!至于这丫头进门的事,就更不与璋哥儿相干了!柳璋瞥了一眼沈昭容,对父母道:方才儿子问了哥哥当时的情形,哥哥说,并不记得酒醉后发生的事。

他是因为一向爱喝两杯,但在家里被伯娘管束得紧了,南下路上又不敢放纵今日到了我们家,就安心了闻见酒味诱人,忍不住多喝了几口。

只是他酒量小,一时醉了,迷糊间只记得叫人去拿解酒汤又说好象有个丫头进屋扶他,只是不小心被他拌倒了叫他抱了个满怀……柳太太立时啐了一口,沈昭容涨红了脸羞愤欲死,恨不得将那口没遮拦的柳给撕了。

柳璋继续道:哥哥虽醉得厉害,但也没忘了规矩。

他说当时并非有意,实在是不小心造成的意外,连累那个丫头的名节了,他愿意负起责任,纳那丫头进房,请父亲、母亲不要怪他。

柳同知夫妇都有些无语,齐齐看了沈昭容一眼。

若真是个丫头,倒也罢了,偏她不是,哪有这么容易打发?柳璋又道:可惜哥哥误会了,沈姑娘是军户之女,不是咱们家的丫头,不能随便给她一个通房的名分就算了,可若让哥哥娶她为妻—她门第又低了些,若叫人知道我们柳家娶军余之女为媳,未免辱没了信阳柳氏的名头,儿子觉得……还是让哥哥纳沈姑娘为妾吧,给个二房的名分就是。

毕竟出了这种事,沈姑娘名节有污,已做不得正妻了。

沈昭容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怀疑自己方才听到的话都是幻觉。

柳璋才学品貌俱佳,是她所期盼的上佳夫婿人选,可他居然是这般轻视她的!她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心念电转间,已经作出了决定,毅然道:大人,太太,小女当时只是见柳大公子要摔倒了,好意扶了一把,柳大公子也不是有意,不过是酒醉了无法自制,既如此,不过是一场意外罢了。

小女不敢高攀柳家世宦名门,也绝对无意借此攀龙附凤。

为表小女清白,小女恳请大人、太太就此抹过此事,再也不要提起了!柳同知有些意外:你的意思是……当作没发生过?柳太太也一脸惊讶。

沈昭容重重点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小女今日就离了府上,绝不会向外人提及半个字,也请大人、太太当作没有这件事吧!柳同知放缓了神色:若果真如此,我倒信你是无意了。

柳太太也清了清嗓子:沈姐儿还是知道规矩的,发生这种事,真叫人料想不到。

就怕你家里人怪罪……小女家里人也不会有半句怨言的!沈昭容此刻顾不得许多,满心里想的都是脱了身再说。

柳璋已经无望,她不能让自己陷入柳这个泥坑里。

柳璋斜睨着她,面上似笑非笑,早已预料到她会这么说。

这个女子,一心想要攀龙附凤,若叫她放下身段,勉强屈就柳未必不肯,但若叫她给柳做妾,她是断断不肯答应的。

就此摆脱了她,也是柳家的造化。

这么想着,柳璋索性打铁趁热:沈姑娘,你可要想好了,日后别后悔想要变卦。

若真的当作没发生过,我们固然不会将你与我大哥在书房里发生的事透露出去,可你也不能随意在外头说话坏了我柳家的名声。

沈昭容眼眶中盈满了泪水,咬着唇点了点头我说到做到,既然当作没发生过,就绝不会再与外人说!柳璋转向柳同知:父亲,还是起草一份文书,让沈姑娘打个手印留证的好。

万一日后有人把这事儿阄出来了,我们家也有个说法。

沈昭容心碎含恨地望了他一眼,泪水再度掉了下来。

柳同知倒是个宽厚的人,否绝了儿子的建议:不必如此。

这事儿闹出去,她更没脸见人,说来还是她吃亏些。

回头对妻子说:管束好下人,别叫人在外头浑说。

好生安抚这孩子几句,多备些礼,把人送回去吧。

难得是个深明大义的姑娘,也别委屈了她。

柳太太心情转好,答应下来:老爷放心吧,妾身理会得。

事情暂时就这么定了。

柳璋摆脱了沈昭容,又把人扫地出门,心情也好了几分。

沈昭容却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还落了个把柄在人手里,只能忍气吞声地离去。

但因为管家已经派人去传她父母,她便被送回了自己的房间收拾行李,柳太太又送了些衣料、首饰过来,再赏了一锦袋银锞子,只等她家人到了,就能把她送走了。

可惜,事情未必如沈昭容想的这么顺利。

柳家的下人骑快马去请沈儒平夫妻时,因为柳太太嘱咐过不要泄露了口风,也就没多说什么,因此沈儒平与杜氏迈进柳府大门时,完全不知道女儿发生了什么事,是在门房里等候传唤的时候,听下人们聚在一起嚼舌头,才隐约知道了女儿沈昭容擅闯书房,被醉酒的大爷抱了个满怀的事。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面上都隐隐露出喜色。

沈儒平:好孩子,做事利落,只是名头不大好听。

杜氏:嘱咐她的时候,她那般扭扭捏捏的,只是不肯,没想到我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动手了!沈儒平、杜氏:柳家这是要善后了吧?可不能叫他们脱了身去!于是当他们来到柳同知夫妻面前时,不等对方说出事情经过,沈儒平就先摆出了大义凛然状:我都听说了,这种事怎么可以发生?!我们家世代书香,先父乃是堂堂翰林学士,家姐为悼仁太子正妃,我沈家世代谨守礼教大防,无犯罪之男,无不贞之女。

小女自来府上为小姐作伴,也一向谨守礼仪,从不敢越雷池半步,如今却遭此噩运!柳大人,您虽是朝廷命官,但也是士林中人,当知士可杀,不可辱,这件事若你不给我们家一个交待,我情愿将事情上告苍天,下告乡里,让小女一死以证清白!柳同知夫妻听得都呆住了,刚刚听到消息走进门的沈昭容几乎当场晕倒过去,杜氏见状扑上去哭道: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儿!母亲替你叫屈啊!只恨咱们家如今落魄了,不能护得你周全,才会害你受人欺凌!好孩子,你别怕,母亲一定替你讨回公道!沈昭容颤抖着一把抓住杜氏的手:母亲,别再说了,我们回去吧!你们误会了,我没有受委屈!什么事都没有!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沈儒平与杜氏见女儿这样说,俱是一愣,前者咬牙骂道:给我住嘴!此事关系到我沈家世世代代的清名,怎能含糊了事?!柳璋施施然迈过门槛进了屋,微笑着问他:那依你所言,该如何处置?沈儒平板起的脸顿时化成了微笑:还用说么?柳公子,既然你们家害得我闺女名节受损,自然是娶她过门方能还她一个公道!沈昭容嘶声哭了一句父亲,大哭起来。

沈儒平被她吓了一跳,面露茫然,但很快又继续笑着对柳璋说:柳公子,你们家有权有势,若真要与我们为难,我们也没办法。

只是若世人知道你们家这般行事,会说什么,我可就不能担保了。

看向柳同知,柳大人一世清名,应该不会在儿女小事上葬送了自己的好名声吧?令郎前程似锦,可不能在品行上落下污点啊!柳同知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当即便冷笑道:我原也有意让侄儿负起这个责任来,只是令嫒执意不肯。

没想到你却宁可舍了女儿,也要维护家族清名。

既如此,我也不多推托了。

此事原是令嫒不守规矩,擅自闯了外书房引起的,我侄儿虽说醉酒,却也不曾有意失礼,令嫒自行上前搀扶他,又不慎摔倒,以至于我侄儿与令嫒有了肌肤之亲,此事说出去也有辱斯文。

虽说是令嫒犯错在先,但我们家素来行事宽厚,也就不多计较了,我愿让侄儿纳令嫒为侧室,给你们家一个交代。

沈儒平愣住了:什么?侄儿?!柳璋冷笑着看他:是啊,是我堂哥柳,刚从老家过来,正巧赶上了。

当时我去了前衙找父亲,堂哥一个人在我书房里喝醉了,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

他虽没有功名,却也是正儿八经的柳家旁支子弟,世家出身,家世清白,纳个军余之女为妾,已是抬举了,想必不会辱没了令嫒,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