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子皮,一个两个三个。
瓜子盘,一堆两堆三堆。
惊讶采蘩叫瓜子吃的秋路和颜辉,瓜子在眼前时,个个没含糊,磕得比她有滋有味。
西骋走到长桌那头端起托盘,那一身银白衣,配上那一条雪丝缎,抬步生和风,衬得他俊逸临仙。
采蘩看男子,眸光常清冷孤凉,此时却七彩流光。
秋路瞧在眼里,摇头叹道,妹妹好似与那些着迷于西骋的女子一般无二,叫神仙美玉一样的公子情何以堪?采蘩没听见,正希望来一阵大风把丝缎吹飞了。
颜辉却听得分明,神仙美玉也比不上一双造物巧手,我以为丫头并不迷那个人,而是迷那盘中之物。
丝缎让西骋掀开,采蘩不由自主站了起来,看到托盘上整整齐齐十卷纸,米黄有光。
铺开。
她说。
西骋取出一卷,佩青鹤的两名匠工上去,仔细铺开纸卷,轻放在桌面上。
长约三丈,宽约两尺,这样用于大幅泼墨画和书法的纸卷,是后世造纸之功的创新精进。
不看纸的质地功夫,已令她赏心悦目。
此纸采数十种料制浆,有施胶,打横帘造。
纸质软韧,米色为底,吸墨匀称,适用工笔细画。
西骋说完,退到一旁。
掌事高声道,请评客上前赏鉴。
坐着的看客们站起好些,纷纷走入场中长桌。
颜辉看看直立且要伸长脖子的采蘩,笑眯眯地说,丫头,去吧,这么远你脖子再长也瞧不出名堂。
采蘩却道,不是什么人都能上去赏鉴吧?对,要拿着这个。
颜辉从袖中掏出一张帖子,这斗纸我常看。
我不懂画不懂书,也赏不出什么名堂。
你头回来,便代我去凑个热闹,随便说两句场面话,再随便拿笔涂抹两笔,就行了。
还可以书写涂画?采蘩更觉有趣。
秋路帮采蘩拿了贴,他自己手里也有一张,不然如何试法?妹妹。
我本不想去,陪你溜一圈。
采蘩真心想过去瞧,于是也不客气,谢过就随秋路上前。
她靠近了就自顾自看纸,秋路让他娘逮到一旁也全然不知。
米黄是时下画者最爱,目望纸面紧密匀称,质美泽润,纸张薄实,特制浅短梗纹。
不过,她怀疑这看似特色的纹路是为了遮掩本料束过明显的缺陷。
轻轻触抚。
手感如茧丝。
总体来说,算挺不错的好纸。
本料束。
就是纸浆中未彻底煮烂而呈现束状的物质。
当然,已经不是原料的模样。
就好像煮烂了肉还有骨,是原料中极难煮不见的部分。
黄麻主料,香中有黄柏,染潢用量灭白嫌过,年久必成深暗之色。
迎光看纸,草帘纹。
她边看边低语。
未料自己这番自言自说落入一人耳中,让他暗暗盯看而不知。
她绕桌一圈,看众人捉笔试墨。
有点跃跃欲试,但他们彼此熟识,占着地方群起高谈阔论,没有她一个年轻女子的落脚处。
小姑娘,这里来。
有人在她身前桌边挤开一个空位,对她招手。
采蘩看到那人居然是左拐,大胡子往外刺,朝自己笑容满面。
他叫她?她往左右看看。
这里只有你一女子,别看了,快过来吧,你不是想试墨?左拐笑容来得快,收得也快,不太耐烦了。
多谢左大人。
采蘩本不是扭捏性子,确定他唤得是自己,连忙快步走到桌前。
左拐毫不客气往旁边一挤,招了不少怨责的目光也满不在乎,小姑娘会工笔?瞅准地方占位,手边就是笔墨,他将它们推到采蘩那儿。
我不会画画,不过工笔细腻,笔画如同写楷书,写字也是一样的。
采蘩挑笔,提最细一支,弯身便书。
左拐抬抬粗眉,摩挲大胡,正掩住勾起的嘴角,小姑娘有的字写得挺漂亮。
觉得此纸吸墨如何?工笔讲究细工,便是一片雀翎都得十笔百线。
我刚才写了三个字。
其中第一个字是我轻着力,墨不散不浮,美也。
第二字是我寻常着力,撇捺处墨微发迹,可也。
第三字是我仿我二弟学字时着力,笔峰劲,墨迹发散,过也。
采蘩说纸,滔滔不绝,口若悬河,那是她爹罚出来的。
不知何时,所有人都停声听她,连秋路和他娘在内,连西骋和张翼在内。
左拐见她眸亮而清,完全视若不见周围的人,目光不由又幽三分,那么,小姑娘以为此纸可好?采蘩点头,好,不过更适合女子或笔轻之人。
众人窃窃私语。
左拐也视若不见,那好,我再问小姑娘,若品级由高到低分为上中下三品,每品再分四级,一为最高,四为最低,你以为此纸为何品何级?奇异的,这么多人,一老一少却丝毫不闻外声。
爹也这么问的!采蘩眼中所见渐渐模糊,黑胡子的身影让那个高大却温和的影子替代,她屏息凝视,前所未有地认真思索,然后用上辈子从未郑重过的态度,答道,纸质为中,染色为中,书画用为二。
中品二级。
哗然如浪拍耳鼓,采蘩清醒过来。
左拐已回太师椅翘脚而坐,好像他从未接近过她。
周围全都是轻视的目光,然而,她还之一笑。
中品二级?一白发官翁讥嘲,此乃上品一级纸也,小女子不懂装懂,哗众取宠,还不快快离场。
不错。
一中年文士抚髯,纸质密如茧,米黄可爱,发墨美妙,我愿作诗赞之,捧其为当朝名纸。
有人挑头,立刻一片去声,撵采蘩离场。
采蘩不惊不羞,更不恼,当立中央,朗朗而谈,评品论级本是个人所感所悟,并无错对。
在我以为,上品一级为完美无缺的纸也。
蔡伦纸,上品,一级;左伯纸,上品,一级;张永纸,上品,一级。
然,自蔡伦造纸,数百年过去,虽为弹指之间,我问各位,当朝之名匠可与以上三位相媲美者,有还是没有?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客中的年轻人爆一声,有!后人胜前人多矣!采蘩始终淡淡笑着,没错,代代自有才人出,且看这纸,比起蔡伦纸不知精妙多少。
但我以为,若放在名纸层出不穷的当今世上,众人以为此纸可否与左伯纸之辉光一样,名传百年不褪色?她张臂轻捉,将纸卷朝光,色泽过深,乃黄柏过量,数年后就会暗沉。
纸中混本料束,以茧纹明遮之。
墨对着力敏锐,忽好忽散。
这纸在我眼中有缺,难为上品。
但场中各位若评为上品一级,我无异议,各人有感而发,自然各有不同。
不过,是否我也该赶各位出场,换看官们中与我同感的?一声好!是颜辉助阵。
二声好!是秋路助场。
场下看客中不少人点头称是。
场中评客其中有真心看不出这些缺陷的,也有偏心御纸坊故意捧高的,却已让采蘩说得哑口无言。
西骋神情莫测,仍傲然而立,在采蘩说完后,视线当即瞥开。
张翼却多看了采蘩好一会儿,开声打破尴尬沉寂,请各位写下品级以及命名,就可以赏纸官署的新纸了。
一张贴一张评,最后少数服从多数。
纸名则由御纸坊自己选定。
没人再能让采蘩离场。
她刚才一番言辞,显然是懂纸之人。
而要说女子没资格评,公主还有一贴呢。
掌事凭直觉,感到今日斗纸说不定有意外之数,也起了点热闹心思,声音洪亮,纸官署于良上纸。
小伙计虽然惊诧于采蘩的一番言谈,但对纸官署仍没有多大的信心,叽里咕噜道,就算西大人的新纸有缺陷,纸官署也赢不了。
颜辉吐瓜子壳,那可说不定。
于良,就是那个耷拉眼耷拉肩的小伙,并没有因为采蘩细数了西骋纸的弱点而振奋半点,从拿纸的时候起就耷拉,把鼓鼓的白丝绫放到桌上,简直就要耷拉到桌底下去了。
他自己显然都没信心,不怪场外有人发出嘻嘻笑声。
这位兄台,你还不掀布,打算孵蛋啊。
这个蛋可够大的。
他都快耷拉成个蛋了。
一时,人云如雨。
采蘩刚刚在众人前朗朗陈词,此刻却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一般,甚至比其他人更冷眼相看。
她并不像有些人以为的偏向纸官署,而纯粹说自己的见解罢了。
心中的秤,今日不偏不倚。
不过,于良的师傅左拐,也是一脸事不关己的松垮模样,让有点同情心的人都暗自叹这小伙子跟错了人入错了门。
而左拐这样,其他三个纸官署出来的,有样学样,还凑作堆聊着天,看都不看于良一眼。
于良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伸出手将丝缎扯了下来,而他自己居然一闭眼。
大托盘中,只有一卷纸,约有掌高。
纸层不用摸,看着就厚墩墩的。
顿时哄笑满堂。
这是纸,还是厚棉布啊?那么厚实,估计都铺不开,要两个人按住两头。
采蘩的眼睛,却又亮了起来。
-----------------大年夜,亲们都在吃大餐了吧。
明天聆子来给你们拜年哈。
今晚上多数人可能看春晚去了,我也休息一天,不求粉红了,大家开心就好。
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