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后,陈帝开口,朕怎知你不是借机要逃?西骋听了一惊,心道谣言真可怕,北周副使无凭无据说的话,竟然让皇上都起疑心。
采蘩却毫不慌张,皇上,民女若是从北周逃到的南陈,借机再逃回北周去吗?陈帝突然哈哈笑了,说道,皇帝也能说笑的。
寒澈,学学这位姑娘,别老是摆个正经八百的脸。
皇帝说笑会死人的。
这时,采蘩和西骋的想法难得的,一致了。
童姑娘,你虽然说得挺有道理,可朕如何想,也不能好处都让你一个人得。
你让寒澈来传达请见的意愿,既然是你求朕,总不会只靠嘴巴会说吧?而且,谁也不托,偏托了他,朕猜你也有准备,与乌云有关。
这位陈帝大概是南陈历代最英明的君主,唯雄心不够强,当年错过了吞并天下的好时机,让北周得以壮大。
瞒不过皇上,关于乌云,采蘩确有一事相告,并想以此换您的圣意。
若单是请见皇上,采蘩可以找秋路。
但由西骋引见,正有透露乌云讯息给皇帝的暗示。
她很清楚,上次斗纸之后,皇帝对师父的缅怀正浓,再经西骋开口,定会见她。
皇帝可不是说见就能见的,尤其还得能畅所欲言。
显然,皇帝已经看得分明,你这姑娘心思缜密,便是男子未必及你。
说吧,若朕觉得值,就允你们姐弟妹三人游山玩水去。
采蘩抬眼将御书房缓缓浏览,目光在一幅长卷山河图上停住,皇上,这幅山河图所用的纸可是乌云?皇帝虽见过她的造纸之能,却不知她的识纸之力,颇为讶异,正是你师父所造乌云。
这儿挂画七八幅,你如何能一眼看出?师父的乌云极吃墨色,又是密厚质。
再者,皇上这里多为古时名家名画,而山河图墨迹较深,又无署名印章,民女才猜是皇上所作,纸为乌云。
周围但有纸香,她的感觉就能十分敏锐,是随左拐那些日子的功劳。
皇帝点头,左大匠有你这般聪颖的徒儿,即便九泉之下也欣慰了。
民女斗胆,请皇上命人摘下此画,铺平于长桌上,并备清水,扫笔,裁刀,刨花楠。
不希望师父留在九泉下,她希望师父能转世投胎到好人家,或者到天上当神仙也不错。
皇帝允了,命人搬来长几,又将画铺平,她要求的所有工具一一放妥。
采蘩跪坐,请宫女们帮她扎起风袖,便开始将画纸的一边从琉璃卷轴中分离出来,以清水扫过纸边,等了约摸一刻,又在清水里加些刨花楠液,再扫两遍,然后就拿起了裁刀。
陈帝正看得稀奇,突见她将那把削薄的裁刀慢慢挑起纸角,脱口而问,你要毁了朕最得意的画作不成?采蘩不答,解乌云和造乌云一样,都需要全神贯注,否则纸面就毁了。
她已经因为功夫不到家且无知而毁了一个漂亮的扇面,不能因此再毁一幅长卷。
皇帝的墨宝不是她关心的,而是师父的乌云毁一枚少一枚了。
西骋不由帮她说话,皇上,恐怕童姑娘就是为了不伤到您的画,才如此聚精会神的。
皇帝也瞧出来了,走下龙椅,站到长几旁端看,和同样好奇的西骋说道,她这是要做什么?童姑娘说乌云有秘密,除此之外寒澈一无所——话音断了,西骋渐渐睁圆双眼。
皇帝也目瞪口呆,看着采蘩从挑开的纸边中抽出一片冷金色。
半晌,他听到西骋的声音。
纸中有纸,乌云藏金,左大匠的技艺竟如此高超,寒澈佩服得五体投地。
皇帝不由喃喃,乌云蔽日遮月,乌云散天地明亮。
好一个左大匠,当之无愧巨匠无双。
采蘩却比两人还惊讶。
将那片冷金抽出之后,才发现和义父扇面里的金丝竟然质地不同。
这次是纸,金粉带冷的色泽,触感冰凉。
而且不但如此,冷金纸还吸收了外层纸面的墨,展现出另一幅山河图。
虽墨不均而深淡不一,线条模糊,却因为金粉的贵气,令画风自呈婉约写意的风格。
朕的画成了两幅。
陈帝连连称奇,怪不得当日作画时只觉这纸如吞墨怪兽一般。
朕平时就喜欢落重笔,到了乌云上真可以畅快淋漓,尽情挥洒。
想不到,原来还暗藏如此玄机,太妙了。
采蘩顿然了悟。
师父正是知道了陈帝落笔重,才在长幅的作画纸卷中夹入了冷金纸片。
一来可使墨穿透而不在纸面化开,二来让画具有微妙的层次感,让并不擅长作画的陈帝独在御书房里保留了这幅山河图。
而且,她所料不错的话,师父还借着不同的夹层暗示了乌云纸的特性。
师父到底有多卓绝,随着她对乌云的越来越懂,而越惊叹。
西骋也明白了,采蘩说到做到,真是以乌云来答谢他帮的这个忙。
说实在的,要不是今日亲眼所见,他终其一生都不定能发现这个秘密,更别说仿造了。
童姑娘,你师父也太能藏了吧?这般巧夺天工竟只告诉徒弟,连朕都不说,岂非浪费了他的用心。
陈帝看着长几上的两幅画,钟爱之极,命人仔细收起并拿去装帧,打算当了国宝。
皇上,师父谁也没告诉,是民女自己发现的。
该居功时不谦虚,她还得靠它,求这位君王让她姐弟妹三人离开是非之地呢。
哦?陈帝再想却觉得不错,呵笑道,这的确是你师父的性子。
有其师有其徒,童姑娘聪慧不凡,朕今日很是高兴。
好,应你了!你可带着弟弟妹妹去长安,只要别走得太慢就行。
那个高丽的造纸大匠,朕等你们搓他的锐气,欺我们南北无才不成?好了,前路无阻。
采蘩暗喜,面上不动,谨道尊旨。
现在起,姬府已经不能阻止她带走姬钥和雅雅。
再说姬莲,这两日心神不宁,胃口不佳。
虽然身边有刘婆子,但她察觉这个婆子与失踪了的婆婆不能比,不但对她严厉,而且毫无忠心可言。
刘婆子效忠的是绢姨,唯听从绢姨的话,她所做的什么事都会禀报给绢姨知道。
所以卖珍珠的事挨了训斥,事后虽说得好听,珍珠要给她当嫁妆,她却明白珍珠是不会再回到她手中了。
今日刘婆子去了绢姨那儿,姬莲才能跟芬儿抱怨几句,说我不该卖珍珠,可不卖珍珠我又上哪儿去弄银子?派了人给我,却从不给我银子,我自己不想办法,怎么养活这么些人?还是我的亲姨呢!她那么富裕,却连手指缝都不漏。
芬儿虽有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最大的优点就是全心全意为姬莲,所以当然帮着主子,就是说啊。
如今刘婆子说不必管铺子的事,可小姐,咱们盘算了那么久,不就是要把铺子拿到手,将来不必看别人脸色吗?姬莲眯冷眼,我那个姨母只为她自己打算,还以为我不知道。
我怎会真听她的?在出嫁前,一定要得到铺子。
可是,刘婆子已经说不会再帮您了,让您安心等着出嫁。
小姐要如何做?芬儿完全没主意。
昨晚我去过祖母那儿,她不太高兴,说童夫人敷衍她呢,还说看来得老爷子出面,我便同祖母提到了买铺子。
姬莲嘴角一撇,其实,我也知道让四房白送出十间铺子来是不可能的事,到最后非得撕破了脸不可。
可是小姐,买铺子岂不是让四房赚了去?芬儿本以为能白得的。
坏就坏在那个童采蘩身上。
本来我以为四叔四婶死了,十郎和雅雅年纪小,会很好控制。
谁知他们半路认回来这个女人,害得我没办法跟他们亲近,不然铺子早在我手上了,何必兜那么大的圈子。
那女人不松口,十郎如今变得跟她一样难缠,所以不花点银子不行。
姬莲选半年前回娘家闹和离,就是冲四房无主,想趁机取得两个孩子的信任,她再求个过继,名正言顺成为四房大小姐。
可惜,时不予她。
主仆俩正说着,跑进来一个婆子。
姬莲这半年下了功夫打点,很多仆人都投靠她这边,大恶的事干不了,但通风报信很快。
这个婆子就是大夫人院子里的人。
三小姐,大夫人刚才要马房备车去娘家了,婆子偷听到借钱买童家铺子什么的。
所以赶紧来报信。
姬莲问了几遍,确定婆子没听错,便挥其退下,在房中来回踱步,昨日秋氏与童夫人另约茶馆密谈,看来就是这件事了。
童夫人终于觉得那些铺子烫手,要卖。
不过,秋氏想买?她冷笑,做梦!叫上芬儿,急忙找靠山去了。
秋氏晚上回府,见丈夫难得出现在自己屋里,不由面色一冷。
她不至于傻到以为他只是惦记自己。
听说昨日 你跟童夫人谈得挺愉快,还私下约到茶馆去了。
大老爷神情不悦,前些日子二房也是,如今又轮到你,我娘最放心的大儿媳妇,一个个背着家里搞鬼。
当家里没有说话算数的人了,是不是?真正搞鬼的,就在你背后。
秋氏想着,淡淡露出精疲力竭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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