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卯时中, 奎宸殿内却仍是一片沉寂。
玉阶之上,不见圣容。
百官齐列阶下,面面相觑, 可也始终是垂首以候,屏息敛声。
洛君行一袭紫袍, 安静立于臣首,身姿笔挺如松。
一双幽沉凤眸,漠然恣肆直视阶上空席,不谦不恭, 甚为扎眼。
奈何浑身散发出的凛凛之息, 又令众人不敢有丝毫怨言。
如此,直至有内侍从里走出, 近殿头官跟前低语几声。
不多时, 便听得净鞭三响,众臣抬首相视一眼后,无奈摇头, 三三两两结伴退往殿外, 低语议个不休。
洛君行是最后才转身离去,与同样缓步的云奕并排走出大殿。
圣上称病卧床, 算算也有连续五日未上过早朝了,现下众议四起,京中也有不少流言传开, 少将军可知什么内情?洛君行摇摇头,神色亦是凝重。
不知, 或者说唯能猜到些许, 但无凭证, 他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默了片刻, 他沉声补充道:近些日小婿面见圣上皆被回拒。
云奕愕然停步,盯着身旁后生,欲言又止。
满朝孰不知,当今圣上与洛少将军年少相识,于生死关头又结下交情。
称帝数载以来,亦是君慈臣忠。
否则,就洛君行这般年轻却傲然的刺头,怕是早被众臣弹劾了不知多少次。
可如今圣上竟连洛君行也避之不见?只怕这病,非但来得蹊跷,还不简单啊。
他叹声气,略抬首,看了眼已慢慢爬至当空、厚重得似是随时会压下来的乌云,不觉皱起了眉。
这晟京,恐是有大事要发生啊。
步至宫门外,二人便拱手作辞,各自踩上了回府的马车。
晟京的清晨,一早便多闹热。
吆喝叫卖听了一路,诱人食香也闻了一路。
直至甘甜的红枣味,绞着清雅的淮山和江米香挤过帷幔飘入马车,正闭目养神的洛君行才倏然睁开眼。
停车。
他钻出马车,去到摊子前,买了几张刚出炉尚热腾腾的江米饼,这才继续往前行。
回到府中时,小娘子尚未睡醒,将吃食搁在外屋桌上,换下朝服,他又坐到床沿,细细端详了片晌的美人睡颜后,这才走出,径直去到书房。
不多会儿,褚七急步入内,呈上两封书信。
少将军,一封为岭州通判刑康所写,应是给邢公子报平安的信,另一封是从钱州来的。
岭州的,给邢公子送去。
洛君行放下书卷,只接过钱州那封书信,拆开来看。
屋内寂然片刻。
不知信上所写,褚七却看得见自家将军愈来愈阴沉的面色,以及两条剑眉紧蹙,诧异问:少将军,出事了?嗯,在钱州发现贤安王踪迹。
洛君行放下信,捏了捏生疼的眉心。
钱州乃是岭州至晟京的必经之地,那、贤安王是打算入京!褚七心一惊。
将军曾说过,贤安王为当今圣上一块心病,绝不会无端召其入京。
那这一遭,只怕是私自所为。
先是段明宏贪墨敛财,有养兵之嫌,如今又有贤安王私自入京,眼下圣上还重病在卧,诸此种种碰在一起,绝不可能是巧合。
贤安王离京时不过垂髫小儿,距今已有六年之久,本就不好辨认。
时下又快及科考,值各地学子入京之际,人多混杂,城门防守难免要疏松些。
若想此时混入城内,绝非难事。
除非赶在人入京前就拦下……可需属下派人去拦截?洛君行摇摇头,迟了,钱州距京不过百余里地,恐怕人此时已入了京。
将信烧毁,他起身步至窗前。
外头已是阴沉沉一片,乌云压顶,为即将到来的一场风雨拉开了序幕。
与此同时,晟京城门前,将士递回路引放行,一辆朴素寻常的马车缓缓入了京城。
行不多远,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便从马车里探出脑袋,好奇地朝四周张望,小脸上尽是欢喜。
只是还未看清所有好玩的,就又被马车内的妇人拉了回去。
快下雨了,王爷莫要淋着,受了冻。
赵奕却浑然不在意,只高兴地扯着妇人的衣袖问:左嬷嬷,本王何时能去见皇姐?皇姐同本王说好的,要领着本王去吃遍晟京所有好吃的!左嬷嬷和悦一笑,仔细抚平他衣袖的褶皱。
快了,王爷只要乖乖听话,很快就能见到公主了。
二人说话间,马车也拐进了一条偏道上,前头已有人早早在等候……酉时初,倾盆大雨便砸了下来,天色也暗得宛若入了夜。
晟京街上不见行人,就连惯爱窝在屋檐下的那几只小花猫,大抵是为着避雨,也倏然都寻不见影子。
整座城池又陷入平静,与这雷雨响相契合的,怕也只有诏狱的刑鞭声,及罪人的鬼哭狼嚎了。
又经一轮鞭打的段明宏像具死尸般,再次被扔回了牢房中。
这令人闻风丧胆的诏狱果真名不虚传,好几次他都险些要全抖落了出来,好在最后还是咬牙硬撑下,结果那些人费半天劲,也没能从他嘴里撬出银子的下落。
段明宏痛哼着支起身子,靠着透了些湿气的石墙坐下,龇牙咧嘴了好一会儿,才稍稍缓和些。
倒也不是他骨头硬,只是比起断头饭来,他尚期盼着出去后的山珍海味。
再不济,就是多食几日牢饭也好。
只不过,这牢饭也属实是难吃。
他有气无力看着狱卒粗蛮地扔下一碗饭,也不管洒没洒,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于是暗暗记下了那人的脸,盘算着出去后,该如何将其给抽筋剥骨了去。
再看那碗饭,几根青菜搭一片豆腐,蔫巴巴盖在粗粮上,看得人食欲尽无,真只是怕他饿死。
段明宏不屑地啐了一口,便再不去看。
听着雨声休憩了一段时候,直至脚步声响起,才再睁眼。
便见一个身着黑色斗篷的人站在牢房外,待狱卒开门后,缓步而入。
将食盒搁到他面前,拉下斗篷,露出那张美貌如花的脸。
公主。
段明宏欣喜若狂地爬过去,攥着女子的衣角恳求道:您快救下官出去,这地方不是人待的,再这样下去,下官怕是要被他们给活活打死了。
闻言,赵安歌轻声安抚:段大人别急,只要你闭口不言,他们就绝不敢对你下死手。
如今皇帝只剩一口气,就这两日,我们的计划便能成,到时别说是救你出去,荣华富贵亦是唾手可得。
当真?段明宏面露犹豫,您当真不会骗下官?段大人这些年为本宫做了如此多,既是功臣也是得力干将,本宫怎会骗你?届时新帝登基,可还需你鼎力相助。
段明宏想了想。
公主说得是,下官对您、对王爷那可是忠心耿耿,只要公主能救下官,下官这辈子都必定对您和王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赵安歌满意地点点头。
一个劲表着忠心,直至赵安歌离开,段明宏才收起面上的欣喜和期盼,将食盒够到了跟前。
打开看,有荤有素,尽是好菜,相比那碗破牢饭可不就是山珍海味?然,拿起木箸,各盘子里夹了一些菜,他并不急着送入口,而是扔向角落里与他同住了有些时日的那团灰球。
吱吱--也是饿久了,那些菜很快便被食之殆尽,安静坐等好片刻,见那边依然无事,段明宏松口气,正欲动木箸。
不料,角落里的灰球突然在这时抖了几下。
很快伴着吱吱几声叫,那东西便瘫在地上不再动弹。
段明宏面色一白,立即弃了手里的碗箸。
贱人!他咬牙切齿地咒骂了几声,随后冷冷一笑。
既然你先不仁,那就休怪我不义。
看来下次的皮肉苦他也不用受了。
抛开面前的好菜好饭,他慢腾腾挪至牢栏前,皱眉端起那碗简陋的牢饭,边往嘴里塞,边盘算该如何做好这笔交易。
思至半途,突然间,腹中翻起剧痛,段明宏还来不及反应,便猛地呛出了一口鲜血。
随后望着手里那碗饭,沉沉倒了地。
适才那狱卒又折了回来,打开牢房,将痕迹收拾好,将人拖至食盒前,最后又重换上一碗饭搁在牢门前,这才离去。
雷声愈来愈响,雨也愈下愈大。
洛君行走下马车,抵至诏狱门前时,衣摆早已被雨水溅得湿答答。
这时,一记响雷跟在身后炸响,他回头看了眼滂沱雨势,不觉泛起担忧。
也不知阿芙可会惧怕……还是尽早完事,尽早赶回吧。
狱前的丘御史已候他多时,见人来,忙恭敬迎上。
少将军,今日真是劳烦您了。
丘御史无奈一叹,这段明宏嘴硬得很,我们也实在是束手无策了。
要说能和诏狱手段相提并论的,恐怕也只有军营里的那些拷问法子了,毕竟那可都专用在敌国俘虏和探子身上的。
洛君行淡淡应:丘御史言重。
二人迈着大步入牢狱,到牢房前,却见段明宏窝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将人拖出来。
是。
狱卒得令,便入内要将人拖出,却不成想,很快察觉异常,慌忙探了探人鼻息。
大人,人死了!什么?丘御史慌忙走进,却见段明宏嘴唇发紫,脸色青白,嘴角血渍已然干涸,显然已死了有些时候。
于是视线又落到食盒上,命人查验,果不然,食盒中的饭菜被人下了毒。
他朝洛君行禀道:少将军,毒是下在了饭菜里,下官这就让人查。
说罢便吩咐人去叫今日值守的狱卒。
洛君行却始终不作声,看了牢房一圈,视线落在角落那只死老鼠身上,走近看几眼,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旋而,回过身,目光又落在了牢门前那碗没动过的饭菜上。
略一思忖后,他紧蹙起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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