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雨潇潇, 连下整六日,终于在第七日露晓时分晴霁。
晟京城的大小街陌,皆浮荡着裹了泥土清爽气息的淡淡花香。
暖阳伴春风飘洒开, 驱散雨夜残留的那丝阴湿和寒凉,似一卷金色纱幔笼罩下, 薄轻温软,朦胧如幻。
难得今日这般天朗气清,阳光也甚是好,于是凤阳宫里一早便热热闹闹起来。
婢子们欢笑着进进出出, 听从吩咐, 于院中置了一张矮脚桌,摆上琳琅精致的瓜果点心。
又再搬出两张浮金雕银的躺椅, 铺了层似云朵般柔软的鸭绒褥子。
日头缓缓爬过高墙, 落在那枝枝垂下的嫩黄色迎春花簇上,熠熠生光,宛若星辰洒了满院。
魏桐仪一手支颐, 一手端着话本, 慵懒躺靠在椅子上,正看得津津有味。
读至精彩处时, 偶尔还会流出几声铃铃轻笑。
阿芙你看……她笑吟吟正要喊身旁人,一别过脸,却才发现云朝芙不知何时竟已窝在椅子上熟睡了过去。
精致的面庞安静衬在光晕下, 白皙润透,娇美得惹人心颤。
美人侧卧, 半伏在褥子上睡得正酣甜, 雪白狐毛鹤氅盖在身, 乍一看, 宛若是只温顺的小猫,乖巧至极。
魏桐仪嫣然笑了笑,视线落在那卷半垂在椅子边缘、似有掉落势头的话本上,略一想,伸出手正要去接。
岂料还是迟了些,快要触及时,话本却先一步滑落在地,倏然砸出声响,惊得睡梦中的人身子轻一颤,缓缓睁眼。
她无奈只好先收回手,任婢子将话本捡起。
云朝芙此时也揉着惺忪睡眼坐起身,茫然看一圈四周后,过了须臾,才终于醒过神。
阿芙可是这几日没休息好?怎地好像总是犯困?魏桐仪关切问。
深宫乏闷,于是自前几日起,她便时常召云朝芙入宫陪自己说话解闷,这丫头每次来,还总会捎上几卷当下时兴的话本,她当然甚是高兴。
可若是因她的缘故,云朝芙才这般辛苦,她心中自是也有愧的。
似看透了她的心思,云朝芙莞尔轻笑,不甚在意地从宫婢手里接过话本。
娘娘多虑了,臣妾这几日睡得早,也睡得可好了。
这话可是说真的。
近几日睡意重,云朝芙都是早早就歇下,夫君大抵也不忍多折腾她,往往一觉就是到天亮,睡得别提有多香。
至于为何总犯困……可能是天气转暖了,舒适些,便容易犯起春困。
她猜测应。
魏桐仪听了这才稍稍放心。
顾自一斟酌后,又笑着坐起。
既然看话本容易犯困,那不若本宫弹支曲子给你听?正好阿芙也帮着瞧瞧,看本宫这几日学得如何。
云朝芙自是乐意之至,当即便爽快应下。
只待宫婢将琴挪出,又焚上沉香,魏桐仪才坐到琴案前,盈盈抬手,纤细指尖轻轻拨动起琴弦。
琴声入耳,曲调明快,似冬去春来,含万物复苏之喜悦。
音转流畅,若春风轻柔拂面,令人身心舒畅,不自觉迷醉其中。
一曲毕,云朝芙恍惚竟有怅然之感涌上心头。
阿芙觉得如何?魏桐仪期待看来。
云朝芙登时收回心绪,高兴地鼓起掌,清眸里染了许多赞赏。
这首曲子,当初臣妾耗了数月去练习的,就这样,嬷嬷还说臣妾聪慧。
如今娘娘却仅在半月不到的日子,就能熟练至此,可见,娘娘是非比一般的聪慧。
魏桐仪闻言捻起帕子,掩口轻笑了声。
这丫头夸赞起人来,虽半是真心半是拍马屁,可就因说得直白,反倒是让人听着心里甚欢喜。
那也是阿芙教得好。
魏桐仪含笑低眉,似是装了心事般,轻轻抚摸着琴弦,阿芙都说好,那本宫也就放心了。
云朝芙若有所思地琢磨起这话,好奇问:臣妾早便想问了,娘娘怎地突然想起学这曲子?闻言,魏桐仪面露羞涩,低眉不作声。
只听得一旁的宫婢这时笑应道:夫人恐怕不知,过几日便是上元节,亦是娘娘的生辰。
每年这时,圣上都是要陪娘娘一起过的,还会去城门看花灯呢。
这么一说,云朝芙倒是记起,好像民间确有此传闻。
原来娘娘是要弹奏给圣上听的,难怪会如此用心。
魏桐仪笑着嗔她一眼,却并不作反驳。
至于为何偏是这曲阳春白雪,不为其他,只为当年春宴过后,她在圣上面前大赞云家小女时,圣上听及弹的是阳春白雪,随口便称赞的那一句甚好罢了。
心满意足地让婢子收起琴,魏桐仪坐回去,满面含春道:快及用午膳的时辰了,不若阿芙今日留在这里陪本宫一起?原本还事事应着的云朝芙,不料一听这话竟立即摇了摇头,美面上露出些许羞赧,娇若一朵绽放的桃花。
娘娘好意,臣妾心领了,只是……夫君还在家等我一起用午食呢。
难怪会回拒得丝毫不犹豫。
魏桐仪恍然。
你们这对小夫妻,真是无时无刻不在羡煞旁人,罢了罢了。
佯装失落地摆摆手,那本宫也不敢多留你,只怕少将军等下又得寻了过来。
此话一出,周旁婢子也忍不住跟着轻笑。
云朝芙立时面红耳赤,巴巴扯了扯皇后的衣袖。
将她的小手掰开,魏桐仪失笑,叮嘱道:不过你可要记得,明日还得再来。
一定一定。
云朝芙立即信誓旦旦保证。
如此,魏皇后才可算放人走。
眼看近午食时辰,云朝芙腹中也有些饥饿,于是从凤阳宫离开后,一路不耽搁,便往宫门去。
这宫里来得多了,她也自是轻车熟路,如今早已无需宫婢引领,乃至偶尔起兴,还会带着两个婢子抄抄近路。
今日刚走出御花园,要步至宫道上时,却与比她还要脚步匆匆的人擦身而过。
云朝芙转过身。
那人一身绯色官袍,左肩挎了只木箱,边抹着额头汗,边跟在内侍身后健步如飞。
太医?还这么神色匆匆的,莫非是宫中有人生病了?她暗暗这般猜测着,目光再追随那两道身影而去,很快想到什么,不由得一惊。
太医去的方向,可不正是她来时方位,正中央偏南。
若没记错的话,那里是圣上与皇后的寝宫所在地。
娘娘自然无事,那病的就是……圣上?想及此,云朝芙没再多待,提起步子便赶紧出了宫。
马车抵至府前时,洛君行正坐在院中摸索着手里的笛子,清冷的眉宇间夹着些许无奈和失落。
或许王先生说得不错,他非但不懂五音六律,甚至也没丝毫天赋,此生只怕是都与这些东西无缘。
本也想过放弃笛子,转而学下棋,可只要想起章楚思曾凭这根笛子与小娘子合奏过,便是死活也放不下。
正暗自与手里这根竹子较着劲时,突地,有熟悉脚步声自院外传入耳,他忙不迭将笛子藏到了身后,转而拿起一旁的兵书,仰面靠了下去。
夫君!小娘子一跨进来便迫不及待喊,见他正坐在院中,立即提着裙摆小跑近,看了看四周后,索性直接横坐在了他腿上。
夫君。
云朝芙将他手里的兵书夺过去,煞有其事道,我回来时,瞧见太医匆匆入宫了。
怕她摔下,洛君行索性还是直起身,揽紧了她的腰,那又如何?我看他们去的是隆清殿和凤阳宫方向,我才从凤阳宫回来,娘娘好得很,才不会生病,那不只有去隆清殿了?岂不是圣上病了?洛君行闻言微眯起眼。
原来她急匆匆的是为这事。
圣上生病,夫人为何也这样着急?一听这酸溜溜的语气,云朝芙便知这话是何意了,登时又好笑又好气,拍了下摁在她腰间的那只手,不料那人似并没有松开的意思。
她只好气汹汹道:我有什么可生气的,若不是知夫君与圣上是多年好友,这才着急回来告诉夫君,否则我才不管这些呢。
听及此,洛君行豁然一下子变得愉悦。
可他面上却不显,只是大手不安分地在小娘子的盈盈腰际来回摩挲了好几下,虽很快又换来小娘子暴躁的几拳。
夫人放心,太医众多,圣上不会有事。
洛君行安抚道。
云朝芙没好气地嗔过去一眼。
是,圣上自不会有事,有事的是娘娘。
她揪着夫君的衣襟搓了搓,眉眼间难掩忧色,娘娘对圣上用情至深,圣上如今却只顾沉迷美色,冷落于她,我是为娘娘觉得不值。
夫人如何知道圣上冷落了娘娘?夫君真笨,若娘娘没受冷落,怎会日日召我入宫说话?不过是念着自己身为后宫之主,娘娘才将一腔女儿心思尽数藏在自己宫里罢了。
说及此,云朝芙有些忿忿,竟如此对待自己的发妻……夫君,你可不能学他。
洛君行听了不由失笑。
好,不学。
他将人揽进怀里,轻轻抚了抚小娘子的头发。
顿了片晌,才斟酌着开口。
夫人也不必如此为娘娘忧心,圣上……远不止你想得这样简单。
先有边境三年生死锤炼,后遇太后垂帘干涉朝政,历经许多,却依旧能将帝位坐得如此稳当,他眼中的少年帝王可绝非如今那色令智昏的模样。
洛君行神色有些凝重,顾自想事入神时,突然,怀中人惊讶了声。
咦?这是什么?洛君行身子一震,赶忙要制止,可怀里人却早已将藏在他背后的笛子给抽了出来。
夫君,你还会吹笛子啊?云朝芙一脸惊喜问。
……不会。
夫君不必谦虚。
云朝芙不以为然,还将笛子往他怀里推了推,夫君快吹给我听。
……真不会。
可耐不住小娘子一脸期待地央求,洛君行心情沉重接在手,一咬牙,当真吹了起来。
接着,刺啦地一道尖锐响,猛地重击在云朝芙心头。
她笑意顿凝。
下一瞬,不由自主伸手,死死摁住了笛子的剩余气孔,尖锐刺响骤然停下。
云朝芙稍稍松口气,勉强挤出一抹笑。
夫君……果真不会骗我。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08-18 20:55:56~2022-08-19 20:44: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蒸的玫瑰__D 2瓶;林思琪、Gonemsh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