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儿重新沏来一壶热茶, 给围在桌前落座的四人各自斟上一盏后，这才垂首退至一旁。
茶香袅袅，不多时, 便溢了这满屋。
刑司顿了顿，缓下眉眼间的怒色, 沉声继续往下说：段明宏在任这几年，为敛财，巧立名目设了诸多杂税，缴税运粮时的车脚钱, 押粮官差及马儿的口食钱, 乃至运粮途中难免遭遇风雨，都要设立一个时令钱, 无所不用其极。
这些年在苛税重赋下, 岭州百姓早已是苦不堪言。
咳咳。
说起此恶行，刑司再次怒极，捂着胸口猛咳了好几声。
顷刻, 身上的数道伤口便像是同时被撕裂开了一般, 疼得他眉头紧皱，后背也跟着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却连多哼一句都嫌矫情, 顾自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后，待喉咙稍稍舒适些，缓须臾, 这才继续。
除却普通百姓，那些商户他更是不曾放过。
岭州虽地处偏僻, 但好在两面临海, 水路通达, 往日里那些商货也多是走水路。
段明宏便以海盗猖狂为由, 横生阻拦。
若要正常发船，就需得向官府借人，明面上是为途中更好保护商货，实则不过是为收取那一人五十两的货子钱罢了。
父亲曾也对其多加规劝过，可段明宏非但不领情，乃至借职权行私便，多番陷害故意打压。
父亲无可奈何，不得不偷取账册交予刑某，嘱咐定要将此账册送至京城。
刑某这一路逃窜，至晟京城外时，原本身负重伤险些丧命，是多亏石松老先生出手搭救，才逃过一劫。
待刑司心怀感激地说完，云朝兰却早已是恼极，登时气得拍桌而起。
堂堂一州知府，行事竟如此猖獗！姐夫，此事您一定要禀给圣上！还岭州百姓一个公道。
洛君行却并未理会她这话，只是专注地翻看着账册，沙沙脆响清晰敲击在众人耳畔，竟是渐急渐重，悄然漫袭开了一股凝肃之气。
别过脸看眼身旁人，云朝芙没作声，将小妹拉着坐下，认真问道：此前在竹屋里，邢公子怎不直说？若托我们将账册带进城，再交上去，也不是不行。
闻此，刑司看了眼身旁的云朝兰。
不瞒夫人，不知你们身份前，纵然知晓你们是云姑娘的家人，可此事关系重大，刑某确实不敢轻易托付。
再者还有性命之忧，刑某也不愿将云姑娘和石老先生牵扯进来。
即便是不信任，刑司也说得甚坦荡，云朝芙听罢淡淡一笑。
放心，我能理解。
随后闲闲垂眸，盯起面前那盏清茶，暗暗有些感慨。
她在话本里也见过不少恶官贪墨的桥段，却没想到，话本外竟更是腐败昏暗，手段更是多如牛毛。
茶香卷携热气，腾起打在脸上，湿湿的，还有些烫，她不由得往后退了退。
遂地，别过脸再看向身旁男子。
翻看账册这片晌，夫君的神色愈发沉重，两条眉都恨不得拧到了一块去。
无需多问，她都可以想到，这位岭州知府该是如何的贪得无厌。
眼看夫君眉头皱得越发紧，云朝芙想了想，伸手在桌底悄悄扯了扯他衣裳。
今早趁起身的工夫，便让燕儿重新给她包扎了伤口，如今活动起来自由多了。
洛君行一怔，终于从账册里抽回神，迎上小娘子安抚的视线，烦闷心绪这才稍稍平缓。
他合上账册，将扯在他腰间的小手裹进了掌心里，轻捏了捏，冲刑司道：你放心，我稍后便入宫，将此账册呈给圣上，邢公子就留在府里好生养伤。
那就有劳少将军了！刑司立时大喜，满是感激地站起，冲其施礼道，这份恩情，刑某与岭州百姓，定会铭记于心！洛君行向来言出必行，既应下此事，就不会多耽搁，乃至早食都来不及用，便又是一袭朝服地入了宫。
只不过，甫一踏进殿门，他却被里头传出的逗笑声惊得顿住步子。
下意识看一眼引路的李公公。
对方却是慌忙避开了视线，只垂首道：少将军，圣上就在里面。
洛君行不作声，只好提步入了里殿。
果不然，往日还算勤勉、待在这汇文殿里便是伏案批阅奏折的赵恒，今日却一反常态，拥着美人正顾自谈笑风生，纵然他入内，竟是也没有丝毫要收敛的意思。
洛君行再看向赵恒怀里的女子，暗暗有些吃惊。
不是别人，竟正是那日御花园内瞧见的白衣女子，只是面色不像此前那般冷淡，两颊微红，似是一副羞怯模样。
倏地忆起小娘子昨夜说的话，他微微皱起眉，收了视线便开口：圣上。
恍地看他一眼，赵恒笑道：是谦怀啊，才下朝怎么就来了，找朕有事？……臣确有要事禀奏。
赵恒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你说吧。
一双凤眸微微眯起，洛君行看向那二人，却并不打算开口。
见他许久也没动静，赵恒才望来，又看看怀中美人，立时明白什么，笑道：谦怀无需在意，雪妃如今是朕最宠爱的妃子，无甚不可说的。
不料洛君行似是根本不将这话放在心上，负手而立，颀长的身躯宛若一棵劲松立在殿中央，唯独就是半个字不肯开口。
僵持好半晌，倒是那位雪妃看不过去，从赵恒怀里挣脱开，站起。
圣上既有要事商议，妾身便先行告退了。
也好。
似是还颇有遗憾，赵恒满面笑意地望着美人，咳，待朕忙完了，再去找爱妃你。
雪妃莞尔福了福身，这才轻声退下。
痴痴目送人离去，待再看不见身影，赵恒才转而笑呵呵盯着洛君行。
谦怀觉得，雪妃和你家夫人，哪个更好看？夫人。
洛君行毫不迟疑应。
至少夫人怎么看都看不够，可无论雪妃还是其她女子，他都无甚兴趣再看第二眼。
虽早已知晓答案，但赵恒还是有些意外眼前人竟能如此直言不讳，于是佯装不悦道：那谦怀的意思是，本宫的妃子还不及你夫人美？洛君行不作声，只是淡淡扔过去一个眼神，意思不言而喻。
赵恒险些被他气笑，咳了咳，正欲再争辩几句，面前人却又一脸认真地开了口。
圣上，臣今日确有要事。
说话间，洛君行从袖中摸出那本账册来，交给李公公呈上。
此乃岭州通判之子冒死送入京城，为岭州知府段明宏苛税敛财的罪证。
赵恒闻言笑意骤凝，接过账册立即翻看。
边听洛君行将事情经过一一禀来，边看着那一项项闻所未闻的税名，终于，赵恒没能忍住，一掌重重拍在了书案上，震得整间宫殿都似是颤了颤。
他段明宏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自征税贪墨，真当朕管不到他那里了吗！圣上息怒。
李公公惊得忙在旁安抚。
不料却引得赵恒更是气盛，息什么怒！去把丘御史给朕叫来！李公公应了旨，片刻不敢久待，连走带跑地便退了出去。
赵恒才再坐下，烦躁良久，稍稍平复了些许心绪后，再望向阶下人。
这次多亏那位通判之子，还有谦怀你，你们放心，朕定要彻查此事！圣上英明。
看了看阶下仍一动不动的男子，赵恒只觉哪里奇怪，暗自思忖了片晌，试探问：谦怀可是还有事要禀？是。
洛君行拱了拱手，臣要禀的是昨日御花园内，公主仗势欺我夫人一事。
……赵恒默了片刻。
昨日之事他也有耳闻，只是本以为这样的小打小闹早已平息，却不想洛君行今日竟会特意说出。
深知此人性子，赵恒也不好敷衍了事。
他笑道：昨日一事朕也听说过，那谦怀想如何做？夫人性子娇弱，不善与人争执，臣又不能时时伴其左右，再遇昨日那事，难免还是要受人欺辱。
故臣想为夫人求一个诰命傍身，烦请圣上恩准。
原来是为这个。
赵恒松口气，不由失笑，当日给你，你不要，如今倒是要了。
不过……朕允了就是。
谢圣上，还有一事。
怎么还有？赵恒笔一顿，顿感无奈。
平日总念叨洛君行这人沉默寡言，没成想遇到自家夫人的事，他的话比谁都多。
还甚是惹人烦。
洛君行只当看不见座上人的叹气模样，继续说道：公主此次回京是为除夕，如今除夕已过，也是时候该回大音寺了。
这……赵恒有些犹豫，咳，不过是姑娘家的小打小闹，倒也不必做到如此地步吧？大音寺再如何能修身养性，终究是座寺庙，公主已在那待了这么些年，若再赶她过去，朕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他暗自嘀咕：况且虽是公主先挑事，可听说那一跤还是你家夫人自己摔的。
不料洛君行根本不听这些，只是冷冷道：伤的是臣的夫人，圣上自会觉得是小打小闹了。
赵恒一时语噎。
僵持好半晌，见阶下人仍不改心意，终是无奈一叹。
罢了，就依你吧。
谢圣上。
不必谢朕，无其他事你就赶快走吧。
赵恒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生怕他还要说什么要求。
洛君行仔细一想，自己确实无其他事，于是也没多待，当真拱了拱手告辞。
圣上多保重身子。
只是好巧不巧，踏出汇文殿，行不多远，他却与迎面走来的赵安歌碰上。
少将军。
赵安歌高兴将人叫住，纵然男子一脸冰霜，可于她仍是十分欢喜，你可还好？我很好，不知公主何意。
洛君行目不斜视，似乎并不打算多看她一眼。
赵安歌倒也无甚在意，只是忧道：听闻昨日深夜，将军府急召大夫入府，可是你身子有何不适？……洛君行微微侧过脸，扫了眼面上尽是急色的姑娘，很快又收了视线，谢公主挂念，我无事，是夫人不甚染了风寒。
若无他事，我先告退了。
可……不待赵安歌再多说一句，洛君行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目送那人身影愈行愈远，赵安歌垂下眸，暗殇许久，这才沮丧地入了汇文殿。
皇兄。
一入内，便见赵恒正执笔伏案，赵安歌福了福身，走近，皇兄写什么呢？很快她便瞟见了圣旨上的内容，紧蹙起眉。
皇兄您要赐她诰命？是啊，还不多亏了你帮忙，才让谦怀特意入宫求了这个。
少将军是为这事？赵安歌顿了顿，随即不大高兴地轻哼了声，那皇兄找我来所为何事？原本听说昨日事，是打算好好劝你一番，如今看来是晚了。
赵恒写好后落笔，压下印章，慢条斯理地将圣旨卷起，他让你回大音寺。
赵安歌愣了下，一惊。
少将军？怎会……又是为了那个云朝芙？谦怀向来护短，咳咳，她又是谦怀的夫人，你屡屡寻人家麻烦，自然是会惹怒谦怀。
说及此，赵恒轻轻一叹，皇兄何尝不知你的心意，可既然谦怀已成亲了，你还是尽早放下吧。
放下，皇兄说得好听。
赵安歌凄然一笑，当年我求皇兄赐婚，皇兄不允，如今却又将其她女子赐给少将军。
我今日这般，不是正合皇兄心意吗？何苦又假惺惺相劝？你又胡说什么？见其仍执着，赵恒无奈摇了摇头。
这桩亲事可不是朕定下的，而是早早就被定下，不过一直在等着朕昭示天下罢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08-12 20:29:54~2022-08-13 20:54: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菡冷悠 10瓶；桑桑、wan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