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一藓,一老兵,一傻公主

2025-03-25 15:45:04

一路往西已半月,江南润山水乡的雾婉渐染明艳奔放之色,人文地貌个性迥异。

大军虽然多走无人的山地平原,时而经过的乡村小镇,却让于良语姑娘他们新奇不已。

语姑娘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出了门才能感受世间真美生命可贵。

采蘩从北往南来的,她没有那么多感慨,也没时间有感慨。

不知道左拐怎么想的,在她自觉所造藤纸的纸质还不那么稳定时,他突然不让她练习了,转而教她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若要含糊的说,也还是造纸,但原料辅料跟藤和楠木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在教学上,又回归以前让她自学的方法。

好比这两天,左拐让她用陟厘为本料制纸浆。

这日扎半天营,全军整休。

因为附近有个大县,县令据闻十分清正爱民,四皇子求才若渴,于是带着向琚和秋路等人前去暗访。

听说县城有庆节,趁机混入随行去的就多了语姑娘,于良和左拐。

大营只有马家父子领守,而马龙正要跟她开始啰嗦时,让他老爹拎去教习武艺。

因此按理而言,她可以安心造,放手造,到明天天亮都不会有人催。

然而,有谁能告诉她,这绿兮兮薄薄一层的东西到底怎么把它变成纸絮啊?陟厘,俗称水棉,也就是长在石上,水中,屋瓦,墙角,地上的苔衣类植物,有密厚如发长寸的,也有牵缠在一起如丝如棉的。

陟厘最出名的纸业创造就是侧理纸。

侧理纸按照等级来排,上品一级者可以白金论价,还有市无货。

侧理纸又名侧梨纸,陟厘纸,苔纸,苔笺,质底松厚,绿纹美妙纵横,书画有意境。

如果只是说的话。

她可以滔滔不绝将老爹给她讲得那些搬出来,但要她造侧理纸,晾她一年半载也不可能。

侧理纸的制法是至高秘技。

她爹是怪人,造纸的话。

基本上什么都捣得出来,所以不算。

但就她所知,纸官署和御纸坊还没有能造侧理纸的大匠。

侧理纸作为珍贵贡品,皇帝都未必舍得常赏常赐。

现在,左拐让她自己动手?如果跟爹学过就好了。

采蘩张手拍脸,不,不能再依赖那些记忆了。

尤其还是断断续续没看全的记忆。

深呼吸,将制作三槽纸浆放在左边,将左拐给的侧理纸铺在右边,自捏着下巴,看会儿左,又看会儿右。

左拐的侧理纸要比棠掌柜拿给她看的质地更好。

手感轻又松,厚薄均匀,她这双挑剔的眼睛找不出任何瑕疵。

而色泽如新叶浸雨。

新鲜中带灰淡,春天里的氤氲,回味无穷。

反观她那三槽浆。

要么绿惨了,跟一锅炸绿苔似的,要么让石灰浆洗太白,还给煮化了,要么绿丝跟蛋花一样,抄到帘子上成不了片。

采蘩想,左拐是反对她照搬她爹的,但他也不是之前那个爱找她麻烦的暴脾气了,结合他这几日教她的,让她琢磨陟厘。

应该不会又是叫她自学,肯定有明确目的。

学纸一个月,她已经能熟练造出不错的藤纸,甚至有些上佳品,可不是每一张都上佳。

看感觉,看发挥。

看运气。

想一想,左拐是在她造纸停滞不前的时候开始教其它,而放在嘴边最常说的,就是基本功。

基本功能造出侧理纸的话,它就不值钱了。

她自言自语,但伸手再摸那美不可言的绿纸,如果我用浇造,也许可能。

可这枚侧理纸是抄造法所制。

浇造是早期制纸之法。

以草帘麻布帘为面,将纸浆浇在帘面所成湿页。

这样晒干后的纸未必没有精品,但需要极为上乘的手工艺,而普通浇造出来的纸多粗糙偏厚,纸纹印有明显帘面纹路,不甚美观。

侧理纸多浇造。

采蘩原来不懂,自己尝试后,发现是因为陟厘制成的纸浆太稀疏。

用竹帘抄藤纸的方法就是抄造。

抄造是造纸的重大变革和进步。

一旦用过抄造,就很难再用回浇造,因为对比之后立见高下。

侧理纸浇造难,抄造更难。

采蘩盯看大半个时辰后,眼睛累了。

但是,她决定造第四槽。

师父说了,没有什么比实践更好的学习之法,失败就再实践,直到成功或放弃。

她不想放弃,就得继续失败,再失败,到无可失败为止。

陟厘用完了,要再找。

营地后面就有山涧,她提着篮子去碰运气。

女令大人去哪儿?为采蘩和语姑娘赶车的邢老兵问道。

他也没那么老,但三十出头,又无军衔,再次应召入伍,与那些十七八的小伙子比起来,多了老练和沉着。

去水边找些苔衣。

采蘩却有点惊讶他开口问,这些日子以来,邢老兵多是默默做事。

我陪您去吧。

邢老兵刚将车杆从马身上卸下来,正想洗洗马。

采蘩不置可否,往营后走去,然后就发现原来山涧和营地之间还隔着一片树林。

好在树林多数地方不密,夕阳筛过树叶跳各色红,遍地绿草中跃野花,此起彼伏的鸟倦归巢,没有半点阴森。

但越走越僻静的时候,听着身后的马蹄和脚步声,她觉得挺安心。

看到银线般的涧水就在眼前,采蘩正要加快脚步走出树林,却听邢老兵一声等等。

静公主。

他低声说道。

采蘩一怔,脚步却立刻停下,顺着邢老兵的目光看去。

在这片林子幽暗的角落,静立一道纤细的身影。

因为那人背对着,原本她也看不太出来是谁,但正好有一线余晖斜照,亮落一方大花萼裙边。

军中除了萧静,不会有第二人穿这等华美的衣裙。

她没跟四皇子去县城么?她奇怪。

静公主的乳娘说她不舒服,四皇子就没带她。

邢老兵眼眯成线,既然不舒服,不在帐中休息,却跑到林子里来与人会面。

呃?不止她吗?两人距离静公主不近,恰好一南一北,采蘩看不真切。

有个瘦矮的人,穿着披风,遮住了脸。

邢老兵目力挺远,鬼鬼祟祟,感觉可疑得很。

请女令大人往山涧走,静公主回身来看了。

采蘩脚步一提,神情自若来到山涧前,动作轻巧上了山石。

她纵然难以信任人,却还不至于静公主的鬼祟必定与自己有关。

静公主喜欢向琚,毋庸置疑。

而向琚向她求娶之事并没有传开,所以静公主即便见她从向琚车里出来,若因此就要以为想谋害她,未免太不合常理了。

之前静公主让她陪伴,更像试探接近。

她没把自己看得那么了不起。

皇子公主与君主利益息息相关,个人意志浅薄,凡事都要着眼于大局。

静公主看似文弱娴静,却也能担利用。

然而,静公主的作用要针对谁?只要不是自己,采蘩不去猜,不必猜。

她现在就差趴上石头,像蜥蜴一样,凑近去瞧有没有绿色的,漂亮的,厚绒苔,师父的铁尺是鞭策她如此认真的缘由。

对她而言,切身利益最重要。

邢老兵赶马入溪,用桶给它们浇身,又给刷背,马儿们四蹄踏水,原地转圈都玩得不亦乐乎。

他的神情很轻松,仿佛什么人都没看见,什么事都没想,到底是老兵,见怪不怪。

正是两人这般全然不在意的模样,随后跟来探看的萧静就以为自己运气好。

能在这儿遇见童姑娘,真不容易。

放下心来,但她对采蘩有好奇,所以干脆露面。

邢老兵看过来一眼,接着刷马。

采蘩回身,站在高石上低眼与萧静对视,听说公主不舒服,太阳快落山了,小心风凉,还是赶紧回营地去吧。

萧静这时才真不舒服。

她知道军中将领们都不把她这个梁公主放在眼里,但一个小小女令官就敢俯视自己,有些无法忍受。

梁再小,她也是一国公主,岂容贱民觑之?于是,她冷然道,下来说话。

采蘩却忽而喊声呀,拿出小铲刀,蹲身在一处石缝间,没一会儿挖出一大团绿苔来,托公主的福,终于有收获。

她跳下来,清冷着神情,送上篮子,公主请看。

萧静皱眉看着那团苔藓靠近,好像上面还有虫子,不由怕得退开两步,神色厌恶,不就是绿藓吗?有什么好看!快拿走!虫子不会飞到身上来吧?采蘩依言拿走,又上了大石,继续找她的造纸原料,公主,师父布置了功课,我要在他回来之前完成,否则铁尺伺候。

她下来过了,又有师父的话挡在前,萧静居然说不了她不敬,只能看她灵巧走在石上并背对着自己。

不过,如果小声说话,那个在洗马的兵应该听不见。

童姑娘,五公子要纳你吗?心一横,终于开口。

刹那间,采蘩知道这个静公主比她上辈子还傻。

而且,傻到这样,结局也不会比她那时候好。

女人,若死心塌地只想找个如意郎君,又自不量力,多半会过得痛苦艰难。

她在萧静身上隐隐看到一抹自己的影子,但垂眸,无意帮什么。

------------------------今天第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