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对采蘩好奇的嗡嗡声不停钻入耳,于良又见两个少年呆瞪着不动,不耐烦往前跨一步,挡住他们怔然的目光。
我们是纸官署的小匠,其他人来了没有?他一早奉丹大人之命去接采蘩,忘了问丹大人是纸官署会合还是直接过来。
一旦那张清濯的妖面不在眼前晃,小师兄就恢复了正常,清清嗓子道,御纸坊张大人他们刚到没多久,不过纸官署我只看到你们两个。
于良立刻皱脸,御纸坊的人来那么早,怎么丹大人他们还没到?回头对采蘩说,咱们等他们一道进去,还是先进去?老实说,丹大人不在,我真不想对着张大人。
那个老头看着很凶,很不近人情,又跟师父不对。
等丹大人他们吧。
采蘩不无可否,往门墙边一靠,面对那些盯着她的人大方回看。
还是到门里去等。
于良受不了别人把他们,尤其是采蘩当猴子来看。
采蘩却不慌不忙,看了一圈才将目光收回,垂眸,视线落在双手,上下慢翻着手掌。
于良喊了她好几声也没得到回应,这才注意到她脸上的神情,不由怔住。
比纸的日子最终定下之后,他就去求丹大人教采蘩造纸。
他想,师父没了,采蘩和他谁都赢不过西大公子了。
谁知丹大人说采蘩暂时不来纸官署,想教也教不了,且让他放心,既然是采蘩提出要继续比试,她应该有自己的想法。
于良不知道采蘩有什么想法,他只知道即便师父死了,他们身为弟子也不能给师父抹黑。
师父路上虽然教了不少,但那毕竟是行军,如何能专心致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看到了采蘩的进步,可是跟西大公子比,还是差远了。
采蘩这么做,肯定是一时冲动。
于是他去了姬府两次,想劝她改主意。
然而,两次都没见到人,管事只说她很忙,等比纸那日再见面。
今天见到了,他劈头就问她忙什么,她只笑说造纸。
造纸?她一个人闷在家里造纸,还不如请丹大人教呢。
他唠叨一路,她却像现在一样,沉静。
师妹。
采蘩的神情无比专注,他感觉她好像灵魂出窍了。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无数双眼睛盯看着,无数双耳朵恨不得凑到他嘴边来。
师妹!于良大喊。
采蘩头一偏,揉揉耳朵,斜他白眼,聋了,那么大声。
我完全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
一般情况下,师父过世,斗纸之约可以不作数的。
这样不是挺好吗?师父的名声保住了。
于良,你是以为不比师父的名声就保得住,还是以为师父横竖也没什么大名气,若我比输了,才让师父丢人?采蘩看透了他的心思。
其实是后者。
于良不好意思承认。
采蘩突然伸手在于良脑门上重重弹了一下。
疼!于良一边摸额头,一边看四周,脸红了,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我。
他好歹是师兄。
采蘩的视线不拐别人,只看着于良,很认真地看着,我们的师父是当世最出色的大匠,今天我就要证明给所有的人看。
你,也给我好好瞧着,不能再有不如人的想法。
能当左恒的弟子,是我们三生有幸。
于良怔忡地看了她片刻,耷拉脑袋下来,我还真是没出息。
别再耷拉脑袋了。
师父临终前,说你秉性纯良,勤奋好学,将来一定会跟他一样出色。
所以,师兄要有信心,抬头挺胸造纸。
想当初我给你评纸,可是比西大公子还略胜了一筹。
采蘩记得跟他性子相似的厚实纸卷。
师父真那么说吗?于良抬起头来。
哦,真那么说了。
还有一句,现在不是时候告诉他。
于良如果没法自己找到信心,造纸这条路他走不下去。
她会帮他,却并非手把手。
纸官署的马车!不远处有人喊道。
采蘩和于良同时望去,只见一列红木大窗的马车由快而慢,穿过被人群挤窄的街道,在门前停了下来。
丹大人还没下车,却从最后两辆马车上跳下七八个年纪不大的少年。
他们脸上朝气蓬勃,眼睛里充满着希冀和新奇,动作活泼。
是新招进来的学匠?采蘩看到独孤棠之家的小五也在,面露淡淡的笑容。
今年特收了年岁小的,什么都不懂却刮噪得很。
于良往小学匠那儿走,又回头对采蘩道,丹大人让我带他们,我得管管去。
还好有丹大人,采蘩心想。
再看于良,他一过去,小学匠们便立正安静了,挺有年长师兄的架势。
不知不觉中,他也成长不少。
纸官署跟御纸坊真是不能比。
一句嘀咕窜进耳里,采蘩看一眼身旁的两个少年郎,是略长的那一个说的。
为何?她问,神情闲淡。
小师兄没在意谁问的,直望着前方,答道,御纸坊来人,好像云上神仙下凡。
纸官署一下来,却似一群麻雀。
真亏得穿了这么一身好行头,浪费了。
我倒是喜欢纸官署更多些。
小学徒羡慕地瞧着那些少年学匠们,御纸坊没有像我们这般年纪的,而且张大人看着凶巴巴,可那位白胡子长眉毛的老爷爷似乎很亲切。
那是丹大人,他——曾经体罚左拐这样的事还是不说得好,采蘩舌头转弯,技艺高超,对新进的匠工特别关照。
小师兄却懂得不少,丹大人如今已经造不了纸了,就和那个残手断脚的左拐一样。
城里会造纸的都知道,现在纸官署的大匠是二流的,全然不能跟过去的辉煌相比。
看到纸官署的人快到门前,住嘴。
丹大人对采蘩点点头,走进门去;那些对采蘩而言陌生,但总在大屋里造纸的大匠们走了过去;于良带着小学匠们走过去,小五朝采蘩咧嘴笑着,脸上雀跃。
望着这一切,本想驳两句的她什么都没再说,也跟进去了。
世上的事,只要无关乎自身,很多时候都是雾里看花,根本不清楚真相。
因此,不必强求他人眼亮。
门吱嘎吱嘎合上,阻隔了外面的热闹,顿时清凉。
丹大人他们直奔正厅,采蘩却刻意落了单,一人慢悠悠往纸坊深处逛去。
千秋纸坊不大,不靠山不靠水,由三进院子组成。
前院待客,中院专为抄纸后的工序,后院则作原料浸泡到煮料成浆这几道工序。
屋群老旧,给人灰扑扑之感,但造纸器具的布置十分井井有条,可谓寸土不废。
她只消一眼就能看出器具是新进的,和署里的一式一样。
后院廊下还摆放了一圈桌椅,放着景蓝瓷的茶壶茶杯,也是官家用器。
院中央架着两大口煮锅,地上堆了石灰柴木辅料和各种工具。
采蘩才想走过去看煮锅的质地和石灰的纯度,就被两个汉子拦住了。
这是今日会场,比试没开始,谁都不能进去。
其中一个汉子说。
另一个汉子瞅她好一会儿,你该不会就是要跟西大公子斗纸的童姑娘吧?是的话,就能进去吗?那锅是石锅?两个汉子交换一眼。
那就更不能进去了,否则当作弊论。
话声从后面传来。
采蘩回身一看,连忙低福,参见公主。
免礼免礼,我娘不讲究这些俗套东西。
秋路就在他公主娘亲的身后,歪出脑袋来笑。
公主不理嬉皮笑脸的儿子,对仍然恭敬的采蘩道,免礼吧。
我以为你该很紧张才是,想不到这般悠闲在逛。
采蘩直起身,淡笑不语。
秋路打不灭的气焰,又插嘴道,她不是在逛,而是在熟悉地方呢。
娘,你不是也听见了?她想混进去探究竟。
采蘩冷眼一扫,秋路噤声。
公主看在眼里觉得好笑,但说,童姑娘对这次比纸有几分把握?回公主,采蘩今日来,不为比纸。
秋路惊讶了,你不来比纸,为何约斗?并非采蘩约斗,只是履行承诺。
她相信师父也重诺,不会希望她借他的死而逃避。
你既不是来比纸,那么来做什么呢?公主也好奇了。
我来——采蘩略沉吟,一笑,造纸。
公主垂眸,片刻后唇角微勾,抬头望她,目光赏然。
回答得这般纯粹。
这姑娘从外到里都令人惊艳得很,难怪路儿对她另眼相看。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好好看你造纸吧。
公主转身而走。
采蘩低头躬送,却没错过秋路若有所思的凝望,和尚,还想说什么?一声长叹,秋路甩甩头。
他的头发仍比一般男子短,只扎成直束,因而多几分年少轻狂,不羁的模样。
我现在后悔啊!他道。
采蘩不解。
早知道你如此自信,我就不该跟着西驰那家伙买他哥赢的。
只要看过你俩现在的状态,局势有可能大反转。
后悔!后悔!后悔!自己的状态心里很清楚,但西骋怎么了?突然一阵大风,沉甸甸的梧桐枝被吹摆到身边,她伸手一捉,满掌清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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