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翼虽然不是杀害乌睿的凶手,却是导致他自尽的原因,应该追究其伤害的责任。
这是左恒呈给皇上的奏折。
颜辉说得犹如他亲身经历。
皇上偏心张翼,所以不了了之?采蘩无法想象要多大的侮辱才能让一个人求死。
她即便让沈珍珍害得都以为人尽可夫,在采石场生不如死,她却没有一天想过自尽。
颜辉将燕窝盅拿过去,喝两口润喉,那倒不是。
皇上也算明君,不会枉顾人命,派人调查了此事。
但御纸坊里没有一个人指证张翼辱骂过乌睿,相反都说他亲待下属,教授造纸术则亲力亲为,是学徒们心中最好的老师。
至于乌睿,多说他沉默寡言不合群,独来独往,造纸上毫无建树,反而脾气渐长,死前不久更当着众人的面对张翼口不择言,目无尊长。
尽管左恒再三保证乌睿不是那样的人,最后因为众口一致,以乌睿自尽结了案。
之后,左恒于公于私多次对张翼责难,被皇上警告两次方歇了骂,但从此互看不对眼,就成今日采蘩你看到的情形了。
她又卷进是非了,采蘩抚额。
独孤棠说得真没错。
她就是火,特别容易让周围的火连带烧着了,成熊熊烈焰。
所以舅姥爷你对我说小心让人利用了杀鸡儆猴,那个左大人该不会想把张翼的得意门生西骋弄到纸官署去,说是打杂,其实是要推他入浆池,替乌睿报仇?而张大人也烦不胜烦,很干脆地答应了左大人离开纸官署再不造纸的输注。
颜辉听她说得有趣,哈哈笑道,推西骋入浆池,我想还不至于,不过显然是要借此羞辱张翼师徒二人。
他押上自己的所有,恐怕也是有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或许看出你身上有天分。
重燃了斗志。
在听了那样的故事之后,她可一点都笑不出来。
左拐和乌睿的师徒父子情,张翼与乌睿的冲突,还有浆池中的浮尸,开头很暖,结局很凉。
而她是不是左拐的另一个希望,还是张翼的又一个梦魇?她两个都不想当,她想当自己。
采蘩。
你这时候后悔可来不及了。
相信我,一个月后,你和西骋的比试将会成为全城关注。
你可以输,但不可以退。
颜辉看她目色迷朦,不知道是愤然还是怯退,他以为要说说些话来支撑她的意志。
祖母,前些日子跟您学习的时候,您说过,小本大利的买卖做起来最过瘾。
采蘩却对童夫人说道。
童夫人看着她,忽而微笑。
不错。
杀鸡儆猴,我不过是那把刀。
磨刀的。
挥刀的,挨刀的,都是别人,然而刀会更亮更快更锋利。
采蘩也微笑,在这场比试里,我是稳赢的一个,为何要退?说得好。
童夫人欣慰。
本钱少的时候,跟着本钱多的人,风险小。
成功机会大。
没本钱的时候,夹在两方有本钱的人中,即便他们争得头破血流,你捡得一文是一文,都是净赚的。
颜辉眉开眼眯,童夫人,童小姐,你祖孙二人一把刀一文钱,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原来还是自己瞎操心。
也不是。
我和你姐夫走了之后,你得照顾着采蘩姐弟妹三人,这个月不能出城,直到比试结束为止。
平时你到处串门子,有什么风吹草动千万替采蘩上着心。
童夫人还是关照弟弟。
颜辉连连称是,再如何我行我素作怪,自家人的事还是会管的,大姐你就放心吧。
笑佛脸下自私心,他并不没有悲悯胸怀。
从知道他冷眼旁观秦筝跪在店外求纸,采蘩就心知肚明。
不过童氏和颜氏,也只出了一颗相对纯净的慈心。
其他人,包括看似惧内的童老爷,个个一把小算盘,但那不意味着他们不好。
常把自己无辜挂在嘴边的人,多虚伪假面,对谁都在暗地里挑剔;而坦然承认自己作怪的人,时而非常慷慨给予情感,哪怕只是对某些人而已。
第二日清晨,采蘩,姬钥和雅雅一起送童度夫妇上船,倒是颜辉一大早就不见人了。
童老爷很舍不得,千叮咛万嘱咐让姐弟妹三人到杭州过夏天。
采蘩答应,却没能做到,此乃后话了。
童夫人趁两个孩子在跟外公话别,对采蘩道,新杭会每两个月举行同商合聚,我交代过冯斡下回由你出席,是极好的学习场合,也能为你自己打开局面。
仍是这话,商人圆滑但有尊严,如何把握你得自己琢磨。
是。
采蘩答道。
童夫人拿起采蘩腰间的宝石花,手指轻轻摩挲而过,睹物思人,芷娘已不在,却多了你,我真心高兴还可以挂念它。
采蘩,但愿有一天你能为自己是这枚宝石花的主人而骄傲,和童采蘩这个名字牢牢在一起,永不可分。
去杭州的船离了港,采蘩久久站在那儿,看白帆成了一只小小的蝴蝶。
姐姐,外祖母对你说什么?姬钥见她站那么久。
童夫人看出来了,看出她对童姓的不习惯,对新家人的谨慎迟疑,对宝石花象征的意义不以为然,所以告诉她,别急,慢慢来,直到全心接纳这一切。
钥弟,你的外祖母是个了不起的人。
虽然颜氏的光辉让童氏罩得密密实实,惟有至亲能感受她的智慧和广阔的胸襟。
什么我的外祖母,她是你祖母,比我这外孙还亲一层呢。
姬钥学大人,背手而立。
采蘩愣了愣,轻拍他的头,你可真会说话,将来靠一张嘴就能赢了所有人,这也是不可多得的天赋。
姬钥在她拍第二下的时候躲开,不是这张嘴会说,是我头脑聪明,所以别拍笨了。
背上突然也遭拍,回头看到雅雅笑得调皮,他叫,你看看,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小妹跟你学坏了。
采蘩抱起雅雅,两人一起朝姬钥作鬼脸。
姬钥莫可奈何,仿佛能预见若干年之后,将面对两个让他莫可奈何的采蘩。
三人说说笑笑回到童颜居,迎面来了颜辉。
舅姥爷,您一大早就出门,外公没见您送他,唠叨了好一阵。
姬钥和颜辉的感情很好,不存在隔代的疏离。
钥儿,在这儿多住两日,我带你出去逛逛,看点新奇玩意。
颜辉也很疼姬钥。
姬钥看看采蘩,本来今天是要回姬府的。
看你姐做什么?她自顾不暇,昨日答应别人要一早去个什么地方的,现在日头都老高了,她还在家里。
颜辉笑出白牙。
那是他真笑了。
采蘩不慌不忙,我没忘,不过送行比那个什么地方重要些。
而且,让我一早去,又没说什么时辰,只要晌午之前,不都是一早么?原来你故意拖延。
怎么,心里七上八下?童氏夫妇一走,颜辉在家里就不装长辈的样子了。
采蘩不知道他如何看出来的。
的确纸官署她听过很多遍了,但从来没进去过,也没想过有一天会进去造纸。
因为不知道,所以刻意缓动身。
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
啊,不对不对,你就是一把刀。
那就更没什么怕的了,只有你砍别人的份。
颜辉叫来米思,让他在门外备车,丫头,赶紧换身轻便衣服,别磨蹭。
你这回去,还有我童氏的颜面,让人以为你摆大小姐的架子,多惭愧。
采蘩眯眼,舅姥爷这是赶我走?对,赶你走,快走,我可以带两个小的玩去。
颜辉一手拉一个往外走,说好了,你们多住几日,你记得派人给姬府送个信。
人,跑光了。
让她送信,他当两面好人?不过姬府里的长辈们正因为姬莲的事焦头烂额,可能还希望不相干的人避出去,于是采蘩让桃枝去送信,顺便探些消息回来。
换了身窄袖裹腰,式样简单的绸布直裙,云般的发式全拆下,用绿带扎成颈后一束。
小姐穿什么都好看,可这身是不是太朴素了?雨清左看右看有点不满意。
我是去干活的,又不是赴宴。
采蘩转个身,抬起双臂抡圆圈,又跳了两下,感觉活动得开,走两步却发现雨清和雪清跟着她,放你们一天假,不用和我一起去。
两个丫头停了步,跟采蘩有段时日,已经知道她打定的主意无人能动摇。
门外,米思已经备了一驾单马车,小姐,舅老爷吩咐车不要大,您看这行吗?采蘩好就好在苦出身,没有大小姐的娇气,也明白颜辉的良苦用心,挺好的,看来我得学骑马了。
米管事,吉祥楼的事办得怎么样?米思答道,办妥了,吉祥老板听说是大小姐你要买,又便宜一百两银子。
你去一趟牛府……采蘩交待了好一通,突听前面有车轮声转地,抬头认出那是向琚的马车,米管事,你去吧。
米思点头,躬身进门。
知雀跳下来,笑眯眯的脸蛋,采蘩小姐,我家公子请你上车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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