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了好半日的凤阳宫里, 倏然一阵细碎脚步声自外殿传进。
不多时,便有宫婢垂首入内,轻声通禀。
娘娘, 将军夫人到了。
倚在美人榻上的魏皇后这才缓缓睁开眸子,懒懒地抬起眼皮子望去, 待瞧清那随在后头走进的貌美女子时,支着额角的手也跟着落下。
任候在身旁的宫婢扶她坐起,魏皇后整了整衣袖,冲来人莞尔轻笑。
夫人来了。
云朝芙微微低眉, 上前两步福了福身子, 臣妾参见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起身吧。
虚抬了抬手, 待人直起身来, 魏皇后遂地将阶下女子好一番打量。
除夕夜时没能仔细瞧,今日隔近了再看,她才发觉眼前女子与两年前春宴时比, 已褪去了不少青涩, 如今出落得丰韵娉婷,且媚且娇, 竟是愈发惹人惊艳。
纵然同样身为女子,她也难免为这容貌晃了片刻的神。
一抹艳羡不经意从凤眸中滑过,转瞬又溺进了眼底的失落里。
魏皇后重整心绪, 堆起笑,招了招手, 将人叫到近旁, 更是吩咐宫婢另搬了张椅子过来, 竟直接让云朝芙在跟前坐下, 又命人奉上清茶。
时值新岁,突然召你入宫,可有打扰到你和少将军?云朝芙忙放下茶盏,含笑摇头。
娘娘多虑,臣妾和将军平日在府里也无甚要紧事,哪有什么打不打扰的。
况且能入宫陪娘娘叙话,那可是臣妾的福分。
新岁便有此等好福气,想来这一年里都能遇见好事。
这恭维话说得再明显不过,可不知为何,魏皇后听了却丝毫不生厌,反倒捻起帕子掩口轻笑。
与春宴时比,夫人这说话功力可又长见了不少。
说起往事,魏皇后不觉有了些许感慨,不过也幸亏你那时就嘴甜会说话,还有一手好琴技,这才叫你与少将军成了段佳缘。
云朝芙闻言略显诧异。
暗自思忖了番,才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怪此前她一直想不通,晟京贵女众多,几只手都数不过来,其中还不乏看着与将军更为相配的将门之女,怎地圣上就偏偏选中自己赐婚?如今再听这话,原来是因春宴上她不甚出了些风头,想来事后娘娘为她说了许多,这才叫她入了圣上的眼。
这般想来,云朝芙不由得暗自好一阵心惊。
此番是因她碰上将军,又与将军相处甚好,对这桩亲事极为满意,这才乍一瞧,是段误打误撞的佳缘。
可倘若对方不是将军这样的好男儿,又或是这桩亲事曲折颇多,她过得不怎欢喜,再听娘娘今日这话,岂不是要悔得当场撞墙?难怪娘亲总与她说,事事不必都要争风头,落在身上的视线多了,好的坏的都恐是会找上门。
刘嬷嬷教导礼仪时也常念叨,宫墙内诡谲易生变,好事不见得好,坏事也未必全然坏。
原来皆是这么个意思。
念及此,她默了默,随即站起,朝着魏皇后便福身说谢。
幸有娘娘,臣妾才得以与将军结为夫妇,共修琴瑟之好。
娘娘此恩,臣妾铭感于心。
倒是无需多加点拨,便能尽快悟得言下之意,魏皇后对这女子的聪慧也极满意,虚扶了扶,笑道:夫人言重,也是你二人有缘罢了。
接着目光落到了婢子紧抱在怀里的琴囊上,想了想后,将众人都屏退,只留与云朝芙二人。
不过,仗着此恩,本宫今日确有一事欲相求夫人。
娘娘请讲。
魏皇后今日这般亲切,又提及有恩于她,云朝芙便早已有了预料,故而并不算太吃惊。
只见说话人酝酿片晌。
夫人可否告知……顿了顿,魏皇后倏地面上微热,往云朝芙跟前挪了挪,一方锦帕攥在白皙柔嫩的指间几乎快被揉碎,夫人可否告知本宫,你与少将军是如何相处的?……沉默须臾,云朝芙眨了眨眼,险以为是自己听错,……嗯?许是说都说了出来,终是松口气,魏皇后轻轻一叹。
夫人大抵还不清楚,其实本宫与圣上当年也和你二人一样,是被先帝赐婚的,成亲这数年来,相敬如宾,倒也相处得顺遂。
可就在除夕夜时,亲眼瞧见少将军不惧百官非议,出面维护你,既惊于你二人竟能如此恩爱,却也忍不住心生艳羡。
故今日召你来,便是想问你请教请教夫妻相处之道。
魏皇后说完,早已是难为情至极。
云朝芙细端详着那张满是通红的娇俏脸颊,这才恍然忆起:圣上是年轻君王,皇后又何尝不是正值花信年纪?不过是身居这凤位,时刻要端庄自持识大体,这才容易叫人给忽视了。
原来,今日要说的是女儿家心事。
云朝芙紧绷的心弦不自觉松弛了些,忐忑也顿然消去许多。
她会心一笑。
其实娘娘也大可不必羡慕臣妾,您怕是给忘了,我与将军成亲不足一年,新婚燕尔,难免较寻常夫妻要亲密些。
可这世间,最珍贵的难道不是长相厮守和白首偕老吗?臣妾虽不知娘娘与圣上也是赐婚,可却常听人乐道,说娘娘是柳州人,为解您的思乡情,圣上每年都要陪您回一趟柳州,纵使后来身居君位,也不曾例外过。
莫说君王家,就是寻常夫妻间,圣上此举也是难能可贵的,若非真心对娘娘好,又怎能做到如此?要说艳羡,也是该臣妾和晟京女子艳羡娘娘才是。
您有所不知,娘娘与圣上感情笃深,这可是被某位先生写进了话本里的,当初不知叫多少姑娘憧憬呢。
云朝芙说起理来向来头头是道,魏皇后听了许多,不知不觉竟也跟着信了几分,一张娇面上尽是好奇与惊讶。
夫人所说当真?还有你说的那叫什么……话本的,现下何在?可否借与本宫瞧瞧?闻这话,云朝芙不由吃惊。
娘娘莫非不知话本是何物?倒是也听人说过。
魏皇后说起甚为遗憾,只不过往日里娘亲说那是不入流之物,不看为好……这,本宫并非是说夫人所看为不入流,只是……魏皇后慌地想解释,却不料面前姑娘竟颇为坦荡地摆了摆手。
娘娘放心,臣妾不介意,臣妾的娘亲也是这样说的。
……魏皇后一时语噎:所以是明知不入流,却照样看得津津有味?娘娘若真想看的话,臣妾回府后便寻出,再让人给您送来,如何?好,那就劳烦夫人了。
魏皇后高兴道,旋而端起茶盏抿了口。
话毕,屋内静又下来片刻。
大抵是骤然没了谈笑,适才散去半晌的愁思不知怎地竟又重新萦绕上心头,魏皇后垂了眼帘,盯着盏中清香阵阵的茶水竟顾自失了神。
她不自觉喃喃低语:若一直那般就好了。
娘娘说什么?嗯?没事。
魏皇后回过神,忙笑摇头,对了,夫人今日是带了琴来?可否教本宫抚那首阳春白雪?宫中虽也有琴师,可本宫觉得他们都不如夫人弹得好。
虽不懂这位皇后娘娘今日是怎地了,又是突然要请教夫妻之道,又是要抚琴,可终归都是小事一桩,云朝芙便也欣然应下。
于是这一教,竟就教到了未时中,她才从凤阳宫离开,随在引路宫婢身后往宫门走。
夫人今日来了真好,娘娘笑得也多了。
宫婢边走边笑道,嗓音里掺杂着几分雀跃。
云朝芙从中隐隐听出了些许不对劲,下意识便问:娘娘怎地了?心情不甚好?还不是因为那个……话说一半,宫婢骤然顿住,似是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忙将头埋低了去,此后便再不吭声。
余光瞥一眼,云朝芙虽也有些好奇,却并未打算再继续追问。
就这般一路无言,直至从御花园穿行而过时,碰巧撞见了迎面走来的赵安歌和另个女子。
这不是将军夫人吗?怎么,也对这皇宫感兴趣了?云朝芙并不理会她的阴阳怪气,听罢也只是淡淡一笑,福了福身,遂地看向赵安歌身旁的白衣女子。
这女子面生,她也是初次见。
女子披一袭白鹤氅立于寒风中,衣摆处的点点梅花纹随风正飘曳,仔细看去,也算不得倾国倾城的美人,可那双疏离尘世的眸子,以及若有若无透出的些许孤傲,却皆令她如月中仙子般清冷难以高攀。
只瞧一眼,便已让人难忘。
向来眼高的云朝芙竟也惊艳了一瞬,目光不自觉从女子的面上,缓缓又落至她圈在雪白皓腕的那串佛珠上,眸底闪过一丝惊讶。
这时身旁宫婢突然开了口,将她的思绪扯回。
公主,将军夫人是娘娘请来教授琴艺的。
宫婢忙解释。
赵安歌却甚至都懒得瞟过去一眼,便不耐烦喝斥:这里何时轮得到你一个贱奴才说话了?还不滚开。
那宫婢也不敢违抗,担忧地看一眼云朝芙,福了福身子,只好沿原路急步离开。
夫人果真识时务,宫宴上自命清高,不愿抚琴助兴,今日在皇后跟前倒是跑得欢快了。
赵安歌一脸嘲弄道。
云朝芙闻言浅浅一笑。
公主也是贵人多忘事,宫宴时,臣妾身子不适,这才不能抚琴,将军也曾明白说过的。
你少拿少将军做挡箭牌。
提起洛君行,赵安歌杏眸微瞪,冷声道,少将军本是保家卫国的英雄,怎知被你所惑,居然当众威喝百官。
你竟这般不知廉耻,还敢拿出来炫耀。
公主这话说得蹊跷,让抚琴的,是您,如今主动提及的,亦是您,怎就成了臣妾炫耀?再者说,将军是英雄,与他维护妻子,又有何冲突?云朝芙微微挑眉,臣妾实在不知公主到底为何生气。
赵安歌一皱眉,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可很快又似是想到什么,舒展开细眉,微抬下巴走近些,似笑非笑道:本宫有何可气的?只不过是好心想提醒夫人一句罢了。
当年北挞以止战为条件,妄图与我大旭结亲时,是少将军不愿本宫深陷泥泞,自请出战,且大胜而归,这才平了此劫。
少将军于本宫有恩,本宫自是也不能眼睁睁见他被人所蛊惑。
与夫人不同,本宫与少将军相识得早,大抵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自然也知晓,一时的美色是不可能永远留住少将军的,劝夫人还是莫要得意太早为好。
闻此,云朝芙轻抿唇不作声。
原来二人间还有过这样的往事,难怪公主会对将军倾心,换了自己,怕是要非将军不嫁了。
她虽自诩不易受人煽动,再难听的谩骂也能含笑再骂回去,可听了方才那些,不知怎地,她竟真的有些吃味了。
公主怕是误会了。
什么?相识得早,可未必就能更了解将军为人。
云朝芙赌气地回瞪一眼。
否则,最了解将军的,岂不是稳婆了?……没成想自己说了这样多,却只换来这么一句玩笑话,赵安歌气得咬牙,火冒三丈。
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罢,竟是扬手就要朝云朝芙打过去。
只是这掌还未落下,就被一旁的紫闻抓住了手腕,拦在半空。
倒是云朝芙,因惯来爱逞口舌之快,说出的话会如何得罪人,乃至会遭什么样的后果,都提前有了准备。
故而赵安歌这一动,她便警觉地后退两步。
本也是实实在在躲了过去,哪知运气竟这样不好,一脚跟就踩在了石子上。
石子滚动,她也脚一滑,当着众人面便一屁股坐了下去。
周旁顿时陷入一片沉寂,就连白衣女子都面色变了两分。
夫人!燕儿一惊,忙上前询问她如何,待瞧见她两只手心摩出的那一片伤痕时,更是心疼得要落泪。
云朝芙却哪里顾得上疼,只觉羞臊得恨不能钻进地缝里,脸上比挨了巴掌还火辣辣的。
没用。
赵安歌反应过来,讥谑了一句,接着又恶狠狠瞪向紫闻,你这贱婢好大的胆子,竟敢冒犯本宫。
将军有令,任何人不得伤及夫人。
紫闻冷冷地甩开那只手,公主也不例外。
你!赵安歌顷刻怒极,来人!给本宫将这贱婢拉下去乱棍打死!我看谁敢!一声清冷如玉、却十足威严的嗓音震住了要涌上前的婢子,亦将欲开口的云朝芙给堵了回去。
众人循声望去。
待瞧清来人,云朝芙立时眸子生彩。
夫君!洛君行急步走近,蹲下身,待瞧见小娘子手心的那两片红痕时,面色骤然阴沉好几分。
他不多思索便将人抱起,冰凉的视线如两把寒刃,毫不留情扎在了赵安歌心头。
少将军,这是她自己摔倒的……不知怎地,赵安歌竟急着解释。
却不想面前人竟丝毫不打算与她分什么是非。
我只知夫人受了伤,这笔账我会亲自向圣上讨回,公主好自为之。
说罢,再不多言语,越过赵安歌便大步往宫门走。
洛君行没能看见,那高高在上的女子低眉间露出的一抹凄苦,也没看见女子微微颤抖的双肩。
云朝芙却看得分明。
赵安歌的身影愈离愈远,她收回视线,语气里透了些许心虚。
夫君,其实……这次、还真的……是我自己摔的……洛君行垂眸,看着怀里人,眸底泛起了一阵心疼,可说出的话却仍旧冰凉。
那也是她吓的。
云朝芙一愣。
随后不自觉绽开一脸笑,受了伤的手笨拙地搂上了这个护犊子夫君的脖颈。
她低低一笑。
夫君还挺不讲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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