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二气陆夫人

2025-03-25 15:44:44

屠苏的声音不高不低,平平稳稳的将一番话说完。

陆大夫人听罢,脸色却忽的一变,在旁的其他人也屏息静气起来。

屋里静得只有众人的呼气声。

林氏见此情形,局促不安的呐呐说道:陆夫人,小女自幼娇惯坏了,你别见怪……陆大夫人没接话,她身后的婆子得了暗示,跃跃欲试,刚要张嘴说话。

屠苏却根本不给她机会,她笑着摇着林氏的胳膊说道:娘,您怎么能这么说我呢!您既然说了娇惯我,为了不枉担这虚名,我可要说说对您的不满了:您看看别人的娘是怎么做的?人家都是‘黄鼠狼觉着自己孩子香,刺猬觉着自己孩子光’。

别人家的孩子不拘做了什么,他们的娘亲都只管往别人身上推。

娘怎么就偏喜欢把错往我身上揽!娘,您可得跟人家学学!也该把我把当个宝,把别人家的孩子都当根草!以后也别粗心大意了,哪个人路上多看我一眼,您也得想着他是不是对我心怀不轨!林氏自然听得出她的话外之音,她此时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能干巴巴的笑着。

陆大夫人岂能听不出她的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她登时面沉似水,若不是怕有损自己的体面,她早就忍不住了。

林氏也看出了不对劲,不住的跟屠苏使眼色,谁知屠苏却跟没看见似的。

一径拉着林氏,顾左右而言他,初听上去,她是在云山雾海的瞎扯,细听下去,原来这些话全都围绕一个中心思想:讥讽陆大夫人自以为是。

娘,我先跟你说一件趣事。

前日我和哥哥遇到镇上的土财主了,那财主想和二哥套近乎,二哥嫌他为人粗鄙吝啬不想搭理他,谁知他竟直撵上来急赤白脸的质问我俩说‘你们兄妹两个好不懂事,我是本乡的首富,乡人见了我哪个不是恭恭敬敬,为何独你们两个却爱搭不理?’我当时听了只觉好笑,便问他‘你家那么多钱,可曾施与过我家一文钱?’那人虽不解这话,但也老实回答道:‘我与你家无亲无故,我凭什么要施与你们?’。

我当时就笑说,既然你不曾便宜过我家一文钱,那你家的钱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有钱自是你花,凭什么要我们对你恭恭敬敬?你富,我们不占你便宜;你贫,我家也没什么损失。

所以无论是贫是富都和我们无干。

既无干系,我家又何须跟着别人巴结你。

我说了半天,那人却是懵懵懂懂。

娘,你说这人好笑不好笑,连我一个小女子都明白‘人必自敬而人恒敬之’,人必有益于他人,而后才获得世人的尊重。

你说他有了钱,只管自己享受挥霍,不曾为乡里做过一点点善事,即使心血来潮做点好事,又赶忙宣扬得神仙和阎王都知道。

偏偏还眼睛长在头顶上,自以为是的很,认为人人都该巴结他。

这真叫空棺材出殡---木(目)中无人;驼子翻筋头---两头翘;老葱自己跳进锅,自个拿自个炝锅;他这种人就像那猫尾巴,时不时就往上翘,人们越捋它越翘,偏偏我就不捋它——够了!屠苏正说得兴致勃勃,却猛听得一阵怒吼。

众人抬头看去,就见那陆大夫人的脸色已经由白变青再变红,她终于要破功了!屠苏见她这样,强忍着才没露出揶揄的笑来。

装作一脸自责的道:唉呀,陆夫人,你瞧,我半日没见着我娘就有一肚话要与她说,竟然忘了您还在我家做客,多有怠慢,多有怠慢。

陆大夫人胸脯微微起伏,强忍着气,也不拿正眼看她,只扶着婆子的手缓缓起身,脊背僵直的走出去。

走到门口,她才回过头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屠苏,微微冷笑道:你就狂吧,有你后悔的时候,我且等着……屠苏淡然一笑道:夫人,你这又说错了。

我从没认为自己有错。

当然,我承认自己说的话你可能不爱听,可是你也该明白,——毕竟我又不是那街上卜卦的,尽拣你爱听的说。

她边说边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房门,蓦的发现陆云岩和陆云泽及富丹宁竟齐齐的站在门首处。

陆云岩目光极为复杂的看着屠苏,嘴唇动了几动,最后只勉强扯出一丝笑意,低声说道:关姑娘,多有得罪,容陆某改日再登门致歉。

语气较之以前竟有些生疏。

屠苏也不放在心上,摆摆手说道:没事没事。

乡野陋店,不能款待上客,还请多包涵。

陆云岩垂了头,又对林氏欠身一福。

然后默默跟在陆大夫人身后,和陆家众人一起退出。

陆大夫人出了门上了停在门边的一顶青呢软轿,扬长而去。

陆家的随从侍女紧跟其后,浩浩荡荡的朝何家客栈而去。

林氏倚门立了一会儿,才慢慢恢复平常,她略有些不安的拽拽屠苏的衣角说道:你那样说她他,咱家以后会不会有麻烦?在她眼里,陆夫人就是那尊贵的官夫人,自古民不与官斗。

她焉有不害怕之理?屠苏不介意的说道:她的手再大还能遮住天不成?再说了,她的手也不大,只不过比咱家有钱些有势些而已。

她能怎样?据她所知,陆家也只有陆四老爷是云州同知,而且素闻他生性谨慎,爱好清名。

陆家的家人很少听说过徇私舞弊,仗势欺人之事。

再者,她得罪陆大夫人的事恐怕很快就传得人尽皆知,到时,陆夫人若想私下报复她家,可就得好好思量一番了,——除非,她可以不顾陆家的清名,即使她愿意,也有人管着她呢。

所以,她一怕都不怕。

林氏仍是担忧不已,屠苏只好劝道:娘,先前咱们并没做出任何不妥之事,对方就气势汹汹的上门问罪,我说与不说这番话,都早已算得罪她了。

既然早已经得罪了,我干脆还是说了好。

做人不能太软,否则是个人都想捏你。

林氏含含糊糊的点头支应着。

此时早已有了那好奇心重的街坊来打听刚才的事,林氏无奈只得上前应付。

关文也赶了过来,低声对屠苏笑道:你方才的那番话,我都听到了,真是让人解气。

大妹,你若是为男子,就该入朝为言官,那些什么严御史丁谏官的都得靠后站。

屠苏一脸无奈的叹道:二哥以为我愿意这样吗?每次都是被逼无奈。

都怪这个魑魅横行魍魉丛生的坏世道,生生将我一个小家碧玉逼成了市井御史。

关文听得这句,险些没笑出声来。

屠苏说完这句又正色道:二哥以后怕是得和陆家兄弟疏远些了。

关文听到这句,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起来,也正色道:真是可惜了,云岩这人真不错。

说着又偷瞧屠苏一眼,看她的反应。

屠苏也默默颔首,似是赞同他的话。

关文忙接着说道:只是你这样做,解气虽解气,可也把事情彻底弄僵了,以后只怕——屠苏不介意的笑道:僵不僵的也无关紧要了。

反正我是无欲则刚。

没什么可怕的。

可是……你们……关文想问个明白,又觉得这样直接相问不太妥当,只好将到嘴的话重新咽到肚子里。

关文和屠苏两人说着话,关忠站在隐蔽处暗自高兴着。

方才的情形他全部看在眼中,如今他终于放下了心中的石头。

屠苏这样说陆大夫人,而那陆云岩又是个纯孝之人,心中难免有所不快——即使现在忍下了,类似的事情积累多了,也终会爆发。

而小姐决不是个能隐忍的人。

仅这一条他们就不大可能,这就叫做有缘无分。

到嘴的鸭子又回来了!至于自家少爷的父母,他家先夫人即使在世,也绝对能和屠苏和睦相处——因为她们的脾气有一点相像。

至于京城那两位——关忠一想到这两人不由得恨得牙齿格格作响。

突然,他的脑海中亮光一闪,一个自以为绝妙的想法浮现了出来:她若成了少爷的人,不对,是少爷成为了她的人。

她是不是应该和少爷同悲同喜同恨同憎。

那么是不是她就可以帮着少爷收拾京中那两个奸人?——这绝对有可能,她连自己的亲父都能下手,更何况是别人的父母!关忠差点为这个想法手舞足蹈起来。

只是少爷究竟什么时候能回来?为什么到现在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关忠忽喜忽悲,情绪起伏不定……在何家客栈的陆云岩此时也是愁容满面,矛盾异常,心中像有一团乱麻似的,理不清,捋不顺。

陆大夫人一回到客栈便把陆云岩叫进屋里教训了一顿。

陆云岩一向孝顺,自觉母亲为自己操碎了心,一应事体都尽量顺着她。

除了因为冲喜之事,自己在二弟的鼓动下离家出走外,他再也没做过违背母亲意愿的事情。

但今日这事,他心中却异常复杂,自从母亲那儿回来后,他就一直长吁短叹,愁眉不展。

他的眼中不时浮现出屠苏的种种形象,她精明、利落、磊落大方,她口齿伶俐又幽默风趣。

往常觉得这是她的优点,跟别的女子全然不同。

如今的他却在苦恼,她的这种辩才为什么偏偏要在他母亲面前挥洒?他究竟要用什么方法才能挽回屠苏在母亲心中的印象?陆云岩辗转反侧半夜,最后实在了无睡意,便起来开窗赏月,此时正值冬春之交,气候变化异常,人们本来就爱染病,他身子又素来不好,第二日便病倒了。

陆大夫人急得连忙请来大夫看诊,本来定好的行程又打乱了,只得在此滞留。

这下可忙坏了陆云泽,他三下里来回奔波,既要照顾陆大夫人还要留心陆云岩,外加一个富丹宁要操心,整个人脚不沾地、狼狈不堪。

更让人揪心的是,陆云岩的病竟越来越重,刚刚养起来的一点元气在逐渐消磨。

这关林镇附近也没什么好大夫,前两日请来的人都只会说些陈腔滥调,开的药效果也极有限。

最后陆云泽再三保证劝说,陆大夫人才让去请了田郎中来。

田郎中仍跟往常一样,身着寻常布衣,挎着个旧药箱,神情淡然,款步而来。

对陆大夫人也是以寻常待之。

陆大夫人一见他这样心中有些不快,但面上也没说什么。

田郎中诊了脉,再瞧瞧面色,最后断定道:偶感风寒,外加肝气郁结,心情不畅。

风寒易治,心病难医,赶紧自想办法。

陆大夫人听了将信将疑,想喝止田郎中,又觉得不妥,硬忍了下来。

陆云泽一听这个诊断,心中已明白了几分。

忙问道:大夫可否说得再详细些?田郎中淡淡说道:这个你该问病人。

两人正说着话,恰好陆云岩醒了过来,他不由得红了脸,急急说道:咳咳,大夫,我真的没事,很快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