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虎哼哼唧唧,挑着眉,斜眼睨采蘩,一副你拿我没辙的模样。
采蘩原本只是突然起的兴趣。
起先和大家一样认为酒楼老板奸猾,而后看那少年狡黠灵敏,游刃有余那般从容,她惊觉被他困顿的外表蒙骗了过去,从而她才刁难。
她不是真要拿一钱五文的银子,却因为对方的倔强和傲气禁不住开出这样的条件。
现在,什么?他可以吐面疙瘩,还告诉她,棉袄没洗过,她吃得下羊肉,他就还。
小无赖啊!长大了不得了。
你叫小混蛋?他都自称了,这三个字因此没有贬义,采蘩淡然问。
是啊。
果然挺骄傲。
你吃进去的,还有你兜里包着的,还不还,怎么还,不由你说了算的。
她说什么来着?小孩子多麻烦,一个个不知道输字儿怎么写。
这桌上,除了我这个付银子的人,谁说了也不算,包括我小妹在内。
六岁的孩子,她说的话只有孩子当真。
而从头到尾,你问过我了么?……少年也被说哑了,他就是知道小孩子容易产生同情心,才只问雅雅的。
一向耍赖装可怜好得手,那些有钱人即便上了当也不在意那点损失,没想到遇到一个不依不饶,看着冷清没表情的千金小姐,他知道那不是小气,而是看穿了自己,不愿意让自己耍了。
我管不着,反正我没钱。
他就赖到底了。
没钱就拿别的东西来抵。
采蘩虽然烦小孩子,但很能应付得了,对老板道,你既然认识他的爷爷,想来也知根知底,就让他免费给你干一个月的活儿抵消了如何?老板苦笑,我也想啊。
不过小混蛋从来不肯,说他动脑不动手,别看他这德性,那双手比小姐还娇嫩。
放屁!你的手才是女人手呢。
少年骂将起来。
老板作势挥挥拳头。
臭小子,小心我告诉你爷爷去。
少年就此瘪了气,又哼哼唧唧嘀咕了好一阵,不耐烦道。
行了,行了,今天算我倒霉,拿东西抵总成吧?不就一钱五文吗?我这样东西可值钱得多了。
少说五两银子,便宜你们。
老板却道,你们可别信他的。
他要是有值钱东西。
还用得着欠我的酒钱?别说五两银子,像我们不识字,所以一文钱都不值。
那是你们不识货!少年解开胸前的绳结,拿下背上的长竹筒,双臂抱着,真当宝贝。
事情到这儿,采蘩直觉越来越有意思。
是什么东西?少年看看满是食物的桌子,努努下巴,好歹把桌子理干净,都说这东西贵,万一弄脏了,你得倒赔我银子。
采蘩对老板点了点头,示意他照少年的话做。
老板嘟哝,真不是值钱的东西,就是几张破纸。
纸铺子里最便宜的纸,几文钱买一刀了,小混蛋也敢开口说五两银子。
那么值钱,怎么不拿到纸铺子里卖去?纸啊——采蘩坐坐直,双眸灿了起来。
刚才在大街上找了半天的纸铺子,却连纸片都没找着,岂料吃饭的地方居然有惊喜。
五两银子的纸,自然是名纸,不过拿在这个叫小混蛋的少年手里,她琢磨不出会是哪一种。
因为琢磨不出,所以更期待。
少年等桌子收拾干净,将竹盖拧开,从竹筒中慢慢抽出一个纸卷,很小心地铺平了,瞧瞧,长卷幅,白如棉,细腻有光泽,哪里是普通白纸可比的?采蘩的手指正要触到纸面,就被少年的胳膊挡住。
别乱碰,弄脏了你也得赔我——眼珠子一转,算学不好,五两扣掉一钱五文。
不碰,怎么知道你这纸值钱?采蘩虽然冷冷地说,但她目力很好,已看出那纸面确实十分细腻,纸纹亦美,似有丝帛的质地。
我告诉你这是什么纸不就好了吗?少年清清嗓子,头转了半圈,故意大声说给每个人听,这是绵茧纸。
采蘩挑眉。
高丽绵茧?那应该还是贡品吧,他从哪儿得来的?什么棉茧蚕茧的,不就是白纸?老板绝对是对纸一窍不通的外行人。
但他不通,不代表酒楼里的人都不通,有客道,绵茧纸乃高丽纸匠所造,纸质上等,听说由蚕茧丝所出,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高丽人这回来我北周,绵茧纸都送到宫里去了,民间可见不着。
普通人别说五两,有钱也买不到。
老板听了前面的,一怔。
再听了后面的,哈哈两声。
小混蛋,听见没有,你说的那个绵茧纸倒是值钱,但它是贡品。
贡品知道吗?就是皇上,皇亲,还有当大官的人,他们用的东西。
你小子要么就是唬弄人,要么就是承认自己偷贡品。
那可是要砍脑袋的。
我没偷!说了我不取不义之财。
他耍计吃饱肚子是一回事,偷窃却是本质的败坏,他决不干,我动脑不动手。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采蘩悠悠道,这并非高丽绵茧。
少年撇嘴,你们一个个耳朵怎么长的?我说这是高丽绵茧了吗?绵茧之名由高丽人取,既说绵茧,自然就是高丽绵茧,少年郎不要强词夺理。
还是那个客人。
这回,采蘩分心看了那人一眼。
他年约四十,相貌中正,身穿青布袍,两鬓掺银丝,独自一桌。
桌上只有一盏酒,一个杯子,一碟花生米。
她还留意到,他腰间垂块铜牌。
一般带这种腰牌的,无非三类。
朝廷官府,名门高户,江湖派系。
少年张了张口,却不知怎么反驳。
采蘩接过来,绵茧之名虽是高丽人取的,不见得就是全然独创。
我们早有蚕茧纸,可追溯到两晋,盛名远播,其造纸工艺至今高丽人都掌握不了。
绵茧二字,似有不甘,似有自以为是,又有取而代之的野心。
她对这个名字并不喜欢。
少年想不到情势变成这样,刚跟他针锋相对的人,这时却跟他站一块儿了,但他不是刺猬,见风使舵套近乎,小姐说得没错。
蚕茧绵茧就差一个字,高丽人取这名居心叵测。
而且,谁说只有高丽人能造绵茧?我这个就是本土产的,比高丽绵茧好。
不信,你们中间有识纸的只管上来,手干净了就能摸。
他放宽条件,想通了真金不怕火炼。
青袍客本侧对着采蘩和少年,听到这儿转过身来正坐,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般浮躁?一个名字都能让你们比较来去。
高丽绵茧就算叫高丽蚕茧又有何妨?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自信可不是咋呼出来的。
蚕茧纸贵在其独特的硬质和纹路,为画者书者的笔墨呈现独一无二的风格;绵茧厚若锦,面若帛,柔软质地,注重外相的贵。
出挑之处不在纸纹,而在于光泽和吸墨,也就是优化了最基本的两种特点。
内外结合,产自难有名纸的高丽,自然成了宝贝。
贡品就都是最好的吗?少年直率,呃——给皇上的东西能不是最好的吗?天下之大,好东西很多。
最好的?什么是最好的呢?无从比较,越比越糟糕。
青袍客摸着胡须,目光明睿,左伯纸是不是最好?少年道,是人就知道左伯纸。
左伯纸是传奇,曾誉为那时最好的纸张,没有别的纸与它竞辉,不过已经失传了。
南陈有女子纸匠,数月前成功再造了左伯纸,传奇惊现。
我托人千方百计花五金弄来一张半成品,虽说技艺超然,但不得不说左伯纸即便再现,也不能恢复昔日辉煌。
造纸术和任何工艺一样,由一代代的纸匠突破自我,进步再进步,没有尽头。
他一说完,众人交头接耳。
云夕对采蘩眨眼,悄声道,说你呢。
采蘩不诧异别的。
上次比纸的半成品让秋相拿走了,说是皇上吩咐的。
但居然叫价五金?太黑了!她造的这纸,没分到好处也就算了,却完全被蒙在鼓里。
青袍客看着少年,少年郎,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小混蛋啊。
从我出生起,我爷爷就这么叫。
干嘛?少年时而斯文,时而粗鲁,没有定性。
我看你挺聪明,对纸也熟悉,有意给你提供一个适合的去处。
难道你打算这样骗吃骗喝一辈子么?青袍客站了起来,腰牌翻面,上面刻着字——御工。
老板其实与少年没有多大的仇怨,只是很无可奈何而已,识出腰牌后,忙道,小混蛋,你今天撞大运了,这是御工大人,他给你的,一定是别人几辈子都修不到的好去处,还不赶紧答应?答应什么答应?我长得这么聪明灵秀,英俊可爱,当然讨人喜欢。
不过这年头骗子多的是,两眼瞎就跟去,被卖被糟践,找谁哭去?少年自夸,却也谨慎。
他突然觉得有人看他,往下一看,比自己矮一头的那个小丫头睁着杏眼,那样子才叫可爱得不得了,不由伸出手指点点雅雅的小脑袋,看什么看?自己夸自己,是不是厚脸皮?雅雅学的道理。
她童言天真,引得众人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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