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蘩跪坐着,黑暗中一切都模糊,可是左拐的轮廓却清晰起来。
他在笑,目光慈蔼。
在纸官署时,她常问左拐秘诀窍门,但他突然说什么左氏造纸术的不传之秘,让她的心陡然沉了下去。
师父不是这样的。
他应该会说像她这种初学者,根本没有什么密技,只有踏踏实实打牢基础一条路走到底。
所以,她说,不想知道。
左拐继续笑,真不想知道?等我们回到康都,您再告诉我。
其实,想。
但不能是现在。
师父您弄得好像临终遗言一样,我没法听。
呵呵。
一片漆黑里,左拐仍准确得打了采蘩的头一下,谁要死了?你少咒我。
不就是中了支箭吗?当年——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
要听秘密,也只有这个时候,趁我体力不支心肠最软。
采蘩摸摸头,一点都不疼。
心里琢磨,以左拐的性子,说不定真只有意志薄弱时,才肯说出左氏造纸之秘。
要是现在错过的话,等他又能吼又能蹦,她就别想再问出什么来了。
师父,您说吧。
她听!左拐好笑,这就对了。
既然想知道,就别装腔作势。
这秘密本来只传给左家长子,我没儿子,这会儿昏头昏脑,传给你这个刚入门的小丫头,得是你修了几世的好命。
附耳过来,趁我没后悔。
采蘩凑过去。
左拐悄声说了。
就这样?一问。
什么叫就这样?一答。
不是啊。
师父,我爹说今人再不能造左伯纸,因它其中之秘不能为外人所解。
您刚才说的那个哪能算秘密?哪个字能算秘技?采蘩嘟囔着嘴,但心情莫名好转起来。
左拐还有耍她的心思,应该身体还撑得住。
你爹知道得可真多。
有时很好奇她爹的事,左拐今夜想到就问了,你爹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是遁世的高人,我可能耳闻过。
那不可能,我爹——忽然记起她那没落家族的身世说法,我爹放弃了姓。
因为他能读书识字,大家就叫他广先生,见多识广的意思。
其实是沈老爷取的名。
那就没听过了。
不过,我刚才说的,并非玩笑,你一定要好好记住,左伯纸的诀窍就在其中。
等你领悟。
就是左伯纸再现之时。
左拐说着,闷咳几声。
师父,您还是躺下休息一会儿吧。
采蘩回头看看坐在高石上的阿慕,有人愿意把风,您只管睡个安稳觉。
胸口好像破了个洞,吸入多少空气,都漏了出去。
全身如同着火一般在灼烧。
左拐藏起那种痛苦。
双手紧紧缩在袖中。
咬牙忍耐。
他不能让采蘩知道,否则她一定会做傻事的。
他活得够久了,孑然一身心千孔,到这时却有采蘩愿意养他到老,还有于良在跟前让他揪耳朵,甚至见到了曜晨的儿子,他不能拖累这些年轻人。
其实,我娶过妻。
有过一个两岁的女儿。
多么久远的事,他以为自己都忘了,不过当年被抓,她们被关进女牢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她们。
据说受不了刑求,我妻子带着女儿撞墙了。
我出去以后在乱葬岗找了三天三夜,才找到她的尸体。
还有我给我女儿的长命玉锁,只剩下半块。
采蘩咦了一声,师父,会不会您女儿还活着?我也抱着这样的希望,但当时要救曜晨,没时间去查。
后来到了南陈,安身立命都艰难,更别提再回去。
耽搁几年工夫,想那孩子即便还活着,肯定已不记得父母。
若死了,一了百了。
若活着,不想让她还受我的牵连。
如此便死了心,再不想了。
又咳两声,感觉手心黏湿,他眉头不皱,缩回袖中,采蘩,我这辈子有两个遗憾。
采蘩敏感这句话,师父,您这辈子还长着呢。
要是再这么说话,我可睡觉去了。
闲聊嘛,什么话想到就说,哪里像你那么挑剔。
左拐却是非说不可的,一个就是不知我女儿的生死。
另一个,告诉你,你可不准以后拿来笑我。
有以后就好,采蘩端正坐姿,竖直耳朵。
还能有笑话师父的机会?那肯定不容错过。
我——造不出左伯纸来。
他牢记左家世代流传下来的心诀,但他不能再现老祖宗的光辉。
怎么会?采蘩大吃一惊。
事实上,左伯过世之后,左氏子孙再没人能造出左伯纸。
左拐长叹一口气,耻辱,是不是?身为直系,有秘诀,有祖传的手艺,甚至造纸术已远胜过以前的任何朝代,但我造不出左伯纸。
所以,左伯纸已成为传奇。
师父,要我说,会不会是秘诀的问题?如果那也叫秘诀,是要失传的,可能是左伯爷爷传下来的时候就不全,也可能是在一代传一代的时候丢失了。
脑袋立刻被拍了一下。
你的意思,我们左家从老祖宗开始脑袋就不好使?左拐好气又好笑,这么重要的话还能说错传错,弄得一帮子孙后代像傻子一样,穷极一生追求左伯纸的境界?可是您也说了,如今的造纸术已远胜历朝历代。
左伯纸可能在当时研妙辉光,令世人称奇,但现在已经出现了那么多名纸,技术工具配料全都在精进。
作为纸匠,应该不断向前看,怎么反而追求一张上百年的古纸?她看过左伯纸,可以用完美来形容的传奇历经岁月的流淌,呈现无奈的枯色,师父,左伯造的纸当然叫左伯纸。
别人又不叫左伯,造不出左伯纸,没什么奇怪。
其实,您的乌云比左伯纸更出色,我相信左伯未必造得出来。
左拐怔住了。
在过去数十年中,他花费了大量精力和心血,想要让左伯纸再现。
左家也因为造不出左伯纸,从信心十足到放弃造纸的人越来越多,导致人才凋零,就剩了他这一独枝。
但采蘩的话,如同天灵盖上霹雷,让他顿然醒悟。
他开始笑,笑到后来掩面,双肩颤抖。
正好起风,树叶唰唰响,却仿佛连树都给他笑震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终于明白了左伯传承给子孙的秘诀到底是什么意思。
胸口一热,血气从喉咙涌上来。
滚烫感突然如潮水褪去,涌上来的是冰冷。
时候快到了。
师父,您笑什么?采蘩不明所以。
我……我笑我自己傻,我们左家都傻。
要不要告诉她,他已经参透了秘诀?透过黑暗凝视那道纤弱的影子,却看到了耀眼的光芒。
不用了。
好像有人在他身边耳语。
的确不用了。
若不是这孩子,他恐怕到死还抱着秘诀造左伯纸。
她的灵性太惊人了,或许正是因为她就像刚成形的白纸,还有无限的可能性,所以比他看得更远更清晰。
师父,天快亮了,您赶紧眯一会儿吧。
断定这是极度疲累引起的胡话,采蘩要扶左拐躺下。
躺下去胸口就不舒服,让我这么靠着树吧。
左拐闭上了眼睛,你也别瞎担心了,抓紧睡会儿,等翻过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采蘩欸应了,走到对面的树下,也靠树睡。
采蘩啊。
左拐还有一句话。
什么事,师父?采蘩立刻睁开眼,即便看不清。
你师兄……好累,好困,喉咙好像要哑了,左拐费了很大力气,才再次听到自己的声音,你师兄秉性纯良,勤奋好学,如果他将来……决定一辈子造纸,你可将左氏密技传给他。
还有,你啊,别欺负老实人,有事多帮着他一点。
虽说造纸不分门别派,好歹你俩都叫我师父,而我可是不随便收徒弟的,出去别给我左氏……丢脸。
师父,您好啰嗦。
直说我比于良聪明,平时多让让他,就行了。
我也没欺负他,他是师兄哪。
我出去肯定不能给您丢人,不过二师兄就不一定了。
上面有天才的大师兄,下面有天赋的小师妹,还真是挺惨的。
采蘩没察觉自己更啰嗦。
左拐却没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采蘩慢慢爬起身,走到左拐身前,伸出手探他鼻息,压抑许久的眼泪刹那落下。
在左拐说他这辈子两大遗憾的时候,她的心便一沉到底了。
但他想让她笑着听,她就笑着。
泪水汩汩不绝,却是无声。
跪地磕了三个响头。
撕心裂肺的痛楚,并不因为经历过而减弱半分,咬牙才能强忍呼天嚎地的哀恸。
天不公!怎能夺走了她爹之后,再夺走对她如同爹亲一样的师父?她才开始构想将来的好生活,要以这么残酷决绝的方式粉碎吗?如果不给,直接告诉她不要空想就好。
她可以离开纸官署,断绝师徒关系,却怎么可以让她看起来这么可笑!阿慕见她这般,不由诧异,跳下山石,才看到那张失去血色憔悴的脸已无生气。
这位倔强得令自己一度生气愤怒的大胡子,内心却渴望能亲近。
想请他告诉更多父亲的事,母亲的事,还有那个虽然没有记忆,却能让自己心暖的家。
然而,太迟了。
风吹乌云,月光千丝万缕,照亮黑暗的山谷,来给洁净的灵魂引路。
作为传世大纸匠,左伯的血脉,在这一夜停止了流动。
左恒,字远山,至顶峰而安息。
--------------------------太伤心了,我。
亲们,请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