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寂与陈氏看着坐在对面的罗吉与裘安堂,面上都露出了敢置信的神色。
前者强压住心下的激动,轻声问:尊驾方才说什么?是谁派诸位来接我们的?!罗吉笑了笑,裘安堂忙道:章老爷子,是朱翰之朱公子派我们来的。
他瞥了门外一眼,他是什么身份,您心里想必清楚。
外头那两个是本地官衙里的人,我们不好说得太明白,免得叫他们听见了,节外生枝。
章寂十分激动,只是拼命忍住泪水:好······好!我就知道那孩子是个好的······陈氏抬袖掩住口鼻,泪珠儿已经掉下来了,身体在微微发抖。
章寂深吸一口气,冷静了些,又问:北面可好?我听说燕王近日的处境有些不大妙-,只是不知道眼下如何了。
这里地方偏僻,消息也不如大城镇里灵通。
罗吉笑道:您老人家放心,一切都在殿下掌控之中。
我等之所以会前来,一来是公子吩咐,二来也是因为知道北面的局势,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与朝廷摊牌,到时候章将军也要参与进来的,若是您一家子还在这里,万一朝廷拿你们威胁将军,那就不好了。
趁着如今朝廷正忙着,顾不上这边,还是及早将你们接走为上。
章寂叹了口气,点点头道:我们起初也是这样想的,因此在月末的时候,便让我第三个孙女儿带着小孙子假装病重,潜逃出去赶到广州。
广东都司的卞副使与燕王府关系密切,若能得他庇佑,兴许可以让我们一家悄悄儿离了此地,即便朝廷派人来拿我们,也有时间脱逃,不至于给大儿子带去麻烦。
前几日,孙女儿在广州托人带了信回来,说事情已办妥,等年后便有调令下来将我们一家迁往广州,若不是我三儿子此前领了押粮的差事,被派往安南军前,说不定我们家此时已经动身了。
这话出乎罗吉与裘安堂意料之外,两人很是惊诧,后者道:我们听说府上的小公子病重,连姑娘都过了病气,还在担心他们不方便上路,没想到原来他二位都已离了此地。
罗吉还笑道:府上的三姑娘,我记得朱公子曾提过年纪并不大,没想到这般有胆量,更难得的是她居然把事情办成了!这样也好,我们回程经过广州,就把他二位捎上吧。
章寂想了想:也好,先前我们因不方便动身,也曾捎信给她,让她带着弟弟安心在广州过年。
既然要走,自然要将他们带上,只是……他顿了顿我两个儿子又怎么办?他兄弟二人此时都在外头,不是在安南军前,便是在广西。
西南大军又是冯兆东领的兵……罗吉笑笑摆了摆手:您不必担心,若是在别处,我还不敢打包票,既是在西南大军,只要他们不惹事,总能得保平安的。
章寂闻言心下一动,试探地问:说来冯兆东在西南攻打安南,情形有些古怪。
我那二儿子就在军前曾写过家书回来说仗已经打得差不多了,那安南逆臣一败涂地被逼得退往城外巢穴,但冯兆东却迟迟不肯攻打反而拖延战事,甚至向两广征调大批军粮。
我老头子虽不中用了,年轻时也在军中待过些年头,怎么看都觉得冯家小子是在捣鬼呢,只是不知道……燕王殿下可知情?罗吉仍旧只是笑笑:您老人家不必担心,我们殿下对此自然是心里有数的。
军粮么······既有大军在,总是需要军粮的,不然那些将士吃什么呢?章寂心中亮堂,知道燕王在西南大军定然留有暗手。
当时大批援军都是从两广征调的,而广东都司又有燕王的人在,他可不相信那位卞大人会不往援军里头掺沙子。
若是西南大军内部受燕王控制,冯兆东这个领军大将,也不过是一个人而已,不足为患。
他顿时放心了,知道自己的儿子定能得保平安。
他回头吩咐陈氏:你一会儿上山跟周姨娘说一声,让她收拾好东西,今晚下山。
对外头就说两个孩子的病情都有了好转。
陈氏应了,又迟疑了一下:伯父,我…···我想中途在广州停下,不知……章寂一愣,神色有些黯然,他知道这个前儿媳是想要避嫌了,只是他却不想就这么放她离开,陈家曾经帮助章家良多,即便三儿子夫妻已经和离,他也希望能偿还陈家这份情义,便道:你先随我们一道走吧,接下来朝廷可能会出大乱子,外头也未必太平,即便是广州的茂升元总号,我也想劝他们先避一避,等局势稳定下来再说。
这几年陈家对我们家的助益必非秘密,万一被那些黑心肝的人拿来发泄,岂不是连累了你们?何况还有三丫头呢,你即便舍得其他人,难道就愿意就此与亲生骨肉分离?若是让她就此随你回娘家,又怕有心人知道了告发上去,害了那孩子。
陈氏脸色一变,咬咬唇,不再多说什么,便出门去给周姨娘传话和散布消息了,临行前特地叫了玉翟出来,把好消息告诉了她,又让她在院里看家门。
玉翟多日来一直郁郁寡欢,听说能离开了,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章寂又向罗吉与裘安堂打听了一些京城中的消息,又问及自家离开后会到哪里去。
罗吉答道:放心,公子都已经安排好了,此时去北平,路程远不说一遇上两军交战,还要冒风险,因此公子在京城附近找了个清静的庄子,置下宅院安顿诸位。
您也别担心会叫人发现。
我们虽是冒着临国公府石家的名义来的,但石家已经倒向我们,也是事实。
那处庄子与临国公府有些关系官面上的人是不敢轻易冒犯的。
章寂有些意外:你是说……我妹夫他…···想了想,又觉得有些讽刺,他这人是个真正的不倒翁,也不知是不是天生的才能,总能抱上最粗的大腿,说得好听,便是在大乱之际慧眼识英雄,说得难听,就是墙头草。
马上他又叹了口气其实墙头草也没什么不好,若我们家当年不是有个败家媳妇,只怕也会象石家一般做个墙头草吧?兴许会叫人骂没有骨气,但至少家里的孩子都能保住······罗吉与裘安堂对望一眼,正想劝慰几句,却听得玉翟在院子里惊叫一声,便跑到门前禀道:祖父,柳大人来了原来是柳同知父子二人,见柳与沈昭容话别,话了半日还没话完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已经积了一肚子气,一离开布村,二话不说就命家人押着柳回去,立刻将他关在家里不许出门,而他父子二人则顺道往九市这边来。
柳同知知道章家得了特赦,不日就要离开,自己也即将升迁,这一别就不知几时才能再见,便索性带着儿子来拜访章寂顺便问问他们几时启程。
章寂颇为高兴地请了柳同知进门,罗裘二位也起身相迎,柳同知见状便笑问:我也想到尊驾必然还在这里正想过来问问日程安排呢。
又见罗吉眼生,但看那衣着与坐的座位,似乎地位还在裘安堂之上,心中疑惑,想要问一问,又担心会犯了忌讳。
倒是罗吉本人看出了他的想法,淡淡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缀有玉珠儿红流苏的牌子向他晃了一晃:下官本是奉命而来只是不方便与地方上打交道,才由得国公府的管事出面还请柳大人勿要声张。
柳同知脸色变了变,他认得那个牌子那是锦衣卫的身份证明。
既然是锦衣卫办事,他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章寂扫了一眼那牌子,没有吭声。
方才罗吉与裘安堂都说得明白,他们是奉了朱翰之之命前来的,不可能真是锦衣卫,那牌子大概也是假造的,预备用来应付路上官府的吧?只是不知打哪里弄来的式样,他瞧着,怎么觉得跟从前见过的锦衣卫牌子一模一样呢?别说外人,就算是锦衣卫中人,只怕也未必能轻易辨认出来吧?罗吉很快就收起了牌子,起身笑道:既然事情已经说定,那我们就先告辞了,章老爷子还请尽快收拾行李,我们后日起程。
章寂应了,当着柳同知的面客客气气地送走了他们。
等他回来的时候,正好在屋外看见孙女儿玉翟僵直着站在一边,一丈外则站着柳同知的儿子柳璋,两人的面色都有些古怪。
他不由得纳闷:璋哥儿怎么不进屋里坐?又轻斥孙女儿:有客人来了,还不快倒茶?玉翟咬咬唇,几不可闻地轻应一声便低头冲去了厨房,柳璋追上两步,又停了下来,手足无措地看向章寂:章······章老爷子······章寂沉声嗯了一声,便驻着拐杖进了屋,柳璋知道自己应该跟着进去的,只是又惦记着玉翟那边,想到跟佳人兴许再没机会相见,心里便空落落的,满面黯然,不明白她为何明知道两家要分离,也不愿意给自己一个好脸。
难不成,她对他真的没那意思?一直以来,都是他在自作多情么?章寂进了屋,柳同知早已将方才的情形看得分明,心中暗骂儿子失态,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章寂道:老爷子莫怪,我这小子,别人都夸他聪明有才学,其实是个傻乎乎的孩子,一遇到自己的事,便不知该如何是好,拖三拖四地不肯跟长辈们说心里话,终于好不容易想明白了,要说实话的时候,时机又不合宜了,弄得如今我们这些长辈们见了,都要替他头疼。
章寂的气消了些,道:我瞧璋哥儿很好,这些年看着他长大,他比许多人家的孩子都强多了,便是跟京里的大家子弟相比,也不差什么。
我倒乐意有这么一个好孩子与我们家亲近呢,只是我的孙女儿都是苦命人,与父母的缘份不够深,难免会在终身上受阻,没得耽误了人家。
柳同知心下揣度他的意思似乎并不反对两家结亲之事,不由得大喜,笑道:怎么会呢?府上的两位姑娘都是极好的,尤其二姑娘,更是娴雅端庄,谁家大人见了不喜欢?若能得这样好的姑娘做媳妇儿,自当好生疼惜。
章寂看了他一眼,心下对他的回复非常满意。
大孙女长年得不到母亲教养,二孙女少年丧母三孙女父母和离,他三个孙女的条件都说不上十全十美,日后说亲必会受影响,他方才说那番话倒不是无的放矢的。
柳家小子瞧着对二孙女玉翟似乎有些意思,这孩子算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品性学问都信得过,既然柳同知都认同了,这门亲事倒也做得。
只是两家此次一别,不知几时才能再见上玉翟又还在孝期·不好定亲,但若事先与柳家有了默契日后自有说定的那日。
章寂不知道日后将会在何地落脚,因此没法留下联络地址,却把老家族人所在告诉了柳同知,柳同知也留下了自家到广州后的住所地址与信阳老家所在,两人都约好了日后再联络。
大事定下了,两人都松了口气,柳同知也有闲心问起别的了:我听说三姑娘和虎哥儿都得了病,不知如今可好了?石家来人说要后日起程·孩子们会不会受不住?章寂笑道:前两日确实有些凶险,但如今已经有了起色,想来国公府的人是驶了船来接的·在船上养病也是一样,并没什么要紧。
倒是我听说大人不日就要高升了,只是近日家中多事,还未来得及去向你庆贺,实在是怠慢。
柳同知摆摆手:以我们两家的交情,何必说这些?又叹息道,不瞒您老人家,原本我是打算年后出发去上任的·但眼下事情有变·只怕我三日后就得走了。
便将方才在沈家发生的事说了出来,气愤地道:我那侄儿真是昏了头了·亲眼所见的事实,还能叫人哄骗住。
若我再不走·只怕真叫他们成了事,到时候我们柳家岂不是丢尽了脸面?!章寂没想到李家人居然会找上门来,不由得暗自庆幸他们找的不是自己家,便道: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你早些离了这里,确实省事许多。
沈家真不是能结亲的人家。
想到自家因为沈氏而受到的苦难,又唉声叹气起来。
柳同知道:说实话,我倒不是在意门第什么的,毕竟这几年我与府上也常常来往,您知道我的为人。
若那沈家女儿是个品性好的,哪怕他家落魄些也无所谓。
我那侄儿,本就是个胸无大志的,只要姑娘好,能照顾他,也算是良配了。
可偏偏那不是什么正经好女儿!他将当日在自家后宅书房里的事说了一遍,您瞧瞧,这是正经姑娘家该干的事么?而且听她的口风,她要算计的本是我们璋哥儿,只是哥儿新来,才做了挡箭牌罢了。
当日她知道了哥儿的身份,心中嫌弃,还再三保证不会与哥儿有任何瓜葛,连切结书也写了。
如今那切结书还在我手里,她却仿佛忘了自己说过的话、许过的诺,成天勾着哥儿违背我们夫妻的意思,这样的女孩儿,若真的进了柳家的门,只怕家宅不安都是轻的,一个不慎,就要祸害我们满门!这话正正说到章寂的心坎上了:大人这话有理。
实话与你说了吧,我那大儿媳,就是沈家的女儿,起初我瞧她还算贤惠,虽然出身低些,见儿子喜欢,也由得他去了,没想到她不声不响,就把我们全家人拖累到这个地步……他并没有具体说出沈氏如何拖累婆家,但柳同知见他神色激动,便猜到当中定有无数内情,也不好多问,便安慰他道:如今令郎有出息,您一家都得了特赦,日后有的是好日子,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
章寂微笑着点点头,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柳同知又问:您一家是打算后日起程吧?那也太匆忙了些,不如再拖一日,与我们家一道走吧?我们坐的是官船,一路都有官兵护送,路上要太平些,两家彼此也有个照应。
章寂一愣,想了想,便道:我得跟那两位商量商量,若是可以,就马上告诉大人。
柳同知喜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罗吉与裘安堂两人并未反对,他们在德庆城里观察了一下,发现本地与外界的来往并不算多,北面的消息往往要隔上几个月才能传过来,眼下快要过年了,官府都准备封衙了,只要在码头上时时留意从外地前来的官船,防备朝廷来人,就算再拖一日也没什么。
与柳同知同行,倒是能在不暴露自身的情况下,借用对方的官兵护卫,这也是一种掩护,路上就不必担心有人盘查什么的了。
而他们只要另坐一船,不与柳家人过多往来,就不怕会露出破绽。
得到罗裘二人同意,章寂便立刻请人知会了柳同知,两家决定同行,分头打包行李。
陈氏又到了茂升元分号说明实情,并示意王伙计近日最好借着过年避上一避。
章柳两家收拾好行李,第三日便齐齐搬上船,预备出发了。
而着急上火的柳好不容易终于买通一个婆子把信传了出去,通知沈昭容。
沈昭容得知章家被特赦,即日就要离开,顿时大惊失色,急赶了过来,也顾不上远处拼命朝她招手的柳,直接跪倒在柳同知面前:大人,既然朝廷有赦令,为何大人要隐瞒我们家呢?柳同知奇怪的看了她一眼:章家遇赦,与你沈家何干?沈昭容睁大了眼:朝廷既然要赦,自然是连两家一起赦,怎会只赦免章家?她坚信这是不可能的:大人定是被蒙骗了!柳同知甩袖道:胡说!当日分明是你自己说的,临国公府许诺会救回章家人,此番赦令也是临国公求下的,白纸黑字,连官印都清清楚楚,怎会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