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采蘩坐在桌前,双手放膝上,姿势十分端正,静盯着青纸。
前几日傍晚时分听到的事,虽是庄王和紫鹛的当年,但并非对自己一无所获。
有一点可以肯定了,那人不是余求,而且也不是北周人。
北齐已灭,只有南陈可选。
不过,南陈四皇子不庸啊。
二皇子身后有高人,她能感觉到。
然而二皇子后来争位却一落千丈,如今跟活死人一样要囚禁终身。
如果她想得南陈进而得天下,无论如何也应该捧二皇子上位比较好控制吧。
纸边轻轻一扑桌面,采蘩回神。
暗道惭愧,自以为融会贯通左伯秘诀,竟在这时候想到别的地方去。
手指触着这张焦了一洞的青色纸面,再怎么看也是寻常。
火烤不行,只有涂料。
但涂什么料,她转头看看桌边那些小碗,花了大功夫做出来的各种各样汁液,是迄今为止学到的看到的,所有可以显色的辅料了,可是她一点把握也没有。
你不是人。
卧榻那边姬三说话,要睡不睡的,俊眼半眯不睁。
他守着她,是使命。
采蘩听见了,你才不是人,是鬼,是阎罗。
也许是闷热,也许是风中不安,窗外乌云密布,要下雨,所以心神不宁。
我的意思是,你几天几夜不睡觉,怎么连眼圈也不黑呢?一般人这么熬法,样子肯定不能看了。
因为我长得过于俗丽,熬着熬着,别人是清减焦黑,我是素美开始脱俗,正是成仙女的好时候。
风大起来,吹进潮湿气,采蘩起身去关窗。
但我要睡觉了,你回自己屋去睡。
那还是别睡,保持仙女模样的好。
姬三躺着不动,一副懒骨头全散在榻上了。
采蘩才想回头笑他,突然天空劈下一道闪电,让她惊瞥去一眼。
白光打亮了窗前的花园,那里有四个人!三哥。
她握住了拳,在窗边僵立,你要是想活命,最好赶紧走。
姬三这几日陪她熬夜。
思绪有些飘了,以为她在玩笑,我要想活命就得留在这儿才行。
你若有个万一。
你相公和你娘亲会拆我骨头的。
三哥要是不走,那就帮我来看看外面那四个是人是鬼。
也好,她自私,有姬三在这儿能壮胆。
姬三正色,飞快收起懒骨头。
动作如闪电来到采蘩身边。
目光敛起,一眼就道不好,推着采蘩往窗后闪,同时发出警声,让院子里的小鬼们出来。
但除了那四道影子,再没有多出一个人。
别白费力气了。
这院子只有我们六个站着的。
双手一拍,突现一个火球,照着说话人笑哈哈的脸。
同时。
另一人铁面泛黑,身法诡异,眨眼就穿窗而入,一掌带呼啸风声朝姬三劈下。
姬三闪身也不慢,反身投出银光一束。
绕住铁面的手腕,正要切下对方的手。
可是一道银光飞来又飞去。
姬三手中的银线颓落,竟断了蚕丝。
姬三大惊失色,但见窗外浑身包裹只露眼睛的家伙手中拿一柄银色鸟状的小刀。
他的白鸟专克你的蚕,都说别白费力气了。
笑面虎手中火球已不见,人却走到门前廊下,只要乖乖听话,我们这时也不会要你们的命。
童姑娘,开门吧。
姬三冷道,别开。
你不会以为这扇木头门能挡住我们?笑面虎抬起脚一揣,门板就往里倒下了。
大风吹得采蘩头发乱飞,屋里火烛一下熄灭,雨被刮了进来。
她火大,谁说不开了?我总得走过去啊。
现在风大雨大一片漆黑,你们想干什么?把门装好,不然我不会听你们的话,死也装聋子。
笑面虎揉鼻子抓脑袋,好厉害的姑娘,我给你把门装回去总行了吧。
等人都进了屋,真把门又装好,还重新点亮蜡烛。
采蘩不看别人,只看坐在桌前端小碗的乌衣鬼手,乌睿,我以为你我不会再见面了。
乌睿凑上碗闻了一下,幽黑的眼珠子无波,手一松,任碗掉在地上碎开,不是柏汁。
姬三要站到采蘩前面,却被采蘩用力拉住。
不知怯懦为何物的姑娘还坐到乌睿对面,端了另一个碗给他,十分虚心,这个呢?不是。
乌睿看一眼就松手。
碗却让采蘩接住,不是就不是,别随便把好好的东西摔坏。
乌睿寒着白多黑少的眸子,你是纸匠还是账房?心思放得太散,怎能有所成就?采蘩觉得无比好笑,你是活人还是死人?既然死了,追求成就岂不是都做了无用功?乌睿盯了采蘩好一会儿,没再说话,将小碗一个个看过闻过,没有一个多停顿,最后才道,我对你期望好似太高了,原来你也不过如此。
全不对么?采蘩却没有半点沮丧,我不用回应你对我的期望吧?而且我比你好。
你为了不用回应师父的期望,宁可假死。
这个人真奇怪,好像当自己是大师兄,期望不期望的。
乌睿目光突然锐利,师父废了手脚,造诣也停滞不前,身为弟子,有责任为他扬名立业,让左氏技艺成为纸匠们仰望的最高技艺。
你也是师父的徒儿,我倒觉得你我有些像。
哪里像?蚕丝断了,牙齿还尖,姬三不饶人。
乌睿看都不看他,只对采蘩道,你与西骋斗纸,为师父争得身后巨匠之名,却是为何?……因为师父值得。
即便敌对,采蘩却不能说谎。
不错,因为师父是真正的传世大匠,值得这样的称号。
乌睿难得露出一丝淡笑,总有一天我会让世人都知道乌睿和左恒,就像他们知道左伯一样。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自己。
采蘩却有不同看法,师父是你脚下的踏板,你给他留下遗书的那一刻,就已经放弃了左氏技艺,所以别逢人说自己的师父是谁,让师父蒙羞。
乌睿青着面,不是恼,而是天生的不近人气,难道师父不是你的踏板吗?没有师父,你现在不过一个普通的婢女,好不容易认来的千金身份也会被皇帝无视。
那枚蚕茧,他能看出其中的匠心独运来,也一定会有其他人看出来。
而且,她确实再现了左伯纸,这是无可否认的。
但看青纸交给她来解密,就足见他人对她的认同。
如果你这么狡赖的话,我也没什么可说。
你来干嘛?乌睿知道她没死,还知道她藏在雪园,她不太愿意去想他来的目的,尽管呼之欲出。
帮你啊。
鬼指触到青纸,乌睿道,师父没教过你吗?验纸要很谨慎,粗手笨脚就会像这样把纸毁了。
采蘩也懒得解释粗手笨脚的是周帝,能不能少说废话?帮我?你架势汹汹,倒像来取我性命的。
乌睿薄唇吐冰,你运气好,暂且保得住小命。
话锋一转,你知道吗?这纸是我造的。
采蘩真惊讶,你帮余求造纸?为什么?与其问为什么,应该问怎么造才能让字消失掉。
乌睿的手伸进袖管,掏出一卷小轴,铺开后上面贴着青纸,纸上有云纹。
问了你也不会告诉我,何必多此一举?采蘩仍想不通乌睿和余求之间为何会有关联。
是不会告诉你,但我可以告诉你把字显出来的方法。
乌睿抬腕在脉上用手刀比划一下,放血。
欸?采蘩忍不住惊奇。
我来。
姬三自告奋勇,把断了的蚕丝绕自己的腕子一圈,打算以血显真迹。
三哥别傻,人家逗你玩的,你也相信。
采蘩抓下姬三的手,惊奇已变成冷笑。
姬三看看采蘩,看看乌睿,他不笨,但对造纸一窍不通,这时方觉两人是高手过招。
为什么这么说?我这纸取名血雨,专为余相所造。
双方缔结共存契,歃血为盟,想要看到缔约的内容,就要以血呼之。
乌睿冷然挑眉。
采蘩笑出了声,鬼手造鬼纸,以血呼字,令人觉得神秘又感到恐惧。
乌纸匠真能故弄玄虚,不愧是躲在暗处见不得光的人。
由此我能确认,师父教给你的东西早就被你丢弃了。
乌睿终于有了点情绪,你……纸白如雪,为墨载舟,畅抒胸臆,流传千古。
采蘩反而没有表情,而你呢,助阴谋者,纸当帮凶,藏头露尾,还要滴血吓人。
师父说得一点儿都不错,什么人造什么纸。
你的手曾令师父骄傲,故称枯树荣枝。
如今,只能说是鬼爪了吧。
臭丫头,你还不住口!笑面比乌睿急面,纸就是纸,哪来你说的那些名堂。
而且你没本事造没本事解,那就没资格说别人。
采蘩道,我解出来当如何?现在吗?乌睿收紧了手,神情冰冷。
现在。
采蘩点头。
你解出来的话,我就让你把解法写下来,派人交给你想的那个人。
乌睿允诺。
不解!姬三哼,蘩妹妹,听不出来吗?是要捉你走呢。
好。
采蘩却道。
她帮不了独孤棠别的,只有在纸上论高低。