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扬见余求犹豫,心计上来就拱手告辞,余相,今日是您认义女的好日子,但两案涉到朝廷重臣和您的义女,我觉得还是尽快上报皇上为好。
身为朝中监察长官,我责无旁贷,这就进宫与皇上商议该由谁来负责此案审理。
你有你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
余求本想拖延一时,至少他可帮沈氏打点一下,所以罗扬这么说让他心里很不痛快。
但若流露出不满,之前的大义凛然就可笑了。
他很清楚沈珍珍可能真陷害了这个叫采蘩的女子,但说实话,大户之家这种主杀仆的事太多了,是可以问罪,可也没几个能上公堂的,多私底下给钱了事。
然而沈珍珍可能会比较麻烦,因为现在被人闹出来了,而对方曾为奴,但这会儿有南陈童氏罩着,要无声无息地处置掉很棘手。
罗扬看了看独孤棠,给他一个安心的表情,余相,虽然有些委屈了东葛夫人,但童姑娘有状纸有人证,按例要先拘押。
如您所说,只要查明无辜,很快就会无罪开释。
加在他大弟身上的耻辱,如今还给那个自以为是的老者,真是爽气。
他一副在等的模样,余求唯有一法,即便是我亲女儿,我也不会徇私枉法。
不过,童姑娘自认是逃奴,案情明朗之前,她又未必是冤枉的,因此我提议也将她一并关押。
肃公,你说呢?罗扬还未说话,采蘩的声音响起。
刑司大牢,我愿陪东葛夫人坐一遭。
她知道余求不会让自己独善其身,我爹已惨遭沈氏毒手,即便受点委屈,也要讨回天理公道。
今日本是沈珍珍认为最该高兴的一天。
攀上朝廷最贵的人物,又能借他的力量问难独孤棠。
将采蘩小贱人重新踩到脚底。
然而,她却怎么也料不到这会儿自己居然要进大牢了。
从天上落地,撞得她哪里还能摆假脸,完全掉了贵夫人的虚荣,神情真慌,义父,贱人冤枉我,明明是她和她爹偷我家的钱,此案由浙州府尹大人亲理,她和她爹都画了押认了供。
如何冤枉得了?我多的是人证还有物证可证明她有罪,怎能因她信口开河而关押我?我不去大牢,那种地方我一刻都待不了的。
义父!她这辈子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东葛傻了,也顶多觉得不能炫耀自己是官夫人了而已。
余求皱眉,何尝不知大牢之脏秽,但采蘩清冽如雪,那般坚韧无畏。
反衬得沈珍珍心虚怯懦,便有些不悦。
他以前看她挺能干又不失温婉,是个有脑子的美妇人,故而想法设法弄到手,却不料这时候和别的无知妇人没两样,一点傲性都无。
当众让他帮她,真是不知所谓。
于是,他沉了脸。
沈氏。
不叫女儿了,你既坚定自己无错,不必担心旁的,委屈也只是暂时。
沈珍珍让那声沈氏唤得心中一凛,如从头被浇了一盆冰水。
顿时清醒。
她真是急昏了头,这时无论如何不能让余求没面子。
必须忍耐,再暗地动作。
她咬咬牙,硬生生转了脸色,谢义父教诲,女儿自小娇生惯养,因而有些慌张。
女儿问心无愧,不怕恶人诬陷,愿与之对薄公堂。
余求点了点头,对沈珍珍能及时转过弯来而肃面缓和,我认你为女儿,皆因你坚强柔婉。
只要你是无辜的,没人敢问你的罪。
到底还是霸横了一句。
余求招手,上来一名属官,吩咐道,将三人送至刑司大牢,因尚未定案,不可随意对待,更不得擅自刑求。
属官道记住了。
众人皆知这声嘱咐主要是怕沈氏受刑。
采蘩和独孤棠对换一眼,心意相通,都觉搭福。
独孤棠往前一踏步,众刀卫齐刷刷拔出刀来,没见过也听过他率一支先锋军万夫难挡的事迹,这个少帅的名头真是浴血奋战挣来的。
所以他一动,气势迫人,让他们不自禁亮兵器。
罗扬好笑,这时候反抗岂非告诉别人心虚?你们不用那么紧张,我愿为大弟作保,他绝对会乖乖让你们押入大牢的。
而独孤棠对那些亮刃视若无睹,似乎信步,却坚定不移,走向了同样让刀卫包围的采蘩。
采蘩双眸晶亮,对独孤棠伸出手来。
刀如林,气煞森森,在两人面前变成了衬托的春林月华,纷纷为之让开路。
于是,手手相握,并肩而立,一切从容。
独孤棠。
采蘩心思敏跃,我今日来此,特意打扮了一番,还喜气吧?独孤棠打量。
霞粉云锦流风袖,绣一幅红鹿踏雪。
云髻垂柳一双蝴蝶簪,振翅欲展。
比起在座挂金戴玉的夫人小姐,她的装扮轻巧灵秀,且恰到好处。
确实美矣。
他笑。
进了大牢要换囚衣,这么好看的袍子可惜了。
你若愿意,再用它一用,如何?趁着满堂宾客,其中有你的姐夫,也有你不少部属同僚。
她笑。
哦?怎么个用法?独孤棠抬眉。
便是他,也未必跟得上这姑娘的心思。
拜高堂,拜天地,夫妻对拜,成亲用。
采蘩紧紧握拢独孤棠的手,眸晶亮。
独孤棠目放异彩,借假喜成真喜?不用定国公坐高堂?你别光顾着高兴,想清楚了便知道这全是我自己的私心。
万一我——看他目光灼灼,采蘩决定虚晃过去,你再娶,那也是续弦。
我以独孤棠之妻入土,黄泉地府必定太平等投胎,不再生事。
她曾想自己死而复生,是不是在阎罗殿里大闹了一场的关系。
独孤棠高兴地笑出声来,神情飞扬得意,仿佛能逼退刀光,什么也不多说,转头就对罗扬说道,姐夫,请为我和采蘩主婚,再当高堂受拜。
在场的多看过别人拜堂成亲,但如此突如其来,而且马上就要被押进大牢,生死难料的两人,搅了余相认女的局,却还要借现成的酒宴宾客来成亲,简直闻所未闻。
然而,本来坐立难安想走的这些人,就此又不想走了。
沈珍珍眼睛都瞪红了。
她本意是想棒打鸳鸯,毁掉采蘩,现在不但看不到对方凄惨,居然还让她羡慕得要死。
明明都要坐大牢了,明明都会受刑受审磨难开始,为何还能展露欢颜?她不知道,眼红是因为她从没有遇到过真正想要去爱,或者真正爱她的人。
她的婚姻,她的人生,都是算计过来的。
看似光鲜无比,却只是水中影雾中花罢了。
又主婚又当高堂,于礼不合。
罗扬非常喜欢这一对,因此也想让这场成亲合了礼法,可否请余相或在场的客人出来一位,为两人主婚?余求当然不肯出面,像他这样只贪年轻貌美刺激的男人也完全体会不出其中的情深,荒谬!此女即便无罪,也是奴婢出身,怎能为贵族妻室?但独孤棠天地不怕,奴婢可赎身,且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再者,此刻我与采蘩皆要入囚,身份等同。
要娶她的是我,我愿便可。
意思是别人就不要挑三拣四了,一点关系没有。
余求冷哼一声,你自贬身价,别人却是奈何不得。
但看有没有人同你一般,不在意门当户对,只凭一股年少无知的冲动。
客人们多看余求脸色,他黑了面放了话,他们只有安静。
这让沈珍珍心里刚略微好过了些,却见一人从贵宾席间站起,正是南陈副使大人张翼。
我愿为大公子和童姑娘主婚,不知是否合乎礼法?他一摸银胡,眸中沉笑。
罗扬爽朗笑道,说起来童姑娘是南陈人,大弟是北周人,两国联姻,你主婚我高堂,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采蘩没料到张翼在这节骨眼上再帮自己,不禁感激,屈膝行礼,谢张大人。
张翼点头,我是看在你师父的面上,自认算得上你同行的长辈。
造纸显人心,他从采蘩的造艺中看到与艳丽容貌不相符的高洁品性,不信她是小偷。
至于身份,他也不在乎,名匠中有多少出自寒门,但他们制作的却是无价宝,连带自己也价值斐然。
采蘩是一块宝石,只要细心雕琢,假以时日,必能绽放光华。
这个……排场是有了,情势不容悠哉着来,我就直接进入正题了。
张翼朗声道,良辰吉时,新人进喜堂,八方来祝。
一拜天地——独孤棠悄言,真是很直接,合我心意。
采蘩抿唇掩笑,但拽他转身朝向楼台的星月之空,跪地长拜。
二拜高堂——金刀卫早就不自觉让开了路,使两人可以面对笑眯眯端坐席间的罗扬,拜过了他。
夫妻交拜——没有双喜字,没有红烛灯,没有锣鼓震天和喜气洋洋的人群。
相反,刀气煞人,心鬼如魅,杀机,危机,重重裹来。
但两人的心从未如此坚定且欢快过,仿佛让明光照得亮堂堂。
一旦成为夫妻,就是一体了,再苦再难两人一道承受,生死之间必将对方考虑在内。
而如果没了另一半,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他罪,己罪也。
己罪,他罪也。
但无罪,便两人无罪。
拜过天地,采蘩和独孤棠再复牵手,十指交缠,并肩往楼外走去。
身后金刀卫反而显得诚惶诚恐,亦步亦趋,不敢搅浑了那片无言的激荡。
-----------------------------------祝亲们七夕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