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纸官署门前,太阳正在用第一线光烧云,就差刹那,便可金芒万丈挣出。
采蘩双脚落地,狠狠地,恶狠狠地盯着白衣飘飘的央。
看到他脸上委屈,很委屈的模样,她的心肠半点没软。
突然嗓子哑了。
她冷笑。
央忙不迭点头。
一个字都不能说了。
她眯眼。
啊啊两声鸦叫。
你说有事,因为觉得剑鞘没洗干净,所以得去换个新的。
她磨牙。
双手捧剑,君子已经换了一件白到要透明,闪闪锃亮的新装。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她真想把他的新剑鞘给踩烂了。
眼睛张大,耳朵竖起。
采蘩转身就往大门走去,放闷屁!噗――她立刻回头,看到央的两只眼睛左斜上右斜上,嘴噘东噘西。
她死死瞪他,直到他啊啊两声继续装乌鸦,才返身向前走。
没走几步,便不知不觉笑了开来。
他什么都不能说,是不是暗示她可以什么都不用担心了?一宿没睡,赶在日出时进了纸官署,等待采蘩的是一把铁尺。
左拐拿它在手,有一下没一下拍着手心,用你昨日煮过的藤料,学习清洗和舂捣。
舂捣之后纸浆就基本成了,你离开前要抄一张纸出来。
一张而已,以你昨日一看就会的本事,再容易不过。
我要是抄不成一张纸,左大人要拿那把尺打我手心?小时候她爹老打,没想到十七岁再活一次,还可能挨尺子,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嘿嘿。
左拐桀笑。
采蘩姑娘今日准时到了。
丹阳大人走入清洗场,好啊。
你虽然不是纸官署里的人,但能和大伙一样准时,便不会影响署中的日常步调。
采蘩对这位不爱笑但公正的老人家现在十分尊重,连忙行礼。
丹大人,我今后的一个月定然日日如此。
已经没有一个月了,只剩二十五日。
左拐哼道。
丹大人看到他手中的铁尺,两道长眉往中间拢了拢,左大人,我知道你对新进学匠很是严厉,不过采蘩是姑娘,又是被你硬拉来的。
铁尺打手心这类罚还是免了吧。
师傅,她自己答应跟西骋比试,我没逼她。
不过既然要比,自然要以认真严肃的态度来学习,而我也不会对她特殊照顾。
刚才您不是说了,不能影响正常步调。
我对她听之任之,别的小匠会怎么看呢?左拐说得头头是道。
丹大人,若是我的手没受伤倒也无妨。
采蘩摊开两手,上面有嫩红的新皮和刚结好的疤。
我没想打她手心。
左拐连忙拐了弯,在她偷懒时吓唬一下而已。
丹大人长眉不展。
擅自答应比试,擅自下赌注。
就得自己承担任性妄为的结果,不要牵连其他人。
采蘩姑娘来学纸,我看真是十分诚心,你别太严苛了,尽力即可,也要看其中的造化,逼是逼不出来的。
当初你跟我学造纸时。
我可曾体罚于你?采蘩恨不得问丹大人,她能不能改投他门下。
再一想,左拐如果是丹大人的徒弟。
就没有这门那门的分别,而是都在同一道门里。
师傅您老人家拿石头敲破我的头,这里――左拐指着后脑勺,还有铜钱大一个疤,头发都长不出来。
采蘩惊瞪了大眼,向后退开一步,离这位长眉白须的老人家远一点。
有吗?丹大人摸胡子开始装傻,我还有公事要处理,你们继续吧。
采蘩姑娘,只要你尽到自己的努力,铁尺还是石头,都不会落到你身上。
默许了啊,采蘩看着熊猫眼下其实精光四射的老人家,原来绝对不是个她可以依赖的慈爱长辈。
左拐果然领会精神,铁尺一拍,开始洗藤,我一个时辰后来看,别偷懒。
又是什么都不教,任她自生自灭。
采蘩有点习惯,有点自在,左大人只管忙去,想到您手里那杆尺,我也不可能偷懒。
但一直到晌午左拐也没来。
采蘩以为自己又帮纸官署的厨房省一顿饭时,语姑娘提了食篮过来,拿出两菜一饭。
大人们奉皇后之命入宫去了,左大人说若他晌午还没回来,就请童小姐去舂捣处自行捣浆。
我可以领您去。
语姑娘站一旁看采蘩吃饭。
既然那么省心,什么都要我自己琢磨,他天天那副恨不得拿鞭子抽我的表情到底从何而来?正常来说,左拐应该倾囊相授,窍门秘诀,还有尽快掌握造纸的捷径,统统告诉她才对。
不然,一个月,不,二十五天后,一个全凭自学,一个经过名门大匠淬炼锻造,结果除非她真是神工降世,否则――左大人应该是有自己的打算。
语姑娘仍是卑微胆怯的身姿,但和采蘩多话了起来,童小姐照左大人的安排努力便是。
我还从没看到哪个小匠能像您似的,不用师傅示范就做得那么好。
我有我爹示范了十多年,这一点还真不值得你夸。
突然看到饭篮子还有一层没打开,采蘩想了想,你要给于良送饭去?可我记得丹大人说只能送早晚两顿。
没……没有啊。
语姑娘往篮子前遮掩,那是我自己要吃的。
她不会撒谎,心虚的模样全摆在脸上。
是吗?那便算了。
不过我正想看看他去,语姑娘帮我领个路吧。
采蘩吃饱喝足,决定去关怀受难的于良。
可……于小匠是在关禁闭,其他人不能探视的。
语姑娘诧异地看着采蘩。
是署里明文规定的吗?左拐拿给采蘩一本规矩册子,上面没写。
没有,不过――以前一直如此。
那就没关系了。
经过在郑庄的一场蛮干,如此这般成了小菜一碟。
于良关禁闭的地方是署里最偏僻的一处小院,平日没人来,院墙屋墙绿油油一片爬山虎,到处是蛛网和蜥蜴。
采蘩还惊见一只干瘦的老鼠,哧溜溜从角落的破洞钻出来,一点不怕人,感觉它好似大摇大摆,再钻进屋子里去。
采蘩没看到有人看守,想来面壁全靠自觉,便抬声道,于良,送饭来了。
于良从里面打开门,鼻青脸肿,还没想明白,不是要到晚上才――看到面前两个美姑娘,眼里自发剔除妖艳那个,语姑娘,万一让左师傅和丹大人知道,会骂你的。
采蘩清咳两声,你当着人的面偏心眼,怪不得要挨揍呢。
我也会被左大人骂,你多说采蘩姑娘四个字,有那么艰难?采蘩不是巧舌如簧,但于良很老实,立刻红了脸,采蘩姑娘,你不怕左师傅的。
就和左拐让语姑娘向她学习一样,说她冰脸不破。
采蘩笑,不怕就活该被骂,不怕就活该被打。
于良,我暂且认你这个师兄算了,多像难兄难妹。
于良只能郁闷地抓脑袋了。
一串轻笑,出自语姑娘。
于良看呆了,情不自禁道,我从未看过语姑娘笑,真美。
语姑娘连忙垂头。
那样的笑容确实奢侈,在娘亲和姐姐深陷无边的痛苦和折磨,她不敢快乐开心。
采蘩见她突然不自在,便想着说些别的,于良,一个人住这么大的院子,面壁也没人盯着,左大人也骂不着你,你待着不想走了吧?如果可能,多一刻我都不想留。
于良往旁边的屋子瞄了一眼,目光畏缩,昨晚上,我就能听到有人在外面走动,还有奇怪的叹息,吓得我――发现不该在喜欢的人面前积弱,所以赶紧不说了。
你说有鬼?采蘩的一双美眸却闪亮着好奇。
语姑娘一手抱臂,显然有些怕,我也听署里的其他姐妹说起过,晚上谁都不愿靠近这里,就怕遇到不该遇到的。
这是内城,还是朝廷工坊,哪来鬼怪?采蘩问道。
这个院子原本是――于良张合了几次嘴。
乌睿住的。
整个纸署,能让于良吞吞吐吐的,一个有关语姑娘。
还有一个是乌睿,他连名字都不能说。
采蘩看到于良睁圆眼,就知道自己说得不错。
他住你这间?于良拼命摆手,当然不是。
眼睛往右边一瞥。
采蘩顺着看过去,东面有间屋子门上挂了一把大铁锁,那间?她要走过去。
语姑娘拉住她,摇头道,小姐,那间屋子左大人不允许任何人进去的。
于良也说,有两个好奇的新匠闯进去,左师傅气得要命,把他们大骂了一通,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师傅故意为难,两人都没通过考核,离开了纸官署。
没错,你们要是敢进去,我也找借口把你们赶走。
左拐不知何时回来了,靠着院门,面沉如黑炭。
于良咧嘴眦牙,左师傅,我们……没进去,您也别怪语姑娘和采蘩姑娘,她们好心来看看我,还有这个篮子里的食物我一口也没吃。
童大小姐,我看你可真是悠闲得很,今晚终于打算在纸官署过夜了,是不是?左拐瞪着采蘩,劝你还是把这份好奇心放在造纸上,别整天心不在焉的。
采蘩不顶嘴,往院门走去。
语姑娘也拎了篮子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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